《绿色回响》 01二话不说抱起她 如果说,在过去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有哪一幕是笪璐琳觉得最后悔最糗的,那一定是她和鹿霖重逢的那一幕。 她恨不得将鹿霖的记忆抹去,甚至自行了断。 大年初七的早上,笪璐琳是被一个不明物体弄醒的。 不知什么在时轻时重地蹭着她的脸,像绒毛的东西在她的鼻孔和微张的嘴里进进出出,痒得她打了个大喷嚏。 蓦地,她醒了。 舒暖干燥的阳光透过浅绿色的玻璃窗照射在笪璐琳脸上。 她半睁着眼,依稀看见晨光下浮动飞散的微粒,稍稍别过头,对上两颗墨绿色的琉璃珠,噢不,分明是一双非人类眼睛,再扩大视线范围,是一张橘中掺着白的小脸,还有毛…… “啊!——”笪璐琳从床上蹦起来。 什么鬼?!差点把她吓得香消玉殒! 不明物体因这一声惨叫和被子的掀动而利落地跳下床,躲到桌子底下的阴暗角落。 笪璐琳穿好拖鞋,轻步走近仔细一瞧——是一只橘色的中华田园猫。 它睁着圆眼,怀着半分恐惧和半分可怜看她。 光线不明,她看不清小猫的具体样貌,但能看到它的左前爪缠着绷带,在暗色中白晃晃的。 带着伤,便不和它计较罢。 真让人纳闷,怎么会有一只猫出现在她的住处?该不会还有人进来了吧…… 笪璐琳环视了一圈卧室,卧室小得放下一张两米长的床、一个小衣柜和一张小书桌后就没多的容身之地,藏不了人。 她举起最适合当武器的电吹风走到客厅,检查了大门是否紧锁,又走到厨房、厕所和阳台,警惕地左顾右盼,但没发现人的踪影。 笪璐琳松了口气,一放松就感觉到了寒凉,她只穿着薄薄的睡衣。 当她重新回到卧室时,再看桌子底下,小猫不在了。 但她顾不上找它,看那阳光的明媚程度就知道时候不早了。 果然,她拿起手机一看,最后一个叫她起床的闹钟已经是半小时前。 估计又是被自己按掉了,总不能是一只猫按的。 说起来也不知该不该感谢它,若不是它的打扰,她能睡到日晒叁杆。 笪璐琳迅速从床尾堆积成小山的衣服里挑出放在最上面的内衣和套装,换上。 她穿着穿着,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异味。 像是尿骚味……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那张白色羽绒被的中心位置,定睛一看,泛着米黄色的渍。 “去你喵的!!!” 笪璐琳这一声呐喊可谓震耳欲聋。 从丹田发出,通过空气传播,穿透墙壁,直达隔壁的人的耳膜。 男生悠悠地抬起上睑,手中的笔也停顿了片刻。 来不及处理了,新年复工的第一天总不能迟到,况且得开会。 笪璐琳匆匆穿好衣服、洗漱,手指抓了几下头发,拿起包就准备出门。 临关门,她看到沙发上又神奇地出现了一坨像只橘子似的的肉团。 她气急败坏地提起它的后颈:“你还住下了?快回你自己原本的地去!” 笪璐琳将小猫提到门外,放于地面,合上门,再回过头时小猫已经不知道溜哪去了。 跑得那么快,一点都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得亏赶上了地铁,笪璐琳在最后一分钟到达了办公室。 她在告柏市生态环境局香念分局的大气处工作,“大气处”顾名思义,主要任务是防治大气污染。 处长姓高,在这个处室里资历最深,笪璐琳在私下将他称作老头,但他年纪不算很大,五十左右,只不过他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脸上的褶皱也不少。 他常翘着腿抽烟,烟在他那发黄甚至发黑的指间燃烧,他眯缝着眼透过灰白的烟雾观看其他人忙活,美曰其名为监督。 这个场景,总会让笪璐琳想起那些她在网络上看到的大猩猩“老烟鬼”,弓着背,面目诡异。 笪璐琳是受不了烟味的,每回总得憋着气,再以上厕所为借口到室外大口喘气。 她早在心里骂过他上万遍,但身为这里的人下人,只能忍着。 不过,老头待笪璐琳并不差,至少她犯错时他从不骂她,最多唠叨几句。 她来得比其他人都迟,他也只是不慌不忙地说:“抓紧时间准备准备,要开会了,下回早点。” 而且,他还给她介绍对象。 他朋友的妹妹的嫂子的哥哥的儿子,国外留学后回国了,照片上看还挺俊朗。 笪璐琳答应了过几天见面,只因老头已经嚷嚷了几个月,从去年说媒说到了今年。 会议上,老头侃侃而谈,分析了香念区上一年的空气质量情况,形势严峻,指出要聚焦于PM2.5、NOx和臭氧的综合防控,还总结了春节期间烟花爆竹管控工作的情况,提醒元宵节前后也要加强烟花爆竹的管控。 会议结束后,大家紧接着处理和跟进污染问题,没多少摸鱼的时间。 好在六点准时下班。 局长请所有员工到局附近的酒楼吃饭,除了局长和几个领导,其他人都出席了。 忙活了一天,笪璐琳看着满桌的佳肴很想狼吞虎咽,但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还是不自觉变得收敛,只吃个五分饱。 回到小区门口时,已接近晚上九点。 笪璐琳所居住的公寓是充满市井气息的普通居民楼,一层有两房,每房一室一厅,租金适中,离地铁站不远,生活便利,缺点是电梯总出毛病,以及房子隔音效果差。 好巧不巧,适逢电梯维修。 她住在六楼,两叁年不锻炼让她的体力退减到爬到叁四楼就已经觉得累了。 想当年,校运会女子3000米长跑比赛她还拿过年级第一。 刚打开公寓门,笪璐琳就想直接冲进卧室躺床上休息,但一想到那滩黄渍,心如死灰。 她边换鞋边打电话给许凤娇,电话很快接通。 “妈,羽绒被能洗吗?” 许凤娇啧了一声:“怎么?你尿床了?” 如果对方不是她亲妈,她恐怕要骂脏话了。 笪璐琳坦白被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猫弄脏了,许凤娇说了一匹布那么长的清洗方法,她听得云里雾里,一点都没记住。 算了吧,还是买张新的,她这么想着,同时走向卧室。 笪璐琳踏入房门后,却没有闻到早上那股刺鼻的尿骚味,她打开灯,灯一亮,羽绒被白得扎眼。 她走到床边,弯腰看被子的中心位置,奇怪的是,没有污渍,只有被阳光晒后的干爽。她用手背揉了几下眼角,再认真地检查,但真的没有了…… 难道今早是她看错了? 笪璐琳双手捂住脑袋,觉得这事有点玄乎,但她没纠结多久,估摸是自己起床后还很困,脑子犯糊涂了。 “哐当!” 她听到从隔壁的屋子传来的类似陶瓷碗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新邻居来了? 除夕前一天,原本住在笪璐琳隔壁的性感女主播搬走了,女主播前脚一迈出门口,笪璐琳就开心得恨不得立即飞奔到楼下买瓶香槟回来庆祝。 她不是对女主播这一职业有偏见,但住在这儿的大半年里,她的邻居小姐姐每星期都有两叁晚会带男孩子或者大叔回公寓过夜。 就算她没有接触过男女之事,也能通过那跌宕起伏的叫声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光隔音耳塞,她就买了十多款。 本来她还打算在女主播面前装作一无所知,但有好几次早上出门上班时正好撞见要离开的男人,或者说男人们,再怎么闪躲也不能让自己当场遁地消失。 他们看见笪璐琳时都会不约而同地眯着眼上下打量,然后歪嘴笑着打招呼、要微信,似乎认为她和他们是“同类人”。 她每次都忍不住把白眼翻上天,字正腔圆地回答:“吃屎吧你!” 笪璐琳祈祷新邻居是个安静的人,至少别在叁更半夜闹出什么大动静。 还好,“哐当”之后的确再没听见别的声音。 然而,外界的静悄悄衬托得她此刻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特别明显。 笪璐琳很少下厨,一般是点外卖和吃速食品,外卖点得多了,附近餐馆的食物便都吃腻了。 在回老家过年之前,她把自己平时满减活动囤下的泡面、小面包、罐头、零食都清空了,客厅因此显得宽敞了不少。 幸运的是,她在厨房的橱柜里找到了两个土豆,虽然不知是多久前买的,但总好过没东西吃。 笪璐琳清洗了一下电饭锅,往里面加入清水,煮沸,放进削了皮切成块的土豆,合上盖子,等待土豆变软。 她不承认自己不会下厨,毕竟她还是会削土豆煮土豆,以及煮青菜…… 她搬来公寓后象征性的买了一个不粘锅,只用过叁四次,不管煎炒什么菜,每样都糊,最后她索性放弃煎炒烹炸这几门非必修课。 吃过土豆后,笪璐琳玩了几把游戏,发现已经超十一点了便拿睡衣进浴室洗澡。 洗到一半,她突然感觉咽喉部位刺刺痒痒的,她按揉脖子的人迎穴位,却越来越难受,很快上腹部产生了烧灼感,绞痛一阵接着一阵,还想呕吐。 她双腿发软,顺着墙滑坐在地上。 笪璐琳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肚子痛得像好多人同时在拉扯她的肠子。 她关了花洒,勉强支起身子站着穿上睡衣,走出浴室。 屋子里除了感冒药没有其他药物,这个时候她只想赶快找个人救救自己。 笪璐琳晕晕乎乎、将倒未倒地走到门口,再拖着身子到隔壁的门,有气无力地拍打了几下。 她胃里风起云涌,直犯恶心,感觉自己快要痛昏过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 男生有些错愕地扶住身体正面往他这边倾倒的女生。 “笪璐琳,你怎么了?” 在朦胧的意识间,笪璐琳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唤她的姓名。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姓名…… 笪璐琳抬起头:“请问你……有没有药……” 她额前的碎发还是湿湿的,眼睛半拢半睁,嘴唇已经发白,看起来奄奄一息。 男生二话不说将她抱起。 就在那一瞬间,“噗——”。 一股气流快速通过狭小的空间,从她的体内排出。 声音嘹亮。 02你男朋友来探你 很突然的,笪璐琳睁开了眼。 阳光从浅蓝色医用隔帘的顶部透进来,光影斑驳。 这是在医院病房里。 她住院了? 笪璐琳想要起身,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拆卸过一般,轻轻一动都费力,于是她又躺下了。 她的左手手背插着针管,正在输液。 笪璐琳看着滴壶里一滴一滴坠落的无色液体,觉得每分每秒都甚是漫长,宛如被困在深山中,不知时日过。 她试图回忆失去意识前的经历,只模糊记得有一根粗管子插进了她的嘴里,呱啦呱啦,接着她吐出一堆东西,类似是医生护士的人对着她的呕吐物说了一些话。 后来大概是彻底昏过去了,毫无印象。 右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似是有人。 笪璐琳拉开帘子,明亮的光一下子刺入眼睛,她下意识闭上眼,适应了几秒,再睁开眼时,一位侧躺于床头举着报纸的老爷爷正盯着她看。 他头发花白,眼睛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头也圆圆的,让人联想到哆啦A梦。 “嗨,哆——美好的早晨……”笪璐琳尴尬地扬起嘴角,顿了一秒,又假装在念诗一样,加了个“啊”作为后缀。 老爷爷面无表情。 窗外似乎有一群乌鸦飞过。 汗颜的气氛持续了几秒,老爷爷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波澜不惊地说:“嗯,年轻人要珍爱生命。” 笪璐琳愣了愣。 他该不会认为她是服毒自杀了吧? 但她转念一想,她居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因何缘故而住院了。 过了一会,护士小姐走进病房,拉开笪璐琳病床另一侧的帘子。 “醒了啊,感觉怎么样?”护士一边换吊瓶一边问。 笪璐琳如实回答:“没什么力气。” “洗完胃没力气很正常,输完营养液会好一些的。” “那个,请问我为什么要洗胃?” “龙葵素中毒,你吃了发芽的马铃薯,还煮得不熟,差点亲手葬送自己的命。啧啧,这么大个人了都没点生活常识。”护士的语气颇不耐烦,像在嘲笑她。 笪璐琳瘪瘪嘴,心里想“凶屁啊凶”,但人怂没胆量说出口,她可不想下回被扎针时遭到蓄意报复,手背多几个孔。 本命年开局就遇上中毒这等惨事,看来今年是不幸运的一年。 笪璐琳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留院观察两叁天,等到身体各项指标基本恢复正常以后,才能出院回家休养。”护士又转过头,瞥了一眼门口,“你男朋友来探你了,他还有些腼腆,不好意思进来。” 嗯?! 笪璐琳傻眼了。 当了二十多年高贵的母单花,“起死回生”后竟然神奇地多了个男朋友。 笪璐琳迟疑地问:“谁?” “送你来医院那位男生,不是你男朋友?”护士语气里还带有莫名的欣喜,似乎在期待她的答案。 顿时,原本被选择性封存的记忆在大脑海马区踊跃起来。 昨晚,她洗澡洗到一半肚子突发很痛,去敲了邻居的门,因为痛到眼睛发酸她根本没看清对方的长相,但隐约记得在他抱起自己那一刹那,她竟然放出了一个惊骇到天雨粟鬼夜哭的—— 响屁。 就像过年鞭炮炸裂时的最后一声那么响亮,并在狭小的楼道里回响…… 后来对方连跑带蹦地背着她下楼,上下抖动时她似乎一不小心就吐了他一身秽物。 黄澄澄的。 或者是,屎黄色的。 还“香气四溢”…… 往事不堪回首。 紧急暂停回忆! 笪璐琳手忙脚乱地拉扯被子,盖住整个头,把自己包裹成一只蚕蛹,蜷缩在被窝里说:“你别让他进来!赶紧叫他离开!此生不复相见!” 本来她应该对他万分感激,当面送礼道谢,但实在是太糗了,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再也无颜面对这个见证了她的人生最黑的黑历史的人,必要情况下她还得卷铺盖搬家。 然而,紧张得像在打战的人只有她。 话音落下后,世界寂静无比。 静得笪璐琳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由于方才过于激动且动作太大,扎着针的手背隐隐作痛,可她此刻都不敢调整自己的姿势,生怕动一下,新邻居就冲进来把她钉在耻辱柱上谑笑一番。 被窝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笪璐琳闷出汗了,再待下去恐怕会窒息。 她正想掀开一条缝隙透透气时,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 有人在朝她走来。 男生走到床边,止步,垂眸说:“好点没。” 慵懒又很低沉的声音。 莫名其妙的,笪璐琳的心突然不受控地怦怦直跳。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种似曾相识感,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种暗喜。 仿佛一株养了好久的花,在此刻开了。 笪璐琳屏住呼吸,攥紧拳头,静待男生的下一句话。 可是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再无声息。 他还在吗? 笪璐琳按捺不住自己好奇的心,小心翼翼地翻身,慢吞吞地拉下被子,拉到和下眼睑齐平的位置,挤眉弄眼般的不自然地睁开了眼睛。 对上一双眼神淡漠而疏离的眼睛,正看着她。 男生留着清爽的碎盖头,戴了黑色口罩,露出的眉眼如墨画,一目了然的好看,身上是黑色的挡风大衣,显得高挑修长。 笪璐琳慌张地把头缩回被子里,脑袋一片混乱,她有300度近视,只能大致看出对方未遮挡的上半张脸,但她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清到底有没有见过。 躲是躲不过的了,但她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害怕一开口就触雷,对方抓住机会大肆吐槽她昨晚的恶行。 她忽然觉得,忘情水,哦不,忘川水真是件好东西。 “蒙着头,不闷?” 又传来了男生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懒懒的,却出奇地让人感到舒服。 或许,是个很温柔的男孩。 笪璐琳有了勇气,重新慢慢拉下被子,讪讪地笑着说:“你好,莫非你就是我那位英俊潇洒乐于助人侠肝义胆的新邻居兼救命恩人?” 一顿猛夸总能让他嘴下留情。 男生怔了怔,眼里有一丝迷惑,不过稍纵即逝,他还嗤笑了一下,但最后只“嗯”了一声。 笪璐琳没捕捉到任何一个微表情:“哦……谢谢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的”字还在半空中悬浮时,男生打断了笪璐琳,像下指令一样说:“手放好。” “什么?”笪璐琳有点懵,顺着男生的视线扭头望自己的左手,手背的血流到了输液管里,半根输液管是红色的,她大叫起来,“啊!怎么办?我的血……” “手放好,别乱动,一会就流回你身体里了。”男生抬起手,把输液瓶举高。 点滴架高度大约一米八,他比架子还要高一截。 如果和他一起走出去,她能随意穿高跟鞋,笪璐琳想。 笪璐琳身高172cm,平时常被身边的人嫌长得太高,和朋友出门她向来是负责撑伞的那个。许凤娇说她就像根竹竿似的,男孩子见到了就想后退,但她自我感觉挺好,毕竟没胸起码还有腿啊! 笪璐琳从被子里抽出手,伸直平放在床上,忐忑地看着输液管里的鲜血,问道:“流回身体没关系吗?” 男生问:“以前没打过点滴?” “有……但好像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一般没关系。” 笪璐琳还要往下问,却听见了老爷爷呵呵的笑声。 老爷爷说道:“小伙子不错。” 笪璐琳这才想起,病房里还有别的病友,也才发现,护士小姐已经离开了。 笪璐琳假装不经意地瞄了几眼男生,他盯着输液管,神情很专注。 依然有种难言的熟悉感,她忍不住怯怯地问:“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03满脑子是新邻居 笪璐琳紧抿着唇等待答案。 心跳得有点快。 空气静默了一小会。 男生微挑起右眉,不咸不淡道:“昨晚见过。” 笪璐琳皮笑肉不笑,她可不想再提昨晚,便赶紧转换话题:“我叫笪璐琳,笪是竹字头加元旦的旦,璐是王字旁加马路的路,琳是王字旁加森林的林,我的璐和琳都有美玉的意思,闺蜜会叫我Darling,你呢?”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详细地介绍自己的姓名。 感觉一直躺着和别人对话不礼貌,她又坐起来,背靠床头。 与她的庄重相比,男生显得十分不以为意。 他漠然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笪璐琳纳闷,一个名字都要卖关子? “那你总得给我一个能称呼你的title或者昵称吧。” “没有。” “……”好吧,她还能说什么呢。 输液管里的血已经流回血管,男生把吊瓶放回点滴架上,紧接着把另一只手中的环保袋放到医用床头柜上。 笪璐琳这才注意到他戴着黑色皮质手套,从头到脚就露了半个头,神秘兮兮。 一身黑,要不,就叫他“小黑”。 “洗漱用品。”男生说。 “哈?”笪璐琳半信半疑地打开袋子,里面有新的水杯、牙刷和一大一小两条毛巾,颜色恰恰是她最喜欢的绿色,那种很清新的春芽嫩绿色,还有一支迷你牙膏和旅行套装,沐浴露洗发露护发素应有尽有。 这都替她准备好了,简直不可思议,笪璐琳有点被这来自新邻居的关爱所感动。 “你人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本以为他会说请他吃饭什么的,他却侧睨道:“跪下磕头吧。” 笪璐琳:“……” 这么狠的吗……那她是用还是不用? 如果不用,这几天洗澡洗漱怎么办;如果用,难不成她真要给他老人家跪地磕头吗? 男生见笪璐琳的眼珠子转动得仿佛在演绎一部悬疑片,猜测出她在想些有的没的,手便在她眼前轻晃一下,让她回神。 “免礼了,一共五十二块,到时转账给我。”他淡淡道。 “……好的。”笪璐琳转而想起还没有请病假,可她的手机落在了屋里,“你能借我手机吗?我想打个电话给我上司请病假,不然会记我旷工。” “不能。” “……行。” 这家伙真是忽近忽远,自以为能跟他多唠嗑两句时,他就冷不防地扔两个字把你炸飞。 看来让他帮自己带手机过来是不可能事件了,何况她都忘了自己有没有关上公寓门。 万一关了他怎么拿?万一没关有小偷进家里盗窃怎么办? 霉运降临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男生倏忽从大衣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笪璐琳。 梭罗的《瓦尔登湖》,封面主要图案是蓝色的河流和绿色的森林草坪,色彩鲜艳明快。 笪璐琳半张着嘴接住,不知该说什么,她以前试图看过这本书,毕竟全世界都在力荐,但每次她看了两页后…… 就没有然后了。 “无聊就看书吧,先走了。”男生一说完就转身径直离开了,背影分外潇洒。 笪璐琳双手捧着书,脑子还稀里糊涂的,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刚刚是在做梦。 老爷爷递了手机过来:“小姑娘,我借你手机,老爷机,别嫌弃。” 笪璐琳转过头:“太感谢了!” 她拨打了办公室那位坐她对面的负责考勤的李姐的电话。 “李姐,我昨晚食物中毒了,得请一天假,也可能是两天或者叁天,拜托您替我和高处长说一声哦,事发太突然,病假条之后补上。” 李姐说:“我晓得呀,你早日康复回归岗位啊。” 笪璐琳疑惑:“您怎么知道?” “不是有一位小伙子给你请过假了嘛?”李姐顿时津津乐道,“他也是够胡闹,竟然拨我们的举报电话来给你请假,你晓得不?这不是占用热线资源嘛。这小伙子是谁?你对象?你不是答应了高处长和那谁谁谁相亲了吗?” 连环的问题让笪璐琳快晕了,她晃了晃脑袋,捋了捋思路,才搞明白整件事。 “他是我邻居。那没事了,您忙吧,不打扰您了。” “好咧,好好养身体。” 挂了电话后,留在笪璐琳脑海里的是几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新邻居知道她在大气处上班?是业主告诉他的?是之前住隔壁的女主播告诉他的?还是他从其他途径得知的? 老爷爷读完了早报,从枕头下拿出一本厚厚的书,以及纸笔,升起病床桌,在桌子上开始认认真真地看书写字。 书看起来比较残旧,像是被翻阅过很多遍。 整个环境都变得静谧而美好,笪璐琳不忍破坏这样的氛围,也翻阅起书籍——《瓦尔登湖》。 自从上大学之后,她就不怎么能沉下心来阅读一些经典着作了,或许这次住院是个很好的修身养性的机会。 可是,不管翻开哪一页,书页上浮现的都是新邻居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看万物都淡漠的眼睛。 笪璐琳觉得烦躁。 “小姑娘介不介意和我这样的老头住同一间病房?”老爷爷率先打破了寂静,手中的笔没有停下。 “啊?” 笪璐琳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老爷爷看起来很慈祥,估摸着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不妥的行为,虽然知人口面不知心,但他应该没八十也有七十了,一举一动都像树懒般缓慢,哪怕有心也无力,况且病房里有摄像头监控,病房门一直开着,走廊不时有人经过。 笪璐琳笑道:“怎么会介意,大家都是病人,您还那么随和。” 老爷爷说:“介意也没用,小伙子昨晚争论过了,但全医院就只剩这一个床位,前一位病友正好昨天出院了。” 笪璐琳只抓住一个要点:“争论?” “他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和异性同一间病房不大好,但没办法。” 笪璐琳惊讶。 那位小黑同志好像……还蛮靠谱? 聊了一会天,彼此的距离似乎拉近不少,笪璐琳便主动发问:“爷爷您在写什么?” 老爷爷举起书:“翻译《红楼梦》。” 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又解释道:“我爱人想看《红楼梦》,但语言晦涩,她看不懂,她又说我写字好看,我便自己理解后把古文翻译成现代用语,写在纸上。不过我文化水平也不高,几十年了才勉强能读懂这部着作。” “好用心啊,奶奶到时看到肯定会很开心。” “她很多年前就病逝了。” 笪璐琳愕然,叹了叹气,安慰道:“您别难过,她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陪着您呢。” 老爷爷望向笪璐琳,微笑着说:“她就在我身边,你能看见她吗?” 笪璐琳目瞪口呆。 虽然她近视,但不至于十米之内看不见人。 大白天的,怎么突然就上映鬼片了。 画风变得格外诡异。 笪璐琳吓出了鸡皮疙瘩,不再直视爷爷深陷的眼睛,低下头嗫嚅道:“您继续翻译……我也看看书陶冶情操。” 两小时之后…… 书不是停留在扉页就是停留在序言。 没有手机的日子,太难熬了。 在病房里待着着实无聊,笪璐琳举着输液瓶在医院里溜达了几圈,也觉得没意思,还消耗体力,干脆又躺回病床上和序言作斗争。 但是,满脑子都是新邻居。 下午叁点左右,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适逢雨水节气,太阳的直射点由南半球逐渐向赤道靠近。 早春,要来了。 老爷爷望着雨丝念起一句谚语:“早晨落雨晚担柴,下午落雨打草鞋。” 笪璐琳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在雨水这一天的下午下雨的话,这场雨会持续挺长一段时间。” 伴随着叮咚的雨声,笪璐琳昏昏欲睡,渐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护士小姐一把叫醒。 窗外的天色如同电影开场前的大屏幕,一片漆黑。 护士问:“现在女病房有空床位了,要不要换过去?” 和异性同病房多少难免觉得拘谨,笪璐琳瞄了瞄仍在埋头翻译的老爷爷后,向护士点了点头。 笪璐琳被调换到一间叁人病房的1号床,靠窗的3号床空着,中间的2号床坐着一个扎低马尾的老奶奶,头发半灰半白,戴银边老花镜,持红色签字笔在一本纸质日历上圈圈点点,只往笪璐琳的方向瞅了一眼。 既然对方对她的入住视若无睹,她也没必要故作热情地打招呼,这时笪璐琳忽然庆幸手边有一本书,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可做。 七点多的时候,一个刚做完手术的女生被两名男医生和一名女护士推进来,女生脸色苍白,仍沉睡着,似乎麻醉药劲还没过。 叁名医护人员齐心协力将女生抬到病床上。 弄好基本事宜后,其中一名男医生叫醒了女生,询问她身体感受,“疼不疼”之类的,他说话语气特别轻柔,犹如一颗棉花糖在心间融化,而且眉目清秀,肤色很白,可惜又因戴着口罩看不到全脸。 笪璐琳眯起眼看他的胸牌,隔得有点远,一个字都看不清。 女生说“不疼”,但气若游丝,温柔医生好像识破她在逞强,让另一名医生把某罐东西连接到她身上止痛。 笪璐琳不懂那是什么,就当打发时间一样观看他们的操作。 当医生和护士们都离开后,病房就岑寂得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了。 百无聊赖,笪璐琳索性拿起洗漱用品推着点滴架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一个淋浴花洒,输着液不适合淋浴,她只沾湿毛巾擦身体以及洗脸刷牙。 一直以来,笪璐琳的生活用品都是由她老爸承包,她不需要操心,这还是第一次用除老爸以外的人买的东西洗澡洗漱。 毛巾很柔软蓬松,吸水能力很好,与肌肤摩擦时仿佛有一只温热细腻的手在抚摸自己。 抚摸…… 嗐,她在想什么呢。 笪璐琳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老奶奶已经拉上帘子睡觉了。 这位老奶奶真的很奇怪,不管有什么人进出,不管别人在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一语不发。 而3号床的女生一晚上都在昏睡,夜深时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哼叫,可能因为疼。 笪璐琳却失眠了,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掀起骇浪了。 正当笪璐琳思考这份第六感产生的缘由时,猛然间有一个人影飘进了病房。 04秀色可餐梁医生 半小时前雨停了。 由于病房过于幽静,尽管对方动作很轻微,耳朵灵敏的笪璐琳还是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悄悄拉开帘子的一小角,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身形清瘦的男人。 原来是那位温柔医生。 他走向了3号床,应该是在查房。 视线都被2号床的隔帘遮挡住了,也没什么好看的,笪璐琳便闭目养神。 那个女生似乎无大碍,医生很快就出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笪璐琳慢慢有了困意,但进入浅睡眠状态不久,她被时大时小的刺耳的声音吵醒。 3号床的女生正在呕吐。 听起来她非常难受,像把胆汁都吐出来了,笪璐琳打算起床去看看她。 刚支起上半身,那边传来了温柔医生细碎的说话声,具体的内容笪璐琳听不清,不过叁甲医院的医生总比她这半个医盲靠谱千万倍,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躺回去。 接下来的两小时,女生进出了好几趟,上吐下泻的,后来她被温柔医生带去了别的地方,直到黎明时才回来,随后她似乎能安然入睡,再没发出大动静。 老奶奶全程都不受女生的影响,始终睡得无比踏实,隔一会就打一顿香甜的呼噜。 可怜笪璐琳被她们俩折磨得睁眼到天明,丁点声响尽收耳底,满肚怨气随时爆发。 都说老年人睡眠浅,这下真不知道谁正值风华正茂,谁已是老态龙钟。 月落日升,雾散冰融。 清晨,悠扬的鸟鸣声逐渐平息了所有纷纷扰扰。 笪璐琳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她有些恍惚,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激昂的人声持续贯入耳中,笪璐琳拉开帘子,被从未见过的盛况吓了一大跳。 十几位年轻医生围在3号床的床边,而一位气势堪比大领导的中年女医生站在女生床头旁,指着女生肚子上的因手术留下的几个醒目的创口进行教学授课…… 女生患了阑尾炎,发炎位置不上不下,正好在麦氏点,便成为了经典案例。 笪璐琳假装在旁听,实际上在看笑话。 病弱的女生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就像一个正在充电的机器人,而在这种情况下,她还不得不被一群人围观肚皮,甚至“指指点点”。 她的脸肉眼可见的红扑扑的,估计是因为困窘和尴尬。 教学顺利结束后,医生们在一阵哄笑声中解散了,唯独温柔医生留下来继续照顾女生。 笪璐琳觉得这医生还真有责任心,给她洗胃的医生怎么就没再现身了呢,但也有可能在她熟睡的时候来过,毕竟她的输液瓶被更换了她也是醒来才察觉。 温柔医生没有待很久,一位护士进来通知他去做手术。 他们离开后,病房一下子恢复回冷冷清清的模样。 女生一动不动地躺着,老奶奶以莲花座的姿势打坐,弄得笪璐琳完全不敢吱声。 她带上输液瓶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去外面透透气。 走着走着,笪璐琳走到了医生公示栏,随意扫了几眼,却不自觉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照片里的男人有种江南水乡的婉约美,整张脸小而精巧。 不多修饰的证件照竟然让人觉得——秀色可餐。 姓名那栏端正地写着:梁司棋。 在笪璐琳欣赏美照时,有两个护士从长廊尽头走过来,一男一女,边推医用换药车边聊天。 他们越来越近,笪璐琳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梁医生可真行,值班一整夜又马不停蹄地做叁台手术,不带歇的。”女护士说。 男护士困惑:“他不是今晚才要值夜班吗?” “他没调班哦,今晚继续值班,听小慧说他昨晚一直在照顾一个对麻醉过敏的阑尾炎病人。” 笪璐琳转过身,发现说话的女人就是刚才来通知温柔医生做手术的护士。 “病人家属不过来吗?”男护士问。 “不知道呀……” 笪璐琳感觉自己好像听明白了他们在讨论谁,想要跟在他们身后偷听多一点,却无端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她回头,是负责照料她、给她换针水的护士小姐。 “鬼鬼祟祟的干嘛呢?”护士问。 “哪里鬼鬼祟祟了,我在散步!”笪璐琳挺起胸,以表正气。 “你别站得那么笔直,太高了。”护士小巧玲珑,比笪璐琳矮一个头。 笪璐琳稍稍弯腰:“护士小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我快闷死了,没有手机,没有人陪我聊天,头顶迟早长蘑菇。” 护士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手掌:“对了,我忘记了!你在这稍等我一会。” 她一溜烟跑开了,留笪璐琳在原地蒙圈。 过了几分钟,护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暗黄色牛皮纸袋。 “给,你那不是男朋友的小哥哥让我转交给你的。” “什么东西?”笪璐琳接住纸袋,“他今天也来了吗?” “昨天给我的,我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今天没看见他,应该没来吧。”护士垂下眼,好像还挺失落。 笪璐琳打开纸袋,里面竟然装着她的身份证、社保卡、手机、手机充电器、公寓钥匙,还有住院预付金单据之类的。 天,新邻居到底是何方神圣,抑或妖魔鬼怪。 难不成他撬她家锁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当时没有关门。 无论如何,以目前的情形判断,她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这位新来的小黑同志到底掌握了她多少信息,她不知道。 她对他一无所知。 信息不对称,让人恐慌。 笪璐琳用指纹解锁手机,首先查看社交软件,除了老爸发来的几句日常问候和一些工作群消息,也没什么特别的。她不在岗,工作任务自然会交由其他人处理。 像她这样平平无奇、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失联一两天,丝毫不耽误地球运转。 再查询银行卡存款余额,还好没有减少一分一厘。 她松了口气。 笪璐琳回到病房时,老奶奶又在研究日历,而3号床女生背靠床头,眼望窗外,戴着有线耳机,应该在听歌。 都是年轻女孩,总能聊几句,笪璐琳便走到窗边,面朝女生微微一笑:“你好。” 女生愣了一下,紧接着摘下耳机也回以微笑:“你好。” 与笪璐琳素颜清纯、上妆美艳的外表相比,女生的长相偏向于邻家乖巧,娃娃脸,五官平淡,不能瞬间抓住人眼球,而身材娇小圆润。 “我叫笪璐琳。”嫌口头解释太啰嗦,笪璐琳直接把名字输在手机备忘录里让对方看。 “好特别的姓……我叫林冉冉,冉冉升起的冉冉。” 林冉冉说话声音也很轻柔,如鹅绒飘落一般,和梁医生有得一比,让笪璐琳不由自主降低自己的分贝。 “你的气色看起来比刚做完手术时好很多了呀,其实昨晚我还挺担心你的。” “真的不好意思。”林冉冉每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笪璐琳不高兴,“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有没有,我睡得挺好的。话说……”笪璐琳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和漫不经心一些,“那个梁医生真负责任呀,对你很上心,他是你朋友吗?” 呼,勇敢地问出口了。 林冉冉轻轻摇头:“我们就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以前不认识。听护士们说,他对每个病人都非常耐心和贴心。” “哦,这样,真是中国好医生……”笪璐琳侧倚着墙,手摸耳垂,思索要不要再问得详细一点,但又怕暴露自己的心思,便把话题引到了各自的个人生活上。 聊开后惊喜地发现双方同年出生,笪璐琳只比林冉冉大半岁,都在香念区工作,还都来自谙练市,同是在异乡拼搏的打工人。 五十年难得一遇的缘分,于是两人互加了微信,约定之后找个时间一起吃饭逛街。 当然,在成年人的世界,大多数时候“之后”“找个时间”“有机会”这些话纯粹是你敷衍我我敷衍你的客套用语。 至少,笪璐琳是这么想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落日投下长长的光影。 初春的黄昏似一幅笔触粗略的素描。 房门忽然被敲了叁下,笪璐琳和林冉冉同时扭头。 梁医生走了进来,自带一缕清风。 霞辉将他全身照成蔷薇色,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时光倏尔变得缓慢而柔和。 当他走近时,笪璐琳看清了他胸牌上的名字,果真是叫梁司棋。 梁司棋礼貌地朝她点了一下头,她下意识地把鬓畔的碎发捋至耳后,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齿微笑。 她对着镜子练习过,知道自己的嘴角上扬到什么幅度最好看,眼睛弯到什么程度最容易惊艳别人。 然而,梁司棋的目光没多停留,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病人身上,他单刀直入地询问起林冉冉的身体状况,并为她进行简单的检查。 笪璐琳自觉地充当一个旁观者,退回1号床,偷偷观察他。 他始终轻声细语、举止斯文,给人带来静水流深的感觉。 此情此景,让她不禁想起《诗经》里的诗句——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乱我心曲。 05你对他有意思啊 点击“相机”图标,对焦,按下拍摄键。 夕阳余韵下,仿佛披上了蝉翼般的金纱的男人被定格在照片里。 笪璐琳又点击“分享”,将照片发送给闺蜜周悠儿。 接着,她找好最佳角度,拍下自己插着针管的左手手背,调美白滤镜,在朋友圈添加图片,编辑文案「汲取教训,工作再忙,身体为先~」,设置“吾爱吾家人”、“生环局伙计们”不可见,最后,按发送键。 不一会,就有几个朋友点赞,还有一个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私下联系过的老同学留言。 「笪笪保重身体啊,工作别拼过头。」 笪璐琳正要回复,护士小姐的叫唤让她匆匆放下手机。 “笪璐琳,”护士边走进来边说,“我看你脸色红润,体力充沛,恢复得很不错,又着急出院,不如你现在跟我去抽血化验,检查肝、肾功能,没什么异常的话你今晚就可以出院了。”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 笪璐琳缓了两秒,偷瞥一眼梁司棋,仓促间用右手捂住额头。 “哎哟喂,其实我有点头晕。”捂完额头她又捂胸口,“还有点犯恶心……” 她抬眉,目光闪烁,微含请求的意味:“不如——再留院观察一天吧。” 护士信以为真,皱起眉问:“头晕犯恶心是想吐吗?” “没那么严重,就……可能是休息不足吧,我睡一会应该会好转吧……”再不把护士打发走,恐怕她要穿帮了。 “那行,你睡吧。”护士没细究,替笪璐琳拉上帘子。 蒙混过关,笪璐琳顺势躺下了。 在帘子彻底被拉严之前,她看到了梁司棋往外走的身影。 依旧如风。 周悠儿已经看到照片,接连回了好几条消息。 【悠悠:这是谁?】 【悠悠:你在医院?哪家医院?】 【悠悠:唉,我在陪客户吃饭】 【悠悠:看到你朋友圈了,不是才开工两天吗?加班加得很厉害,累倒了么?(抱抱)】 笪璐琳侧躺着聊天。 她和周悠儿在高叁时是前后桌,都考上了在告柏市的大学,毕业后又都留在这座大城市,彼此有空时会约个会什么的,感情便一直维系得不错,到现在为止认识了近九年。 【Darling:第一人民医院】 【Darling:其实我不是因为工作累倒了,是不小心吃坏肚子了,然后得在医院里休养几天。】 她没全盘托出,免得又被嘲笑缺乏生活常识。 【Darling:没想到遇见一个超级温柔又长得挺漂亮的男医生,但他医治的是另一个和我同病房的女生。】 【Darling:又陪客户吃饭呀,你少喝点酒。】 周悠儿在一家制药外企当销售代表,平日里要宣传、推广和销售公司生产制造的医药产品,维护和开发市场资源,时不时得陪客户吃饭饮酒。 第一人民医院里有几个医生是她的客户,所以她隔两叁周会过来一趟。 周悠儿大概是在顾着应酬,迟迟没回复,笪璐琳并不干等着,刷完新闻刷八卦,刷完八卦玩手游。 一个半小时后,周悠儿才发来消息。 【悠悠:散场了,在等地铁】 【Darling:没醉吧?】 【悠悠:我千杯不醉】 【悠悠:那个医生是不是叫梁司棋?】 笪璐琳瞬间精神抖擞,加快打字速度。 【Darling:嗯!你认识他?!】 【悠悠:怪不得那身板子我觉得有点眼熟。】 【悠悠:见过几回,他们医院出了名的帅医生,我总得假装偶遇瞧一瞧。】 【悠悠:好看是好看,但emmm……就是太像女孩子了,不够Man(个人感觉)】 【Darling:你还见过几回!!!】 【Darling:我今天看了他的证件照,五官很秀气,是挺像女生,但他的气质不娘啊。】 【Darling:不过真人我就只看到过半张脸,气死我了,怎么成天戴口罩!】 【悠悠:哈哈哈哈哈哈你对他有意思啊?】 【悠悠:别怂啊,冲上去摘他口罩!】 周悠儿问得直接,但笪璐琳脸不红心不跳。 【Darling:我主要是想在现实生活中见识一下温柔体贴又爱干净的美男子。】 【Darling:唉,太多粗糙男了】 【Darling:你想想这一年多我都对着那个把痰吐在盆栽里的处长老头……(掩面哭泣)】 【悠悠:但是,你是不是比梁司棋大只?他看起来挺弱不禁风的。】 【Darling:别瞎说,我才是林黛玉本玉。】 【Darling:他今天从我身边走过,比我高一些。】 【Darling:如果再高一点再壮一点就完美了。】 【悠悠:我前两天刷到一个男演员的视频,感觉更符合你的审美,刚柔并济。】 笪璐琳和周悠儿都有一大爱好,就是看帅哥,平时没少分享彼此无意中搜刮到的图片和视频。 或许真人会幻灭,但她们纯粹嗑嗑网络上的美颜,对他们本人如何并不关心。 只不过,如果发现真人更帅,就有了例外。 【Darling:谁?!】 【悠悠:徐宸熙,不红,但比好多当红的养眼,不是照骗。】 【Darling:嘻嘻嘻,好,我去搜搜。】 后面,笪璐琳和周悠儿就一直讨论徐宸熙,停不下来,直到笪璐琳无法控制地合上眼皮了,对话才中止。 翌日。 笪璐琳醒来的第一感受是——想吃东西。 她不饿,就是有点想念美味佳肴,俗称嘴馋。 她动了动四肢,挺有劲的,看来今天是得出院了。 况且再待下去,住院费会让猛虎也落泪。 老奶奶和林冉冉都已经起床。 老奶奶不在病房里,林冉冉站在窗边望风景。 天阴阴的,宛如涂满灰色颜料的画布,好像随时要下雨。 林冉冉听到笪璐琳下床穿鞋的声响,转过身。 “梁医生说我要多点走动,璐琳你……愿意待会和我一起散步吗?”林冉冉微低着头,指尖揪着自己的衣角,声若蚊蝇。 笪璐琳不明白为什么林冉冉不管面对梁医生、其他医护人员还是她,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似乎很怕得罪别人。 也许是性格内敛吧。 “好啊。”笪璐琳以手指代替梳子梳顺长发,“我先去洗漱。” 散步其实也就是两个人在医院的不同楼层以及大门口附近转悠一圈,看看那些或焦急或憔悴或忧愁或释然的陌生人面孔。 民生百态,在医院里最能体现。 她们之间没有很多话题可聊,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 下午,抽血化验,血常规等都正常。 主管医生出具出院证明书;护士将病人信息输入系统,点击“出院”。 好了,换衣服,收拾东西,再缴费就可以告别医院了。 笪璐琳说不上是不舍得,但还是有点惋惜以后很难再见到梁司棋。 她总不能平白无故隔叁岔五跑来医院。 要不要向他要微信呢? 笪璐琳一边纠结着,一边在卫生间里脱病服,换上自己的睡衣。 虽然很不情愿穿着睡衣在街上行走,但她进医院前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把所有物品都收拾进环保袋后,笪璐琳想要和林冉冉道别。 林冉冉戴着耳机坐在床头边,但笪璐琳走近弯腰一看,她是闭着眼睛的。 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这时,梁司棋进来了。 笪璐琳顿时变得紧张。 梁司棋还是照旧以轻微点头的方式向她打招呼,她回之微笑,并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梁司棋轻轻叫唤了几声“林冉冉”,林冉冉没反应,他又提高音量叫她。 忽然,林冉冉的身体像被电击了一样震动了一下,然后她睁开双眼。 很明显,她的第一眼就是见到梁司棋。 令人诧异的是,她无端端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猛地,她起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梁司棋。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她嚎啕大哭道,几近撕心裂肺。 这是怎么回事?! 笪璐琳真的彻彻底底懵了,半张着嘴怔成石头。 梁司棋也懵了,手足无措地问道:“林冉冉,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笪璐琳。”老奶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牢牢握住笪璐琳的手。 笪璐琳提起嗓子眼,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颗白头和防不胜防的触碰吓到差点当场心脏病发。 老奶奶不管叁七二十一把笪璐琳拽出了病房。 “哎哎哎,奶奶你干嘛呀?!”笪璐琳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这驼背的矮小的老太婆力气超大,一只手抵她两只手,“你要带我去哪?!” “你不是出院吗,我刚好要下楼吃饭,一起走吧。”老奶奶淡淡道。 “等等等一下,林冉冉她……” 老奶奶打断她:“他们俩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 “啊?什么意思?” 很无奈的,笪璐琳被拽进了电梯,再挣扎也没用。 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笪璐琳看着自己被抓得红通通的手腕,敢怒不敢言。 老奶奶十分淡定,叹了叹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呀,万年不变,我说过多少遍不要好色,不要见到好看的男生就犯花痴,你还是不听。” 这是在讲什么啊? 什么叫“万年不变”? 什么叫“说过多少遍”? 她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不是刚刚才发生吗? “奶奶,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笪璐琳双手抱臂,防范姿势。 “世间万物,皆有轮回,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老奶奶盯着笪璐琳,浑浊的眼睛射出犀利的光。 “所以呢……”笪璐琳弱弱地问。 “所以,你要记住,既往不咎,专注此生。”老奶奶清清嗓子,“也少管别人的事,他们俩的故事,离奇得很,还很烧脑,以你的智商,怕是看不懂的了。” “……”笪璐琳严重怀疑,这老太婆住错病房了,应该被送去青山精神病院。 电梯到达一楼,老奶奶把环保袋塞进笪璐琳怀里。 “天要黑了,快回去吧。”她语气温和地嘱咐道。 虽然莫名其妙,笪璐琳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站在医院门口,笪璐琳一抬头,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于天际,大雨油泼般倾落。 怎么就下雨了呢。 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 她的睡衣,素绉缎面料,柔软飘逸,质地细腻,十分轻薄,难抵二月的北风和冰凉的雨水。 该怎么回去呢? 从第一人民医院到她的小区,步行一般只需十分钟,这么短的距离,会有司机愿意载她吗? 还是在医院里等雨停? 笪璐琳犹豫着,不留神时,一把伞为她投下炽热的阴影。 —————— 这章为以后的书做铺垫。 正文开始。 06她的清白谁证明 意识到左边有人,笪璐琳警惕地侧过头。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握住伞柄的五指,很有骨感,形容得优美一点,就是纤纤如玉钩。 而这只漂亮的手的拥有者戴着白色口罩,碎发散落于额前,眼睛放空般注视着前方。 小黑同志? 不,他今天穿了米白色风衣。 仿佛是这幽黑阴冷的夜色中一道最亮的光。 “你、怎么在这里……”笪璐琳莫名卡顿,将手中环保袋的带子抓得更紧一些。 男生稍微抬高左手,很敷衍地展示了被装在可降解塑料袋里的几盒药物。 就展示了一秒。 笪璐琳压根没看清是什么药:“你生病了呀?” “走不走?”男生说得极其漫不经意,眼皮子没动一下。 “啊?”笪璐琳还有些迷茫,“一起回家吗……” 刚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什么叫“一起回家”,整得他们好像是同居关系或是有多亲密一样。 “这场雨还要下两个小时。”他不等她做出决定,直接迈开步子往前走。 “……”笪璐琳反应过来,立即小跑跟上去,“哎,等等我!” 她刚跑出几步,男生出其不意地止步了。 在即将撞上去之际,笪璐琳紧急刹车,可拖鞋与湿地板的摩擦力小,她还是不可控地往前滑了十几厘米,鼻尖轻轻贴上他的后背。 准确地说,是触碰到他的大衣外层。 笪璐琳没有再动,怕两个人同时动的话会发生碰撞。 风口之处,寒风席卷她的全身,被风吹斜的雨丝在鞭打她的每一寸肌肤。 天杀的,这也太冷了…… 似乎知道女生离自己很近,男生向前走了一小步,然后慢慢转过身。 “拿着。”他把他的伞和药都举到她面前。 笪璐琳微微愣住。 他该不会好心到把伞让给她,自己在雨中奔跑吧。 看女生呆头呆脑的,迟迟不接他的东西,男生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的眼神:“快点。” 笪璐琳也不知怎的,顺从地接住了。 下一秒,只见男生快速脱下大衣,将其递给女生的同时夺回了雨伞的掌控权。 “穿上。”他冷冷道,像是下最后通牒。 笪璐琳:“……” 这人把她当什么了。 小狗吗? 完全不征求她的意见就使唤她做这做那的。 而且说话要不要那么简洁,语气要不要那么不友好,每次只蹦两个字出来时都会给人施加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堵得她哑口无言。 谁稀罕当他这位爱指挥人的将军的小士卒,谁就是傻叉! 又一阵风刮过。 笪璐琳瑟瑟发抖…… 罢了,穿上吧,反正他里面还穿着毛衣,冷不死。 于是,在栽种着梧桐树的街道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穿着灰色毛衣、黑色直筒裤,身材比例优越的男生撑着一把墨绿色的大伞,散发出目中无人的气场,而他的旁边仿佛飘着一个无脚的白色幽灵…… 在经过商场,看到橱窗玻璃反射出来的景象时,笪璐琳的第一感受就是如此。 她明明称得上是模特身材,穿上男生的大衣后,却活脱脱变成了一根长条形状的粽子。 大衣的底边长及她的脚踝,她得踮起脚尖走路才能防止衣服拖地。 但衣服很暖,她刚披上时还感受到留存在里层的他的体温。 两人一路缄口不言。 到了十字路口,等待绿灯。 笪璐琳的前脚掌终于能歇一会。 四周充斥着人声、风雨声、喇叭声和车驶过的呼呼声。 也许是受回荡在半空中的急促的杂音的影响,笪璐琳终究没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看似随意地冒出了一句:“你多高啊?” 男生稍稍转头偏向她,眼睛没在看她,但一字长眉微蹙成倒八字,像是捕获到她的声音却没听清具体的内容。 由于他的脸被口罩遮住了,笪璐琳反而更容易留意到他的其它部位。 他的喉结所在位置与她的眼睛位置差不多持平。 那凸起的形状像帕利亚峡谷的一座小山丘。 有点。 性感…… “你多高……”她有点呆地盯着他的喉结又小声地问了一遍。 声音直接被风声盖过。 红灯倒计时叁秒,等了一分多钟的路人们跃跃欲动。 3、2—— 一辆红色的小车为了抢夺最后的时间,猛地加足马力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高达一米多,没有方向地喷射到靠近斑马线来不及闪躲的路人身上。 男生反应快于常人,敏捷地拿雨伞抵挡住大部分脏水,同时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但伞也没有那么大,女生的右边还是不可避免地中招了。 “我靠!”有水珠溅到右脸上,笪璐琳下意识骂出声。 糟糕,在大庭广众面前暴露本性了,她赶紧捂住嘴巴。 她很快注意到,由于她完全不躲避,身上的米白色风衣的右侧面沾上了数不清的“黑芝麻”。 新邻居会不会想灭了司机,或者——灭了她…… 笪璐琳不安地望向男生,他也正好看着她,但从他的眼神难以分辨得出他是在酝酿愠怒还是无语。 反正不是什么友善的眼神。 “不关我的事啊!”笪璐琳睁大眼提高音量为自己解释,“是那个没素质的司机的问题!” 男生并不搭理她,自顾自大步向前迈。 笪璐琳脸皮反倒厚了起来,匆忙追上去,趾高气扬般和他走在一起。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证明自己没有心虚。 男生步速不算快,但一步就是八九十厘米,弄得笪璐琳也不得不迈大步伐,才跟得上他。 不用多长时间他们就回到了小区。 踏入小区门口的一刹那,笪璐琳竟然平添一股落泪的冲动。 回到家了。 果不其然,再破的地方住久了都会产生家的感觉。 进入电梯后,缭绕在两个人之间的气息便变得怪异了。 都不讲话真的好尴尬。 于是笪璐琳决定由她来充当主动沟通的角色,以缓和邻里之间僵持的局面。 “小——” 打住!差点就把自己给人家瞎取的绰号说出来。 她之前吃过这种亏,有一回,她当着处长和其他同事的面,一不小心就把处长叫做“老头”,很凄惨的,被老头冷暴力对待整整叁天。 笪璐琳清了清嗓子,重新措辞:“帅哥。” 这样称呼最为稳妥。 “你什么时候搬过来的?住得还习惯吗?”她扯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得体的假笑。 然而,他冷若冰霜,像个雕塑。 …… 她好想打他。 但看在他救自己一命的份上,忍着。 “那天真的很谢谢你,不,这几天都要谢谢你。”女生的语调俏皮了些,“你希望我怎么报答你呀?” 空气静滞。 …… 她的脸都要笑僵了,这个人还故作清高地不理睬她。 衣服脏了又不全然是她的错。 笪璐琳憋着气,忍不住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男生的手臂。 没想到,他立刻像被鬼摸了似的弹开,微怒道:“不要碰我!” 电梯刚好到达六楼,门一开,男生就急不可耐地出去,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笪璐琳一头雾水,在后头大喊:“喂,你的衣服!” “不要了。”他无情地丢下叁个字,利索地关上了大门。 “嘭”的一声。 笪璐琳气到想骂人都无力骂了,她就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 她可是女孩子,还是刚病愈的娇弱美女,他怎么一副唯恐避她不及、生怕她把他吃了的臭模样。 抱都抱过了,戳他一下怎么了,她还没嫌他占她便宜呢。 等会…… 抱、过、了。 在她所剩无几的记忆里,他还背过她下楼。 笪璐琳顿时警觉自己那时候,包括现在都没有—— 穿、胸、罩。 那个深夜,她只穿了一件薄到风一吹就能完整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的裸粉色睡衣。 他有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或者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地方…… 妈的,她的清白谁来证明? 07待会和我一起吃 笪璐琳正要找钥匙开门,才发现手里还拿着新邻居的药物。 她解开袋子细看,复方甲氧那明胶囊、醋酸泼尼松片、孟鲁司特钠片…… 拗口的药名。一个都没吃过。 她没心思研究它们的功效与作用,打算去还给他,但在转头看隔壁门的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不主动来要她就不还。 笪璐琳扭动门锁,大门一推,客厅的风光一览无遗,依旧是熟悉的样子,似乎没有被盗窃的痕迹。 依旧是那么——凌乱。 桌子上摆着叁天前用来煮土豆的锅,里面残留的几小块土豆,已经发臭,有小虫子围绕着它们愉快地飞舞。 分布在地板各处的头发丝,密如蜘蛛刚织好的大网,只要你伸脚进去,必定会沾惹到蛛丝。 平日用来拍照发朋友圈显示自己很有生活格调和情趣的道具七零八落。 沙发底下还藏着一条她之前找了很久没找到的吊带上衣。 …… 有这么一群人,被尊称为“生白族”,意思是缺乏基本的家务技能和常识的“生活白痴族”。 笪璐琳就是典型的生白族,不会做饭,吃饭靠出去吃或者外卖,垃圾攒几天才扔,不会收拾屋子,东西丢得乱七八糟,自己想找的时候全靠瞎翻,内外衣物一起砸洗衣机里洗,洗完不挂衣架上晾,直接摆在洗衣机上像晒咸鱼一样晒干,晒完就堆在床尾。 还有一群人被称为“草莓族”,在温室中长大,外表光鲜亮丽,甜中带酸的生涩,却不耐放,一碰即软,一软即烂。 笪璐琳不尽然是草莓族,但具有其中部分特质。 她的家庭条件没有好到能让她在温室里长大,相反,她的家庭并不富裕,老妈许凤娇常年卧病在床,老爸笪建霖拼命打工挣钱,入不敷出,可即便这样,她也几乎没有吃过苦。 出于对妻子的心疼,笪建霖特别重女轻男,推崇把女儿当公主宠,把儿子当牲畜养。 笪璐琳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弟弟,叫笪梓健,自笪梓健懂事之后,笪建霖就训练他成为一个“为姐姐服务”的好弟弟。笪梓健颇得父亲大人的真传,从小学开始就学会叫姐姐起床,帮她整理书包,后来还拓宽业务,承包了做早餐、洗晾衣服、洗鞋等等事项,可谓二十四孝弟弟。 笪璐琳觉得自己已经被家里的两个男人彻底宠成了生活中的“废物”,有时也会深感惭愧,但更乐在其中。 一点儿都不想改变。 只要在外精致,屋子再乱,别人不知道,就不是事。 只要表面光鲜,内部再烂,别人看不见,就无所谓。 可是现在,她的屋子被外人入侵过了。 她设置的那条警戒线被迫切断了。 她的不堪,被发现了。 对于知道了她的另一面的人,她的处理手段是—— 贿赂他。 关上门后,笪璐琳把钥匙挂在门背后的钩子上,这是她唯一不会乱放的东西。 随后她把环保袋丢到沙发上,脱下属于男生的大衣。 他说不要了,那她要怎么处置它。 她摸摸它的材质,是件好衣服,扔掉可惜,她决定洗干净后还给他。 很奇怪,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有手洗过衣服的懒人,无端端在那一刻产生了给他手洗大衣的念头。 可能源于内疚。 当然,也就一闪而过的念头,她还是把它投进了洗衣机。 屏着气清洗锅碗时,笪璐琳的肚子咕噜叫不停,其实下午停止输液不久后,她就已经感到饥肠辘辘。 医生嘱咐她要忌口,一个月内清淡饮食,近期最好吃容易消化的流质食物。 她打算点两碗稀粥,但加起来还达不到外卖的起送价。 这时候,得贿赂一下新邻居了。 不,是她知恩图报,请恩人吃饭还他恩情。 笪璐琳短暂休息过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找新邻居。 她敲门敲了将近两分钟,他才开门,并且只打开了一道宽度不足十厘米的门缝。 防备心真重。 该不会他的屋子也像她的那么乱,所以才不敢敞开门。 但有一股她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奇特的清香从门缝飘散出来。 男生只露出半边脸,头发微湿,应该是洗完头刚用毛巾擦过。 然而,这些不是重点,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仍戴着口罩…… 他冷漠地问道:“有事吗。” 笪璐琳好想问,您有事吗,搁屋子里还戴口罩? 当然,她只在心里暗暗吐槽,脸上依然挂着她那标准的八齿微笑。 “帅哥邻居,你应该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一起点外卖呀?我请你。”笪璐琳眨眨眼,声音少有的嗲里嗲气,“不过我只能吃清粥,所以得点粥店,但店铺里还有很多别的食物,各种小吃应有尽有,例如——” “不要。”不等她说完,男生打断道。 “一起点嘛,我一个人点单,达不到起送价。” “那你就点多点。” “那我吃不完呀。” “和我有关系吗?” “……” 好像是没。 笪璐琳不放弃,举起手机,逐一展示菜品给他看:“你看一下,真的有……” “嘭!” 门,被关上了。 …… 笪璐琳在门口举着手机僵笑了一会,才回过神。 回过神,才恍然明白自己刚刚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去你大爷!!! 哪里来的王八蛋??? 给老娘有多远滚多远!!! 笪璐琳强行压制住踹他家门的怒火,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屋子,祈祷外面的鸟都给力一点,让他明天出门就中头彩。 最后笪璐琳不得不多点两碗粥以凑单,她打算把多出的两碗拿来当明天的早餐。 门被敲响的时候,笪璐琳刚洗完澡和头,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她边用毛巾擦头发边去开门。 她以为是外卖小哥,没想到是邻居小哥。 男生的头发已经吹干了,蓬松而干爽。 依旧戴着口罩。 笪璐琳报复式地也只打开了一道狭窄的门缝,但透过门缝她能看到完整的他,他的状态和先前对比,松弛了许多,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卫衣和黑色运动裤,脚上是蓝白色运动鞋。 她发觉,他肩宽腿长,身材是真不错。 “干嘛?”笪璐琳仰起头,没好气地问。 男生淡淡道:“我的药忘拿了。” “是吗,不在我这。” “……”男生明显皱了皱眉。 顿了一会,他又以肯定的语气说:“你拿了。” “拿了又怎样。”笪璐琳一点都不退让,甚至有点咄咄逼人。 男生微微挑起眉:“你还我。” 笪璐琳直接把门开大了些,站出去,和他正面交锋。 “不还你能怎样。”她双手交叉,湿发自然垂下来,有点把她的睡衣弄湿了。 和裸粉色睡衣同款的淡紫色睡衣,但这回,她穿了胸罩,头发耷拉在胸前,有一个山坡的起伏。 男生像是觉得很可笑,嗤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还?” 笪璐琳更来气了,他还好意思装傻问为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她抛出一个新的问题,让自己掌控话题主导权。 可是,他没有接招。 “不还就算了。”他的语气很平淡,不知是在逃避她的问题,还是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 但他没有离开,仍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颜色有些淡,配上他那看不出感情变化的眼神,莫名地让她的火气慢慢降了。 “我点了四碗粥,你待会和我一起吃,”她浅浅地弯起嘴角,“我再考虑要不要还你。” 不等他回话,她退后一大步,进屋,关门。 笪璐琳回房间用吹风机吹头发,她一边吹一边望窗外的风景。 夜色弥漫,只能看见对面高楼闪烁的灯光,看不见雨,但雨仍在下。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一首很久之前读过,因为很喜欢而特地背下至今仍没忘的诗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缘分是寂寥天空中初始的云朵 历经生生世世的沧桑 汇聚成落下的雨 潇潇洒洒的雨丝 沾湿了些许记忆 为了淋雨说忘带了雨具 首-发:po18.biz (ωoо1⒏ υip) 08义无反顾抓住他 外卖送达之后,笪璐琳第一时间去敲了邻居的门。 为了听清屋子里面有没有走路的声音,她的耳朵快贴上老旧的木门,可她还没有听见丁点声响的时候,门就开了。 虽然仍然是一道门缝。 笪璐琳把手里的外卖举到胸前,冲男生笑着说:“到啦,还是热滚滚的!” 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苹果肌饱满,鼻子高挺而鼻头小巧,M字唇不厚不薄,笑起来时会有一种天然的娇俏感,似叁月的春光。 对比她先前那些假笑,她现在的笑容好像是发自内心的,是在真诚地邀请他。 他不禁有些恍神。 但他的确不想吃,对她的自作主张感到无奈。 没给她留面子,男生冷脸道:“我不吃。” 笪璐琳装作没听见:“去我屋吃,还是进你屋吃?” 她还真是自来熟,男生轻咳了一声,带点调侃的意味说:“你那屋,有能坐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的言辞已经足够委婉了,没直接说出“脏乱差”。 女生的脑袋却轰地一声炸开了,脸如烈火燎原般烧了起来。 憋了几秒后,她咬牙切齿地说:“臭流氓!” “……嗯?”他莫名其妙地挨了骂,目睹她莫名其妙地急冲冲地跑回住所。 “不可理喻……”他嘀咕道。 笪璐琳把外卖放在桌子上,冲进洗手间,照照镜子,脸好红。 她双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又骂了一次“臭流氓”。 有能做的地方?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当她是什么人了? 她单纯想请他喝碗粥,他竟然还对她图谋不轨。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来找女主播的男人们,越发觉得恶心。 其实她从小到大和很多男生相处,都没有什么分寸,打打闹闹、称兄道弟居多,对情情爱爱没有特别的想法,直到大学毕业后自己单独出来住,碰到女主播这样的邻居,她才知道,原来男女的世界,如此“丰富多彩”。 笪璐琳用冷水洗了把脸,才真正冷静下来。 可当她回到客厅,在沙发坐下的那一瞬间,脑袋好像被人从侧面敲击了一下。 她被敲醒了。 “做”和“坐”。 她是不是误解他了…… 笪璐琳要崩溃了,她怎么第一想法是那个做? 原来她才是流氓啊。 还要去找他吗?怪丢脸的,不去了。 本来,笪璐琳是想要借吃饭的机会,问清楚新邻居为什么知道她的工作单位,到底掌握了她多少信息,毕竟她的身份证以及其它涉及个人隐私的物品都曾经被他拿在手上,她多少觉得有些不安全。 但说起来也奇怪,他没有再提购买洗漱用品的费用,也没有向她要回他垫付的住院预付金,刚刚他来找她,好像就仅仅为了取药。 到目前为止,她和他有过好几次对话了,却始终没有获得任何关于他个人的有效信息。 新邻居太神秘了。 以至于,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好像被他把控住了,不然怎么总是在想他。 当她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 灰姑娘要从公主变回女佣,从虚幻回到现实,她也该睡觉了。 笪璐琳做了一个梦。 梦里,在溪瀑纵横的崇山峻岭之中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棵苍天大树,从根部到枝叶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大树的周围有奇禽玄鹤、寿鹿仙狐,在它们欢呼雀跃时,一对男女骑着灵兽从远处缓缓飞过来,凤冠霞帔,金光锦簇。 他们飞进了树洞里,一进去,里面宛如仙境,祥云漂浮,修竹擎天,尽是蕊宫珠阙。 男子牵着女子走进其中一间宝殿,慢慢地温柔地褪下她身上的红装…… “嘭嘭嘭!” “笪璐琳!笪璐琳!笪璐琳……”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唤自己。 笪璐琳猛地从梦中抽身出来,一醒来就被一股浓烟呛到,她咳嗽了几下,连忙捂住口鼻。 楼道里有不同的人在喊“着火啦”“救命啊”“快跑呀”,叫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在迫切地拍打她的屋门,大声地呼喊她的姓名。 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之后,笪璐琳立即跳下床,飞奔到门口。 一开门,就看见眉头紧皱满脸紧张的男生。 他看到她之后,眉头很明显地舒展开来了。 笪璐琳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可是——救命啊,他好帅!!! 帅到她词穷,只会喊帅。 男生把一块白色的方形湿毛巾递给她,不慌不乱地说:“跟紧我。” 这时,她才从他的发型、身形和声音判断出来——他是新邻居。 新邻居特么竟然长这么帅?! 男生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女生,发现她定在原地,便问道:“怎么了?” 笪璐琳抿抿嘴,摇了摇头,取了钥匙后匆忙跟上去。 楼梯狭长而陡峭,常年处在阴暗之下,弥散着淡淡的霉味,楼梯感应灯的光昏黄而黯淡。 笪璐琳有些看不清路,又是穿着棉拖鞋,不敢跑快,抓着扶手跑得谨慎又忐忑。 男生时不时回头,察觉她的害怕,低声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抓着我的手臂。” 他把他的右手稍稍向后伸。 有人在逃生时不客气地碰撞到她的手肘,有人一边下楼一边尖叫,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唾骂,还有警笛声从远方传来。 但她好像只听到了他的声音,沉稳得让她义无反顾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手臂,是手掌。 男生似乎有点惊到了,手颤抖了一下,但他没有抽离。 知道发生火灾的时候,笪璐琳并不紧张,但这一刻,她的心慌乱地跳动起来。 不可抑制。 当他们到达一楼的平地时,已经有二叁十个人逃出来了。 消防车刚好抵达,消防官兵们迅速从消防车上跳下来,采取灭火行动。 笪璐琳自觉地松开手,轻声说:“谢谢。” 男生不自然地收回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刚才一直是笪璐琳抓着男生的手,他并没有回握。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男孩子牵手,却是第一次冒出那么多手汗。 手心湿黏黏的,她把汗液擦在裤腿上。 嘴唇很干燥,她用舌头舔了舔。 五楼的房屋火光若隐若现,冒着滚滚黑烟,蘑菇云直入云霄。 还好有保安们使用了灭火器灭火,没让火势扩大。 恰恰是住在笪璐琳楼下的那一户人家。 如果逃跑得晚一点,即使大火没有蔓延上来,她也很有可能被浓烟熏死了。 不远处的叔叔阿姨们在讨论火灾发生的原因。 “好像是小孩子在房间里玩烟花,烧着窗帘了。” “一个四岁,一个七岁,这么小的崽子,做父母的还敢给他们玩烟花。” “就是啊,别害人害己。” 笪璐琳小口呼吸着,觉得空气非常厚重沉闷。 她悄悄望向身旁站得笔挺的男生,他的侧脸线条硬朗流畅,下颌角轮廓清晰,非常符合四高叁低的标准。 但出奇地令她联想到另一个人,一个叫鹿霖的小胖子。 “你的侧脸和我一个初中同学有一点像,但你比他好看太多了,又高挑很多,他个子很小,还有点胖,和我说话总是带着刺……” 笪璐琳不知道为什么就念叨起了这些,其实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 “璐琳。”男生忽然打断她。 笪璐琳顿时觉得有点怯,他怎么叫得这么亲密,便说:“你还是叫我全名吧……” “我说,”男生转过来,眼皮耷拉地盯着笪璐琳,一顿一挫地说,“我叫——鹿、霖。” 09仇怨正式结下了 从小到大,因为姓氏比较罕见,“笪”经常被叫错成“旦”,笪璐琳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虽然意思是“竹林多雅趣,旦夕俱悠闲”的雅姓,但笪璐琳纠正别人的读音时都会说“祝你发达的达”,听起来俗气了点,可这样人家听了开心就不容易忘记。 读书期间,笪璐琳没少受姓氏的困扰,很多老师在点名时因为不懂念这个字,又不想暴露自己不懂,就会故意不念她的名字,等到最后再假假地问一句“有没有人没被点到”,笪璐琳就成了全班唯一一个举手的人。 这些都只是小事情,初中那叁年的经历才是她人生最大的噩梦。 噩梦的起点发生在初一上学期开学不久的某堂数学课。 那天,数学老师点学生到黑板上做题,点到“Lu Lin”,笪璐琳以为叫她,虽然她不懂做,还是硬着头皮起了身,没想到与此同时教室首排有个个子矮小体型微胖的男生也站了起来。 那时候座位是按身高排的。 老师诧异:“你们谁是鹿霖?” 笪璐琳心想,应该不会有人和自己同名吧,但她不想上讲台,便没有出声。 男生似乎也觉得奇怪,转过头看后面。 目光交错的瞬间,笪璐琳内心咯噔了一下,他脸蛋肉嘟嘟的,脸型好像蜡笔小新哦~ 老师拿起点名册,逐一逐一查看,看到了“璐琳”,抬头问笪璐琳:“那位女同学,你全名叫什么?” 笪璐琳老实报出自己的名字。 老师笑了笑:“原来这样,我刚点的是鹿霖,姓是小鹿的鹿,应该是这位男同学。” 幸好不是自己,笪璐琳侥幸般松了口气。 结果,老师说:“干脆你们都上来做题,比比谁做得又快又好。” “……”笪璐琳差点当场吐血。 两人站在讲台时,场面看起来比较滑稽。 那会笪璐琳已经长到165厘米,不但在女生中是高个子,和大多数尚未发育的男生相比,也显得很高挑;而鹿霖目测都不知道有没有一米五,加上有点胖,就更显矮了。 两个人搭配在一块像老夫子和大番薯。 也不知是自尊心在作抗争还是咋地,男生踮起了脚尖写字。 笪璐琳偷瞄到他的脚后很想笑,但她更想哭,因为她半天只挤出了“解:”。 「如果关于x的多项式(8x^2+6ax+16)-(8x^2+6x+7)的值与x无关,则a的取值为____.(请写出详细过程)」 这是啥…… 说实话,笪璐琳连题目都没看懂,她当时总是学不好习,成绩非常一般,数学更是拖后腿的第一名。 身旁的男生倒写得很顺畅,粉笔敲击到黑板上的声音格外脆亮。 笪璐琳的眼睛不自觉往左边瞟,上半身也自动向他那边偏。 老师轻微咳嗽了两声:“自己做自己的啊。” “……”她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偏回去。 最后,黑板左边的解答无懈可击,右边的“解”字非常端正。 老师很委婉地告诫道:“女Lu Lin要多多加把劲啊,争取下次超过男Lu Lin。” 滚你丫的下次。 笪璐琳觉得自己丢脸丢到家了,她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第一回碰上这种事,自我消解了足足两天才恢复元气。 只是,万万没想到,从这一天开始,她逐渐被贴上“女鹿霖”“高的鹿霖”“瘦的鹿霖”“另一个鹿霖”甚至“成绩不好的那个鹿霖”的标签,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了自己的名字。 老师们也越来越喜欢“男鹿霖”“女鹿霖”这样叫他们起来回答问题。 初二初叁时的物理老师特别变态,每堂课都拼命点学生答题,如同沙丁鱼群中的鲶鱼,让她每堂课都过得心惊胆战。 物理老师发现有男女版“Lu Lin”后就更加嚣张,点完她必点鹿霖,点完鹿霖必点她。 笪璐琳还发现了一个规律:每次先点到“男鹿霖”的时候,鹿霖都会很无所谓地回答不会,接着老师就会点“女鹿霖”,可她是真的不会,她又做不到像他那样无所谓,每次都得支支吾吾,或者靠同桌提示才勉强过关;但是,如果先点到她,她回答不出,他却都能答得出并且都正确。 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每次都这样就说明其中有蹊跷。 那一天,物理老师问道:“为什么大雪过后,会感觉万籁俱寂,连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都变小了?” 他接连点了好几位同学,大家说出来的答案他似乎都不满意,意料之中的,“男鹿霖”被点了。 鹿霖站起来回答:“老师,我不知道。” 笪璐琳做了个往自己心脏插刀的动作:去你的,又要点我了。 果不其然。 “女鹿霖。”老师脸上笑嘻嘻。 笪璐琳战巍巍地起身:“额……” 前面回答的几位同学已经把她能想到的原因说遍了,她挖空心思,终于想到了一个不会重复的答案。 “因为雪很大,飘进人的耳朵,堵——住了?” 她是看着物理老师说的,随着老师逐渐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越说越怀疑人生,越说越小声……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发出笑声,前面的人纷纷好奇地问“她刚说什么了”,一传二,二传十,不一会,全班爆笑如雷。 笑声还没平息时,鹿霖出乎意料地举起手:“老师,我知道了。” 他口齿清晰地答道:“雪拥有独特的结构,多孔多缝,像纤维和泡沫一样,而多孔的材料具有很好的收音效果。我们能听到声音,是因为声波反射进入了人耳,下雪后雪地表面粗糙蓬松,声波在雪花堆里多次反射直至能量损失大半,反射出来的就少,因此人耳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雪下得越大,雪堆就会更蓬松,间隙就会更大,吸收声音的作用就会越强。像电影院或是音乐厅,墙壁都会设计成粗糙多孔,因为这样能使声音的反射路径变得多种多样,相互之间产生抵消,减少回声对音质的影响。” 鹿霖平时是个很安静低调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好,他在班上就是个透明人。除了课文朗诵,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到他说那么多话,听得瞠目结舌。 不少人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 “学霸就是学霸。” “不,这是学神级别了。” 物理老师大力鼓掌道:“非常棒,非常棒的回答!还举一反叁,不得了啊,鹿霖同学。” 碾压式打击。 一个反面教材和一个教科书。 显得她特别弱智、没脑子、蠢钝如猪…… 鹿霖在坐下之前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情绪,但她觉得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和挑衅。 笪璐琳心态崩了。 放学后,趁人少,笪璐琳去到鹿霖的位置,质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明明是先点你的,你直接答了的话,我就不用起来回答了!” 鹿霖依旧低头做题,当她不存在。 一口怒气堵在胸口,笪璐琳双手拍到他的桌面上,发出锣鼓般的响声。 鹿霖抬起头,眼神如冰刀:“放开你的手。” 他的声音闷沉沉的,带着狠戾。 全班同学都知道,鹿霖有洁癖,每天至少用湿毛巾擦叁遍桌椅,随身携带消毒物品,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不喜欢别人碰他或者碰他的东西,也不喜欢碰别人和碰别人的东西。 笪璐琳也知道,还和其他同学把他当笑料一样谈论过。 但她偏要碰。 “怎么?生气了?我也很生气,第几回了,为什么偏要让我在大家面前难堪?” 鹿霖像瞧不起她一样哼笑了一声:“自己蠢还怪别人?” 最讨厌别人说她蠢的了,笪璐琳怒不可遏,回斥道:“死肥仔,死矮子,丑八怪!” 很没素质的外貌攻击,但骂人就要骂到他的痛处。 外貌攻击往往是最肤浅的,却又是最伤人的。 偏偏她又盘正条顺。 果然,鹿霖青筋暴鼓,双拳紧握,一副随时要动粗的可怕模样。 他咬着牙说:“笪璐琳,就你这样的白痴,能考上大学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迹。” 笪璐琳当时想大声地说“我肯定能考得上”,但的确没底气,只能故作恶狠狠地回了句:“走着瞧!” 仇怨就这么正式结下了。 笪璐琳渴望着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但她的中考考砸了,后来她好不容易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想着能让他打脸了,却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他考上了清华…… 她扬哪门子眉吐哪门子气? 都说士别叁日,当刮目相看。 刮个腿毛啊! 时隔九年,在朗月稀星之下,笪璐琳看着陌生的鹿霖—— 腿软了。 10见不得人的事情 腿软,是惊吓到腿软。 为了保护内心最后一道防线,笪璐琳鼓起勇气走到男生面前,像鉴别珠宝真假一般眯起眼端详他。 月光清冷,薄雾飘渺,人行道的叁角枫刚长出新芽,在寒风中萧然默立。 一灯如豆,他的脸在光下半晦半明。 他的脸型偏国字形,但不方,下巴长而微翘,标准唇,鼻梁挺直,颧骨平顺,眼型若桃花,眉毛如长弓,皮肤细腻,配上冷峻的神情,整张脸看起来有泼墨山水画的大气和无穷的意境。 如果说尚且能从五官里找到一丝他年少时的影子,那么他的气场已经和过去那个总是低着头的鹿霖毫无瓜葛。 如今的他,背脊挺拔,身姿高而清瘦,就这么静静站着和你对望,便能让你感受到一股“一览众山小”的气度。 笪璐琳双腿开始无意识地抖动,她感觉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即将坚守不住了。 “死肥仔,死矮子,丑八怪”,这些难听的名头被人家以全新样貌一个一个摘除了。 而你,食物中毒、放屁呕吐、住处凌乱不堪、生活一塌糊涂…… 就连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颜值身材,现在对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何况对方还见过你五官扭曲、面目狰狞的模样。 都说报复前任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己越来越优秀,那还有什么比曾经你最讨厌的人、最讨厌你的人,在多年之后,看到了你最最最糟糕的一面更令人崩溃的事? 笪璐琳真的想哭了…… 她希望眼前的人的脑海里关于她的记忆能像雪一样在天晴后消失,或者她干脆被刚才那场大火的浓烟熏死,一了百了。 …… “笪璐琳。”在被她直勾勾地盯了好几分钟后,鹿霖没有感情地叫唤道。 笪璐琳稍稍从怒己不争的情绪里抽出来:“嗯?” 风无声地吹过,吹动他们的发梢。 她额前的几绺头发轻轻地划过他的下巴。 鹿霖缓缓抬起眼皮:“你,靠太近了。” “……” 的确近,近到好像他随便一俯身就能吻到她。 笪璐琳感觉心脏骤停了一下。 想起他那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洁癖症,她无奈地退后一步:“我这是想看清楚你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鹿霖。” 鹿霖眉毛一挑:“看清楚了吗?” “还没,”笪璐琳咬咬唇,“你可以蹲下一点吗?我以前看你的角度都是俯视,现在仰视都不习惯了……” 男生的发育不得不让人感慨神奇,莫不是被雷劈中导致基因突变才会窜高那么一大截。 鹿霖没有蹲。 过了一会,他脖子略微弯曲,低下头对她说:“仰视多了,就习惯了。” 他的眼神带着不屑,语调懒散,让她觉得—— 非常欠揍。 笪璐琳脸一下子沉了,她又眯上眼,扯出一个“老娘看你很不顺眼”的微笑。 她刚刚竟然想过放弃自我,真特么可笑。 不,她就应该和他斗争到底! 既然是老同学,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解释得清了,她也不用再担心新邻居来历不明,对自己有所企图。 他还挺有良心,没有因为过去的恩怨而弃她于不顾,不管是食物中毒那晚,还是发生火灾的今夜。 笪璐琳退回到鹿霖旁边,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笪璐琳抚平被风吹乱的长发,“真的谢谢你啊,救了我两次。” “哦。”鹿霖敷衍地应了声。 笪璐琳不在意他的敷衍,继续问:“你怎么会租这里啊?” 这儿算不上什么好小区,年纪比她还大,门铃不配,停电常态,如果不是因为离工作单位只有几个地铁站,性价比相对比较高,她不会租这里。 鹿霖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知道隔壁住的是你,一定不会租这里。” 笪璐琳:“……” 这人说话带刺的功力与初中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仇怨结下之后,两人就成了相看两相憎的敌人,笪璐琳经过鹿霖的座位时常常会故意用刚摸完粉笔的脏手碰他的文具,而他呢,就会时不时随口抛出一句讽刺她的话,例如有一次她地理只考了69分,考96分的他却贱嗖嗖地说“我和你分数挺接近的,也就两个数字倒过来”,差点没把她气死。 他的话不多,但对她说的每句话都不是好话。 笪璐琳呵呵两声,回怼道:“如果我知道你住我的隔壁,我一定不会让业主同意租给你。” 鹿霖没再接话。 彼此沉默了一会,笪璐琳想起他帮她请病假的事,便问:“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大气处上班?” 鹿霖说:“自己多动脑子想一想。” “……” 虽然他每个问题都回答了,但又相当于没回答,说话态度还让人很想暴揍他一顿。 气氛很快冷下来了,谁也不搭理谁,一声不吭地观看消防员灭火的过程。 火情处置完毕后,所有居民返回自己的住所。 等待电梯的人比较多,把电梯口都堵住了,笪璐琳想着要不直接走楼梯,正要问鹿霖的意见,一转身就看见他已经独自往楼梯的方向去了,完全不管她。 也是,各回各家,爱怎么回怎么回,她干嘛还在乎他的想法。 笪璐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爬楼梯,但选择爬楼梯的人并不少,尤其是低楼层的人。 一开始,她和鹿霖差距半层楼梯,中间有四个人,但爬了没十秒钟,那四个人就都超过鹿霖了,而她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也追上了他。 他走得可真慢,像个迈不动腿的老大爷。 笪璐琳记起鹿霖初中时体育就不大好,连一千米都跑不下来,体育课男同学打球时他总是躲在树荫底下看书;可她不一样,她的长跑和短跑能力只是逊色于学校里的体育特长生,和普通学生相比,就是顶尖的,每回校运会她都作为班级代表参加各项跑步比赛,拿过几个奖。 那会她是真的觉得他很弱鸡,没少当面和背地里嘲笑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只长个不增强体魄。 刚下楼时她以为他顾虑自己才走得慢,看来不是。 笪璐琳打算大跨步地赶超他,却在低首间瞥见他的左手手背用纱布包扎着。 他什么时候受伤的?她之前都没有留意到。 她突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这个洁癖症和体虚症的双重患者,是怎么把吐了他一身加体重一百零二斤的自己送去医院的? “鹿霖。”笪璐琳叫他。 “说。” “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把我送去医院的?” “你不记得了?” “我……有一点印象……又不大记得……”其实她压根不想提这种奇耻大辱。 鹿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由于他站在比她高两级的阶梯上,他的姿态是在俯瞰她。 光太暗,笪璐琳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听见他悠悠地说道:“你真的不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 “做”字拖着长调,他略显轻佻的语气像是在暗示她对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笪璐琳心一紧,手指捏住衣角,讪讪地说:“我痛成那样,总不能——” 轻薄你吧…… 寂静了几秒,鹿霖倏地嗤笑了一声,没说话又转回去继续往上爬。 中国艺术作品讲究留白之美,可这也留白太多了,笪璐琳好慌,却又不敢问,生怕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过火的事,得对他负责。 后半程两人便都缄默着,回到公寓门口也没互相道声再见,直接关了门。 在外面又困又冷地站了一个小时,让笪璐琳身心俱疲,一锁好门她就钻进被窝里,恨不得待在暖暖的被窝里一生一世。 她把原本设好的起床时间往后调了20分钟,想着只要早上出门前速度快一点,上班应该不会迟到。 重新设置好后,她把手机放到书桌上,一眼瞥见了摆在桌面上的工作资料和文件。 难道,他是因为看见了这些文件从而得知她在大气处上班的? 还是—— 打住!怎么又想起他了。 笪璐琳烦闷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罩住全身上下。 过了一小会,她突然揭开被子,下床,从衣柜底层翻出了笪建霖在她大学毕业后给她买的至今仍是全新的衣架,拆封,抽出其中一个,想了想,又整捆拿到阳台,打开洗衣机,把一件米白色男式大衣取出来,抖直,检查衣服的右侧面,挂衣架上晾上,紧接着,把洗衣机里的其他衣服也晾了。 晾完后,笪璐琳垂着眼皮拖着身子回房间,自言自语道:“我真是撞邪了。” 回到岗位后,笪璐琳就像《盗梦空间》里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大家都把她的病假视同为度假,必须加倍补回来,于是工作量骤增,什么琐碎的事都推给她,导致她天天加班,比过年前还繁忙。 身体还没完全痊愈,她每顿只能吃稀面粥、菜汤、软面条这些流质食物,食之无味还不扛饿,她觉得自己就是靠顽强的意志力撑过那一周。 这样一来,又忘了还钱和还药给鹿霖。 她一连四天没有见到他,似乎她不去找他,他就不会来找她。 一眨眼到了元宵节。 在这一天,老头特批笪璐琳不用加班,因为她要和他朋友的妹妹的嫂子的哥哥的儿子—— 相亲。 —————— 首-发:po18xsw.com (ωoо1⒏ υip) 11无声无息荡啊荡 相亲对象叫陈迪。 见面地点定在市中心的五花广场里的一家叫四木一品粥的粥店,是笪璐琳选的,陈迪没意见,一切随她意。 下班后,笪璐琳搭乘地铁过去。 本来她今天特地不化妆,想让对方觉得本人和图片有落差,就不会看上她,但当她查询完自己的工资卡余额,便在下地铁后立即冲去洗手间,对着大镜子化了个毫无破绽的伪素颜妆。 为了让相亲对象心甘情愿地请客,她只能勉为其难地“牺牲”一下色相了。 一、二月份的支出实在可怕,光是添置新衣新鞋、给家里长辈们新年红包就没了两万块,笪梓健明天大一下学期开学,她刚给他转了两千块生活费,平时是一千五每个月,但刚开学难免花销会更大她就给他转多一点。过两天是月底她还得交下个月的房租,可她掏空全身也就只剩下一千八。 工作已经一年半,存款竟然比初出茅庐时还少。 扣除完房租,她就彻底是个连一场感冒都生不起的穷鬼。 活着是为了活着,要活着就得赚钱,这一刻,她有种这两年白活的感觉。 她注重行头,穿戴出去的都必须至少得是轻奢级别,只能在吃喝方面省点钱。 能蹭一顿是一顿。 五花广场是告柏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由开放式广场、公园以及周边一些文化、旅游、商业建筑等组成,热闹繁华,笪璐琳放假时经常和周悠儿来逛这里的地下商业街和商场,因此她对整个广场的路径和商店都很熟悉。 陈迪却迷路了,打电话过来说在广场里找不着方向,笪璐琳根据他所描述的周围景观了解了他的所在位置,让他原地不动,她过去找他。 没想到,在国外留过学的人竟是个路痴。 笪璐琳经过一家书店,走到门口时恰好撞上一个从店里面走出来的女生。 笪璐琳随口说了句“不好意思”,没正眼瞧女生就准备继续往前走,却听见女生柔声问道:“璐琳么?” 笪璐琳收回刚迈出去的腿,低头看女生。 是林冉冉,精神面貌比住院时好了很多,五官因不再水肿而突显了些,模样可爱。 “冉冉你出院了呀!”笪璐琳惊喜地笑道,“什么时候出的?” 林冉冉甜甜一笑:“前两天。” “身体恢复得可以吗?” “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能和老虎打架了。” 林冉冉被逗乐,露齿笑了笑。 笪璐琳说:“真的很有缘,在医院外都能碰见,我约了朋友在这边吃饭,你呢?” 林冉冉扬起手上中裹着塑封的漫画书:“我来买书。” “哦哦……”笪璐琳还要去找人,本应该说再见了,但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句,“那天——你是怎么了?” 林冉冉抬眉:“哪天?” “就我出院那天,应该是21号,为什么你会……抱着梁医生哭?” 林冉冉顿时瞪大眼:“我、我……抱着梁医生哭?” 她还结巴了,一脸震惊,不可置信。 笪璐琳也迷惑了,她感觉林冉冉当时应该是清醒着的,不应该忘得这般一干二净。 “就——你抱着他哭着说好想他。”笪璐琳试图帮林冉冉回忆起来。 “不会吧,真的吗……”林冉冉用书挡住下半张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真的有干过这种事吗?” “嗯。”笪璐琳点头。 “梁医生没和我提过,我也没有丁点印象。”林冉冉又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皱着眉说,“不过前几天真的好奇怪,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但又像真实发生了一样。” “什么梦?” “我回到了初中,但梦里的遭遇基本是我以前经历过的,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竟然见到了高中时期的梁医生。” 笪璐琳思索了一会,分析道:“应该是那几天梁医生一直悉心照料你,所以就容易梦见他吧。” “当我从梦里醒来时,对于在医院里的记忆就只停留在我和你散步过后的那个下午,后面住院的几天发生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反而对梦里的经历有更深刻的体验感,那种感觉就像——我的灵魂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灵魂去到另一个世界…… 难不成灵魂出窍吗,笪璐琳越听越觉得诡异,想起了老奶奶说过的话——他们俩的故事,离奇得很。 原本她认为老奶奶脑子有问题,现在她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故弄玄虚,又或许是林冉冉记忆出了差错,甚至……人格分裂。 无论如何,都不关她的事,她已经自顾不暇。 和林冉冉道别后,笪璐琳加快步速去找陈迪。 陈迪率先认出了笪璐琳,朝远远走过来的她挥手大喊:“笪小姐!” 男人站在音乐喷泉旁,叁七分大背头,金丝边眼镜,灰色西装,皮鞋锃亮,一米八左右,看起来比一般27岁的男生更成熟稳重,颇有精英气质,就像他的微信头像所展示的那样。 待走近时,笪璐琳发现他的五官和精修图相比差别不算大,端端正正,但皮肤粗糙很多,两颊和额头都有些疙瘩。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本来看图片他就不是她喜欢的类型,直接出局。 与其说看脸,不如说看眼缘。 而眼缘这种东西,就像眼瞎的人射箭,无的放矢。 笪璐琳和陈迪在微信上仅仅做过简单的自我介绍,闲聊过几句,她只会对自己感兴趣的人事物主动,而对方好像也对她不感兴趣,很少发问,因此,她没想到他本人那么健谈。 去四木一品粥的路上陈迪揶揄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路痴,又谈起自己在澳大利亚上学时因迷路而发生的趣事,讲得活灵活现,把笪璐琳逗得遗憾没早点认识他,和他交朋友。 但仅止于朋友的程度。 吃饭的过程也相谈甚欢,陈迪并不嫌笪璐琳点的菜清淡,就是笪璐琳一直纠结该以怎样的方式告诉他——做朋友可以,恋人免谈。 快吃完时,陈迪突然收起了笑容,变得正言厉色。 笪璐琳见状,也放下手中的筷子,停止咀嚼。 暗想,他该不会不愿意买单吧…… 陈迪清了清嗓子,像银行经理面对重要客户那样保持礼貌地说:“笪小姐,我很抱歉,其实……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和她交往了两年,但因为她是非洲人,我爸妈不同意,一直想要拆散我们,逼我相亲,我答应相亲只是为了应付他们,以及找一个可以和我一起骗他们的假女友。” 笪璐琳听着听着脸上不自觉绽放出璀璨的笑容,心里乐开了花。 这等好事怎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她,她更能敞开怀吃。 “要怎么骗?”笪璐琳挑起眉。 陈迪被她的爽快惊讶到,毕竟之前相亲过五个女生,都不答应他。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骗我爸妈,你骗高叔叔,跟他们说我们见面之后感觉不错,正在尝试进一步交往中。” “Good,哥们。”笪璐琳竖起大拇指,“你早点在微信上说嘛,亏我这两晚想了十几种婉拒你的方式,差点失眠。” 陈迪哑然失笑:“笪小姐,你很可爱。” 笪璐琳重新拿起筷子吃菜,边吃边说:“有女朋友的人就不要这样夸其他女生了,就算你女朋友听不懂中文。” “好。”陈迪又好奇地问道,“既然你对我没兴趣,为什么要同意见面?” 笪璐琳瘪瘪嘴:“我完全是屈服于处长的淫威之下。” 言毕,她又把头凑近他一点,小声说:“你不要告诉他哦。” “好。”陈迪笑着点了点头。 “那——”笪璐琳眨了眨眼睛,“你会买单吧?” “当然。” 笪璐琳心满意足地喝完最后一口汤。 陈迪是开车过来的,说要载笪璐琳回去,笪璐琳想都没想就应允了。 又能省一笔路费。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他们经过一家老牌汤圆甜品店,自五花广场建成后就在这里经营,汤圆做工精致,味道香滑清甜。 笪璐琳吃过几次,的确回味无穷,正值元宵佳节,她打算买一份,只不过店铺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龙,目测五十米。 她纠结了一小会,还是决定去买,便跟陈迪说:“要不你还是先回家吧,我待会自己坐地铁就好,也挺方便的。” 陈迪说:“没关系,我们一起等,我也买一碗尝尝,顺便买给家里人。” “好。” 他们站着等了四十分钟才排到。 付款时,笪璐琳提醒收银员分开买单,她对陈迪说:“本来应该我请你,但我最近手头紧,有机会再请你。” “我请你。”陈迪笑笑,转头对收银员说,“她那份也算进来。” 笪璐琳连忙阻止:“真不用!” 陈迪见她这么坚持,便由着她自己付。 回到小区时,将近十点。 估摸着鹿霖会在家并且没睡,笪璐琳去敲了他屋门。 “1、2、3……”笪璐琳低头默数着他来开门的时间,鞋子无意识地摩擦着地板,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 数到十七秒时,门开了。 一道宽度约十五厘米的门缝。 鹿霖的身体已经完全挡住了这道缝,笪璐琳看不到屋内的景象。 他穿着白色卫衣和黑色休闲裤,身上有淡淡的香味,笪璐琳觉得,他应该洗过澡了。 鹿霖静静地看着笪璐琳,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笪璐琳咳了一声,眼珠子乱飘着说:“那个……住院和洗漱用品的钱,我能不能迟一点再还你?” 鹿霖说:“随便你。” “不还呢?” “随便你。”他的语调和刚才无异,像个复读机。 笪璐琳挑挑眉:“原来你人这么好呀,但像我这样品德高尚的人肯定不会欠钱不还,我下个月就还。” 笪璐琳又深吸了一口气,把藏在身后的打包盒举到他眼前,低下头语气随意地说:“我今晚和朋友吃饭,点多了一份汤圆,芝麻花生馅,很好吃的,可我实在太饱,只好给你吃了。” 鹿霖看了汤圆一眼,说:“我不吃。” “没下毒。” “我、不、吃。” 笪璐琳变得不耐烦,啧了一声,抬起头瞪他:“念叁字经啊你?!爱吃不吃!” 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气不过,又回头冲他骂道:“吃、屎、吧、你!” 鹿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瞋目切齿地关上门后,也关上了自己的门。 “人渣!渣人!” 笪璐琳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客厅的灯,一转过身,差点被沙发上的肉团吓出了魂。 是那只橘色的中华田园猫,左前爪的绷带已经卸下。 “你怎么又过来了?你到底怎么进来的?你有没有家教的,不请自来!” 任笪璐琳怎么指着它骂,小猫还是懒洋洋地躺着。 笪璐琳在它身旁坐下,它依旧无动于衷。 “哎呀,你这只猫怎么回事?不怕人的吗?” 笪璐琳提起它的耳朵,它终于有了反应,晃了晃脑袋,避开她的手。 她蹲下来,凝视它,它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一脸无辜,仿佛它是天真小公主,而她是恶毒的皇后。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笪璐琳忽然对小猫起了兴趣,把趴着的它翻了过来。 小猫倒没有抗拒。 “这是什么呀?”笪璐琳被小猫的乳头吸引,又上手摸,“你长痘了?猫也会长痘的吗?一二叁四五六,有六颗那么多,帮你挤挤?” 小猫像被摸得很舒服,一副享受的模样。 “算了,我还是不帮你挤了,以我的技术,搞不好让你留疤。”笪璐琳手继续往下,摸到小猫淡粉色的小弟弟,用食指左右逗弄,“这又是啥?像颗小草莓似的。” 顿了顿,她又摇摇头,感慨道:“不,比草莓丑多了。” 小猫像被伤到自尊心一样,挣扎了几下,翻过身,跳下沙发,跑到墙角,舔起它的小草莓。 笪璐琳笑了笑,安慰道:“不要难过,也没有很丑啦!” 桌上的汤圆打包盒很碍眼,笪璐琳叹了口气,打开盒子。 她又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手机搜索“汤圆易消化吗”。 中毒过一次,长记性了,现在吃东西前会先查查适不适合自己吃。 结果是不易消化。 她又查“猫咪能吃汤圆吗”,结果是可以少量吃,但最好不要。 不吃又浪费,笪璐琳琢磨着自己都出院好几天了,肠胃应该已经恢复正常,吃几粒汤圆应该没关系,便还是吃了。 她一边吃一边和小猫唠嗑:“我跟你讲,你不要在我屋里撒尿,我最不爱搞卫生,你敢撒,我就拔你毛,拔得光秃秃的,就没有小男孩喜欢你咯。” 小猫蜷成一团,并没有理会她。 吃完后,笪璐琳习惯性直接起立回房间,却在走了几步后又折回,盖上外卖盖子,把整个外卖盒绑好,扔进垃圾桶里。 笪璐琳从床尾拿睡衣时,注意到了放在椅子上的绿色环保袋。 这几天工作忙,袋子里的东西还没有全部被整理出来。 她打开袋子,里面有春芽嫩绿色的水杯、牙刷、毛巾、迷你牙膏、沐浴露、洗发露、护发素,还有《瓦尔登湖》以及夹在书里的住院预付金单据。 她把书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又将所有洗漱用品摆放在浴室的置物架上,整整齐齐。 她关上浴室门,哼着歌洗澡。 阳台上,裸粉色的睡衣被风吹得左右飘荡。 荡啊荡,无声无息地,往旁边米白色的大衣又挪近了一寸。 天上的月亮正圆,人间又有多少人祈愿: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12小情侣要同居啊 上下连裳以玄色镶边的绛红色深衣从女人肩上滑落。 冰肌玉骨,约素腰肢,圆润白乳,连同那如鹿般的长腿以及腿间粉嫩的玉户尽收男人的眼底。 他俯身,鼻唇贴近女人的耳畔,轻轻一嗅,顺手将其髻旁的红珊瑚珠花摘下。 头顶的簪钗一抽,如墨的长发飞散,垂于女人光滑的香背。 男人左手轻抚女人的脸颊,另一只温热的大掌则从她的颈处慢慢往下,慢慢往下,游走至浑圆的嫩乳时,整团握住,进行一收一张地揉弄把玩。 在男人的逗引下,女人的柔情绰态尽显,呼出的气儿变得愈发粗重。 倏地,男人拧了一把嫣红的乳珠,张开嘴裹吮住女人的耳朵,巧舌深入。 女人心一颤,情不自禁娇脆地叫出了声。 “啊——” 笪璐琳陡然惊醒,睡眼惺忪,却止不住大口地喘气。 缓了好一会,紊乱的呼吸总算平复下来。 刚刚是在做什么? 在做梦。 梦见了什么……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没看过一部日本名片,连小黄文都没有,怎么会梦见这样的场景??? 梦里的触感仿佛延续到了现实之中,笪璐琳慌张地摸摸自己的左耳和左胸,心跳剧烈。 为什么如此真实,就像她真的被别人舔过揉过一样。 但梦里的女人的胸好像比自己大…… 笪璐琳拍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日光和煦,盈满整间卧室,是雨水节气过后难得的晴天。 笪璐琳点开手机看时间,已经十点半,如果不是那个梦,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舒倘。 今天周六,不用上班。 笪璐琳起床洗漱,小猫已经不在客厅,它的来去总是无影踪。 洗漱过后,又到了纠结的外卖时间,那些商家和商品已经熟悉到勾不起她半点食欲。 生活总是重重复复,吃喝拉撒,了无生趣。 最后,迫于求生的无奈,她点了一份吃过很多次但味道还不错的鱼汤河粉。 百无聊赖。 笪璐琳靠在床头边,望向窗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对面楼有个老伯正举着一个橙色的喷壶浇灌阳台上的花。 看了一会,她忽然想,那个人在干什么呢。 在看书,在睡觉,在工作,在吃东西,还是像她一样,在望着天空发呆。 …… 该收衣服了,有些晾了将近一个星期,笪璐琳暂停自己的思绪,起身去阳台。 “黄总,不行。” 还没走进阳台,笪璐琳就听到了男生的声音。 “我不同意私下和解。”他的语气冰冷,态度强硬,像是在和别人谈判。 笪璐琳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的铁艺护栏处,探头出去,看到了站在护栏旁把手机放在耳边的鹿霖。 两个房子的阳台是相邻的,她的护栏最右端和他的护栏最左端相隔大约六十厘米。 因为危险,她不常走到护栏处,都忘了阳台与阳台之间的距离那么近。 电话那边的人好像一直在说话,鹿霖安静地听着,他的眉头蹙起,嘴巴紧抿,看起来很严肃。 “您不必多说了,我坚持交由法律手段去解决,就这样吧。”鹿霖挂断了电话。 笪璐琳连忙退后两步,以防他扭头过来时看见自己。 过了一会,听不到隔壁阳台的动静了,笪璐琳又走向前,望过去,他已经不在。 似乎,他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是什么样的事情,严重到需要通过法律手段解决? 笪璐琳一边收衣服一边思索着,但因为对他的现状实在不了解,完全琢磨不出一点可靠信息。 笪璐琳闻了闻大衣领子,满满的淡雅的薰衣草的味道,还略带一点青草香。 他的衣服有了她的味道,想到这一点,笪璐琳不自觉浅浅地笑了。 笑完又立即惊觉自己有毛病,赶紧把衣服往衣柜的挂衣杆上一放,关上柜门,眼不见为净。 半小时后,外卖员打来电话,说他急着去送下一单,让笪璐琳下楼到小区门口拿。 笪璐琳让他直接放在保安亭,她待会再下去取。 很多时候,她都懒得动,懒得出门,毕竟出去一趟得换衣服穿鞋子。 磨蹭了二十几分钟,笪璐琳才换好衣服下楼,到保安亭时意外地看到了站在小区门口外的鹿霖。 他的面前有个银色行李箱,还有一个女孩。 女孩扎着高马尾,从侧面看,鼻子挺翘,身材苗条,穿着粉白色的针织衫、白短裙、及膝长筒袜、白板鞋,如同校园里最受男生欢迎的活泼靓丽少女。 由于他太高,显得她很娇小。 女孩正仰着头和他说话,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笪璐琳假装是低头玩手机的路人,一小步一小步地飘到鹿霖身后不远处——偷听。 女孩拍了拍行李箱说道:“这里面的产品你体验后,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加大生产量,下个月的直播你就重点推荐它们哦。” 鹿霖点了点头。 女孩又凝眉,盯着他的眼睛问:“小鹿哥哥,你是不是又熬夜了?都有黑眼圈了。” 小鹿哥哥? 这称呼也忒有抹茶味了。 “没有。”鹿霖语气很温和,“好了,你回去吧。” 闻言,笪璐琳准备抢先一步撤退,却在转身之际,听见女孩问道:“小鹿哥哥,你女朋友?” 鹿霖顺着女孩的视线回过头,看见了七点钟方向距离自己不到五米的笪璐琳,左手提着外卖,右手捧着手机,在她抬头的瞬间,和她对上了眼。 笪璐琳像被雷击中了,全身僵化。 这场景就像小时候趁家里没人,不写作业偷看电视却被中途返家的奶奶抓住现形一样,囧出天际。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了浅蓝色的牛仔套装,看上去很像情侣装,加上外形般配,难免令人误会。 “嗨……”笪璐琳露出个尴尬的笑容,举高手中的外卖,“我是来送……拿外卖的。” 说完,她立马转身走开。 待多半秒都怕被他看穿。 但她刚刚只顾着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算不算默认是鹿霖女朋友了? 要不要回头否认一下? 罢了,那女孩问的是他,要否认也该他来否认。 笪璐琳和一个阿姨等电梯的时候,鹿霖推着行李箱过来了。 笪璐琳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淡定淡定”。 鹿霖走到笪璐琳身旁,不言不语。 两个人似貌合神离的男女朋友。 进入电梯,阿姨按叁楼,笪璐琳按六楼。 阿姨打量着两人,媒婆般笑道:“小情侣要同居啊?” “……”笪璐琳摆摆手,“不是不是。” 两个不是,既不是情侣,也不是同居。 阿姨又说:“男朋友帮你搬家啊?” “……”笪璐琳再次摆手,“都不是,我和他不认识。” “噢,”阿姨一副遗憾的表情,“那不如现在认识认识?” “……” 笪璐琳瞅了瞅鹿霖,他一脸云淡风轻,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到达叁楼,阿姨不舍地离开,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俩。 笪璐琳犹豫着要不要向鹿霖强调自己真的只是拿外卖,碰巧路过,他却先开口了。 他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刚才——是在偷听?” 顿时,仿佛有一颗陨石砸进心里,惊起一滩鸥鹭。 “我没有!”笪璐琳焦急地驳斥道。 鹿霖转头看她,眉梢扬起:“我就问问,你怎么那么激动,嗯?” 他那声“嗯?”低沉而又带着挑逗,让她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手足无措。 不锈钢制成的电梯门透着金属光泽,模模糊糊地反射出人的身影,她觉得,这扇门能照清她的面红耳赤。 可她不甘心败下阵来。 笪璐琳轻呼口气,说道:“我就是刚好路过,光明正大地听到了几句话而已。” 鹿霖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笪璐琳抿抿嘴:“所以,你的工作是——男主播?” 她是根据女孩提及的直播、推荐产品猜测的,这几年电商行业发展势头强劲,市场上涌现越来越多带货主播,虽然她经常网购,也有欣赏的主播,但还是觉得鹿霖这样的人当主播,屈才了。 况且,她认为他喜静的个性并不适合这一行业。 鹿霖没有回答。 到达六楼,电梯门打开。 笪璐琳第一次发觉,一楼到六楼的距离,其实很短。 鹿霖先迈腿出去,笪璐琳随后,继续问道:“真被我猜中了?” 她又咧嘴笑:“那你把我哄开心了说不定我乐意给你打赏个火箭。” 鹿霖止步,转过身,用戏谑的眼神望着她:“你有钱?” “……”笪璐琳敛起笑容,睥了他一眼,“不劳您费心。” 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及钱她就输了。 笪璐琳不再理他,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去。 走了五步,忽然,身后传来—— “笪璐琳。” 男生的叫唤很轻很轻,却猛烈地闯入她的胸腔,带着她心脏一起扑通扑通地跳动。 —————— 粗略画一下阳台,因为之后有个阳台吻。 做梦的肉肉会写得稍稍偏古代一点,现代的要在一起之后才有,大概纯情到狂野吧。。。 13自己有点出息了 在听到他叫自己名字的时候,笪璐琳竟然心生一种期待,但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提了提气,慢慢转过身,问:“干嘛?” 鹿霖还是那副不露辞色的样子。 他淡淡地说:“我的药你什么时候还?” 咚的一声,心口仿佛空了一块。 也对,他是那种无事不登叁宝殿的人,难不成指望他的嘴会吐出花一样的话。 笪璐琳撇撇嘴,说:“我晚点给你。” 鹿霖不再作声。 两人对望了一会,气氛有点怪,笪璐琳挺了一下胸,转身回公寓。 在扭头的瞬间,她的余光捕捉到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的表情。 像是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没有再回头。 鹿霖的药,笪璐琳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丢叁落四惯了,记不得先前放在了哪个位置。 她满屋子翻箱倒柜,愣是连个药盒的影子都没见着,以至于她甚至猜测,药是被那只小猫叼走了。 最后找得实在累了,她决定明日再战。 晚上,笪璐琳给自己安排的节目是开黑,打排位赛的关键时刻却因周悠儿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而被迫中断。 周悠儿说有一个男生约她去酒吧,他会带两个兄弟,让她也叫上几个闺蜜一起玩,周悠儿的现任舍友以及笪璐琳很荣幸地被选上了。 笪璐琳一听,就觉得这其中肯定有诈,对方居心叵测,大晚上约去酒吧的八成不是正人君子。 但周悠儿又说她和他已经聊了叁个月,之前还单独约会过两次,印象良好,他很有事业心,不轻浮,值得发展。 这已经不知道是周悠儿的第几个暧昧对象了,笪璐琳不懂和男生撩骚的乐趣,还不如多打几盘游戏。 近些年,周悠儿正儿八经地谈过四五段恋爱,但都出于异地、新鲜感殆尽、对方冷暴力等缘由散了。其中,她对初恋最念念不忘,那个男人大她五岁,成熟稳重温柔体贴,后来他为了事业选择和她分手,她没有怪他,毕竟她也不舍得放弃在告柏所拥有的一切,跟随他去另一个城市。 有时候,笪璐琳觉得周悠儿很理智,她总以自己为先,所有的恋爱对象似乎都是权衡利弊后的不错选项。 但更多时候,笪璐琳觉得周悠儿并不理智,正如此刻,凌晨十二点半,二月的最后一天,周悠儿硬拉着她还有舍友在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街头等男人…… 等了十五分钟左右,一辆红色出租车停靠在青竹街路牌下,叁个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穿着休闲装的男生逐一逐一从车上下来。 周悠儿在笪璐琳耳边说:“就是最高的那个,叫张智博。” 笪璐琳上下扫视了几眼张智博,相貌一般,身材中等,可以用不是歪瓜裂枣来形容,但能预见他中年发胖的模样,他的两个兄弟目前都比他胖一圈。 张智博笑着说了句“久等了”,没介绍自己,没介绍兄弟,也没过问女生们的讯息,直接带她们前往酒吧。 青竹街是告柏城建之始所在地,也曾经是告柏最繁荣的商业集散地,如今萧条了许多,邻街的青凤街反倒成了重点商业区。 女生们跟随着男生们一路走到了青竹街的街尾,奇怪的是,明明听到了忽重忽轻的音乐声,却没看见酒吧,只有已经关门的烟酒商铺和通往地下的楼梯。 张智博说:“玫瑰酒吧在下面。” 笪璐琳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大概有二十级阶梯,最底下的确立着“玫瑰酒吧”的霓虹灯牌。 周悠儿亦步亦趋地紧随张智博,笪璐琳犹豫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 她有些惴惴不安,周悠儿很信任对方,可她不放心,万一他们仨真的心怀歹念,就凭她们很难对抗得了。 笪璐琳打算给朋友发消息随时报平安,却一下子想不到能发给谁。 谁和她在同一座城市,谁愿意叁更半夜出门找她,谁能及时来救她? 荒唐的是,第一个在她脑海里涌现的竟然是鹿霖。 可涌现了也没用,她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笪璐琳第二时间想起张西扬,她的青梅竹马。 她小心翼翼地下着楼梯,同时给张西扬发了定位。 【Darling:张西扬,睡了没?】 没一会,张西扬就回复了。 【张西扬:没,咋了?约我喝酒?】 【张西扬:我这星期在哈尔滨出差,比告柏冷太多了。】 【Darling:我现在在这个酒吧,陪朋友来的,但我担心不安全,如果我超过五分钟没回你消息,你就报警。】 消息刚发出两秒,手机就震动了。 是张西扬的来电。 一接通,张西扬有些急躁地问:“笪璐琳,什么意思?你陪谁去酒吧了?” 笪璐琳确保走在前面的男生们没回头后,用手掩着嘴巴小声说:“高中闺蜜,我不大方便讲电话,还是打字吧。” 张西扬说:“我给你打语音通话,这样你可以发消息,我也可以一直听着你那边的动静。” “好。” 笪璐琳挂了电话,张西扬很快就打来微信语音电话,与她这边喧闹得如沸腾的开水相比,他那边安静得像冬眠的冰湖。 下了楼梯,笪璐琳又跟着他们往右拐,沿着一条漆黑崎岖的小路直走,路的尽头有光。 冷不防地有一只老鼠从侧边窜过,笪璐琳不禁头皮发麻,后背渗出凉气。 迎面走来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抱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黑色紧身吊带短裙,两条腿白花花的,笪璐琳注意到她闭着眼睛,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很有可能是醉倒了,在这种情况下能睡着的人怕不是聋了。 抱着女人的男人说:“这妞可真沉。” 另一个男人盯着女人露出的半乳舔了舔嘴唇,说:“你不看这大奶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紧接着,空中回荡一阵男人们的淫笑。 就像粉笔刮划黑板的声音,格外刺耳。 捡尸。 这个词突地从笪璐琳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该不该多管闲事? 笪璐琳放缓了步子,男人们擦肩而过。 这算不算是闲事? 他们渐行渐远,笑声越来越远…… 终于,笪璐琳停下了脚步,呼出一口气,转身朝他们喊道:“等一下!” 这一声叫喊没让两个男人停下,反而让周悠儿和张智博他们回头了,看着笪璐琳孤清的背影,纷纷感到困惑。 笪璐琳小跨步跑向男人们,用力地拍了一下高个男的后背。 他们止步,转过身,高个男因为抱着重物,腰微弯曲,对比起来,好像也没比她高多少。 笪璐琳抻直腰杆子,冷下脸,指着女人厉声说:“你们认识她吗?” 见叫住自己的女生长得漂亮,两个男人挑起眉耐人寻味地互看了一眼。 高个男笑着说:“美女,什么事?” “你们认识她吗?”她重复道,语气比刚才更重。 他回答:“认识啊,我女朋友。” 笪璐琳冷冷地呵了一声:“是么,我看着不像啊。” 男人知道她要坏他们好事了,脸色瞬时大变:“干你屁事,还是——” 他走近一步,狞笑:“你也想被哥俩操?” 真恶心,笪璐琳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我他妈报警了!” 矮个男一怒,上前推了笪璐琳的肩膀一把,笪璐琳没稳住向后趔趄了两步。 张智博一行人连忙跑过来,周悠儿用双手撑住了笪璐琳的背部。 张智博挡在笪璐琳前面,冲对方吼道:“你干什么?!敢欺负我朋友?” 笪璐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后备军,顿时底气十足:“这两个人渣要祸害这个女生!” 寡不敌众,高个男见大事不妙,索性把醉倒的女人扔给张智博,拉着和矮个男一起逃跑了。 张智博几个男生差点没抱住突然被抛过来的女人,抱住后又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碰哪都不对。 张智博问:“这怎么处理?” 所有人都看着笪璐琳,等待她发话。 “额……”笪璐琳挠了挠头皮,“她应该是喝醉了,等她酒醒?” 周悠儿问:“我们带着她进酒吧?还是给她开个房?” 周悠儿舍友瞅了瞅既没手提包也没口袋的女人,说:“没有本人身份证开不了房。” 张智博一朋友说:“那种小旅馆可不可以?” 舍友说:“那也得身份证。” 最后,众人讨论了一圈,还是拨打了110,让女人在派出所安心地睡一觉。 六人原地不动地等待警察。 月亮又大又圆,静静地挂在天上。 片片清云,如烟似雾,迷蒙在月光之下。 笪璐琳望着明月,轻轻地唤身旁的人:“悠悠。” 周悠儿问:“怎么了?” 笪璐琳浅笑着说:“没什么。” 没什么。 我只是人生第一回感觉自己有点出息了。 —————— 首-发:rousewu.cc (ωoо1⒏ υip) 14不是冤家不聚头 小路的尽头就是玫瑰酒吧。 笪璐琳本以为玫瑰酒吧会像大多数酒吧那样用钢筋混凝土建成,充满金属质感和现代时尚风格,可不期而然的是,它是一间具有野生感的木屋,常春藤爬满它的外墙,伸出长长的柔软的卷须,门檐下的牌匾所刻店名用的字体是草书,有点狂妄。 可外表再别具一格,酒吧的本质还是没有变。 掀开竹帘一踏进去,笪璐琳瞬间感觉耳膜和心脏濒临破裂的边缘,立即用左右食指分别堵住两只耳朵。 音乐鼓点强烈,电子音效迷离,烟酒气味浓烈,扑朔的红蓝紫光线漫射在互相猜拳叫嚣着喝酒的男人女人身上,晦暗的角落还有好几对在忘情激吻的男女、男男。 场子已经坐满了,但有一桌人正打算结账离开,笪璐琳他们六个便在吧台前等待。 吧台上有一袋纸巾,笪璐琳抽出一张,撕成两半,揉成团,塞进耳朵。 等了几分钟,服务员收拾干净桌面,引他们过去。 坐下后,张智博先询问女生们想吃什么喝什么。 周悠儿和舍友点了鸡米花之类的小吃,笪璐琳没有想吃的,主要她的胃还不允许她任性,便只要了一杯温水。 男生们意只在酒,一上来就点了一炮啤酒。球状的啤酒炮容积为2L,盛满深黄色的啤酒,中间有一根空心圆柱,在容器的下面有开关,一扭转开关,啤酒就会如小瀑布一般流出来。 他们又向服务员要了骰子,玩猜点数,谁输谁就得喝酒,笪璐琳是唯一一个输了仅需要喝水的,而且喝多少随她。 正好,她还肩负着护两位女生周全的重任。 笪璐琳没觉得这些骰子有多好玩,在其他人猜的时候,她就和张西扬打字聊天。 刚刚笪璐琳和那两个流氓对峙时,张西扬的报警电话已经输入到“0”了,听见有别人上前帮忙才松口气。 【张西扬:你真是够鲁莽的,万一对方有刀呢?】 【张西扬:你可以说你是那个女的朋友,试探一下,和他们硬刚是最笨的方法。】 【张西扬:我可不想给你报导“烈士”新闻。】 张西扬是记者。 笪璐琳笑了笑,接着发—— 【Darling:舍生取义,名垂千古。(耍酷)】 张西扬发来一个“扶额”的表情包。 笪璐琳嘴上说得高尚,实际很怕死,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采取的方法确实不够聪明,但她绝不承认。 【Darling:你才笨!】 【张西扬:呵呵】 【张西扬:小傻瓜】 笪璐琳被这一称呼雷到,努努嘴。 【Darling:大哥,别恶心我(呕吐)】 经过这一突发事件,笪璐琳对张智博以及他的兄弟们的戒备心大大降低,因此她和张西扬聊天不再是为了报平安,更多是打发时间。 笪璐琳时不时东张西望,发现周围基本是年轻人,十个有八个酒不离口,烟不离手,扎堆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 但邻桌的一对相互紧靠着的男女倒有点特别。 男的脸部轮廓像欧美人那样立体,头顶全往后编的嘻哈辫,发尾犹如几条蚯蚓。 这发型放在一般人头上就是一场灾难,但却很适合他,既突显他比较硬气的五官,又让他有一种很独特的黑帮大佬气质。 女的呢,表情一直酷酷的,妆浓得像抹了好几层奶油的蛋糕,但本身底子应该不差。她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香烟,偶尔抽两口,但大半根烟独自燃烧成灰。 也许是观察过太多次老头抽烟的场面了,笪璐琳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女生不会抽烟,烟雾只是在她的口腔遛了个弯,她更像是拿着根烟装老道。 不知为何,笪璐琳感觉这两个人很有故事。 一炮啤酒解决完后,张智博又点了一炮,到后来还点了第叁炮。 笪璐琳试图阻止,但周悠儿倒喝得很爽,一整杯一整杯地干,张智博让她少喝点她还不乐意,要当女中豪杰似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周悠儿变得这么能喝了? 笪璐琳不知道。她们认识那么多年,只一起喝过两次水果酒,而且每次都仅是抿几小口,宛如上流社会的淑女。 高中时,周悠儿是那种埋头苦读的好好学生,顶着枯草般的短发,戴着副黑框眼镜,见到帅哥也能自动屏蔽,笪璐琳还曾担心她以后很难找得到对象。 谁知上大学后周悠儿留了长直发,摘下黑框戴上隐形,种植假睫毛,打扮成BM风格,热衷于恋爱,换对象比换鞋子还勤快。 大学时的周悠儿和高中时截然不同,笪璐琳花了两叁年习惯蜕变后的她,而现在,原来步入社会后的她也渐渐和大学时不一样了。 人是持续在变的,周悠儿变了,鹿霖变了,以前吊儿郎当的张西扬也学会关心人了。 这些年来,好像全世界,就只有自己止步不前。 …… 六人准备动身离开玫瑰酒吧时已经是清晨五点,张西扬便陪笪璐琳聊到了这个点。 张西扬经常熬夜打游戏,因此笪璐琳对他彻夜陪自己聊天的无私奉献行为并不感恩戴德,只当是顺便。 张西扬没告诉她,他这一夜一边陪她聊天一边赶稿子,早上八点还得去现场做采访。 周悠儿将醉未醉的,笪璐琳带着她去了一趟玫瑰酒吧后门的公共厕所,想让她洗个脸,但周悠儿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反对道:“不能洗脸,妆会花。” 笪璐琳哭笑不得。 经过这漫漫一夜,她们的妆早就花了,眼线晕成熊猫眼,口红掉了大半还出界,就像—— 和别人深吻过后。 笪璐琳索性也不洗脸不补妆了。 笪璐琳上完厕所,周悠儿还没行,她便在洗手台等。 洗手台男女共用,在男女厕所中间,正对着玫瑰酒吧后门。 笪璐琳看着镜子所反映出来的憔悴的自己,压制了一整夜的困意如熊熊烈火燃起,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弄得眼泪汪汪,在眼眶里打转。 泪眼朦胧,眼皮耷拉,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 镜子里,忽然显现一对穿得仙气飘飘的男女,倚立在玫瑰酒吧后门门框,形貌昳丽,男人一手抱着女人的柳腰,另一手持青铜酒器,将酒喂至女人的樱红小嘴里。 画面旖旎。 周悠儿已经从厕所里出来。 笪璐琳拍拍周悠儿的肩膀:“你刚有没有看见?” 周悠儿皱起眉:“啥?” “后门那有两个人,穿着古装,在喝酒。” 周悠儿回头看后门:“啊,你喝醉了吗?” 笪璐琳也回头,没有人,又看镜子,的确什么都没有。 笪璐琳薅了薅头发:“我大概是困到精神恍惚了……哎,走吧。” 周悠儿没有和舍友回去,反而叫嚷着要去笪璐琳宿舍,酒精似乎逐渐上她头了,她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张狂。 莫得法子,笪璐琳只能生无可恋地把周悠儿带回自己的公寓。 之前她没有带过朋友回公寓,那么乱总归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但如果是周悠儿的话,倒挺无所谓的。 在一定程度上,她们俩是同类人,表面容光焕发,私底下都活得很粗糙。 从出租车上下来后,笪璐琳是连拉带拽才把周悠儿挪进小区,上身的V领毛衣被扯成了露单肩装。 “周悠儿,去你的千杯不醉,你存心整我的吗?” 周悠儿咕哝道:“张智博那么能喝,我不能让他看扁呀,他夸了我很多遍很厉害,你有听到吗……” 笪璐琳翻白眼。 到电梯口,有一扇门即将关上,笪璐琳急忙喊道:“等等我们!” 门又往两边平移。 笪璐琳赶紧拉周悠儿进电梯,窄小的空间顿时被浓浓的呛鼻的烟酒气占据。 电梯里有两个人。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其中一个是鹿霖…… 大早上竟然还能撞见他? 鹿霖戴着口罩和手套,看见笪璐琳和周悠儿依旧波澜不惊的样子。 令人吃惊的是,他手上提着——一袋菜。 菜叶子用环保袋装着,绿油油的,很是新鲜。 早上六点多去买菜,这是什么老年人的健康生活? 记忆中,好像只有小时候,在早晨上学的路上,经过菜市场时见到过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出来买菜。 而恰好,鹿霖身旁的那位大爷也提着一大袋菜…… 大爷瞅着露出半边肩膀的笪璐琳和摇晃不定的周悠儿,瘪嘴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满满的嫌弃,像在看两份糟粕。 笪璐琳心想她们可能被误会成什么夜不归宿私生活混乱的不良少女了,尽量面不改色地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又按住周悠儿的手臂,让她不要乱动。 周悠儿闭着眼,嘴里嘀咕不停:“我要上了张智博……” 我的妈,求你在心里想就好,别当众说出来。 笪璐琳捂住周悠儿的嘴。 周悠儿觉得难受,两手使劲一挥,把笪璐琳推开了。 周悠儿皱着眉环顾了一圈电梯,好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却又被站在对角线位置的鹿霖吸引住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酝酿片刻,她吼出一句:“我要上了你!!!” …………………… 笪璐琳:“……” 大爷:“……” 鹿霖:“……” 非静止画面。 半晌,笪璐琳回过神,扯了扯嘴角,尴尬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朋友喝醉了。” 电梯到达六楼,笪璐琳僵笑着把周悠儿拖了出去。 “你就一直这么生活的吗?” 身后,传来男生低沉而语调无起伏的声音。 笪璐琳站定,回过头:“什么……” 鹿霖的眼睛黑如深潭,眼神冷漠、孤傲,还混杂了轻蔑。 让人觉得他好遥远好遥远。 “什么意思?”笪璐琳低声问。 “你这样的人——”他嘲讽般轻哼了一声。 笪璐琳在他的上半张脸找不到愤怒的蛛丝马迹,但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狠意,像是在骂她。 “你什么意思?”笪璐琳站直身子,“明人不说暗话,有话就直说。” 鹿霖斜眼看她。 “扶不上墙。” 15我是烂泥你是墙(微H) 扶不上墙…… 全国人民都知道这四个字的前面两个字是什么。 迫不得已在酒吧里熬了一夜本就无比烦躁,大早上还莫名其妙遭人暗讽,笪璐琳瞬间像被点燃的鞭炮,炸开了。 “你说谁是烂泥?!” 鹿霖冷静道:“我没说。” 又装傻。 笪璐琳松开搀扶周悠儿的手:“周悠儿,你给我站好!” 垂着头的周悠儿好像能听进耳似的,不倒翁般摇摆了两叁下便自己站稳了。 风风火火天雷滚滚,笪璐琳几大步咻地瞬移到鹿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猛地往下扯。 鹿霖穿着一件立领白衬衫加黑色针织马甲。 毫无防备,男生一下子顺着女生的蛮力弯低了腰,短短一秒间,两人的距离便近得额头快叩上额头,瞳孔里只装得下对方的眉眼。 笪璐琳死盯他的眼睛:“我是烂泥,你是墙吗?” 男生蹙眉。 “不好意思,不用扶,本小姐自己能上墙!” 说着,笪璐琳两脚一收,双腿翘起,以手为固定点,悬挂在了鹿霖身上。 手肘顶着他的肋骨,膝盖顶着他的大腿,有点引体向上那味。 猝不及防地成为了“单杠”的男生上身微微向前晃动了一下。 他几乎只依靠脖子的力量支撑起她全身的重量。 出乎意料,他竟然支撑得了,没倾倒。 笪璐琳挑起眉,原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弱嘛。 不,是她也没有很重呐。 但她挂不了多久,毕竟她的手也得用劲。 没一会,笪璐琳蹬直长腿,双脚稳稳地立在地板上,而双手仍揪着鹿霖的领子。 鹿霖眼里的火光简直要迸溅出来把她刺杀,他咬牙切齿道:“笪、璐、琳!” 笪璐琳欠揍般回应道:“鹿、霖!跟你名字同音真是晦、气!” “……” 笪璐琳知道自己全身脏兮兮臭烘烘的,便故意使坏地将头顶往鹿霖露出的纤长的脖子和凹陷的胸骨上窝—— 拱。 鹿霖无语地仰起脖子,被她弄得痒到不行,终于忍不住上手按住她的头,向后退了一步。 笪璐琳不舍不饶,伸长双手像洗麻将一样乱搓鹿霖的头发:“逼死你这个洁癖狂!” 鹿霖忍无可忍,放下菜,两手一钳,抓住笪璐琳的手腕,抵在她胸前。 “发酒疯吗你?” 听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笪璐琳低下头,默不作声。 四周很安静,只有电梯运行时发出的低频响声。 呼哧呼哧。 无端让人内心躁动。 静滞了一会,笪璐琳缓缓抬起头,看着鹿霖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她嘴巴微撅,眼睛闪烁着微弱的泪光,似是在表达委屈。 鹿霖怔了怔,呼吸稍稍止住,而后移开视线,望向别处说:“我没说。” “你就是那个意思!”笪璐琳盯着他的耳朵,像碎碎念一样抱怨道,“少用你那自视清高的眼神看人,瞧不起谁呢。” 鹿霖一动不动。 笪璐琳:“放手。” 鹿霖喉结滚动了一下,松开了手。 “哼!”笪璐琳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而像个胜战将军一样扬长而去。 …… 进入屋内,周悠儿一见到沙发就两眼冒光,直接趴倒,脸陷在沙发里。 笪璐琳戳了戳她的胳膊:“洗个澡再睡?” 周悠儿毫无反应,甚至打起了呼噜。 “……”无可奈何,笪璐琳不再管她,径自去洗澡洗头。 浴室里。 水汽氤氲,42度的水从花洒里由上至下地喷出,从头淋到脚,热热的,略微烫人的。 一如男生方才的目光。 他现在是不是也在洗澡?估计恨不得把自己洗得剥层皮,以彻彻底底消除她在他身上留下的气味和痕迹。 以前她碰他的东西,随便一碰,他都会用酒精消毒和用湿巾擦拭至少五遍。 笪璐琳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的勇猛是从哪儿涌上来的。 我是烂泥,你是墙。 烂泥上墙。 我上…… 惨了,她那些言行算不算对他进行了性骚扰? 不仅靠得近,还有真正的肢体接触,甚至往他脖子里钻…… 性别一换,如果有个男的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可能会去报案了。 话说,他虹膜的颜色还真的挺浅的,是什么颜色呢,她一时辨别不出来。 还有,刚才他的耳朵好红哎,像烤过的小猪耳朵一样,为什么? 洗着洗着,笪璐琳觉得越来越热,便将水温调低了几度。 由于太困,笪璐琳只把头发吹干至七八成就瘫倒在床上了。 窗外阳光正暖,她睡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香…… “嗯唔……” 因男人在耳中的舐舔,女人无法抑制地浅浅地低吟。 粗粝温热的舌有章有法地挑逗着,从耳内的小道欲出还进,时而深吮,逐渐吻至耳廓、耳垂、下颌、柔颈,所到之处,无不泛起晶莹剔透的水光,他又狠咬了锁骨一口,留下淡红齿痕,惹得女人全身筋骨酥软,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他的胸膛。 男人搂住那不盈一握的细腰,揽至身前,稍一使力,便将女人凌空抱起。 女人上身轻微晃荡,忙用藕臂勾住男人的脖颈,双腿如蔓草缠住他的窄腰,头靠着他的宽肩,如此一来,便牢牢地附在了他身上。 男人唇角轻扬,笑里携了几分风流倜傥的轻薄意味。 他另一手拿起桌上的细颈执壶,一边畅饮清酒,一边抱着怀里的娇软尤物往那方白玉美人榻去。 微风拂来,烛光摇曳,暗潮涌动。 男人望着躺在榻上的美目横波粉面生春的娇人儿,眼眸已不复平日在人前的清亮,燃起了欲火的红热。 而在女人眼里,他眼梢微吊,面颊晕红,亦是分外勾人。 女人胸前那一抹绮丽风光宛如高山白雪,山峰缀有两朵粉缨,开得绚烂。 挺立的乳尖,硬得跟刚出蚌的珍珠似的。 男人伸指沾了沾残存在唇下的酒液,抹至女人的乳珠,指腹轻拢慢捻。 春心一点如丝乱,女人忍不住轻颤。 男人倏地掐住女人的腰侧,低头朝那颤动的酥乳攫去。 他先探出一点舌尖,拨弄珠儿,又用门齿轻磨,吮咬匝弄,从她的右乳至左乳,犹拖了一丝津液,如一汪柔水滑入心田,鸣咂有声,而十指在她柔滑的后背和丰臀之间来回游流。 这副羊脂玉体寸寸腻出蜜香,令他贪恋不已,无法释手。 女人被这软而湿热的唇舌嘬吮得心口难耐,亦被那没有薄茧的大掌抚摸得心旌荡漾,面上愈显情热的潮红,壁内麻痒至极,似有成千上万只虫蚁正在里面爬动咬啮,叁魂六魄都被它们吞噬掉了。 她仰直了脖颈喘息,发出呜咽似的轻哼,声音绵长婉转,恰似莺声。 男人的唇舌逐渐下移,移至神阙,轻浅一吻,再沿路而下。 他分开她的双腿,展露的花阴并无毳毛,犹如刚出水的白芙蓉,粉色的花蕊甚是诱人。 这才一会儿功夫,她就—— “湿透了……” “哎呀,真是的!” “烦死了烦死了……” 一些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在耳旁回响,笪璐琳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眼前一片黯淡。 我在哪里?我是谁?现在是什么时候? 笪璐琳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Darling啊!对不起呀!”周悠儿站在卧室门口,背后亮着灯光。 啊,刚刚是在做梦,今年是2021年,我是笪璐琳,在自己租的公寓里。 笪璐琳揉了揉眼睛,起身:“怎么了?” 周悠儿一脸抱歉地说:“我醒来才发现自己呕吐过,把你的沙发弄脏了,湿答答的……” “啊?”笪璐琳挠挠后颈,还有些懵,“你呕了吗?我也没发现。” 两人走到沙发旁,浅绿色的布艺沙发上有叁分之一的地承载着一滩黏糊糊的散发异味的液体,还有部分流淌到了地板上。 笪璐琳沉默了一会,想挤出个笑容说没关系,但实在笑不出来。 这是什么人间惨剧落在了她的头上? 沙发要怎么清洗? 万一洗不干净,房东会不会让她赔钱? 笪璐琳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淡定地说:“让我查一查沙发的清洗方式先。” 周悠儿说:“我查过了,方法有四种,第一种吸尘器清洁,用吸尘器等对沙发表面进行吸尘处理即可,第二种——” “等等等等等!”笪璐琳十分不理解,“我们这种情况用吸尘器?” 脑子瓦特了才会用吸尘器吧?况且她没有吸尘器。 周悠儿憨笑:“我这不是把查到的所有方法都告诉你嘛。” 笪璐琳咽下一口气,勉强微笑道:“你果然比我更生白。” 周悠儿疑惑:“生白?什么意思?” “没什么。”笪璐琳拍拍她的肩,“我想,把沙发布套拆下来洗应该就能洗干净,我们动手吧。” 于是,周悠儿稀里糊涂地跟着笪璐琳拆布套,放进洗衣机清洗,又顺势一起把整间屋子的地扫和拖了,尽管清扫得不咋地。 这样一看,周悠儿的呕吐并不算坏事,起码让这差不多有四个月没打扫过的屋子变得干净一些了。 搞完卫生后,已经是十点,周悠儿索性留在笪璐琳这过夜,第二天早上再回去,她的公寓和她所在的公司在同一条路上。 因为白天都在睡觉,深夜时她们就精神得想在屋里蹦迪,但怕扰民,便躺在床上随意地聊天。 周悠儿问笪璐琳她醉酒后有没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笪璐琳告诉她没有,毕竟这种“社死”场景,当事人不知道才是对她的小心灵的最佳呵护。 东扯西掰将近两小时后,周悠儿睡着了。 笪璐琳没有。 她确认周悠儿熟睡后立即拿出手机搜索“人为什么会做春梦”。 她真的快要疯掉了,那个梦真实到她觉得自己曾经经历过,甚至正在经历着,而且最近这段日子所做的叁个梦竟然是能串连在一块的。 搁这演连续剧呢?! 搜索结果显示:在青春期的时候很多人会出现经常做春梦的情况,主要和体内激素分泌有一定的关系;做春梦是一个正常的生理现象,可以不用太过于担心也不用太过于困扰;这些梦不是有病的症状,也不是潜在的欲望,而只是人们对身体的一种无恶意的好奇。 笪璐琳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到有病的程度,可能就是青春期来得晚了……一点…… 没多久,她也安心地入睡了。 翌日。 笪璐琳醒来,发现—— 下面,湿了。 16他就像一只刺猬 又一股热流从下身涌出。 笪璐琳感觉不妙,连忙起床去卫生间。 果然,生理期来了。 每个月的月初,大姨妈必来问候,寺庙的晨钟暮鼓都没她那么准时。 内裤血红一片,幸好起得快,睡裤只沾上丁点鲜血。 笪璐琳换洗完毕,刚踏出卫生间,周悠儿就像一只褐雨燕一样从阳台飞过来,边飞边大叫:“靠靠靠!!!” 笪璐琳摸不着头脑:“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 周悠儿握住笪璐琳的手,欣喜若狂地问:“隔壁那屋的男生是谁?!就是你新搬过来的邻居吗?” “……”怪不得一脸花痴相,想起某人那张臭脸,笪璐琳干笑一声,“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见到他了?” “我刚在阳台拿衣服,顺便望望你这周围的风景,谁知一扭头就看到隔壁的阳台站着个男生,拿着本子和笔,像在写生那样,侧脸好——帅,我就忍不住盯着他看,然后他好像感受到我的目光了,转过头来,妈呀——正脸更绝!”周悠儿少女怀春般双手合十,笑得像捡到大金子似的,却又忽地收起笑容,变得垂头丧气,“不过他的眼神好冷漠哦,扫了我一眼就走了。” 嗯,习惯就好,他那人一向没礼貌。 “但是——”周悠儿话锋一转,“这样冷酷的男生,好吸引人啊!” 笪璐琳:“……” “你和他打过招呼没?他叫什么名字?为人怎么样?一个人住吗……”周悠儿如同一只麻雀,绕着笪璐琳叽叽喳喳个不停。 笪璐琳摇了摇头,叹气说:“我待会再和你娓娓道来,你先刷牙洗脸吧。” 周悠儿陡地跺脚:“哎呀,被他看到我的素颜了!而且刚起床脸还很肿,这第一印象分会不会很低?” “……” 看到周悠儿这般兴奋的样子,笪璐琳无缘无故地觉得很别扭,胸口闷闷的,像有朵乌云压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月经导致的心情不畅,反正不大想搭理周悠儿。 两人梳妆打扮好后,一起出门。 电梯停在了高层,她们等待它下来。 笪璐琳的小腹隐隐作痛,她用掌心捂住肚子。 周悠儿瞥见,问:“肚子痛吗?” “生理期,第一天总会有些不舒服,但很小问题,明天就没事了。” “哦……”周悠儿手指缠绕着长发,随口问道,“以前你见到帅哥都会第一时间和我分享,这次怎么没有和我提?” 笪璐琳蓦地愣住,竟然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倒了。 是啊,过去四五年,自己见到觉得好看的男生都会和周悠儿提一嘴,这次为什么没有和她提,甚至没有过要和她提的念头。 为什么? 笪璐琳找不到理由,摸了摸鼻尖说:“他哪里帅了?就、就……很普通啊……” “这叫不帅?这叫普通?”周悠儿感到不可思议,“Darling,这才几天你的审美怎么就变了?我感觉你邻居怎么着都比那个梁医生帅啊。” “两个不同类型,不好比较吧。”笪璐琳看向周悠儿,“不是,你不是喜欢张智博吗?” “八字都没一撇呢,不过就是有点好感。” 笪璐琳眯起眼:“你说要上了他……” “上谁?张智博吗?我什么时候说的?” “喝醉酒之后。” “当着他面吗?” “没,就……当着我面。” “那没事。”周悠儿伸了个懒腰,“人嘛,总得物色多几个好盘,再从中挑个最好的。” 差点忘了,周悠儿是养鱼达人。 “其实——”笪璐琳望着一直卡在“12”的楼层显示器,咬了咬唇,“我的新邻居是我的初中同学。” 周悠儿错愕地睁大眼:“啊?这么巧吗?” “嗯,是有点巧。不过我和他不怎么熟,初中时闹过一些矛盾,毕业后没联系过,也就他搬过来后才重新见面,但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笪璐琳无奈地笑了笑。 “他是不是很难相处啊?” 笪璐琳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说:“我觉得他就像一只刺猬,浑身是刺,碰不得,一碰你就会被扎得伤痕累累。”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样的男生送给我我都不要。” 周悠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性格不好的人是挺难顶的。” 电梯终于抵达六楼,门一开,里面站着一个大叔,一半的空间被用纸箱装着的货物占了。 女生们走进电梯,笪璐琳刚转过身面向门口,就被男生飘进来的身影吓得半身不遂、动弹不得。 他像一座大山一样耸立在眼前,可她不能再往后退了。 他怎么…… 难不成他刚也在等电梯? 该不会就一直站在她们的背后吧…… 可她没听到他的开门声啊!!! 周悠儿碰了碰笪璐琳手臂,眼神示意“这是不是就是你的新邻居”,虽然男生戴着口罩,但她还是能认出来。 笪璐琳僵硬地点点头,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内心在哭天抢地。 出口的话能不能收回来? 但是,或许,万一,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呢,她就不必庸人自扰了。 笪璐琳做了个深呼吸,张了张嘴:“你——” 听到多少…… 然而,她卡住了,没勇气问下去。 电梯里一片死寂。 四楼时,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然后电梯一路向下,到达一楼。 电梯门打开,男人先出去,接着是鹿霖。 男生迈出一步后,冷不防地冒了句:“全部。” 笪璐琳:“……” 纳尼?这人有读心术?! 他竟然全部都听到了…… 平时真的不要说别人坏话,当你发现对方听到你说他的坏话时,你最大的感受就是——无地自容。 笪璐琳想,她是不是该搬家了,不然以后要怎么面对他? 只不过,她想多了,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她都没有见到他。 叁月份,全市正式施行《排污许可管理条例》,生态环境局各相关处室、各分局紧密联动,开展贯彻实施该条例的严格执法强化普法专项行动,因此,笪璐琳被安排了大量的宣传任务,还有数不清的材料要写,隔叁岔五得加班。 发工资那天,笪璐琳下班后去敲鹿霖的门,打算还钱,但他不在,周末她再去找他,依然不在,平时上下班也没有碰到他。 不知是他不想再看见她,还是他的生活也忙碌起来了。 或许,当一个人想见你时,你在山陬海噬他也会不远万里去见你,但如果他不想见你,近在咫尺亦如海角天涯。 这一天,笪璐琳如常上班,却有几位特殊访客大驾光临。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正在写材料的笪璐琳一抬头,看到了穿着白衬衫、笑得宛如晴空里的阳光一般的男生。 两个月没见,他的头发长长了些,刘海半遮眉毛,却更显少年般的朝气与明朗。 笪璐琳又惊讶又欢喜,快步走到男生面前:“张西扬,你怎么来了?” 张西扬使了个眼色,笪璐琳秒懂,他不是闲得慌来生环局找她,是以记者的身份过来了解事件真相,报导新闻。 他的身后有正举着摄像机拍摄的摄影师,还有一对衣着朴素、皮肤黝黑的男女,看起来像是农民叔叔阿姨。 笪璐琳恢复回工作状态,微笑问道:“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张西扬举起麦克风说:“你好,我是告柏市电视台的记者,请问高一铭高处长在吗?” 老头正在隔壁的处室和别的处长喝茶,笪璐琳正要开口,另一个同事也是她的上级范擎走过来,抢先说道:“高处长不在,你们找他做什么?” 领导已发话,笪璐琳只能噤声,后退一步。 原来,在2017年12月,高一铭向这对农民夫妇购买了台湾的高粱酒,说是公务接待,共计15000块,但高一铭只付了7000块,剩下的没有付,叁年多过去了,他始终不接电话,不回信息,生计艰难的夫妇只好找电视台帮忙,上门来要钱。 范擎说:“你们不是要解决问题吗?” 张西扬点头:“是。” “你们想解决问题,”范擎瞄了一眼摄像头,“通过这种方式,我感觉不好,你们不要在这拍。” 摄影师没理睬他。 “群众找到你们,不是没有缘由的。”张西扬把当年的发票和手机短信展示给范擎和笪璐琳看,“发票抬头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告柏市生态环境局香念分局’,短信也写得很清楚,‘请寄告柏市生态环境局香念分局,大气处高一铭收’,所以人家才会来到这里。” 范擎不耐烦地说:“当时什么情况,我们不清楚,只能找高处长本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联系上他,让他过来。” 张西扬说:“那麻烦您现在联系一下他。” 范擎走到墙角打电话,不知道是真打还是假打,笪璐琳没听见老头那平日里响彻云霄的铃声《月亮之上》。 过了一会,范擎回到门口,说:“没接通,高处长应该在忙。” 忙着喝茶吗? 笪璐琳看不下去了,冲张西扬挑了挑眉。 张西扬接收到她的信号,望向她。 笪璐琳悄悄地用手指指向右边,嘴型说“隔壁”。 张西扬懂了,直接带着小队伍前往旁边的处室。 笪璐琳没跟过去,乖乖回座位干自己的活。 张西扬一推开门,烟雾缭绕,高一铭正靠在沙发上叹茶。 他们换到了一间安静的办公室。 张西扬向高一铭重新叙述整个事件后,问道:“是不是这么一个情况?” 高一铭摸着自己的大腿,笑着说:“应该是吧。” 他又和蔼地对农民夫妇说:“其实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没有必要闹成这样。” 张西扬正色道:“如果你是以个人名义买的酒,就应该和他们说清楚,包括开票是开个人的,而不是单位的。” 高一铭说:“票是别人开的,我哪管这种小事。” 他始终保持着和颜悦色,但张西扬看得出,那双眼睛暗藏着汹涌的河水。 不想再与对方东拐西转,张西扬说:“先把钱还上吧。” 高一铭沉下脸,仿佛在压制情绪,顿了一会,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着摄像头的面,夫妇清点了8000块的现金,终于露出雨过天晴的笑容。 事情总算解决了,张西扬最后不忘嘱咐高一铭:“作为公职人员,在自我行为上要更好地自我约束,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个人,还有你背后的单位的形象,希望这个事情能引起你的反思。” 高一铭背着手,不笑不语。 由于在接工作上的电话,笪璐琳没有看到张西扬离开时的身影,但当她忙完后看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张西扬:明天是哪个小傻瓜的生日啊?】 【张西扬:哥想请她吃顿饭】 【张西扬:不知道她赏脸不?】 笪璐琳噗嗤一笑,回复他——赏脸! —————— 亲爱的bee读者: 2020年8月11日,你第一次出现,一转眼就过去一年了,我也创作一年了(虽然有半年没在写……),时间过得真快,我没想到你会一直陪着写得那么糟糕的我(最开始的作品签约了的,但感觉只有责编是我的读者,不懂写也不想写了,所以换个地练练手哈哈哈)。当初之所以产生写小说的念头大概是因为身边没有什么可以精神上交流的朋友,但我也蛮奇怪的,我很少接触网络文学(回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大多看外国文学作品,可能对这世界好奇),所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摸索,希望明年今日,还能有幸和你说句:周年快乐! 本来想二更当送你的“礼物”,因为下一章是一个转折点,可我实在时间和精力不足…… *买酒事件改编自真实新闻事件。 17揭下笑面虎伪装 笪璐琳和张西扬两家是世交,住楼上楼下,笪璐琳家7楼,张西扬家8楼。 与年少相关的所有记忆,遍布对方的踪迹。 张西扬比笪璐琳大两岁,笪璐琳刚出生没多久,张西扬就抱过她亲过她的小脸蛋,张西扬父母对他说这是他的妹妹,他要好好爱护她。 再大些,笪璐琳就成了张西扬的小尾巴,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西扬哥哥”地叫个不停,他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跑跑跳跳、徒手抓昆虫、和其他男孩子干架是常事,以至于笪璐琳留长发之前,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个小男孩,说她虎声虎气,野得很。 笪璐琳上小学后,诞生自我主张和反叛意识,就不肯再叫张西扬“哥哥”了,每次张西扬让她叫哥哥,她都会回一句“哥个屁”,张西扬站在她身后用胳膊勾住她的脖子,“威胁”她叫,她还宁死不屈。 双方父母的关系很好,都是从穷苦日子过来的,平日里常常互相照顾,今天我家不想做饭,便去你家蹭一顿,在外尝到香甜的橘子,不忘给你带一份,每逢中秋佳节,一起烧烤赏月。 学校举办文艺汇演时,笪璐琳被音乐老师抓去凑人数,是张西扬妈妈给她化的舞台妆,就连家长会有两叁次是由张妈妈代她父母去参加。 张家是他们那栋楼最早买电脑的人家,笨重且贵重的机器常被张西扬和笪璐琳两个小家伙拿来玩《街头霸王》,笪璐琳自封为春丽,张西扬自封为查理·纳什,非得打个你死我活。 玩累了,笪璐琳直接躺在张西扬的床上呼呼大睡,睡醒还能喝一碗张妈妈精心熬制的老火靓汤。 不是没有定过娃娃亲,许凤娇被检查出怀的是女孩时,张西扬父母就提议过以后要当亲家,但只是戏言,大人们并不把个人意志强加在年轻小辈身上,任其自然。 张西扬上初中之后,由于不顺路,两人不能再一起上下学了,笪璐琳有一阵子还觉得生活很空虚,教室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再也不会有一个颀长而朦胧的轮廓,等待她。 幸好一年后笪梓健也到了读小学的阶段,上下学的路途终于不再孤单寂寞,只不过她的角色不得不转换成负责在马路上看车、引领弟弟的姐姐了。 笪璐琳上的初中和张西扬的一样,虽然两人隔了两届,但在同一个学校里,时不时会偶遇,而且又回到了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的时光,似乎除了从走路变成骑车,其他都没有改变。 张西扬属于那种聪明又外向的男生,勤奋时年级前几名,懈怠时排名中上,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辩论赛、演讲比赛、羽毛球比赛等等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可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他的受欢迎程度让笪璐琳妒忌,却也不得不佩服。 后来,因为张爸爸工作的原因,他们一家搬去了广州,张西扬在广州读高中,笪璐琳和他的交流因距离和时间以及愈加繁重的学业而逐渐减少,直到张西扬大学毕业后,来告柏发展,他们之间的联系才慢慢又多了起来。 如果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磁场感应,那么笪璐琳认为她和张西扬的磁感应强度应该很接近,不管过了多久没见面,只要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像从来没有分别过。 去年,张西扬也想陪笪璐琳过生日的,但因为出差没庆祝成。 就在笪璐琳为自己明天的生日神动色飞时,高一铭回来了。 阴云密布,杀气凝重。 笪璐琳立马关掉聊天界面,假装没有分心地研究新出台的各项政策中,从高一铭踏进门口到他在自己座位坐下的整个过程,她都敛容屏气,连移动鼠标的速度都减缓了。 其实,因为陈迪,高一铭这阵子和她说话时总是面带慈祥的微笑,她快忘了他还有这样一张如生铁一般僵硬的面孔。 她开始担心张西扬或者那对夫妇会不会遭到报复。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表面看起来都纹丝不动,除了范擎,他走到高一铭身边窃窃私语了好一会。 大伙儿唯恐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但出人意料的是始终风平浪静。 那个下午,高一铭只是不间断地抽烟,泛黄的双眼紧盯着码稿子的女生的脊背。 下班后,笪璐琳和李婵也就是李姐一起去地铁站。 出了单位的大门,笪璐琳那根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弛了,她像劫后余生一样说:“高处长今天丢了那么大的脸,我一直在担心他会把火发泄到我们身上,还好没有。” 李婵叹了口气:“唉,日子要难熬了。” “为什么?” “笑面虎,知道吗?” “知道。”笪璐琳拧眉,“可是我不明白他又不缺钱,那对夫妇还那么穷,为什么他要拖别人的几千块?” “还是公款消费呢。” “就是他报销了,却把钱攥自己裤兜里了么?” “有时候,”李婵轻蔑一笑,“这有钱没钱和人的贪心程度、道德素质是不对等的。” “不过,都上新闻了,他会受到处分的吧。”笪璐琳望着前面路口的交通信号灯,绿灯在一闪一闪。 李婵摇了摇头,拍着女生的手臂说:“小琳呀,这日子不能过得太清醒,人生难得糊涂。” 笪璐琳没明白她的意思,按揉着自己发酸的后颈随口道:“可是写下‘难得糊涂’的郑板桥过得很清醒呀。” 李婵愣了愣,接着笑了,说:“傻孩子。” 李婵忽然想起当初高一铭面试完笪璐琳后,说过这个女孩的眼睛里有一份难得的天真和水灵。 翌日,大概因为兴奋,笪璐琳早早地自然醒了。 她穿了条修身红裙,化了个极其精致又不夸张的复古妆,颇有港风美女的韵味,再提上周悠儿送的小牛皮琴谱包,穿上绑带尖头高跟鞋,乐滋滋地去上班了。 到达办公室,换上制服和平底鞋,开启新的一天的工作。 当笪璐琳把写好的材料上交给高一铭后,她终于理解李婵为什么会说“日子要难熬了”。 高一铭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批评她:“你看看你的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能入眼?上街随便抓个小学生都能写得比你好,每天就这么混日子的吗?” 他还旧事重提,把笪璐琳以前犯过的错误一笔一笔地指出来,有很多笪璐琳自己都记不起来,听着听着就懵圈了。 他仿佛揭下了笑面虎的伪装,露出他咬人嗜血的本性,而她被吞食得不余残渣。 其实他没有说任何不雅的词语,但她就是被骂懵了,不知所措。 他说得那么有条有理,她找不到丁点借口反驳。 指责了二十多分钟后,高一铭问:“听明白没有?!” “……”笪璐琳吓得全身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那还不快去改?!” 笪璐琳哈腰,喉咙发抖地说:“好的。” 她刚要转身,高一铭又斥道:“还有,你是夜总会小姐吗?现在、立即、当场把你的大浓妆卸了!” 笪璐琳咬咬唇,忍着涌上鼻头的酸楚,在其他人同情的余光里回到座位,从包里拿出卸妆液和卸妆棉,低着头,从额头到下巴,一点一点地把脸上的脂粉擦掉。 她不露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擦拭。 一遍又一遍地修改,一遍又一遍地被打回,直到晚上八点,早已下班的高一铭才发来一句:勉勉强强过关吧。 可下一秒,他又说执法处人手不足,要求她去支援,到一家工厂进行检查,车已经在楼下等她了。 由于很多企业很“鸡贼”,知道生环局一般白天突击检查,它们的治污设备就会只上“白班”,到了晚上,不开净化器进行生产,致使未经治理的污染物排入周边破坏环境,生环局便偶尔会在晚上出动,打这些违法企业个措手不及。 笪璐琳心里骂了高一铭千万遍,却还是得忍,因为工作职责里有一条是——承办领导交办的其他事项。 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李婵安慰道:“这个世界不全是这样的,分人,别气馁。” 笪璐琳吞下所有碎牙,朝李婵笑了笑。 和张西扬约的晚餐自然是泡汤了,但张西扬说会等她忙完。 笪璐琳心想检查应该不用很久吧,便穿回高跟鞋,把裙子装进袋子里,提着包包出发。 执行任务的车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生叫周俊,女生叫陈敏洁,看起来和笪璐琳差不了几岁,周俊负责开车。 大概为了活跃气氛以及让笪璐琳了解他们的工作内容,周俊像个话痨一样说不停。 “香念区那么大,我们得各街道开展地毯式排查,还得同步进行普法宣传,这个月才过叁分之二,我们俩已经去了20家排污单位,这是第21家,至今有五六家违规排放了……” 周俊说得比较疲时,笪璐琳插嘴问道:“我们待会要检查什么工厂?” 陈敏洁“唉”了一声,说:“一家资源再生厂,对废旧塑料拆解、分类,18年时我们批准它分类、拆解、粉碎800吨塑料,但不可以设置锅炉和废水、废气排放口,除非重新申报审批;去年我们同事去检查时,发现它新增了退镀、提铜这些生产工艺,违规设置了0.6吨锅炉,产生的废水部分循环,部分在排污口排放,产生的废气通过锅炉排放口排放;去年末它提交的申请表说废水处理可达到叁级排放标准,但我们让它补充发改委备案通知、同意开展前期工作的意见这些材料时,它又迟迟不提供,这肯定批准不了的呀,所以我们来看一下它还有没有在违规生产。” 笪璐琳默默消化了一会,捋顺了整个事件脉络。 车窗外的风景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逐渐变成孤寂黯淡的路灯。 车,驶往荒无人烟的地带。 一幢四四方方的建筑在墨黑的夜幕下亮着白炽的光。 从未知的方向远远地掷来了一句—— “他娘的,生环局的来了!” 18轻若浮云柔似水 车子离工厂越来越近,高悬在工厂上方的如乌云的黑烟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与夜色融为一体,却又比夜色更深。 周俊把车停靠在工厂的大门前,门口还有一辆黄色的老旧的大卡车。 叁人下车,一打开车门,浓重得呛鼻的柴油味扑面而来,戴着口罩也无法阻隔一丝一毫,仿佛空气原本就是这股味道。 笪璐琳用手扇风,以驱散一点气味。 他们走进工厂,厂内到处堆积着杂七杂八、支离破碎的废旧塑料,蓝色的圆柱体的废塑料炼油设备正在加热废塑料,黑黄色的色泽浑浊的塑料油从提炼设备的管子里流出来,一部分工人在挑拣塑料,一部分工人在操作机器。 废气处理设施应该是刚启动的。 周俊问其中一个工人:“你们老板呢?” 后方响起一把浑厚的嗓音:“诸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众人回头,一个体态匀称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地走过来。 周俊出示执法证:“我们是告柏市生态环境局香念分局执法处的执法人员,您是隋敬朝先生吗?” 隋敬朝伸出右手:“正是鄙人。” “握手免了。”周俊环顾整个工厂内部,“你这又升级了哈,都开始炼油了,申报了吗?获批准了吗?” 隋敬朝顾左右而言其他:“我们的排放是达到标准的。” 周俊问:“废水对外排口在哪?” “请。”隋敬朝一直没收回伸出的手,顺势转了个方向指路。 隋敬朝把他们带到工厂后门,排污口是巴歇尔槽的类型,散发着难言的怪味,和柴油味混在一块,实在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反正让笪璐琳闻了想吐。 周俊和陈敏洁对污水进行采样,笪璐琳举高手电筒给他们打光,然后他们又逐一对液位、管路、分析仪器、消解器、废水处理设施运维台账等等进行核查、拍照。 查完废水排放情况又查废气排放情况,一系列检查下来,百孔千疮,全是漏洞。 周俊和陈敏洁分别向隋敬朝大致地说了存在的问题,指出他的柴油提炼违背了哪些法律条例,命令其立即停止生产,并且将会对他进行罚款。 “别啊,叁位好同志。”隋敬朝将保持了很久的笑容转换为委屈巴巴的表情,“我这小厂子污染很小的,我很快就整改好,你们再宽容我一点时间。” 周俊面不改色地说:“几个月前就已经有同事过来提醒过你,没想到你这事业反而越做越大了。” “别罚款。”隋敬朝几乎是哀求的语气,“我明天就开始整改,不不不,现在就开始整改!” 陈敏洁说:“你的情况挺恶劣的,肯定要罚款,估计十万起步。” 听到金额,隋敬朝猛地瞪大眼:“十万?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这一年都赚不了几万块,掏不出十万给你们。” 隋敬朝身后的几个工人接连唉声叹气。 “他妈的,你们天天查这个罚那个不就是为了钱吗?”不知是谁突然愤愤不平地喊出这句话。 有了领头羊,其他人纷纷开口埋怨了。 “我们讨生活不容易啊。” “工资本来就低,下个月该不会要拖欠工资了吧。” “专门欺负我们这些小工厂……” 听口音应该都不是告柏本地人。 隋敬朝趁势拍着胸脯大发感慨:“你们有没有为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着想过?我以及我这些工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天累死累活就为了能赚点钱养活家人,你们难道要逼我们走上绝路吗?” 怎么会扯到这么严重的地步?笪璐琳听得头都大一倍,感觉更窒息了。 她看向周俊和陈敏洁,他们俩也面露难色。 再环视四周,他们叁个已经被工人们包围住了…… 周俊厉声道:“你们要生活,这一片区域的居民也要生活,乱排乱放会致使这附近甚至更大范围的区域的空气、土地、庄稼、水源都遭受到严重的污染,难道你们要以害己害人祸害地球的方式赚钱吗?我们不是不让你们赚钱,罚款是为了警醒你们以合规合法的方式经营。” 陈敏洁接着说:“可持续发展懂不懂?生态环境都毁坏掉了,子子孙孙还怎么生存下去?” 隋敬朝不耐烦了,呲着牙指着叁人吼道:“我他妈现在负债累累,就要活不下去了,顾得上子子孙孙?!”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啊!” 局面越来越不受控,这一大群人像黑社会里的头儿和马仔,似乎随时会上前围殴他们仨。 笪璐琳尝试降低大家的火气,硬着头皮打感情牌:“大家先别着急,我们仨不过是上头派来的虾兵蟹将,和你们一样为了生存而工作,有很多不如意,有很多不得已,有很多委屈,有很多个瞬间想要放弃……” 她说着说着自己难过了起来,有些哽咽。 然而,现场的人无动于衷。 “听她讲什么屁话!” “老板,他们敢罚款我们就去告他们!” 不通风的场地温度渐高,不知不觉后背渗出了汗。 检查过那么多家企业,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周俊和陈敏洁都有些招架不住,也不愿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便决定直接离开。 隋敬朝张开双臂拦住:“你们怎么上报?” 周俊叹了叹气,搞不懂这群人刁难他们叁个小喽啰做什么,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和权力去改变和扭转既定的事实,但为了能安全离开,只好说:“我们会站在你们的角度为你们着想的。” 又讨好般说了一番话,隋敬朝和工人们终于肯放他们走。 叁人有点像落荒而逃。 笪璐琳走到厂房门口时,鞋跟被渔网绊住,她来不及收脚,“砰”,整个人狠狠地扑倒在地面上。 周俊和陈敏洁连忙弯腰扶笪璐琳,笪璐琳吃痛地站起来,笑着说没事,但在看到手提包的表皮时,心碎了。 像刀疤一样深刻的划痕…… 周悠儿送的生日礼物,价值叁千块,今天第一次背。 看到笪璐琳欲哭未哭的神情,陈敏洁以为她摔得很疼,便格外小心地搀扶她。 已经将近十点半了,周俊先送两位女生回家。 笪璐琳给的地址是告柏大学,当初她的目标就是这所大学,可惜没考上,但她知道学校对面的一家蛋糕店特别好吃,24小时不打烊,今天她特地给自己订了一个生日蛋糕。 晚饭都还没吃呢,幸好还有蛋糕给予她慰藉。 由于太晚了,笪璐琳给张西扬发消息说不庆祝了,但张西扬仍说要来找她,她说自己很累想早点休息,他没再回复。 家人群的未读消息数量显示99+,笪建霖和许凤娇各发了几个大红包和一些平常又温馨的祝福语,笪梓健则发了一堆恶搞她的表情包。 笪璐琳哭笑不得。 【Darling:笪梓健,你小子找死吗?】 【Darling:下个月生活费,没了!】 【健哥:姐,你总算冒泡了!】 【健哥:别啊,看在我送了你一瓶香水的份上,多多少少给我点生活费。】 【Darling:呵呵,花我的钱给我买礼物。】 【健哥:我从小到大的零花钱也不知道是被谁抢走了(小声哔哔)】 【健哥:其实不用心痛,十九块九包邮。】 【Darling:…………………………………】 【健哥:哈哈哈,姐你那么晚回复是不是因为和朋友们庆祝生日?】 笪璐琳原本飞快地打字的手顿时停下。 像蔫了气的气球一样,她放下手机,望向车窗外。 绿树、花丛、灯杆、公交站牌、行人…… 一闪而过。 望了一小会,她轻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回复。 【Darling:是啊,和同事吃了顿饭,后来和朋友逛街,一起吃蛋糕什么的,开心!】 【健哥:你发朋友圈第一时间通知我,我要第一个给你点赞!】 【Darling:好~】 笪璐琳把手机放进包里,头挨着车窗边,呆呆地看街景。 笪璐琳到达蛋糕店时,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是个看起来叁十多岁气质娴静的女人,正在烤曲奇饼,浓郁的奶香味沁人心脾。 看吧,比你更厉害却又更努力工作的人多的是。 “姐姐,你喜欢你的生活吗?”在接过蛋糕时,笪璐琳不知怎的脱口而出。 老板温婉一笑:“当然,我做着我最喜欢的事情呀,开蛋糕店、让每一个吃到我做的蛋糕的人感到幸福是我的人生理想。” 人生理想…… 好遥远好遥远的词啊。 “真好。”笪璐琳弯了弯嘴角,“真羡慕你呐。” 由衷地,羡慕你。 告柏大学离笪璐琳住的小区并不远,一千多米,一条街加一座人形天桥再加两条街。 街上还有不少大学生,有些刚从KTV里出来,有些拿着烧烤串边走边吃,有些在嬉笑打闹。 笪璐琳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不曾风光却也逍遥。 可是时光一往无前,回不去了。 爬天桥的阶梯时,脚上的刺痛感迅速增强,笪璐琳一摸右脚脚踝,肿了一块。 卡在梯道的中间,进不是,退也不是。 爱漂亮而付出的代价,真惨痛。 笪璐琳决定脱掉鞋子赤脚走路,于是她把蛋糕放到旁边,一手扶着栏杆一手解鞋子上的蝴蝶结。 “赵婷婷,给我亲一口!”男孩叫喊道。 “有毛病!我才不给你亲!”女孩边跑边笑。 男孩追逐着女孩,从天桥的一端追到另一端,从主桥追至梯道。 女孩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下着楼梯,一不留神—— 黑白双色包装盒装着的蛋糕,被踢翻了。 咕隆咕隆,一级又一级,滚到了平地。 男孩匆匆捡起蛋糕盒,大步跨上来,把盒子放回原先的位置,带着甜蜜的笑脸向傻眼的笪璐琳说了声抱歉,又立即去追女孩。 怔了几秒,笪璐琳缓慢地蹲下,如履薄冰般打开蛋糕盒。 里面的巧克力蛋糕,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像坨屎。 笪璐琳凝视着稀巴烂的蛋糕,慢慢地,慢慢地,全身开始颤抖。 抖动程度从轻微到中等到剧烈。 越来越控制不住。 哇的,她哭了出来。 嚎啕大哭。 每个人在年少时都曾经拥有过美丽的幻想,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是盖世的英雄,以为自己会拥有七彩的云。 可是生活多么残忍,你既没有能力大闹天宫七十二变,也没有资格头戴金箍奔赴西天,你既没有勇气对抗欺人的势权,也没有底气成为凡人的良贤,你既摆脱不了人间的俗念,又掌控不了尘世的悲欢。 你只不过是一条被命运扼住喉咙、夹着尾巴畏缩度日的狗。 缩成一团哭泣的她,就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 不知哭了多久,泪水把蛋糕和成了稀泥。 忽然,一句呢喃,轻若浮云,柔似春水—— “笪璐琳,你怎么了?” 她听到了救赎。 19月亮又动了凡心 笪璐琳抬起头,透过盈满眼眶的泪水,男生的面容朦朦胧胧,如镜花水月。 她用手背抹掉眼里的泪花,灯光晦暗,只能依稀看清那流畅的脸型的弧度,但她知道是谁。 “发生什么事了?”鹿霖弯着身子,轻轻地问。 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缺乏安全感的刚入睡的婴儿。 被他一问,笪璐琳鼻子又一酸,眼泪又抑制不住地哗哗直流。 哭得五官乱飞的样子肯定很丑,不想被他看见,她低下头,结果一低头水又从鼻孔里流出来,流到了嘴唇。 太狼狈了。 笪璐琳把头埋在膝盖上,闷着嗓子问:“你有纸巾吗?” “有,还有手帕。”顿了两秒,鹿霖又说,“新的,洗过,没用过。” 这个时代竟然还有人用手帕,她没遇到过。 以前好像也没见他用。 笪璐琳摊开两只手掌,有点厚脸皮地说:“都要。” 紧接着,两份触感完全不同的物品放在她的手上,一份光滑清凉,一份柔软亲肤。 他的手帕被折迭成小正方形,是棉质的,深蓝色,还有白色的波浪状花纹,像是海浪,带着一股清香,和他身上的味道接近。 用来擦眼泪鼻涕未免可惜,笪璐琳还是使用纸巾擦拭。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男生的声音刚落下,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笪璐琳再次抬起头,鹿霖正快步下楼梯,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她盯着他的背影看,直到他消失在街道的转角。 不知他要去做什么,等一会就等一会吧。 腿都蹲得麻了,笪璐琳抽出一张纸巾,铺在阶梯上,坐下。 龟裂的瓷砖散着几分寒意,她穿回高跟鞋,让冰凉的脚丫子少吹点风。 风,并不凌厉,优游地在身边打转,像小孩的手般轻拂着脸庞,天桥护栏外淡粉色的夹竹桃正怡然摇曳,街上的行人叁叁两两,都走得很慢。 夜阑人静,这样不疾不徐的步履,似乎才是万物原有的模样。 笪璐琳又闻了闻手帕,渐渐地感觉身心都舒畅了些。 等了十来分钟,街道的转角终于出现熟悉的身影,手上多了个箱子。 随着男生逐渐走近,笪璐琳逐渐看清那个箱子,好像是…… 蛋糕包装盒。 就这么一瞬间,她的心猛地开始狂跳起来。 男生踏上阶梯,一步一步,沉稳有力。 紧攥在手里的手帕起了褶皱,上面的海浪似在翻涌,一浪接着一浪。 鹿霖走到女生面前,举起蛋糕,漫不经心地说:“呐,别难过了。” 蛋糕摔烂至于哭得如此悲痛欲绝么。 鹿霖又抿抿唇,低声说道:“生日快乐。” 笪璐琳胸腔倏地抽了一下,哇的,她忍不住又哭了。 哭得猝不及防,让男生手足无措。 “怎么——”还哭…… 没有进修过“安慰女生”这门学问,况且他也搞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好言语化作行动,从书包最外层掏出一包新的纸巾,递给笪璐琳。 笪璐琳抽噎着说:“刚那包还没用完呢。” 那…… 鹿霖准备收回手。 “不过用得上。”笪璐琳还是伸手接过纸巾。 不经意间,女生的指尖轻轻挠到男生的手指。 酥酥痒痒。 笪璐琳摊开一张纸巾遮住下半张脸,憋着泪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鹿霖垂眼扫了扫巧克力蛋糕说:“牌子上写着。” 白巧克力牌已断裂成好几块碎片,但在脑海里将它们拼凑起来,勉强拼得出——Darling小仙女生日快乐。 笪璐琳给自己订的祝福语。 笪璐琳像个小可怜一样呜呜地说:“这二十四年来,你是第一个给我买生日蛋糕的……” 鹿霖皱起眉头,像是不相信。 “其实——”笪璐琳擤了擤鼻子,呼吸顺畅后,用委屈的眼神看着鹿霖说,“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连吃蛋糕都是一种奢望,我以前一直在装有钱……” 鹿霖记得,初中时候,笪璐琳是班上寥寥几个常年穿着名牌鞋的学生之一,用的文具、包的书皮都明显高别人一个档次,扎着高高的马尾,发饰别致,日日更换,不说话时自信又明媚,在一众未经修饰发育未全的学生里十分亮眼。 只不过,一开口就和那精致的外表搭不上边,傻里傻气的。 喜欢她的人觉得大小姐平易近人,不喜欢她的人觉得富家女空有外壳。 他是后者。 曾经。 虚荣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芽滋长的呢? 大概是从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生活水平存在巨大差距的那一刻起。 “我爸年轻时是工地上的施工员,后来当了包工头,我妈身体不好,在家休养。为了赚钱给妈妈治病,爸爸日夜兼程地工作,可是,医药费就像个大窟窿,怎么都填不满。但家里人很宠我的,一点粗重活都不让我干,只要我健康平安就行。他们从来不诉苦,我也知道他们很不容易,可是……我心里还是有好多苦啊。”笪璐琳用手捂住泪流不止的双眼,“为什么别的女孩有穿不完的公主裙和小皮鞋,为什么她们的手上总拿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为什么她们知道摩天轮的顶端的风景长什么样,而我只能在心底里问自己为什么。” 不甘落于人后,所以,抢弟弟本就不多的零花钱,偷偷拿大人们放在枕头下、抽屉里、钱包里的零钱,以买书、交费用为由要钱,向发小借钱,大半年不买零食攒钱,就为了能买一双显得自己很尊贵的名牌鞋。 于那时候幼稚的女生而言,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似乎能以此证明自己愿意为了一个目标付出无限大的毅力,甚至赴汤蹈火。 这样虚伪的骑士精神,曾深深地自我感动着。 可是,终归要面对现实。 “我的大学专业,环境工程,是我爸给我选的,他说闺女别选那些大家都选的专业,像热门的金融你能挤得进去吗,选些偏的,竞争小,更容易找工作,而且这些年国家大力发展环境保护。可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鹿霖看着低着头一边说话一边玩弄鞋子上的绑带的女生。 绑好一个蝴蝶结,又解开,再绑。 “每天的课好多,什么都学,有机化学、电工、机械制图、物理、计算机基础、VB、工程力学、流体力学、线性代数、CAD制图、概率论、环境生态学、环境微生物学……好多好多,我学得都快脱发了,还是不知道到底学了什么,甚至,四年下来,连环境工程是什么都不懂。 “我大四实习时去过污水处理厂、垃圾填埋场、火电厂,一天逛一个厂,采集过废水、土壤、大气的样品,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新奇,可是当我走出那些厂子,别人都笑话我掉进了粪坑。 “我们学院盛传一句名言——生环化材,四大天坑。我大一时就想过换专业的,但不敢跟爸妈讲,主要是换也不知道能换什么专业,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好像一无是处。 “所以我找了份大家眼里的铁饭碗,没那么容易被辞退,能考上也算是人生第一次走运,大概是因为当时抱着考不上就完蛋的决心,发奋图强,孤注一掷。谁他妈想到一个大气处处长天天抽烟,我这一年多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患肺癌,英年早逝。 “我今天真的好惨啊,被那个死处长从早骂到晚,还是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又说我是夜总会小姐,逼我卸妆,那个妆我早上化了一个小时……晚上临时叫我跟执法大队的人去检查工厂,工厂老板和工人像要起义一样,吓得我两条腿拼命抖,好不容易能离开,我却扑街了,好痛,我朋友送我的包还刮破了。难得今年生日有一点点钱能给自己买个蛋糕,结果刚被人不小心踢了一脚,成屎了……连一个蛋糕都保护不了,我还保护什么地球。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方向的无脚鸟,在一片灰色的天空下飞啊飞,不知道目的地,飞翔只是为了死亡。 “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体验痛苦吗?” 笪璐琳随心地说了好久的话,第一次把自己所有的脆弱与不堪、卑微与渺小、茫然与无措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另一个人。 哪怕那个人会更瞧不起她。 说到后面,她的泪阀自动关闭,不知是泪已流尽,还是不想哭了。 不管怎样,说出来还是感觉痛快多了。 笪璐琳抹干净脸,望向一直在身旁站着的男生:“这些是我的秘密,我没和别人说过,你可以保密吗?” 女生的鼻头依旧是红红的。 为什么愿意和我说?鹿霖想问,但又认为可能是她需要一个树洞,他恰好出现,便充当了那个树洞。 鹿霖蹲下,和笪璐琳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他望着前方说:“你知道南极洲的冬天一般多少度吗?” 笪璐琳有点困惑,摇摇头:“不知道。” “负七十摄氏度。”鹿霖不紧不慢地说,“整整四个月见不到太阳,没有食物和水,大部分动物会提前逃离,但企鹅会留下来,因为他们要守护一件宝贝,就是躺在它们脚背上的蛋,那些蛋依靠着企鹅耷拉下来的肚皮上的绒毛保持温暖。在北极同样有这样漫长的黑暗和严寒,但到了叁月,太阳重返北极腹地,驱散黑暗,春天到来。” 笪璐琳默默地听着,半悟半懵,但觉得男生的声音像一排轻柔碰击的杯子,银质的颤动传递到了她的手心。 笪璐琳看着他的侧脸:“你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鹿霖很快回答:“有。” “是什么?” 鹿霖不动声色,过了几秒,他说:“笪璐琳,你也会找到的。” “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嗯。”他轻轻地说,“现在是叁月。” 春日至,花自开。 笪璐琳细细斟酌了一会,好像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却神奇地让她的内心变得很安定。 忽然,她笑了。 鹿霖看向她。 笪璐琳捂嘴说:“我们俩这样猫着,好像两个蘑菇。” “……”有点无厘头,鹿霖嗤地也笑了一下。 鹿霖站起来:“走吧,找个地方吹蜡烛切蛋糕。” 笪璐琳惊喜地张大眼睛:“你给我过生日吗?” “走不走?”鹿霖懒懒地说。 “走走走。”笪璐琳弹起来,“你等会,我收拾东西。” …… 由于脚痛,笪璐琳走得很慢,提着两个蛋糕走在前头的鹿霖,也走得很慢。 行走在夜色当中,吃力感时常袭来,就像两只脚分别被系上一张大网,你越往前走,被捕进网的东西便越多,你便越举步维艰。 如果松开脚上的绳索,谁愿意接纳,你满载而归的黑暗事物。 笪璐琳抬头望漆黑的夜空。 月亮从云里探出头来,如同一只银色的刺猬,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今夜月色真美,风也温柔。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又一次动了凡心。 —————— 首-发:yuwangshe.uk (po1⒏ υip) 20结论是他真好看 深夜营业的店本就不多,两人下了天桥,就近选择了百米内的肯德基。 店内顾客寥若晨星,近门口一侧有个男人躺在拼起来的长椅上睡觉。 不怕被打扰,但笪璐琳还是挑了个远离其他人的角落的位置。 坐下后,笪璐琳的两只大眼睛无处安放。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坐着,年少时是她俯视他,不久前是她仰视他,现在是最不耗颈椎的平视,却无端最让人感到不自在。 笪璐琳四处张望了一会,没什么好看的,扫到服务台显示屏上的时间时,整个人秒成枯草。 【2021年3月20日00:00】 生日,竟然过了…… 鹿霖正要解蛋糕盒的丝带结,笪璐琳伸直右手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左前臂,力气微乎其微,就如蜻蜓点水般轻触他的外套。 她失落地说:“十二点了。” 鹿霖瞥了一眼女生的手,指如葱根,白嫩细长,涂了浅粉色的指甲油,透着光泽。 他的视线一掠而过,最终停留在女生脸上,神色自若地问:“有忌讳?” 笪璐琳微微瘪嘴:“也不是,但许愿应该就不灵了吧。” 鹿霖听了轻扯嘴角,从裤袋里拿出手机,骨节明晰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敲击了几下。 与她贴着公仔图案的卡哇伊手机壳截然不同,他的手机壳就是透明利落的普通款式。 鹿霖把手机举到笪璐琳眼前,手机时间为:2021年3月19日23:30。 笪璐琳以为自己刚看错了,又转头望了望服务台显示屏,但两个屏幕的时间真的不一样。 “你把手机上的时间调回去了?”她问。 “嗯。”鹿霖淡然道,“半小时够你许愿了吧。” 他这种一本正经的冷幽默莫名戳中笪璐琳的笑点,她噗嗤笑出了声。 笪璐琳放松了些,双手撑着下巴看他:“这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 鹿霖垂下眼继续慢条斯理地解蛋糕盒的丝带,说:“时、分、秒不过是人类所设的时间的度量单位,世界上最晚进入新的一天的国家,南太平洋的萨摩亚群岛,现在是19号的早上五点。” 言毕,丝带结已经解开,对面的女生却无声无息。 鹿霖抬起头,只见笪璐琳先是一愣,而后仓皇地别过脸,用手挡住了额头和眼睛。 眼皮无法支配般疯狂地眨动,笪璐琳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地呼出来,以平息自己的慌张。 刚不知道为什么就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还看入迷了…… 仿佛掉进一个无底洞里。 他真好看。 这是最后得出的结论。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不可以睡觉哦。” 笪璐琳扭过头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服务员把那个男人叫醒,男人睡眼惺忪地揉着杂乱的头发起身。 笪璐琳也霍然站起来,拿着手提包:“那个,我去趟洗手间……” 鹿霖双唇紧闭,凝神注视着她一瘸一拐往左边走,走了十几米好像走错了又往回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向右一转,身影被墙壁挡住了,再也看不见。 他收回视线,缓缓低下头,高跟鞋和地板相碰的清脆声响跌入他的耳朵,汩汩地回荡。 洗手池的灯光微弱昏暗如萤火,镜子照不真切人的面容,但笪璐琳能感觉出自己的气色不大好,而且眼睛因为大哭过而变得浮肿,和平时的素颜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他应该没有化妆吧,为什么从五官到皮肤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上次被他听到自己那样评价他,他有没有生气?要向他道歉吗? 但他今天好温柔,是不是即使生气过也早就消气了? 唉,我为什么要向他吐露心声,嫌自己在他心里还不够“烂”么? 化妆时,笪璐琳净想这些有的没的,心思不在妆容上,回过神后,才发觉本来是用大地色眼影掩饰双眼的浮肿,结果眼皮被抹成像被重打了一拳似的,她赶紧又卸掉,最后放弃治疗般只用气垫打了个底,描了一下眉,扑了个桃粉色的腮红,再涂个裸色的唇釉。 化完妆,笪璐琳从包里取出手机看时间,却惊讶地发现有17个未接来电,全是张西扬的。 她连忙回拨过去,张西扬秒接。 “笪璐琳?”他的语气非常焦急。 “哎,”笪璐琳边走边说,“你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吗?还是担心我出事?” “你哭过?”那略微沉闷的鼻音没逃过张西扬的耳朵。 笪璐琳没想到他连这都能听得出来,忙否认:“没有呀,刚打了个哈欠。” 张西扬沉默了一小会,又问:“你在哪里?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Sorry,我手机调静音了,现在和……”笪璐琳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介绍鹿霖,想了想,说,“邻居在外面吃东西。” “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张西扬顿了顿,“我过去找你?” 笪璐琳记起他说会来找自己,犹疑地问道:“你该不会就在我小区门口等我吧?” 去年他给她寄过礼物,知道她的小区地址,但不知道房号。 电话那边低低地“嗯”了一声。 “天,你等了多久?” 张西扬笑着说:“没多久。” “你来找我吧,我在肯德基,离小区不远的,微信上给你分享定位。” “行,待会见。” “待会见。” 笪璐琳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但和鹿霖目光交汇的刹那,不自觉收敛笑容,嘴角抿直。 鹿霖看得出她稍稍化了妆,很自然的漂亮。 两人几乎是同时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射在蛋糕盒上。 笪璐琳挂掉电话,扶着椅边坐下。 鹿霖神色淡淡,一语不发。 笪璐琳抿抿唇,说:“我有个朋友,小时候住我家楼上,我和他算是从小玩到大,待会会过来。” 鹿霖轻点头,没说什么。 “是个男生。”笪璐琳又补充道。 鹿霖蓦地抬起眼皮看她。 笪璐琳上齿微咬着下唇,对上他的眼睛,怔住片刻。 四下静寂,暖融融的热风从中央空调吹出,头顶黑色灯罩罩着的吊灯洒下暖黄色的光,也许是腮红打多了,她的脸部的肤色和颈部的相比,显得偏红润。 他的身后远远有一面墙,满是涂鸦,大面积的黄白色,具体图案是什么,她没留意。 也无心去留意。 两个人都坐得很板正,像是在面试,看起来都散发着热气。 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想起他之前那句“有能坐的地方”,有点口干舌燥。 鹿霖忽地开口:“要喝饮料吗?” 笪璐琳眼睑跳了一下,恍然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要喝什么?” “唔……”笪璐琳又咬咬唇,“香柚蜂蜜茶。” 鹿霖别开眼,起身,走向服务台。 笪璐琳尝到了嘴唇上的唇釉的味道,淡淡的清甜。 不到一分钟,鹿霖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杯澄澈的清水,还冒着丝丝缕缕白烟。 他说:“你的茶要等一会。” 笪璐琳应了声“好”。 鹿霖轻轻吹了吹白开水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浅饮一口,喉结从下往上移动,又很快从上往下滑落,让人可以想象得到无形的水是如何在他喉管内流淌。 桃心形状,他的喉结,从笪璐琳的角度看。 喝了水过后,他的唇色比原本艳了一些,两瓣闪着水光的红唇紧紧闭着,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像是欲拒还迎…… “等你朋友过来再点蜡烛?”鹿霖侧目看笪璐琳。 笪璐琳像做贼似的匆匆低下头,掺着气声说:“嗯,等等他。” 呼了一口气,她重新抬起头,微笑道:“你能帮我拍照吗?拍我和蛋糕。” 声音软得就像他刚入口的水。 鹿霖微挑眉,点了一下头。 笪璐琳点开“美颜相机”,把手机递给鹿霖,指着上面一些标识和他解释:“你知道怎么拍嘛?底下中间这个粉色键就是拍摄,但按了之后没完,你再点开启超清,千万记得按这个勾勾,那才能保存下来……” 笪璐琳的头凑得有些近,长发穿过她的手臂垂到桌面上,鹿霖随便一吸气都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味道。 好像有很多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但是…… 是甜的。 鹿霖向后挪了挪椅子,接过她的手机,轻咳一声,说:“知道了。” 笪璐琳浅浅一笑,也规矩地坐好,满怀期待地打开蛋糕盒。 蛋糕没有让她失望。 绵密的奶油包裹着蛋糕胚,形状各异的巧克力片作为围边,巧克力屑均匀地洒满奶油表面,裱花上缀以鲜红欲滴的樱桃,浓郁的香味引人垂涎。 笪璐琳感叹:“好漂亮呀!这是不是黑森林樱桃蛋糕?” “嗯,不过应该不是正宗的。”鹿霖透过相机的界面看笪璐琳,“但店里只剩这一个含巧克力的蛋糕。” 笪璐琳倏忽抬起头,不知是冲着他还是冲着镜头嫣然一笑。 鹿霖一愣,指尖定在半空中。 笪璐琳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蛋糕上:“你拍了蛋糕没?” 他刚忘了按拍照键。 鹿霖把手机递回给笪璐琳:“蛋糕你来拍吧。” “好吧。”笪璐琳觉得他的摄影技术应该比不上自己。 就在笪璐琳聚精会神地找各种角度拍蛋糕时,一个人朝她走来。 突然间,高大的身影遮挡住大片的光,鹿霖察觉身旁异样的气息,正要抬头,那人的手掌已放在笪璐琳的头顶,轻而快地揉乱她的头发。 这触感和动作太熟悉了,笪璐琳不过脑都知道来人是谁,她一把抓住男生的手腕,像只博美一样呲牙叫道:“喂,大笨蛋!” 男生扬起嘴角,眉梢也充满宠溺的笑意。 “嘿,小傻瓜。” —————— 美人们,我要考试,请假十天,月末回归,如无意外,童叟无欺。没那么快谈恋爱哈,虽然我也想进展快,但他们的性格快不了。无奖竞猜,这叁人谁先表白(猜中我写你想要的情节)。 21他如盛夏的太阳 张西扬手腕往顺时针方向一转,便轻松地从笪璐琳的手里逃脱,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腕。 笪璐琳投去一个凌厉的眼神,似乎在说——你给我等着。 张西扬一脸玩味地松开手,说:“乱点好看。” 笪璐琳将手机相机的摄像头调成前置,一边对着镜头捋顺自己的头发一边吐槽:“我弄乱你时不见你这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张西扬赞同式点点头:“受教了。” 笪璐琳又气又笑地白他一眼。 两人一句接一句你来我往的,好似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不存在了一样。 鹿霖端正地坐着,宛如背景板。 他的思绪飘到了那天,笪璐琳攥着他的衣领,把头往他的脖子处蹭,还使劲揉他的头发。 他终于知晓她那一串动作流畅的原因—— 大概是经常对别的男生这样做。 张西扬向后一瞥,总算把这位被晾了好一会的背景板放在眼里。出于他的意料,背景板竟然是一道格外亮丽的风景,浑身还透出一股秋风般的清冷。 “你邻居?”张西扬定睛看着鹿霖问笪璐琳。 笪璐琳随口应道:“是啊。” 张西扬勾起嘴角:“你好,我叫张西扬,太阳从西边升起的西,个性张扬的张扬。” 停顿一秒,他又添了一句:“是璐琳的竹马。” 前面几句笪璐琳早就听习惯了,唯独额外补充的那句是第一次听张西扬这么介绍,感觉非常突兀,但却也符合事实,便没有反驳。 鹿霖掀起眼皮看张西扬,淡淡道:“鹿霖。” 除了嘴巴轻微一张一合,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多余的话。 张西扬望向笪璐琳。 笪璐琳已整理好头发,和张西扬四目相对,张西扬一副等待她发言的表情,她眨眨眼,很是困惑,对视了几秒后恍然大悟:“哦!他不是叫我,他的名字就叫鹿霖,和我的同音,但他是长颈鹿的鹿,沛雨甘霖的霖。” 那脖子又细又长,是挺像长颈鹿。 张西扬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了什么,准备提问时鹿霖却蓦地站了起来。 张西扬身高一八四,鹿霖比张西扬高一些,笪璐琳暗自推测鹿霖应该一八八左右。 服务台在叫号,鹿霖拿着小票走过去。 张西扬微眯起眼从上至下打量男生,同时问笪璐琳:“你不是说很累,直接回公寓吗?” “是呀,我就是回去路上刚好碰见了他,才变成一起吃蛋糕。”笪璐琳打量着张西扬,“你怎么穿得这么正式?” 版型贴身、剪裁利落、干练考究的深黑色柴斯特大衣,里面衬衫配领带,里里外外都写着庄重,看起来像是要出席宫廷晚宴的绅士,就差个大背头。 不是没有见过张西扬正儿八经的样子,虽然平时痞里痞气、爱玩爱闹,但一到重要场合就不苟言笑,比任何人都要靠谱,只不过在着装上那么大阵仗似乎是第一回。 张西扬收回目光,在笪璐琳身旁的位置坐下,耍酷般撩了撩头发:“帅吧?” 笪璐琳哂笑:“老了十岁。” “……”张西扬无奈地笑了笑,又往她那边坐近了些。 “你好热呀。”笪璐琳伸手推了推他,有些嫌弃。 热是自然的,他刚几乎是一路跑过来找她,现在衣服底下都是汗。 张西扬又移回去:“你说分享定位,怎么没分享给我?” 啊…… 刚顾着欣赏“风景”了,都忘了这茬。 笪璐琳瞟觑一眼举着香柚蜂蜜茶走回来的鹿霖,气很虚地说:“我没分享吗,我以为分享了呢,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说不远,我一搜就搜到了。”张西扬说。 鹿霖把饮品和吸管递给笪璐琳,笪璐琳双手接着,戳开,畅快地吮了一口。 张西扬眼珠子左右瞄地观摩两人,但没能看出什么。他想把手里的蛋糕放到隔壁的桌子,却发现那里已经被另一个蛋糕占据。 “这蛋糕也是你的?” 笪璐琳眼睛从中间向右边掠过去,1、2、3,现场同时出现叁个蛋糕,并且都不小…… “你怎么也买了蛋糕?”笪璐琳问。 吃到何年何月才吃得完。 张西扬反问:“你怎么有两个蛋糕?” 笪璐琳指着摔得凹凸不平的黑白蛋糕盒说:“那个是我自己订的,但摔烂了,鹿霖看见后给我买了这个黑森林蛋糕。” 张西扬的语言系统在“璐琳”和“鹿霖”之间反复跳跃,他把自己买的蛋糕往右侧的空椅上随手一放,掉过头问:“你初中时是不是就有一个同班同学和你的名字同音?” 那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笪璐琳有和张西扬抱怨过因为和班上某个同学名字同音而引起的一些烦心事,但那会才初一,还没遇上物理老师,她和鹿霖的关系还没真正恶化,再烦心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点名小事,张西扬只当笑料听听。 张西扬去广州读高中后,笪璐琳和鹿霖那些针锋相对、各自较劲、互相讥讽的日常他便都不清楚了。 笪璐琳扬了扬下巴:“就是他。” 哦?张西扬挑起眉看鹿霖。 鹿霖也看着他,以一种深邃如海的眼神。 张西扬见过笪璐琳的大部分初中同学,还特地去她教室门外见了“男Lu Lin”,但如今模模糊糊记得那个男孩很不起眼,属于那种藏匿于人群之中、令人转身就忘的类型,和眼前的人的形象完全重迭不了。 “就是你?”张西扬问鹿霖。 鹿霖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嗯。” “我有些记不起了。”张西扬笑。 笪璐琳说:“你能记起才稀奇,又不是你同学。” “你们班有很多人我是认识的。” “认识你的人远远超过你认识的吧。” 像张西扬这种瘦高帅气还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在舞台上演讲过一次便能全校闻名。 张西扬略显得意地笑着脱下大衣:“姑且当你在夸我吧。” 笪璐琳肚子饿得不行,想赶紧照完相吃蛋糕,把手机递给鹿霖:“随便给我拍几张吧,好看就行。” 鹿霖愣了一瞬,还是接住。 “一起吧。”张西扬说着便凑过来摆起了姿势。 笪璐琳笑着推开他:“你走开啦,我要个人照!我单独拍完再和你拍啦。” 两人熟稔地嬉笑推搡,鹿霖彻底成了局外人。 笪璐琳经常拍照,很了解自己哪个角度做什么表情凹什么姿势最上镜,所以鹿霖即使仅仅充当个固定架子也没拍得多糟糕。 张西扬找到合适的时机,也加入了模特大队,并带上他买的草莓蛋糕。 两人十分默契地做着搞怪表情,他捏她的脸,她就把他戳成猪鼻子。 摄影师鹿霖始终喜怒不形于色。 拍着拍着,一条微信消息从页面上方弹出来。 【陈迪:高叔叔让我和你分手(可怜)】 鹿霖在看到消息的那一瞬间沉下了脸,把手机还给笪璐琳。 “够了吧。”他冷冷道。 他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冷脸,不该生气,他早就看清她是怎样的人,一个从不把和异性勾肩搭背当回事、私生活混乱的女生,并不难以想象她会做出同时玩弄几个男人这样的事。 那些男人知道吗?面前的张西扬知道吗? 可他们知不知道,又关他什么事。 笪璐琳已经习惯鹿霖不近人情的语气,没察觉他的变化。 她翻看相册,拍了二叁十张,相对于她平时一拍就上百张的量算很少,但她想到鹿霖这种钢铁直男应该不常拍照,这算是他的突破了吧。 “谢谢鹿大摄影师。”笪璐琳笑着说。 蜡烛只点了一根,在黑森林蛋糕的中央光彩熠熠。 笪璐琳闭上眼,却一时不知该许什么愿,生活好像有很多不如意,但他说春天已到来,黑暗会驱散。 已经到了春分之日,太阳的直射位置将由赤道向北半球推移,北半球各地白昼开始长于黑夜,之后气候温和,雨水充沛,阳光明媚。 一切都会变好的,是吧? 最后,她许了叁个愿望,叁个都是希望家人健康平安。 世上最平凡又最奢侈的愿望。 在笪璐琳兴致勃勃地切蛋糕的时候,鹿霖说:“我不吃。” 又是这讨人厌的叁个字。 笪璐琳停下切的动作:“为什么不吃?这可是你买的。” 鹿霖淡淡说:“我买给你吃的。” 附在刀上的奶油和樱桃酱沿着刀锋缓缓地下滑,甜甜的樱桃酒味慢慢地从蛋糕内部散逸出来。 空气好像都变甜了。 很奇怪,一句无比寻常的话,他也说得不带任何感情,她的心却在这一刻踩空了。 踩在柔软的云间,整个人陷进了云里。 “可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笪璐琳声音很轻,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轻。 张西扬用指骨轻敲了一下笪璐琳的头,说:“人家不想吃就别勉强了。” 笪璐琳蹙蹙鼻,继续切蛋糕,只切了两块,一块分给张西扬。 蛋糕真的很好吃,又香又滑还不腻,樱桃甜津津,张西扬也不由得称绝。 让鹿霖干等着不好,笪璐琳加快咀嚼速度。 她边吃边思考他不愿意吃的原因:上次汤圆,这次蛋糕,共同点是——甜的。 啊,他是不是不喜欢吃甜食? 可是她超喜欢吃甜食哎。 那他爱吃咸的吗…… 忽然间,一股外力中断她的思考。 张西扬用大拇指轻轻地抹去粘在笪璐琳右嘴角的奶油,说:“干嘛吃得那么猴急。” 笪璐琳摸摸嘴角,随意说道:“困了,早点吃完回去睡觉。” 解决一块蛋糕也就叁两分钟的事,笪璐琳和张西扬把剩下的蛋糕装回包装盒后,叁人便一同离开。鹿霖提着黑森林蛋糕,其余两个由张西扬提。 在走近那面满是涂鸦的墙时,笪璐琳看清了墙上的图案—— 小王子和他的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在小行星上看日落。 很浪漫。 笪璐琳步履维艰,张西扬本想背她,被她果断拒绝了。 又不是断腿,不就扭伤个脚踝,她能忍。 张西扬对此束手无策。 很多时候,他分不清笪璐琳是在逞强还是真的没事,从小到大,她看似大大咧咧,成天乐呵,很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实际上心底里设了一道很深的防线,将最真实的情绪隐藏在防线以内。 而那道线,他至今都没能闯破。 毫无办法。 或者说,他不想勉强她。 说好的叁人行,鹿霖偏偏走得奇快,像要一脚迈到太平洋似的,笪璐琳愈发弄不明白他的体能状况。 到底虚不虚的? 张西扬望着十米外的鹿霖的背影,说:“我对你这位同学真没什么印象。” 笪璐琳说:“他变化超级大,你没印象正常。” 月色漾着清辉。 街道孤寂,鹿霖隐约能听见后面两人的对话。 张西扬对他没印象,的确很正常。 可张西扬这个名字以及这个人早早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初一开学时的迎新大会,刚升初叁的张西扬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之一发表演讲,舞台上的他自信骄傲却又不过分轻狂。 台下的学生七言八语,激越昂扬地讨论他的外表、声音和性格,传告他各科考试、各项比赛的辉煌过往。 那天的旭日如同一颗势不可挡的火球,照得人发昏。 有些人天生就像盛夏时的烈阳,绚烂耀眼,光芒四射,能吸引全世界的注目,是少女们的梦。 每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月亮就不会为世人所见。 —————— 首-发:po18.org (ωoо1⒏ υip) 22贪图美色和喜欢 鹿霖渐行渐远,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张西扬还在琢磨着一件事——初中同学变成对门邻居。 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张西扬接连问了十来个问题,不外乎多久没联系,对方什么时候搬过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类的。 笪璐琳回答了几个后就有些不耐烦了:“张大记者,你的职业病能不能别在我面前犯?问题太多了。放心吧,他不是坏人。”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她更像那个蓄谋的歹徒。 张西扬笑笑:“你怎么定义‘坏’?” 笪璐琳想了想:“法律是做人的最低要求,那就是违法吧。” 张西扬睨她:“你对男人的要求也太低了。” 笪璐琳低下头望地面,有不少碎石,她小心地避开。 “不过就是普通同学加普通邻居,提那么高要求干嘛。” 张西扬用手肘碰了一下笪璐琳的胳膊,提醒道:“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真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大哥,笪璐琳问:“包括你吗?” 张西扬停下了脚步。 笪璐琳发觉时也停下来,回头看他。 夜色黯淡,且逆着光,张西扬的面容潜藏在漆黑之中,但他的眼睛似乎在发亮。 张西扬双唇抿成直线,显得比平时严肃,他定定地看着笪璐琳,半晌,说:“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带着播音腔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安静空旷的大街上回响,格外动听。 笪璐琳陡地笑了,笑得肩膀乱颤。 张西扬:? 笪璐琳笑了一会,缓过劲才说:“没什么,你这范太正了,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看新闻联播。” 她挺直腰,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模仿:“永远相信国家相信党。” 张西扬:“……” 张西扬想送笪璐琳到家门口,顺便参观参观她的闺房,笪璐琳当然不同意,到达小区门口时就非常不客气地赶他走。 张西扬怪她没良心,但不强人所难。 道别时,笪璐琳很想说谢谢哥哥,谢谢你那么忙还赶过来,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矫情,最后还是只说了拜拜。 张西扬欲言又止,转身前把一绒面礼盒塞进笪璐琳手里,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看就是生日礼物。 笪璐琳朝他的后脑勺大喊:“谢谢哥!” 忘了多少年没当面这么称呼他了,真叫出来其实也不别扭。 笪璐琳以为鹿霖会在电梯口等她,结果没有,而那蛋糕就像块大石头一样被直接扔在她的公寓门口。 几个意思? 她怎么感觉他是在发脾气呢。 她又得罪他老人家了? 笪璐琳冲对面那扇紧闭的大门做了个吐舌的鬼脸。 张西扬送了一条纯金项链,吊坠是一朵花,至于是什么花,笪璐琳识别不出,但挺雅致的。 这礼物深得她的欢心,处处洋溢着金钱的光辉。 叁个蛋糕像过河的小鸭子一样在桌面上排成一行。 笪璐琳还很饿,外套都没脱就瘫坐在沙发上一边吃蛋糕一边玩手机。 她看到了陈迪的消息,终于确认自己的猜测——被老头知道是她告诉张西扬他在隔壁处室,所以他才会百般为难自己。 头疼。 但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还是会那样做。 只不过应该暗示得再有技巧一点。 【Darling:随你意咯,反正我只是配合你演戏。】 过了几分钟,收到回信。 【陈迪:我没答应他,我说你很好。】 【Darling:他是不是指出我一大堆缺点?】 【陈迪:没,就说有更适合的介绍给我。】 【陈迪:我不想再浪费时间相亲了。】 【陈迪:能不能麻烦你再配合几个月,我和我女朋友准备下半年偷偷领证。】 【Darling:你们要先斩后奏啊?】 【陈迪:对哈哈哈】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真爱? 到时候老头得知真相,会不会将她碎尸万段? 前程真他妈无忧啊。 【Darling:行吧】 【Darling:祝福你们!】 笪璐琳挑了四张照片发朋友圈,黑森林蛋糕、草莓蛋糕各占一张,以及两张她最满意的独照。 发送成功后,她给笪梓健发消息,笪梓健立马去点了赞。 【Darling:这么晚,你还不睡,就盼着姐姐发票圈呐?】 【健哥:喜欢的女生失眠了,在陪她聊天,嘻嘻】 呀?! 老弟有情况啊! 【Darling:你恋爱了?!】 【健哥:快了,追求中】 【Darling:你小子可以啊,原本在我心里,你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小屁孩,没想到都要有对象了。】 【Darling:我都还没谈恋爱,你就谈了。】 【健哥:你和西扬哥赶紧的呀!】 【Darling:啊?我和他赶紧什么?】 【健哥:你们俩不是互相喜欢吗?】 【健哥:我小时候就默认你们是一对了。】 【Darling:……】 【Darling:他拿我当兄弟,我拿他当姐妹,哪来的互相喜欢?】 【健哥:你不喜欢西扬哥?】 【健哥:为什么呀?西扬哥多好,要啥有啥。】 【健哥:你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健哥:姐,你是不是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内心,还是在等西扬哥主动,你一直不谈恋爱是不是在等他先捅破窗户纸?】 笪璐琳真觉得莫名其妙。 【Darling:瞎说什么呀,纯洁的革命友谊被你胡诌成桃色绯闻。】 【健哥:男女之间哪有什么纯洁的友谊。】 【Darling:怎么没有啦?】 【Darling:你不要想太多了。他是哥哥,你是弟弟,我对他的感情就像我对你的一样呀,他对我也是,况且那家伙袜子丢得比我还勤,我可不会照顾人,和他在一起还不如和你在一起。】 聊天框上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笪璐琳咬着蛋糕默默地等。 等了好一会。 【健哥:姐……】 【健哥:我不乱伦……】 神经病啊。 笪璐琳差点笑岔气。 这脑回路和她有得一比。 【Darling:那女孩长什么样?】 【健哥:很漂亮。】 【Darling:有多漂亮?】 【健哥:在我心里,她就是除了你和妈妈外最漂亮的女孩。】 啧啧啧,这小子,很会哎。 【Darling:我有个问题,你怎么判断你这是贪图美色还是真心喜欢?】 好色和喜欢的区别,这个问题最近深深地困扰着她。 【健哥:…………………………】 【健哥:这么哲学的问题,容小弟思考思考。】 又过了一会。 【健哥:真心喜欢】 【健哥:她喜欢吃芒果千层,每次我经过蛋糕店,都会忍不住给她买一个。】 笪璐琳愣了愣,盯着自己手上叉着的黑森林。 【Darling:这就是喜欢???】 【健哥:我觉得好吃的、好玩的、有趣的都会想要和她分享,她也会和我分享。】 【Darling:我们俩从小到大不也是这样吗?】 笪梓健在宿舍被窝里笑到冒汗。 【健哥:姐!你是笨蛋还是感情迟钝,这是一回事吗!!!】 感情迟钝。 周悠儿还真这么形容过她。 高叁时,笪璐琳的前桌是个成绩很好的男生,言行举止有点娘娘腔,一和她说话就会抿嘴笑,每次小测他检查试卷时都会把卷子垂直地举起来,笪璐琳戴上眼镜后能把他卷子上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私下笑他是不是傻,周悠儿却眼明心亮般说人家是喜欢你。 笪璐琳不信,结果高中毕业后那男生在QQ上向她表白了。 她问:你在玩游戏? 他说:是。 再无下文。 青春时,喜欢一个人的结局大多数是无疾而终。 他的告白是想让她亲自为这场暗恋画上一个句号。 可惜笪璐琳太迟钝,始终认为他当时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或许,省略号是更好的结局。 笪璐琳又去咨询周悠儿,周悠儿还没睡,到了周末,大家都是夜猫子。 周悠儿说,这二者类似老生常谈的性和爱,一个如短暂炽热的烟花,一个如长久温润的涓流;一个属于生理范畴,一个属于心理范畴,往往相辅相成。 听起来挺复杂。 笪璐琳似懂非懂。 周悠儿说,谈场恋爱,自然会懂。 笪璐琳吃饱了,沿着沙发背躺下。 天花板上像圆盘一样的灯,亮得晃眼,她闭上眼,心中的郁结迟迟化解不开。 心血来潮,她给许凤娇发了消息。 【Darling:老妈,你是在哪个瞬间发现自己喜欢上老爸的?】 笪建霖和许凤娇是自由恋爱而结婚的,在他们那个年代算是罕见。在结婚前,许凤娇的身体就出现了不良状况,笪建霖不顾其他人的反对坚持要娶她,闹得几近众叛亲离。 翕忽光阴,二十余年,风风雨雨,携手至今。 意想不到,许凤娇也在熬夜。 【风之娇花:哈哈,怎么突然问这个?】 【Darling:在看剧,勾起我对父母爱情的八卦之魂哈哈哈】 【风之娇花:有点难说】 【风之娇花:不如我打个比方】 【风之娇花:春天一天天接近,每天的变化细微到难以察觉,渐渐地冰雪融化了,草变绿了,春天来了,若你问我春天到底是在哪一天到来,我不知道。】 【风之娇花;喜欢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往往说不出是哪一个瞬间。】 很有道理。 【Darling:老妈,你不愧是诗人。】 这十年,许凤娇一直在创作现代诗歌,发表到网上,虽然读者不多,但她在诗歌里找到了莫大的快乐。 笪梓健又发来消息。 【健哥:姐,别纠结了,听从内心就好。】 【健哥:喜欢就上啊】 【健哥:西扬哥多受女孩子欢迎,你不抓紧,错过了肯定会后悔。】 笪璐琳猛地从沙发上蹦起来,一股脑往外冲,冲至对门前,深吸一大口气,举高手拍门。 大概过了叁十秒,鹿霖开门,眼神慑人,有一种强烈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笪璐琳垂眸:“我……” 别怂啊! 笪璐琳抬眼直视他:“我……” 额。 我冲出来是要干嘛来着? 找他做什么? “我脚很痛,你有没有药酒……”笪璐琳轻喘一口气。 鹿霖漠然:“等一会。” 他关上门。 笪璐琳就像个稻草人似的杵着。 过了一分钟,门又开了。 鹿霖递给她一袋东西,里面有形状不一的药物,盒装、罐装、片装、喷雾。 “怎么这么多?”笪璐琳抽出其中一部分查看,“这都怎么用啊?” 鹿霖说:“自己看说明书,对症下药,用最合适的,不要全部用。” 他说完就要关上门,笪璐琳下意识抬手抓住他的手臂,隔着棉质布料。 鹿霖皱起眉头。 理智上这时候应该松手了,但笪璐琳没松,反而施加了一点力气。 “我看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他手臂上的肌肉还挺结实。 “你很喜欢动手动脚?”鹿霖的态度冷到了冰点。 “啊?”笪璐琳眨眨眼,“我没动脚呀。” “……” 气氛不大对,笪璐琳还是松开了手,不知该说什么,她咬咬唇。 咬唇是她无意识的习惯性行为,尤其在紧张的时候,可是在他的眼里,她是故意的。 “不必在我面前装可怜,没有用。”鹿霖像拍灰尘一样拍了拍笪璐琳刚碰过的地方,“你的把戏还是留着在别人那上演吧。” 嗯? 他说什么屁话呢? “谁装可怜?” “你。” 笪璐琳瞪大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装可怜?” “两只。” “我怎么就装可怜了?”笪璐琳叉起腰,“不就找你借个药吗,不就让你教我使用方法吗,你不愿意就直说,何必阴阳怪气?” “好,我不愿意教你。” 笪璐琳咬着牙,快要气成傍晚时分的烟囱。 这口气咽不下了,她把整袋药扔回给鹿霖:“老娘还不愿意用你的东西!” 她甩头就走,用尽全力关上门。 整栋楼因此而震荡。 临睡时,笪璐琳依旧如鲠在喉般难受。 她跟他就没有办法好好相处,真是白瞎那张脸和那副身材了。 她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误以为自己对他产生情愫。 喜欢他? 怎么可能? 下辈子都不可能!!! “啪!” 有东西跳到了床上。 笪璐琳警惕地支起上半身,看到了两颗在黑暗中发光的琉璃珠。 小猫来了。 “小草莓?”笪璐琳摸摸小猫的头,“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这次怎么叁更半夜过来?” 小猫在她腰侧躺下。 “你身上有没有跳蚤啊?”笪璐琳嗅了嗅小猫的身体,还挺香,应该不脏。 她没力气赶它了,由着它睡。 怒意仍大于困意,笪璐琳索性把小猫当成倾诉对象,痛斥鹿霖的恶行。 斥着斥着,她睡着了。 破晓时,笪璐琳惊醒,大汗淋漓。 梦,又延续了。 而这一次,她看到了男人的—— 性器。 23她压在他的身上 (ωoо1⒏ υip) 天蒙蒙亮,微凉,朝霞映在玻璃窗上,薄薄的红晕似少女的脸红。 笪璐琳脑袋发胀,身体发软,额头后背满是汗。 体内一阵空虚。 小猫侧躺着,睡得正酣,小胡须悠闲地摇摆。 笪璐琳蹑手蹑脚地下床,进浴室淋浴。 水直直地打在脸上,她闭上双眼,梦里的画面却更加深刻,像电影般一帧帧上映。 她见过男人的身体,天热时爸爸和弟弟在家里会脱去上衣,爸爸因在工地施工常年风吹日晒,肌肉精瘦,皮肤黝黑而粗糙,弟弟则充满少年的纤瘦和孱弱感,型男们的模特身材她在网上也看过不少。 但她没见过那样一具躯体,如玉一般,润泽以温,温且坚刚,仿佛被精心雕琢、抛光过,是那么的美,却又那么的有力量。 令人想蹂躏又不舍得蹂躏。 那双手抚摸你时会让你忍不住轻颤,它一点一点地撩拨,一点一点地诱引,一点一点地进入。 一根,两根,叁根…… 如竹的长指被接纳,被包裹,被咬噬。 勾出万缕银丝。 紫红色的硕大的阳物,直翘翘地矗立在浓密卷曲的耻毛之间,既叫人畏惧,又极具诱惑。 它在湿漉漉的穴口轻探慢磨,磨得你心痒痒,却又故意卡在出口处,待你的欲火烧至最旺,待你无法忍耐,待你含泪怜求时,才势如破竹般长驱直入。 就在即将进去的那一刻,笪璐琳惊醒了。 也许是潜在的意识在作斗争。 水雾模糊了镜面,笪璐琳鬼使神差般在镜子上工整地书写下一个“瑜”字。 梦里,那个女人是这样叫唤那个男人的。 笪璐琳曾经做过很多梦,但基本一醒就忘,最多隐隐约约记得梦里的某些情节,不久后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最近的梦她清醒后哪怕过了几星期,仍记得一清二楚。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与男人肌肤相亲时的每一份感受,她都记得。 仿佛她就是那个女人,在真真切切地享受着欢爱。 感同身受得可怕。 笪璐琳不由得想起了林冉冉,想起她的经历,想起她说的话——灵魂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笪璐琳感觉自己的灵魂并没有遁入梦中,梦里的灵魂就是属于那个女人的。 就如同她忘掉自我,全身心投入到一场戏里,成为了角色本身,但每当导演一喊卡,她又做回笪璐琳。 究竟梦是梦,还是现实是梦,她开始恍惚。 更荒谬的是,她觉得,冥冥之中,那个男人一定存在。 她想知道他是谁。 她想找到他。 笪璐琳给林冉冉发了消息。 【Darling:冉冉,你好呀,我是笪璐琳。】 【Darling:出院之后我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却又很真实,而且所有的梦能连在一起,想问问你有没有也这样呢?】 天色尚早,林冉冉应该还没起床,等了一会,笪璐琳又重新睡下了。 当她再度醒来时,已是晌午,风和日丽,阳光正好。 笪璐琳第一时间查看微信消息。 【冉冉:璐琳,早上好呀】 【冉冉:我除了住院那段时间感觉大梦一场,其他时候没有哦,出院后生活如常。】 【冉冉:你梦见什么了?】 笪璐琳哪好意思讲。 【Darling:梦见一些仙子哈哈哈】 【Darling:那你知不知道当时和我们住同一个病房的老奶奶是什么人?或者你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冉冉:没有哦,她和我同一天出院。】 【冉冉:你要找她吗?】 【冉冉:那个老奶奶还真的有点神秘兮兮,古古怪怪的。】 【Darling:你也这么认为呀?!】 【冉冉:嗯嗯,她出院前,忽然和我说了一句话。】 【Darling:什么?】 【冉冉:花有归期,人有归途。】 【Darling:为什么和你说这个?】 【冉冉:不知道,她没解释就轻飘飘地走了……】 怎么越来越像个鬼怪灵异故事…… 好奇心会害死猫,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如别想了。 郑板桥说得对,难得糊涂。 笪璐琳薅了薅头发,伸了个懒腰,一动就发现小猫不在床上了。 她坐起来,漫无目的地左右张望着。 视野里,有一块像小石头一样的屎黄色的物体格外吸睛,在床尾的白色被子上。 笪璐琳凑上前去看。 “去你喵的!!!” 在桌子底下舔屁屁的小猫猫躯一震,警觉即将有海啸级灾难降临,矫捷地蹦起来,往外冲。 “你给我站住!”像捕猎般,笪璐琳迅速跳下床,顾不上脚痛追上去,“你这只臭猫!拉的屎还爱心形状!今天不拔光你的毛我不姓笪!!!” 小猫从房间跑到客厅,又从客厅跑向阳台,灵活一跃,跳到了护栏上,再一跃,就跳到了隔壁的阳台,溜进室内,不见踪影。 她一直疑惑这只猫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怎么闯入她的领域的,原来啊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它就住在隔壁。 猫随主人,一样可恶! 笪璐琳一鼓作气地冲去隔壁的门口,像雪姨那样拍门。 拍了好一会,她的狂躁快要抑制不住时,吱呀一声,门终于开了。 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好香好香,闻起来就很好吃。 他在做饭么。 鹿霖愣了愣。 女生外披雾蓝色的桑蚕丝睡袍,内穿V领吊带睡裙,睡袍松松垮垮,瘦削的左肩和柔滑白腻的胸口敞露着,锁骨分明,白色镂空的蕾丝边虽遮掩住酥胸,却又产生欲盖弥彰之观感。 他匆匆低下头。 睡裙的长度仅仅过臀,两条腿修长笔直又白皙,膝盖处白里透红。 他又把脸别开,对着门框,深呼吸。 “你有没有养猫?”笪璐琳双臂交叉,挽在胸前,气性傲慢。 “没有。”鹿霖说。 他怎么不敢看我?做贼心虚! “把你的猫交出来。” “我说了,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笪璐琳感觉鹿霖好像…… 脸红了。 耳朵也红粉红粉的。 果然是在包庇罪犯,心虚了。 他避开她的眼睛,她就把脸凑上前,盯着他看:“你的猫,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必须问责它!” 鹿霖后退一步,仰高头,喉结上下动了动,说:“我没有猫。” 笪璐琳眯起眼,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跟我过来,看看罪证。” 笪璐琳掉头走了两步,发觉鹿霖纹丝不动,眉眼深沉,她又走到他面前,不管他情不情愿,二话不说拽住他的左手腕:“你过来!” 拽了拽,没拽动…… 鹿霖有点茫然,想甩开,但见她右脚踝红肿,走路吃力仍死死抓着自己,叹了口气后还是右手一伸,取了放在鞋柜上的钥匙,用脚关上门,随她拉扯过去。 笪璐琳走得磕磕绊绊,当她走到半路,突然意识到自己拉着的人是鹿霖时,内心慌张起来,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烧,愈烧愈烈。 鹿霖的面容和梦里男人的身体,还有那些旖旎的场面,无端端在她的脑海里来回播放,如启动的列车,播放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脑袋一片混乱。 “咔!” 笪璐琳不留神,脚一滑,猝不及防往前倾倒,大脑停止思考的紧急时刻,拉着鹿霖的手没放。 “砰!”闷闷一响。 咦?地板怎么热热的,好像也没那么硬。 笪璐琳睁开眼,怼脸的是男生的胸膛。 卫衣胸口处的图案是一棵树。 她压在他的身上。 他紧紧地抱着她。 阳光越过窗台,洒在他们身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屋子里十分静谧,笪璐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呼气的声音,她的呼吸很慢很慢,近乎停滞。 心却跳得前所未有地快。 鹿霖的身体绷得很紧,看上去清瘦,但胸膛其实是厚实的。 他的手搂着她的背,掌心发烫。 但他很快松开了。 那一闷响还挺大声,他可能摔得不轻,笪璐琳手撑着地板起身,半蹲半坐在他腰侧,有些急切地问:“你有没有受伤?疼不疼?” 她没想到她已经重到能带着他一起摔下来,只是明明本来他在她的身后,怎么会变成他到前面去了。 “对不起……”笪璐琳小声地说。 鹿霖直起上半身,长腿弯曲,若无其事:“我没事。” 他与她的距离不过两个拳头,清爽幽香的柑橘味飘到了鼻尖。 她用的沐浴露,似乎是他之前给她买的。 鹿霖不由自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笪璐琳不放心,又问道:“你有没有摔到后脑勺?” 话音尚未全部落下她就径自挪到鹿霖的背后,跪坐着替他检查。 他的发旋长得很正,在头顶中央,头发茂密,顺顺软软,摸起来有点像小猫小狗的毛。 后脑勺很饱满,饱满到她以为—— “是不是肿了?” 鹿霖反应过来,噌地站起来,低声重复道:“我没事。” 笪璐琳也站起来,注视着他的后背,一时无言。 她咽了咽唾沫,绕到他面前,她觉得自己的脸应该很红,因为她浑身都在发热。 她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别处,再次说道:“对不起。” 鹿霖低了低头,说:“你要我看什么?” 笪璐琳眼皮颤动几下,记起了原本的目的:“在、在床上……” 鹿霖没说话。 笪璐琳瞥他一眼,轻声问:“要过去看么?” “嗯。”鹿霖点了一下头。 阳光照得整个房间暖洋洋的,白色的被子表面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纱。 笪璐琳站在床边,定了定睛,又揉了揉双眼,再仔细地观察,惊愕到手颤。 “为什么,”她试图去回忆,确定记忆没有错乱,“会不见了……” 笪璐琳望向鹿霖,皱着眉说:“不见了。” 鹿霖看她:“什么不见了?” “你的猫拉的——”屎字要脱口而出时,笪璐琳急忙换了个雅称,“夜来香。” 鹿霖:“……” 又安静下来了,两个人四目相对。 这一回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眼睛的颜色是清透的琥珀色,金黄中融合了一点红棕,宛如一幅水粉画,描绘着海上的日落。 素淡,温煦,美得无暇。 她看得出神。 鹿霖先移开了视线。 “你到底要我看什么?”他问。 笪璐琳眨眨眼,望向窗外,对面楼那个老伯又举着橙色的喷壶浇灌阳台上的花。 “没什么,不好意思。”她抿抿嘴,“我可能因为没睡好看错了。” 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但长得挺旺盛。 “哦。”鹿霖目不斜视地转过身,“那我先回去了。” 笪璐琳扭过头,张了张嘴,又默默合上。 他的穿着很休闲,纯灰色卫衣配宽大的黑运动裤,没有特地彰显身材比例,但腿看起来还是很长,脚上是黑袜子,黑拖鞋,脚掌瘦长。 走路的声音很轻很轻。 笪璐琳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背影说: “我可以吃你做的饭吗?” 首-发:yuwangshe.me (ωoо1⒏ υip) 24当心慢慢靠近时 笪璐琳的音量不大不小,在宁静的环境下,每个字悉数落入鹿霖的耳朵。 鹿霖驻足。 笪璐琳屏息敛气,裙角被她捏成小揪揪。 鹿霖缓慢转过身,眼睛里满是疑惑。 笪璐琳清了清嗓子,说:“我肚子饿了。” 说得非常理所当然,就像是我肚子饿了,你给我做饭那样。 “很饿。”她摸着肚子又强调道。 同时她在心里感叹:璐琳啊璐琳,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了不起! 鹿霖轻扯嘴角,让人意想不到地露出了微笑。 他很少笑,她都快忘了他是会笑的,五官鲜活的模样也是好看的。 鹿霖拧了拧眉:“你是在开玩笑?” 笪璐琳手从肚子往上移,挠着脖子,嘀咕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什么?”他听不见。 笪璐琳又挠挠下巴,甩了甩手,很是大无畏地说:“没事,反正我还有一半的蛋糕没吃呢,我吃蛋糕能饱的。” 鹿霖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一双毫无风情可言的桃花眼无声地谛视她。 过了几秒,他淡淡说:“走了。” “……”切! 在他转身之后,笪璐琳努起嘴皱起鼻,以发泄个人小小的怨气。 鹿霖关门时的动作很轻,大门闭合的声音甚至可忽略不计。 对比起来,笪璐琳忽然觉得自己平时真的太粗鲁了。 印象里,不管下雨打雷,鹿霖基本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样子。 男同学们喜欢说脏话,有时是骂人,有时纯粹表达高兴,耳濡目染,她被影响着也会爆粗了,尤其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就容易冲口而出,但鹿霖从来没有,纵使自己和他争吵不少,他再生气也就额头青筋凸显,没对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最过分仅仅是“白痴”,更别说打架了。 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在他面前总是一点就炸,是不是因为认定他这只刺猬并不会真正拿刺伤害自己。 唯独有一回,鹿霖真动粗了。 那是初二下学期时的某堂体育课。大多数情况下,体育课就是做做热身运动,慢跑几圈,老师教些基础的运动技能,然后自由活动,但那天,体育老师让男同学们分成几队,两队两队地各自进行篮球比赛,女同学们则是排球比赛,每个人都要参与。 笪璐琳打球打得兴起时,篮球场那边传来起哄声,她望过去时,鹿霖已经和班上最高最壮的男生扭打成一团,最终结果是高大个受了些轻伤,鹿霖则眉骨处出血,去了校医室医治。 听其他同学说,事情起因是鹿霖被高大个嫌打球不积极、技术差、拖累队伍,半场比赛怪责声不断,鹿霖原本一直置若罔闻,但在高大个嘲讽“你父母都是从矮人国里出来的吧”后,他冲过去往对方脸上打了一拳。 笪璐琳还记得那天太阳很猛,鹿霖被老师拉开之后,正好站在篮球架子的阴影里,鲜红色的血从他的眉梢沿着面部轮廓滑落,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的神情倔强而怅然,像是要哭,但没有哭。 回忆大概总爱添油加醋,现在她回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竟觉得有点心疼。 还是先心疼自己吧,眼睛长毛了吗,为什么能把没有粑粑看成有粑粑? 笪璐琳把被子彻底翻过来,上下两面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沾了几根属于自己的头发。 是不是醒来不久脑子犯浑? 头大。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她一定先拍照取证。 笪璐琳打开冰箱准备取出蛋糕时,指骨与木门相碰的咚咚声响起。 有人敲门。 是鹿霖,换了一身衣服,散发出沐浴后的清香,两只手分别拿着一个不锈钢保温饭盒和一个药盒子。 门窗都开着,空气产生对流,风温柔地从身边拂过,笪璐琳莫名感到一阵愉悦。 仿佛从山洞走出,眼前豁然开朗。 她倚靠着门框打量他,暧昧不清地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呀,鹿同学。” 鹿霖不露声色,举起药说:“这个药里面有两支气雾剂,先用红色的,使用前摇一摇,喷嘴离皮肤五到十厘米,喷射时间叁到五秒钟,间隔叁分钟后再喷白色的,一天叁次。” 笪璐琳咬了咬唇:“你说这么长我记不住。” “里面有说明书,自己看。”鹿霖又举起饭盒,“吃不吃随便你。” “我不怎么挑食。”笪璐琳抿嘴笑着看他,双手却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 鹿霖的手悬在半空中。 笪璐琳的视线集中到他鬓角的水珠:“你头发还没完全干呢,你这一天到晚得把自己消毒多少次,你的屋子是不是相当于一个大型消毒柜或者灭菌室?” 鹿霖挑眉:“那你的是个生物培养皿?” “……”差点被他的回击呛到,笪璐琳咳了一声,“我有搞卫生的好吧,偶尔……” “要奖你一朵小红花么。” “……”语出惊人,当她幼儿园小朋友么。 莫名其妙地,一抹红晕,慢慢地从她的脖颈往上爬,在脸颊上蔓延开来。 “拿着。”鹿霖恢复了正色。 笪璐琳又呆了一会,望着他手背上细密的纹路,最后神色轻松地笑了。 “谢谢老板。”她收下两样物品,又想到另一件事,“对了,我还没还你钱,月初就打算还的,但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 “不用还。” “啊……” 笪璐琳还没反应过来,鹿霖已经转身回去。 她想,自己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这一刻的背影。 真特么充满神圣的光辉。 笪璐琳打开饭盒,最上面一层是蒜蓉粉丝蒸娃娃菜,中间是板栗炖鸡,最下面是白米饭,卖相都很好。 她拍下饭菜的照片后,谨慎地分别都尝了一小口,结果比想象中更美味,她胃口大开,一下子全部吃光了。 还有什么比成绩好长得好更气人的,就是人家厨艺也好。 人比人,气死人。 笪璐琳洗干净饭盒后,过去还给鹿霖。 她的吃饭速度太快,鹿霖有些惊讶:“你吃完了?” 笪璐琳眨巴着眼睛点头,诚恳地说:“你教我做饭吧。” “……”请求过于突然,鹿霖顿住,转而蹙起眉头。 “我认真的。”笪璐琳盯着他说,“方圆几公里的外卖我基本都尝过,吃到快反胃了。” “我没时——” “你明天有时间吗?” 两人同步说。 “你刚说什么?”笪璐琳问。 鹿霖嘴唇一抿,垂下眼说:“没什么。” “你明天晚饭前有空吗?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买菜,然后回来做饭。”她刚在吃饭时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鹿霖无语。 和他打交道多了,笪璐琳开始谙晓他的脾性,你得厚脸皮才能在他面前占据上风。 “就定下午五点吧,电梯口见,不见不散哦。”笪璐琳粲然一笑,甩袖离开。 扬起的发尾轻轻擦过男生的胸口,空气中留有余香,他低下头,有些无奈。 翌日。 光是化妆卷发,笪璐琳就花了两个小时,换衣服又是两个小时。 去买个菜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有心情梳妆打扮,接连换了二叁十套衣服,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 16:59,笪璐琳出门。 喷了气雾剂后,她的脚踝现在已经消肿一大半,走路也没那么疼了。 她站在电梯口,斜眼瞟着鹿霖的门暗暗倒计时,她内心有一种难言的笃定——他一定会按时出现。 17:00。 那扇门毫无动静。 …… 转瞬间,内心的某样东西灰飞烟灭了。 但,再等等吧。 “叮!”电梯到了。 电梯门开启,笪璐琳随意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愣住。 “你……”笪璐琳嗓子紧得发涩,努力组织着语言,“是从外面赶回来的吗……” 电梯里的男生微张着嘴喘气,胸口在上下起伏,笪璐琳直直地看着,呼吸已跟不上心跳的节拍。 他也是穿白衬衫蓝色牛仔裤。 鹿霖平稳了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望着她说:“走吧。” 笪璐琳竟有些想哭,为这不知从何谈起的默契。 …… 傍晚时分的阳光细细碎碎,从枝叶间投射下来,人行道上印满铜钱大小的光斑。 笪璐琳一边行走一边抬头望天望树,光斑在她的脸上流动。 “笪璐琳。”鹿霖忽然叫她。 她望向他,他的侧脸犹如海天相吻的弧线。 “前面有橘子皮,小心点。”鹿霖低缓地说。 “嗯。”笪璐琳弯了弯嘴角。 两人去了离小区最近的大型超市,这个时间段,人很多。 广播里在放着歌,是Tessa Violet的Crush。 笪璐琳会唱,小声跟着哼唱,肩膀随着节奏抖动。 “I got a fascination with your presentation Making me feel like you're on my island,you're my permanent vacation Touch,touch,touch,touch,touch I could be your crush,crush,crush,crush,crush” 鹿霖推着车,时不时望她几眼,留心着别人会不会撞到她。 笪璐琳并没有考虑好自己要做什么菜,反而零食挑了一大堆,一边挑一边问鹿霖“这个你喜欢吃吗”,鹿霖摇头,她无视。 “很好吃的,你尝过肯定会喜欢,我们买吧。” “……” 手推车的空间越来越拥挤。 零食区水果区逛完了,才到食材区。 “你会做什么菜?”笪璐琳望着琳琅满目的肉和菜,随口问道。 鹿霖说:“你想做什么?” 笪璐琳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满汉全席。” “告辞。” 鹿霖佯装要走开,笪璐琳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憋着笑说:“别别别,家常菜!家常菜!” 余光里,她瞄到了番茄:“番茄炒蛋怎么样,感觉比较容易。” 鹿霖沉默了一小会,说:“好。” “再来个荤食,牛肉你喜欢吃吗?” “笪璐琳,是你要买菜,不必问我这么多。” “那猪肉呢?” “……”鹿霖叹气,决定投降,“牛肉就牛肉吧。” 笪璐琳笑弯眼:“好咧。” 菜买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但经过熟食区时,笪璐琳又被新鲜出炉的烤鸭吸引,热乎乎,油亮油亮,冒着香气。 师傅将烤鸭切成好多小块,其中一部分放在试吃盘里供顾客品尝。 笪璐琳尝了一块后,双眼发光,她扯着鹿霖的衣角说:“这个好好吃!你试一下。” 鹿霖摇头。 “真的超好吃,又脆又香。” 鹿霖还是摇头。 他就像个不肯吃饭的小孩,而她是强迫小孩吃饭的妈妈。 “好吧,那我自己吃了。” 鹿霖松了口气。 趁他放松,笪璐琳攒住一股劲,左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烤鸭塞进了他的嘴里。 “你!”鹿霖瞪大眼,咬着牙,却还是没有吐出来。 奸计得逞,笪璐琳开怀大笑。 暖融融的灯光下,她的笑容特别好看,就像明媚的日光伴着清风在荡漾。 鹿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生,没品尝出口中的食物的一丝滋味。 广播里,正在播放曾轶可的《有可能的夜晚》—— 当你突然看我的时候 当话语开始多余的时候 当心慢慢靠近的时候 这时天刚好黑了 25猜不透的巧克力 你疯了。 在怔怔地看着笪璐琳笑了几秒钟后,鹿霖心底里冒出了这句话。 他一定是疯了。 鹿霖意识到这一点时立即移开了视线,径自推车往前走,但因为到处是人,他左避右躲,前进的速度很慢。 笪璐琳还在为他那吃瘪的样子而乐到不行,发现他自个走掉后以为他认怂,她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气定神闲地跟上去。 “喂,你——”咦,他的脸色不大对劲,笪璐琳瞬间收起开玩笑的念头,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生气了?” 鹿霖板着脸,眉头紧锁,目不斜视,全然当她不存在似的。 他严肃得让她不敢吱声了。 老弟从小被她“欺负”到大,习惯成自然,当她和其他男生相处时,一旦她自以为能和对方成为朋友后,就喜欢整蛊捉弄对方,但这种分寸感很难拿捏,过度了就容易惹别人不满或者产生误会,渐渐地她便学会收敛自己,可现在,好像又回到进退维谷的处境。 笪璐琳抠着指甲思忖挽救方法,思忖了好一会,还是认为真诚最重要。 “抱歉,我不该逼你吃,不该把个人喜好强加在你身上。”她轻吸一口气,慢慢地吐露心声,“我弟小我五岁,却任我使唤。记忆里,从他出生开始,到我上大学之前,我们没有一天分开过,我爸早出晚归,所以我弟是我相处最多的异性,以至于我常常会不自觉把自己和弟弟的相处模式套用到别的男生上,就……其实我不大懂该怎么和男生相处。” 是么,在鹿霖眼里,不是这样的,与之相反,她分明很懂。几乎每个课间,她都和她周围的男同学言笑晏晏,追逐笑闹是常事,每次校运会她跑完步,一定会有好几个男生争先恐后给她递水,乃至现在,她不也能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游刃有余。 笪璐琳瞟了一眼鹿霖,他的神情依旧冷峻,超市里那么嘈杂,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刚说的话。 她也缄默了。 双双一声不吭地走到了收银台,每条队伍都是长龙,鹿霖选了相对最短的那条队伍。 队伍龟速挪动,笪璐琳低着头看推车上的物品,不知在想什么。 “哎哟,竟然是你们俩呀。” 前面传来尖细的嗓音,笪璐琳抬起头,是之前在电梯里碰见的住在叁楼的阿姨,她身旁站着个头发稀疏的大叔,估计是她丈夫。 “啧啧啧。”阿姨一脸欣慰,“你们俩果然成了呀,阿姨的眼光是不是很准!” 好生尴尬,笪璐琳讪讪一笑,正要解释,鹿霖开口了。 “我之所以会答应陪你逛超市、教你做菜,”他望着前方,眸深似海,“是因为不想再发生那种你把自己搞到食物中毒,我被你吐一身,还不得不送你去医院的令人无语的事情。” 无端凉飕飕的,阿姨和大叔面面相觑,识趣地转了回去。 再蠢的人都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 笪璐琳苦笑一下,眼里的情绪复杂,最为明显的是倔强。 她沉声说:“不劳烦你教了。” …… 笪璐琳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公寓,一路上东西都是鹿霖拎的,她说自己拎,他没给她这个机会,到达门口他把那几大袋商品交还给她时,她才醒悟自己有多败家,买的东西又多又贵还无比重。 她看了看那些番茄、鸡蛋、牛肉、白萝卜……真没劲,直接全部都塞进冰箱的最上层。 零食铺满一桌子,笪璐琳一包一包地拆开吃,嘴巴里嘎嘣脆地响,却食不甘味。 她双眼无神地发了很久的呆,回过神时,大腿上全是薯片的碎渣。 自己在低落些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相看两生厌呀,化干戈为玉帛纯属妄想,有什么好低落的。 笪璐琳拿纸巾擦了擦手,决定用iPad看个娱乐综艺排遣烦闷。 挑选节目时,手机震动,张西扬的来电。 “喂,有何贵干?” 张西扬那边也很安静,他笑着问:“在做什么?” “吃零食,准备看综艺。”笪璐琳随直觉点了一个脱口秀。 “吃饱饭了?” “是呀,饭后零食。”她视他为家人般级别的人,平日里为了避免家人担心,不开心的、对身体不好的事情她都会隐瞒。 “争取吃胖点。” “你今天不是要飞长沙吗,怎么有空打给我?” “已经到酒店了。”张西扬静了一会,又低声说,“你的小区还有没有空房子要出租?” 一听,笪璐琳按下节目暂停键:“不清楚哎,你要租?” “嗯。” “为什么?告柏电视台离我这挺远的啊,你又经常出差,你上次来没看出我这小区挺破旧么?” “你也知道我忙,难得有空时我可以去你那蹭饭。” “拜托,我不会做饭。” 张西扬笑了笑:“反正你帮我留意一下呗。” 电话里“啪嗒”一声,像是按打火机的声音。 笪璐琳咬了一口薯片,问:“在抽烟么?” 张西扬顿了顿,说:“我不常抽。” 听出他语气里的慌张,笪璐琳笑:“我知道。” 很多年前,偶然一次,她远远地看见他在天台抽烟,不霸气,不酷拽,不忧郁,风把他的头发往后吹,烟雾和白云相结合,他像准备飞驰的少年。 他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抽过。 又闲聊了几句后,张西扬的同事找他,通话便草草结束了。 一觉醒来又是工作日。 笪璐琳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斗志去上班,不过高一铭似乎气消了,对她的态度不算友好,但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刁难她。 笪璐琳和陈迪母亲通话过两回,聊得挺愉快的,所以高一铭的煽风点火没在母亲那里起作用,他便暗示笪璐琳主动去和陈迪分手,她打哈哈敷衍。 她没那么畏惧他了,他比她大不止两轮,谁能先熬死谁呢。 午饭前,卫生计生行政部门的控烟人员突然到访,正在抽烟的高一铭被抓个正着,罚了五千块。控烟人员提醒所有人互相督促,不准再在办公室里抽烟,否则罚得更重。 看到老头那张气到涨红却又只能生憋的臭脸,笪璐琳暗爽,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吃饭时,李婵小声问笪璐琳:“是不是你举报?” 笪璐琳一惊:“什么举报?” “听说有人向卫计委举报处长抽烟,我还以为是你呢。” 怪不得突然到访。 “不是我举报的。”她没那么有种,“也许是别的同事。” 自此之后,笪璐琳感觉办公室的绿植似乎都重焕生机了。 由于臭氧污染问题愈发严峻,全国337个地级及以上城市以臭氧为首要污染物的超标天数占比,从2015年的12.5%增加到2019年的41.8%,告柏市又是臭氧污染较重的重点城市之一,四月初,笪璐琳所在的大气处和环境工程评估中心的大气班便组成了一个专项工作组,专门防治管控臭氧污染和治理挥发性有机物,深入一线到涂料生产、新材料加工、印刷、修造船和汽车制造等涉挥发性有机物重点企业帮扶调研。 这一天,笪璐琳和工作组的其他同事一同前往一家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进行调研,用一上午的时间查看了公司有机废气治理和相关资料台账等情况。 中午,他们被安排在公司的员工餐厅用餐,是自助饭堂,有粥粉面饭,有二十几样菜式,有水果,有清汤,有糖水。 在笪璐琳纠结应该选冰糖炖雪梨还是选芋头糖水时,一张甜美的笑脸从她侧面以一道圆弧的轨迹旋转到她正面。 “哇,姐姐,真的是你呢!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似曾相识,笪璐琳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噢,搜到了,是那个喊鹿霖“小鹿哥哥”的女孩。 笪璐琳微笑:“你好,这么巧,你怎么会在这?” “我在这家公司实习呀。”女孩轻抚笪璐琳手臂,反复上下端详她,“姐姐你穿制服也太好看了吧,我刚在你身后就被你的细腰长腿吸引了,而且你好像比我上次见到你时更漂亮了呢。” 比起异性,女生对女生的赞美更让人愉快,笪璐琳被夸得脸红:“我今天化妆了,所以稍微好看一点点。” “上次都没来得及向你介绍我自己,我叫郑伊艺。” “我叫笪璐琳。” 郑伊艺惊讶状,然后捂嘴笑道:“我的天,你和小鹿哥哥太甜了吧,连名字都取一样!是情侣名吗?” 嗯? 什么玩意? 他没否认??? 他不在意别人的言论,可她在意啊。 “我和他不是男女朋友,仅仅是好多年没见过的初中同学,今年二月份成为邻居,至今交情仍非常浅。”笪璐琳很认真地解释道。 郑伊艺却脑补了一部久别重逢、邻居生情的小说,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聊完各自的工作后还是扯到了鹿霖。 “鹿霖也是在这上班吗?”笪璐琳莫名紧张。 “算是也算不是。” “怎么说?” “他不是在告柏大学读研嘛,我们公司的设计部如果要设计很复杂的无污染或者防治污染的机器和产品,就会请一些学校里的教授当顾问,教授又会推荐优秀的硕士生博士生来指导,他就是其中之一。”看笪璐琳一脸震惊,郑伊艺忍俊不禁,“看来你们的交情还真是很浅。” “他不是主播吗……” “那是我那个市场部经理看小鹿哥哥长得帅而且专业能力强,为了提高一些新出的绿色产品的销售量,让他帮忙在直播时解说一下产品的使用方法。” 笪璐琳无心吃饭了,放下筷子:“他读的是设计专业?” 郑伊艺摇头:“好像是环境专业,大气污染防治方面,科研那些我不懂,具体不了解。” 告柏大学的环境专业在全国能排前叁名。 虽然学校不同,但他和她读的专业一样? 信息过于爆炸,笪璐琳一时半会消化不了。 缓了半天,糖水都凉了,她才消化完毕。 她又想起之前偷听到的电话内容,谨慎问道:“鹿霖最近有没有在打官司什么的?” “啊?”郑伊艺皱眉,“这个我不清楚。” 工作组下午还要和企业相关负责人开座谈会,吃完饭后,笪璐琳和郑伊艺互相加了微信,便各自去午休了。 直到开完会,回生环局的路上,笪璐琳都还在琢磨鹿霖的事情,这个人就像一盒巧克力,每一颗的馅你都猜不透。 正值下班高峰期,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车在繁华路段迂缓爬行了近二十分钟终于驶向较为空旷的街道,负责开车的同事猛踩一脚油门,车如脱缰之马向前疾驰。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地从眼前掠过,笪璐琳心猿意马地望着,忽然间,她的眼睛瞪大成铜铃,脸贴向窗玻璃。 那个走进一间商铺的佝偻的身影—— 是老奶奶! 她心心念念的老太婆! 笪璐琳心里着急,想大喊停车,可是不行,只好问:“这是什么街道?!” 同事说:“青竹街。” 26她也是一只刺猬 夕阳斜下,暮霭沉沉,校园林荫道上的学生们行色匆匆低头不语,行政楼前的水池里的红色金鱼悠哉游哉地吐着泡泡。 不合时宜的救护车警笛声打破了这一片静穆。 在东门和南门之间的学生宿舍区沸沸扬扬,浑身淌血陷入昏迷的男生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门口和宿舍走廊有数十名学生围观拍摄,交头接耳。 “好像是物理学院的博士。” “他舍友回到宿舍的时候看到一地血,都快吓晕过去。” “这割断桡动脉了吧,希望能救得回。” “九成是压力太大,听说他家里很穷,实验一直出不了成果,发不出论文,导师又尸位素餐,拼命压榨他。” “上一年不是有个师兄被导师拖着不能毕业,差点跳楼了。” “我也快崩溃了,我写的论文,核心以上的都不得不把那垃圾导师写在最前面,我成了第二作者,还他妈欠我叁百多块一直不还。” “他好像有孤僻症,自己一个人时总在神神叨叨,论文只是稻草之一。” 前来维持秩序的老师大声叮嘱道:“大家不要在网上乱说话,未知真相,不要妄自揣测!” 另一边,实验楼。 女生穿上白色实验服,戴上口罩和蓝色手套走进略显陈旧的实验室,桌面上摆放着纷繁的精密的仪器设备,井然有序。 一个高挑的男生站在气相色谱仪前,一丝不苟地用针管吸取样品,再垂直插入仪器上表面的进样口,注入样品,拔出针头,最后按下“START”键进行检测。 女生走到男生身边,看了他几眼,温声说道:“鹿霖,乔老板让你待会过去办公室找她。” 鹿霖轻轻嗯了一声,眼睛仍聚焦在色谱仪屏幕上的曲线。 检测工作完成后,鹿霖走出实验室,天色已经如墨般深沉,月亮藏在云后,对面图书馆的每一层楼都点亮了灯。 走去导师办公室的路上,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叔叔”。 鹿霖视若无睹,过了一会,电话自动挂断,但又过一会,对方再次打来。 他轻吁口气,按下接听键。 “小霖啊,鹿天的早餐店这个月还是亏损,你再打点钱过来吧,俊仔的奶粉要没了,你嫂子天天嚷着买奶粉……” 鹿军说了很多很长,主题无非就是囊空如洗,一家老小都等着被救济。 林荫道上没有灯,从东南方向吹来的微风像阵阴风,呼呼地划过身体,吹得鹿霖太阳穴发紧。 待电话那边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我没有钱。” 鹿军不满了:“没钱没钱,每次都和我说没钱,养你那么大,花了我多少钱,当初就叫你不要读什么研了,还直博,简直浪费时间,早点出来工作可以分担家里多少压力!” 我上大学之后没花过你一分钱。 话到嘴边,鹿霖又吞了回去。 “多多少少转点过来,大人可以苦,不能苦了小孩。” 鹿霖冷笑了一声,笑声糅在风声中,化作虚无。 叽里呱啦诉完一顿苦后,鹿军口水干了,准备挂电话,却又在身旁女人的提醒下,多问了一句:“鹿晴那个死丫头,你有没有找到?” “还没有。” “这死丫头,死在街头我都不给她收尸……” 不等鹿军骂完,鹿霖挂断了电话。 他给一个备注为“祝清晖”的人发消息:有她的消息吗? 发送完,他继续往前走。 办公室里,乔倩如正在阅读文献,听到敲门声后抬起头,笑了笑说:“进来吧。” 乔倩如是鹿霖的导师,是资源与环境学院的教授,也是国家环保产业协会的秘书长,在清洁生产和循环经济领域开展了大量研究工作,参加和完成过多项国际和国家重大科技项目。她平日里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长直发,看上去就像一位知书达理的学者。 鹿霖在办公椅旁站定,说:“乔老师好。” 乔倩如说:“坐吧。” 鹿霖拉开椅子坐下,腰杆子挺得如松。 乔倩如摘下眼镜,按揉着疲惫的眼睛问道:“最近怎么样?” 鹿霖认真答道:“上一周的电化学传感器观测大气环境的数据显示,AS_AA和AS_SA算法相比其他算法在订正CO时,测量偏差较小,AS_SA和PXB对NO2的订正存在较大的系统误差,AS_SA算法订正O3的效果显着,然后我最近正在研究一种新的算法,但还没琢磨出来。”* 他研究的课题是便携式仪器在大气环境观测中数据订正的优化及应用。 “好。”乔倩如认可地点点头,又戴上眼镜,举起桌上的茶杯喝茶,边喝边像闲聊般问道,“你这一年不住校,搬出去住了,为什么?” 眼皮不由自主颤了一下,鹿霖有些意外乔倩如会问这样的问题,坦白道:“还是喜欢一个人生活。” 乔倩如倏地笑了,说:“鹿霖,我很喜欢你,聪明能干,一点就通,而且做学术就做学术,从不八面玲珑,不走旁门左道,你给我一种,唔,什么感觉呢?” 她沉思了一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少年孤傲,一尘不染。 “你们这代年轻人,是不是很推崇一种说法,叫‘享受孤独’?”乔倩如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语调轻松,“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希望能永远一个人待着,和别人待在一块时就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 “可是,究竟有几个人是真的在享受孤独呢,恐怕连孤独是什么都没想明白,你们只是——害怕失望。”乔倩如拿起两支黑色钢笔,“这人字,一撇一捺,就像支架一样相互支撑。” 她看向他:“鹿霖,真正的孤独是不存在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跟世界断绝联系。我们的人生,处处是考场,越长大你就会越发现,仅凭个人努力就能通过的考试越来越少。” 鹿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刘海投下的阴影掩盖住他的眼睛。 “这一年多,你很自觉,不需要我给你施压,相反,我能感受到你给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乔倩如起身,走到鹿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好的年华,不要把自己禁锢在一座孤岛上。” 鹿霖始终沉默,思索着乔倩如为什么忽然和自己说这些。 她是个拼命叁娘,喜欢攻克别人攻克不了的难题,课堂上向来侃然正色,从不讲无关紧要的题外话,平时很少过问学生的个人生活。 他猜想,可能学校里有学生出事了。 乔倩如相信鹿霖能听进去,笑着说:“老师也可以是你的朋友,知道吗?” 鹿霖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行,没什么别的事了,你去吃饭吧。” 鹿霖刚走出几步,乔倩如又叫住他:“如果可以,谈场恋爱也挺好的。” 鹿霖略微怔住,很突然地,某个人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 乔倩如自顾自继续说:“我当年读博感到非常烦躁的时候,我先生一顿强吻,我扇他两巴掌,心情就会好很多。” “……”鹿霖慢悠悠地竖起大拇指,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鹿霖离开后,乔倩如给先生发消息:我一男学生笑起来真是杀人不偿命。 先生:??? 出了办公室,鹿霖看到了祝清晖的回信。 【祝清晖:有哥们在玫瑰酒吧见过长得像你堂妹的女生,身边也刚好总有一个绑嘻哈辫的rapper】 【祝清晖:好像他们经常在玫瑰酒吧喝酒】 【鹿霖:玫瑰酒吧在哪里?】 【祝清晖:青竹街】 …… 周悠儿最近换了家新公司,原本租的房子也到期了,得搬家,于是她非常热情地邀请笪璐琳帮忙。 原话是这样的:我叫了搬家公司,你到时陪我过去新公寓,顺便在我那住一晚,我买了很多装饰画、漂亮的桌布、可爱的小玩具、小盆栽、日落灯等等,我们可以一起做饭、拍美美的照片。 周六那天,笪璐琳兴致勃勃地过去找周悠儿。 刚迈入大门,就听见周悠儿的骂声:“你不会问保安吗?怎么没有保安了?别他妈什么都问我!” 笪璐琳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客厅被一堆纸箱、麻包袋、编织袋、行李箱占领了。 周悠儿原先是和别人合租,四间房,每人各租一间,客厅和厨房共用。 笪璐琳小心地跨越那一座座行李的大山,来到周悠儿房间门口,却看到一片狼藉,不带夸张的,四五十袋用纸袋或是塑料袋装着的小行李像尸体一样瘫倒在地上,还混杂了各种积满灰尘的生活垃圾以及正在爬行的小强小虫…… 看得头皮发麻,她没有走进去。 在和周悠儿对视的一刹那,笪璐琳仿佛看到了一个愤怒的火车头,正喷出一缕缕黑色的浓烟。 “你收拾完——” 笪璐琳还没说完,周悠儿沉着脸质问道:“约了你五点前,你怎么这么晚才到?” 五点半,很晚吗?你都还没收拾完呢。 笪璐琳扯出个浅笑:“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从早上收拾到现在,本来就够累了,新公司的经理还老催我交报告,晚一点都不行,这人真贱。那个搬家公司的孙子在停车场里兜了半天都找不到我这栋楼所在的电梯,还说我超时,开始计费,我让他找保安,他不停打电话问我,态度又差,去他妈的,没一个靠得住的。”周悠儿又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脏话。 笪璐琳感觉,“没一个”里面包括她。 说实话,此刻的周悠儿于她而言无比陌生,陌生到她觉得过去九年的时光都白瞎了眼,她并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 手机又响了,周悠儿深吸一口气,接听,之后脸色越来越差,斥责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忍无可忍,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对笪璐琳说:“你下去找那个孙子,让他把车开到靠近我这栋楼的电梯口的地下停车位。” 笪璐琳:“……” 啥玩意? 这小区有十几栋楼,她才第二次来这里,就要当导航了? 周悠儿二话不说把搬家师傅的手机号码发给了笪璐琳,出于仗义,笪璐琳硬着头皮下去找人。 幸好,经过和师傅以及保安大哥多次耐心沟通后,跑得满头大汗的她导航成功。 周悠儿一个人的行李顶一般人的叁倍,却只叫了一辆小型车,所以得拉两趟,即先拉一车行李去新家,卸下,再返回旧屋拉一车。 周悠儿负责在客厅看东西,笪璐琳便和师傅轮流把那大大小小的行李还有一柜子鞋分批运到电梯里,再搬上小货车,搬到后面,她的手像得了帕金森病。 当把所有行李全部都搬进新家,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两人终于能坐在沙发上稍作休息,吃份八点时就点好的牛腩面再进行后续的整理。 周悠儿一边吃面,一边和母亲通话,告诉对方今天的种种事件,大肆数落了一顿搬家师傅,又感慨真应该叫男生来帮忙,男生给力,就不至于搬到现在。 可能周悠儿只是随口一说,但笪璐琳听了心里窝火,忍不住撂下脸说:“那你怎么不一开始就叫男生呢?” 周悠儿连忙用手捂住传声筒,小声说:“我在和我妈说话呢。” 笪璐琳继续说:“你不是有很多备胎吗?他们怎么不上赶子来帮你搬家?还是你也清楚自己私底下有多不堪,没胆让他们看到?” 周悠儿已挂断电话,脸沉到了谷底:“如果你不愿意来帮我,你可以直说,我不会硬要你帮忙的。” 笪璐琳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你是不是把我对你的付出都视作理所当然?” 周悠儿拧着眉,默不作声。 “你总是这样,最挂念我的时候是你失恋失意的时候,我听你倾诉过多少次,开解过你多少次,陪你喝过多少次闷酒,你还记得吗?”笪璐琳心灰意冷地摇摇头,“你不记得,你不会记得,每当你谈恋爱的时候,你就不会想起我。” “周悠儿,我是你的钟无艳吗?” 寂静。 无声。 笪璐琳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人,表面上好接触好相处,但本质上也是一只刺猬,内心的交友门槛极高,对于想要接近她的人,她的本能反应是抗拒,每当与他人的关系超过一定界限,她会自动竖起尖锐的刺,避人于无形。 她从不刻意去维系任何一段感情,有人来,她会张开双臂去拥抱对方,有人走,她会微笑着挥手告别,但对于她认可的朋友,她会极度真诚。 她和周悠儿的感情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探讨知识中升温的,那时女孩们在象牙塔里共同仰望着蓝天,生活简单,目标明晰,互相鼓励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单调重复的日夜,约定好未来一起走。 可尘世纷纷扰扰,人们来来去去又分分合合,梦醒时分,生命终究是孤独的。 她追求极致的情感,绝对的忠诚,如果没有,她不勉强。 笪璐琳提包离开,留下了半碗坨掉的面。 半夜打车,心里惶惶。 从下单到坐上车的全程,笪璐琳都保持了十二万分警惕,紧盯着手机上的导航地图比对行车路线,司机倒一脸坦荡,安安分分地开车。 笪璐琳特地要求司机绕一段路去青竹街,这阵子,她来这条街找了好几次老奶奶,但都铩羽而归,可怕的是,每次她过来,都会产生奇奇怪怪的幻觉,街上仿佛飘着一对男女,有时穿着古代服装,有时穿着民国服装,每次都不一样,像人又像鬼。 这一回,经过青竹街时,笪璐琳又看到了一对男女,在街上拉拉扯扯。 她定睛细看,那个男生的身影格外像鹿霖…… —————— *参考自暨南大学2021届硕士研究生梁粤的《便携式仪器在大气环境观测中数据订正的优化及应用》论文答辩,如有侵权,不好意思,请联系我。 这几天主要在查资料,了解鹿霖学习的知识、会做的实验,看论文。可是,大部分论文要付钱,国外的论文甚至几十英镑,没钱看,没钱看……本文所有涉及专业方面的内容,我只能在我搜查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减少知识性错误,欢迎指正。 首-发:rourouwu.de (ωoо1⒏ υip) 27完完全全属于你(H) 笪璐琳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能在大街上,见到鹿霖和女生拉拉扯扯。 曾经她断言,如果当今社会仍存在唐僧,那恐怕就是跟女同桌定叁八线、和女同学一年都说不到十句话、被别人触碰后要消毒的鹿霖同志了。 他被那女生偷手机了? 这是她的第一念头。 确定那个男生是鹿霖后,笪璐琳叫司机停车,又怕待会打不到车,她拜托他等自己几分钟。 她小跑过去,马路过到一半时,听见那女生说:“你不要再缠着我!” 缠…… 闹别扭的女朋友? 念念不忘的前女友? 还是——爱而不得的女神? 笪璐琳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心里头的不知是匡扶正义之花还是什么玩意,凋零了。 她仔细地打量那个女生,秀颀窈窕,乍一看的确漂亮,但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酷酷的表情,这浓得像抹了好几层奶油的妆容,这不合身的满是铆钉的男士皮夹克…… 噢!是那个之前在玫瑰酒吧里坐她邻桌的女生。 原来他喜欢这么野的啊? 不对,这女生不是和一个嘻哈辫男很亲密的吗? 他被绿了? 怀揣着一大堆疑问,笪璐琳不知不觉走到了两人旁边。 鹿晴率先看见笪璐琳,一边试图甩开鹿霖的手,一边大声叫道:“美女美女!救救我,这人缠着我不放。” 鹿霖转头也看见了笪璐琳,一丝惊讶从他眼底掠过。 笪璐琳装作不认识鹿霖,问女生:“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鹿晴苦着脸说:“我不喜欢他,他硬要逼我和他在一起,不然就不放过我,求求你救救我!” 所以是爱而不得的女神? 鹿霖沉下脸,用如炬的眼神警告鹿晴别胡说八道。 这事听起来很骇人。 女孩子被陌生人或是某个男人强行拖拽之类的新闻层出不穷,如果是陌生人,笪璐琳可能会冲上前暴打那个男人或者报警,但是,现下眼前的人是鹿霖。 她犹豫了。 “是不是有误会啊?”笪璐琳望着鹿霖,“她说的是真的吗?” 鹿霖看着她说:“不是。” 回答的应该是后面的问题,笪璐琳松了口气。 鹿晴见状,判定这女的是不会伸出援手的了,她也不指望别人来帮她,于是拼了命地挣扎,全力往反方向跑。 鹿霖差点被骤增的力量带着向前摔,但他长腿一伸,稳住自己,又一使劲,便把鹿晴拽了回来。 “我真的很烦你们!很讨厌你们啊!”鹿晴挥舞着乱拳,声嘶力竭,“你能不能不要再干涉我的人生!” 大半夜,青竹街静如冷灶,女生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云霄。 笪璐琳认为,不管他们什么关系,鹿霖都没有权利强迫女生去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 脑子一热,笪璐琳走上前,像抱大树一样环抱住了鹿霖,说:“你不能这样,人家不愿意你就不应该强来!” 笪璐琳的举动非常出乎意料且莫名其妙,本来还算冷静自持的鹿霖眼里出现了慌乱,身体也倏忽变得僵直。 鹿晴感觉到鹿霖的手劲变小许多,立即猛力一甩,挣脱开了。 动作过于迅疾,左脸无意识紧挨着男生臂膀的笪璐琳,望着女生远去的背影还懵懵懂懂。 鹿霖唇角微颤:“笪璐琳……你在做什么……” “啊?”笪璐琳抬头,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角。 鹿霖稍稍别开脸,空咽了一下,吸着气说:“你走开……” 那挺起的胸脯还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手臂。 软软的。 兴许是这街道过于寂静,笪璐琳也察觉出这一刻气氛的微妙,脸颊到耳根开始发烫,心跳加速。 她咬了咬唇,正要松手,突然间,一股巨大的悲伤就像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扑袭而来,全然笼罩住她。 她的脑海里闪现出很多人,可电光火石,她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她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可杂乱细碎,她听不清任何一句话,她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有一双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感官。 一切的一切,徒留心脏在涩涩发疼。 “笪璐琳。” 男生的一声叫唤如救命稻草,让她一瞬抽离。 “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热泪溢满她的眼眶。 她仰起头凝视他,哽咽地问:“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鹿霖怔住,半晌无言。 “嘀嘀——” 出租车喇叭声响起,在马路对面的司机大喊道:“喂,美女你还走不走的?要亲热回去亲热啊!” 鹿霖猛地把笪璐琳的手推开,往一旁退了一大步,声色俱厉地说:“笪璐琳,你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笪璐琳却置若罔闻,按着自己的胸口嘟囔道:“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啊,心脏又刺痛刺痛的,我不会得什么大病了吧。” 嘟囔了一会,她环顾四周,哦了一声,好像才刚刚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 笪璐琳看向鹿霖:“你刚说什么?”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经常无厘头,但今天还是太古怪了,鹿霖微皱起眉问:“你怎么了?” “不知道。”笪璐琳耸耸肩。 好吧。 鹿霖重申道:“我的事情和你无关,你别插手。” “嘁!”笪璐琳双手叉腰,一脸嫌弃,“谁稀罕插手你的事,我见都不想见你!但这种强抢民女的恶霸行为实在可耻,我见一个打一个,今儿忍着不打你,是姑奶奶仁慈。” 懒得再理他,她直接掉头走向出租车。 目睹笪璐琳坐上车后,鹿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准备拨打某个人的电话时,喇叭声又响起了。 声音嘹亮,在他身旁。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说:“她问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笪璐琳暗自嘀咕:原话里可没有一起这两个字。 默数了十秒,毫无动静,她正要叫司机开车走,另一侧的后门开了。 笪璐琳动了动身体,面向车窗,目光投射于孤零零的街灯,耳朵却悄然竖起,听着他坐下、关门、系安全带。 有他在,她不用再盯着手机导航,身心便都渐渐松弛了。 司机透过中央后视镜观察两人,猜测是情侣吵架,好心地播放起男默女泪的华语金曲——《爱情买卖》。 这一天下来太累了,笪璐琳望着街景听着音乐,一曲未毕就坠入了梦乡之中。 在潜意识里,她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 “清清……” 琮瑜缓缓提起洛清的双腿,搁在肩膀之上。 历经他的万般逗弄,她早已招架不住,那待哺的花阴泛滥成灾,黏滑的清夜如泉水从穴口涌出,顺着臀沟流淌而下,濡湿了床榻,漾着莹泽的光。 “我受不了……给我……”洛清绷直脚尖,蓄力以全身心去接纳那硕物。 可痴痴地盼了一会,他愣是在门前止步了。 洛清晕红的脸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愠色,闷声道:“琮瑜,你进不进?” 琮瑜不露神色地轻抚她的脸,细长的眼亮若星子,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倒显得她浪荡不堪。 洛清抬起手,似葱根的纤指轻轻地在他的胸口画圈,半嗔半喜道:“不进也罢,休想再戏弄我。” 琮瑜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试试此物,何妨?” 他的另一只手不知从何掏出了一枚约莫四寸长二指宽的玉人,拥有完整的人身,镂刻有男子容貌,线条繁复,质地滋润细腻,呈半透明状。 洛清是见过此物的,那日是她生辰,琮瑜送了她一对玉人,乃他亲手所雕,一男一女,男子意指他,女子则是她,她收下了女子那枚,不知不觉珍藏已有叁年。 “你要做甚么——”洛清尚未回神,便觉底下一胀,一阵冰凉被送入体内,登时刺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琮瑜俯下身,轻咬住她软软的耳珠,低语:“我要你知道,我完完全全属于你。” 那玉雕被一厘一厘地往内推,洛清蹙起眉闷哼,两腿颤栗着,牝口愈发夹紧,紧得这物什仅仅塞进半截时,竟就中道而止了。 琮瑜牢牢箍住洛清的腰肢,捏着玉雕的指腹使大力道,径直往前,一呲溜,将其又推入一寸。 这物什虽不大,却坚硬明锐,洛清疼得一把掐住琮瑜的臂膀,细腿无力地蹬了蹬,以示抵抗。 琮瑜轻笑了一声,吻着她沁出了香汗的长颈,徐徐地捻转抽动那白玉,细而柔地刮蹭敏感至极的内里。 奇特的快感与痛感同时在奇经八络间蔓延,洛清弓起腰,胸口剧烈起伏,低低地喘息起来,嫩壁又麻又痒,止不住收缩,深深嘬吞着那物。 经过几番撩拨,穴道缓缓流出了新的稠液,腿间湿漉漉一片。 可终归是不通灵性的死物,远不比男子的麈柄,在须臾的欢愉过后,洛清更觉空虚。 她双手捧住琮瑜的脸,长腿向下勾住他的圆臀,前后轻柔地摩挲,嗓音细弱道:“我——要——你——” 她的眼眸似含了初春的雨露,迷离朦胧,脸颊如暮霞般酡红,潋滟红唇微启,了然的情欲,又甚是楚楚动人。 琮瑜定神看着,呼吸忽地变得浊重,硕根微不可察地震颤起来,他早已忍得遍身如焚,此刻,那股暴虐的欲念再也压抑不住,但他仍耐着性子,从红胀的媚肉里慢慢地拉扯出被包裹得温热的玉器,勾连着那晶亮的黏丝,在半空中宛如一道浊白的虹桥。 顿时,似有一缕微风吹入空空的穴内,洛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琮瑜举起榻旁的执壶,痛饮半壶清酒,倏地扣住洛清的后颈,低头吻住她,软舌撬齿,醇香的酒液顺势而下,混杂着他灼热的气息,统统渡到她的嘴里。 洛清吮着吸着,竟愈来不知餍足,反渴求更多。腰上蓦地一紧,她来不及细想,一股强大蛮壮的力量猛然直直地撞入她的体内。 “啊……”她失了魂般喟叹,凭本能死死地揽住琮瑜,双腿蛇般圈上他的腰,方惊觉他的身子烫得出奇。 琮瑜俯身跪着,一下紧接一下狠烈地挺腰抽送,像是要把身下的美人贯穿。 小穴被捣弄得急促地松张收缩,能清楚地感知到正在抽插厮磨的茎物的状貌,青筋鼓胀,蓬勃饱满。它重重地顶入,抽离,顶入,疯魔般纠缠着软肉。 蚀骨的快感翻腾上涌,有一刹那,洛清恍惚以为乘着金乌,飞回了天上,在祥云瑞气之间浮浮沉沉,晃晃荡荡。 有多少年岁了,是万年,还是十万年,竟已记不清了。 她曾如一叶扁舟,独自在那浩瀚无垠的天上漂泊了数万年,茫茫然,如今终于寻得彼岸了。 她欲哭,便将琮瑜抱得更紧一些,十指嵌在他那一鼓一动的肩胛肌肉里,玉趾蜷缩。 嫩穴一阵又一阵痉挛,琮瑜被缠绞得汗如雨下,喘着气道:“怎咬得恁紧……” 且未说完,他一把托起她的翘臀,毫无保留地猛撞进去,顶至最深处。 洛清失声惊叫,却又因他的深吻,那从喉间发出的呻吟断断续续破破碎碎,宛如断了弦的琴曲。 男子粗重的喘息,女子高低的吟叫,还有那玲琅的水声在偌大的宫殿里缭绕飘荡,不绝于耳。 琮瑜浅抽深送了上百回,洛清彻底沦陷在他给予的疾风骤雨的欢愉里,到后头,蜜液似浪潮,不知喷溅过几回,腿间与臀下一塌糊涂。 洛清尽兴时,琮瑜尚未。她四肢耽然于床榻之上,眯着眼满足地看他索求的模样。 当真淫靡。 初初见他时,他不过是个未长开的少年,像羸弱的雏儿,如今却已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与她风月不休。 她笑。 清淡微甜的花香飘至殿内,洛清望向窗外,一树飞花满地红。 那伴了她千年的合欢,落花了,花绒随风纷纷扬扬。 美哉美哉。 倘若这人世间真有极乐,便是此时,此景,此人罢了。 …… “美女。” 原来这就是鱼水之欢吗。 也太爽了吧。 上天能不能把这个叫琮瑜的绝世美男加猛男送到她的眼前。 “美女!” 笪璐琳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司机大哥的冷漠脸。 妈呀—— 司机说:“到了。” 如果上天要惩罚她—— 笪璐琳尴尬地抹了抹从嘴角流出的口水,抹掉一半,倏忽想起什么,惊恐地迟缓地扭转脖子。 有千万种方式—— 对上了另一张冷漠脸,无比冷漠。 不该是这种比凌迟还可怖的方式啊!!! …… 鹿霖下了车,笪璐琳捂住脸战战兢兢地问司机:“我刚没有发出过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司机邪邪一笑:“没有,你睡得很安详。” “……” —————— “琮”音同“从”。其实有好几世,除了第一世女主曾是神仙,其他世两个人都是凡人。第一世发生在尧舜禹时期,但这时期没有留下书籍,不知那时候的人如何谈吐,最后我还是决定写得白话一点,古不古,现不现的,多阅读几本古籍后我再思考怎么修改,也可能不改。实不相瞒,我是个禁欲系作者,不打算在车技方面进行深造哈哈哈。 28远离那个男孩吧 月色惨淡,清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 笪璐琳下车后,还有些恍惚。 梦是潜意识的语言,那他们到底是谁? 而我又是谁? 小区门口高高立着的照明灯大概出毛病了,一闪一闪的,有点像鬼火。 伸了个懒腰起身巡逻的保安大哥瞅见经过的鹿霖,忍不住多望了几眼,一偏头又看见跟在后面的笪璐琳,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又被误会是一对了,怎么总有人认为我和他合衬,不如顺应民意在一起算了。笪璐琳有点自暴自弃地想着。 等电梯。 笪璐琳站在鹿霖身旁,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 已是四月的尾巴,春天快要结束,天气渐渐变热了。 而他还是像一面铁墙,刀枪不入。 她跟他的关系就如同那秋千,荡上去又很快落下来,反反复复,摇摇摆摆,踟蹰不前,不冷不热。 那个女生是谁啊?你有没有女朋友?你有喜欢的人吗? 该怎么自然而然地问出这些问题。 算了,人家说得明明白白,他的事情和你无关,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笪璐琳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头发,随意地问:“你觉得这世界上有神吗?” 鹿霖眼皮挑了一下:“嗯?” 突然问这种问题是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笪璐琳将头发捋至背后,解释说:“我最近做了一些梦,梦里有个女人好像是神仙。” 鹿霖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你信吗?” “信。”声音很轻。 笪璐琳有些讶异,他竟然会相信,他不应该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么。 “我自己。”鹿霖又说。 笪璐琳瞬时转头看他,天花板上的黄灯照得他的发丝泛起淡淡的金色的亮光,睫毛微翘,眼神笃定。 你相信有神吗?信,我自己。 笪璐琳忍不住浅浅地笑了。 “所以,其实你也不信女娲造人之类的传说咯?” “有这样一种说法,”鹿霖说,“在上古时期,有很多个部落,部落和部落之间总是明争暗斗,男人就希望女人多生孩子,壮大部落的力量,抵御侵略。女娲是母系氏族社会的首领,所以用‘女娲造人’这种传说来改变女性的角色。” 笪璐琳思索了一会,联想到梦里缠绵的两人,看着鹿霖问:“为什么要男女结合才能产生新生命?我的意思是在生物演变的过程中,如果能进化到每个生物自主决定生或者不生,男人不需要靠女人的肚子,女人不需要男人的精子,两个人发生关系只是纯粹因为相爱,没有被逼生孩子,没有意外怀孕,没有骗婚,那该多好。” 叮一声,电梯到了,两人同步走进去。 鹿霖按下六楼的键:“你是指如果是无性繁殖或许会更好吗?” 笪璐琳挑眉:“对。” “适者生存,外界环境一直在变,拥有更复杂的身体构造的生物才更有能力适应环境,而有性繁殖带来基因重组,基因重组带来无穷可能的变异,变异能更好地应对生存的挑战。国内外有过雌雄同体的神话人物……” 鹿霖作古正经地说着,忽然听到了像银铃轻轻碰撞的笑声。 他看向她:“笑什么?” “没什么。”笪璐琳低下头,抿了抿唇,忍着笑意说,“我只是某个瞬间在想,你是不是什么都懂,是不是不管我问什么,你都会这么认真地思考和回答。” 鹿霖也倏地低下头,沉默了。 电梯里的空气不流通,男女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在小小的空间里漫涨。 笪璐琳此刻觉得,沉默也挺好。 沉默也是一个很美妙的答案。 电梯到达六楼,两人一动不动。 笪璐琳瞄了一眼鹿霖,他的耳朵红彤彤的。 “你很热?”笪璐琳脱口而出。 鹿霖忽而迈开大步子,率先走了出去,同时语速有点快地说:“都是以前学过的知识,你可能忘了。” 他跳过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笪璐琳轻轻一笑。 好像找到和他相处的方式了。 好像他们之间也可以有聊不完的天。 挺好。 …… 按部就班地继续上着班,没几天,五一假期到了。 五一那天,笪璐琳去了一趟第一人民医院检查身体。 每次做梦,她都有一种身体被掏了一遍的感觉,被掏空的程度逐次加深,最近明明睡眠还算充足,但精神状态却变差了许多,仿佛被妖怪吸走了大半元气,导致工作效率大降,没少被老头含沙射影。 她有点担心,许凤娇的病遗传到她身上了。 做完全身检查和拍完X光片,一早上就过去了。 等报告时,笪璐琳一时兴起,跑到胃肠科找之前照顾她的护士,可溜达了一圈,没找到人。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医生公示栏,看到梁司棋的照片,在脑海里和鹿霖的脸做比较,最后她得出一个秀气一点,一个英气一点的结论。 似乎还是好后面那一口。 “梁医生啊,我好想梁医生。” “看到他的照片就想哭,我真的没办法相信梁医生就这么离开了。” 笪璐琳转过身,看见两个她不记得有没有见过的女护士双眼含泪,目光落点好像就是梁司棋的照片。 离开…… “你们说的梁医生是梁司棋吗?”笪璐琳的手情不自禁微微颤抖,“离开是什么意思?他辞职了吗?” 其中一个护士立马流下热泪,掩面而泣。 另一个护士说:“你是梁司棋医生以前的病人吗?” 笪璐琳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昨天去世了。” “……” 掩面而泣的护士哭得更厉害,掉头跑开了,另一个护士追上去。 笪璐琳脑袋空白地呆立在原地,半晌,才无声地说出“为什么”。 多好的人啊。 为什么会这样。 林冉冉呢,知道这件事吗。 想到这,笪璐琳给林冉冉发了消息,没敢直接问,只是询问近况。 报告出来时,仍没有收到回复。 检查结果是无异常。 笪璐琳垂头丧气地走出医院,天蓝得像被蓼蓝草染色过的绸缎,中午的太阳正火热,晒得她脑袋发晕。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下午,傍晚时,笪璐琳出门,和一个平时联系不多的大学同学吃饭。 她很想推掉,但盛情难却。 小区门口正好有公交车能到约定的餐厅附近,十来个站,笪璐琳便选择了坐公交。 路上有点堵车,地铁不会,但公交比地铁好的一点是,能让人欣赏沿途的风景。 告柏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新的高楼筑起,但也保留了不少风韵未减的古楼,每天都有对它充满好奇心的新人进入,但也有不少失意的人遗憾离场。 老街旧巷仍在低述着陈年往事,可有谁愿意停下脚步倾听呢? 笪璐琳望着窗外发呆,忽地听见身旁的位置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 她没有理,但这才回过神,发现天空灰沉沉的,正在下毛毛细雨。 “笪璐琳。” 沙哑的像喉咙卡着痰的老年人声音。 笪璐琳一惊,迅速扭过头。 眼泪一下子涌到鼻腔,笪璐琳抱住了对方:“奶奶!我找了你好久啊……” 老奶奶轻拍她的背:“傻孩子。” 抱了一会,笪璐琳废话不说,直切正题:“你是来指点我的吧?你是不是早就洞察天机?” 老奶奶举起菜篮子,笑道:“我刚买完菜,这儿的市场的东西便宜,碰巧遇见你,你成天穿名牌衣服,没承想还会坐公交车呀。” “……”怎么还带嘲讽人的呢,笪璐琳表面微笑,心里暗道——你一把年纪还会研究什么名牌不名牌呀。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当初干嘛特地和我说那番话?”笪璐琳叹了叹气,“你知道梁医生死了吗?” 老奶奶也重重地叹气:“他命中固有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 “人都死了还造化?”笪璐琳一头雾水,“那冉冉呢?” 老奶奶摇头:“我算不出。” “那我为什么会做一些让人越来越虚的梦?” 老奶奶顿时抓住笪璐琳的手臂,睁大眼问:“做梦?” 这惊恐之貌的确像一无所知,笪璐琳瘪嘴:“连你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啊……” “梦见了什么?” “额……”这怎么说得出口。 “说!” 笪璐琳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回忆。她尽可能详尽地将梦境讲述给老奶奶听,但除了第一场梦,其他的实在难以启齿。 “脱完衣服,就是一些不可描述的……嗯……你懂的吧。”笪璐琳眨眨眼。 “不懂。”老奶奶求知脸。 笪璐琳抓狂:“你这么大岁数,还会不懂男男女女那点事吗,反正我最终获取到的信息是女的叫洛清,是神,男的叫琮瑜,是人。” “还有呢?” “还有——”笪璐琳想了想,“洛清很爱琮瑜,这是我最大的感受。” “之后的事你都没有梦见了?” “没有,可能还会继续做梦,但我不清楚会在什么时候,没摸索出规律。” “原来是以做梦的方式。”老奶奶仰头一笑,“那是大婚之日,多可笑。” 她的笑里尽是悲凉。 笪璐琳将信将疑地问:“他们真的存在吗?” “给你讲个故事吧。” 老奶奶讲了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蚩尤首次攻打黄帝时惨败,在夸父的提议下请来了能呼风唤雨善用妖术的风伯、雨师;于是,在双方第二次拼杀时,黄帝军队不堪狂风暴雨的攻击,溃不成军;后来,在第叁场战斗中,身为黄帝女儿的魃即旱神前来帮忙,成功驱赶了暴风淫雨。 “洛清就是魃?”笪璐琳问。 老奶奶点头。 笪璐琳嘴角抽搐着笑了。 扯了半天竟是给她讲了个古代神话故事,忽悠谁呢。 “再后来呢?” “你不该承受这些。” “什么?” “我就要下车了。” “啊?故事才讲了个开头呀。” “我只能陪你一段路。” “我要怎么联系你?” “有缘自会再见。” 老奶奶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条红手绳,末端有一粒红珠子。 “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老奶奶给笪璐琳戴上,“你要好好戴着它。” 但愿它能护你周全。 “谢谢奶奶。”虽然笪璐琳没看出这手绳有什么特别,但还是很感谢老人家一番心意。 车到站。 老奶奶又摸着笪璐琳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远离那个男孩吧。” 笪璐琳心一颤,很奇怪,她下意识认为老奶奶说的是鹿霖。 “你指谁?” 老奶奶松开手,慢慢起身,慢慢道:“如果你知道前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你还会往前走吗?” —————— 首-发:rourouwu.info (ωoо1⒏ υip) 29想与你水乳交融 “万丈深渊,是什么?”笪璐琳迟疑了片刻,又问,“会死吗……” 老奶奶没作答,不回头地下了车。 排气管喷出一团黑烟,公车重新启动了,笪璐琳望着那个像弯弓一样的背影,叹了叹气。 她记起小时候被爷爷奶奶带去算过命,那大师一看到她就大惊失色,说她的前世命运坎坷,每一世的结局都惨不忍睹,这一生也只能自求多福。 爷爷奶奶本来就不喜欢她妈妈和她,听大师这样一说就更视她为洪水猛兽,想要把她卖掉,是他爸像座大山一样站在她身前替她抵挡了所有恶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谓命运,是真的天生注定并且不可改变的吗? 如果所有人都说你的人生注定悲剧收场,你是不是甘心就此放弃? 思维发散得太远,笪璐琳回过神时,精准地刚好坐过站…… 隋政在她到来前已经点好一个鸳鸯锅,一边火红,一边奶白。 浓稠的高汤剧烈地翻滚着,升腾的蒸汽氤氲在两人中间。 隋政带着淡淡的笑,涮了一碟肉质丰厚的肥牛放到笪璐琳的碗里。 “谢谢。”笪璐琳大大方方地接受。 微辣的汤融入香嫩的肉里,咬一口,肉的鲜汁填满整个口腔。 笪璐琳边细嚼慢咽边悄悄打量隋政。 大一之后,班级的逃课率就已升至50%,还没到毕业时,她已经记不大清班上一部分同学的样子,隋政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再见,倒能回忆起他当年的模样,看上去老实巴交却总能把周围的女同学逗得开怀大笑。 隋政仔细地下着虾滑说:“想当初我们班叁十五个人,毕业后还坚持从事环境专业相关工作的人好像不到五个,你真厉害,考上了生环局。” 笪璐琳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况且她并没有别人想象的过得那么好,于是笑了笑说:“运气好。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程序员。” “程序员发展前景好啊。” “哎,996,职业病一堆。不像你,平时过得那么精致,看你朋友圈,每张图都很漂亮,生活多姿多彩……” 那是,朋友圈小资美女人设这种玩意她玩得可溜了,一棵草都能被她拍成一棵树。 “你——”笪璐琳完全吞咽下嘴里的肉,用湿纸巾擦了擦嘴角,看似随意地说,“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隋政愣了愣,长篇腹稿就此打住,本因不好开口而产生的紧张感此刻因女生的“主动关怀”而得到了纾解。 隋政低下头,又涮了一碟牛百叶,缓缓说:“其实是这样的,我爸呢,经营一家资源再生厂,主要是用废塑料炼油,排污方面没多大问题的,只是偶尔有一点点超标。” 笪璐琳想起第一次出外勤检查的资源再生厂的老板也姓隋:“你爸叫什么名字?” “隋敬朝。” “……” 城市有时候很大,大到你轻易被淹没,有时候也很小,小到你遇见的人之间都有某种羁绊。 笪璐琳喝了一口凉茶,顺了气后说:“你有去过你爸的工厂吗?” “去过,我以人格担保基本是按要求去排放的。” 那你的人格堪忧。 “排污许可证方面希望你能帮帮忙,”隋政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慢慢递到她眼前,“疏通一下上面……” 那是一张蓝色的银行卡,在灯光下其表面的塑料保护膜反射出明亮的光,笪璐琳的眼睛不由自主被这束光所吸引,所有的话语顿时都哽在喉咙中。 …… 回到公寓,笪璐琳换了鞋后下意识第一时间去了阳台。 她抓着护栏探出头,隔壁的屋子里没有透出光。 他不在。 这个人,好像没有节假日的,经常早出晚归,在家的时候也悄无声息的,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而她不知从何时起,下班回家后就成了一只伸长脖子盼着主人归来的小狗,听到一点动静就不自觉翘起尾巴热烈地摇摆。 真傻不拉几。 她踹了一脚墙角,回房间。 五一假期第二天。 月经来了,笪璐琳早上换卫生巾后就在床上躺到了下午,外卖员敲门时才起床。 她在网上下单了四个鸡翅、两个番茄、一打鸡蛋和一瓶可乐,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上次没做成,肉和菜都放坏了她才发现,最后统统喂垃圾桶了。 按照网上的教程,要做可乐鸡翅,首先得将鸡翅洗净,放凉水锅中,加入葱、姜、料酒,煮开。 笪璐琳撸起袖子正要大张旗鼓地行动,然而,一低头,厨房里的调味料只有一袋刚搬来时买的食盐…… 超市里的调味品种类和数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姜又分仔姜、新姜、老姜,笪璐琳头疼,像抓阄一样随便挑了几样,挑完又去买了几桶杯面,以防万一。 一鼓作气再而衰,第二次撸袖子,笪璐琳决定先做简单的。 番茄炒蛋,第一步,将番茄去皮。 “放入开水,五秒钟后捞出,轻轻松松撕掉表皮……”视频里的老师如是说。 可不知哪个步骤出了错,笪璐琳愣是撕得磕磕绊绊,她几乎是连皮带肉挖下来的。 不过,她也不要求卖相好看。 第二步,打匀鸡蛋;第叁步,起锅炒蛋…… 一步步按照指示去做,整个做菜过程依旧兵荒马乱。 凉爽的春末,厨房里的人蹦跶得满头大汗,两条细白的手臂被飞溅的油烫出几个星斑。 笪璐琳想,如果以后要她当家庭主妇,不如直接杀了她吧。 汁收得差不多了,笪璐琳准备出锅,忽然,耳根一清,两眼一抹黑。 不是吧,这就把电路烧坏了? 笪璐琳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看到小区住户群的消息,才想起前几天群主就已经通知过今晚八点会停电。 她早把这事忘了。 手机的电量消耗得只剩10%了,笪璐琳端着碗到阳台,就月亮的白光观赏起自己亲手做的佳肴。 一坨稀泥,看起来就不大好吃…… 她蹙着眉尝了一口,嚼了嚼,欸,神奇,出乎意料的美味,连糖和盐的调配也适中。 就是缺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啊,刚忘记买米煮饭了! 她只好到楼下的小餐馆买份饭,顺便充电。 小餐馆很热闹,有几个顾客笪璐琳认出来是住在她楼上的。 她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脸朝门,她望着街上经过的各不相同的人,突然觉得,一个人的生活真的好无聊啊。 可她分不清究竟是她的生活本来就无聊,还是他出现之后她才开始觉得一个人无聊。 当初为什么选择留在无依无靠的告柏呢? 很肤浅的理由,好面子。 在亲戚朋友眼里,能在大城市发展才算有出息,就像你上了一个好学校,哪怕是以全年级最低分考上的,哪怕是花钱买的,哪怕后来的考试都不及格,但只要你踏进那个校门,不知情的人就会认为你是人中翘楚。 发呆了一会,一个高高薄薄的侧影突然像一幅画从眼前闪过。 笪璐琳反应过来后,立即冲了出去。 鹿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看见像箭一样飞向自己的女生,快要撞上。 笪璐琳猛地刹车,眨了眨眼,把打在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 “我买饭!”她举起手,却发现手上只有手机和共享充电宝。 饭呢?! “你……等我一下,我正好也要回去,但我饭落餐馆里了,我去拿。” 鹿霖面无表情。 笪璐琳自动当他答应了,掉头就跑,等她还了充电宝拿了饭再返回时,鹿霖没了影。 吃屎吧这家伙。 笪璐琳努力把自己的怒气和失望压下去,独自慢慢往前走,她不打算再为了他在生理期跑来跑去。 臭男人不值得。 小区门口旁边有一家便利店,经过时,便利店的感应门正好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笪璐琳愣住。 鹿霖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像没看到她一样走向小区。 笪璐琳瞅着他手上那瓶矿泉水,不知怎么就笑了,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喂,你知道小区停电了吗?” “是吗。” “你在不在我们小区的住户群里?” “不在。” “业主没把你拉进去吗?如果小区有什么事情,平时会在群里通知的,不过,我也可以转告给你。” “哦。” 笪璐琳咬咬唇:“那你微信号多少?” “不需要。”鹿霖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不需要知道小区的事情。” “……”好想揍他。 楼道处黑不溜秋。 笪璐琳说:“我手机电量低,你开手电筒。” 鹿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电筒一亮,黑暗里的不安就驱散了许多。 笪璐琳低下头,眯起眼看阶梯,小心地迈着步子。 两人的步伐一致,她抿了抿唇:“你今天难得早回来了,平时怎么都那么晚?” 鹿霖脚下一顿,很快又恢复回原来的步速。 “你怎么知道我平时什么时候回来?”他低声问。 笪璐琳不由自主张开嘴,却被莫名怪异的空气噎住,脑子里拼命搜刮理由,终于—— “你开门吵到我了。” 鹿霖挑了挑眉。 “那你在忙什么?”笪璐琳接着问。 “问这个干嘛。” “我……关心邻居不行吗?” 紧接着,她听见鹿霖轻呵了一声,如果不注意听,可能会听不见。 “你别想多了。”她找补了一句。 静了两秒,鹿霖说:“想多什么?” “……没什么。”笪璐琳吸了口气,“我都跟你说了我那么多秘密,你不应该主动透露一些你的?” 鹿霖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漫不经心地说:“秘密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能等量交换。” 到达六楼。 鹿霖径自往自己的屋子走,笪璐琳做个捶他脑袋的假动作,然后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袖。 鹿霖停下,皱起眉看她的手:“干嘛?” “反正停电了,”隔着布料,笪璐琳用食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腕,“一起看电影吧。” 鹿霖手迅速往回收:“不看。” 笪璐琳没松手:“我不是在询问你。” 说完,她两只手一起拉鹿霖的手腕,但鹿霖不愿意的话,她使尽全身力气也拉不动他。 两人僵持在原地,谁都在等谁先退让。 “笪璐琳——” 鹿霖先开口,却不是服软的语气,笪璐琳打断他:“我一个人害怕。” “……”鹿霖合上了嘴巴。 又陷入僵持,气氛凝滞。 手电筒的光照着地板,两人的上半身隐在墨色之中,分明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又觉得什么都看得清。 例如,她的来势汹汹,以及他松动了的弦。 …… 电影挑了《泰坦尼克号》,因为她平时习惯在线观看,电脑里就只下载了这一部电影。 笪璐琳把番茄炒蛋和之前买的零食摆在桌子上,洗干净手,在沙发的左边坐下。 而鹿霖被强行要求坐在她的右边,有点像在逼良为娼。 电影开始播放。 笪璐琳把薯片、芒果干、坚果、小熊饼干逐一递给鹿霖,逐一问“吃吗”,鹿霖全都摇头。 她又捧起番茄炒蛋:“这个我自己做的,算是人生第一个真正的菜,吃吗?” 鹿霖瞟了一眼,又看回电脑屏幕。 “别看它卖相差,味道是真的不错,我可是付出了大量血和泪,跑上跑下折腾了两小时,等我哪天出名了,你把这事迹说出去,多少人羡慕你啊。” 鹿霖斜眼:“你好吵。” “……”如果你是我弟,我早就揍你了。 笪璐琳放下碗,也把心思放在电影上。 过了一会,忽而听见身旁的人说:“筷子。” “什么?” “没筷子怎么吃。”鹿霖语气冷淡,视线没离开屏幕。 笪璐琳瞥了他一眼,蓦地笑了,起身走进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一双新筷子,用先前煮好的开水烫了叁十几秒。 鹿霖这位大爷呢,给面子地浅尝了一口,那端庄的吃相像在品尝砒霜。 “怎么样?”笪璐琳没抱期待地等着答案。 “挺好的。”鹿霖说。 妈呀,他还会夸人?! “以后别做了。”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谢谢你啊。”笪璐琳一下子抽走他手中的筷子。 两人安静地看电影。 女主角露丝脱下了黑纱,屏幕里是她凹凸有致的后背,然后她躺在沙发上…… 笪璐琳倏地心跳加快,她竟忘了还有这一段,幸好打了马赛克。 男主角杰克凝神在画板上勾勒女人的身体线条。 笪璐琳斜瞄鹿霖,他好像无动于衷。 露丝调侃:“我想莫奈不会脸红吧。” 笪璐琳喝了一口凉水,没忍住小声问道:“什么感觉?” “嗯?” “我脸都发烫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顿了顿,鹿霖淡淡地说:“以前看过。” “那第一次看时是什么感觉?” “画得很好。” 快速而简洁的回答。 笪璐琳头没动,眼珠子却像被磁石吸引了一般偏向右边。 四周昏暗,《我心永恒》的钢琴曲在客厅里回响,屏幕里的光,不断变换着,映在男生严肃的脸上,像是他自身散发出来的流彩。 真正经啊。 怎么会有这么正经的人。 正经到好像从内到外都不含一丝污秽。 正经到身为女生的她,在这个谈性色变的社会,也有勇气和他光明正大地讨论男女结合这样的话题。 而他始终纯粹坦荡,干干净净。 以至于令她觉得,她对他的这些小心思是一种莫大的亵渎。 可是—— 还是不受控制地想,他真的被亵渎时会是什么模样。 明明有时候很讨厌你,恨不得把你暴打十顿,但更多时候,不知为何,很想靠近你,甚至想…… 与你水乳交融。 笪璐琳往右边挪了几寸,下巴挨上男生的肩膀,轻声问:“你有女朋友吗?” —————— 前世的文风比较“正经”,还是把它们放到番外好了。 30见到他时害羞了 这个形容或许很小学生文笔,但那一刻她真的感觉全宇宙的光都汇聚在一起,只照耀着这一方小天地,只笼罩着她和他。 琴声如溪水般流淌,从她的唇齿沿着她的气息流向了他的脖颈,再流到滚动的喉结。 轻声细语是一种引诱,他的沉默也是。 明目张胆之下,暗流在涌动。 一切都渲染得恰到好处。 可偏偏这时,灯亮了。 楼上楼下的人纷纷高呼——来电啦! 笪璐琳微闭上眼以适应瞬间明晃晃的白炽光,还没适应完,身旁的人就二话不说起身,走向了门口。 背影仓促,她不免清脆地笑了声:“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没有。” 下一秒,门合上了。 安安静静。 腿间的胀痛感强烈,一打开屋门,鹿霖径直走进浴室。 球鞋没有脱,他的洁癖症原本不允许他这般邋遢,可此刻,他什么都顾不上。 过了一会,浴室里传出断断续续又粗重悠长的喘息声。 …… 翌日黄昏,笪璐琳接到弟弟的电话。 笪梓健在武汉上大学,趁五一假期和女朋友周竹韵从武汉过来告柏玩,中午刚到,去了告柏大学参观,在食堂就餐时,周竹韵看到一个帅哥,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笪梓健因此吃醋了,和周竹韵吵了起来,还说了句伤人的话——你看再久,他也不会看上你。 后果是,哄了周竹韵一下午都没哄好。 笪璐琳去到五花广场的圆形音乐喷泉时,喷泉正情绪高涨地跳动着,把笪梓健和周竹韵分隔在圆的直径两端。 笪璐琳上前扬手呼了笪梓健一脑袋。 笪梓健连忙捂住头,可怜兮兮地说:“姐,你怎么一上来就打我……” 其实笪璐琳没使劲,毕竟笪梓健身体薄得像林黛玉的花瓣,看上去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你吃个屁醋啊!”笪璐琳替笪梓健捋顺额头的乱发,“你和她一起看帅哥不就好了吗?我们女孩子一般是带着纯粹欣赏美的眼光去看待世间万物,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笪梓健转了转眼珠子,狡黠一笑道,“那一起欣赏美女可以吗?” “那不行。” 笪梓健瘪嘴:“双标!” 笪璐琳望向周竹韵,身躯娇小,及肩短发,穿着黑色背带裤,像还在上初中的小女生。 “你女朋友多高?” “一五五。” 笪璐琳瞪大眼:“你们身高差叁十厘米??” 笪梓健点头。 “你们高个的男生都喜欢小个的女生吗?”她在学校里就见过好多对萌萌身高差的情侣。 笪梓健笑道:“不是啊,只是刚好我喜欢的人个子小而已,因为喜欢她,所以小小的手短短的腿也觉得很可爱。” 啧,真肉麻。 笪璐琳单手勾住笪梓健的脖子,让他弯下腰,像接收密报一样小声问:“你们平时怎么接吻?” 笪梓健挺意外她问这个,支吾间羞得耳朵红:“她、她很轻,我一般把她抱起来……” 说着他做了个双手托举的动作。 笪璐琳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还有点让人心动,寻思道:“那我是找个两米的还是找个一米四的才能有这种效果。” “你找个和我差不多身高的也挺配的呀,例如——”笪梓健挑眉,“西扬哥。” 笪璐琳拉下眼皮,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我和他互不来电。” 笪梓健只认为她口是心非:“行,你说纯友谊就纯友谊,那我们把这位革命朋友叫出来一起玩也可以的吧。” “他在西安呢。” “又跑新闻?” “是啊。” “真够忙的。” “好了,你在这等着,姐姐去和你女朋友打个招呼。” 周竹韵在见到笪璐琳时,被惊艳得挪不开眼。 单论长相,姐弟俩有四五分相似,但笪璐琳的五官相对凌厉秀美很多,按笪梓健的说法就是——姐姐是我们家的基因突变,美丽废物。 可周竹韵觉得,姐姐特别善解人意。 “每次笪梓健跟我谈起你时都笑得跟个傻瓜似的,在他眼里,你全身都会发光,满满的优点,悄悄和你说哦,我暗地里吃过你不少醋,害怕弟弟从此不再关心我。”笪璐琳笑了笑,“但我又很庆幸,他那么喜欢的人是你这么好的女孩。” 周竹韵不好意思地笑了。 笪璐琳搂住她的肩膀:“最佳辩手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会结巴嘴笨,他一时情急说错话,现在后悔得不得了,我已经教训过他啦,你可不可以原谅他?” 喷泉歇了,笪梓健站在圆的这一端,望着另一端的笪璐琳和周竹韵勾肩搭背,一高一矮的两人像钢琴上的黑白键。不知姐姐大人使了什么魔法,女朋友原本阴云般的脸色很快变晴朗,露出了笑容。 没一会,笪璐琳回头招手:“过来!” 笪梓健走过去。 “再道一次歉。”笪璐琳说。 笪梓健很听话,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这一回,周竹韵欣然接受。 笪梓健悄悄向笪璐琳比了个大拇指。笪璐琳松了口气,想了一路的说辞总算没白费。 已是晚饭时间,作为“东道主”,笪璐琳带他们俩去了一家老字号饭馆,叫山海楼,听说是由古代的侯府改造而成,装潢仍保留古韵,大门气派,门的两侧摆放着挺秀的凤尾竹,屋檐的瓦片密如鱼鳞。 虽然在告柏待了快六年,但笪璐琳没来过这里,因为价格太贵,随便一顿就顶她日常十几二十顿,如果不是招待弟弟女朋友她也不舍得在饮食方面下血本。 叁人点了几个特色菜,由于都是热菜,需要等待的时间比较长。 笪梓健一边用茶水消毒碗筷,一边听两位女生聊天,笪璐琳问起周竹韵被追求时的那些事儿。其实他早就跟笪璐琳说过了,但他姐这个人呢,为了避免面面相觑的尴尬场面,总会主动找话题。 “砰!”不远处的舞台上忽然响起惊堂木拍桌似的声音。 众人望过去,一位穿着深蓝色长衫的老先生坐在一张盖了红布的小长桌后,慈眉善目。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道德叁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笪梓健感觉新奇:“音乐餐吧我就知道,还有评书讲相声的饭馆呀?” 笪璐琳说:“我也不清楚,不过好像是这家店的传统节目。” 念完定场诗,老先生开始讲故事。 十来分钟的故事概括而言就是在两千多年前,在山海楼饭馆还是青阳侯府的时候,青阳公主的侍女与县吏私通生下了一名叫归琪的男孩,几年后侍女的妹妹被皇帝看中成了宠妃,侍女一族在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归琪没有变成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反而克勤克俭,日日练武,从十七岁开始带兵打战,战无不胜,短短几年成为了军功显赫的大将军,可在彻底击毁匈奴的那次胜仗的回朝路上,他感染了瘟疫,不治身亡,时年二十四岁。 “另有传闻是因功高盖主而被暗杀,真相如何,今已不得而知。”言毕,老先生长吁短气。 挺常见的故事,但老先生讲得很生动,笪梓健听得津津有味,顺道调侃起笪璐琳:“姐,你也24岁耶。” 周竹韵掐了一把笪梓健的手臂:“生和死的24岁哪是一样的概念……” 笪梓健吐舌:“随口一说嘛。” 服务员端来一道龙井虾仁,笪梓健准备动筷时发现笪璐琳还望着老先生,他叫道:“姐,上菜了。” 笪璐琳缓缓转回头,猝不及防的是,两行清泪正沿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笪梓健惊得当场掉筷子:“姐,你怎么哭了?!” 错愕间,周竹韵递了一包纸巾过去。 泪水滴到红翡手镯上,笪璐琳这才察觉自己流眼泪了。 她的骨子里要强,从小到大,笪梓健见到她哭的次数不超过叁次,在公共场合掉眼泪更是第一次,他有点手足无措,上身前倾问:“姐,你是被这个故事感动到了?” 笪璐琳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几个月无端端变脆弱好多,可她不喜欢自己这样。 她擦掉眼泪,干笑两声,像无事发生般说:“没,我刚就是感觉自己好像认识那个归琪,挺莫名其妙的,可能是小时候看过他的故事吧。——好了,都饿了,开动吧。” 虽然笪梓健觉得奇怪,但也认为这只是一场突如其来又稍纵即逝的感性,没有放在心上。 吃完饭后,叁人去看了夜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火辉煌绚烂。但十点半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他们只好慌忙打车回家。 周竹韵有个姑姑在告柏生活,将周竹韵送去姑姑住所后,笪璐琳带笪梓健回自己住的公寓。 等电梯时,怎么也没想到,从电梯里出来的人会是鹿霖。 他一身黑衣,手上拿着两把伞,一把是长柄伞,另一把是折迭伞。 “你、你这么晚去哪里呀?”这话说出来后,笪璐琳发觉自己已经在理所当然地介入他的个人生活了。 鹿霖默不作声,淡漠地和笪梓健对视了一眼后,绕过他们离开了。 “喂!”笪璐琳想要叫住他,可笪梓健拉住了她的手腕。 “姐,你该不会喜欢这个人吧……” 笪璐琳顿时慌张起来,甩开笪梓健的手,走进电梯说:“瞎说什么呀,他是我邻居。” 笪梓健紧跟着她,视线围绕着她的脸,认真道:“可你见到他时害羞了。” “哈哈……”笪璐琳傻笑两声掩饰自己,“怎么可能……”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又过一会,她听见笪梓健以极低沉的声音说:“姐,你别喜欢他。” —————— *精彩x影视:「pо18hub.cоm」 31至死暴烈地爱我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曾经说过,人有叁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 从小到大相处十几年,他太熟悉她和男生们在一起时的样子,有时候没心没肺,有时候针锋相对,有时候热情直爽,有时候满不在乎,唯独不曾见过现在这样—— 刹那间放大的瞳孔,无端攥紧的手心,微微发涩的嗓音,你不必追问,少女的心思已经无所遁形。 笪璐琳不承认也不否认,低下头,拍掉沾在衬衫上的雨珠,轻声说:“你干嘛呀,你又不认识他。” 笪梓健甩了甩雨伞,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和韵韵吵架就是因为他!” 笪璐琳扭头看他:“什么意思?” “我们今天中午在告柏大学的食堂碰见的人就是他。”笪梓健不屑地嗤了声,“他哪里帅了,有必要一直盯着他看吗?我长得不比他差吧?” “……”笪璐琳霎时哑言,站在天平的中央,既不能暴露自己也是半个花痴,又不能打击弟弟的自信心,实在左右为难,只好应和道,“是啊,你长得不比他差。” 笪璐琳长相偏媚,但眼睛一直是纯净的,可此刻笪梓健在她的眼里找不到一丝真诚,他沮丧地说:“那西扬哥呢,难道比不上他吗?” 笪璐琳头疼,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有什么好比较的?他们是商品吗?而且张西扬志在四方,哪像你谈了个恋爱后嘴上就成天挂着情情爱爱,你再瞎嚷嚷就别进我屋。” 笪梓健瞬间噤声。 踏入公寓后,笪梓健惊呆了。 房屋并不宽敞,装修家具也极其普通,但是地板砖亮得发光,每件物品皆有归处,全屋还飘着柠檬清香,细节处彰显出居住人的雅致。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姐,你转性了吗?”笪梓健如同参观名胜古迹一样到处转悠,“没想到你一个人在告柏还真的过得有滋有味。” “傻眼了吧,”笪璐琳双手抱胸,下巴扬起,表情得意,“我就说我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们偏偏不信~” 笪梓健笑:“来之前,我和老爸老妈打赌你的屋子是乱七八糟还是干净整洁,你猜怎么着?” “怎么?” “我们仨一致认为是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杯盘狼藉,狗看了都想逃。” “………………” 笪梓健把书包放到一边,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懒腰还没伸完,铁锤般的拳头就落到了眼前。 “笪、梓、健,我给你一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那骇人的眼神似乎随时能把人捶死。 天知道就因为他临时一条说要过来的消息,她不得不浪费一整天的宝贵青春搞卫生,为此弄断了一把拖把,摔碎了一个迷你玻璃雕塑,一双纤纤素手惨遭残害,以至于快患上狂躁症。 “别!姐,你知道我女票是怎么形容你的吗?”笪梓健诚惶诚恐地用双手包住那个拳头,“她说你美丽大方优雅温柔……” “难道不是吗?” “是、是,您最美丽大方优雅温柔了……” “你好像说得很勉强?” “不勉强!”倘若正面揭露她实际上非常粗暴,恐怕他活不过今晚十二点。 “知道怎么跟老爸老妈汇报了吧?” 笪梓健乖乖点头。 笪璐琳稍显满意地收回了拳头:“你先洗澡还是我先?” “当然是您。”笪梓健像个店小二一样讨好般做了个“客官这边请”的手势。 房间的窗户在出门前只关到一半,雨水顺着凉风飘进了室内,从窗口低头往街上看,结束营业的商铺已经隐没在雨幕之中,汽车打着近光灯鸣着喇叭呼啸而过,一束束金光倒映在流动的路面上,像拖着长尾的流星。 她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大雨滂沱,车来人往,他撑着伞,她披着他的大衣,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如今,大衣还在她的衣柜里,他却去为别人送伞了。 他手里拿着两把伞,应该是去接某个人的吧。 “姐,你在那个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的?” 笪梓健不知何时就站在了房门旁。 笪璐琳收回心神,关好窗,转过身:“什么?” “你面对他时——”笪梓健抿抿唇,“会变得很温柔吗?” 人心是猛虎和蔷薇结合的两面体,再莽撞的猛虎在心爱的蔷薇面前也会变得温柔胆怯。 那本性刚硬的她,在他面前,是柔软的吗? 她不知道。 这些年,她秉持的准则是,在家人亲戚面前要坚强有出息,在陌生人面前要端庄有礼貌,在同学朋友面前要精致有品位,在上司同事面前要恭敬且顺从,但是是从哪一天起,在面对那个人时,她不再刻意去想自己应该变成哪个模样。 她怀着一腔孤勇,走到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袒露真实而赤忱的自己。 你看看我,其实并不精致,并不温柔,不够独立,不够自信,不够洒脱,不够聪明,时常彷徨,时常迷茫,不喜欢做家务,不会做饭,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会在背地里吐槽全世界,有虚荣心会攀比,还为此干过不齿的偷鸡摸狗的错事,这样糟糕透顶的我,缺点密密麻麻的我,你可不可以全然接受并且爱上。 我是那么贪心,奢望会有一个人至死都暴烈地爱我,爱我的优点和缺点,爱我的身体和灵魂,爱我的无畏和平凡,爱我的完整却不假装完美。 你会是那个人吗? 谁能回答。 …… 鹿霖站在玫瑰酒吧门口时,莫名感到一阵不适,脑袋微微眩晕,说不清是不是从酒吧里传出的聒噪音乐和熏鼻烟气导致的。 他推开竹帘,一眨眼,乐声就变得委婉而靡靡,不知是哪位女歌手正在用柔情蜜意的唱腔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 眼前不是酒吧大厅,而是类似老上海百乐门的舞厅,富丽堂皇,天花板上吊着精巧的水晶灯,灯光幽暗而迷离,照在在舞厅中央跳舞的一对男女身上。男人穿着四十年代的警官制服,女人则是一身艳丽的旧式红色旗袍。舞步细碎,腰肢轻盈,眼波流转,两人的每举每动都透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哥们,别站这挡道呀!”一携着女伴要出酒吧的男人冲鹿霖嚷道。 顷刻间,鹿霖回过神,舞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炫目的彩光、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和形形色色寻求着刺激的男男女女。 刚才是幻觉吗? 他再次眨眼,依然身处于靡乱的酒吧里,似乎刚才的确是产生了幻觉,只是太过逼真。 鹿霖绕着场子走了大半圈,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找到了正在和男孩们划拳的鹿晴,一桌子八个人,只有她一个女孩,嘴里还叼着根烟。 “吹一瓶吹一瓶!”一个爆炸头的男生怂恿着鹿晴。 鹿晴身旁的嘻哈辫男举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盖子,大声说:“老子替她喝!” 说完开始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酒,鹿晴舔唇笑了笑,余光瞥见杵在桌旁的鹿霖时敛起了笑容。 虽然他戴着黑色口罩,但那身型和眉眼很好认,浓密的长眉之下是一双幽深泛黑的眼睛,看着就无情无欲,清高的气质更是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爆炸头男也看见了鹿霖:“你谁啊?盯着我们嫂子看干哈?” 嘻哈辫男放下酒瓶,他的脸部线条很硬很直,看起来不好惹,眯起眼打量鹿霖的眼神更显凶神恶煞,似乎随时要干架。 说实话,鹿晴还挺想看鹿霖打架的样子,他是她所遇到过的男生里最特别的那个。 斯文却不羸弱。 他手无寸刃,就敢站在所有敌人面前,毫不畏惧。 但算了吧,她也不想他受伤,于是她掐灭烟,张口说:“他是我哥。” 嘻哈辫男立即大变脸,用裤子擦干手心的汗,站起来伸出手:“哥哥好!我——” “比你年纪小。”鹿晴打断道。 “……这样吗……”嘻哈辫男讪笑。 鹿霖看着鹿晴说:“我们聊聊。” 后门的公共厕所相对比较安静。 鹿晴站在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对着镜子补妆,鹿霖站在她的身后,用医用酒精消毒双手。 “你像上次那样要送我回去的话,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聊的了。”鹿晴修饰着晕开的眼线说。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鹿霖淡淡地问。 “我现在和他们在一起开心,这就够了。” “你想过未来吗?” 鹿晴冷笑:“未来,难道回去就会有未来吗?回去继续当受气包,然后被他们打死吗?” 鹿晴出生那年,她爸鹿军经商失败,欠下很多债,从此家里人把所有的不得志都怪罪在她的身上,她的两个亲生哥哥再怎么懒惰都能被宠爱,而她听话懂事考了满分却始终得不到一句夸奖。 活了十七年,她都想不明白,究竟是生为女孩是原罪,还是她生而为人就是个错误。 “我给你申请全寄宿,住宿费我来出。”鹿霖说。 他的少年时代也无比灰暗,终日乌云密布,但那时候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用知识改变命运,用知识走出生活的困境,而不是在自己羽翼未丰时自认为长了一双不惧风雨的翅膀,逃到另一个城市醉生梦死,还可笑地把这当作对命运不公的抗争。 鹿晴停下补妆的手,望着镜子里的鹿霖:“不要,我也很讨厌我那些同学,他们也很恶心。你大学附近不是有所高中吗?我想去那读书。” 鹿霖沉默了。 鹿晴转过身,像撒气一样叫嚷:“要么由着我自生自灭,要么送佛送到西,不要施舍一点怜悯之后就以为自己很伟大,心安理得地甩手就走,你根本没有拯救我,我还在地狱里!” 吼声如雨夜里的一道惊雷,想要上厕所的路人怕被雷劈到,又匆忙原路返回。 “我没有义务拯救你。”鹿霖还是平静的模样,“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那就不要管我了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她把气垫扔进包里,撒腿就跑,可刚跑出两步,听见鹿霖说:“我想办法帮你转学。” 这下子,鼻头更酸,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背对着他,全身抽搐着说:“你还是不要对我好……” 鹿霖叹了叹气,走到她眼前,从背包里抽出折迭伞,递给她:“我给你找个酒店住一晚,明天还是要先回家,转学有很多手续要办。” 鹿晴摇头,不肯接伞:“他们会打我的。” “以后不会了。” 鹿晴抬头看他,他的眼里含有万分的笃定。 他说:“相信我。” 眼泪又忍不住泛上来,夺眶而出,鹿晴重重地点了点头,接下了伞。 “鹿晴,”鹿霖慢慢往前走,“天气是晴是雨你控制不了,但下雨的时候你自己要懂得带伞,很多时候,不会有人为你送伞。” “……你好烦!能不能别再说一些让我听了就想哭的话!”鹿晴举起伞想要用伞尖戳他的后背,又因想起他不喜欢被别人碰而收回了手。 静了静,鹿霖说:“那给你讲个笑话——吸烟有害健康。” 这算个屁笑话,但鹿晴还是笑了。 其实她根本不喜欢抽烟喝酒,为了装酷而已。 少年天真,自以为叼着一根烟举着一杯酒就成为了自由的大人。 …… 一觉醒来是五四青年节,笪梓健和周竹韵去了游乐场,他有邀请笪璐琳,但笪璐琳果断拒绝,誓要全身心投入于学习当中。 她决定从今天开始,以高一铭为目标,向目标进发,这老头虽然素质低,但专业能力没得说,处长的职位不是靠阿谀奉承得来的。 首先呢,得把生态环境部最新发布的气溶胶中的放射性核素的测定方法、臭氧监测一级校准技术规范等等都消化进脑子里。 于是这一学,不知不觉中一天就过去了。 五月五日,立夏,晌午的天空晴朗得如水洗过,暖洋洋的阳光晒得人心情也大好。 弟弟和女朋友回武汉,笪璐琳送他们到高铁站。 临进站,笪梓健突然把她叫到角落。 “姐,我和你说件事,你先和我保证你别生气。” “啥?” “你先说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不会生气。” 神秘兮兮的,笪璐琳笑:“好,不生气,快说啦。” “我昨天早上在阳台吹风时,你邻居刚好也在他家阳台。” 笪璐琳眼皮一跳:“然后呢?” 笪梓健深吸一口气:“我直接问他喜不喜欢你……” “……” “他回答——” 心脏狂跳,像炸开的烟花,笪璐琳猛地捂住笪梓健的口鼻:“你闭嘴!我不想知道!” 笪梓健挣扎着,在喘息的缝隙挤出了叁个字—— 不、喜、欢。 …… 春天结束了,是谁种的花,惨烈地死在了立夏。 —————— “首-发:po18.vip「po1⒏υip」 32今朝有酒今朝醉 十字路口,车水马龙。 倒计时的信号灯像喊了“预备”的裁判员,所有行人包括你在内都蓄足力卯足劲,准备随时开跑。 裁判员食指微屈,就在扣动发令枪扳机的那一刻,突然宣告——你出局了。 理由是——冠军杯,不喜欢,你。 轻飘飘的叁个字,像一种嘲讽,嘲讽你如一个小丑,先前的种种言行,滑稽,狼狈,又可笑,也像一把屠刀,将你内心原本揣有的对于得冠后的美好幻想,统统无情地斩杀在摇篮之中。 发令枪响,周围的行人如光影般穿梭不定。 抬起头,晴空万里,阳光炽热猛烈得让人无法睁开眼,脚下却倍感寒凉,又沉甸甸的,就像穿着一双铁鞋独自往深海里走去,冰冷的海水打湿鞋面,很快灌进鞋里,漫过小腿,越来越寸步难行,最终只能静默地等待眼前的巨浪涌来,淹没自己。 这种被悲伤裹挟着的情绪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每当夜深人静,笪璐琳就戴上耳机听欢快的歌,不再刻意去听隔壁的人的动静。 那只欠揍的小猫又出现了,连续两个星期的深夜,肆无忌惮地跳上她的床,四脚朝天地睡觉。 她没有心思去猜测去研究它到底从哪里来,只是静静地抚摸它的肚皮,和它一起入睡。 孤寂的时候能拥有无声的陪伴,是份莫大的慰藉。 早晨醒来时,小猫总会不见踪影,她又回归一个人的如常生活。 偶尔有那么一次,她在出门上班时不幸碰见了正在等电梯的鹿霖,于是她假装忘拿东西,返回去在家门口默等了两分钟,确保他不在时才重新出门。 她是个懦夫,面对挫败,第一反应是逃避。 高一铭纳闷,以前笪璐琳再怎么被指责,身体里都始终藏有一股隐忍的不服气,而不像现在这样丧气十足,宛如行尸走肉。 他问道:“你是不是和陈迪吵架了?” 笪璐琳把文件轻放到他桌面上,一脸惘然:“谁?” 她快忘了陈迪这个挂名男友,平时除了为了应付他母亲的来电而不得不问候近况,大多数情况下互不打扰。 顿了一会,她醒悟过来,忙不迭回答没有。 但其实她很想违背承诺——陈迪啊,我不奉陪你的剧本了,我要公之于众,让他们棒打鸳鸯,让这世界上又多两个情场失意的人。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明媚的夏日伤春悲秋。 李婵也纳闷,前段时间笪璐琳精神状态不好,说是睡眠质量差,然而假期都休息了好几天,怎么脸色反而更差了。 “男女朋友之间闹矛盾很正常的啦。”李婵悄悄安慰,“就算分手也不怕,李姐给你介绍其他小伙子,虽然条件可能没有处长介绍的那么好——” 笪璐琳敷衍打断道:“最近天气升温快,所以让自己down一点,御热。” “……”李婵乜了她一眼,神情好像在说——年轻人就是矫情。 多么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啊,大众总认为,如果一个女生心情不好,八成是因为被某个男人伤了心。 可她偏偏那么没出息,还真因为男人。 不,其实还因为另一个女人。 搬家吵架之后,笪璐琳每天都巴巴地等着周悠儿的消息,等对方承认错误、诚恳道歉、挽回感情,又或是不提旧案,假装无事。 可等啊等,等不到。 的确,那天她语气是重了些,说的话是过分了些,但说的是事实啊,成为闺蜜已经九年了,难道她比不上那些只认识了几个月、一两年的阿猫阿狗吗? 可她又想想,是自己错了,感情的深浅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不然哪来那么多新欢换旧爱。 记得高叁那年,出于对自制力的不信任,她们俩约定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一起在学校后门的空地背书,冬天天色亮得迟,又冷,她们就面对面原地高抬腿运动取暖,你来我往地互相问答;两人的饭菜是共享的,一年下来,各自对对方的口味都摸得一清二楚;双方都考得不错时会一起去校门口的路边摊,买一份十块钱的关东煮,如果有一方考不好,就只能看着另一方吃,如果都考不好,就互相对骂“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现在回想起,真是幼稚又可爱。 一转眼高中毕业六年了,早已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是一个极具可怕力量的词语,好像不管我们曾经再美好再深刻再热烈,只要打出一张时过境迁的大王牌,彼此的回忆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人一长大就容易走散,也许真的要走散了,笪璐琳这样怀疑着。 直到五月二十号那天,周悠儿主动现身了。 周悠儿打来电话的时候,笪璐琳正在办公室里拟写着演讲稿,六月初有个生态环境局和告柏大学战略合作的签约仪式,高一铭作为大气处处长需要发言,笪璐琳代写,今天内交,但事情太多,晚上八点她才得空写。 笪璐琳以为,周悠儿是特意选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道歉,结果没想到,周悠儿一上来就大声哭嚎:“Darling,我要死了……” 事态紧急,笪璐琳决定先放下手头的工作,给已经下班的老头发消息说晚点交稿子。 周悠儿原本在公司,不想笪璐琳太奔波就去了笪璐琳的小区。 笪璐琳见到周悠儿时,楼道里一团黑,开了楼灯有了光亮才瞧得见人影。 周悠儿坐在一楼上二楼的楼梯中间,头埋在大腿间,全身蜷缩着,像只躲进壳里的小蜗牛,脚边摆了两瓶啤酒。 “到底怎么了?”笪璐琳坐到周悠儿旁边,轻抚她的后背。 周悠儿一下子崩溃了,抱住笪璐琳边哭边说:“我前些日子下面不舒服,去医院检查了身体,今天电子报告出来了,HPV 16和18型检测出是阳性,我查了有可能会演变成宫颈癌,我好怕啊,我真的好怕啊,我还那么年轻……” 笪璐琳也慌了,她知道现在都在呼吁打HPV疫苗,但她还没打,也不清楚HPV病毒具体是什么。 “你先别急,这个阳性应该不至于会变成宫颈癌吧,医生怎么说?” “医生预约是下周一,我要怎么撑过这几天?”周悠儿低头沉吟,仿佛自言自语,“我怎么会感染这个病毒,是不是他传染给我的,肯定是他传染的……” “谁?” “我前前男友,我只和他发生过关系,其他人都没有。我是第一次,但他不是,我本来不愿意的……”周悠儿抽噎着揪住自己的头发,“可那天他带我去露营,那个气氛还有他说的话,让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那地方很偏,买不到套……事后我很害怕,但我没敢跟任何人讲,我就一个人偷偷去买了药吃……发生关系后没两个月他就跟我提分手了,我现在真的好后悔,我当时怎么那么不自爱……” 笪璐琳看到周悠儿痛哭流涕又精神恍惚的样子,很是心疼,却不知该说什么,这些事她不仅都没经历过,还一概不了解,只能边听着哭诉边用手机上网查资料,根据所查到的信息进行劝慰。 “这个病毒感染在女性中挺常见的,本身是有一定自愈性的,百分之七八十的女性都会感染,不一定是因为发生性关系,有可能是免疫力差导致的,你和前前男友谈恋爱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也许和那无关。你看看,这里有很多女生分享的案例,基本能治愈的,你别怕,看完医生再去想别的好不好,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还好有你。”周悠儿将头埋在笪璐琳的肩颈里抽泣。 泪水渐渐浸湿制服领子,湿答答的粘腻感让笪璐琳难受,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拥揽着周悠儿。 偶尔有人听到哭声,循着声源过来推开防护门一探究竟,笪璐琳就稍稍摆手以示没事,因而才察觉,她们身处在一个根本不私密的环境里,幸好大家也没那么爱多管闲事,瞅两眼就离开了。 不知哭了多久,周悠儿终于有停止的迹象,笪璐琳静静地等她完全复原,却倏忽感觉后背一紧。 周悠儿已经哭到浑身没劲了,用着仅剩的一丝力气抱紧笪璐琳,缓缓说出一句:“对不起——” 过去这些天,笪璐琳尽管心情低落,灰心丧气,都始终没有想要哭,但在听到这句对不起时,鼻头却忍不住泛酸。 估计是走不散的了。 这人生啊,路途遥远,险象迭生,可亲爱的朋友,纵使我自顾不暇,依然有一颗护你一世周全的真心。 周悠儿平复了情绪,恢复一点气力后,举起其中一瓶啤酒:“不去忧愁明天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笪璐琳制止:“身体不舒服还喝酒?” 周悠儿嘟嘴卖萌:“补充水分。” “……”笪璐琳还是不让,抢过酒瓶,“要喝也是我喝,我最近超级不爽。” “你咋了?经常加班吗?” “不是,等我平静后再和你说吧——开瓶器呢?” “用牙齿呗。” “神经哦,虽然我不靠脸吃饭,但还是要保护好的好吧。” “你盛世美颜怕什么。”周悠儿笑着从包里掏出开瓶器,又拿起一瓶啤酒,“一人一瓶。” 笪璐琳夺走开瓶器,强势命令道:“你看我喝!” 可万万没想到,这人是虚张声势,仅仅喝了半瓶就醉了…… 也对,空腹饮酒,醉得更快。 笪璐琳沉沉地躺倒在周悠儿的大腿上。 “喂,你这么不能喝的吗?”周悠儿轻拍她的脸,“醒醒啊,我背不动你。快醒醒——” 叫声引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 大爷眯着眼认真端详两人:“咋又是你们两个,天天喝得烂醉。” 周悠儿迷惑:“我见都没见过你……” “上次是你喝醉,这次是她,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世风日下——” 大爷哀叹着走远了,留周悠儿在暗色中凌乱。 愣了一会,她脑子忽然转了个弯,大喊道:“这位大爷,别走啊!帮帮忙和我一起把我朋友扛回家!” 阴风飘过,楼梯间只有她的回音。 但没事,总会有下一个人来等电梯的。 不过一看时间,十一点十七分了,这么晚出入的人恐怕会很少。 又等了好一会,终于听到脚步声。 周悠儿叫道:“你好,是不是有人在等电梯呀,可以来帮个忙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感觉对方还没走到时,防护门却被打开了,眼前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周悠儿微眯眼,看清了来人,好像是笪璐琳的邻居。 鹿霖也看清了两人,躺着的女生微张着嘴,像在昏睡。 “那个……她喝醉了,比较重,我背不了。” 鹿霖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有点尴尬。 忽然又响起刚才的脚步声,紧接着出现另一个男生的身影,没那么高大,但应该能背得动笪璐琳。 男生问:“刚是你在叫人帮忙吗?” 周悠儿立即点头:“你可以——” 话没说完,两眼忽然一黑,大腿上的重量瞬间消失了。 刚、刚、发、生、了、什、么…… 慢镜头回放,应该是那位邻居,大长腿叁步并作两步迈过来,弯下腰,双手一捞,打横把笪璐琳抱了起来。 周悠儿惊掉大牙,反应过来后提着她和笪璐琳的包包赶到电梯口,从正面看更明显,一只手在后背,一只手在腘窝下,真的是——公、主、抱。 看到这一幕,她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了,有强烈的举起手机拍照的冲动,但没好意思。 周悠儿脸红着走进电梯。 本来轿厢只装了四个人并不拥挤,但因笪璐琳被横抱着且场景看上去比较岁月静好,倒显得另外两人是多余的了。 周悠儿正聚精会神地思索着明天该怎么向笪璐琳描述此情此景时,突然被男生冷淡的声音敲醒。 “按六楼。” “……” 除此之外,一路无言。 周悠儿完全不敢吭声,也不敢多看一眼,她觉得这邻居怪吓人的,明明长相不吓人,眼神也不吓人,但就是有种不容侵犯的震慑感和距离感。 好好一个帅哥,可惜像只刺猬。 鹿霖平稳地把笪璐琳放到了床上。 周悠儿想着不管怎么着都应该说声谢谢,刚要开口,他冷不防丢下两个字——不重,然后两袖带风地飘走了。 让人一头雾水。 替笪璐琳换了鞋后,周悠儿动身回去,她的新公司和新住处离这远,早上再从这赶去上班,恐怕来不及。 …… 灯火阑珊,万籁俱寂。 鹿霖洗完澡后仍觉得有些心烦气躁,他坐在书桌前打开设计手稿册以转移注意力。 没过一会,有人敲门,敲门声杂乱无章。 他过去开门。 女生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33衣衫不整身体疼 低马尾松松散散,几绺长及下颌的刘海如柳枝般慵懒地垂在脸侧;大概是酒后的缘故,脸颊连带鼻尖泛着红晕,嘴唇也红得生艳,微微张开,轻轻喘着;好像在忧愁着些什么,眉头紧蹙,眼中似乎含有泪光,像蒙了一层霜。 此刻单看脸的话,有一种声色犬马过后的迷醉,可身上却穿着严肃规整的制服,蓝衬衫黑长裤,束着领带,因而整个人的气质分外矛盾—— 既克制,又放纵。 夜深,万物在沉眠,电梯也没有在运营,包裹着自己的环境无比清静,除了女生的呼吸声。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一下又一下,莫名让原本还算宽绰的过道逐渐变得逼仄。 他静静看了她几秒,她的眼睛兀自低垂着,不知在看哪里。 这是酒醒了,还是在梦游。 “笪璐琳?”鹿霖试着叫了一声。 没反应。 半晌,笪璐琳抬起眼皮,用捉摸不透的眼神盯着他,慢悠悠地说:“叫姐姐。” 鹿霖:“……” 他把门开大了些,站到门框旁,抬手在笪璐琳眼前晃了两下,只见那双杏眼倏地亮了,她挑起眉毛傻笑着说:“真可爱啊,这小手手。” “……你干嘛?”鹿霖低声问,但也估摸出这是醉了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笪璐琳自顾自长叹了一口气,像刚起床一样张开双臂懒洋洋地说:“抱抱。” “……” 她一步步靠近。 鹿霖淡然看着她,料定她不会走到他身前。尽管他们之间仅仅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一两步就能走到,但女生一抬腿身体就像风中的草似的左摇右晃,偏偏不往前,因而使这短暂的距离变得格外遥远。 对面的门被穿堂风吹得吱呀作响,眼见着就要关上了,鹿霖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问道:“你带钥——”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那扇门彻底合上了,与此同时,笪璐琳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门框。 果不其然。 笪璐琳捂着额头嘟囔:“什么东西这么硬。” 鹿霖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清醒没?” 笪璐琳闻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眼里充满困惑,像在问他“你哪位”。 看来还没清醒,鹿霖思忖着该怎么安顿她,这时放在客厅书桌上的手机响了。 这个时候会找他的一般是乔倩如,他回头望了望手机,不管笪璐琳听不听得进去,说:“你别动,我去接个电话。” 正要转身,忽然,胸腹一热,腰后一紧,整个人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拦腰环抱禁锢住了。 房屋内的灯光投射出来,两个影子完全融为一体。 笪璐琳又像睡前例行刨窝的小狗一样,头和四肢小幅度地扭来扭去,似乎是为了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任她怎么扭,鹿霖都没有动,如同被点了穴一般。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和薰衣草香,糅合在一起,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气味,让人想起迷幻的爵士乐。 手机铃声停了,笪璐琳也安定了下来,双手紧紧箍着鹿霖的腰,左脸贴着他的胸口,右腿微屈,脚丫子斜斜地踩着他的脚背,姿势奇怪。 鹿霖感觉被踩的脚背上一阵清凉。 她好像光着脚。 鹿霖稍侧过头,想往底下看,可一弯脖子,下颌角摩擦到笪璐琳的额头,有种静电的触感。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动,视线里是女生挺翘泛红的鼻尖。 笪璐琳闭着眼,嘴里喃喃不停。 鹿霖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咽了咽喉咙耐心听着,听了一会,才听清她在呢喃什么。 “叫姐姐。”“不叫我不放开你。”“快叫。” 鹿霖猜测她是把他当成别人了,心想这么抱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硬着头皮小声叫道:“姐姐……” 笪璐琳却皱起了眉头:“哎,我真是个傻姐姐,你才六个月大,怎么会说话呢。” “……” 看来她把他当成她弟了,而且处于婴儿时期,那她现在的意识形态应该相对应地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 笪璐琳继续自言自语,但始终没松手。 空气轻快流动着,五月下旬的风清清爽爽,吹得阳台上的衣服左右飘摇,鹿霖的额头却慢慢渗出一层薄汗。 他的表情越来越复杂,眉头皱成川字,眼睛无处安放,像在忍着什么。 手机又响了。 鹿霖只好掌握主动权,反手抓住笪璐琳的手,稍用劲,解开了禁锢,又拉着她的手腕,把晕晕乎乎的她带进房间。 “你先待在这。”他抿抿唇,语气温和地说,“我接电话,你别说话。” 笪璐琳神情呆滞地看着床,没作声。 鹿霖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乔老师,不好意思,刚有点事。” 那头,乔倩如说:“没睡就行,我给你发了一份文件,你弄成PPT形式。我跟你说一下,应该提取哪些内容作为重点。” “好,”鹿霖弯腰在电脑上点击接收文件,“您说。” “好痛啊——”笪璐琳突然出现在左侧,圈住他的手臂,嗲气十足地撒娇。 鹿霖一怔,转过头,和女生漉漉乌黑的眼眸撞了个满怀。 女生的话语连同声调全数落入乔倩如的耳朵里,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调侃道:“鹿霖,你的事是不是还没办完?” 鹿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任由女生越凑越近。 …… 清晨。 日光和煦,倾洒在踢翻被子、睡姿呈大字状的女生身上,楼下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她猛地睁开眼,却又很快闭上。 “啊,我的眼——” 悲叹没叹完,就发现不仅眼睛干得发疼,嗓子还沙哑了,而且随便翻个身,腰、背、腿都酸痛得要命,像夜里打过一场世纪大战似的。 闹钟还没响,她本打算再躺一会,倏忽想起演讲稿才写了叁分之一,急忙起床,但刚张开腿,就感觉两腿之间像被撕扯过般疼。 她怀疑自己昨晚被人打了,联想到小时候抢过张西扬的变形金刚玩具,当时暴力的她把大黄蜂好端端的机械腿给掰断了,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她终于对那个大黄蜂心生恻隐。 笪璐琳像一只身受重伤的甲虫般步态蹒跚地蠕行到卫生间,一照镜子,瞠目结舌,几乎吓软成泥。 头发乱成鸡窝,身上仍穿着制服,可领带不见了,锁骨上窝到胸部位置的叁颗纽扣都被解开了,白花花的胸脯大敞着,内衣的上边缘显露,裤腰带也没了。 她试图回想昨晚,记忆终止在自己喝了酒后对周悠儿说“我头有点晕”。 宿醉,衣衫不整,身体疼痛——这些词连在一起指向…… 要疯了,顾不上疼,她立马跑回房间找手机打电话给周悠儿。 周悠儿也刚起床:“醒啦?” “昨晚我喝醉后发生什么事啊?”笪璐琳看到了放在椅子上的领带和裤腰带。 周悠儿嘿嘿一笑:“你邻居抱你回去。” “啊?”笪璐琳背脊一僵,“他、他、他对我做了什么……” “说来话长——”周悠儿将昨晚所见描述得绘声绘色,什么格林童话、英雄救美、霸王虞姬都扯上了,“综上所述,我觉得你和他还挺有戏。” 笪璐琳毫不动容,暗自感叹:作茧自缚的独角戏罢了。 “他放我下床之后呢?” “童话故事完结,他回去了。” “所以是他先离开?” “是呀,我看着你睡得很安稳时才走的。” “吓死我了。”笪璐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以后别解那么多颗纽扣。” “啥?” “不说了,赶着去上班。”笪璐琳挂了电话,抱着干净的衣服冲进卫生间。 …… 在地铁上绞尽脑汁也只挤出一个半成品,意料之中,又被老头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劈头盖脸地批评了。 “笪璐琳,我提醒过这个签约仪式有多重要吧,会上新闻被全程报导,合作的项目市政府非常重视,你说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写个发言稿都能拖拖拉拉,还能指望你干别的事?” “抱歉,我朋友临时出了点事,我……” “不要找借口,如果防治工作没做好,我去和局长说因为我女儿生病了,你看看我这个处长会不会被革职。”高一铭翻阅着红头文件,声音低哑,“我女儿六月份高考,她天资不聪颖,这叁年日日挑灯苦读,有时候考不好会跑来和我说她真的很努力了,你猜我和她说什么?” 他抬头看笪璐琳:“我和她说,过程的意义留给自己,外界只看结果。” 阳光穿透淡薄的云层,斜照在高一铭的脸上,一道道意味着老去的皱纹在光下反倒成了金丝银线,笪璐琳忍不住盯着这些岁月痕迹看,仿佛看到了他过去数十年所走过的每一条路,曲折而蜿蜒。 她忽然觉得他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喜欢上他那不可怜任何人、近乎残酷冷血的眼神。 她点头说:“明白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这一天,笪璐琳对待工作比以往都要认真百倍。 她想抓住点什么。 这世间有太多事强求不来,出身、智商、感情,如果可以,她想抓住一点凭借努力就会拥有的东西。 下班又是九点,天上不见月亮的踪影,仅有几点星光。 笪璐琳拖着脚回到小区,经过保安室时,里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戳她的脸颊,她慌地拉响警报,大步往后弹。 转头一看,男生一如既往笑得跟个太阳似的。 “张西扬!”笪璐琳无语极了,“再有下次我直接拿防狼喷雾往你脸上喷!” 张西扬更加乐呵呵了,把手搭在她肩上:“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重死了,别压着我。”笪璐琳浑身没劲,费力地用手肘撞他肚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西扬把手放开:“傍晚回到的,想找你吃饭,等了叁小时你才出现。” 笪璐琳诧异:“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给你个惊喜呀。”他挑眉。 笪璐琳翻白眼,惊喜没有,惊吓倒有。 虽然她已经在单位吃了,但张西扬饿了一晚上,她还是陪他去附近的面食店吃夜宵。 这个时间段,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在角落安静地嗦粉。 张西扬点了一碗刀削面以及两碟小菜,凉拌青瓜和肉末豆角,笪璐琳没什么胃口,只挑青瓜吃。 随意唠嗑了一会,张西扬注意到笪璐琳左手腕上的红通通的玉镯。 “什么时候喜欢戴手镯了?”他问。 “谈不上喜欢,只不过是一个老奶奶送的,有助睡眠。” 虽说这玩意既不细腻通透,又不光滑润泽,颜色还有点艳俗,但戴上它之后,她的睡眠质量的确提高了很多,也没有再做奇怪的梦。 “让我看看。” 笪璐琳伸手到张西扬眼前。 张西扬看似很专业地旋转着镯子研究了十几秒,然后煞有介事地说:“手腕真细。” “你才知道啊。”笪璐琳收回手。 张西扬笑笑,又说:“红得很均匀,像人血。” 笪璐琳一颤:“你别乱说,瘆得慌,这应该是植物染料。” 这下子更没胃口了,她放下筷子看张西扬吃,忽而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那次你不是报道了我处长欠农民夫妇的钱吗,后续怎么样了?” “被上头压下来了,”张西扬无奈地摊摊手,“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千块还了就得了。” 笪璐琳叹了叹气,感慨道:“唉,我这处长,有时候是很可恶,但有时候又觉得他还行,从穷乡僻壤里出来,四十几岁时就满头白发,可想而知这过程中他吃了不少苦。其实吧,这事发生之前,他待我还是挺不错的,容忍我犯错,又介绍对象——” “什么?”张西扬瞬间直起腰,“介绍什么对象?” 笪璐琳笑:“不过就是多认识一个朋友,那男生有女朋友的,瞒着家里人而已。” 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对劲,张西扬低声笑了几下。他捧起碗,把剩下的面一次性吃完。 笪璐琳以为他还很饿:“你要不要再点多一碗?” 张西扬摇头,擦干净嘴巴后,看着她说:“我爸妈也催我找对象了。” 其实笪璐琳之前问过张西扬怎么不谈恋爱,他在学校里太受欢迎了,记得张家搬家那天,清出了一大纸箱信封,全是各路女孩写给他的情书,但他只模棱两可地回答了句“她们出现得不是时候”。 俨然一副一心向学的好学生模样。 “你都工作了,是时候了吧。”笪璐琳说。 张西扬和她对视了一会,吊儿郎当地笑了。 “如果一年后的今天,你单身,我也单身,我们凑合着过吧。” 店里太静,衬得男生的声音很清晰。 —————— 首-发:po18.vip「po1⒏υip」 34不要再来招惹我 张西扬语调是不正经的,表情也是不正经的,黑曜石般的眼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狡黠。 笪璐琳对他这副样子早已习以为常。 二零零九那年的盛夏,有一回,笪家和张家两家人一起吃饭,张爸让张西扬去楼下的小卖部买烧酒,笪璐琳也跟着去了。小卖部老板的外甥女放暑假过来玩,却一眼相中了张西扬。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说:“哥哥,你可不可以等我长大,做你女朋友?” 七岁的小孩,竟然懂女朋友是什么了,话一出口就引得哄堂大笑。 当时张西扬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笑着说:“好啊,我等你长大,做我女朋友。” 那时候的神态、语气和现在几乎是复制粘贴。 所以笪璐琳懒得搭理他,拿起包说:“吃饱了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张西扬舔了舔后槽牙,一边扫码付款一边逗她:“怎么着,你还不愿意?” “你愿意和谁凑合是你的事,我,笪璐琳,作为笪建霖先生和许凤娇女士伟大忠贞顽强爱情的美丽结晶——”她起身大步往外走,“绝、不、凑、合!” 张西扬看着女生挺得高傲的背影,忽地想起了圣斗士星矢,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自己天马行空的小宇宙,有自己的坚持和固执,充满能量与勇气。 至于她所要守护的雅典娜是谁,他也在期待答案。 张西扬依然送到小区门口,笪璐琳嘱咐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挥挥手,就此告别。 她刚转身,张西扬又拉住她的马尾不让她走。 “干嘛?” 张西扬说:“之前让你留意出租的房子,你不用再留意了。” 笪璐琳回头:“不搬了?” “是找到了,不过没那么快搬过来。” 笪璐琳大喜:“太好了,笪梓健打算暑假来告柏找实习,到时你们俩一起住吧!” “……” 这小算盘打的。 张西扬双手插兜,斜眼睨她:“你们姐弟俩小时候忽悠我请了多少次客?” “谁让你年纪最大~”笪璐琳朝他吐了吐舌,咻地大步流星蹿进了小区。 她与保安大哥擦肩而过,对方以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没察觉。 电梯口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是下了晚自习回来的中学生,看到笪璐琳走过来,主动往旁边站,腾出等待的位置。 “叮”,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却背对着门在议论着什么。 左边的男人拍了拍右边男人的肩膀:“到了到了,别看了。” 待他们走出来,笪璐琳发现轿厢内壁贴了一张A4纸,好奇心驱使,她上前查看,纸上写着: 致六楼的住户,隔墙有耳,办事请小声!深夜寂静,您的叫声把睡着的孩子都吵醒了!孩子问我您是不是被打了,我实在难以回答。希望您今后多多注意,身为社畜的我们也想睡个好觉。谢谢! 笪璐琳怔了好几秒,女学生也要过来瞧时,她以风驰电掣之速把纸撕下来,藏在身后。 她倒吸一口气,转过头对女生难为情地笑了:“那个,通知交物业费而已,小孩子不用管。” 女生摸摸自己的短发,乖巧地点点头。 笪璐琳还没按楼层数,打算按时却发现“6”是亮着的。 女生注意到笪璐琳的疑惑,微笑道:“姐姐,我之前碰见过你,记得你住六楼,所以帮你按了。” “……”笪璐琳原本想按其他楼层,掩盖自己住六楼的事实。 她将一股闷气压下丹田,冲女生展颜一笑:“谢谢你。” 这恐怕是她二十四年来最丑的一个笑容。 …… 深夜,校园一片清寂,实验室里仍有不少孜孜不倦的学生。 鹿霖正在工位上查阅文献。 一男生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提醒道:“鹿师兄,快十二点了,你再不走东北门都要关了。” 鹿霖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好,我知道了,谢谢。” “今天谢谢你的指导,我们先回宿舍了,拜拜。”男生道别完,牵着一个女生的手离开了。 鹿霖也收拾东西,回去。 小区保安室里,保安大哥了无生趣地用笔为难在桌面上爬行的蚂蚁,一见到鹿霖,立即打起精神。 “小伙子!”保安大哥走到门边叫唤道。 鹿霖不解地望向他。 保安大哥唉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春色满园关不住。” ?? 这大哥怕是闲得慌,想找人说说话,鹿霖便接了下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 “对!”大哥拍掌,“你懂了吧?” “叶绍翁的《游园不值》。” “是,不值,不值得啊,”大哥情深意切的样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就你这外形,不愁,知道吧?” 莫名其妙,鹿霖礼貌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出电梯后,鹿霖不经意地往隔壁那边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走向自己的住所。 刚掏出钥匙,听见隔壁门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阵疾风直直冲他而来。 “鹿霖!!!” 来人像踩了风火轮。 鹿霖不紧不慢地转过身,长发蓬松穿着宽大T恤和长裤的女生就矗立在半米外,凶神恶煞。 “你!你……”笪璐琳原本组织好的语言在见到他后又乱成麻了。 她连续做了若干个深呼吸,才重新开口,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昨晚做了什么?” 男生眼皮颤了颤。 那眼中的闪躲发生在转瞬之间,稍纵即逝,笪璐琳觉得这更验证了她的猜想。 短短半秒内,酸楚如潮水般凶猛而至,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质问他:“你昨晚带女生回来了?你们做了什么……” 鹿霖原以为她记起醉酒后的事,听她这么一问,反倒懵了。 “什么女生?” 笪璐琳把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抻开给他看,没想到他看了后噗地笑了出来,而且是她从未见过的露齿括弧笑。 还好意思笑?! 死渣男,平时总冷着脸,干了这种事被别人通报反倒笑得像花一样。 他笑得越好看,她越想说:恬不知耻!!! 笪璐琳正要破口大骂,鹿霖不知从哪拿出一支黑色签字笔,在“六楼的住户”“您的叫声”下方划线。 他不咸不淡地说:“这指的是你。” “……”霎时间,千言万语都噎死了。 宿醉,衣衫不整,身体疼痛——这些词连起来指向…… 笪璐琳唇齿止不住地抖,问:“没有别的女生,只有我吗?”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鹿霖迟疑了几秒,点头。 “你怎么能干这种事?!”笪璐琳扔掉纸张,像疯了一样挥着天马流星拳捶打鹿霖的胸口,大吼大叫,“你怎么能趁我之危!!!” 但她很快安静并停止动作。 鹿霖破天荒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的手依然很热、很大,完全把她的脸挡住了,还充斥着一股消毒酒精的味道。 柔和的光芒包裹着鹿霖的脸,棱锐的五官看起来温柔了许多,皮肤细腻得像雨后的天空,也许因为是冷白皮,洇在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最为显眼。 笪璐琳心想,他应该挺累的了。 这么一想,怒火就熄灭了。 鹿霖沉下眼眸,压着嗓子说:“还想被投诉?” 笪璐琳愣了愣,轻轻摇头。 鹿霖放下手,在他温热的掌心离开她的嘴唇之前,她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乙醇味有点浓,有点呛鼻。 现在的心情真是无比复杂,五味杂陈都不够形容,而害怕无疑占领最上风,就像周悠儿昨晚那样。 笪璐琳低下头,小声询问:“你有没有戴那个,有没有检查过身体……” 她紧张地等待答案,听见他清了一下喉咙,说:“没有——” 死了死了,居然是没有,她眼泪要飙出来了。 “我们没有发生你所以为的。” 纳尼?! 笪璐琳倏地抬起头,眼眶泛红,眼角挂着剔透的泪珠。 鹿霖的目光像在一瞬间凝住,他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说:“别多想。” 不知为何,他低沉的声音总有种能让人镇定的魔力,笪璐琳擦掉眼泪,紧绷的肌肉开始放松。 “那……发生了什么?” “你半夜过来敲门,在我屋子里载歌载舞,或者说是狼嚎鬼叫、群魔乱舞,把领带和皮带当水袖一样甩来甩去,不时抽中自己几鞭,还劈叉,劈不下去硬要劈,自己疼得哇哇大叫。” “……” 鹿霖像个机器人一样语调平平地讲述,仿佛只是在讲一件极其无聊的小事,但他那在刻薄与平实之间徘徊的用词,让笪璐琳想象到了一个醉酒之后的大傻子,在喜欢的人面前进行了一场自我陶醉却极其愚蠢的表演。 好丢脸。 为什么自己当着他的面尽是干出这种丢脸丢到西伯利亚、亲妈知道都想断绝关系的蠢事。 没有垂死挣扎的必要了,不如直接回炉重造吧。 笪璐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好让自己别当场昏过去。 幸好,她还站得住。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还是再挣扎挣扎吧。 “信不信随你。” 笪璐琳咬咬唇:“我们俩……真的没有?” “你好像——”鹿霖微眯眼,看着她,“在期待什么?” 心一颤。 无声的柔风钻进了毛孔。 笪璐琳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心怦怦地跳。 “我没有那么饥不择食。”鹿霖又毫无感情地说。 “……”心跳骤停。 饥不择食?! 笪璐琳抬起头,淑女一笑:“你什么意思?” 你特么几个意思? 鹿霖眼神轻蔑:“不需要作成语解释吧。” 那脑门上仿佛就大大地刻着“看不上你”这四个字。 你特么看不上我是吧?我好歹被别人说过是校花,现在至少还是生环局的局花。 等等,局花……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妈的,到底是谁把菊花的名声搞坏了? 内心再波涛汹涌,笪璐琳表面还是带着微笑:“你看过影视剧里的僵尸吗?眼高于顶,皮肤苍白,不会说人话,和你真像——不,人家还会蹦蹦跳跳呢,可比你有活力有魅力多了。” 这比喻有些过分,鹿霖显然生气了:“你看过动画片里的红太狼吗,她有个平底锅。” 笪璐琳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胸口。 “那个平底锅,”鹿霖微弯腰,遮挡住笪璐琳全身的光,“不会炒菜,只会攻击人。” “……” 气势压人,笪璐琳看不清他的脸。 靠那么近,信不信我踮起脚亲你。 想得美。 笪璐琳咬咬牙,用力踩了鹿霖一脚。 洁白的鞋面瞬时诞生一个灰黑的鞋印。 笪璐琳做作地轻掩嘴巴:“不好意思哦,人家腿太长了。” 感觉鹿霖要气到爆炸了,笪璐琳攥紧了拳头,准备见机而作。 可出乎意料的,鹿霖偃旗息鼓了。 “笪璐琳,你不要再来招惹我。”他转身,迅速开门,迅速关门。 余音震耳。 笪璐琳一下子像泄了气的气球,心里没有一点胜利的愉悦。 好累啊。 这次是真的累了。 她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契合的两个人,她知道人的身上往往都带着棱角,甚至是刺,她知道两个人靠得越近,刺可能会扎得越深,可她原以为,即使我们互相伤害,也在互相温暖,总有一天,刺会被磨平,伤口也会愈合,而我们终能在这个被陌生和算计充斥的世界,丢弃盔甲,紧紧相拥。 她错了。 她一直忽略了最重要的前提。 相爱。 —————— 转折点。 天惹,一看时间又叁点了,明早还得六点多起床。 各位周末愉快。 35没有爱情不会死 小猫又大驾光临,在靠墙的床边舔爪子洗脸脸。 笪璐琳一个大字倒下去,手不小心压到小猫的尾巴,小猫淡定地抽出尾巴,并换成了侧卧的姿势睡觉。 笪璐琳也侧着身体,给眯睡的小猫按揉脖子:“小草莓,你为什么老跑来我这?因为我的床舒服,还是——喜欢我?唔……你喜欢我的话,现在就睁开眼。” 等了几秒,小猫有进入梦乡的趋势,她猛地“哈”了一声,小猫微微受到惊吓,果然睁开了眼。 “算你有眼光。”笪璐琳笑了笑,但她没一会又低落到谷底,重重地叹气,“可是你的主人不喜欢我呀。” “他不喜欢我,我却喜欢他,苍天啊,我这样的美少女为什么要遭受这种痛苦——” “他凭什么老给我脸色看,我真的很差劲吗?我读书时不缺追求者的好吧,只是我看不上他们——难道这就是我当初拒绝别人的报应,现在轮到我品尝这种滋味了吗。” “你能不能让你主人好好说话?” “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喜欢的。” “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昨晚真的跑去你们那干出那些事?” “他是不是嫌我不会做饭,可一个家里两个人都会做饭多没必要。” “我还是有点优点的吧?” “惨了,现在脑海里竟然除了他就已经想不起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帅哥了啊啊啊——” “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我是不是应该温柔一点?”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振作!我要自尊自爱!管他喜不喜欢,没有爱情又不会死!” “我绝对!绝对不会再主动找他!” 笪璐琳神神叨叨了半天,时而翻来覆去,时而两腿乱蹬,时而诈尸般弹起,时而抱起小猫,双手卡着它的腋下,一边说话一边晃它,小猫柔软的身躯被折腾得像蛇一样扭来扭去,最后笪璐琳的精力撑不住了,她把小猫揽入怀中,一同呼呼大睡。 接下来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笪璐琳出门或者回来时,每逢碰见眼熟的人,都会感觉他们向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尤其是那个值夜班的保安,望着她就像望着大海似的,仿佛她是海中之王,于是她尽量目视地板,不与别人有眼神交流。 周悠儿如约看了医生,阴道镜检查和细胞活检的结果出来后,医生说组织有炎症,鳞状上皮增生,最好做一个锥切手术,以绝后患。 手术时间安排在六月中旬,医生说是小手术,不需要太担心,但再小的手术也会有风险,等待做手术的每天,周悠儿都提心吊胆、噩梦缠身,闭上眼就是自己在手术床上一躺就再也起不来的画面。 周悠儿打电话给笪璐琳以寻求慰藉和力量,笪璐琳就想尽各种鸡汤和分享各种手术成功的例子给她打气,但笪璐琳也只能口头上打气,抽不出更多时间过去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 临近年中,大气处上下所有人都得加强监督、检查各区域和相关企业大气污染物减排任务的完成情况,与年初时制定的目标差距大的得查明原因和不断跟进,加上要学党史,参与“学党史、强信念、跟党走”主题活动,笪璐琳的脑细胞和躯干四肢已经运转得几乎宕机。 一转眼到了签约仪式那天。 午休过后,艳阳高照,笪璐琳跟着高一铭一起坐单位的车去告柏大学。 本来只有处长及以上级别的人才有资格出席签约仪式,但大概是为了增强年轻一代的使命感,局长建议添加几个新人名额,之前和笪璐琳一起检查工厂的执法处的周俊也在名额之中。 道路并不畅通,车辆缓速前进,载着局长的车在最前面引领。 一路上,笪璐琳都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出发前她看见“鹿霖”这两个字赫然出现在出席人员名单里。 自上次争吵后,他们已经有十六天没见过面了,有时候她也会恍惚,隔壁究竟有没有住人。 待会碰面该怎么打招呼,以微笑,以沉默,还是视而不见。 车子经过告柏市第二中学,学校门口聚集了大量神色焦灼的家长,笪璐琳这才记起今天是全国瞩目的高考日。 “处长,您的女儿是今天高考吗?”她问身旁的高一铭。 高一铭扫了一眼校门,云淡风轻般说:“嗯,她就在里面考试,现在是考数学了吧。” “您不紧张吗?”想当初她高考时,笪建霖特地请了两天假来学校给她送饭。 高一铭说:“这只是人生众多考试中的其中一场,平常心对待。” 咦,你不是唯结果论? 笪璐琳试探地问道:“如果她考得不理想您会责怪她吗?” “当然不会。” “可您之前不是说过程的意义留给自己,外界只看结果吗?” 高一铭挑起眉,以一种霸总般薄凉和漫不经心的眼神审视笪璐琳:“不错,总算真的把我的话记进脑子里了。” “……”笪璐琳抿嘴浅笑,内心狂翻白眼,非常惶恐他会冒出个“丫头”。 不过没有。 “我不是外界,我是她爸爸。”高一铭随意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红色的中华香烟,“我给她压力只是希望她真的竭尽全力,而不是自欺欺人,抱着书本打瞌睡,做一些只能感动自己的无用功。” 笪璐琳想起她自己小学和初中时就常干这种抱着书本打瞌睡的事,一学期下来,口水全积在各科课本第一章那几页。 “尽人事,听天命。考试不是唯一的出路,只要她以后回首这段光阴,无愧于心,那就够了。”高一铭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燃。 笪璐琳余光瞟见他的动作,悄悄将车窗玻璃往下调,好使车的内部通风一些,又忙不迭假装流鼻水,用纸巾捂住了口鼻。 可过了一会,高一铭却默默把香烟放回烟盒里,之后再没取出。 告柏大学的正门气势磅礴,门前花坛的中央立着一块十米长一米高的石碑,石碑上刻着遒劲的“告柏大学”颜体大字,门上挂着“热烈欢迎市生环局市环科院同志们的莅临”的横幅。 副校长和叁名辅导员作为迎接人员站在校门口恭候,一见到生环局的车,耷拉的嘴角立即扬起,像终于等到猎物似的。 签约仪式在办公楼会议厅举行,副校长带领众人过去,顺道介绍告柏大学的建筑。 早在大一的时候,笪璐琳就和舍友来参观过告柏大学。这所双一流的老牌重点大学,自十年前修整过后,成为了全省最大最漂亮的学府,是告柏市不容错过的地标之一,新建的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食堂等建筑物都是各具风格又特色鲜明。 这个时间段,学生们大多在上课或者在图书馆、自习室里学习,所以校园的林荫道比较清静,数只珠颈斑鸠在天空和树丛间穿梭,鸣叫声不绝于耳。 一走进会议厅,里面的阵势着实让笪璐琳吓了一跳:以憨态可掬的校长为首,校领导、资源与环境学院的老师、学生代表齐刷刷站成一排,像准备执行任务的仪仗队;鹿霖在队伍的最后,但因为个子最高还是很醒目,一眼就能被看到,衬衫领带西裤皮鞋,黑白相映,修身干练,衣冠楚楚;而各报社和省市级电视台的记者、摄影师们就守在两侧,十几台机器咔擦声不断。 笪璐琳挺了挺胸膛,表面上没有露出一丝胆怯。 高层级的领导们互相握手问好,轮到笪璐琳、周俊这些无名小卒走近校长时,台上的主持人开腔说:“有请各位入座。” 好的,正合她意,省得虚伪地冲鹿霖假笑。 座位都是按资历级别分配的,党委书记、党组书记、校长、国内合作与重大项目办公室参会代表、市环科院参会代表、市生环局局长坐在舞台上,其余人坐在台下。越靠后的座位代表级别越低,笪璐琳和周俊等生环局小辈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院校的研究生们也资历尚浅,同样在最后一排。 笪璐琳和鹿霖的位置只隔了一条七八十厘米宽的过道,但两人坐下后都目不斜视,仿佛真的从未相识。 领导们轮流发言。 “……聚焦告柏当前生态环境领域存在的突出短板和技术瓶颈,将政府需求与前沿技术‘靶向对接’……” “坚持服务国家和地方发展战略,积极投身告柏综合性国家科学中心建设,成立多个校企联合实验室,与数十家国内龙头企业开展平台搭建和互动合作,构建具有告柏特色的产学研和技术转移体系……” “期待双方在人才培养、科研开发、平台建设等领域协同合作、共谋发展,充分发挥科研和人才优势,共同应对气候变化、深化综合改革试点、推动智慧环保建设,打造国际一流的生态环境质量……” 笪璐琳越听越困乏,但不敢掉以轻心,自始至终都把背挺得板直板直的。什么样的场合该呈现什么样的面貌,她向来能掌握好分寸。 “下面有请国家环境保护专业技术领军人才、国家环保产业协会秘书长、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乔倩如乔教授上台致辞。”主持人介绍道。 前排一个女人站了起来,黑发如瀑,身穿素净的及膝连衣裙,步态从容。 待她正面对着观众席时,笪璐琳看清了她的长相,戴着一副银框眼镜,肤色不白不黑,五官不算出众,但风神疏朗,气质雍容尔雅、庄重大方,似乎从小就见惯世面,而且讲话如同在念诗一样,抑扬顿挫,和谐悦耳。 笪璐琳看呆了,不禁发自内心慨叹:“这教授好美啊。” “是吗?我觉得很一般呀。”周俊小声回应,“不过我告诉你,她一出生就赢在起跑线上,父母一个是经济学家,一个是生物学家,全家都是高知。” “原来如此。”笪璐琳目不转睛,“真的好美。” 周俊匿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很假,你明明漂亮多了。” 笪璐琳摇头,轻声说:“你不懂。” 你不懂,我多渴望成为这样的人——敏而好学,富而不骄,见识卓越,自信高贵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从来都不需要通过外在的装扮掩饰内心的自卑。 这种不着痕迹的美是多么惊心动魄。 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 我真羡慕。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36从此,万劫不复 乔倩如发完言后轮到高一铭,珠玉在前,高一铭的烟嗓被衬托得更显沙哑,念稿子就像在用二胡琴弓锯木头似的,笪璐琳听得脑壳疼。 周俊却说:“你稿子写得很不错。” 笪璐琳略微感到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你们处还有比你级别更低的?” “……”哦。 该发言的都发言完毕后,终于到了万众期待的签约时刻,在数十双眼睛和摄像头的见证下,代表们分别签署了告柏大学和市生态环境局、市环科院的战略合作协议。 就此,仪式完美落幕。 同时,夜幕降临,记者和摄影师们收工离场后,参加仪式的其他人被安排到位于校外的五星级饭店用餐。 吃饭的座位也是按级别分配的,高层们在贵宾包间,中层们在普通包间,小喽啰们在宴会大厅。 虽然这回座椅背面没有贴名字,但大家还是自动自觉与同单位的人坐在一桌,于是生环局、环科院、告柏大学,叁足鼎立,各自为盟,互不相融。 落座不久,佳肴送上,周俊的话痨本性开始展露,他兴致勃勃地向笪璐琳介绍起那些科研大佬们的来头,无不来自名校,获得过国内外的大大小小奖项。 笪璐琳越听越感觉自己渺小,忍不住暗暗嘀咕——我在人间凑数的这二十四年。 “我们前面那桌,你正面看过去就能看到的那个男生,你觉得怎么样?”周俊冷不丁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笪璐琳一愣,旋即低头吃饭。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周俊凑近。 笪璐琳咽下米饭:“你是不是想说他的名字和我的读音一样。” “原来你知道呀!” “……在会议厅找座时恰巧看到他的名字。” “怎么样,你觉得这位有缘人帅不?”周俊愈发兴趣盎然。 “就那样吧。”真想立马中断这个话题。 “我觉得挺帅的。长成这样不像读书厉害的人吧,可是啊,他保送到清华读本科,大叁时就作为第一作者发表了SCI,然后听说是告柏大学的校领导亲自邀请他来告柏大学继续深造,学杂费全免,还有奖学金。”周俊一脸居功自傲,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自卖自夸。 笪璐琳自闭了,深深怀疑周俊这家伙是存心让她难受。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人家那么出类拔萃,怪不得看不上平淡无奇蠢钝如猪的我。 但她还是强颜欢笑:“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周俊挑眉:“这些事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找几个女学生打听不就知道了。” 女、学、生。 哦,还很受妹妹们欢迎是吧。 但,关我屁事。 笪璐琳感到胸口很闷,难以下咽,想喝点饮料助助消化。 “有酒吗?”她不假思索地问。 周俊错愕:“你现在要喝酒?” “没……”她才发觉自己说错了,“口误,我是想喝水。” 在周俊两点钟的方向有饮料和茶水,伸手便可以够着,但他却使了个眼色示意笪璐琳看玻璃转盘的圆心位置。 那儿立着一瓶外壳红白色的茅台酒,容量应该是200毫升,完好无损。 这一整晚,坐在大厅的所有人,除了周俊稍微欢脱一点,叽喳不停,其他始终都端着,细嚼慢咽、轻言细语,似乎生怕做出半点不雅举动从而导致自己知识分子的名号被玷污,更别说有敢提出喝酒的领头羊,但镜头延伸到敞开大门的贵宾包间——里面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碰杯声此起彼伏。 氛围截然不同。 笪璐琳稍偏过头,能模糊望见局长和校长的侧面,两人的脸都红涨得像大红灯笼,一副酒醉饭饱的满足模样。 她不由自主想——虽说高处不胜寒,可人是不是只有站得足够高,才会拥有放肆的胆量。 那多年以后,坐在大厅的这群人会变成什么样呢?会丢弃掉今日的羞涩扭捏,脸红不再是为了某种心动吗?会成为前辈们这样掌握一定话语权的大人物吗?会为地球做出大贡献而被载入史册吗? 我呢,会变成什么样。 周俊察觉不到笪璐琳飘远的思绪,饶有趣味地谈起了如何品味茅台酒。 他的声音让笪璐琳回归到当下。 “品味茅台酒呀,有叁步,一抿,二咂,叁呵。”周俊说着便假装手中持有酒杯,杯中有酒,虚拟演示,“抿,是将酒杯送到唇边,轻缓地呷一小口,酒分布在口腔里,细品,舌尖会品尝到酸甜的味道,舌根则有点苦,咽喉处有点辣……” 那紧闭双眼的享受样,沉浸式的演技,以及翘起的兰花指,仿佛是在上演一出喜剧小品,成功把笪璐琳逗笑了。 扑哧的笑声在一片祥和中略显突兀,引起了周围的人的注意。 坐在鹿霖身旁、和他讨论碳捕集技术的女生也注意到了。 她是鹿霖的师姐,明年博士毕业。 “那个正在捂嘴笑的女孩,”师姐扬了扬下巴,意指笪璐琳,“好像和你叫一样的名字。刚选座时,我听到她旁边的男生称呼她为鹿霖。” “不一样。”鹿霖仍注视着手上的纸质论文,“她全名是笪璐琳,笪是竹字头加元旦的旦,可理解为‘竹林多雅趣,旦夕俱悠闲’,璐是王字旁加马路的路,琳是王字旁加森林的林,璐和琳代表美玉。” 解释得过于详细,师姐很吃惊:“你们认识?” “初中同学。” “这样啊,可你们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完全像陌生人。” “很多年没见。” “你们该不会——”感觉事情不简单,师姐八卦地皱起眉,“谈过恋爱分手了吧?” “……” “想破镜重圆的话得抓紧咯。”师姐凝望着被周俊逗得双眼笑成弯月的笪璐琳,“像她这样漂亮又爱笑的女生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吧。” 鹿霖没再回应,默默将论文翻到下一页。 大家又苦坐了半小时,终于熬到领导们走出来说散场。 笪璐琳刚松口气,就见男生们包括周俊以及部分女生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似的狂奔到领导们面前,争先恐后地担任起搀扶人的角色,并关切地询问家庭地址。 呃,敢情诸位滴酒不沾是筹谋着送领导回家啊? 不过,还有一个人的画风格外清奇,任风雨变迁,任世事更改,他仍守在他那一方小天地,慢条斯理地整理纸质资料。 尽管她刻意地不以正眼瞧鹿霖,余光还是能窥见他将资料装进公文包后,和身旁的女生一同走到了乔倩如面前,商讨起什么。 他和那个女生好亲近,今晚所捕捉到的关于他的每一幅画面,全都是他和她在窃窃私语。 原来有些人一点都不高冷,纯粹是不想搭理你。 笪璐琳叹了叹气,起身,去找高一铭。 在饭店门口欢送完高层后,高一铭意识尚清醒,对政策法规处的科员说:“先送小笪回家吧。” 他们来的时候,就是这位科员负责开车。 笪璐琳连忙说:“不用麻烦,我就住附近,可以自己步行回去。” 其实饭店离小区并不是很近,两千多米,但她想独自散散心。 “行吧,那你注意安全。”高一铭挥挥手,“明天别迟到。” “好的。”笪璐琳微笑着点头,“处长再见,早点休息,睡个好觉。” 高一铭和科员一转身,笪璐琳立刻拉下脸,变死鱼眼。 累。 一天又即将过去了,明明没干什么,只是坐着听别人演讲和吃饭,却依然感觉全身被沉重的疲惫感缠绕着。 真奇怪。 天上,惨白的下弦月斜挂,向人间散布着一种昏沉暗淡的微光,就像她一样,了无生气。 走着走着,笪璐琳回过神,惊觉四周的景观很陌生,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她兜回去,又漫行了半小时,终于回到小区。 电梯口处站着一个之前没见过的男人,年龄应该没超过叁十,一米八左右,皮肤小麦色,体型十分壮硕,那两大块胸肌似乎快要把他的紧身T恤撑爆。 笪璐琳走到肌肉猛男身后的不远处,低头刷朋友圈。 “嗨,美女,你好。”男人主动过来搭讪,“我是上一周新搬来这个小区的,你可以叫我阿雄。” 他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弯曲手臂,暗戳戳地秀那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隆起的肱二头肌。 来搭讪的人多了,也便习惯了。平时为了避免对方难堪,她会花点耐心周旋再拒绝,但今儿个实在没心情。 于是,一笑置之。 “你叫什么?”男人打开手机二维码,“不如加个微信交个朋友呗?同一栋楼,以后可以互相照顾。” 真烦人。 得以委婉的方式回绝,不然真怕他一拳伸过来就把自己打晕。 “不好意——”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现,登时,她情不自禁攥紧了手心,要说的话统统抛于脑后。 电梯恰好到。 里面的人出来后,鹿霖率先进去,按了层数并走到角落,笪璐琳次之,走到另一个角落。 男人问:“美女,你几楼?” 笪璐琳:“最高那层。” 男人按完后走到笪璐琳面前,歪嘴笑道:“好巧不巧,我也是。” “……”失策,这下子被口臭糖粘上了。 纵使笪璐琳低头玩手机,男人仍侃侃而谈,声称自己之前是国家二级短跑运动员,拿过一堆奖项,后来退役搞投资,现在是某某上市公司的股东。 笪璐琳腹诽,这么有钱会住这?真是撒谎不打草稿。 到达六楼,笪璐琳犹疑着要不要出去,很想逃离但不想被这个人知道门牌号。 她下意识望向鹿霖,以一种求救的眼神,可他无情地直视前方,根本不在意她的存亡。 也对,人家说了,不要招惹他。 她收回视线。 只不过,直到电梯门合上时,鹿霖仍停留在原地,没有离开。 男人问出了她的困惑:“哥们,你不是按了六楼吗,怎么不出去?” 鹿霖置若罔闻。 自讨没趣,男人又专注回笪璐琳,继续尝试用自己瞎编乱造的美梦攻陷她。 俗语有云,礼貌是人生习惯的第一件大事。然而,对待这种没皮没脸的人,不适宜讲礼貌。 你他妈别烦我! 真想这么轰他,但一看那偾张的肌肉,话到嘴边又灰溜溜地潜逃了。 唉,她本质还是个怂包。 眼前倏地变暗。 鹿霖如铜墙铁壁,挡在了她的身前。 好近,鼻尖和胸部快贴上他的背,能闻到专属于他的体香,甚至能感受到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温度。 抬眼,是他那截白净的后颈,以及发丝在光下柔美的轮廓。 一股热气由她后背顿生,迅速蔓延到脸颊、四肢,烫得她动荡不安。 “滚。”他冲那人说。 这一个字,攒着狠劲,宛如巨石,猛烈地撞入她的胸口。 心脏的枯木如逢春般开始放肆地疯长,转瞬之间,抵达苍穹,于一片混沌中,开辟出一丝清明,为流离失所的灵魂寻回了归路。 从此,万劫不复。 惨了,沦陷了。 彻彻底底…… “小白脸,你哪位啊?”男人将手指骨掰得咔咔作响,很是骇人,“我和小姐姐聊得正欢,你他妈打什么岔——” 男人话没说完,鹿霖二话不说冲着他的左脸就是一勾拳。太过迅猛,男人一下子承受不住直接跌坐在地上,后脑勺撞上电梯门,天旋地转。 整个电梯因此而晃动。 鹿霖不罢休,向前揪住男人的衣领,又是饿虎扑食的一拳,男人瞬时鼻血横流。 这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就像一道流光从眼前闪过,笪璐琳呆愕住,脑袋完全空白。 “你他妈是个疯子!”电梯门一开,男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你等着,老子一定报警抓你!” 鹿霖面不改色地甩了甩右手,转过身,看见笪璐琳还惊惶地瞪着大眼,全身僵硬。 他走到她面前:“你是来者不拒?”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孤傲,却又似多了几分责怪的意味。 笪璐琳望着他那浓愁如夜色的眉眼,突然间,不知怎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眼泪难以抑制地涌了出来。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触摸他又不敢摸,哽咽着说:“你没事吧……” 蓦地,下巴被捧起。 炽热的吻落下。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37张嘴含住他的唇 缺氧。 在唇与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之后。 笪璐琳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外侧,感受到辣辣的痛,才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鹿霖真的在吻她。 其实,她并没有很惧怕那个肌肉男,而且有各种办法应付他,但她耍了点瞒过全世界的小心机,不拒绝不打断不主动,把自己放置于弱势的那一方,只为了试探鹿霖的反应。 然而,她考虑了一万种可能性,都把当下这一幕剔除在外。 鹿霖闭着眼,双手捧着笪璐琳的脸,大拇指无声无息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揩拭掉。他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一股浩大的力量,随时会爆发出来但始终被他克制着,正如他明明已经把她逼到毫无退路,手部和唇部肌肉却没有在用力。 谈不上是温柔的吻,但挺舒服。他的嘴唇有点干,像被风席卷走了水分,可温温软软的,很是磨人。 彼此湿热的气息相互纠缠着,氧气越来越稀薄,笪璐琳想张嘴呼吸,又生怕这个吻只是一个美丽的泡泡,她稍微一动,一切便都幻灭了,于是她连眼睛都不敢眨。 她回忆起软糖在舌头上融化的感觉,甜津津的味道恍如陷阱,而她一次次心甘情愿地掉进陷阱里。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不响,花五毛巨款买包糖果简直要命,因此她每次都不舍得吃下最后一颗糖,捏在手心化成水也不舍得。 这一刻,她终于明确自己的心声—— 好喜欢这个人啊,真的好喜欢,视他为生命中最后一颗糖的那种喜欢。 原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时,真的会希望一秒即是永恒。 可是,以他们目前冷战、别扭得很的关系,这样亲密如情侣的行为算什么? 不是不喜欢她么? 如果不喜欢某个人就不要给对方希望,一丁点都不要。 但他为什么说她装可怜却还是会给她送上治扭伤的药、新鲜做好的饭菜,怪她多管闲事却还是会上她叫的出租车陪她回家,怕她做的番茄炒蛋有问题却还是会开口要筷子。 那些无人在意的蛛丝马迹在每个深夜被她无限放大,反复咀嚼、回味,就为了能从中找到一丝一缕证明“他喜欢我”的证据。 她以为她找到了,却被泼了一盆又一盆冷水,好不容易,她准备放弃了,他为什么要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打架,为她擦去眼泪,甚至不打招呼就吻她。 当她是什么? 凭什么整个剧场都是他在主导和操控,他来去自由,而她只是个身不由己的木偶。 不公平! 想到这,笪璐琳心里竟产生一种被欺骗良久的难受感,渐渐燃起了不满的火气,誓要做点事情扭转局势。 她张嘴,含住鹿霖的下唇,狠狠地横向啮咬。 鹿霖吃痛,松开她,后退了一大步。 一抹鲜血像一朵玫瑰花般在他的嘴唇上慢慢绽放开来。 鲜艳欲滴,极具诱惑。 笪璐琳舔了舔唇,也尝到一点血,咸咸涩涩,和她自己的血的味道差不多。 她以为鹿霖至少会嗔怪两句,或者疼得吱吱两声,但他仅仅短促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 只不过,尽管他的表情看起来无动于衷,脸、耳朵以及脖子却是红得透亮。他本身皮肤白得像饺子皮,而现在就像是饺子里的虾肉馅漏了出来,还冒着热气。 笪璐琳从未见过哪个人的脸能红成这样,心一紧,恍然觉得—— 证据,找到了。 鹿霖匆匆捡起刚在情急时被他扔在地上的公文包,背对笪璐琳,从包的最外层掏出两片酒精湿巾。 他正要擦拭干净双手和嘴上的血,笪璐琳就像只小地鼠一样灵活地钻到他的眼前。 “为什么吻我?”笪璐琳满面含春,毫不掩饰地问。 她的笑与以往都不同,多了一份娇俏的胸有成竹。 鹿霖微怔,转而扯起嘴角,不屑地说:“你还真是来者不拒。” 噢,你是为了验证这个呀,可你明明是强吻,哪里给我拒绝的余地。 “我来者不拒,那你一直以来是在对我欲——擒——故——纵——?” “……” “我没有再招惹你了吧,刚刚我也没有拜托你帮忙,你为什么为我出头,为什么打那个人?难不成——你吃醋了?” “…………” “不是洁癖吗,当初我轻轻碰一下你的衣服你都会炸毛,现在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吻我?是因为——情难自禁?” “………………” 笪璐琳一点都不害臊,反而咄咄逼人,越靠越近,说话语调越来越高,就像升空的火箭,气焰嚣张得不可一世,但又因声色装得软糯,听起来也像拨弄心弦的吴侬软语。 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平时姿态高高在上、方才还把肌肉男打到流鼻血的男生,此刻好像成了纸老虎,完全失掉气势,被呛得哑口无言,节节败退。 直到退无可退,鹿霖屏住气,冷嗤道:“一个吻而已。” 装,你再装。 这话从一个脸已经红得像烧猪一样的人嘴里说出来,好可笑哦,真应该给他一面镜子照照,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笪璐琳咻地屈膝,双手掐住鹿霖的腰侧,耳朵贴到他的心脏处,静静地听。 单薄的衬衫下是男生又急又凶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吵得如锣鼓喧天,身体还烫得像在灼烧。 笪璐琳明了地笑了,沿着鹿霖的胸口,如藤蔓般攀着他的上身慢慢往上爬,爬到他的脖子处时,她昂起头,目光露骨地看他。 红润的嘴唇就在他的下巴处徘徊。 “鹿同学,做人要诚实。”笪璐琳用晨雾般的气声说。 那一刹那,她明显感觉到鹿霖的胸腔颤动了一下。 但他仍旧不多做回应,像被人拿枪指着似的,眼睛直盯天花板,肌肉僵硬,嘴唇紧闭,一点气都不出,唯有喉结在上下来回滚动。 笪璐琳开始怀疑这人以前都是虚张声势,实则根本经不起撩拨。 她兴致愈增。 他嘴唇上的血已凝成胶冻状。 笪璐琳抬起右手,指尖轻触他的伤口,柔声问:“疼不疼?” 最后一字刚落下,她的手腕猛地被握住。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38浑身血脉都贯通 笪璐琳灿烂的露齿笑逐渐变成羞涩的抿嘴笑,因为鹿霖定在原地,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盯着她。 洗澡前,笪璐琳已经把日常上班时会戴的隐形眼镜摘下,现在她眼中的世界总混着一丝朦胧。但即使看不真切鹿霖的神情,她也能隐约感受到他目光的赤裸,仿佛在召唤她。 她如被神明牵引,又不知不觉走向他。 可当她走近时,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视力在捣鬼,她所见到的鹿霖的眼睛,宛如暗流涌动的大海,一轮圆月倒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而这月影似乎是…… 眼泪。 云际轰隆一声。 是错觉吧。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热泪盈眶? 难道因为赔了几百块钱? “你怎么了?”笪璐琳问得小心翼翼。 怕看错,她踮起脚尖试图细看,鹿霖却像大梦初醒般,倏忽转移视线,抛下她径自快步向外走了。 “……”笪璐琳转身,“等等我!外面下雨了。” 临时被抓进派出所,谁都没带伞,所以她刚才是去向警察借伞,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会过来归还。 鹿霖没减速,笪璐琳只好加快脚步。 肌肉男也跟了上来:“妹妹你在警察面前真能瞎掰,我的英明形象差点被你毁得一干二净。” “彼此彼此。”笪璐琳目不斜视,始终追随鹿霖的背影,“您可别再对我有所企图,更别自作多情到认为我笑一下就是在勾引您。” “别说‘您’,我就比你们大六岁,叫我陈雄或者雄哥得了。”陈雄摸了摸后脑勺,“其实当时你直接告诉我你们俩是一对,我不就只和你聊健身房办年卡的优惠。” 换作以前,笪璐琳一定会郑重其事地澄清她和鹿霖的关系,但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不由分说的吻远胜一大段暧昧不明的对白。 她轻轻一笑:“谢谢你给予谅解,不再追究。我改天有空就去你那健身。” “一言为定啊。”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微妙,半小时前他们还争吵得不可开交,这一刻却能称兄道弟,似乎所有仇怨都化作了烟雾,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冲散了。 自空飘落的雨丝,好像漂浮的柳絮,细细绵绵,让这幽深的夜色多了一份迷离。 笪璐琳特地借了两把伞,只借两把,一把给陈雄,另一把和鹿霖同撑。 虽说是同撑,但以鹿霖无所顾忌地冒雨前进的样子,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粘在他的身边,他们根本成为不了同行者。 “你走慢一点啦!”笪璐琳叫道。 鹿霖仿若没听见,步子依旧又大又快,她不得不小跑起来。 路面滑得像打了蜡,溅起的雨水接二连叁飞入笪璐琳的香奈儿平底芭蕾鞋里,很快,湿湿的凉意渗进她的足底。 这双鞋价值叁千多块,是她最喜欢的鞋子之一,目前只穿过两次。 心脏在哗啦啦地流血,万分懊悔没有穿价格个位数的拖鞋出门。 “弟弟你看着点,弟妹穿这种鞋子很容易滑倒的。”在后面的陈雄提醒道。 弟妹…… 这称呼听得笪璐琳耳根发热。 没想到,陈雄的话还真奏了效,鹿霖无声放缓了步速,并从她手中夺过伞,换成他来撑。 左手一下子空了,顿时无处安放。 该自然垂下,还是趁势挽住他的手臂。 这种二选一的问题本应很容易回答,可此刻她的解题思路就像被塞进口袋的耳机线,乱成一团。 救命,明明抱过又亲过,现在不过是挽个手,为什么她反而更加紧张,手心冒出了汗。 纠结来纠结去,抵达终点时,脑海里的两个小人仍旧没能辩论出个胜负。 小区保安刚巡逻完,从1号楼里走出来,透过雨帘瞧见他们,隔着十来米扯嗓子喊道:“调解成功了吗?” 在笪璐琳的印象中,这位四十来岁的保安大哥应该是今年二月下旬才出现的,但好像比其他老保安都更在意和了解这个小区的住户。民警因今晚的事询问他时,他明明一概不清楚,却认定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笪璐琳点头说:“没事了。” 保安大哥瞅了瞅她,又瞅了瞅鹿霖,冷不丁声情并茂地吟诵出一句歇后语:“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周瑜指谁,黄盖又指谁。 她没懂,但也没问。 叁人进了电梯,陈雄忽然说:“妹妹,我给你看点东西。” 他举着手机,笪璐琳凑头过去。 屏幕里不知是什么稀奇玩意,她看到后,露出了极其惊讶又欣喜的表情。 “雄哥你发给我好不好?” “可以。” “蓝牙分享还是微信?” “那——不如加个微信?” “行!”这次她答应得格外爽快。 添加好友成功后,笪璐琳才反应过来,倏地拍了一下额头,打趣道:“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中计,被你加到我微信。” 陈雄大笑:“这回可是纯粹交朋友。” 说实话,笪璐琳还蛮喜欢和陈雄这样的人打交道,把“要泡你”的想法明摆在脸上,不用你拐着弯子去揣摩他的心思,而且他并不强人所难,甚至哪怕被无厘头揍一顿,他转过头还愿意和你做朋友。 这样的人或许不会掏心掏肺地爱一个人,但相处起来没有负担。 反之,和鹿霖相处,任你再擅长察言观色都难以摸透他的心思,无形中施加给你的负担感有时候重到让你感觉如同被压在五行山下,喘不过气。 可是啊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到六楼,鹿霖一抬腿,笪璐琳就忙不迭和陈雄告别,乐呵呵地跟着鹿霖出去。 鹿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笪璐琳作势挡在门前。 “我要你——”顿了顿,她挑眉,“所有联系方式。” 鹿霖静静看她。 逆着光,他的脸很暗,神色很淡,写满无解的题目。 笪璐琳忐忑地等待答案。 四目对峙的戏码在他们之间上演过很多回,但唯有这一回,她觉得,双方都脱下了铠甲,放下了长矛。 没有作声,鹿霖骤然俯下身子,单手拦腰抱起笪璐琳,旋转一百八十度,将她从靠门的位置搬到了距门一米之外。 墨绿色的裙摆像绽开的烟花,在半空中划下优美的弧线。 起伏的褶皱恰似少女狂跳不已的心。 “回去睡觉。”他说。 低哑又清冽的嗓音如龙卷风迅速将笪璐琳整个人包裹住。 身体某处的开关“啪嗒”启动,一股异常古怪的火莫名燃起,使她浑身的血脉都贯通。 她盯着他凸起的喉结,呼吸逐渐不畅。 “鹿霖……我……”她又慌乱低头望着灰沉沉的地板,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没、没事了,你好好休息。” 她转身,落荒而逃。 没什么,她只是在某一瞬间发觉,自己是个禽兽。 …… 由于极度亢奋,笪璐琳一夜没睡,早晨闹钟响时,她身体的所有零件都在呼喊罢工。 正要赖床,一条消息为她空虚的躯壳注入灵魂——好友验证请求通过。 其实,在两个月前,笪璐琳就偷偷向郑伊艺索要了鹿霖的手机号,他的手机号也是他的微信号。号码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无奈迟迟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去添加,生怕被他察觉她在觊觎他。 可现在不一样了,尽管她不确定昨晚算不算是一段崭新关系的开始,那个吻算不算他们的感情的起点,但有些话已经挑明一半,剩下的一半理应心照不宣。 鹿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普通白纸,朋友圈是一条横线。 他屏蔽她了? 这个问题输入完毕后笪璐琳又将整句全部删除。 第一句话还是说点美好的吧。 左思右想,删来删去,她最终决定发:今天天气真晴朗! 窗外阳光熠熠,正值好时光。 等了两小时,鹿霖都没有回复,笪璐琳趁老头出去抽烟的间隙,又连续发了几条消息。 【Darling:你在干嘛呀?】 【Darling:我在统计一些企业的项目底数】 【Darling:你吃早餐没?】 【Darling:我吃的是单位楼下的一家早餐店的小笼包,平时一般在单位食堂吃,但今天不知怎么就馋小笼包了,那家店的铺面平平无奇,但小笼包极其好吃,皮薄馅多,肉很鲜(Hey)】 最后一条发送出去后又认为自己话太多了,显得太不矜持和高冷,光速撤回。 中午吃饭时,快沉入海底的聊天框终于泛起波澜。 【鹿霖:做实验】 就这? 笪璐琳能想象得到他当面说出这叁个字时的语气神态会有多欠揍。 为了让话题延续下去,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提问“做什么实验”,但他还没回答早餐的问题,万一她继续问而他不搭理,她岂不是很尴尬?而且她怎么能那么快回复,搞得她好像一直在等他似的。 “小琳,你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听到李婵的声音,笪璐琳立马浮出海面,脸上诡异的笑容僵住:“啊?” “你今天有点奇怪哦,好像心情特别好,我都吃一半了,你才动几口,全程对着手机笑成花了。” “因为……”笪璐琳收起手机,“我朋友讲了个笑话。” “什么笑话?” “……”笪璐琳临时想出一个,“你知道大海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脑筋急转弯吗?答案应该不同寻常吧。”李婵思索了几秒,“要不你直接说答案。” 笪璐琳眨眨眼:“因为大海里有鱼,鱼会吐泡泡,blue blue blue……” 李婵觉着挺有意思,被逗笑了,但远不及笪璐琳方才那种类似在发酵的笑。 “你入职快两年了吧,我没见你这么开心过,想不到这个笑话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李婵眼神温柔,像在看小孩一样,“要多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呀,人间值得,你也值得。” 笪璐琳愣住。 她原以为自己是个出色的伪装者,但原来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求过个安稳日子的女人拥有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早已识破她的伪装。 发自内心的笑。 上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时候呢? 如果刨除鹿霖的缘故,好像得追溯到得知上岸成功的那一天。 自从步入职场之后,就很难发自内心地笑了。最初的几个月,什么都不适应,她是处室唯一的新人,面对已形成独立小帮派的领导同事,纵使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仍会感到无所适从。 就像她是一座孤岛,眺望着一座城市。 最为亲和的李婵,只比笪璐琳早来一年。 李婵是河北人,是河北省第一批大学生村官,在乡镇基层历练了差不多十年后被调来生环局大气处。她大学学的也是环境工程专业,但十年光阴足以让曾经所学化为灰烬,加上知识日新月异,她相当于重头再来。她学得吃力,干得吃力,所幸后来有笪璐琳加入,一方面能分担部分工作和焦虑,另一方面能在专业知识上为她指点二叁。 笪璐琳适应后,压在头顶的便是撰写不完的材料、制作不完的表格、研究不完的政策、沟通不完的企业…… 生活如荒凉的平原,放眼望去,乏味得很,正如她在《黄金时代》里读过的描述那样——“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 作为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替代、裹着牛皮的职员甲,每当望着缥缈的高空时,她总会思考“人生意义”四字。 也许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她真的渴望寻找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时至今日,她终于觑见意义的苗头,因为她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她愿意把心房的门打开,让那人走进去,并在此地永居。 —————— 首-发:pо18xx.com「ωoо1⒏υip」 39越来越不害臊了 “在全球变暖的背景下,气候愈发不稳定,干旱、洪涝、台风、寒潮、高温热浪等极端天气事件频率增加、强度增强……” 台上,应对气候变化处的处长在分析百年来的全球气候变化。老人家讲得悲愤交加、唾沫四溅,似乎恨不得化身为女娲或宙斯,拯救世界。 坐末排的笪璐琳挺着背执笔做记录,看上去很专注投入,实际心思全在别的上。 “哇,你在鬼画符吗?”身旁的陈敏洁不知何时把头凑了过来。 笪璐琳回神,只见笔记本上的字迹潦草得像放飞到外太空了。她讪笑:“练练草书。” 陈敏洁指了指纸上唯二写得清楚的字:“鹿霖是谁?” 笪璐琳一哽,脸热了起来。她装作从容地合上本子:“没谁,随便写的。” 陈敏洁不考究,拧开矿泉水瓶喝水,喝了几口后,把水瓶递给右边的周俊,周俊接过水瓶,自然而然地喝起了水。 嘴唇紧贴瓶口。 纳尼,同事之间可以亲密到这种程度? “你们……”笪璐琳小声问,“是一对吗……” 陈敏洁点头:“你不知道吗?那次我们一块去废塑料炼油工厂检查,你没看出来啊?” 真没看出,但记得他们俩配合得很有默契。 “对了,说到这家工厂,那老板真让人无语。”陈敏洁郁闷地翻了白眼,“不愿意交罚款,还向法院起诉我们,质疑罚款金额的合理性。” “罚多少?”笪璐琳问。 “17万。他不去解决排放超标的问题,反倒找我们的茬,脑子真是有毛病哦。” 笪璐琳抿抿唇,说:“也许对方真的交不出那么多钱呢。” 那回,隋政约笪璐琳吃饭,告诉她,他的妹妹患有白血病,叁年来的治疗费和家庭支出基本来源于工厂的经营利润,现在房贷快还不起了。 那张银行卡笪璐琳当然没有收,她帮不了他们,也不会昧着良心做违法的事。 听到她的婉拒后,隋政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还是谢谢你。” 他的眼眶好像红了。 笪璐琳随即转头望向别处,没有再看他。 她不敢看,她特别害怕面对这样的场景,仿佛回到年少时,妈妈被疾病折磨得生不如死,苦苦恳求“杀了我”,而她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感如滚滚黑烟,裹挟得人窒息。 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新的微信消息,笪璐琳点开。 【鹿霖:哦。】 中午给他发了午饭的照片,此时接近黄昏了他才回复,还十分敷衍。 笪璐琳却盯着那个字和那个句号笑了。 呼吸无端顺畅了许多。 下班后,笪璐琳马不停蹄地赶去市妇幼保健院。 周悠儿今天做手术,她爸妈特地提前一周从老家过来告柏照顾她。 在进手术室前,周悠儿紧紧抓着她妈妈的手,把银行卡密码、支付密码统统上报,就怕有个叁长两短。 她望着手术灯,刺眼得泛泪,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几张虚幻的面孔,妈妈、爸爸……还有,笪璐琳。 所幸手术非常顺利,全程无痛无感。 手术一结束,周悠儿就胃口大开,笪璐琳买了她最爱的土豆焖饭,正好大派用场。 她一边吃饭一边情真意切地感慨了一番健康的重要性,最后的结论也不知怎么就定格为——我下一场恋爱得奔着结婚去。 笪璐琳一头雾水:“你的阐述和结论有什么关系?” 周悠儿态度坚定地说:“像我前前任那种吃干抹净就跑的渣男,像我前任那种有事没事冷暴力的臭家伙,还有像张智博那种每次都是约去喝酒,不在意女生身体健康的男人,我都不会再给好脸色。我要找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笪璐琳揉了揉周悠儿的头发,半开玩笑地说:“没有比我更爱你就果断甩掉。” 周悠儿鼻头一酸,忽然想哭。 在尔虞我诈的大世界闯荡着闯荡着,快忘记从前的小世界。 在那个小世界里,有个女孩为她做过很多事。 会在她的脚被实心球砸到时,二话不说背起她跑去校医室;会在她长水痘居家休养期间,默默替她整理好课堂笔记;会在知道她的头发被烫坏后,义不容辞地找发型师算账…… 这些本应记住和感谢的点点滴滴,以前从来都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因为嫉妒。 嫉妒暗恋的男孩的目光总是停留在你身上,嫉妒你总能轻易结交新朋友,嫉妒你表面看上去完美无缺。 所以当别人谈起你,判定你私底下肯定滥交时,我没有反驳。 所以每次考试前我都期盼你考不好,最起码要考得比我差。 所以我要比你谈更多的恋爱,要比你有更多的备胎,这样,仿佛就意味着我比你更有魅力。 可在忧虑死神的到来的日子里,我才真正明白,你有多好,我有多舍不得你。 “你要不要喝水?”笪璐琳口渴,想顺道给周悠儿装水,一抬眼,却看见周悠儿的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坠落,“……怎么了?!” 周悠儿转而哇哇大哭,结巴着说:“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笪璐琳哭笑不得,替她擦眼泪:“怎么搞得好像是咱俩要结婚似的。” 周悠儿揽住笪璐琳:“我愿意!” “我不愿意。”笪璐琳嘴上嫌弃,却回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 接下来几星期的周末,笪璐琳都得上课,朝九晚五。 国家提倡科技执法,举措之一就是将无人机应用于环境保护。无人机通过遥感技术可以快速获取地理、资源、环境等空间遥感信息,完成遥感数据采集、处理和应用分析,有效提高环境基础数据资料的精确性、可靠性和时效性。 局里便着手组建无人机执法队伍,选了一批执法人员系统学习无人机操纵与指挥等理论知识,还要求必须参加无人机理论和实操考试,取得国家民航局的无人机驾照。 笪璐琳不明白,为什么非执法处的也要各派一个人出来学习并且考试,偏偏老头推她挡子弹,还假惺惺地宣称“未来是年轻人的”。 今年大气处仍不打算招新人,这意味着她至少还得再当一年任人使唤的老幺。 苦哉。 这一天,乔倩如照例组织学生开组会,一个一个轮流上台汇报。 傍晚时,轮到鹿霖,他拿出U盘刚要起身,收到笪璐琳发来的消息:我下课啦! 紧接着她分享了一张新鲜出炉的天空照,粉橘色的晚霞美得格外梦幻。 她说:晚霞好像你的眼睛。 又过了几秒。 【Darling:我今晚去你学校的通宵自习室学习,记得叫上我一起回家哈~】 乔倩如见鹿霖对着手机发愣,敲了敲桌子询问:“鹿霖,有什么事吗?” 鹿霖摇头,将手机放进裤兜,走上讲台。 组会结束,乔倩如随口提醒大家:“别忘了,今天是父亲节。” 其他人都积极回应,唯有鹿霖一声不吭。 夜晚。 捋顺论文的框架后,鹿霖瞧了一眼时间,十点五十七分。 他收拾东西。 对面的男同学奇怪:“今晚这么早走啊。” 鹿霖淡淡说:“嗯,有事。” 通宵自习室在综合楼一楼,灯火通明。 鹿霖沿着长廊从第一间教室一路走过去,在最后一间的最后一排中间位置找到了笪璐琳。 她侧趴在桌子上,睡觉,枕着厚厚的《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左右无人。 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她的后背,棉质的短袖T恤和短裙完全阻挡不了冷气,她整个人微微发抖。 鹿霖隔着窗玻璃看了一会,转身离开。 走到前门,他又忽地止步,握了握拳,返回,从后门进教室。 灯光倾洒,笪璐琳的侧脸在纸页上投下倩丽的阴影。 鹿霖紧抿唇,轻敲了两下桌面。 乍然而至的咚咚声刺激了鼓膜,笪璐琳惊醒,余光瞥见一只从背后伸来的修长的手。 她顺着那只手扭头,尽管睡姿不当导致脖子一动就痛,她没理,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就急急地解释:“我真的有学习,就休息了一小会!” 老天作证,她说的是真话。 从晚上七点到十一点,认真阅读了科学期刊的文章,背了英语单词和无人机理论知识,结果刚因生物钟困到不得不歇一会,就悲催地被抓个正着了。 面对女生的一惊一乍,鹿霖神色泰然,“嗯”了一下,意思不明。 “走吧。”他准备转身,衣袖却被拉住。 笪璐琳眨巴着眼睛问:“你懂不懂无人机?” 其实,这两天的课堂内容她已经消化完毕,打算在他面前显摆显摆。 鹿霖迟疑了几秒,说:“懂一点,有问题?” 果然,提及知识,他就会感兴趣,但她没想到他对无人机也有所了解。 这下子难题抛给她了,显摆不成,还多了被笑话的风险。 问什么能显得自己比较高智商呢?于是乎—— “你知道无人机飞控叁大算法吗?” 问完就懊悔,好像在故意刁难他哦,这又不考。 “捷联惯导、卡尔曼滤波和PID控制吗?” 出乎意料,鹿霖迅速回答了,但笪璐琳根本不知道是哪叁大,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她煞有介事地点头。 反正,她相信,鹿霖的答案就是最正确的答案。 “你懂的话,不如——和我详细说说?”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求知若渴,鹿霖同意了:“边走边说。” 笪璐琳拍拍右边的空位:“不写出来很难听得懂。” 鹿霖决定速战速决,在她身旁坐下。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笪璐琳瞬间全身起鸡皮疙瘩。 刚开始她的确试图全神贯注地听讲,可注意力不知不觉被他握着笔的手、起伏的胸口、不停翕张的嘴唇、好看的鼻梁眼睛所吸引住。 恍惚间,记忆被拉回到初叁上学期,她和他同桌的那晚。 事情起因是晚自习期间,笪璐琳头顶的天花板电扇在运转时猝然冒烟,为了安全着想,值班老师让笪璐琳以及她周围的同学先坐别的位置,等维修师傅修好电扇再坐回来。 班上有几位同学申请了不上晚自习,位置空着,其中包括鹿霖的同桌。 笪璐琳当时脑子一抽,就选择了坐鹿霖旁边。 坐下之后,她感觉自己每分每秒都陷在水深火热之中,萦绕在她耳畔的基本是他的写字声、翻卷声。 这个家伙做起试卷来,不能简单用变态二字概括,他仿佛开了天眼,扫一扫题干就知晓答案。 那沙沙的写字声极其刺耳,将笪璐琳的心搅得更烦。本来就为功课头疼,旁边的怪物还不要命似的炫耀他的能耐。 想踹死他。 不得已,笪璐琳改成背古诗。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她故意读出声,本以为会影响到他,结果他仍旧旁若无人地刷题,势不可挡。 刷完第二套物理卷,鹿霖放下笔,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她,说:“我做这张卷子前,你就在背《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笪璐琳顿时词穷。 不等她琢磨出个理由挽尊,鹿霖继续说:“诗人常常借景抒情,所以古诗词一般很有画面感,你可以试着在脑海里将文字转换成动画,或许会更容易记住。例如你正在背的这一首,不妨构建一座属于你的北固楼,长江在它的脚下奔腾。” 顿了顿,他补充:“只是一个小建议。” 不是想象中的贬损,而是真诚的学习方法的分享,笪璐琳陡然心乱。 “那……物理呢?” “首先,放下害怕的心理,相信自己。”鹿霖不假思索,“然后充分理解每一条物理概念、物理规律的确切含义——” “等一下,”笪璐琳打断,“你的‘首先’就很难做到。” 鹿霖低头,把草稿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一条公式。 ρ= m/v(分数形式,上m下v) “给你变个魔术。”他说。 笪璐琳好奇地看着他添上一撇一捺,将m和v连在一起,变成一颗爱心,而那条分数线仿佛是丘比特之箭。 枯燥的公式一下子变得生动可爱。 笪璐琳第一次发觉,鹿霖的身体里藏着幽默细胞。 她不由自主咬咬唇,望着他的小肉脸鬼迷心窍地问:“你是不是瘦了?” 记忆里,鹿霖在听到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的一刹那,上半身僵住了,眼里带着惊慌。 那时的反应和此时此刻,在他介绍捷联惯导系统的中途听到她突然插入的问题时的反应几乎一样。 “接吻吗?” “……” 笪璐琳单手托着腮帮子,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缓过劲来。 还好,他比十年前更快适应她的惊天一问。 鹿霖咳了一声,低声问:“你有在听我讲吗?” 笪璐琳心口如一:“刚开始有,没一会就光顾着看你的脸了。” “……”鹿霖失语片刻,垂下双眸,“看笔记本。” 笪璐琳歪歪头,依然盯着他:“你的声线也迷人。” “……”鹿霖彻底失语,紧闭嘴唇。 笪璐琳扑哧一笑,漫不经心地伸长了右腿,在他察觉前,用鞋尖挠了挠他那截露出的脚踝。 碰到的一瞬,她的双腿竟有些发软。 女生的一举一动就像一股防不胜防的狂风,可以任意浩浩荡荡地侵袭进他人的五脏六腑。 鹿霖猛地起身,沉下脸:“有监控。” 如果没有呢? 她还没来得及问,鹿霖就往外逃了。 逃跑有用吗,教室的白炽灯又多又亮,那满脸的红晕早已一目了然。 真好玩,脸,又红了。 笪璐琳快要不认识自己,怎么越来越不害臊了呢,好像变成了一个风流成性的嫖客哦。 这不好,下辈子得改。 她快速收拾书包,飞奔着去追赶她的头牌。 步伐坚定,裙子如同明黄色的蝴蝶,随风翩跹。 经过校园花径时,她闻到了一阵芳香。 名为悸动。 日子忙碌且有条不紊地流淌着,一转眼到七月下旬,天气愈发炎热,惹得人焦躁不安。 按理说,左邻右舍应该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笪璐琳被工作和考试摧残得眼冒金星,一沾床就能昏睡,再也没有精力创造和鹿霖见面的良机。 幸运的是,无人机考试通过了。 怀揣着好消息,笪璐琳回到小区。 一辆搬家公司的小车停靠在门口。 不是有人进场,就是有人退场,至于是什么人,她并不关心。 电梯直达六楼。 鹿霖的屋门破天荒敞开着,笪璐琳兴冲冲跑过去,在门口处瞧见里面的人,登时愕然。 “张、张西扬?” —————— 免费精彩在线:「po1⒏υip」 40可有可无的猎物 十来平方米的客厅被七个行李箱霸占了大半位置,其中两个被摊开成饼状,里面的各式手办睁着大眼与天花板对望,衣服、毛巾堆积在沙发和桌子上,像一座座山丘,而男生就蹲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央。 “张西扬。”笪璐琳加大音量又叫了一次。 这回,张西扬听见了,抬起头。 “你怎么在这?” “你这么早回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问。 张西扬咧嘴笑了,放下路飞模型,随手往后撩了撩额前的碎发,走到笪璐琳面前:“今天不加班了?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就被你发现了。” 面对这阳光般的笑脸,笪璐琳却没办法笑出来:“你租了这里?” 张西扬挑眉:“惊喜吗?” “他呢?” “谁?”懵了两秒,张西扬搞明白她的意思,“搬走了。” “搬去哪?” 张西扬轻笑了声,双臂交叉打量笪璐琳:“你好像警察小姐姐在审问犯人。” 意识到自己的说话语气太硬,笪璐琳呼一口气,让自己缓和下来。 她笑了笑,打趣说:“好端端的,他干嘛搬走,是不是你为了住我隔壁逼迫他搬?” “逼迫?”张西扬觉得匪夷所思,“拜托,本来我在网上只搜到你们这的顶楼的招租信息,但那天来看房子,在电梯里碰见了他,他说他租期快到了,不会续租,让我租了。” “哪天?” 张西扬想了下:“五月中的时候吧。” 空气变得很闷,笪璐琳脑子乱糟糟的,有些东西她不愿意相信。 “你先收拾,我回屋休息。”她转身就走。 张西扬跟过去:“参观参观你的住处。” 笪璐琳没拒绝,由着他参观。 忘了从哪天起,不管再忙再累,她每周都会抽半小时一小时扫地拖地、整理衣物,还学着对面楼的老伯那样在阳台种花养花。 她不再是活给别人看,而是开始尝试真正地感受生活本身。 “璐璐,这是什么花?” 笪璐琳坐在床上给鹿霖发消息,隐约听见从阳台传来的叫唤。 “太阳花。”她回道。 没一会,张西扬来到房间,环顾一圈,说:“挺好。” 他走到床边,揉了揉笪璐琳的头顶:“就是人看起来不大好,带你去吃点好吃的?” 笪璐琳扎着低马尾,被他这么一揉,整个发型都乱了,她破碗破摔,直接躺倒在床上。 “我吃饱咯,你自己解决哈。”她翻身,“我有点累,这一个多月不是上班就是上课,没歇过。” 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坏处呢?太容易对对方不设防,也太容易模糊对方的性别。 夏季的制服是短袖衬衫配包臀及膝裙,侧躺着,衣服绷得更紧,玲珑有致的曲线也就更加凸显,尤其腰臀处,让人联想起玉壶春瓶——颈部纤细,腹部饱满,釉质细腻,手感极好。 张西扬的目光在笪璐琳身上停留了一会,紧接着他拿起床尾的蚕丝被,罩住笪璐琳的全身。 张西扬抿抿唇,问:“明天是周六,休息吗?” “嗯。” “行,那你好好歇一晚,明天再带你去吃大餐。”说完,他离开了。 笪璐琳压根静不下心来睡觉,张西扬一走,她就爬起来打电话给鹿霖。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原因,可是,始终无人接听。 一整夜,一整夜笪璐琳都没有入眠。 明明在无人机考试前还以“相信自己”这样的话来缓解她的紧张情绪的人,怎么一转眼就消失了呢? 她回想这两个月,坐地铁时背英语单词,午休时读《Nature》,睡觉前看《世界通史》,就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说“我不懂”“为什么”“你教我”的蠢材,而是能和他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 可现在,一切宛如捕蝶,百般努力,仍扑了个空。 她还想起周悠儿的初恋,那个男人当初不辞而别,杳无音讯大半年后才重新联系周悠儿,一开口就是我以后留在北京发展,我们分手吧。 似乎感情都这样,掌握主动权的往往是不够在乎的那一方,而全心全意的人在被放弃的那一刻除了接受对方的选择,别无他选。 好不公平啊。 早上七点,笪璐琳稍稍打扮过后,去了告柏大学,却被学校的保安拦住。 “你有校园卡和留校申请通过表吗?”保安问。 笪璐琳摇头:“之前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么?” “现在放暑假了,只有经过院领导签字批准,才能进出。” “叔叔您通融一下嘛,我就进去找个朋友。”笪璐琳可怜巴巴的,像个受委屈的搪瓷娃娃。 女生长得漂亮还会撒娇,对大部分男人而言,简直是必杀技,保安的心瞬间软成水了,但是,犹豫过后,他依然守住了城墙。 他指指头顶的摄像头:“被查出来后果很严重。” 无奈,笪璐琳不再强求。 笪璐琳在学校对面的早餐店点了一份水饺,一边吃一边注视校门,祈祷着那里会出现她渴望的身影。 天不遂人愿,苦等两小时只等来周悠儿问:好久没逛街了,要不要一起去五花广场shopping? 或许,恋爱经验丰富的闺蜜能指点迷津。 没心情挤地铁,笪璐琳打车过去。 出租车经过告柏市第二中学。 笪璐琳闭着眼睛休憩,没有看见鹿霖和一个女生就站在保安室的窗口旁。 今天,鹿霖陪鹿晴来办理借读手续,由于鹿晴的户籍不在告柏,父母也不在这里工作,只能借读而非转学。 过去两个多月,鹿晴听鹿霖的话,老老实实回以前的学校上课,充分利用课后时间把落下的内容一点一点补回来,不管是同学恶毒的语言攻击还是家人用尽污秽词句的谩骂,她都置若罔闻,心想,再忍一忍,就好了。 至于鹿霖是怎么劝服她的父母让她来告柏读书的,她不知道,鹿霖说她只需要专心学习,其他事不用操心。 填写完来访信息后,两人按照保安的指引去找行政大楼。 鹿晴按捺着雀跃的内心,四处张望——这里有高耸入云的教学楼,有姹紫嫣红的花坛,有宽阔平坦的操场,有在小县城里永远闻不到的自由的空气。 天空湛蓝,太阳的光芒好晃眼,她却不舍得闭上眼。 终于,有阳光照耀到她的身上了。 鹿晴感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像水汽一样向上蒸发,当她回归脚下的水泥地时,已经落后前面的人十来米,她小跑追上去,追到鹿霖的身后。 也许是阳光太强烈,鹿霖的影子颜色很浓。 鹿晴踩着他的影子,跟随他往前走,他迈一步,她跟一步,像只小麻雀。 办完手续,接下来就静待审批。 这个假期,鹿晴想要留在告柏学习,鹿霖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个独立单间供她居住。 交代完住宿的注意事项后,鹿霖动身前往高铁站,他得回一趟老家处理些很重要的事情。 刚走出宿舍门口,衣角突然被拽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鹿晴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一改从前的蛮横。 鹿霖说:“不确定,你有事就打给我。” 鹿晴轻轻点头,待鹿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关上门。 摸摸脸,烫得像要发烧似的。 只剩她一个人了,加上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屋子显得很空。鹿霖给了她一笔钱用来购置生活用品和支撑日常开销,当务之急,她应该去买把扫帚搞搞卫生,但有另一件事她更想立刻解决。 鹿晴拨通一个电话:“我有话和你说。” 对方似乎清楚她准备说什么,沉默了很久。也对,分手从来不是毫无征兆。 没等对方回应,鹿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我不想再继续抽烟喝酒泡吧的日子了,我要考大学。” 男生嗤笑了一声:“出来吧,给你买新衣服,上学总得换一身行头。” “好看吗?”周悠儿从试衣间里出来,身上是豆沙米色的缎面连衣裙,衬得肤色有点黑。 笪璐琳抬了一下眼,搪塞道:“好看。” 视线又回到手机屏幕。 逛街的两小时都这样被晾着,周悠儿气得上前夺过笪璐琳的手机:“你到底在跟谁聊天?” 怨气在看到聊天记录后化作了巨大的困惑。 你为什么搬走?你在哪?接电话呀。 这样的句子重重复复。 再往上翻,基本是笪璐琳叽叽喳喳说十句,鹿霖不带感情回一句。 “什么情况?你谈恋爱了?”周悠儿的求知欲飙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你不是说他这样的男生送给你你都不要的吗?” “我说过吗?”笪璐琳装傻,一把抢回手机。 周悠儿眯起眼:“快如实招来!” 该从何说起,笪璐琳不知道,她也没力气长篇大论,沉思片刻后垂着头问:“太主动是不是会把男生吓跑?” 周悠儿叹了叹气,感慨道:“你真是空长一副会玩弄男人于股掌的外表。” 从小到大,笪璐琳都不曾和任何人搞过暧昧,一是性子直,二是开窍晚,叁是老爸太好,其他人都比不上。别人向她告白,她也不拐弯抹角,但因为拒绝的时候都保持假以辞色,而且还会送上虔诚的祝福,所以被拒绝的人从不记恨她。 然而,每当碰上鹿霖以及与鹿霖相关的人事物时,一切就变得异于常态,她会直接在他面前表达愤怒,会不加掩饰,会胡思乱想,会手忙脚乱。 初中时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 “你得吊着他呀!对待男人,你越敷衍他越上杆子舔你,一旦他发现你对他很上心你在他心里就会变得廉价。”周悠儿苦口婆心地提建议,“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偶尔释放点魅力,他才会更加着迷。” “……你这么一说,好像他在吊我,而我已经被吊得死死的。”笪璐琳靠到墙边,像朵正在枯萎的花。 “在一棵树上吊死多不值得。其实吧,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只有一小部分是真实的,大部分是由我们自己的想象构造出来的,你喜欢的或许只是你想象中的经过美化的人。” 购物的兴致淡去,周悠儿进入试衣间,换回原来的衣服,她一边换一边说:“况且,男人最擅长主动出击,如果你觉得他腼腆羞涩高冷,那很有可能在他眼里,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猎物。” “……”笪璐琳越听越丧。 周悠儿走出来,把试过的衣服还给店员:“既然他设置了访问受限,你又何必‘特别关注’?还不如关注午饭吃什么。” 笪璐琳笑:“你这理论多得可以出书了。” “那还不是因为遭受过太多感情的苦。”周悠儿叹息,“爱情是买不到的奢侈品,我已经看淡了,现在对男人——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她拉起笪璐琳的手:“走,我请你吃法国大餐。” 从负一楼的地下商业街到五楼的法式餐厅,最快捷的方式是坐电梯。 在找电梯的路上,张西扬发来了消息:起床没? 笪璐琳回他:???我和闺蜜都准备吃午饭了。 张西扬索要地址,说他来买单。 笪璐琳征询周悠儿的意见:“我一哥们想一起吃,他请客。” “帅吗?”周悠儿第一时间好奇这点。 笪璐琳实话实说:“挺帅的。” 周悠儿顿时两眼放光,抓住笪璐琳手臂:“我的缘分要来了吗?” “……”笪璐琳哑然失笑,“刚刚是谁说对男人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来着?” 周悠儿眨了眨右眼:“但追求爱的勇气还是不能失去的嘛。” 五花广场每天的人流量都很大,周末更甚,见电梯等候处人头攒动,她们改成搭乘扶梯。 一层又一层,笪璐琳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本以为这一天就平平稳稳地和朋友们度过,但她远远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心跳加快。 “你先去点餐。” 丢下这句话,一溜烟人就跑了。 41鲜为人知的秘密 隔得有点远,笪璐琳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凭皮夹克和身型依稀辨认出来,但看到嘻哈辫男追上女生时,她基本能确定自己没认错。 他们好像在吵架,横眉竖眼,吵了一会,男生松开了女生的手。 笪璐琳逐渐走到女生的斜前方的化妆品店,距离十米左右,假装挑选粉底液。 热情的店员前来推荐,笪璐琳礼貌推辞:“我想自己挑,谢谢。” 突然,女生义愤填膺般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笪璐琳吓了一跳,匆匆低下头。 “能不能给我一片湿巾?”女生和店员说。 拿到湿巾,女生当着男生的面,使劲地用湿巾打圈式搓洗自己的右眼皮。 片刻后,浓重的眼影被擦拭掉,草莓状的暗红色色块像跃龙门的鱼一般浮现在眼皮上,从眼皮延展到眉骨上方。 笪璐琳知道,那是胎记。 “看到了吗?这才是我真实的样子!”女生决绝地冲着男生喊。 笪璐琳的皮肤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开始理解这个总是化着像抹了几层奶油的浓妆的女孩,仿佛就是当初那个极力掩饰贫穷的自己。 如果敢于当众揭开伤疤,一定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同时渴望得到对方的接纳。 男生背对着笪璐琳,笪璐琳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紧握的双拳里感受到一种忍耐的情绪。 该不会要打女孩子吧?笪璐琳这么担心着时,男生径自大步往前走了,抛下卸去半边眼妆的女生。 棘手,本想刺探关于鹿霖的军情,谁料直接闯进了战场。和人家也不熟,上前嘘寒问暖会不会显得太多管闲事? 笪璐琳实在纠结,索性留在原地继续观察。 男生的背影消匿在转角,女生忽然捂眼啜泣起来,一种压制的却又压制不住的啜泣,像某种生命垂危的动物的悲鸣。 店员们窃窃私语。 笪璐琳无法再置之度外,从包里拿出日常戴的墨镜,走到女生面前:“你好,商场搞活动,酷Girl能获得一副墨镜。” 听到人声,鹿晴慢慢打开双手,眼前出现一张姣好的脸,还向自己挑眉,示意戴上墨镜。余光里,旁边店铺的店员以及路人在看着自己,像在观看马戏团表演,她低头将墨镜戴上。 笪璐琳又递上纸巾,微笑道:“还记得我吗?上次你和鹿霖——” “记得。”鹿晴打断道,“上次谢谢你,这次也谢谢你。” “不客气。”笪璐琳表现得很熟络,仿佛她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在这样的自来熟下,鹿晴放下了戒备心。她擦干眼泪,扶稳镜框,小声问:“还能看到吗?” 笪璐琳笑了笑,反问:“听过胎记的传说吗?” 鹿晴皱皱眉,摇头。 “传说,如果一个人心中有放不下的人,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会特地留下胎记,以便于下辈子的相识。”笪璐琳像个知心姐姐一样讲述,“而如果是脸上长有胎记,就代表那个人的前世曾经有一个非常深爱他的人,所以给他留下深刻的标记。” 没有人这样安慰过自己,鹿晴半信半疑:“真的吗?” 笪璐琳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亦假时假亦真。” “你有胎记吗?” “有。”笪璐琳伸出右手,掌心有一块一毛硬币大小的淡红色胎记,看上去无伤大雅。 鹿晴端详了一会,恢复回酷酷的模样,主动自我介绍:“我叫鹿晴。” 笪璐琳愣住:“……哪个鹿?” “鹿霖是我堂哥。” 是堂哥。 笪璐琳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可她也变得胆怯,与他的家人见面,好像意味着真正踏入他的人生。 过道终究不适合聊天,出于就近原则,笪璐琳把鹿晴带到同楼层的料理店,完全忘记在楼上的周悠儿以及在路上的张西扬。 鹿晴像是没有吃过日料,翻菜单的样子略显手足无措,最后还是由笪璐琳决定吃什么。 笪璐琳想起还没问她的年龄:“你几岁?” “十七。” 不算出乎意料,光看打扮不免让人以为二十多,但一说话就露馅,再怎么伪装成大人仍带有孩子气。 未成年就和类似小混混的男生谈恋爱泡酒吧,怪不得鹿霖要抓她回去。 但这样的年纪正处于叛逆期,一味的说教和一刀切式禁止只会让人更加逆反,况且自己都没活明白呢,有什么资格教育人家,所以笪璐琳不打算过问太多。 “你和鹿霖是上次认识的吗?”鹿晴新开了一个话题。 笪璐琳摇头:“我和他是初中同学,十二年前就认识,然后今年春节时他搬到了我隔壁住。” 鹿晴若有所思:“故意的?” “什么?”笪璐琳没懂她的意思。 “还是商量好的?” 笪璐琳仍然没懂。 “同居了?” “……”够呛,你们家的人聊天的目的莫非就是让全世界的人噎死? “不过,他怎么受得了和别人一起住,不是他疯就是他把别人逼疯,嗯?” 最后的“嗯”是询问。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笪璐琳后背冒出了冷汗:“没同居……” “噢,”鹿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他现在应该上高铁了吧。” !!! 终于!寻到他的踪迹! 笪璐琳深吸一口气:“他去哪?” “安津县。”鹿晴说,“我们的故乡。” 在笪璐琳的引导和食物的引诱下,鹿晴慢慢回忆起从前,那些她或从外婆嘴里听说,或亲自参与的过去。 安津县是一座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山高树茂,四季分明,鹿晴和鹿霖的父辈们在这里出生和长大,长到十来岁时就不再念书,出城打工赚家用。 鹿霖的父亲鹿川初中毕业后,去了距离安津县一百多公里的黛州市中心城区找工作,那会是八十年代,全国玻璃紧缺,玻璃厂的产量和效益比一般的厂子要好几倍,鹿川抓住机会,加入黛州玻璃厂,踏实勤恳,几年之后攒下了老婆本。 鹿川外形不错,但为人木讷寡言,不善于追女生,经厂里的同事介绍,他认识了当文员的鹿霖母亲,两人一见钟情。结婚后,他们在玻璃厂附近的住宅区租了一套八十平的叁居室,白天各自忙碌,晚上一起休息,平凡的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好景不长,母亲在生下鹿霖的当晚,因羊水栓塞大出血而身亡。 鹿川是怎么熬过那段灰暗的岁月的,没有人知道,他休了一个月的假后,重新回归岗位,比以前更加努力工作,独自把鹿霖养大。 黛州玻璃厂发展得如日中天,愈做愈强,后来和其他玻璃厂、建材厂合并成立一家集团,在国内的日用玻璃生产行业占领一席之地,可随之而来的,是愈来愈严重的工业废气污染,黛州成了雾霾之城。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可怕性,当他们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由于长年累月生活在大气污染的环境中,鹿霖患上了支气管哮喘,而鹿川患上了肺癌,检查出时已经是晚期。 命运总爱开玩笑,在我们好不容易重拾期许时,又毫不吝啬地赏一记响亮的耳光。 鹿川深知自己随时会倒下,便带着尚且年幼的鹿霖去找弟弟鹿军,那时鹿军和他妻子在邻省的谙练市从事食品加工的生意,两个儿子也在谙练上学。 都说父母爱自己的孩子是天性,不,这不是一定的,鹿川的父母就生性凉薄,利益至上,基本没好好尽过养育孩子的职责。 鹿川刚开始住院接受治疗的时候,他们难得大发慈悲,来陪他放化疗,但当他们发现鹿川的全部资产不足以支撑无底洞般的医疗费,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要他们倒贴钱后,果断离开了。 短短一年时间,鹿川高大硬朗的躯体变成了一根嶙峋的枯木,他清楚自己再怎么硬撑也只能撑个叁五年,与其搞得负债累累,不如给儿子留一点资本,于是他放弃治疗,在鹿军家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 临终前,鹿川将仅剩的十万存款转给鹿军,拜托他们一家照顾鹿霖。 鹿军一家是怎么照顾鹿霖的呢?在鹿晴看来,鹿霖的处境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甚至更糟。 鹿晴小时候是和外婆单独在安津县生活,但每逢寒暑假她的哥哥们会回来度过假期,他们是她的噩梦,只会把她当丫鬟一样使唤。 二零零九年的盛夏,鹿霖首次到来。鹿晴原以为他也是恶魔,不承想是另一个被欺凌者。 鹿霖和她那两个不修边幅、内裤穿一星期都不换的哥哥完全不一样,他很爱干净,只不过,干净得过分,他不愿意和别人同台吃饭,不允许任何人进他房间以及触碰他,洗澡能洗一个小时,每天给自己的房间搞两次大扫除。 据鹿晴母亲所说,鹿霖以前没这些怪癖,在他爸走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性情大变,然后越来越魔怔。 鹿晴哥哥们受不了,向鹿霖大吼:“你爹死了你就发神经了是吧,那不如你也去死!” 他们讥讽他不是男的,朝他的碗里吐痰,冲他的书撒尿,在他的床上拉粪便…… 对于这些行为,长辈们都视若无睹,而那时候的鹿霖几乎不反抗不报复,每次都默默把饭倒了,把书和被单被子扔了,独自去买新的回来。 情况在半年后的寒假恶化。 鹿军去参加了期末考后的家长会,班主任说鹿霖是个好苗子,适合竞赛,引导得好的话会大有作为。 鹿军想,这是不是意味着鹿霖将来会成为一棵摇钱树。于是,他让两个儿子少做那些幼稚捣蛋的事,要像鹿霖一样好好读书。 在大人的认知里,欺凌他人的孩子只是天真,只是幼稚,只是捣蛋。 天真的捣蛋鬼们啊,最讨厌那种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装乖,虚伪,蓄意讨好老师。 你怎么能一个人朝向太阳呢,应该和我们一样在阴沟里堕落,沉沦,腐烂。 所以,他们拉鹿霖去网吧打游戏,逼他抽烟和喝酒,但鹿霖有哮喘病,不能抽烟喝酒,他开始不服从,迎来的是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很多时候,鹿晴觉得孱弱的鹿霖下一秒就会被打死,但他如同一个永不认输的拳击手,在裁判倒数到最后一秒时,仍能奇迹般爬起来。 下一个假期,鹿霖没有回来,鹿军说他留在谙练参加竞赛培训班了。 再一次见面,是五年后。 鹿晴记得,那年发生了许多事:外婆去世,二哥没考上大学,爸爸工厂倒闭失意返乡,鹿霖高中毕业保送清华。 鹿霖回来参加外婆的葬礼,全程保持沉默。 鹿晴站在他身旁偷瞄他半天,都没认出他是谁,有几个瞬间,她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因为他太像漫画书里的校草。 佛经中提到,凤凰会在大限到来之际集梧桐枝于自焚,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那一天,鹿晴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涅槃重生”。 “现在,鹿霖是我的信仰。”在刚刚的一番叙述中,鹿晴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而笪璐琳还沉浸在鹿晴几分钟前讲的殴打事件,听得火冒叁丈,一股恨意由心生,喷涌至全身,如果那两个畜生此时就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直接上前踹得他们断子绝孙。 她无法想象一个少年要有怎样顽强的意志力,才能独自承受这一切。 “抱歉,我现在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和你说话。”笪璐琳努力抑制怒气,不看鹿晴,“有句话很冒犯但我不得不说——你的家人真是烂透了,让我恶心。” 鹿晴鼻头更酸:“其实,我曾经也是施暴者……” 有一回,哥哥们分别按着鹿霖的头和手,命令鹿晴给鹿霖喂西红柿,不然他们就打她。鹿晴出于自保,不得不将西红柿塞进鹿霖嘴里。 “他对西红柿过敏,吃了会皮肤瘙痒,上吐下泻——” 笪璐琳震惊地打断:“你说什么?!” “他对西红柿过敏……” 怎么可能,他之前吃了她做的……想到这一点,笪璐琳瞬间呆住,说不出话。 鹿晴不知笪璐琳怎么了,见她脸色很差,似乎徘徊在痛苦的边缘,便不敢再讲下去。 长久的缄默。 鹿晴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和他住得近,有件事我还是提醒你一下,不要给他庆祝生日,连生日快乐都不要说,他在他爸妈的忌日会特别低落,最好别招惹他。” 笪璐琳的情绪平复了些,她抬头看鹿晴:“好,我知道他的生日,那他爸爸的忌日是在哪一天?” “3月19号。” “……” 叁月十九,她的生日。 刹那间,无数画面涌上她的脑海,他提着蛋糕的样子,他说生日快乐的样子,他吃西红柿的样子…… 所有的模样,所有的对话,所有的相遇,都指向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秘密,如玫瑰的刺,击穿她的心脏。 笪璐琳猛地站起来。 鹿晴错愕:“你去哪……” 笪璐琳说:“我去找他。” ______ 沉痛哀悼mu5735遇难者。 42给你很多很多爱 夏季喜雨。 雨先是一滴一滴地从乌云中坠落,逐渐连成线,天边忽亮一道白光,很快风雨大作,屋檐和街道溅起一层层白蒙蒙的雨雾。 鹿霖回到时,整座县城都浸泡在弥漫着山林和泥土气息的雨水里,万家灯火影影绰绰。 小地方平房多,居民们不习惯上锁,闲来无事时最爱到处串门。 鹿霖用伞柄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一眼就能望见右前方有一对男女在深色木沙发上欢爱,还没进行到儿童不宜的那一步,只是男人把女人压在身下,忘情地热吻,双手正在解裤扣。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他们太投入,似乎都没察觉鹿霖的归来,哪怕他特地咳了一声。 罢了。 鹿霖目不斜视地提着行李箱上二楼。 二楼有叁间房,楼梯口正对着杂物室,杂物室旁边是鹿晴的房间,而鹿霖的房间靠近阳台,很多年前那里住着的是年少的鹿川。 房间平时无人住,一直锁着,鹿霖开了门,换上室内拖鞋。他有叁双拖鞋,一双在自己的房间里穿,一双在房间外屋子内穿,还有一双备用,讲究得古板。 手机电量耗尽,在半小时前自动关机,给手机充上电后,鹿霖对房间进行了一场简单的消毒,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便服,下楼洗澡。 浴室和客厅沙发的方位呈对角线,下身裸露的男女和鹿霖都不在各自的视线范围内,但女人的呻吟声充斥了整间屋子,断断续续,像电锯锯木头似的。 鹿霖从浴室出来时,两人还没结束,但他对他们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置若罔闻,用干毛巾擦着湿发上楼。 放书桌上的手机在振动。 是鹿晴的来电。 “你可总算接电话了!”听得出她很着急。 “怎么了?”鹿霖问。 “那个姐姐到了吗?” “谁?” “她说她是你的邻居以及初中同学,她去找你了,没告诉你吗?” 鹿霖怔了一下,皱起眉头:“来找我?” “嗯,一小时前她跟我说坐上市区最后一班公交了,但后来一直没有回复我。” “你为什么让她一个人跑过来这里?!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他的音量不大,但鹿晴感觉他在低吼,像一头护犊的羊才会发出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射……”女人极其不耐烦地叹气,忽而听见哗啦的雨声中掺杂着急促的脚步声,推了推男人,“欸,有人在楼上吗?” 男人又顶撞了一下,喘着粗气说:“没人!” “啊——”一道鬼影从旁边闪过,女人惊慌得大声尖叫,“有人!!!你他妈快看是不是小偷?!” 男人不情愿地回头,只看见大门在前后摇晃,吱呀吱呀:“是老鼠吧,别大惊小怪……” 他刚要收回视线,门边突现一个高挑的黑影,从暗处闯进明处。 “鹿天,给我摩托车钥匙!” 鹿天老婆连忙拉下被掀到胸口的上衣,蜷缩着躲到鹿天身前。 这回,鹿天被吓得小东西直接软了:“哎哟我的妈呀,你怎么在这?!” “钥匙!”鹿霖没时间跟他废话。 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打不还手、甘愿吃哑巴亏的小矮子了,如今随便一个轻慢的眼神都极具慑人的力量,鹿天吞了吞口水,手抖着指向被扔在地面上的裤子:“裤兜里……” 鹿霖拿到钥匙转身就走。 摩托车停靠在门外,车座和车把之间有脚踏板,但车的型号偏小,鹿霖的两条长腿弯曲得难受,可当下他无暇顾及这些,连头盔都没戴,一拧油门就冲了出去。 一道接一道闪电击破长空,雷声轰鸣,摩托车发动机的嘟嘟声被衬得宛如温柔的呢喃细语。 风大雨大,没一会,鹿霖就浑身湿透。 他一边骑车一边拨打笪璐琳的电话,始终不通。 太荒唐。 从告柏到这里,要坐五六小时的高铁,再转客车,转两趟普通公交,之后还要在公交总站叫辆叁轮或者摩托,让司机师傅带进镇里,而那些司机鱼龙混杂,不知能把人带到哪里去,她怎么敢孤身前来? 如果她在一小时前坐上了市区的公交,正常情况下二十分钟前能到达总站,但天气不好,有可能在路上耽搁了。 脑海里粗略分析过后,鹿霖直接驶往总站。 一路上,大街小巷都空空荡荡,偶有几辆小车擦身而过。 来到总站时,一片清寂,遮雨棚下只有两辆已经完成今日任务熄了灯的公交车,以及几个在待客的叁轮车师傅。 鹿霖询问其中一个师傅:“你好,请问最后一班车回到了吗?” 师傅扯着嗓子回答:“没有,估计还在那条泥路上。” 泥路。 鹿霖知道对方指的是哪条,前几年县政府开始修路铺混凝土,但还有一条几百米长的公路尚未修好,表面仍是黄泥沙,每当雨天来临,那条路就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他今晚坐的那班公交也费了一番很大的劲才成功通过。 鹿霖道了谢,随即动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越往远处开,周围的环境就越发寂静,其实也不静,有嘈杂的风声雨声,但没了烟火气和灯光,也没有狗的吠叫声,只剩黑压压的群山和不知尽头的荒凉。 鹿霖感到不安,他担心她会害怕。 尽管路滑,鹿霖还是开足马力,大概又行驶了二十分钟,他终于远远望见两束由公交车车头发射出来的黄光。 他把摩托车停放在路边,卷起裤腿,光脚踩着泥浆过去。 公交车显然陷在了泥地里,轮胎夹满了湿泥,司机又尝试发动了几回,车子屹然不动。 鹿霖走到前门时,听见司机叫喊了一句“大家都用力推啊”,紧接着公交车的后门打开了,十来个乘客一个接一个地从车上下来。 夜色很深,人如剪影,每个人侧面的轮廓都不一样,有宽的有窄的。 鹿霖凭腿认出了笪璐琳,长、直、纤瘦而匀称,配着一双平跟短靴。 他自问没有刻意地窥探过她的身体,但还是在她的腿伸出车门的一刹那就能确定是她。 她没有看见他,低着头一手撑伞一手扶着车身艰难地走向车尾,泥浆似乎要把她的鞋子吞食掉,她每走一步,都要缓两秒,再使劲抬腿抽离。 鹿霖悄悄混进人群中,背对着笪璐琳,和所有人合力推车。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像参加拔河比赛一样喊着口号试了好几回,车依旧定如磐石。 有人说:“叫拖车来算了!” 大家埋怨了一会,一个清亮的女声倏尔响起。 笪璐琳提议:“不如我们找些木棍和绳子,绑在轮胎上,车发动时车轮会借助木棍的咬合力,或许能脱离出来!” “哪里有木棍?” “去拗几根粗的树枝啊!” “荒山野岭哪里有绳子?” 在大家七嘴八舌时,一个老伯举起了手,用家乡话说:“我有扁担和麻绳,可以拿来试一试。” 笪璐琳听不懂这儿的方言,问身旁的中年女人,女人翻译了一遍给她听。 说干就干,有几个年轻小伙格外积极,麻利地将长扁担劈成两半,牢牢捆绑在前轮上,打上几个死结。 兴许是团结的力量,最后他们真的将车从泥泞中拯救出来,身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总算能回家,大家都笑着上了车。 鹿霖又充当回隐形人,无声无息地退到一边,等待公交车启程。 雨丝还在眼前飘着,可鹿霖突然发觉头顶、脸上、手上都没有雨水降落。 他意识到什么,迅速回头。 泼墨般的夜遮掩不住女生双眸的明媚。 —————— 先更一半,后半章比较重要,明天再补。 43幸好今夜无月光 路途比想象中遥远。 笪璐琳这只小鸟飞着飞着,元气耗尽,便收起翅膀,蔫巴巴地把头侧靠在鹿霖的左肩上。 鹿霖全程挺着背,在笪璐琳的头靠过去后就更僵直了,隔着头盔都感受到他的紧绷。 笪璐琳抿嘴笑,没再说话。 渐渐地,雨小了,沿途的景色从高山田地变成低矮的住房商铺,也许是太晚的缘故,大多数房子都熄了灯,呈现一片暗色,与黑夜快要融为一体,显得凄寂冷清。 鹿霖带笪璐琳来到全县唯一的24小时超市,入口即出口,夜黑风高,站岗的保安见到湿漉漉的两人,差点以为撞鬼了,好心地递上两袋纸巾给他们擦身。 超市崭新,应该是这一两年才建的,不算很大,没有推车,但商品应有尽有。 笪璐琳出发得仓促,身上只背了个迷你单肩包,里面装着身份证、口红、钥匙、手机之类的小物件,没有任何生活用品,因此她需要买的东西特别多,但这些平时基本是由她爸妈负责购买,她其实不大了解哪些产品质量有保证。 她索性让鹿霖替她挑,鹿霖少有的没推托。 雨水打在帐篷布上,嗒嗒嗒嗒,响个不停。 湿衣紧贴肌肤的黏腻感让人难受,笪璐琳有些烦躁,她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会四周,没什么特别的,最后还是望向鹿霖。 他在很认真地挑选,逐一查看产品成分表,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唯有眉头略微蹙起。 雨声消弭了,时光凝固了。 笪璐琳的心平静下来。 他总是那么安静,低头默默做自己的事,不去在意和过问外面的纷纷扰扰,就像一场润物无声的雪,能覆盖住全世界的喧嚣。 的确,这个世界喧嚣吵闹,但她捂住耳朵,却能听到一种独特的安静的沉稳的声音。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声音的呢,好像因为认识太久,早已无从知晓。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着迷于岸边璀璨的烟火,沦陷于那些炽热而疯狂的事物,但寻寻觅觅了那么多年,恍然间,她发觉自己可能更被静寂黑夜里清冷的月光所吸引。 有人的沉默如同月亮的沉默,时而包容,时而锋利,遥远却明亮,如同理想一般的存在。 这份沉默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想张嘴说些什么。 “你喜欢什么味道?” “啊……?”酝酿了一首诗的勇气硬生生被一个不设防的问句剿灭,笪璐琳缓过神,“什么?” 鹿霖扭头看她,轻声问:“沐浴露想要什么味道?” “……”笪璐琳轻吸一口气,“你之前买给我的那个就挺好,是柑橘味吧。” “这里没有。”鹿霖从货架上取出一瓶外壳嫩绿色的沐浴露,“这个的成分没什么问题,要不要试试?” “要不要试试。”笪璐琳紧接着说。 鹿霖怔住,手上的动作也因而静止。 她无端重复他的话,平缓的语调让人分不清她是在反问还是回答,又或是意指其他。 鹿霖的心跳悄无声息地加快。 忽而又听见她说:“你有沐浴露洗发水吧?” 继续着普通的话题,仿佛方才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 鹿霖放下沐浴露,浅浅地点了一下头。 “你自己独用?” 他再次点头。 得到满意的答案,笪璐琳暗昧不明地咬唇微笑,紧紧地盯着他看。 投射过来的目光满含不掩饰的灼热,于是鹿霖稍侧过身,望向别处。 下一秒,一股带着夏日躁热的气息凑近,近到令人窒息。 她踮起脚尖,胸口贴着他的手臂,在他的耳边喃喃细语:“那我用你的。” 就在这一瞬,一种类似电流通过的酥麻感遍布鹿霖的全身。 笪璐琳刚站稳,左手手腕就被攥住。 淋了雨的皮肤表面是发凉的,因此她更能感受到他的掌心有多滚烫。 鹿霖拧着眉看她,几乎是咬着牙说:“笪璐琳,你不要再这样。” 笪璐琳饶有趣味地笑了:“我哪样?” 她也目不转睛地看他,余光瞥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有种难言的生涩的性感。 笪璐琳的瞳仁向来很黑很亮,专注地望着别人时颇显天真,可上翘的眼尾又为其增添几分不自知的风情,既纯又媚。 鹿霖低下头,沉声说:“你不应该来这里。” 藏在阴影里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了。 笪璐琳抬起空出的右手,轻轻地拨弄鹿霖眉眼间有些凌乱的碎发。鹿霖一愣,敏感地偏过头。 “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笪璐琳的声音越来越柔,就像解冻的河水,缓慢地侵蚀地表。 她的手慢慢往下,在鹿霖的耳旁停留,似有若无地触碰他的耳垂,他的耳垂不像他身体的其他地方那么硬,很软,如一滴水珠,一碰就要碎。 他的双耳很快红了。 雨的气味,以及不知名的清香,氤氲在他们中间。 也许是穿堂的风作怪,香气越来越浓。 笪璐琳听见鹿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勾着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施加在手腕上的力气随之增大。 “疼~”笪璐琳娇哼了一声,“你轻点。” 只一个刹那,购物篮就被扔到地面,发出砰的响声,而她被推至货架,后背抵着冰凉的铁质方管,手腕仍被死死抓着。 “天一亮就回去!”鹿霖眉毛下压,眼眶泛红,眼神凌厉,仿佛要将她生吞一样。 笪璐琳不吭声,静静看他。 她的神情出奇地云淡风轻,由内至外散发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场,好像在等一出好戏。 这下子鹿霖看不懂她了,她的沉默让他内心抓狂,似乎她已经完全掌握他的弱点,随时能叫他臣服。 他也的确快受不了。 他想再说点什么,犹豫再叁还是没能说出口。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超市的理货员循着声响过来查看情况,顺便捡起掉落在地面的商品和购物篮。 鹿霖松开笪璐琳。 笪璐琳却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像无事发生一般说:“剩下的我自己挑好了,你去收银处等我吧。” 顿了顿,鹿霖抽出手,说:“好。” 笪璐琳缺乏耐心,除了卸妆和护肤用品,其他东西都凭眼缘,扫一眼就扔进购物篮里。 购物篮很快被堆满,她心满意足,向收银处走去。 刚刚那个理货员迎面朝她走来,是个看起来年纪挺轻的男生。 “你还好吗?”男生很有礼貌地询问。 笪璐琳说:“挺好的。” “那位是你的男朋友吗?他刚是在……欺负你吗?需不需要报警?” 笪璐琳扑哧一笑,摆手说:“谢谢你的关心,但他没有欺负我,他是……唔……心虚,对!心虚。有些人呢,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情感,就会虚张声势。” “哦~”男生恍然大悟,“没事就好。” “哎,我想问个问题,”笪璐琳反客为主,“如果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会出于什么原因不表白又不承认喜欢对方?” “因为已经有女朋友了?” “……排除这一点呢?” “那……我也说不准,我代表不了广大男性。”男生挠挠头,“但我自己的话……是自卑。” “自卑?” “嗯,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喜欢的女生,怕自己没能力给她很好的生活。” “这样呀——”笪璐琳若有所思,“但很好的生活,怎样算‘很好’,你来定义还是她来定义?” 这个问题把男生问懵了。 笪璐琳不认为能问出个所以然,和人生相关的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她更多地在想,现在的鹿霖会自卑吗? 鹿霖就站在收银台旁,笪璐琳感觉,连背影都孤高的人不像会自卑。 收银员是个四十来岁的阿姨,她一边扫描商品一边打量肩并肩站一块的两人,随意说道:“避孕套现在买叁送一,要不要?” 鹿霖下意识第一时间转头看笪璐琳,幸好她听不懂方言,正睁着大眼无辜地和他对视。 “她说什么?”笪璐琳问。 鹿霖摇了摇头,不知在回应谁。 “要不要?”阿姨又问一遍。 鹿霖低头说:“不用。” 阿姨不明不白地啧了两声,说:“支付宝还是微信?” 见鹿霖准备付款,笪璐琳连忙阻止:“我自己付。” 鹿霖不露声色,按住她试图从包里掏手机的手,付了款,然后拎着东西牵着她离开。 雨已经停了,空气十分清新。 骑着摩托穿过几条不宽不窄的马路后,他们到达了最终目的地。 鹿霖家的房子,和它周围的房屋长得差不多,六七米高,表面上看有一定年纪了,暗红色的墙面出现不少微细的裂纹,门是最常见的不锈钢门。 鹿霖推了推门,没推开,锁住了,但他有钥匙,屋门的钥匙和摩托车的钥匙正好串在同一个钥匙扣上。 门一开,屋内漆黑一片。 “没有人么?”笪璐琳小声问。 鹿霖说:“都睡了。” 他开了天花板中央的灯,笪璐琳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进屋。 客厅挺宽敞,二十来平方米,似乎刚打扫完不久,白瓷砖地板亮得反光。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家具都是木制的,墙上挂着“花开富贵”的中国画,超大屏幕的液晶电视相对显得突兀。一眼望过去,一楼有叁个房间,都关着门,而厨房挨着浴室。 二楼和一楼的构造几乎一样,除了将厨房、浴室换成阳台。 鹿晴的房间很朴素,没有摆设,空有一个床架子和一张旧书桌,衣柜里只剩床单被子和几套国内经典的蓝白色校服,这一切说明房间的主人短时间不会回来了。 经鹿晴的同意,笪璐琳挑了一套夏季校服当睡衣。 鹿霖将自己的洗护旅行套装和吹风机放进浴室,向笪璐琳交代了热水器使用方法后,说:“你今晚睡鹿晴房间,衣服晾二楼阳台。” 笪璐琳点点头:“知道了。“ 踏进浴室时她又记起什么,叫住鹿霖。 她把这两个多月一直戴着的红翡手镯摘下,递给他:“洗澡戴着不方便,你帮我放房间的桌子上吧。” 鹿霖接过,说:“有事就大声叫我。” “吵醒屋子里的其他人怎么办?” “不用管他们。”鹿霖还是以往那个冷淡的模样。 笪璐琳轻轻一笑,说:“好。” 笪璐琳很仔细地清洗了身体表面的每一个角落,好笑的是,鹿霖给的沐浴露竟然是男士专用木香沐浴露。 她怀疑他是故意不告诉她这一点的,但使用感颇佳,泡沫丰富细腻,冲洗后皮肤清爽光滑,不过,她觉得这个木香和鹿霖身上的味道不尽相同,没有他的好闻。 笪璐琳在浴室里待了很久,这一趟奔赴实在毫无计划性可言,倘若她沉着冷静一点,懂得在去高铁站之前先回公寓收拾衣物,现在就没必要躲在浴室里用吹风机吹干内衣裤…… 可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那么莽撞冒失,不计后果。 搞定后,笪璐琳带齐东西上二楼,惊喜地发现床单已经铺好了,房间里还多了一个落地式电风扇。 看到穿着校服的笪璐琳时,鹿霖明显愣了愣。 “很奇怪么?”笪璐琳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不奇怪。”鹿霖低头继续调节电风扇的高度,“没有空调,热了你开风扇。” “好,我知道了,你快去洗澡吧。”笪璐琳催促他。 在鹿霖洗澡时,好奇心怂恿,笪璐琳悄悄进了他的房间。 她的心跳动如鼓擂,不是认为自己像个小偷,也不是房间装潢有多震撼,仅仅因为这个地方承载着一部分鹿霖的过去。 挂在墙上的照片吸引了笪璐琳的注意力。 是一对男女的婚纱照,手挽着手,男人笑得憨态可掬,女人温婉静美。 直觉告诉她,这是鹿霖的父母。 照片泛黄,相框却一尘不染。 笪璐琳不由自主思索一个无解的问题:在过去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的岁月里,鹿霖曾有多少个时刻会因喜怒哀乐无人共享而感到难过。 鹿霖还没从浴室出来,笪璐琳就控制不住地睡着了,她实在太累。 当然,躺的是鹿晴的床。 笪璐琳醒来时,天还是黑沉沉的,有好几分钟,她整个人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房间。 她的脸颊和额头很烫,脖子以下却发冷,她判断自己应该是发烧了。 她起床想找点温水喝,在走出房门后的一瞬间忽然记起自己在哪。 那鹿霖呢? 鹿霖的房门是敞开着的,笪璐琳直接走进去,在床边坐下。 房内很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一顿瞎摸后终于摸到了鹿霖的额头,比她的还要烫。 怎么办呢? 她得上网查查该怎么办。 刚要收回手,她的手腕却被男生抓住。 “你——”醒了? 笪璐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鹿霖的身下,在张嘴惊讶的刹那他的舌头横冲直撞进她的嘴里。 鹿霖掌着她的后脑勺,像久未进食的猛兽一样啃噬她,牙膏残存的薄荷味漫天掩地般刺激她的五脏六腑。 急切又粗野,潮湿又热烈。 他们的下身紧密相贴,她隐约感受到他那里的形状,蓬勃而汹涌。 身体好像是冷的,又好像是热的,这种冷热交替的感觉让笪璐琳的颅内产生一种怪异的兴奋。 接纳他吧,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脑海诞生。 笪璐琳紧闭双眼,揽住鹿霖的腰,试着回应他,没几个来回,她浑身膨胀而酥痒。 鹿霖的吻技完全不青涩,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 可他们明明才第一次舌吻。 他是不是曾经和别人这样热吻过? 突然一丝痛意横穿笪璐琳的太阳穴。 “头发,压到我头发了。”在喘息的间隙,她勉强挤出一句话。 鹿霖猛地直起上身。 他好像在定睛看着她,虽然看不见,但她觉得他的表情是错愕和震惊的。 “笪璐琳?”半晌,鹿霖终于开口,语气慌乱。 笪璐琳不说话。 静默了两叁秒,鹿霖手抵着额头,无比内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说了十几遍对不起。 他刚刚,真的以为是在做梦。 在混沌的黑暗中,笪璐琳紧紧抱住了他。 “鹿霖……”她用游丝般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 鹿霖没有作声,但笪璐琳感觉到他在颤抖。 “你从了我吧。”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也越来越清晰,“我会给你——” 我能给你什么呢? 我给不了瘦落的街道,给不了绝望的日落,给不了荒郊的月亮,也给不了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能给你什么呢? 她用尽全力抱他:“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爱,我的家人也会。” 44她是最后的玫瑰 PS.有点令人不适的情节(恋童癖),慎看。 爱。 这个字以前从来没有人和鹿霖说过。 父亲鹿川在他面前时刻板着脸,从不言爱。 “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取名为霖吗?——你妈妈离开那天,黛州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你要出人头地,才对得起你妈妈。” 这些是鹿霖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话。 除了上学校的课,鹿霖还要去上各种兴趣班,书法、武术、钢琴…… 每天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有时候他在转场的缝隙抬起头望天空,阳光的碎片刺痛他的双眼,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和鹿川的交流越来越少。 “今天学得怎么样?” “还可以。” “继续努力。” “嗯。” 礼貌而克制。 读一年级的时候,鹿霖就发现,学习,或者更准确地讲,掌握和记住知识,对自己而言,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拿第一,考满分,成了日常。 可鹿霖还逐渐发现,自己越是考得好,爸爸越是晚归。 公司的业务飞速增长,鹿川的职位随着他的能力和经验不断上升,工作上的担子便越来越重,在所有的重要事项里,鹿霖是最省心的那项。 那时鹿霖常常在想,爸爸可不可以偶尔看他一眼,而不是只看试卷上的分数。 所以,四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他故意考砸了,名次从年级第一跌落到年级第五十。 拿到成绩单那一晚,鹿川难得不加班,陪着鹿霖在台灯下查找出错的原因。 为了让爸爸陪自己久一点,鹿霖把心算就能算对的数学题解错一遍又一遍。 鹿川很是困惑,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脑子转不过来了?他狠厉地将鹿霖训斥了一顿,罚他暑假再多做十几套卷子,鹿霖表面委屈得撅嘴,心里却高兴得很。 深夜鹿霖起床上厕所,发现鹿川的房间仍亮着灯,他以为鹿川睡着了但没关灯,悄悄走过去想把灯关上,却看见鹿川坐在床上,捧着婚纱照叹气。 他听见鹿川说:“如果儿子不够出色,你会不会怪我……” 愧疚如凶猛的潮水一下子裹挟住他。 如果考得差会让爸爸难过,那他还是不要再任性对待考试了。 也是在那个暑假,父子二人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患病,一个患癌。 因激素类哮喘药物的副作用,原本清瘦的鹿霖逐渐发胖,与他形成对比的就是因化疗而日渐消瘦的鹿川。 搬到谙练后,鹿霖白天上学,晚上到医院陪鹿川,本来鹿川不允许,毕竟医院病菌多,而鹿霖年纪还小,免疫力低,但鹿霖这次无比执拗,无论怎么劝都坚持,最后妥协的人是鹿川。 鹿霖总是蹲在陪客椅前写作业,小小一团,护士姐姐们觉得他很可爱,脸蛋圆润,皮肤白皙,像只小白兔,每回查房,都忍不住打趣他。 “小白兔,你这道题写错了。” 鹿霖从不怀疑自己写下的答案,非常笃定地说:“不会错。” 这让大家觉得更加有趣了。 “既然你这么厉害,那你教教姐姐‘你好漂亮’用英语怎么讲?” 鹿霖奶声奶气又发音标准地回答:“You are beautiful.” 护士们笑得花枝乱颤:“谢谢小白兔的赞美。” “……”中计了,鹿霖顿时羞得脸蛋通红。 后来当鹿霖决定自杀时,他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这段在病房写作业的时光被他归类为最快乐的日子——每天都有几个小时和爸爸待在一块,医院里遇到的人待他友善,在学校里没有交到朋友但也没有被欺负。 他曾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直到他亲眼见证鹿川咳出带血的痰,饱满的脸颊一点点往内塌陷成骷髅,全身瘦得骨头似乎随时能破皮而出,说话从中气十足到有气无力,甚至发不出声。 那一天,鹿川忽然感觉精神好了许多,让鹿军开车送他和鹿霖回黛州探望去世已久的妻子。 墓碑照片上的女人是多么美丽,明明自己的五官和她的有几分相似,明明自己的名字和身体处处烙印着她的痕迹,可鹿霖始终无法动容,他感受不到她,想象不到她,于他而言,妈妈永远只是一张冰冷的照片。 鹿川坐在墓碑前对着那张照片说了很久的话,但话都是讲给鹿霖听的,他向鹿霖嘱咐了好多好多,起居饮食、待人处事、知识技能……就像是想要将毕生本领都传授给自己的儿子。 鹿霖默默听着,没有打断,其实他更害怕鹿川的声音猝然中断。 可终究断了。 处理身后事的那几天,鹿霖整个人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像大脑宕机一样,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不大听得进去,后来他隐约记得,自己撑着一把黑伞抱着鹿川的骨灰盒从殡仪馆走回家里的那段路,格外幽暗,格外漫长。 还记得久未现身的爷爷奶奶出现在葬礼上,以鄙夷的眼神望着他说:“啧,都十一二岁了怎么还长得像八九岁那么矮。” 鹿霖开始频繁做梦,最常梦见鹿川抬起那双枯藤般的手,留恋地抚摸他的脸,用尽仅剩的一丝气力对他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每次醒来,鹿霖都发觉自己的眼睛四周布满泪痕。 黛州玻璃集团的工业废气污染很严重,导致不止鹿川一个人的身体出现问题,病人多了,事情就闹大了,当地民生媒体开始关注这一事件。 为了平息众怒,挽回企业声誉,集团的董事长亲自登门拜访和慰问患癌员工及其家属。 董事长带着记者上门装腔作势时,鹿川已经去世四天。 那是个相当有气质和气场的男人,一言一行彬彬有礼,眼神柔和得仿佛外界的抨击全是对他的错怪。当着摄像头的面,他又是送礼品又是发放抚恤金。 鹿军心里可乐坏了,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鹿霖看着这些假惺惺的大人,愈发想念鹿川。 他悄然回到房间,钻进被窝,用纸巾塞住耳朵,隔绝外面的喧闹。 渐渐地他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月亮升起,鹿军妻子敲他的房门,叫他吃晚饭。 鹿霖出到客厅,那一大群人已经离开,意外的是,董事长还在,看到他时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微笑。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鹿军不停地说些巴结讨好的话,高谈阔论所谓的宏图大计,为的是让董事长投资他的工厂。 董事长答应会考虑一下,留了秘书的联系方式给鹿军。 不想和他们久待,加上本就没胃口,鹿霖吃了半碗饭就不再吃下去。 他刚起身,手腕被人轻轻握住。 董事长眉目含笑:“你爸爸特地留了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你,我不小心落在了车里,你愿意和我下楼拿吗?” 黑色的宝马车停在鲜有人出没的小区后门的空地,助理给董事长打开后车门后,就没了踪影。 月光暗淡,周遭寂然。 男人靠着椅背打量鹿霖,半晌,他慵懒地开口道:“小朋友,你是叫鹿霖么?” 气氛莫名变得更加怪异,鹿霖很想快点回家,单刀直入问道:“叔叔,我爸爸的东西呢?” 男人低笑了几声。 鹿霖听着他的笑声,感觉像从山野沟壑传来的兽叫,情不自禁毛骨悚然。 “你长得可真白净,”男人舔舔唇角,“像个小姑娘。” 鹿霖天生冷白皮,圆圆的脸蛋在夜色中宛如一轮泛着银光的圆月。 谁要来听夸奖,鹿霖攥紧拳头:“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男人不慌不忙地说:“别急,我现在给你,你伸出手,闭上眼。” 虽然不情愿,但为了拿到爸爸的东西,鹿霖还是照做。 接着,他听到了类似拉裤链的声音。 他的手被牵住,被引领着慢慢往前、往下…… 感官在黑暗中更加敏锐,触摸到发烫的硬物的瞬间,鹿霖立即睁开眼,甩开手。 男人勃起的阴茎直指着他。 “别怕,”男人轻喘一声,“这只是一个小游戏。” 鹿霖平日读的书多且杂,不是什么无知懵懂少年,能一下子看穿对方的意图。 这一刻他想吐,想破门而逃,车门却被锁住了。 “很好玩的。”男人握着阴茎,越凑越近,“来,你张开小嘴。” 不知是男人逼近的气息灼人,还是车内的空气过于闷热,鹿霖快要吸不上气,但脑袋仍在飞速运转。 他急中生智,捂住胸口,肩膀抽搐,大幅度吸气呼气,假装哮喘病发作。 这副模样倒真的把男人唬住了,集团这几年负面风波不断,他不希望再出人命,于是没仔细确认就叫来助理将鹿霖送回去。 这晚之后,鹿霖的心理出现了更大的问题。 自己的出生导致母亲死亡、唯一可依赖的父亲去世、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一样都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他的心脏,夜以继日地在内心深处碾磨,逐渐溃烂。 他不知道该如何宣泄积压已久的痛苦,只会反复清洗双手,洗到手起皱脱皮了仍觉得自己的手被那个男人抓着,无比肮脏。 洁癖就是这么染上的。 他的洁癖给他招来了难以想象的麻烦——鹿军两个儿子的欺凌。 不,或许不关洁癖的事,是他们本来就看他不顺眼。 那一天,鹿霖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只死老鼠,对比其他的恶行,这已经算是小恶作剧。 鹿霖无声地盯着那只老鼠,盯了很久。 突然间,他没来由地笑了。 他恍然觉得,死亡才是他的归宿。 他早就是个崩坏的机器,人生徒留黑暗,再无意义可言。 自我拉扯的时间已经足够漫长,是时候放过自己。 时间:2010年3月19日黄昏 地点:大海 方式:与海沉沦 叁月十九号很快到来,和平常的上学日没多大区别,下午放学铃一响,全校沸腾,急着吃饭的跑向食堂,要打篮球的冲去球场,仍想学习的留在教室,没人注意默默收拾书包的鹿霖。 起风了。 从窗外吹进来的清风将桌面上的试卷吹落于地面。 一个女生正好经过,捡起试卷,看了两眼,放回他的桌面,随意笑道:“鹿霖,你的字真好看呀。” 说完便走出教室。 你相信吗?一个人随便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以上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在另一个人的心里掀起一场惊心动魄的海啸。 当一个人走向死亡时,会回忆什么? 鹿霖试图清空脑袋,什么都不去回忆,但总有些零星碎片驻扎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初一的开学日,他坐公交车去上学。 车辆到站,他低着头下车,倏忽听见有人哼着轻松欢快的啦啦歌。 那个人从他的眼前蹦蹦跳跳而过,身上飘着一阵淡淡的花香。 他无意识地顺着香气望过去,女生高高的马尾在晨曦下像左右摇摆的金色瀑布。 她冲路边的小野猫打招呼:“嗨,可爱的小猫咪,从今天开始请叫我初中生!” 她又蓦然回头,目光越过他,朝他后面的人喊:“张西扬,你走快一点啦!” 那一刻,他的心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飞蛾为什么要扑火?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跟着她走。 在她踏进教室后,他才发现她的班级就是自己的班级。 “鹿霖,你的字真好看呀。” 她的声音又在耳畔回响。 鹿霖猛地睁开眼,划动双臂奋力蹬腿,从大海深处游向岸边…… 他孤独而绝望,曾拥有一切,却又丧失一切。 在他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她是最后的玫瑰。 —————— 常见的救赎梗,但我想表达的是——或许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对我付出一点一滴,但仅仅因为你的出现,我就有了活着的勇气。 鹿霖:某人“直肠式追夫”让大家见笑了,接下来请欣赏本人“绿茶式追妻”。 45你会是那阵风吗 “你从了我吧,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爱,我的家人也会。” 这是笪璐琳的告白。 直白得不可理喻。 十七八岁时,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只需要享受别人的告白,勾勾手指男生们就会吭哧吭哧地跑到她的面前,像肚子饿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乞求她能施予一点喜欢。 失算了。 但在她看来,主动争取这一行为本身并不可笑,小时候费尽心思争取的可能是一枚精巧的发卡,一双名贵的鞋子,别人欣羡的眼光,再长大些是一所不错的大学,一份稳定的工作,别人明面上的赞许,现在是一个心仪的人,一次真正忠于内心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评判对错。 浑浑噩噩地活了二十四年,到头来,她发现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竟然是一些不足为道的欲望。 “我想和你谈恋爱,不是因为想谈恋爱才和你谈恋爱,而是因为你才想和你谈恋爱。” 而余生,该往哪个方向前进,她需要一个答案的指引,肯定也好,否定也罢,没关系,她都能承受,只要是确切的。 可是,她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回应。 发烧会削弱人的精力,笪璐琳的四肢逐渐乏力得搂不紧人,她把脸埋进鹿霖的肩颈最深处,轻吸了一口气:“你是怎么想的……” 鹿霖缄默不语。 又过了好一会,静悄悄的房间里终于响起他低沉的声音。 “你相信命运吗?” 太阳从东边升起了,天地间亮起一束红光。 笪璐琳缓缓从鹿霖的怀里离开,定定地看着他,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声线也不稳。 她见过他很多种模样,镇定的,从容的,高傲的,强势的,忍耐的,害羞的,但从来没有“害怕”,而现在的他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尽管他极力地抑制,还是露出了端倪。 “我不知道。”她紧盯他的眼睛,试图从那里读出更多信息,“你呢,相信吗?” 鹿霖低下了头,再一次沉默。 笪璐琳隐隐感觉到其实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爬到床沿,笪璐琳望向窗外,平和地讲起了往事。 “在我七岁那年,家里人带我去算了命,我记不起算命大师的样子了,但清楚地记得他见到我时的第一反应,就像见鬼了一样。他说我的前世的结局都很惨,这一生大概率也会是悲剧收场。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悲剧,也不信什么前世宿命,但从那一天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不再对我的人生抱有期待。”顿了顿,她自嘲般笑了,“不学习没关系,不干活没关系,稀里糊涂没关系,活着就好……有时候,我其实会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可怜我,提醒我认命。” “命运是什么呢?我记得有人说过,每个人的命运早在宇宙诞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写好了,就像发球,你将球发出的那一刹那的动作幅度和力量就决定了球的落地点——但我不是很理解——难道中途一定不会发生影响球的轨迹的事情吗?如果在球的飞行过程中起风了会怎样,落地点会不会就截然不同?” 天空亮了大半,鹿霖始终低着头,笪璐琳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她下了床,光脚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夹着晨雾的微风迎面扑来,打湿了脸,让她更加清醒。 “这几个月,我晚上睡觉前经常会待在阳台看一会书,那个时间段周围的环境总会很安静,就像现在这样,大部分人在休息,在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但是,每一次我站在那,都不是为了放松,每一次我站在那,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每一次我站在那,都在等一个人。” “有个问题我想问他很久了——”笪璐琳慢慢转过身,望着鹿霖,深吸了一口气。 “你会是那阵风吗?” …… 高大,孤傲,遗世独立。 这是在重逢之后,鹿霖的身影给笪璐琳留下的印象。 然而此刻,他跪坐在床上的模样,看起来异于常态的脆弱,让人很想给他一个拥抱。 但她没有这么做。 如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一百步,那她已经朝他的方向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理应交由他决定。 “笪璐琳。” 在一片清寂中,传来了鹿霖那能让人颤栗的低低的声音。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父母很早就离世了。” 笪璐琳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是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很无趣,可我很享受这种无趣,并且打算一辈子都这样下去。” “……”这是拒绝吗? “我自私,冷漠,”鹿霖霍然抬起头,眼神冰冷,“不想为任何人负责。” “……” “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 “……” “一点都不。” 笪璐琳直直看着他。 灌木丛中后背长满利剑的刺猬拥有世界上最柔软的肚皮,她以为他终于愿意在她面前放下戒备,敞开柔软的一面了,但兜兜转转,一次又一次,他还是回归到她最熟悉的样子,竖起尖锐的刺,旁人碰不得,一碰就会被伤得千疮百孔。 她不怕受伤,比这世界的其他人都更有勇气袒露所有去接近他,但原来这于他而言,是麻烦,是包袱,是累赘。 于是,这一次,她大彻大悟般收回了手。 笪璐琳慢慢转头,望向天边,橘红色的霞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很平静。 “我得回去了。”她的语气也很平静,就像,对一切都释怀了。 说完,她轻步往外走,快走到房间门口时,她听见鹿霖低声说:“穿鞋子。” 她没有停下。 就算天塌了,也必须干干净净地出门,笪璐琳穿着自己的短靴下楼洗漱,刚好和从卫生间里一起出来的男女撞上视线。 “你是……”鹿天眯起眼打量,看那高中生装束和亮眼的外表判断不是小偷,“鹿霖带回来的?” 笪璐琳也眯起眼,根据外貌猜测对方的身份:“鹿晴哥哥?” “鹿晴同学?”他转头询问妻子,“鹿晴也回来了吗?” “不晓得呀……”妻子话音刚落,眼前就无故多了一把倒过来的扫帚的踪影。 扫帚无情地往鹿天的身体各处敲打,鹿天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懵了,手臂红了时才开始躲闪:“你他妈打我干什么?!” 笪璐琳穷追不舍。 于是鹿霖在听到吵闹声后跑下来时,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笪璐琳发了疯般双手举着扫帚追着鹿天打,鹿天妻子想拦截又不敢上前,默默退到了拖把放置处。 鹿天接过妻子递来的拖把,正要挥棍反击时,手腕被鹿霖牢牢抓住了。 “这疯婆娘是你的妞?!”鹿天瞪眼怒吼,“你他妈——” 脖子陡地被掐住,鹿天的吼声戛然而止。 笪璐琳面无表情地将断裂的扫帚放回原位,一句话都不解释,像高贵的公主一样走进了卫生间。 当笪璐琳洗漱完出来时,客厅已经没有人了,她回到二楼换衣服,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需要收拾的,昨晚买的东西她都留下。 不属于她的都留下。 她整理好床铺,背上自己的小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笪璐琳盲目地在马路上转了一会,她头昏脑胀,但凭意志力还能顶得住。 她在超市旁的一家小药店买了退烧药,就着矿泉水服下。 超市门口有几个等客的摩托车司机,笪璐琳走过去说:“去汽车总站。” 司机们为了抢客费尽口舌,笪璐琳听不大懂他们那掺着方言的普通话,选择了样貌看上去最饱经风霜的大叔。 回去的路和来时的一样,大天白日,她终于能看清楚这座县城的模样,比她想象中繁荣一点,在街上溜达的人大多穿着大裤衩和拖鞋,悠哉游哉,时间在这个地方好像会流逝得很慢。 应该不会再来了,她想。 一夜之后,那条泥路变干硬了些,虽然公交车依旧前行得磕磕绊绊,但没有再发生意外。 坐上高铁后,笪璐琳感到了深深的疲惫,睡眠不足和生病都让她委靡不振。 窗外是辽阔的田野和绵延的青山,一帧帧流动的风景,美不胜收。 笪璐琳歪着头欣赏了两分钟,便闭上眼,反正要坐差不多五个小时才到告柏,她打算睡一觉。 只是,辗转了一个多小时,她都没有睡着,她觉得缺一副墨镜,把刺眼的光线都抵挡住,缺一副耳机,把来自四面八方的嘈杂都屏蔽掉。 她觉得什么都缺。 别想太多,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后来,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的感官终于逐渐进入休眠状态。 她感觉自己走进了一条失去信号密不透光的隧道,独自一人走啊走,突然间,有一些奇怪的杂音钻进了耳蜗,音量越来越大,在某个瞬间,所有声音都变得清晰而刺耳。 是冲锋陷阵的嘶吼声和惨烈的叫喊声。 她猛然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站在巍峨的城楼上,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放眼望去,云霞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从天空倾流向大地,而大地上正有成千上万的士兵挥舞着兵刃,互相残杀。 血花飞溅,一颗颗新鲜的头颅滚落于地,一双双杀得血红的眼睛在弥漫的硝烟中闪烁出仇恨的光芒。 “不!!!——”她想要冲下去制止,想要平息战乱。 可一道银光乍现,她的心脏被一把尖刀刺穿。 “妹妹,妹妹……” 在未知的召唤下,笪璐琳再次睁开眼,瞳孔骤然放大,全身痉挛,喘不上气,扭曲的五官看起来痛苦万分,大颗的汗珠接连不断从额头涌出来。 “你还好吗?!” 血流成河的画面仍盘旋在脑海里,心脏一阵绞痛,笪璐琳大口大口地吸气,吸了足足五分钟,才勉强缓过劲。 她的身边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正一脸关怀地盯着她。 女人递过来一张纸巾:“满头大汗的,是做噩梦了吗?” 笪璐琳愣了愣,摇摇头,又仓促地点点头。 “只是梦,梦都是假的。”女人轻声哄她,“你看看外面的天,多漂亮,你看看我,我才是真实的。” 陌生人的安慰让笪璐琳渐渐镇静下来。 她困惑,为什么又梦见洛清了? 而这回,是结局——洛清被杀死了。 持刀者是谁?是谁? 她怎么都想不起。 笪璐琳搓了一把脸,好让自己精神一点,这时才发觉手腕上少了一样东西。 老奶奶送的手镯落在鹿晴房间了。 没有了手镯就睡不安稳,笪璐琳不由得信邪,但不可能再返回去取,也不会再和鹿霖联系。 唉,算了吧。 已是傍晚,夕阳快隐没在群山之中。 笪璐琳给张西扬发消息:我到东站了,来接我吧。 —————— 让大家等太久了,所以先发两章,后两章过两天,主要仍在纠结一些重要的对白。抱歉更得太慢。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身体疲惫。 46只要极致的情感 张西扬找到笪璐琳的时候,她正坐在车站内部的休息区的长椅上发呆,双目无神。 他走过去,习惯性揉了揉她的头顶,触碰到她的额头时,发现出奇地烫。 “发烧了?”他弯下腰询问,“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事,吃过药了。”笪璐琳拍了拍旁边的座位,“坐着等吧,笪梓健快到了。” 张西扬下意识望向LED车次动态屏,要收回视线时,他的目光莫名凝滞了。 “不用着急,大概还要二十分钟。” 张西扬仍然盯着远处某个地方,盯了好一会,才坐下。 “你……”他看着笪璐琳,欲言又止,他呼了一口气后,轻声问道,“昨晚在哪过的夜?” 笪璐琳没有回答,慵懒地闭目养神。 张西扬不再多说什么。 车站里人来人往,张西扬专心端量笪璐琳,明明她的五官脸型都没有变,但总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是整体气质发生了变化,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应该是…… 沉淀。 她好像沉淀下来了。 这是一种令他感到陌生的状态。 在他想再摸摸她的额头时,笪璐琳倏地开口:“生命真的会轮回吗?” 生命轮回? 张西扬笑道:“你追什么剧了?” “没,”笪璐琳说,“就是好奇。” 张西扬沉思了一会,说:“和生命轮回相关的采访报道我倒有看过。湖南那有一个小村子,被称作轮回村,有一百多个再生人。” 笪璐琳睁开眼,看向张西扬:“再生人?” “就是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他们可以清楚地描述自己前世的点点滴滴,包括姓名、个人经历以及家庭情况,还有死亡原因。” “真的假的……”笪璐琳后背不知不觉冒出了冷汗。 “前几年有专家团队去村子里调查过,但至今都没有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国外也有不少学者在研究轮回转世,只不过很多奇异的现象暂时还没办法用科学去解释——”张西扬说到一半,手机响了。 笪璐琳坐正身子,不干扰他。 “好,好……收到。” 挂断了电话,张西扬面色凝重:“河南特大暴雨,我现在得立即赶去那进行报道。” 笪璐琳心一紧:“严重吗,有人员伤亡吗?” “听起来挺严重的,具体的还得去了现场才知道。”张西扬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放到笪璐琳手上,“Sorry,不能陪你们吃饭了,车留给你们开。” “别——”笪璐琳忙不迭把钥匙还给他,“你不是得回去收拾行李吗?你的事情重要,不用管我们。” 张西扬还要说点什么,笪璐琳送上个“闭嘴”的眼神。 “少啰嗦,赶紧去吧,注意安全。” “好吧。”张西扬站起来,充满歉意地耸了一下肩,“饭费记我账上。” 笪璐琳不打算让他请客,但这种时候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浪费口舌,于是再次叮嘱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 张西扬跑出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冲笪璐琳说:“与其期待轮回,我更希望大家今生都能好好活着。” 这个画面,让笪璐琳回想起许多年前,张西扬站在太阳底下发表演讲,铿锵有力地向全校的人宣誓要成为栋梁之材。 岁月更迭,少年的光芒穿过万丈红尘,仍在熠熠生辉。 笪梓健因为没能见到张西扬,失落了好久,从高铁站念叨到餐厅,笪璐琳往他嘴里塞了个大鸡腿,他才消停。 笪璐琳吃得很少,只喝了碗汤,这一整天她都没有进食,但她实在没食欲。 她骗笪梓健说中午吃得太饱,所以晚上吃不下,笪梓健知道她发着烧,不勉强她。 他们坐出租车回小区,笪璐琳在车上没有睡着,全程呆望街景。 下车前,她轻轻拉住笪梓健的手腕:“背姐姐上去吧。” 她整个人有气无力,笪梓健感觉是一片羽毛在触摸自己,这样虚弱的她让他觉得害怕。 在他的印象里,从小到大,姐姐生病的次数不超过叁次,就算发高烧,她也能在听到喜欢的动画片的主题曲的那一刻从床上蹦起来。 以前的她就像永远富有生命力的鲜花,总是笑着,让人一见心情就会变得晴朗,可现在的她,像一吹就飞散的灰烬。 这个比喻在她捶了他胸口一拳后灰飞烟灭。 “我困了,快背我!” “……”好的,他发觉是自己瞎矫情了。 笪梓健比较瘦弱,也不常锻炼,当笪璐琳往他背上一趴,他就感觉大事不妙了:好重…… 但男子汉的尊严让他不轻易低头,他咬咬牙,愣是颤颤巍巍地把人背了起来,还有一只手拖着行李箱。 经过保安室时,他余光瞥见坐在里面的保安大哥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费劲地背了叁十米后。 “不行了,姐,你真的太重了……”笪梓健求放过。 “放屁!”笪璐琳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不肯下来,“我轻得很。” “你一百多斤哎,万一我骨折了明天怎么面试。” “……” 笪梓健读的专业是法学,暑假准备在一家中型的律师事务所实习。 顾及他的面试,笪璐琳松开了手,回归平地。 她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像个大姐大一样说:“郑重声明,我BMI没到18,偏瘦,才背一会就气喘吁吁,分明是你的问题。” 笪梓健据理力争:“我上学期的一千米长跑及格了!” 在听到一千米时,笪璐琳的眼眸暗了暗。 笪梓健叽叽歪歪了半天后,在出电梯前一秒终于察觉她的分神。 “姐?” 笪璐琳皱起了眉头。 笪梓健问:“你在想什么?” 笪璐琳的目光落在虚无处,她低声说:“背着我跑一千米会怎样?” “哈?”笪梓健吓得往后缩脖子,“我还不想猝死……” 笪璐琳斜眼乜他:“没说你。” “那说的是谁?” 笪璐琳扭头看着笪梓健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她却透过那双深深的充满关心的眼睛,不可抑制地觑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最终,她淡笑着摇了摇头。 “走吧。” 脚已经在半湿半干的靴子里泡了一天,变得皱巴巴,这下笪璐琳感觉全身烧得更厉害了,她洗完澡吃了药就立马钻进被窝,由着笪梓健自生自灭。 这回是第二次登门,笪梓健轻车熟路,自动自觉收拾好沙发当睡巢,这一觉倒睡得很安稳。 体质好是天生的,翌日清晨笪璐琳醒来时,烧已经退了,身体和精神恢复如常。 由于笪梓健还处于人生地不熟的阶段,笪璐琳先陪他去律师事务所再去上班。 面对高耸的大厦时,笪梓健紧张得双腿发抖,拉着笪璐琳的手不肯放。 笪璐琳想起小时候牵着他过马路他总抓得紧紧的场景,十几年过去了,他长成了竹竿,性子却还是没怎么变,一遇到事就拿她当避风港。 “你再不松手,我要迟到了。” “姐,”笪梓健呜呜叫,“万一我面试没通过怎么办?” “按我教你的去表现,绝对过。” “但是……” “但是不管你有没有通过,”笪璐琳没好气地打断,“我都会送你一份礼物。” “真的吗!”笪梓健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了,他又傻笑道,“那你最后再给我一点爱的鼓励吧!” 笪璐琳踹了他一脚。 张西扬的报平安是半夜发来的,也许是时间紧迫,他只发了“安全”二字,其余的没提,但笪璐琳从他的报道视频以及其他新闻快讯里了解到,河南这次的特大暴雨历史罕见,引发了非常严重的山体滑坡、洪涝灾害,已经有上万间房屋倒塌,上百人失踪。 笪璐琳没见过那么可怕的雨,大街小巷成了河道,雨水漫涨到可以把车辆淹没,把人冲走,对比起来,自己过往经历过的每一场大雨都只能算小儿科。 心一路揪着到达了办公室,同事们也在讨论这场灾害,听说市里派了抗洪抢险专业队去增援。 高一铭感慨道:“自然灾害、环境污染这些对于存活了四十多亿年的地球而言,只是不痛不痒的小疙瘩,但对于渺小的人类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体。” 在高一铭讲话的时候,笪璐琳坐在方正的格子间里,凝视着阳光下漂浮不定的尘埃,一个离奇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些尘埃是遨游于广袤的宇宙间的星辰,而自己是主宰万物的上帝,手指微微一动,便能搅乱万千星辰。 那个时刻,她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 爱而不得,所谓宿命,别人的目光,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 日子持续忙碌着。 笪璐琳每晚不是在办公室里加班就是出外勤,不是高一铭硬性要求的,她现在写材料已经得心应手,又快又好,他基本挑不出毛病,可她自己主动要求干多点活,范擎等人在背后笑她真傻,与其瞎忙活求晋升,不如早点嫁人,就连李婵也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劝她。 “权力、金钱和性是最接近人性本质的存在,权力的授予几乎不会清清白白,你一没背景,没靠山,二是女性,还有姿色,光凭你自己,哪怕再有能力,在那些人眼里,也只是工具。” 但其实笪璐琳的想法极其简单,她纯粹想忙一点,再忙一点,忙到没有时间左顾右盼,忙到没有精力回望过去。 至于笪梓健,他通过了面试,白天在律所打杂,晚上就在家学习,偶尔被笪璐琳拉着开黑,而张西扬依旧奔波在最前线。 他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以各自的方式追逐着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周之后,张西扬从前线回来,他抵达公寓的时候是凌晨一点,一沾床板,就沉沉地睡到了下午叁点,如果不是有人敲门,估计他能睡足24小时。 他顶着鸡窝头开了门,笪璐琳对这副模样见怪不怪。 “我、笪梓健还有周悠儿打算去野餐,你要一起吗?” “嗯?”张西扬眼皮耷拉,靠着门框昏昏欲睡了一会,脑子才稍微清醒一些,“好,等我一下。” 笪璐琳稍稍凑近,细瞧他的黑眼圈:“你是不是很累?累的话我们换成其他时间。” 张西扬有一瞬间晃神,他闻到了女生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他勾起嘴角说:“不用。” 野餐地点定在一座上世纪末建成的公园,英伦风格,有维多利亚式建筑物及广阔的草坪和湖泊,很适合拍照和散心。 这趟野餐之行准备得随意又隆重,所有东西都是在超市买的,选择标准是漂亮,所以买了很多表面五彩缤纷精致小巧的甜品,吃到后面,四人都腻到反胃。 为了消食,笪梓健和张西扬跑去湖对面,加入了一群男孩的足球大战。 笪璐琳和周悠儿都穿了短裙,不宜跑跳,留在原地聊天。 日落的时候,她们躺在野餐布上看云,清风徐徐地拂送来一阵阵草木混杂的幽香,艳丽的晚霞,像是打翻了的彩色颜料盘。 夕阳真是无限好。 笪璐琳感叹之余,不由自主回忆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胸口变得很闷,她侧身去拨弄旁边的青草。 “你还没告诉我你上上周是去见谁了。”周悠儿看了笪璐琳一眼,终究忍不住提起这件事。 “不过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哎,我那天那么苦口婆心,你大概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笪璐琳停止手上的动作,轻轻笑了。 “我向他告白了。”她说。 周悠儿的心怦怦跳,静默着等待她说下去。 “我脱口而出的告白语录还挺文艺的,好像还用了排比句!” “……”这是重点吗? 周悠儿急切问道:“他什么反应?” 笪璐琳笑着说:“拒绝咯。” 她好像不当回事,但周悠儿不敢掉以轻心,斟酌着字句说:“他……真的不喜欢你?” 笪璐琳说:“喜欢。” “那为什么——?”周悠儿更加好奇了。 “但他不爱我。” 他喜欢我,但他不爱我,所以我放弃了。 “啊?”周悠儿不理解,“互相喜欢不就行了吗,谈个恋爱而已,你们还没开始就说‘爱’,太沉重了。” “不行,我只要极致的情感。”笪璐琳语调轻快但又明确。 周悠儿笑了:“怎么极致法?” 笪璐琳顿了顿,望着远方,淡然道:“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听到这个答案时,有那么一瞬,周悠儿觉得毛骨悚然。 在过去的交往中,她的确发觉笪璐琳的身体里有着和绝大部分人不一样的特质,从高叁那年的经历就能窥知一二——笪璐琳做到了她所做不到的事,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学习,风雨不改,硬生生靠自学将成绩从年级倒数扭转到年级前叁。 没心没肺的性格下藏着非同寻常的固执和坚韧,纵使会迷茫,会放纵,但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力以赴,奋不顾身。 这样的人在面对爱情时,也秉持了更为深刻的标准和原则,要像她一样或者比她更加坚定的人才能承受得住她那份热烈的感情,稍微有一丝动摇,她宁可完全失去。 “真疯狂。”周悠儿叹息,“我不会这样爱一个人,也不奢求有人这样爱我。” 笪璐琳一笑置之,阖上眼休憩。 过了一会,母亲许凤娇打来电话。 “璐琳啊,在做什么呢?” 静了片刻,笪璐琳说:“野餐。” “那不被蚊子咬惨了?” “徒手拍死了几只。” 许凤娇笑了,继续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和梓健一起住同一间公寓不大好,你俩都这么大了,你女孩子多不方便,而且万一喜欢你的男生知道你和弟弟住一块,都不敢追你了。他和西扬住也不好,我怕打扰到人家。我让你爸另外给钱他出去租房,你自己多存点钱……” 许凤娇滔滔不绝,笪璐琳站了起来,背对着周悠儿说:“我去上个厕所。” 她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一直往前走,逐渐远离人烟。 “还有啊,你外婆寄来了芒果,今年的芒果长得可好了,又大又甜,我让你爸明天寄一箱——”正说得兴起,听筒突然传出了啜泣声,许凤娇错愕,“……囡囡,怎么了?” 在无人的合欢树下,笪璐琳缩成一团,掩面大哭。 “妈……” 人有时候很坚强,坚强到可以自我默默消化所有负面情绪,始终戴着微笑面具。 “我失恋了……” 有时候又无比脆弱,脆弱到一听见妈妈的声音就会泪流满面。 许凤娇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她在努力回想女儿上一次对着自己哭是什么时候,六岁还是七岁,太久远了,久到她差点以为女儿天生不会流泪。 她的心有点痛。 “什么时候恋爱的,我都不知道。” “告白,被拒了……”笪璐琳抽抽噎噎,“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看开了,我只是,还有点难过。” 静默了一会,许凤娇轻声说:“恭喜他,没掉进你的魔爪。” “……” 笪璐琳哭得更大声了:“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那——我扛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和你在一起?或者叫你爸用砖头砸他。” “……”笪璐琳彻底被气笑了。 “再不行,指使笪梓健叫上一群同学去揍他,好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不知好歹的下场。” 一朵毛茸茸的粉色合欢花飘落至脚边。 笪璐琳捡起,放在手心。 她看着那朵花,若有所思,半晌,才接上刚才的对话:“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母女同时哈哈大笑。 天完全暗了,笪璐琳擦干眼泪往回走。 她感觉身心轻松许多。 在盛夏的尾巴,积攒多日的愁绪和满腔的悲伤被一股很神奇的力量巧妙地化解了。 这股力量使她更强大,更包容,也更勇往直前。 47想触碰却收回手 那晚,王雪清正坐在摇椅上冥想,突然接到来自医院的电话。 “你好,这里是告柏市第一人民医院,请问是鹿霖的家属吗?” 王雪清怔了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索片刻,说:“是。” “鹿霖在街上晕倒了,头部受伤,需要进行清创缝合手术,麻烦你现在过来一趟。” 王雪清慌忙打车赶到医院,几乎认不出那张被凝固的血液覆盖住的面孔。 发高烧和低血糖导致了晕厥,人倒地的时候额头及眼角被路边的栅栏划伤,留下了一指长的伤口。 王雪清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等待。 周围悄然无声,她的心跳得很快。 明明早已见惯生死,曾经有无数的人在她的面前病逝、老去、惨死,就连她自己也死过好几回,但在这种微不足道的时刻,她却不受控地感到了紧张。 一小时后,医生出来了,笑着说:“很顺利。” 王雪清稍稍松口气。 鹿霖被安排住在一间多人病房,有老有少,吵吵嚷嚷。 护士给鹿霖扎好针输上液后,向王雪清嘱咐一些术后注意事项,王雪清左耳进右耳出。 “我年纪大了,记不住,你别跟我讲,跟……” 她本想说“跟其他人讲”,可是,“其他人”有谁? 他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一个可以照顾他的人。 王雪清皱眉:“你们为什么会联系我?” 护士说:“鹿霖之前在我们医院就诊过,系统上显示他填的家属联系方式就是您的手机号码。” 王雪清顿时愣住。 “您是他的奶奶吧?”护士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人,娇声细语。 王雪清一瞧小姑娘的眼神就知道其心思,她不可察地笑了,挑眉道:“我是他女朋友。” 护士:“……” 护士离开后,王雪清坐在床边仔细地打量鹿霖,与上次见面相比,他又消瘦了不少,整张脸、嘴唇以及露在外面的手都煞白得像纸,毫无血色。 看上去,好像随时要死去。 【结束了。】 这是他傍晚发来的信息。 王雪清原以为,故事终于如她所愿进展到这一步,自己会很高兴。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竟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和安心。 她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不知不觉间一直在颤抖。 这里太闷了,她深吸一口气,走出病房。 走廊上,两个女护士不急不慢地推着医用推车,聊得热火朝天。 “这么帅为什么要被包养啊!” “会不会是那个老奶奶开玩笑的呀?年龄差也太离谱了。” “有可能是开玩笑,不过……哎,帅哥总是不缺女友的,其实我之前就在咱们医院里见过他了,他背过一个女生来救治,初印象真是终生难忘。那女生食物中毒,吐得那帅哥上半身全是黄澄澄黏糊糊的恶心东西,还好大一股怪味,他是光着脚跑来医院的,不知道是不是跑得太急把鞋子跑丢了,估计一路上踩了不少石头玻璃,脚丫子硌得那叫一个血迹斑斑,大冬天的,还是深夜,我瞅着就觉得好痛好冷。” “天哪,怎么不打车?” “好像是住这附近,不好打车。” “那女生后来没事吧?” “没事,但帅哥自己差点命也没了。” “为啥?” “他有哮喘病,跑步而且是快跑,无异于自杀!幸好他到了医院后才发作,及时抢救回来了。” “天啦噜,这是真爱吧!” 听到这,跟在两人身后的王雪清停下了脚步,转身推开防火门走进楼道,扶着墙颤巍地在阶梯之间坐下。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包香烟,对着转角的白墙壁,一根紧接一根地抽。 她的手抖得有些厉害,烟灰不间断地落在她的脚边。 浓重的烟雾缠绕着她,模糊了她的脸。 夜色幽深得能吞尽万物。 在月亮彻底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的时候,眯着眼抽了半包烟的王雪清忽然两眼放光,像想清楚了某件事情下定了决心一样,紧咬牙关紧攥拳头径直迈向长廊尽头的病房。 鹿霖已经醒了,身体还有些虚弱,他刚要起身观察四周,视线就被一张脸完全挡住了。 来不及疑惑,就见王雪清狠狠地拍了一掌床板,大吼道:“去他娘的狗屁命运!” 鹿霖:“……” 病房里的其余人都目瞪口呆地望了过来。 王雪清紧盯着鹿霖,沉声道:“我九十岁了,每天只会抱着八卦图守着回忆自我折磨,过得瞻前顾后胆战心惊,最后活了一辈子,功没建,业没立,因为不相信人性,也没学会怎么去爱和被爱,甚至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是这么活着,净苟活了。” “正所谓不破不立,可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去破,只敢打着为你们好的名义,让你们也活得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苍蝇一样,想爱不敢爱,想追求不敢追求,想触碰却收回手,但不应该这样,人生不应该这样!” 这位年过鲐背义愤填膺的老人,像是要把毕生肺腑之言都在此刻掏出来。 鹿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那些与背叛、杀戮、死亡息息相关的过往,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经历,她一直都在,从四千叁百年前,到今天,她以不同的身份,一直都在。 哪怕她已经老得直不起腰,仍在肝脑涂地般守护着自己。 “我常常问自己,几千年来我想要抗争的到底是什么?命运吗?”王雪清双眼含泪慢慢摇头,“一世又一世轮回,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无论是仇恨、权力还是欲望,归根结底就是人心,鹿霖,是坏掉的人心,而能战胜它的——唯有爱,爱能拯救一切破碎。” “这一次,我愿意相信你。” 王雪清轻轻握住鹿霖的手:“孩子,去爱吧。” …… “啊——” 听到叫声,正在刷牙的笪梓健连忙吐出泡沫,从卫生间冲去房间。 “姐,你咋了?” 他看见惊醒的笪璐琳双手捂着心脏,瞪着大眼,全身哆嗦,汗如雨下,似乎刚遭受过很可怕的事情。 “又做噩梦了?”笪梓健走到床边,一次性抽出几张纸巾给她擦汗。 笪璐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久久不语。 笪梓健也不多言,耐心地等待她复原。 两人同住了半个月,这已经是她第叁次这样子——大清早被噩梦吓醒,然后陷入沉思,但自己缓过神后会恢复如常。 果然,几分钟后,笪璐琳苍白的脸上扬起一个不以为意的笑容。 她伸手替笪梓健擦掉嘴角的泡沫:“没事。” “姐,”笪梓健面露担忧,心里猜想姐姐噩梦不断的情况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如果你今晚不加班的话我们去逛街吧,叫上西扬哥一起。” 笪璐琳捏了捏他的脸,笑道:“等你发工资再说吧。” 明明眼前的人还是像平时那样笑着,但笪梓健总觉得,她的笑容里好像多了很多他不曾见过的比以往更复杂的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件好事。 酷热的八月来临,大地如蒸笼,连风都是热烘烘的。 笪璐琳冲了个醒神澡后,和笪梓健一起出门。 电梯从最高层下来,没那么快到,笪璐琳转了几圈脖子,最后视线习惯性停留在隔壁的门上。 不一会,门开了,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笪璐琳的心在一瞬间提起,又在下一秒坠落。 偶尔,她还是会忘记那扇门背后的人已经换了。 “西扬哥,早啊!”笪梓健冲张西扬挥手。 “早!”张西扬回以爽朗的露齿笑,“我今天开车回电视台,顺便送你们吧。” 笪梓健一口应允:“好啊,挤地铁时我的面包老是被别人压扁。” “我们仨的方向都不一样。”笪璐琳说。 张西扬说:“没事,应该来得及。” 笪璐琳想了想,说:“你送笪梓健吧,我比较近,坐地铁就几个站,可能比汽车更快。” “是吗,我还不大了解这附近的交通——”电梯到了,张西扬跟随两姐弟走进去,话还没讲完就被电梯里的肌肉男打断。 “嘿,弟妹!”陈雄热情地和笪璐琳打招呼,“好久没碰上啦!” “……”笪璐琳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 “你叫谁呀?”笪梓健觉得莫名其妙,电梯里明明就他姐一个女的,而且是单身,哪来的弟妹。 “哟,你们六楼怎么多了这么多年轻小伙?”陈雄自来熟地捏了一把笪梓健的胳膊,“小帅哥,你这么瘦,要多锻炼啊!” 他又望向笪璐琳:“弟妹,说好去我那健身,我日盼夜盼,盼了快两个月都没见你来,干脆你们仨还有鹿老弟找天一块来,我给你们五折优惠!” 这回,笪梓健和张西扬都确定这男人称呼谁为“弟妹”了,不约而同困惑地看着笪璐琳。 “额,”笪璐琳尴尬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纯属误会,这位大哥误以为我和我的旧邻居是一对了。” 这下子轮到陈雄困惑了,他还要再发表点证言,被笪璐琳一个犀利的眼神杀得全数咽回肚子。 “前阵子真的很忙,”笪璐琳附上一个假笑,“这周末我一定会去帮衬你。” “一言为定啊!”目的达成,电梯到达一楼时,陈雄递完名片,愉快地和叁人道别。 笪璐琳不想再多解释半句,匆匆说完拜拜也溜之大吉。 交通的确有些拥堵,张西扬尽量绕开红绿灯多的道路。 笪梓健坐在副驾驶座,表面在看刑法书,实则心不在焉。 又到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西扬哥,你觉得我姐怎么样?” “干嘛?”张西扬心照不宣地笑了,“你想当媒人啊?” 笪梓健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就是觉得你们俩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各方面也都挺合适的。” 张西扬点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 笪梓健不完全领会他的意思,这到底是打算增进关系还是维持现状? 红灯转绿,张西扬启动车子,漫不经心地说:“在感情上,你比你姐开窍啊。” 一进办公室,笪璐琳就打了个喷嚏,外边艳阳高照,里边冷气十足,生理期怕凉,她披上件薄衫。 周一早上照例要开晨会,笪璐琳按照高一铭的吩咐,提前做准备,给每个人倒好茶水。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关于开展印刷行业挥发性有机物(VOCs)污染整治工作的通知》的编制”。 高一铭首先发言:“目前我们国家挥发性有机物污染防治基础还比较薄弱,存在法规标准不健全、环境监管不到位、控制技术应用滞后等诸多问题,为了深入推进大气污染防治工作,规范告柏市印刷行业的挥发性有机物污染治理,我们生环局呢,必须尽快编制出与之相关的通知。大家有什么想法,尽管畅所欲言。” 他说完,有部分人立即低下头,就像课堂上害怕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 “平时老围在一块说叁道四,一到开会就成哑巴了?”高一铭目光如炬,迅速锁定了目标,“范擎,你身为大哥,先说。” “……”范擎左瞟右瞟,支支吾吾,“我觉得……呃,首先要完善信息公开制度,通过网络媒体公布印刷企业的整治完成情况,然后……加强宣传教育工作,引导和鼓励公众积极参与监督,举报违反规定的企业……嗯。” “这点基本上每一份通知都会提及,”高一铭皱起眉头,“有没有更具体的想法?” 范擎哑口无言。 “下一个。” 高一铭按照资历级别逐个逐个提问,大部分泛泛而谈,只有一两人言之有物。 最后轮到笪璐琳。 以往开会她都是负责会议记录的那一个,不常发言,大家也不期待她能提出什么好建议。 笪璐琳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正面迎着高一铭的目光说:“之前我跟执法处去检查过一些印刷厂的排污情况,有些企业老板反映,他们已经按照国家要求进行UV光解之类的处理,各项指标都达标,现在突然新增挥发性有机物处理,很多设备会被浪费掉,造成很大的成本负担,所以第一点,我觉得不同规模的印刷企业应该以不同的要求去规范,对于排放量小的企业我建议鼓励全面实施源头替代,但那些已经建设并且不是光氧化、光催化、低温等离子这类低效治理设施的现有企业,最好先别要求拆除原有的治理设施;第二点……”* 笪璐琳一点接一点、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知不觉集中到她的身上。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个对任何人都微笑的女孩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但也仅仅是一道风景。 他们时不时就把自己的工作任务扔给她,实际上从未看重过她的工作能力,当他们今天重新审视她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她似乎和想象中不一样,她好像可以把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转化为更有力量的东西。 她的眼神里含有几分严肃,几分真诚,还有几分睿智。 以至于,他们开始分不清,一直以来,肤浅的究竟是他们想象中的她,还是他们自己。 “就应该这样,制定和推行新政策前要善听群众的声音。”末尾,高一铭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笪璐琳觉得他那泛起眼角纹的笑里似乎带着欣慰。 到了中午,笪璐琳和李婵一起在食堂吃饭。 李婵说:“我好奇你怎么不生气不抱怨,天天加无谓的班,还被派去执法,企业的人一不高兴就向你问责、恐吓。” “私下也会抱怨的,”笪璐琳拧着眉像在深思,“但我更在意的是,有时候,我们生环局去小企业转一圈,很可能就会让一堆人失业,明明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好像掐住了别人命运的咽喉,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所以我偶尔会想,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改善这个现状。” 李婵觉得不可思议,现如今竟然真的有人领着几千块的薪水,却心怀天下,而她只能把这归结为——还是太年轻。 “对了,下午的专题培训,授课教授是告柏大学的。” 听到告柏大学,笪璐琳全部神经都紧张起来,但她表面上还是很淡定。 “哪位教授啊?”她吃了口青菜满不在乎地问。 “乔倩如,”李婵说,“好像还会带学生过来。” —————— *如果有错,是作者的问题,不是璐琳的问题。 48两个人的关系带 灯熄了,大气处的人进入午睡状态。 笪璐琳坐在座位上,对着桌上的小盆栽发呆,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水。 她喝了几口,腹部的疼痛稍稍得到缓解,脉搏却依旧紊乱。 这些天,貌似看淡,实则不然,焦躁的情绪反反复复。 下午他会不会来?如果会见面,应该怎么表现才显得自己毫不在乎?要不不藏不掖,直接把他拉到一边大骂一顿出口气? 但她好像不应该生他气,先动心的是她,先主动的是她,擅自闯入他的空间侵扰他的生活的也是她,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她付出一丝一毫,那她凭什么在得不到正向反馈后就心生怨恨。 算了,不如以肚子痛为由请病假回家。 但转念又想:不行,逃避只是一时的,你得去面对,不管好的坏的,你都得去面对,跨过这道坎才能真正拥抱新生活。 这么下定决心时,笪璐琳抬起了头,目睹乔倩如从培训室门口优雅地走上主席台,亲切地和大家打招呼。 没有人,乔倩如的身后没有任何人跟着。 笪璐琳左顾右盼,在能容纳百人的培训室搜寻那个身影,也没有搜到。 人一下子蔫了。 他没出现,又觉得好失落。 最折磨内心的,往往不是对方的绝情,而是自己永无止境的期待和幻想。 做人好难。 “小琳,怎么了?”李婵见笪璐琳鼓着嘴,好像在生闷气。 笪璐琳意识到自己不该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立即收敛起脾气,浅笑道:“中午没休息好。” “可以偷偷打个盹。”李婵伸了个懒腰,“自从咱们局和告柏大学、环科院战略合作后,培训是越来越多了,搞得我下班后还得像中学生一样温书。” 说起来,生环局其实属于技术部门,尤其是他们这种市级的,基本不养闲人,就连范擎那种只想当混子的家伙也偷不了多少懒,所以即使内部有小帮派,勾心斗角的事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多。 笪璐琳手背撑着下巴小声问:“不是说乔教授会带学生来么?” 李婵说:“培训的讲师只需要一个,其他的教授还有学生在和监测与科技处的人开会。” 笪璐琳闷闷地哦了一声,转头望向幻灯片。 乔倩如讲的内容是碳捕集、利用与封存,笪璐琳对这一技术不算了解,笔记做得细致认真,偶尔,她也会走神,光顾着看乔倩如的样貌,更准确而言应该是欣赏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大概因为投入,笪璐琳感觉叁小时的授课时间流逝得很快。 依依不舍地目送乔倩如离开培训室后,她不忘自己的要事,拦下准备回执法处的陈敏洁和周俊。 “二位——”笪璐琳朝他们甜美一笑,“有没有去检查过敬阳玻璃有限公司?” “敬阳?”周俊回忆了一会,“两个月前我和其他同事去过。” “排放达标吗?”笪璐琳问。 “嗯。”周俊挑起眉,“你知道黛州朝阳集团有限公司吧?” 笪璐琳点点头,她早已做好功课。 八十年代中期,黛州玻璃厂成立,花费十余年的时间逐渐壮大成为黛州朝阳集团有限公司,在零几年的时候,朝阳集团一度抢占了九成以上的国内建材市场份额,直至今日,依然欣欣向荣,是中国建材五十强企业之一。 “敬阳是朝阳在告柏的子公司,这几年国家管控得最严的就是像朝阳这样的大集团。”周俊说,“何况它曾经因为严重污染环境被罚过上千万,现在购进的都是最先进的治理设施。” 陈敏洁插了一句:“你怎么问这个?” 笪璐琳一直记挂着鹿霖爸爸是因为空气污染而患癌去世这件事,不管出于哪个身份,鹿霖的同学也好,环保人也罢,她都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当然,她不会随意声张自己正在查朝阳集团。 “昨天买了它家生产的玻璃杯。”她随口扯了个谎,又望了一眼空了的会议室,“谢谢你们哦,我不耽误你们下班啦。” 培训日的好处是当晚不需要加班,笪璐琳准备回大气处拎了包就离开,只是,她忍不住特地绕一段远路,绕到了监测与科技处,假装经过,再假装不经意地往里面瞄一眼……结果,空空一片,想来他们不是还在会议室里开会就是已经散会回家了。 她深吸一口气,暗笑自己真傻。 隋政突然发来消息:我已经到了。 差点把这件事忘了,笪璐琳匆忙出发。 这次和隋政的见面,是笪璐琳提出的。 你听说过六人定律么,就是指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带,基本确定在六个人左右。 世界是一个圆,出发点不同的河流终会汇聚于同一片大海,就像她因为认识鹿霖而认识了鹿晴,再从鹿晴那里知道了朝阳集团以及集团的董事长隋敬阳,另一方面,她第一次出外勤检查的工厂的老板是隋敬朝,而隋敬朝的儿子隋政是她的大学同学。 最后她发现,隋敬朝和隋敬阳是亲兄弟。 咖啡馆洋溢着浓厚的果香。 一见到笪璐琳,隋政就两眼放光,上次见面,她出于原则拒绝了他的请求没有收他的“贿赂款”,他能理解她,但他没想到她竟然在第二天给他转了一万块作为医治他妹妹的白血病的捐款,后来的每个工资发放日,她都会转一笔钱给他。 她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在大学时,虽然笪璐琳待人温和时常微笑,但生得实在美艳,在隋政的心里,她是那种他想接近但不敢接近的女神,所以他们仅仅交谈过几句,不曾深交。 他在学校图书馆里的自习室偶遇过她几次,有一次他特地坐在她的旁边,她全程没发现,他瞥见她对着高数的课本抓耳挠腮,自言自语。 “这什么呀,算得我头都快炸了……” 他以为她会放弃,结果她一整晚都在攻克那道题,闭馆的音乐响起时,她似乎是解出来了,露出如蒙大赦的神情,在回宿舍的路上蹦蹦跳跳。 见过她私底下的真实模样后,那些吹到他耳边关于她被有钱的老男人包养或者坐台的传闻,他统统没相信过。 “真的谢谢你。”隋政诚恳地双手合十致谢,“但你以后别捐了,我会想办法尽快还你的。” “不用还,杯水车薪而已。”笪璐琳笑了笑,“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也多亏别人的帮助才熬过去了。” 隋政感激地点点头:“我按照你说的,给我爸的工厂申请了延期缴纳罚款,现在工厂还能撑下去,一步步整改,就是不得不辞退了两个老员工。” “你之前跟我说过,黛州朝阳集团原本是属于你爸的,是什么意思?”笪璐琳问。 隋政深深叹了口气,抿了一口咖啡后慢慢讲述起往事。 1981年,隋敬朝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建材厂工作,从工人一步步晋升为总经理,后来不甘于打工,1986年,他创办了黛州玻璃厂,一年后同意弟弟隋敬阳的加入,两兄弟共同经营,他们不仅时机抓得准,也极具能力和胆识,带着团队研发出既能节约材料又能提供更好性能的新型玻璃,从此不仅在黛州还在全国打响了名声。2000年,在政府的要求下,黛州玻璃厂和其他硅酸盐重点生产企业合并成立了黛州朝阳集团,原本隋敬朝被任命为集团的董事长,但上任没多久后他就被货车撞伤,休养了将近叁年才痊愈。当他走出病房,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已和叁年前截然不同,隋敬阳彻底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为朝阳集团的掌权人。被踢出局后的隋敬朝试图东山再起,重新建立自己的企业,却屡遭隋敬阳暗中打压,最后迫于无奈,他只能从黛州跑来告柏办一家小小的废塑料炼油厂维持生计,眼睁睁看着隋敬阳华丽蜕变,成了万人称羡的亿万富豪和大企业家。 笪璐琳听了一阵唏嘘:“我很抱歉,其实那次检查,我有参与执法,当时我对你爸的印象是这个大叔真装模作样,万万没想到他经历过那么多坎坷。” “别说抱歉。”隋政反倒不好意思地摆手,“我爸平时说话拿腔拿调,是容易让人觉得装,听我妈说他年轻时可爱掉书袋了。” 笪璐琳轻轻一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很快沉下了脸,严肃地说:“隋敬阳为什么对亲人也这么心狠手辣?” “其实我爸作为哥哥,一直待隋敬阳很好,压根想不到他是白眼狼,为了名和利竟然可以不择手段!” “那你们打算报仇吗?” 隋政无奈地摇头:“他早就在金字塔的顶层,而我们还在底层苦苦挣扎,没有精力去想生存以外的事了……你知道吗,二十岁以前我也以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我也以为自己的黄金时代要来了,可是……”他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迅速抹去,又抬起头微笑,“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我待不了太久,过一会得回去加班。” 见他这副低迷又故作坚强的模样,笪璐琳也想哭了,他的感受她都懂,正因为懂得,所以知道不能随随便便地安慰句加油。 她忽然想起某人的一番话:“隋政,你知道南极洲的冬天一般多少度吗?” “好像是——”隋政拧起眉,思考了几秒,“负七十摄氏度?” “你知道啊……”意料之外,笪璐琳觉得有点尴尬。 隋政说:“以前不知道的,但今年叁月底的时候,有个男生来找我,也是问隋敬阳的事,那天我真的好丢脸,说着说着就在他面前哭崩了,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和南极企鹅有关的小故事开导我。” 笪璐琳:“……” 怀着汹涌的情绪回到了小区。 到达六楼,电梯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隔壁屋子的门口站着两个对峙的男生,一个慵懒抱胸,一个站姿如松,身后还有一个黑色行李箱。 看着那个清冷的背影,笪璐琳顿时有种心脏被紧紧捏住的感觉,喘不过气。 原本在一边看戏的笪梓健一滋溜滑步到笪璐琳面前。 “姐!” “他们在干嘛?” “你那个旧邻居真的很讨人厌!”笪梓健怕被不远处的人听见,说得很小声但咬牙切齿,“他讲什么新房东要结婚,自己被赶出来了很可怜,又嫌酒店不够干净,一时半会找不到新住所,只好先搬回这住。” “……”你确定他会用可怜形容自己? “然后又说他的租房到期日是八月十五号,尽管他在七月份就搬走了,但在具有法律效应的租赁合同上,这房子目前的承租人依然是他,而且他没有向西扬哥收取过任何租金,是他大发慈悲让西扬哥免费在这住了半个月。” 笪璐琳对笪梓健的复述半信半疑,觉得他多少添油加醋了:“张西扬怎么说?” “西扬哥……”笪梓健气势忽地弱了一大截,“没否认——但是!”他又猛地瞪大眼,“当初是那家伙自己说不在意这一个月的租金的,现在无端端要搬回来,这不是在把人当猴耍吗?!” 那边叽叽喳喳,这边剑拔弩张。 张西扬不耐烦地呼了一口气:“我赔你五倍的钱,行了吧?” 鹿霖无动于衷,一脸淡漠。 “六倍。” “……” “八倍。” “……” “十倍。”张西扬挺直背,声音低沉着说,“再高我就告你敲诈勒索了。” 鹿霖冷冷地掀起眼皮,说:“我不缺钱。” 49值得留恋的世界 当记者这几年,张西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历经沧桑的人通常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论如今过得好不好,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留下被生活鞭笞过的痕迹,懒得掩饰的直接彰显于外表,懂得掩饰的也会被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言行出卖,但眼前的男生任你再费心观察,看上去都像一张平铺的报纸,没有一丝褶皱。 其实第一次见面之后,张西扬就托人调查过鹿霖,过程比想象中困难,鹿霖十八岁前就在好几个城市待过,当年的左邻右舍也有不少搬家了,幸亏张西扬人脉比较广,最后将朋友们提供的信息拼拼凑凑,勉强能画出一条成长线——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常年被叔叔和堂兄殴打,从初中开始就不得不自己兼职赚钱……经历过这些的人,没有变得自卑懦弱,也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反而一路保送,是同学口中的“神”,在不同的老师的眼里,也是“一个从内到外近乎完美的好孩子”。 这是怎么做到的?张西扬极其好奇。 身为优秀记者,一旦对某样事物产生好奇,就势必要追究到底,于是他说:“既然你不接受钱,那不如我们一起住吧。” 旁观的笪梓健惊得目瞪口呆,他本来不知多庆幸这个人总算离他姐远远的了,怎么能又变回狗皮膏药呢。 “不行,我和姐姐都不同意!” “……”被扯下水的笪璐琳乜了弟弟一眼,就转身回屋了,她觉得这种事犯不着第叁个人插手,也不想表现出对此很关心的样子,况且,一有风吹草动,笪梓健肯定马不停蹄来通知她。 果然,五分钟后,笪梓健回来了,满脸愁容,答案显而易见——鹿霖同意了。 笪梓健又补充道:“住半个月左右。” 笪璐琳还是挺意外,他无端出现,无端离开,又无端出现,明明说只想一个人生活,却转眼就接受与陌生人同住一屋檐下。 一个洁癖狂,一个邋遢鬼,哪个会先疯? 笪梓健气鼓鼓的,笪璐琳抬手摸摸他的头:“你气什么呀,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姐!”笪梓健愤懑不平,“你是不是把西扬哥当备胎?!” “啊?”笪璐琳无辜到挠头。 “难道你看不出他对你的心意吗?” “……” “人家好好的央视不待,跑来告柏是为了什么,你真的不懂吗?” “他说这边给的工资更高呀。” “真的被你气死,原来你真的会信——那人家明明有钱可以住高档小区,为什么偏偏搬来你隔壁住?” “他说蹭饭——”意识到不对了,笪璐琳打一激灵,“他……跟你说……喜欢我吗?” “你自己去问吧。”笪梓健无语地叹气,“两个都是快叁十的人了还能在感情上那么磨叽,真佩服。” “……笪梓健,你说谁快叁十呢?!”笪璐琳作势要打人。 “我洗澡!”笪梓健一溜烟窜进了浴室。 笪璐琳就着沙发坐下,沉下心来思考,仔细想想,笪梓健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这么多年来,张西扬私底下对谁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称兄道弟的样子,和他关系好的女生很多,有一部分她也认识,她和那些朋友都一致认为他天生热情,她着实没感觉到自己于他而言有那层特殊的意义。 她已经厌倦猜来猜去,只想单刀直入,索性起身去问张西扬。 一开门,就被屹立在门外的人吓得脑子短路。 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有没有听到屋内的对话。 在从屋内投射出来的白炽灯灯光的笼罩下,他的面容清晰而浓烈。 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分明。 两人静默地对望着,好像都在等谁先开口。 眼睛睁得快发酸,笪璐琳准备张嘴问“有事吗”的时候,鹿霖递来一个巴掌大小的首饰盒,低声说:“还给你。” 里面的物品应该是那个红翡手镯,笪璐琳收下:“谢谢。” 客套话说完,再次陷入沉默尴尬的气氛。 如果是来还手镯,那任务完成是不是该离开了,但他一动不动,紧紧地盯着她,双眸分外清湛有神。 笪璐琳没有退缩,直迎鹿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好看,有多好看呢,像星辰大海,可海面上还有一个女孩的身影,她背着千斤重的石头,猝不及防间被一双鬼手推进了幽暗的深海里,石头带着她下沉的每分每秒,海底都回响着一句冷冰冰的话,“我自私、冷漠,不想为任何人负责,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爱”,直至死亡。 不应该是这样的。 故事的结尾不应该是这样的。 笪璐琳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天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失眠,而执着。 她是如此渴望一个美好的结局,可美好,并不是一定要得偿所愿,而仅仅是希望当自己日后回忆起这场莽莽撞撞的明恋时,不会只记住了那些冷酷无情的画面和对白。 他曾真诚地帮过她,她也曾示他真心,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那么结局不应该是两看生厌或者老死不相往来。 “我们做朋友吧。” 外面乌云蔽月,笪璐琳仰起头,对着鹿霖坦然地笑了。 管他爱恨情仇,从今往后,我们做朋友吧。 “做最简单的朋友,偶尔碰面会打个招呼,需要帮忙时就叫唤一声,对方不想帮忙也不强求,没有争吵,没有负担,没有责任。” 鹿霖微微愣住。 “另外,你不用害怕我会放不下你,我这个人呢,最大的优点就是博爱——”笪璐琳挑逗般扬起眉,边说话边比划数字,“尤其在少女时期,一天能换叁四个‘男友’呢,就是见到哪个男同学男艺人合眼缘就单方面给他赐个名份,通常半天时间不到就换人。” 她的音调随着情绪逐渐升高,脸上灵动又灿烂的笑容让人分不清她是在试图一笑泯恩仇,还是因回想起哪位帅气的男同学或男艺人而笑逐颜开。 鹿霖的目光愈发深沉,在笪璐琳的嘴角即将咧到耳朵根时,他打断道:“这算优点?” 略带嘲讽的语气成功破坏掉本来在好转的气氛。 笪璐琳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又在一瞬间转换成皮笑肉不笑:“怎么不算了?” “现在呢?”鹿霖紧接着问。 “现在什么?” 鹿霖没有回答,眉头却肉眼可见地收紧。 笪璐琳莫名被他盯得心口发虚,她偏过头望向门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你还有事吗,朋友。” 她单方面盖章了他们的关系。 但鹿霖没反驳,他慢慢收回眼里的锋芒,轻声说:“没事,回去了。” 他接受了她想要的关系。 笪璐琳咬咬唇,依然望着门框:“嗯,好。” 在鹿霖转身后,笪璐琳便关门扣锁,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满是汗,弄得首饰盒的表面也湿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她摇头笑了笑。 那一夜笪璐琳睡得异常踏实,不知是手镯的功劳还是因为心里的石头卸下了。 而另一边,住在她隔壁的两人,几乎彻夜未眠。 鹿霖给出了同居协议,遵循“四不原则”:不干涉对方的生活,不触碰对方的物品,不影响对方的作息,不擅入对方的私人区域(卧室归张西扬,客厅带沙发的那一半归鹿霖,其他区域公用)。 张西扬没意见,他的性子其实很软,对比自己年纪小的人能包容则包容,但他没想到鹿霖有洁癖症,一谈判完就开始大刀阔斧,戴着口罩手套将除卧室外的地方都清洁了遍,打扫、擦拭、消毒,样样精通且动作利索,显然真的很爱干净且善于搞卫生。 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人,张西扬站在卧室门口观看得津津有味,但内心同时感到不安,他读过心理学相关的书籍,记得一定程度的洁癖症属于心理疾病,严重的话会伴有焦虑症、抑郁症、神经衰弱甚至精神分裂。 不过眼前的男生除了爱讲究,其他的目前看起来都挺正常。 张西扬打了个响指,调笑道:“小鹿,要不你顺便把我房间也打扫一下呗。” 鹿霖不喜欢故作亲昵的称呼,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喷洒了酒精后,需要将房子密封半小时,张西扬待在卧室里也担心吸收酒精过量,于是跟着鹿霖转移到过道。 鹿霖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站着处理事务。 张西扬一看时间,快凌晨叁点了,困意顿时飙升,虽然工作性质让熬夜成了习惯,但他昨天已经从早忙到晚,身体有些撑不住了。 这种不得劲的时候,他很想抽烟。 张西扬背靠墙壁,摸着裤兜里的烟盒,低声问:“小鹿,介意我抽烟吗?” 鹿霖始终盯着电脑,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张西扬走到鹿霖的身后,看见电脑屏幕里是大量的原子构成的图案,术业有专攻,他只能看懂底下的一行英文,“temperature control”。 “我需要发消息给同学。”鹿霖突然说话。 张西扬自然明白他深层的意思,默默返回原来的位置,继续默默地观察。 这是一个很难接近、防备心极强的采访对象,但没关系,张西扬有的是耐心,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然而,耐心尽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里白白消耗了。 鹿霖基本凌晨回来,清晨出门,两人为数不多能在同一空间相交的时刻,张西扬见到的场景都是鹿霖对着电脑沉思,很像罗丹雕刻的思想者,除了上半身一直保持着笔挺。 他好像是一个不会放松的人。 的确,这是鹿霖生活的常态,如一根紧绷的弦,随时会断。 乔倩如在科研上怀揣着满腔热血,追求精益求精,对自己的学生同样是高要求高标准,她看重鹿霖,便给他安排了更多科研项目,好处是,她经费充足,为人大方,给学生发的工资也相对比较高。 当然,不是每个学生都能达到她的标准。 那天,一个男生突然冲进了自习室:“王帆和乔老板在办公室里吵起来了!” 不用问,课题组的成员们都知晓两人争吵的原因,叁十有余、有妻有女的王帆作为乔倩如手底下年纪最大的学生,已经延毕了叁年,乔倩如不是那种会使唤学生办私事、故意刁难学生的导师,但她要求自己的学生一定要有创新性的甚至是惊艳的产出,绝对不能照搬前人的成果,在她看来,王帆的科研能力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而在王帆看来,是乔倩如给他安排了太多对博士课题没有帮助的横向项目才导致他没有取得理想的科研成果。 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都事业有成,自己却还没毕业,生活来源仅是一点补贴,王帆内心无比痛苦。 好些学生跑到办公室外面围观,后来是院长亲自出面调解,纷争才得以平息。 由头至尾,鹿霖都没有过问过这件事。 到了深夜,临近零点,鹿霖按下发送键,把最新完成的论文投了出去。 回小区的路上有一座人行天桥,鹿霖在那意外地看到了王帆的身影,他站在天桥的中央,眺望着远方。 鹿霖很少主动跟别人打招呼,默然从王帆背后走过。 “鹿霖。”王帆叫住了他。 路灯暗淡,瞧不清人脸,但从王帆的身体里传出来的消沉弥散在空气中。 “求你帮帮我吧,”王帆几乎是在卑微地哀求,“写一篇质量过关的论文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这不是他第一次拜托鹿霖。 “抱歉。”鹿霖平静地说,“这个我帮不了你。” “你开个价!” 鹿霖摇了摇头。 王帆猛地抓住鹿霖的手:“我得尽快拿到毕业证出去工作,我要养家你知道吗?!” “不要碰我!”鹿霖费力甩开他。 “你不帮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帆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鹿霖见状,立即上前阻止王帆的行为,但王帆看上去魔怔了,眼睛瞪得像骷髅,浑身抽搐,死死抓着刀柄,在抢夺间,鹿霖的右手臂被锐利的刀锋划破,一道狭长的血痕迅速染红了白色的衣袖。 王帆登时惊慌失措,一声脆响,刀从他的手中掉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的!” 鹿霖倒显得很冷静,他第一时间把刀踢远,然后双手按住王帆的肩膀沉声说:“不要做傻事,你的家人还等着你回家,他们不是要你成为多厉害的人,而是希望你健康平安。更何况你并不差,这座城市、乃至全国都有你留下的痕迹,这十年你参与研发过的监测设备正在黑夜里散发光芒。有一天,你的女儿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你可以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和她分享,爸爸曾经为全人类的环保事业付出过什么——她会为你骄傲的。” 听着鹿霖的话,王帆整个人软化了,瘫坐在地上,声泪俱下。 “鹿霖,我真的好累啊,每天都想死……”他仰头望着漆黑但残留半点星光的夜空,“可我还有希望,对吗……” 鹿霖朝他诚挚地点头。 …… 安抚完王帆,并将他送回学校后,鹿霖再独自回去。 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 路灯把鹿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得很慢,好像力气早已殆尽。 鲜血沿着手臂顺着指尖滴落于地面,每一滴都昭示着他的轨迹。 孤独的,无声的,破碎的轨迹。 “你爹死了你就发神经了是吧,那不如你也去死!” “你把你爸妈都克死了,灾星有多远滚多远!” “都十一二岁了怎么还长得像八九岁那么矮。” “你握什么拳头啊,有本事还手啊,废物!哈哈哈!!!” “很好玩的,来,你张开小嘴。” “家里急用钱,你赶紧把钱打过来!” “……” 大脑深处的闸门打开,旧时的记忆决堤而出。 他在腹背受敌的回忆中苟延残喘,不得安宁。 有没有,鹿霖无数次求问,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哪怕一丝一毫,是值得留恋的。 他拼了命地找寻答案,甚至愿意为此献出毕生所有,最后的最后,那些纷繁混乱的碎片都凝缩成一幅简单而干净的画面—— 24小时便利店门外,扎着低马尾穿着宽松T恤和短裤的女孩,与世无争般咬着甜筒冰淇淋。 …… “幸好生理期结束了。”笪璐琳吃着冰淇淋自言自语。 天气很热,冰淇淋融化得快,她不得不左舔舔右咬咬,可想而知有多不雅观,但没人看到再狼狈又如何。 正这么傻不愣登地洋洋得意时,一抬头,就看见面色苍白的鹿霖。 来不及惊讶,就被他小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吓得直接扔掉冰淇淋。 “你怎么受伤了?!”笪璐琳弯下腰要去检查他的伤况,可他穿的是长袖,衣服和皮肤因为血液的渗透黏合在一块了,“我帮你把袖子卷起来?” 鹿霖没说话,只深深地盯着她。 “你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笪璐琳急得跳脚,“这附近有没有24小时营业的药店?不对,应该去医院!” “姐!”夜跑完的笪梓健回来了。 “笪梓健,赶紧叫辆车!” 笪梓健边用毛巾擦汗边慢悠悠地走近,随性又轻蔑地扫了鹿霖的手臂两眼后,说:“姐,你别瞎着急,这伤他自己弄的。” 笪璐琳看着鹿霖:“你怎么弄的?” 笪梓健说:“刚刚我亲眼看到他用剪刀划自己的手臂。” 鹿霖的伤口虽然有十多厘米长,但不深,在回来的中途就自动止血了,然而刚才,在见到笪璐琳后,他面不改色地用剪刀把伤口撑得更开、更大、更深。 只不过,没想到被笪梓健撞见了。 “你为什么伤害自己?”笪璐琳惊愕地看着鹿霖。 “我没有。”鹿霖微微蹙起眉,“这是被同门不小心划伤的。” “屁!”笪梓健驳斥,“我刚就在你斜后方不到十米,看得真真切切!” 两人的说法完全不一致,笪璐琳一时不知该信谁的,但是想到笪梓健本身就对鹿霖有偏见,而鹿霖为人正直(毕竟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他也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打人过错),最关键的是,有谁没事会给自己来一刀? 这不纯属有病吗? “笪梓健,你现在真是没几句真话。”笪璐琳义正辞严,“你不能再恶意中伤别人。” “姐你不信我?!”笪梓健吃惊得嘴巴张得像灯泡一样大,“我发誓,我——” “笪璐琳。”鹿霖忽然说。 笪璐琳紧张地看向他:“嗯?” “我疼。” 50还是做回陌生人 “我疼。” 轻轻的两个字让笪璐琳的心跳漏了一拍。 尤其他还明显地完完全全只盯着你看,眼神坚毅却同时带着柔弱。 笪璐琳脑子有点乱了,但很快意识到得先解决紧急事件,她轻声对鹿霖说:“我们陪你去医院。” 笪梓健心急了:“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你陪吗?” 说着就上前要拉笪璐琳走。 笪璐琳没有动,反而说:“你面试那天我不也陪你去公司了?” “……”笪梓健愣了一下,“我、我和他能一样吗?我可是你弟弟!” “他是我朋友啊。”笪璐琳脱口而出。 “朋友”这个词,在不同情境下会有不同含义,当被放到男女的场合之中,常会引人遐想,却又无力反驳。 笪梓健憋屈得嘀咕:“什么朋友,分明是个变态。” 吐槽归吐槽,在姐姐不由分说的神色下,他还是投降了:“那我陪他去,你回去睡觉。”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鹿霖决定以退为进。 他对笪璐琳说:“不用去医院,我自己可以处理。” 说完转身离开。 笪璐琳望着那孤零零的背影和地面上的血迹,实在放心不下,她让笪梓健松开手,顺便夺走他的毛巾,不忘捡起冰淇淋的残骸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小跑追上鹿霖。 “真的不去医院吗?”笪璐琳问。 “没关系。”鹿霖声音低哑。 都说女生在逞强时爱说反话,笪璐琳听着,感觉他好像也是在逞强。 没关系就是有关系。 “你……”笪璐琳压低了声音,“是和别人打架了么?” 鹿霖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回以温和的语气:“没有。” “那你同门是怎么弄伤你的?” 鹿霖说:“他切水果。” “……”竟然是如此拙劣的借口,笪璐琳小小的脸蛋大大的问号,“难道他做的实验是半夜十二点削苹果?” 笪璐琳小时候看过一部恐怖电影,电影里有这样的传说:半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苹果,很容易见到鬼,如果在削苹果的时候,皮一旦断裂,那藏在镜子里的鬼会出来将削苹果的人杀死。 她不相信这个传说,但也没胆量亲自去验证是真是假。 鹿霖歪头看着笪璐琳,略微眯起的眼睛好像在表达“你的脑回路为什么总如此特别”。 笪璐琳挑起眉扬起下巴,意思是“谁让你撒谎”。 眼神一来一回,莫名其妙都读懂了对方的内心戏。 笪璐琳噗嗤一笑,又望向他背着的书包,问道:“你有带手帕吗?” 鹿霖从书包的最外层拿出了一个白色小布袋,布袋里装着一块图案为黑白方格的手帕。 笪璐琳迅速将干净的手帕覆盖到伤口上,双手使劲按压住:“我爸教过我,直接按压止血法是最有效的外伤止血方法。” 然后她以毛巾作为绑带,在伤口处绕了一圈再绑上个死结。 夏天的风悄然穿过宁静的街道,鹿霖盯着专心致志的女生,耳根渐红,他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想要碰碰她的脸。 他稍有动作,笪璐琳便察觉了,轻声问:“我绑得太紧了吗?” “……”鹿霖抿抿唇,摇着头把手放下了。 初步止住血后,两人肩并肩往前走。 笪梓健看他们贴得那么近,很是不满,叁步并作两步,硬生生横亘到他们中间。 鹿霖反应很快,几乎是在闻到笪梓健的气息的一刹那就往一旁躲开了,没让他触碰到自己。 厌恶。 对于别人的靠近,只感到深深的厌恶。 似乎没有办法爱屋及乌,鹿霖此刻发觉,除了笪璐琳,和其他任何人接触,哪怕是她最亲密的家人,自己都会觉得恶心。 大四毕业那年,对人排斥的症状愈发严重,到了那种与别人的距离小于一米就想吐的程度,鹿霖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问:“你平时和谁最亲近?” “没有。”他与每个人的相处都是点到为止。 “有喜欢的人吗?” 那时脑海里自动浮现出笪璐琳年少时的倩影,鹿霖紧张起来:“我……不知道。” “不知道?”见他的神情有了明显变化,医生带着疑问循循善诱,“不知道是你不确定是否喜欢那个人吗?” 心脏怦怦直跳。 “我已经四年没见过她了……” “那在更早之前,你们面对面相处时,你能接受和对方近距离接触吗?” “我……”鹿霖攥紧了手心,“几乎没有主动靠近过她。” 初中那叁年,所有老师和同学都以为他沉溺于书海,没有人知道,他的余光总围绕着某个人,他看着她和别人谈笑风生,看着她对着课本咬手指,看着她在阳光下神采飞扬地奔跑,看着她大方拒收别的男生送来的礼物,又看着那些被拒的男生和她成为朋友,唯有他,每次面无表情地与她针锋相对的背后,都是一场又一场心惊肉跳。 为什么会这样,当青春的书页翻篇时,他仍想不明白原因。 是喜欢吗? 说喜欢好像太轻。 再次见面,他才发觉,原来那份长埋于心底的情愫比想象中沉重得多,甚至沉重到会使她粉身碎骨。 笪梓健说得对,他可能是个变态。 可他即便犹豫了无数遍,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这尘世如此热闹又多彩,他还是自私地,伸出了手。 手腕忽然一阵温热,笪璐琳以为是错觉,她低下头,发现鹿霖的右手从笪梓健的后背伸过来,圈住了她的左手腕,很轻,却又很牢固。 一股电流瞬间从手腕传遍全身。 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在把脉吧? 她绞尽脑汁想了想,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在拜托自己帮忙处理伤口。 电梯一到六楼,笪梓健就立马抓住笪璐琳的肩膀挪她回公寓。 “哎,老弟你干嘛?” “回去啊。” “咱们先给鹿霖处理伤口。” “我来就行,你回去睡觉。” “……” 笪梓健凑得近,身上的汗臭味轰地全然刺入笪璐琳的鼻腔,她嫌弃地捂住口鼻。 被熏得糊糊涂涂地就进了屋,门被笪梓健从外面关上…… 她索性先上个厕所洗把脸再过去隔壁。 告柏电视台最近推出“夜间劳动者”系列报道,张西扬是这个栏目的记者之一,所以这两天深夜时段仍在外面做采访。 笪梓健听张西扬提起过鹿霖每晚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卫生,但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穿着刚跑完几条街的运动鞋在一尘不染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原本白得反光的地板多了几串黑色鞋印,鹿霖扫了一眼,没说什么。 溜达一圈后,笪梓健在沙发上呈大字状坐下。 鹿霖冲洗掉手臂上多余的血迹,从浴室里出来。 笪梓健第一次从头到脚360度全方位审视他,尽管十分不情愿,却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这副躯体不美,是那种一出场就能刺激绝大多数人的感官的美,和他姐一样。 但品行远比外表重要。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笪梓健直言不讳,“博取我姐的同情?” 鹿霖慢条斯理地从收纳柜里取出了一个纯白色药箱,放到茶几上,才不紧不慢地说:“你看错了。” “……你当我眼瞎啊?!” 任笪梓健再暴躁,鹿霖始终淡定如水。 药箱内部有叁层架子,第一第二层装着小型药盒,底层则主要是体积比较大的药物,摆放得井然有序。 鹿霖找出了生理盐水、碘伏和棉签,自己给自己清洗伤口。 笪梓健托着下巴凝视他,虽说生理盐水和碘伏对皮肤组织的刺激性不算强,但他那副模样宛如是在给一具不属于自身的假肢消毒,平静得可怕。 真的是个变态,笪梓健再次感慨。 “你不要再靠近我姐。”他板起脸,很郑重地说,“如果你胆敢伤害她,我不会放过你。” 气氛如此严肃,可下一秒他却听见了鹿霖轻轻的笑声,勾起的嘴角带着些许不以为意。 “你笑什么?” 鹿霖淡淡瞥他一眼,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笪璐琳推开半掩半开的门时正好看到他们对视的场景,还挺和谐。 笪梓健因鹿霖的眼神怔了一瞬,回神后迅速坐近他,抢走他手中的棉签,假装在给他消毒。 没想到鹿霖演技更好,原本平直的眉毛转瞬之间耸立成山,表情看上去正遭受着磨难。 “笪梓健,你温柔点。”笪璐琳要进门时又停下了脚步,向鹿霖问道,“需要换鞋吗?” 笪梓健抢先说:“直接进来就行了。” 鹿霖随后点点头。 这间公寓只有张西扬住的时候,姐弟俩都来参观过,那会的卫生状况不算脏乱差,但生活用品东放西放,显得客厅和卧室很拥挤,现在物品都被归置好了,房屋看起来敞亮了许多。 笪璐琳搬了一张矮凳在鹿霖的旁边坐下,直观消毒过程。 笪梓健用棉签蘸取了些许碘伏,接着小心翼翼地涂抹到伤口处。 “姐,我的动作真的很轻。”他反复强调。 笪璐琳抬头看鹿霖,却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额头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很疼么?”笪璐琳柔声问。 鹿霖以强忍痛意的表情作为回答。 他连番的装模作样让笪梓健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的恼火。 “妈的!你这么会装怎么不去当演员啊?” 意识到自己当着姐姐的面爆粗时,覆水难收。 从小到大,笪梓健都唯笪璐琳马首是瞻,他的身材比一般男生要瘦弱,年幼时常有同龄人耻笑和欺负他,每回都是笪璐琳出头,将那些小孩连本带利揍一顿,再加上比较严厉的家庭教育,他在姐姐面前,向来乖巧听话。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脏话了?”笪璐琳沉下脸,“还是冲着我说。” “不是,我……”笪梓健慌了神,手足无措。 幸好一道曙光及时升起。 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收工回来的张西扬先是一愣:“哇,大家在开会吗?” 他又注意到鹿霖手上的伤:“发生什么事了?” “西扬哥,我有事找你!”笪梓健忙不迭跳起来,把救兵拉进卧室,扣上锁。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 笪璐琳讪笑,解释道:“其实我弟很好相处的,只不过他和他女朋友之前参观告柏大学时碰见过你,他女朋友觉得你很帅,狂盯着你看,我弟就吃醋了,然后两人吵了一架……” “他超喜欢那个小姑娘的,他啊,本来很讨厌运动,最近却因为害怕对方嫌自己太瘦,破天荒开始增肌训练。他看你不顺眼,很大部分原因是太在意女朋友,以及我这个姐姐。”笪璐琳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给鹿霖消毒伤口,一举一动极其讲究,生怕弄疼他。 碘伏的气味闻起来类似于铁锈味,在不断弥漫开的铁锈味中,鹿霖还闻到了一股来自女生的体香,说不清具体是什么香味,但像迷雾中出现的路标,引导你走进她的花园。 她的声音平和,手指纤长,指甲盖偏粉,大腿皮肤光滑细腻,连绒毛都很少,脚趾甲涂了酒红色的指甲油,像一朵朵红玫瑰…… 她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是回归本身最自然的状态,他就会不受控地被这些吸引,被她身体的每一处吸引,而自己的身体内部,欲望在膨胀。 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OK!”笪璐琳包扎完,给纱布打了一个小巧的蝴蝶结。 她满意地抬起头,却见鹿霖正盯着自己,眸色深得可怕。 或许不应该用可怕来形容,是陌生,这种像觊觎着猎物般的眼神她以前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 但隐隐约约,她又觉得很熟悉。 这几周,她又做了很多梦,梦里她经历不同的朝代,拥有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男人相爱,可四次有叁次是因那些男人的背叛而死。 他们都流露过这样的眼神,在她自认为最真心的时候,那些男人就是用这种既深情又充满情欲的眼神注视自己。 梦醒时回顾,只觉可笑。 怎么会把鹿霖和那些人联系在一起,大概脑子又犯糊涂了。 笪璐琳准备打道回府,刚要起身,鹿霖猛地托住她的后脑勺,攫取了她的唇。 他的嘴巴冰凉,却吻得灼热,像要把她四周的氧气都吮走。在他进一步掠夺时,笪璐琳用力推开他,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这巴掌让鹿霖也清醒了。 笪璐琳用手背抹走残留在嘴唇上的津液,冷笑了一声:“你什么意思?” 鹿霖定了定神,微喘着气说:“对不起。” 又是这句。 她忽然觉得好失望。 “你把我当什么?说不和我谈恋爱的是你,接二连叁亲我的也是你,之前我之所以愿意和你接吻是因为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可现在我说了只做朋友,你该不会认为我说的做朋友的意思是——”笪璐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你的炮友吧……”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脑海里有好多声音同时嗡嗡响。 【她长得好像狐狸精。】 【二班那个笪璐琳肯定滥交啦,整天搔首弄姿。】 【听说她和高年级的几个班的男班长都开过房。】 【这种女生只适合玩一玩,谁要对她负责就等着戴绿帽。】 【她看起来就不会好好学习啊,这次考得好谁知道是不是作弊了。】 【她是不是和某个领导有那层关系才被招进来?】 【高老头竟然给她介绍对象,是准备一女侍二夫吗?】 【老头是不是表面上骂她,暗地里哄她?】 【刚刚开会她出尽风头,是老头给她准备的稿子吧。】 她听着诸如此类的声音长大。 尽管一直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尽管一直不服气,拼了命地向前奔跑,可到头来,所有的努力还是会轻易地就被别人的叁言两语抹杀得一干二净。 差点忘了,你说过,烂泥扶不上墙。 也许你从始至终都是这么看轻我的吧。 “我待人向来热情,如果让你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 鹿霖定定看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以后还是做回陌生人吧。”她转身离开。 51像情人又像仇人 笪璐琳离开时,在卧室里,笪梓健的苦水才倒了一半。 张西扬从他长篇大论的控诉中总结出核心思想——他是在担心来者不善。 “他这种行为是挺不妥的,”在笪梓健认为双方立场一致时,张西扬话锋急转,“但他肯定不会伤害你姐的。” “为什么?你怎么确定?” 张西扬歪嘴笑了笑:“直觉。” “……” 笪梓健听过一句话,“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可他在这个瞬间忽然明白,也许张西扬之所以多年来都犹豫不前,纯粹是因为——没那么喜欢。 在他看来,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这么轻松地笑着谈论情敌的,更何况是来势汹汹的情敌。 算了,真爱本就罕见,自己的姐姐还是由自己来守护吧。 笪梓健从卧室里出来,发现客厅只剩鹿霖一个人,他仍坐在沙发上但头垂得很低,像是在沉思,手臂上的蝴蝶结和他的气质完全不符,不难看出是笪璐琳的杰作。 回到公寓,乌漆麻黑,估计房间里的姐姐已经熟睡,笪梓健松了口气,幸好逃过一顿揍。 事实上,笪璐琳盯着天花板发呆。 和他接吻的感觉,他叩住后脑勺时掌心的温度…… 抑制不住地回味这些。 为了停止胡思乱想,她找了部喜剧电影看,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流下了眼泪,察觉时枕头湿了一片。 放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隔几秒就震一震。 很少有人在大半夜找自己,笪璐琳伸手抓手机过来查看。 对方的名字映入眼帘的一刻,心脏还是忍不住猛跳了一下。 【鹿霖:嗯,太阳很大。】 【鹿霖:早餐吃了蒸饺。】 什么呀?笪璐琳一头雾水。 从安津县回来后,她就把聊天记录清空了,之后再没找过他,他也没有联系她。 为什么无端端发一些像回答别人问题的话?她怀疑他发错了。 但消息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 读了几十条后,笪璐琳逐渐从摸不着头脑到恍然大悟。 他是在回复她给他发过的消息。 那些他从前视若无睹的消息他现在逐条逐条地回应,那些她曾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他现在配合演出,那些她曾分享给他的生活他现在尝试参与。 那些绞尽脑汁搜刮话题却只得到一个冰冷的“哦”的日夜,她自我安慰地找过许多理由,钢铁直男嘛,难免不解风情,可原来,他是清楚她想要什么的,也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读不懂她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里的思念。 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了吗…… 可是抱歉,我满腔的热情都倾注在了逝去的昨天。 哪怕只是晚一秒,都是时过境迁。 笪璐琳点击删除好友,然后关机。 “姐,你还没起床吗?” 笪璐琳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很猛烈,她眯了一会眼睛才适应。 开门,对上笪梓健满是担忧的脸。 “你怎么睡那么久?” 笪璐琳伸了个懒腰:“几点了?” “两点,西扬哥在等我们。” “嗨,小傻瓜。”站在玄关处的张西扬挥挥手,脚上穿的是笪璐琳前两天送的运动鞋。 笪璐琳猛然想起今天是张西扬的生日,先前已经约定好白天去超市采购,晚上在天台烧烤。 “稍等,我马上洗漱。” 五分钟洗漱完,她又花五分钟化了个妆,穿了件长裙,美美出门。 周悠儿和客户开完视频会议后,赶来超市。 周末超市人山人海,他们兵分两路,女生负责采购吃的,男生负责采购喝的用的,最后在超市门口会合,一起坐张西扬的车回公寓。 顾及鹿霖有洁癖,他们只在笪璐琳租的房子里清洗和处理食材,用金属签将东西都串好后,一锅一锅地运上天台。 能在天台烧烤,多得住在最高层的陈雄提供了桌椅和烧烤架子,报酬是一张健身房月卡,本来他疯狂建议办年卡,被笪璐琳无情砍到只办了月卡,且价格是市场价的五分之一。 夜幕降临,天色如染了墨,黑得浓稠,天台没有灯,笪璐琳平常看书时使用的电子台灯派上了用场,黄色的灯光照着鲜肉表面,显得肉质细嫩油亮。 笪璐琳本想担任烧烤师傅,但给炭生了火后就被浓烟熏得狂打喷嚏,不得不让位给最有烧烤经验的张西扬。 夏日的晚风清清凉凉,涤荡去白天的喧嚣,不过不足以抵消炭火的热情,张西扬在烧烤架前站了一会,便如同蒸桑拿,汗流不止,T恤背面很快湿了大半。 坐着等吃的叁人都不好意思了,明明人家才是寿星,却干了最多累活。笪璐琳给笪梓健使了一个眼色,笪梓健心神领会,连忙过去给张西扬擦汗和帮忙。 “哇呜,你这弟弟,”周悠儿靠在笪璐琳肩上说,“真听话啊。” “你可别看上我弟,”笪璐琳笑,“他有女朋友了。” 周悠儿推了推笪璐琳,小声说:“我又不是是个男的就会看上!成熟事业型才是我的菜。” “况且——”周悠儿耐人寻味地望着被烟雾环绕的张西扬,“和好朋友很亲近的异性,弟弟也好,哥哥也罢,我都不会碰的。” 听出她话里的深意,笪璐琳哑口无言,就像面对张西扬时,始终没有办法问出那句“你喜欢我吗”。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脆弱,有些问题一旦说出口,无论答案是是或否,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们先喝点饮料吧。”笪璐琳说,“你要喝什么?” 周悠儿想了想:“雪碧吧。” 饮料都放在桌子底下,笪璐琳侧着弯腰去拿,低头的瞬间头顶却撞上了某样硬硬的东西,她直觉应该是人的胯骨,同时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男式白色休闲鞋。 她见过这双鞋,顿时愣住。 “疼不疼?” 熟悉的慵懒而低沉的声音。 你怎么会来? 笪梓健先一步问出了这句话。 “是我邀请他来的。”张西扬说。 凌晨那会笪梓健回去之后,张西扬找鹿霖聊了一会天,以鹿霖的性格,可想而知,根本套不出口风,但他问要不要一起烧烤时,鹿霖反倒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笪璐琳深吸了一口气,往旁边挪了挪椅子,鹿霖却倏地蹲下,和她对视上。 “要拿什么?”他的眼神柔出水,语气温和得好像他们没有吵过架,她没有扇过他巴掌。 笪璐琳怔了怔,随即换了个方向取饮料,在转头时瞥见他手臂上的纱布没有了蝴蝶结。 一瓶大号雪碧降落到桌面。 周悠儿做好当观众的准备,她感觉每次只要这两个人同处一个空间,气氛就会变得很不一样,他们像情人,又像仇人。 一张长桌,四把椅子,原本是两两面对面而坐,但鹿霖另拿了一把椅子,在笪璐琳右边坐下。 距离近到只隔了一个拳头,笪璐琳想说你坐远点,鹿霖却先声夺人,淡然道:“你过去一点。” “……” 笪璐琳抿了抿唇,原地不动,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转身和周悠儿干杯。 她们都涂了口红,嘴唇贴上杯沿的一瞬,留下了红色印记。 “咱俩的唇印还挺有艺术感。”周悠儿点开手机相机,“拍个照纪念。” 笪璐琳认可地点点头:“有Alexis Fraser*那味了,原图发我哦。” 笪梓健手里烤着五个鸡全翅,眼珠子却紧盯饭桌那边,见鹿霖和笪璐琳相邻而坐,他大声喊道:“喂,有那么多空位,你非得挤一块吗?” 鹿霖没搭理,云淡风轻地给自己倒了杯矿泉水。 笪梓健气到跺脚,要去隔开他们,被张西扬伸手拦住。 “还记得以前我们所有人都认为你姐不适合读书,可是她后来一鸣惊人,我们都担心她会被坏人蒙蔽诱骗,可是回过头看,一直以来是她在保护身边的人。”张西扬把烤好的牛肉装进一次性纸盘中,热油滋滋地冒着,“其实她比我们想象中清醒独立得多——欸,你的鸡翅要焦了!” 笪梓健急忙翻面,点点的火星在空中飞浮。 静了一会,笪梓健低声说:“我知道的,我只是……” 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星光寥寥,夜色略显孤寂。 因为鹿霖的加入,大家看上去都不大自在,坐在一块不再像平时那样互相逗趣,全都闷头吃东西。 张西扬尝试调动气氛,开了一瓶啤酒:“谁要喝?” 周悠儿举手,张西扬给她新拿了一个玻璃杯,倒上满满一杯,洁白的泡沫像雪花融化后的雪水一样沿着杯子外壁流淌下来。 笪璐琳怕自己醉了后又做出一些白痴举动,摆手说不要,她看向笪梓健:“你已经成年了,自己决定吧。” 她给笪梓健定下的规矩是十八岁以后才能喝酒。 笪梓健按捺不住好奇,兴奋地说:“我想试试。” “你呢?”张西扬询问一直保持安静吃得很少的鹿霖。 鹿霖抬起眼,冷冷道:“啤酒配烧烤,容易致癌。” “……” 全场都沉默了。 周悠儿和笪梓健霎时不知道该不该吐出含在嘴里的啤酒。 张西扬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他放下酒瓶说:“熬夜容易猝死,可你怎么还天天熬。” 四目相对片刻,鹿霖出乎意料地笑了,笑得很是无畏。 “我不怕死。” 他的声音像只蚂蚁一样掉进了笪璐琳的耳朵里,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不着痕迹地咬啮她的思绪。 不怕死。 为什么? “Darling,你有没有?”周悠儿拍拍笪璐琳的手。 “嗯?”笪璐琳回过神,记起大家正在玩“我有你没有”的游戏,“你刚说的是什么?” “我有养过蜥蜴。” “我没有。”笪璐琳说。 周悠儿:“那你得喝。” 按照游戏规则,“没有”的人必须喝加了辣椒粉的啤酒或者兑了白醋和盐的雪碧,鹿霖除外,他说自己只喝矿泉水,没解释为什么,笪梓健吐槽了句“真没劲”。 其他人不知道原因,可笪璐琳知道——酒和碳酸饮料容易导致哮喘发作。 在场的人都没有养过蜥蜴,都要受罚。 “干杯!” 张西扬举起杯子,带头饮了半杯辣椒粉啤酒,笪梓健跟着他抿了一小口。 “唔……”笪梓健皱起眉头,“好难喝,只有一股辣味。” 笪璐琳喝的是盐醋雪碧,浅酌一口,就被怪味刺激到差点喷鼻水:“刚才是哪个混蛋提议加这些佐料的?” 笪梓健和周悠儿同时指向张西扬。 一下子沦为众矢之的,张西扬直呼无辜:“喂喂喂,你们仨刚还说这样肯定很好玩!” 笪璐琳往他杯子里投了粒花生米,假凶式瞪他:“你还说味道会很不错。” 嘻嘻笑笑的,又继续进行游戏。 轮到笪璐琳,她转动着眼珠思索了两秒,倏地眼睛一亮,胸有成竹地说:“我有试过往别人的酒杯里扔花生米。” 叁人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巴,紧接着捧腹大笑。 “你太机智了吧哈哈哈。”周悠儿笑得伏在了笪璐琳大腿上。 “你这犯规!”张西扬抗议,“哪能拿刚做的事来比拼!” “犯哪门子规,赶紧喝吧你。”笪璐琳以胜利者的姿态比耶。 愿赌服输,即便叫苦不迭也没有人耍赖。 少了建筑物的遮蔽,夜空是一望无垠的幽深。 也许是当下的晚风太温柔了吧,在一片热闹之中,在无人知晓之际,连自己都来不及察觉,目光就已经被风吹得偏向了身旁的男生,他全程几乎不笑不语,似乎完全游离于另一个世界,但却在大家喊干杯时默默举起了杯子,一饮而尽。 空了的玻璃杯落于桌面,杯沿的口红印如一团雪中的烈火。 不知在燃烧着谁的心。 …… 生日聚会结束于笪梓健的嚎叫,大概是辣椒粉的缘故,他喝了一杯酒后就肚子疼,疼得面部狰狞,不得不冲回去拉粑粑。 几轮游戏下来,只有笪璐琳脸色如常,她没好意思坦白自己后面喝的是矿泉水。 清理完烧烤现场,笪璐琳送周悠儿到楼下打车,顺便扔垃圾。 两人在小区门口等车。 周悠儿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今天真开心呀!本来被工作弄得很烦,但和你还有他们在一起时烦恼好像就会自动消失了。” 笪璐琳说:“我和他们就是这样吵吵闹闹地长大的。” “你单位一堆男的,回到家又是面对一堆男的,这简直是开后宫啊。” “……”笪璐琳翻了个白眼,“我把这福气都送给你。” “那谁,刚清理垃圾时把你的活儿都干了。”周悠儿仰起头,眼前的悬铃木枝繁叶茂,风一吹动,哗哗作响,伴随着高空的鸟鸣声,听起来好像一支夏日恋曲,“他是在反追你吗……” 笪璐琳踩着地面的碎石,用鞋底反复摩擦,脸上神情平静。 “我不知道。”她缓缓地说,“感觉像吃一份芝士,我拼命用叉子卷卷卷,却怎么都扯不断,算了,不吃了,要戒掉时,芝士却整份跳进了我的嘴里,可是——高兴不起来。” “那——”周悠儿牵住笪璐琳的手,“全吐出来,我带你去吃别的。” 笪璐琳淡淡地笑了:“好。” —————— *Alexis Fraser:一位擅长口红作画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