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节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作者: 照破山河 简介: 李成绮是个皇帝,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皇帝,他对自家重臣的喜好厌恶了如指掌,关怀得雨露均沾,众生平等。 其中让他记得最为清楚的莫过于玉京侯谢明月厌烦旁人触碰,于是君臣十数年,临至崩逝之前,李成绮只隔着厚重官服拍过玉京侯的肩。 再醒来他已是新帝,小皇帝性格庸弱,胸无城府,立身所凭不过与先君五分肖似。李成绮上辈子为君约束己身克制无比,这一世用旁人身体再活一次,面对高居太傅之位、已成了自己先生的谢明月,握着他的手挑衅道:“先生若不放心孤,不如留下来同孤一起住。” 喜洁无过谢明月,当他半跪在李成绮面前,为他拭净腿上水渍时,李成绮突然发现他仗着谢明月认不出自己就肆意戏弄撩拨谢明月的所作所为,好像确实,太超过了。 成文帝在位期间休养生息政治清明海清河晏,一生堪为明君典范,生时乃是王朝信仰,死后便是可望而不可得的清白月光。 世人皆道新帝可怜,堂堂天子,不仅要做权臣掌中把玩的傀儡,还要做他心中挚爱的替身。 听闻谢明月对先君怀不轨之心,素来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小皇帝第一次气红了眼眶。 烈焰烧得不可抑制时,李成绮抓着谢明月的长发咬着牙狠声发问:“君辱臣死,孤今日受此等滔天之辱,要不要赐尔一死,以全臣节?” 他曾经最恭顺谦卑的臣下只垂着眼睛亲了亲他发颤的指尖,“陛下,已经在杀臣了。” 伪君子变态野心勃勃权臣攻x丧心病狂隐藏疯批老狐狸皇帝受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成绮(李昭)谢明月(谢玄度) ┃ 配角:预收:魔君他一心求死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怎么就当真了呢 立意:实现自身理想,弥补未完成的遗憾。 第1章 南地湿润,降雨一连数日,今早放晴,不过几个时辰,便已雨霭堆具,翻墨黑云下,但见巍峨宫室连片,朱瓦飞甍,殿宇森寒。 万里金紫雷光自穹极处下落,四野皆明,疾雷之声宛如霹雳,惊得长乐宫中一宫婢失手跌下手中药碗。 药碗玉质温润,薄得几乎称得上巧夺天工,碎声如鸣泉,泠然动人,暗红汤药四溅。 坐在床边不住以帕拭泪的女子骤然回头,秀眉拧起,未等她开口,那宫婢便已扑通一声跪下,纤细身段抖若雨中苇草,她惨白着一张脸,哭道:“求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 被她唤为娘娘的女子三十有三,玉貌雪肤,容色娇艳,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周身装饰甚为雍容,很衬得起她尊贵无两的身份——新帝之母,大周朝的太后。 先帝李昭身体孱弱,后宫空乏,至崩逝前夜不曾留下一儿半女,朝廷无法,只得寻宗室中适龄子弟十数人,一一送到摄政王李旒和太傅谢明月面前供二人遴选。 塌上正烧得双颊殷红的少年,正是为李旒所喜,谢明月对其无可无不可,便从一全家被外放,空有爵位而无实职的小小藩王世子登基为帝,而今已有两个月。 太后靖嘉玉早因少帝高烧不退心中忧惧交加,方听雷声如怒吼,更觉震恐,对那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前额渗血的宫婢毫不怜惜,“御前失仪,陛下病中打碎玉碗,实是不吉,有重逆之心。拖下去,送到浣衣局,先杖三十,再等发落!” 宫婢眼中惊惧,还未来得及出口求饶,便被门口侍卫塞住口唇,两人扼住少女双臂,硬生生将人拖出长乐宫。 殿中一时死寂。 靖嘉玉转过头去,手贴上少帝额头,触手滚烫,灼得她刚刚收回的眼泪,又要簌簌下落,呜咽道:“愔儿……” 靖尔阳站在床边,手扶垂下的帐幔,眉头紧锁望着昏睡不醒的少帝,妹妹犹在啜泣,咽声幽幽,听的人肝肠寸断。 但他自少帝昏过去时便开始听,听到现在,早过三日有余,如今听来不觉悲哀,只让他烦闷,便有些不耐道:“太后且先歇歇,这有太医侍奉呢。” 先前靖嘉玉压抑着火气,现在听一母胞兄这般对她说话,又是伤心又是恼怒,喝道:“愔儿才到宫中,身边既无贴心细腻的侍从,也无持重妥帖的姻亲,哀家不亲自守着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这话便是将靖尔阳也骂了进去,当着众位太医与满宫侍婢的面,靖尔阳面子上挂不住,少帝高烧不退,他得到消息便立刻入宫,数日来衣不解带,一直守在少帝床边,连长乐宫都不曾踏出,却被妹妹当众训斥不持重稳妥,一时昏了头,反唇相讥道:“太后这般担忧疼惜陛下,竟还做的出令陛下彻夜读书,稍有不从便大加斥责之事,若非太后令陛下罚跪雨中思过,怎会有此无妄之灾!” 尖长凤纹护甲一指靖尔阳,太后凤目圆瞪,面上不可置信无法掩饰,她气得发抖,斥道:“放肆!你才做了几日国舅,便敢这般同哀家说话!”话音未落,眼泪已如珠子滚落。 靖尔阳说完就已经后悔,见妹妹落泪更悔不当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环视一圈,见殿中侍婢皆屏息凝神,好似根本没听见一般,放软了口气道:“皆是臣的不对,臣亦关心则乱,担忧着陛下与娘娘,一时失言,请娘娘降罪。” 太后委屈更甚,“哀家督促愔儿学业难道是为了自己?愔儿在家举止散漫惯了,那些书经因老太太惯着,从未看过一字,记过一言,今时不比在安州,你我初来京中,在京中素无根基,若愔儿自己无立身之本,谁还能护着他?” 靖尔阳半跪在太后面前,哄道:“我的娘娘,愔儿如今已是皇上了,是天底下最最尊崇的人,何需别人来护着他?” 太后口不择言,“那谢明月权势滔天,一日杀三帝的事情难道……” 还未说完靖尔阳脸色骤变,不顾尊卑急忙打断道:“娘娘慎言!” 太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色由红转白。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忽雷声震震欲聋,太后双肩一颤,视线急急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好像试图寻找一个谢明月安排在长乐宫中的细作,她当然什么都看不出,颤声道:“兄长。” 靖尔阳虽心中恐惧,但不好在太后面前露怯,只好安抚道:“无事的,娘娘,无事的。” “若是,若是被谢太傅知晓,”靖嘉玉更惧,“他一怒之下废了愔儿怎么办?” 不怪靖嘉玉恐惧,实是谢明月放肆太过,以不敬先帝,不堪为人君做罪名,一日之内竟连杀三位已昭告朝中的储君,时值先帝新丧,如此心狠手辣,引得朝中惊怒悚然,然其把持朝政多年,党羽众多,兼手握重兵,纵然如此大逆不道,朝臣除了去庙中哭先帝,亦无计可施。 李愔被唤入京,靖嘉玉第一感觉非是亲子为帝的喜悦,而是震恐,谢明月杀三帝之事她一足不出户的妇人在远离京城的安州都可得知,李愔年幼,父亲平王早亡,靖嘉玉出身低微,只一小小胥吏之女,因美貌非常为平王所喜,续为继室,她无外戚可依靠,兄长的官位还是凭借她成为平王妃所封,她携子入京,岂非羊入虎口? 宗室之召不可不遵,靖嘉玉只得带儿子入京,李旒宽仁,特命靖尔阳随行。 一行人到京城,却与想象中完全不同,李愔成为名正言顺的帝王,靖嘉玉一下就从个不起眼的守寡王妃成了周朝太后,所遇人等无不卑躬屈膝,谄媚至极,她又居住深宫,当然见不到谢明月这个外臣,恐惧只持续了几日便随着接踵而来的滔天富贵烟消云散。 今日失言,令她又想起了初听传闻时那种无法呼吸的恐惧。 “娘娘勿要胡思乱想,”靖尔阳压抑着害怕,宽慰着说:“陛下得摄政王所喜,就算……”他压低了声音,“就算谢太傅再得势,也越不过摄政王去,摄政王才是先帝爱重的弟弟,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闻言,长乐宫女官原本如瓷偶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 谢太傅是何等身份,他们又是什么身份?摄政王怎么可能为了他们开罪于谢太傅?真是异想天开,愚蠢至极。 况且此时李旒并不在京中,就算谢明月真要将他们三人如何,谁又能阻止? 靖嘉玉不信,但此情此景由不得她不信,她抓着靖尔阳的手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喃喃道:“是,愔儿得摄政王喜欢,得摄政王喜欢。” 塌上的少年皇帝忽急促地喘了几声。 两人同时回头,靖嘉玉急道:“愔儿,愔儿醒醒,娘在这,娘在这。” 可惜的是,李愔并没有因为靖嘉玉的呼唤而睁开眼,呼吸愈发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的速度看得人心惊肉跳,靖尔阳道:“太医!快过来看看陛下怎么了!” 太医在床前围作一圈,靖尔阳看了眼被簇起的外甥,扶着站在一旁心急如焚的靖嘉玉,不需开口,极有眼色的侍婢便搬来椅子,轻轻放到靖嘉玉面前,恭恭敬敬地清太后坐下。 靖嘉玉什么都做不了,只得坐下,紧紧握着兄长的手不放,“愔儿是天子,蒙上天庇佑,愔儿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天子自有龙气绕身,岂会因为俗世间一点点小病有恙,太后放宽心。”靖尔阳接话道。 李愔已没有了张嘴的力气,太医想喂药也无济于事,只得小心翼翼地掰开皇帝口唇,一勺一勺地往里送。 重病之人应用温补药材,温养经脉,待人缓缓恢复,再徐徐图之,这本是太医们的想法。 但小皇帝无论如何都高烧不退,现下进气多,出气少,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医理,只想先用虎狼药,将李愔唤醒,就算真要死,也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仿佛是太医治死了一样。 李愔双颊已不鲜红,慢慢转白,落在太医们眼中如同催命一般。 因为立新帝的事情朝廷起了天大风波,好不容易定下一个摄政王满意,谢太傅没有异议的人选,现在若因发烧死在寝宫中,他们这些在床前侍候的太医都得给小皇帝陪葬!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颤巍巍搭上李愔的手腕,小皇帝脉搏虚弱,且有渐渐微弱下去的架势。 靖嘉玉稍稍缓过神,见太医们面色如土,李愔连喘息都缓慢下去,如何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猛地从椅子上起来,太医不敢阻,皆跪在床边,由着她扑抱着李愔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凶狠地看着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太医们,“我的愔儿,我的愔儿——来人啊,将这群庸医拖出去杀了,都杀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动手。 太医皆出身杏林世家,自与身份低微的小宫人们不同,发配人去浣衣局打板子,和把人拖出去斩首就更不同。 因而殿中无人动弹,女人尖利的哭嚎随着混杂着雨声,显得分外可怖凄凉。 靖尔阳呆呆愣愣地站着,想不出怎么安慰悲恸的妹妹。 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事,李愔死了,且是小小年纪就死了,他没有功绩,不得人心,非先帝亲子,连宗祠都入不得,只能遣回原籍安葬,太后之后就不是太后,他当然也不会是国舅。 莫说国舅的荣华富贵,若被人知道小皇帝的死与他妹妹有关,靖尔阳打了个寒颤,他也断断逃脱不了干系。 原本没有气息的小皇帝睫毛微颤。 他觉得很烫,对于他这样常年身上甚凉的人来说,这样的温度与炙烤没有任何差别。 周围有人哭哭啼啼,声音尖锐刺耳,很多人都这样哭,但是从没有人敢这样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欲裂的头疼令他心烦非常,他低喃着出声。 靖嘉玉的哭声瞬间就停止了。 她睁着一双宛如桃核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儿子,下一刻一下反应过来,将小皇帝抱得更紧,她喜不自胜,“我儿乃是天子,天佑我儿,天佑我儿!” 靖尔阳踢开跪在靖嘉玉脚边的太医,三步并两步到床前,看见小皇帝嘴唇开合,他喜极而泣,道:“陛下平安,真乃大周之幸也。” 靖嘉玉低下头,眼泪落在小皇帝白嫩的脸上,她温柔道:“渴了吗?可是要水。” 少年低弱而沙哑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入她耳中,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太后?”靖尔阳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出声,“陛下说了什么?” 靖嘉玉嘴唇颤抖着不敢回答,她刚才听见自己的儿子,这个烧了三天,九死一生的少年帝王说:“叫谢明月滚到宫中来。” 作者有话说: 有存稿,更新时间晚上零点。 固定更新时间零点。 安利新文《本君只想被刀》 白昼游是个修为高强的魔君,千年未尝败绩,悠悠岁月实在无聊,他放任了仙门唯一可能做他对手的明霁色成长,并且最后被明霁色一剑贯穿了胸膛。 可惜明霁色少遭师门中人暗害,根基不稳,这一战,亦使他身死道消。 白昼游再醒来竟是千年之前,而此时的天道第一人明霁色,还羸弱得拿不起剑。 面对此时他一只手就能掐死的少年,白昼游想了想:既然明霁色师尊不好,那不如让本尊由来教。 倾尽一生心血悉心教导,再让明霁色,杀了他。 …… 世人都道,明霁色万中无一,乃是被天道眷顾之人,唯有少年时遇人不淑险些筋骨尽毁,阻碍了日后修行最为遗憾。 明霁色与魔君白昼游同归于尽,不想睁眼时他正站在玄霄派大殿内,等待着派中长老择选。 隐匿身份在其中的魔君遥遥一点明霁色,朝着对掌门粲然笑道:“师兄,我要他。”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节 自被收入白昼游门下后明霁色一直谨慎防备,不想竟真装模作样地扮他的师尊十数年,装得明霁色都要忘了,他们本该不死不休,直到那日白昼游将剑扔给他,柔声对自己两世唯一的弟子说:“霁色,听话,杀了我。” 无尽无休的热与痛中,明霁色咬着白昼游的喉结软软笑问:“师尊,可还被我杀的满意?” 第2章 少年人喃语数声,听不得人回应便有些薄怒,眉峰略略皱着,但发烧数个日夜,身上乏软无力,连眼皮都掀不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靖嘉玉屏息看着怀中的儿子,听不见呓语便颤颤伸出手去探少帝鼻息,呼吸虽不绵长有力,但比起方才的气若游丝已好上太多。 太医直起身,跪着为少帝诊察,待确认无事,方叩首道:“天佑陛下,天佑娘娘,陛下烧已经退了。” 靖尔阳急道:“为何还不醒?” “陛下初到京中,本就有不合水土之状,又发了多日的烧,身上已虚透了,眼下睡过去是养神的好事。”太医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恭敬回答,“待微臣为陛下开些补身的药,服几次自然就如初了,娘娘和国舅莫要太忧心了。” 靖嘉玉确认李愔无事,乍经历大悲大喜,身上竟如脱力了一般,若不是还在强撑,已瘫倒在床上。 靖尔阳躬身站在靖嘉玉旁侧,劝道:“陛下既无事,娘娘且略歇一歇吧。” 靖嘉玉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哀家如何歇得下。” “陛下年纪还小,朝中宫中的事都仰赖娘娘主理着,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如今是阖宫的天,您若凤体抱恙,叫陛下依靠谁呢。 况且陛下仁孝,想来不愿意娘娘为了照顾陛下伤着身子,宫中还有娘娘从王府带来的人,是从小跟着陛下的,有她们照顾,娘娘放宽心。”说到动情处,眼眶微红。 靖嘉玉从平王府带来名唤萧萧者,闻言双膝一弯,跪在靖嘉玉脚边,道:“娘娘操劳,奴婢们看着愈觉羞愧,真是枉得娘娘恩惠赏赐,若在无动于衷真如白眼狼一般了,求娘娘全了奴婢们的孝心吧。”语毕,重重磕了个头。 靖嘉玉方才因少帝那句话被吓得魂不在身,这才缓过来些,长乐宫中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她心中涌起方才艰险种种,亦双目垂泪,道:“既然如此,哀家便去偏殿休息一夜,”她由身边宫婢扶起,目光百般怜惜地在李愔身上看一圈,“若陛下半夜醒来,定来禀报哀家。” 萧萧道:“是。” 靖嘉玉又对靖尔阳道:“数日来,国舅待陛下之忠哀家可见,只是陛下还未醒来,请国舅再守一夜。” 只要李愔活着,莫说是再守一夜,就算再守一万夜靖尔阳都甘之如饴,当即回道:“臣必不辜负太后信赖。” 靖嘉玉微不可查地点头,被众宫婢簇拥着到偏殿歇息去了。 靖尔阳指了指跪在方才给李愔看诊的太医身后的中年人,“你,去给太后看看。”靖嘉玉不在,他自认为是房中除了昏睡过去的小皇帝之外第一尊贵人,自然颐指气使。 那被点名的太医叩首道:“是。” 太后离开,正殿少了一半宫人。 已过子时,殿中宫人皆昏昏欲睡,但碍于靖嘉玉之威都低眉顺眼地站着,靖尔阳坐在床边,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头一点一点,身体摇摇欲坠。 萧萧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倒下来砸到睡着的李愔,又不敢叫醒靖尔阳,方才给少帝擦脸的帕子在她手中被绞得不成样子。 坐着睡觉腰酸背痛,靖尔阳许困得太厉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当是自家屋舍,竟往后仰去,软趴趴地跌躺在床上,幸而龙床够大,未压到少帝。 长乐宫女官季氏本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见靖尔阳倒在龙床上深深皱眉,上前两步,对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喘的萧萧道:“将国舅唤醒。”任谁都能看出季氏脸上不加掩饰的厌烦。 萧萧吓的要哭,“奴婢,奴婢……” 季氏自先帝在时便是长乐宫女官,深得先帝信任,连摄政王都给她几分薄面,靖嘉玉看不上季氏自持身份装腔作势的样子,却不敢换她,只放着不理,无论是季氏女,还是国舅爷,都不是一个宫婢能得罪起的。 她面色惨白,抖得站不住,季氏见状无意为难她,便压下反感亲自上前,道:“国舅,国舅。” 靖尔阳睡得大好,哪里听得见,以为是蚊虫在叫,抬手向空气扇了扇。 满宫侍从无人敢看季氏脸色,季氏直起腰神,淡淡道:“摄政王到。” 靖尔阳梦中都忘不了是因摄政王的喜欢李愔才登得帝位,听见摄者王来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坐起来,喊道:“来人,来人,给本王更衣!”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人,靖尔阳不耐烦地睁开眼,不见摄政王,却见季氏女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靖尔阳困意没了大半,不悦道:“何故欺骗本王?” 季氏女袅袅行礼,虽着厚重宫装,腰肢仍不盈一握,这个福礼由她做起来尤其赏心悦目,“国舅久在安州或不可知宫中规矩,凡陛下所用,一器一皿,一椅一床,皆是御制,譬如陛下躺着的这张龙床,太后与国舅坐着是权宜,乃为照顾陛下,依本朝律法,除陛下外。 若无陛下允准,任何人不得睡在龙床上,便是连侍寝时也是如此,国舅方才举止僭越,奴婢为维护皇家颜面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国舅恕罪。”她声音柔和,进退有度,任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靖尔阳愣了愣,季氏女说的好像是为了他着想,实际上无一字不在讽刺他出身低微,不知皇室规矩,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知自己有错,且错误可大可小,轻些不过是照顾陛下乏累,一时睡了过去,传出去说不定还能有人称赞他的忠心,大了则是目无法度,僭越妄为,可季氏女说的太阴阳怪气,叫他没法宽容待之。 一个奴婢! 他如今已是国舅,一个奴婢还敢暗讽他,是先帝女官又如何,先帝都死了,他侄子才是周朝最名正言顺的皇帝! “陛下是我亲侄子,自小我看着长大,一床有何住不得,你还知道自己不过一奴婢,竟敢有此离间骨肉之言!”靖尔阳喝道。 萧萧生怕二人起了争执,到靖尔阳身边小声道:“爷是什么身份,何必要和个奴婢计较,太后刚睡下,要为这点小事吵了太后爷多心疼,”她处事还算伶俐,在靖嘉玉面前颇得脸,“奴婢另收拾出床来,爷暂且委屈一晚,什么事待陛下起来再说,爷是陛下的亲舅舅,陛下没有不向着自己家人的道理。” 季氏女身份特殊,且靖尔阳怕吵着靖嘉玉,毕竟他先前就看重了季氏女风仪过人,虽无十分颜色,却别有风姿,去向太后讨要,不想被靖嘉玉怒斥,便冷笑一声,“以本王的身份,何需与你计较,”他起身,“多谢女官大人提点。” 他与站在下首的及时女擦身而过,道:“却不知,大人还能得意几天。” 无论是李旒还是谢明月,留着季氏不过是念着先帝的旧情罢了,可先帝下葬两年,皇陵上新种的柏树都长几人高了,这样的旧情,又能持续多久? 季氏女不予理会,令人半点错都挑不出来地朝靖尔阳福身。 靖尔阳得不到回答,面色微变。 萧萧急忙让人收拾隔间,请靖尔阳过去。 临走时靖尔阳还不忘对着季氏女冷哼一声。 季氏将目光落在床上睡着的小皇帝身上,少年人秀气,轮廓比不得成年男人深刻,又娇生惯养,皮肤细嫩,白中带粉,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卷密睫毛垂着,落下一小片扇子似的阴影,他面容好似幅用色黑白的水墨画一般纯澈干净,唯右眼睑上一颗鲜红朱砂痣,平添十分艳色。 季氏无声叹气。 生得既与先帝相似五分,叫人看着便忍不住想起先帝。 她没法对这孩子心硬,就更可惜其母与其舅之庸钝,朝中风云诡谲,再如何聪明的人都无法做到明哲保身,彻彻底底地置身事外。 何况这不足十八岁,被娇养得全无用处,又有娘舅拖累的少年帝王。 就算摄政王能为他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而对他多加优容,可当他亲政之后,又如何自处? 雨下了整夜,东方渐明时始霁。 阳光落在少年人脸上,白玉竟不如之。 萧萧半跪在床边给小皇帝擦手,这是一双毫无伤痕的手,和女儿家的一般细嫩,从来只折花,莫说兵戈,连笔杆都少握。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小皇帝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已看过几十年的寝宫穹顶,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偏头顺着自己的胳膊看去。 但见一束着坠马髻,样貌十分纤秀的小丫头跪在床边为自己擦手,被擦着的手指沾了水,在阳光下亮亮,嫩的要命,好像拿指甲轻轻一划就能出红印子。 李成绮愣了愣。 他自三岁启蒙时便开始握笔,自三十岁病逝前仍笔不离手,迄今已有二十多年,他多病,手指长而细,一层苍白的皮肉裹着骨头,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再冷硬不过。 而这只手,手指尖还是粉色的。 是他从未有过的健康血气。 难道有谁真求了什么医死人生骨肉的神药来?李成绮暗衬。 他从来不记得太医院有谁医术高明到了这种境地。 心中疑惑惊愕欣喜兼而有之,他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只静观其变。 萧萧本来低垂着眼睛为小皇帝擦手,忽见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望去,正好对上李成绮那双雾蒙蒙的眼睛。 萧萧张口欲呼陛下,眼泪却先于声音出来了。 早上太后怕人太多打扰少帝休息,殿中仅留数人,至于能进入陛下帐幔中的,只她一人而已。 李成绮见她哭得恰如梨花春带雨一般,他身上不比往日沉重,自觉积年顽疾竟被根除,心情大好,朝着萧萧轻轻一笑。 小皇帝性子不好,生得却好,是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公子模样,冷冰冰的眼泪淌到脸上,萧萧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天子面前落泪,羞得双耳通红,小声道:“陛下可醒了,娘娘自陛下发烧便一直守在床前,昨半夜才劝回去,奴婢去请娘娘来,娘娘见到陛下醒了定然欣喜。” 中宫空置多年,这个娘娘当然不会是指皇后,宫中能被唤娘娘的,唯有太后而已。 李成绮以为这小丫头是太后身边的新人,并不惊讶她为何在伺候自己,只惊讶于太后何时这般关心自己了,却笑道:“娘娘担心了几夜?” 他的声音细软,几乎有点雌雄莫辩。 李成绮乍听自己的声音,如遭雷击。 萧萧根本没注意到李成绮的不对,喜悦减轻了她对小皇帝的恐惧,喜道:“是啊,虽娘娘平日待陛下严厉一些,心中却真放着陛下呢,奴婢这就去请娘娘来。” 第3章 “不必去了。”李成绮听见自己说,还是那样软得能掐出水的声音。 李成绮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喉咙,他从前嗓音微沉冷淡,不怒犹威,今日听见自己的声音娇嫩成这样,愕然得不亚于谢明月告诉他,他要谋反。 嘁。 李成绮想,谢明月谋反有何稀罕,谢明月对他忠心耿耿才值得称奇。 萧萧微怔,望着他道:“陛下?” 说句不敬的话,小皇帝会有此灾完全是因为靖嘉玉非要罚他在雨中跪着,九死一生地挺过来了,难免对太后心有怨气。 少年人极易怒,萧萧不敢多说多劝,便道:“是,奴婢知道了。” 李成绮道:“取面镜子来。” 萧萧道了声是,屈身出去。 李成绮撩起衣袖,手臂很白,不是他那种久病的苍白,而是保养得当娇生惯养出来的细白,手腕细细的,仿佛骨架还没定型,放在他从前的手中能环一圈还多好些。 “孤,可在梦中?”李成绮喃喃道。 长乐宫还是那个长乐宫,甚至连帐幕上的花纹都毫无变化,透过帐子,李成绮能看见和从前别无二致的装饰,他仍在周朝,那婢女叫他陛下,他就仍是帝王。 只是不知道,是哪代帝王。 萧萧取来镜子奉上。 李成绮接过镜子,揽镜自照。 又是一阵沉默。 李成绮:“……” 镜中人不是长的不好,相反,他长得很好,靡颜腻理,明眸善睐,双唇微微翘起,两颊即有一双酒窝露出,虽年岁不大,已显现风采,这样的样貌就算在李成绮这等眼高于顶的人眼中也很漂亮,毕竟——这小孩和他长得很像。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节 他抬手,二指按了按眉心,心中情绪何止莫名其妙可以概括。 哪怕当年崔愬权倾朝野,掌废立之权,稍有不满就能废了尚是储君的李成绮时,他也不曾如此毫无头绪过。 崔愬毕竟是个活人,是活人就会有弱点。 然而他现在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李成绮将镜子搁在膝盖上,试探问道:“李昭如何了?” 萧萧原本见李成绮自醒来后就少言寡语,行动沉稳,以为是经历了生死之后他终于有所改变,不曾想再开口居然直呼先帝名讳,大惊失色道:“陛下慎言。”这话急得逾越,却全是好意,“陛下,奴婢多嘴,陛下勿要直呼世祖文皇帝之名。”她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 世祖文皇帝? 文皇帝! 李成绮闻言不以为忤逆,却喜得眼睛弯起,天真纯澈,简直就像……萧萧想,像之前有位大人献给太后娘娘解闷的小白狐狸。 萧萧从未在这暴躁顽劣的少年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一时呆住了。 “文皇帝啊,”李成绮顿觉方才烦闷消失大半,有深厚之德,经天纬地之才,德美才秀者,谓曰文,李成绮临死前拉着李旒的手,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完了,犹犹豫豫却没好意思说出自己死后谥号或可定为文,没有他的暗示,却将谥号定做文,真是对他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的短命三十年极好的肯定,“文皇帝。” 当年的太医院之首给他诊脉过后,老爷子直言李成绮若再这样下去活不过三十岁,不如到山清水秀处建行宫养病,力图保全自身,每日不废心力,只清谈闲游罢,说不定可得长久。 李成绮颇不以为然,这般做皇帝,和木石无甚差别,就算能到耄耋之年,有何意思? 果然没活过而立。李成绮在心中给这位敢于直言的曾经太医院之首一个肯定。 但死得很值。 他全然不遗憾。 萧萧听他反反复复地念着文皇帝这三个字,深恐他发烧烧坏了什么,“陛下可觉得哪里不适,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 李成绮摆摆手,奇道:“孤高兴,为何要去请太医。” 萧萧只得闭嘴。 可是,您究竟在高兴什么啊!萧萧在心中呐喊。 世祖文皇帝这五个字她无论怎么在嘴里咀嚼,都体会不出所以然来。 “命人备水,孤要沐浴。”李成绮慢慢直起腰身,慢慢下床,忽然动作一顿,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实在太慢了,慢得肢体仿佛有点迫不及待。 他从来孱弱,病势最最凶险时他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躺着,听谢明月给他念折子,再口述批示,令谢明月写上,身体虚弱加之从小教养使然,他的动作从来都慢条斯理。 然而现在…… 他直接从床上跳了下去。 身体灵活轻巧地超过了他的想象,他微微一愣,低头看着冰冷的地面。 萧萧吓得脸都白了,“陛下慢些!” 李成绮扭头道:“吩咐下去,孤身体不适,恐把病气过给太后,孤今日谁也不见。” 他又不认识,见什么见? 李成绮掀开帐幕,蹦跶着出去。 他倒不是十分想蹦跶,只是这身体太轻快,他总觉得如果慢吞吞地走有些对不住这样的身体。 萧萧拎着李成绮的靴子跟着跑出去。 此刻长乐宫内的宫人都是寻常侍婢,就算看见天子一身雪白里衣,头发不梳,还没穿鞋,毫无仪态地往外走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不等李成绮动手,先有殷切宫人为少帝推开门。 阳光倾泻而下。 李成绮下意识闭眼。 自病情加重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明媚的太阳了。 或许他也见过,但是那时自觉命不久矣的李成绮与此刻的他心境岂能同日而语? 清风吹起他散下的长发,他惬意地笑,两只酒窝便露了出来。 萧萧站在不远处,竟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 因为李成绮笑的实在太满足太闲适了,叫人觉得上前打扰他就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天。 萧萧呆呆地想。 李成绮眼睛逐渐适应阳光,余光瞥见萧萧手中拎着靴子,弯臂内又挂着披风,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便朝她招招手。 萧萧快步上前,给李成绮披上披风。 “鞋不必穿了。”李成绮道:“孤等下便回去。” 萧萧道:“是。” 李成绮笑起来双颊露出两个小酒窝,看起来很是可爱,萧萧没忍住,道:“陛下好像很高兴。” 李成绮摊开手掌给萧萧看。 细白的手掌内空空荡荡,萧萧睁大眼睛,怕他生气,谨慎回答:“奴婢愚钝。” 李成绮笑道:“有风。” 萧萧微怔。 自从李成绮醒过来,她不解的时候比从前多得多。 “原来风是暖的。”李成绮稀奇道。 他怕风怕的厉害,如沐春风这四个字他从不理解,因为无论什么风落在他身上都冷得如同寒冰入体一般,今日站在殿外,风吹过他,他才发现原来微风如此和煦。 有宫婢走近,低声对萧萧说了几句话。 萧萧看着意犹未尽的李成绮,小心道:“陛下,地上凉,光脚在地上小心受寒。水已送到偏殿了,陛下可要用吗?” 这具身体发烧数日,衣衫上一股病气药味,李成绮大约也知道身体的主人是如何死的,他从前听说过还魂之事,只以为是怪力乱神罢了。 他晃了晃脑袋,原身曾经的记忆断断续续在他脑中闪过,但太细碎了,最深刻的竟是被罚跪淋雨的片段,李成绮一无所获。 李成绮点头。 萧萧心中庆幸太后和国舅一早都走了,不然见到李成绮这幅恣意散漫的样子,恐怕又不能善了。 偏殿中水汽袅袅,早有貌美宫娥立侍左右,皆芙蓉面孔杨柳腰肢,见他进来,无不拜称:“陛下。” 李成绮挑眉。 少年人血气方刚,令这些美人侍候用意如何李成绮不猜都知道,虽时风如此,然这身体终究年纪太小,纵欲伤身,况且还……这么多人,也不知是谁安排的。 李成绮不语,众美人皆惴惴不安。 众人皆是宫婢中颜色上佳者,少帝不经人事,且在安州那般偏僻的地方长大,从小未必见识过绝色,众人本以为是手到擒来,却见李成绮半点要她们伺候的意思都没有。 萧萧察觉李成绮不喜,当下道:“陛下不喜旁人伺候,都下去吧。” 谁不知道她在太后面前得脸,众宫婢一下自以为了然二人关系,虽不甘心,却也不敢对着萧萧说些有的没的。 水汽熏得李成绮耳垂发红,萧萧以为他是面对这些年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美人觉得羞怯,不敢多言,将簇新的衣袍靴子放好后悄然出去。 李成绮宽衣解带,手指灵活得他自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待入水中,水温正好,令他喟叹一声。 长发飘散在水面上。 李成绮舒适地合眼。 四下安静,他得以慢慢思考。 原身脑子里能用的东西太少,李成绮只知道这身体叫李愔,有母亲有舅舅,从外地藩王进京来做了皇帝,脑中只有琐碎小事,玩乐场景,连谁立的他,现在朝中谁掌权都不知道。 他一面回忆,一面皱眉。 李愔是平王唯一的儿子,平王早逝后,平王之母魏妃更将连同对平王的思念尽数转移到这个孙子身上,李愔无人约束,被惯得飞扬跋扈,然确有几分小聪明,知道何人可以得罪,何人不能得罪,哄得魏妃眉开眼笑,愈发爱其如珍宝。 竟连今是何世都不清楚,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就不知很多人是否还活着。 李成绮靠着,唇角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冷笑。 有些人,活着还不如不活着。 待水温下降,李成绮才懒洋洋地从水中站起,以干巾擦面。 萧萧忽在外面急道:“陛下可洗完了吗?” 李成绮一面擦身一面道:“何事?” 萧萧道:“陛下,玉京侯来了,娘娘请您赶紧去。” 哒。 一滴他头发上已凉的水滴在他手臂上。 “谁?”李成绮问。 他问的很平淡,好像真的没听清。 萧萧却仿佛听出了,他平静语调下的怒意。 先前小皇帝责罚宫人的场面仍旧历历在目,她听李成绮这样说话,被吓得几乎想拔腿就跑,然而违抗了太后命令,比触怒小皇帝的下场更为凄惨。 天上白玉京,十二五楼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玉京侯谢明月,因名中有明月二字,先帝封侯于他时,特意亲自为其取了封号。 玉京,乃月亮之意。 先帝对谢明月的宠信可见一斑,纵然是先帝最最疼爱的弟弟,而今的摄政王李旒,他的封号,也不过是礼部所取,先帝挑选的而已。 “玉京侯,”萧萧看不见李成绮的神情,因此说话更加小心,靖嘉玉从未和小皇帝说过朝堂上的事情,她不得已压着害怕解释道:“就是谢明月谢太傅。” 第4章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节 听到了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名字,李成绮攥着浴巾的手一点点握紧,片刻后,又忽地松开。 气大伤身,何至于此。李成绮想。 如这样天子一怒的待遇,实在不应赐给谢明月。 既然是太后催促,看得出来,谢明月应该还有权,且十分位高权重。 萧萧小声道:“陛下,太后要您尽快。” 也不难理解,无权的藩王入京,又是孤儿寡母,有几个权臣弄权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作为一个曾经几次都险些被废,亲爹只在旁边看着却无计可施的储君,李成绮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从不争一时意气。 谢明月是他的臣子,先时无论多晚,无论什么样的天气,无论谢明月在干什么,只要李成绮有旨意,他立马就要放下一切进宫,哪怕皇帝只是为了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现在他却被催着穿衣服去见谢明月,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不失为一种风水轮流转。 李成绮竟把自己想笑了。 可见人活久了什么都见得到。 他穿好衣服,将湿漉漉的头发束起,推门出去。 有一堆人已在等候了,见到他叩拜称陛下。 李成绮随口问旁边恨不得将自己缩起来的萧萧,“玉京侯今年多大了?”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说不定这时候谢明月已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那他连费心思杀谢明月都不用,耐性等着给他封个谥号就行。 谢明月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然而对于李成绮这样觉得春风刮在身上像刀子的人来说,他第一次听闻旁人这样恭维谢明月,还惊了惊居然有勇士敢当面嘲讽谢明月。 十几岁的时候谢明月就这样,习惯浸入骨髓,想必老了也不会顺眼,不过是从年纪轻轻的伪君子成了老态龙钟的伪君子。 萧萧道:“奴婢不太知道,左不过三十。” 这么说来,他才死了不到两年? 李成绮瞳孔一震。 既如此,他娘桃奚皇太后尚在? 不对,现在应该叫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可好吗?”李成绮问。 他不怎么担心自己亲娘,桃奚皇太后出身显耀名门,性格刚烈张扬,心思九曲玲珑,手段更有如雷霆,从来都是她给旁人委屈受,未有自己蒙辱时。 萧萧虽不解李成绮为何要问太皇太后的事情,但还是据实道:“据说太皇太后在先帝驾崩后忧思过度,不愿意再见宫中草木,怕触景生情,搬到北苑行宫修养去了。” 李成绮更无语。 北苑内有猎场温泉马场,冬暖夏凉景色优美,且才建成不足二十年,虽不如皇宫威严华丽,然住起来比皇城宫殿不知舒适多少,李成绮信她不愿意在宫中呆,毕竟她从前也不愿意在宫中,至于忧思过度,他半个字都不信。 不足五十岁就成了太皇太后,不用再面对厌烦无比的丈夫和从来不亲近的儿子,从此便是周朝最最尊贵的女人,身边人无不恭顺,李成绮暗叹,他娘果真是个福泽深厚的人。 李成绮踏入长乐宫,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脸上。 李成绮余光瞥见季氏,心中有几分喜悦。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旧人妥帖,可惜旧人已不认识他了。 他道:“娘,舅舅。” 这称呼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无人起疑,靖嘉玉看着李成绮犹湿的长发,心中酸楚不可言说,她将李成绮招过来,抚着李成绮湿润的长发,哀声道:“我儿受苦。” 哪有天子湿着头发等臣子的道理,怕是有个三分性子的都要觉得屈辱无比。 李成绮开了个玩笑,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靖嘉玉仍是叹息,听得儿子能说两句书上的东西稍微欣慰。 靖尔阳只好劝妹妹现在不着痕迹地抱怨两句便好,千万不要在谢明月来了之后失态。 季氏却眼角一跳。 周公乃是臣子,然其摄政时声名却远甚于成王,小皇帝这话可是自比成王,拐着弯地表达对谢明月的不满?这诗句是魏武帝所做,小皇帝的意思是谢明月以后会…… 季氏越想越觉得心惊。 李成绮好不容易从靖嘉玉怀中脱开,根本没在意季氏莫测的眼神。 他在位时喜欢用聪明人,然而聪明人有个共性,就是凡事会比寻常人想的多上太多。 靖嘉玉和靖尔阳因为读书少,所以不觉得李成绮这话落在有心人耳朵里是多么引人遐思,他们甚至不知道李成绮讲了个笑话。 靖嘉玉等的焦急。 李成绮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顶着满头珠翠在殿中不安地踱步,觉得没有以前那样舒服,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没有以前那样高挑的身材,让他庆幸的是,他坐在椅子上,腿还能够到地面。 谢明月从前就比他高一点,不过见他时从来都是垂眸颔首,尽量不让自己比皇帝高这一不是优势的优势展露的太过明显,现在的话……李成绮略比了一下自己同椅子的高度。 他恐怕要比谢明月矮半头。 李成绮面无表情。 要不是怕被人当成烧坏了脑子,他真想问问旁人自己多大了,日后还能不能再长高。 比起李成绮的若无其事,长乐宫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好过。 靖尔阳走到李成绮身边,小声对李成绮道:“臣有几句话想叮嘱陛下。” “舅舅请说。”李成绮没有计较叮嘱这个词。 他刚醒过来,对于一切事情都充满了新鲜好奇。 自然,在他新鲜劲头过了之后就不好说了。 “谢太傅权高,处事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是无意冒犯了陛下,陛下还得拿出天子容人的雅量来待他。”倒不是靖尔阳看出了什么,而是靖嘉玉肚子里藏不住事情,把儿子昏睡时那句叫谢明月滚到宫中来告诉了兄长,靖尔阳也被吓了一跳,理所应当地觉得是李成绮对谢明月弄权表达不满。 李成绮笑得好不乖巧,“孤知道,舅舅不用担心。” 其实靖尔阳最该担心的是自己妹妹,可他全然没有感觉靖嘉玉所做有何不妥。 一银甲侍卫快步进来,单膝跪地陈事。 靖嘉玉急道:“可来了?” 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在李成绮记忆里,只有臣子等他时才会有。 侍卫道:“已离了北苑两个时辰,约莫着马上到了。” 靖嘉玉如同被人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北苑?” “是,玉京侯先去看望了太皇太后。”侍卫如实回答。 长袖下,靖嘉玉捏紧了手指,指甲磨得圆润,只在掌心留下一个个红印。 精美妆容下,靖嘉玉的面容似有些扭曲。 靖尔阳拽了拽妹妹的袖子,悄声提醒道:“娘娘。” 本应谢明月拜见皇帝,却成了皇帝换好衣服等待谢明月,且不先拜见皇帝,而去了在北苑的太皇太后那。 简直是……奇耻大辱! 靖嘉玉咬牙道:“兄长。”这二字几乎是被嚼碎了,从她牙缝中挤出来的,她一甩袖子,竟直接朝偏殿去了。 靖尔阳只得快步跟上去。 靖嘉玉这样的反应让长乐宫宫人们都惊呆了。 萧萧极忧心,但李成绮还在那坐着,他不开口,萧萧不敢离开。 季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李成绮的反应。 少年人垂着眼睛,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小皇帝性格骄纵,季氏两个月以来都看在眼里,今见他居然坐得住,心中难免生出些赞赏。 其实李成绮此刻的想法非常单纯,他不生气,甚至有点赞赏谢明月,谢明月此人做事皆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连作伪都是如此。 先帝活着时谢明月就常被太皇太后召见,现在先帝死了,谢明月一切如常,分毫不令人觉得人走茶凉。 没枉费我娘平时多给他的笑脸。李成绮心道。 季氏收回视线。 阖宫宫人也有人在打量小皇帝,担忧,嘲笑,看笑话兼而有之。外地藩王子嗣入京继位,内无强势姻亲,外无权臣襄助,且靖氏兄妹待人从不怀德,教养出来的孩子更如一个模子刻出般,两月余,竟半点不得人心。 李成绮将拿手指拨了下桌上胖得圆圆滚滚的玄凤,得到了后者狠狠啄上一口的待遇,他手抽的很快,没有伤到一点皮肉,却看得萧萧心惊肉跳。 不认人的小畜生。李成绮心说,又坐回去了。 众人见他拨弄玄凤险些被咬,坐到椅子上神情不定的模样更把他编排了个彻底。 这小玄凤是先帝的爱物,而今,却连这么个玩意都敢欺负少帝,虽说畜生不通人性,然刚受了这样大的屈辱,小皇帝难保不会连坐,把气撒到玄凤头上。 不知明日还能不能见到这圆乎乎的小东西。有人心中惋惜。 长乐宫偏殿中,靖嘉玉面容狰狞,将桌上砚台笔架一把扫到地上。 噼里啪啦作响,连正殿都听得清楚。 “娘娘,娘娘您千万不要动怒,您为了这些小人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啊,”靖尔阳绕开地上狼藉的一片,跟在靖嘉玉身后哄道:“娘娘,您千金贵体的,莫要……” 花瓶坠落,碎瓷声打算了靖尔阳的话。 靖嘉玉靠着花架子,气得喘息吁吁,胸膛快速地上下起伏,“太皇太后早就不管宫中事了,谢明月去拜见她做什么?他哪里是要去拜见太皇太后,分明是在故意打我们娘俩的脸,君王湿着头发等他回来,他多得意!”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靖尔阳急得团团转,又无计可施。 靖嘉玉哭得眼睛红肿,仍狠狠道:“传下去,哀家身体不适,不便见外臣!” 靖尔阳都要急疯了,“娘娘,您若是不去,难道叫陛下一个人面对谢太傅?” 靖嘉玉哭哭啼啼,“有什么不可?为娘的给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今日娘亲受辱,他无计可施便也罢了,非要让哀家把脸递上去,让姓谢的再踩一次吗?” 靖尔阳心说多少人想把脸递上去给谢明月踩他还愿意呢。 但他不能和亲妹妹、周朝的皇太后这样说话。 靖嘉玉自入宫以来无人不是捧着,根本不曾见过谢明月,只听过他一日杀三帝。 然而杀不过是储君,她自觉儿子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谁也动不得,又有李旒喜爱小皇帝,她对谢明月怕的十分有限。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节 宫中养尊处优久了,心就慢慢大起来,她儿子是皇帝,谢明月不过是臣下,皇帝等臣子已是闻所未闻的天大耻辱了,何况谢明月先去了太皇太后那! 正殿中人听得见声响,个个面面相觑不语。 李成绮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是稀奇有趣。 这份稀奇有趣停留在传令的太监称谢侯来时。 李成绮揉了揉自己的脸,尽量让自己做出一个诚惶诚恐又惊喜非常的表情来。 萧萧小声道:“陛下可要出门迎接?” 出门迎接? 这皇帝当的未免太屈辱了点。 不说靖嘉玉觉得受辱委屈,若李成绮不是做过十几年皇帝,心性早非常人可比,只一普通少年,这时候也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李成绮面上犹豫,仿佛十分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往殿外走去。 太监嗓音奸细,拖着嗓子喊:“玉京侯到——” 第5章 李成绮出去迎接。 果不其然见一行人过来,浩浩荡荡,排场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大。 为首者修长挺拔,着锦衣玉冠,生得一双桃花眼,却不显脂粉气,金相玉映,容貌俊美到了张扬的地步。 李成绮:“……” 自从他当了皇帝,这么无语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了。 要是谢明月既能逆龄越活越年轻并且容貌还会变化的话,李成绮愿意相信这是谢明月。 可谢明月不会! 众人窃窃私语。 季氏轻轻咳嗽一声,议论乃停止。 那被簇拥着来的少年人看见小皇帝站在殿门口迎接自己,唇角的笑容也僵了僵。 侯爷,您可真给我找个了好差事。他心道。 来人正是从小为谢明月所养,因谢明月没有妻妾子嗣,又待他如亲子无异,故而人皆称其为小侯爷的谢澈。 传令的人为讨好谢澈,竟直接将小侯爷称作侯爷。 季氏在皇帝身后低声道:“这是玉京侯之子,谢澈。” 李成绮虽然知道谢澈是谁,但仍就觉得季氏十分妥帖,于是微微偏头,朝她略一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先有皇帝湿着头发等臣子,又有臣子后来拜见皇帝,再有自己甚至不来,只让儿子前来,这样的奇耻大辱,众人无不看向小皇帝,期待他的反应。 让他们失望的是,没等李成绮开口,谢澈已快步过来,欲要叩首拜见,李成绮一把将他扶起,谢澈抬头。 但见少年人眼眶微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样,表情却十分惶恐慌张,仿佛生怕谢澈对他不满意,就会将他废了一般。 李成绮暗衬自己的反应大约没错,他记忆中李愔虽待宫人已到了暴虐的程度,畏威而不怀德,面对气势盛极的谢澈,他自然会惊恐万状。 谢澈一时无言。 怪只怪谢明月一日杀三帝的事流传太广了,历朝历代废储君就废储君,没有废完就杀,还连立三个,连杀三个的道理。世祖以仁德治天下,待人多怀柔,像谢明月这样丧心病狂的臣子是破天荒的头一个。 他看着李成绮诚惶诚恐的脸,只觉自己再不说话,小皇帝就真吓的要哭了,道:“臣是玉京侯之子谢澈,家父参见过太皇太后之后便身体不适,不敢以病颜面陛下,只得令臣代见,请陛下降他不敬之罪。” 他说了一堆,李成绮却全然没听谢明月连仔细想想都不愿意都借口,只借着听谢澈说话的功夫,将她再打量一番,少年意气风发,如挺拔玉树,只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 李成绮不由得感叹时光如流水,当年跟着谢明月来见他,走路踉踉跄跄,奶声奶气的小粉团子居然也长成这样出色的少年了。 谢澈是吧,孤抱过你。 李成绮心说。 谢澈觉得李成绮的眼神十分微妙,微妙得他甚至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这个眼神毫无恶意,令他不由得有些尴尬。 若是李成绮把愤怒恼恨表现得太明显,他反而会无动于衷,偏偏李成绮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好像害怕一样,却让他顿觉愧疚。 顺便再感叹一下谢明月给他的差事真好极了。 “岂敢。”李成绮小声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了把那句你之前见孤吓哭了给咽下去用了多大的力气。 “既然陛下病体未愈,便不要站在风口上了。”谢澈贴心提醒道。 李成绮脸一下就红了,诺诺喃喃道:“小侯爷请。” 谢澈自然推拒在前。 倒不是他是个谦卑恭谨的人,而是李成绮看起来实在太羸弱无害了,颇给谢澈一种不能再这样欺负人的感觉。 李成绮惶然,但谢澈执意如此他又不敢坚持,只得走在前面,离谢澈不足两步,偏偏还要一步三回头。 谢澈:“……” 虽然这个姿态做作了点,偏偏小皇帝做的十分真诚,谢澈看着他已经微微有点湿润的睫毛,把所有想说的都咽了下去。 藩王世子进京,年纪尚小,不足弱冠,无强劲外戚为援,且朝中无人敢公开表示支持小皇帝,他这般恐惧亦情有可原。 待进入正殿,又在座次上推辞了一番后谢澈终于能坐下喝杯茶了。 李成绮则细声细气道:“孤与小侯爷有话说,你们都退下吧。” 这声音乍听起来不习惯,听久了却还不错,李成绮先前做文帝时要是拿腔拿调地说话,早有人觉得他生气黑压压地跪一地,少年人这样说话,却不显得造作。 李成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多可怜可爱。他在心中称赞自己。 谢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喝了一口茶便轻轻放下茶盏。 李成绮当下紧张道;“可有什么不妥吗?” 李成绮很清楚宫中的茶未必有谢明月府中的好,谢澈喝不惯很正常。 谢澈比起谢明月是个敦厚人,自然,谁和谢明月相比,在李成绮心里都是敦厚纯良之人,他不会当着见到自己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的小皇帝面前直言茶难喝,还得费尽心思找个理由搪塞。 谢澈觉得这茶不好,泡的更不好,水温早就过了适合的时候,茶汤太浓,苦涩太过,在他尝来就像浓些刷锅水一般,听见李成绮颤声问话,谢澈以为对方又胡思乱想了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便拿起茶盏,答道:“无事。” 李成绮松了一口气。 在谢澈看来李成绮太藏不住事了,放松时连肩膀都软了下来。 他垂首,硬生生地又喝了一口进去。 “陛下为何不喝?”谢澈忽然反应过来。 因为他不想喝。 谢澈喝不惯,他更喝不惯。 “孤病刚好,太医说孤不能饮茶。”李成绮道。 他答的十分真挚,以至于谢澈根本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 在李成绮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的目光下,谢澈硬是喝了小半盏,若非李成绮开口,他可能还得继续闷头喝茶。 李成绮一面说话一面觑着谢澈的脸色,“孤能到京中,全需仰赖谢太傅,孤身上所有,皆因谢太傅之故所得,无有所谢,唯有之后宵旰忧勤,蚤朝晏退以报谢太傅。” 他说的很流利,流利得一看就是之前背过。 恐怕是御书房先生们教的。 谢澈心道。 谢澈对小皇帝还算有几分了解,知道小皇帝从不读书,背两本书就要闹得鸡飞狗跳,这话不是李成绮自己能说出来的。 谢澈听完只有一个疑问:他真知道宵旰忧勤,蚤朝晏退是什么意思吗? 谢澈没有反驳后面的话,却道:“非是家父择陛下,而是百官皆以为陛下可堪为人君,”还有李旒的信,他心中补充,“如今天下尽是陛下的,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李成绮一下就不敢再多言,好似唯恐再说错话,惴惴道:“小侯爷喝茶。” 谢澈很悔不当初,他就是意思意思客气一下,李成绮却当成了责备。 谢澈憋闷地又喝了一口,但因为实在太难喝了,终于忍不住拿了块梅花糕放入口中冲淡苦味。 李成绮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觉得很好玩,其实未必是逗谢澈让他觉得有趣,而是谢明月这个老狐狸养出这么个脸皮薄好说话的孩子本身就很有意思。 李成绮少时内忧外患,周朝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彼时他满腹不甘,满心算计,步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他可能从来没想过,平安顺遂长大的少年人,或许就应该如此。 李成绮努力把声音放柔,“无论如何,孤都很感谢玉京侯。” 你感谢他什么?谢澈从心底感到疑惑。 少年人双颊泛粉,好像从来没过这样的话一般,“我娘是继室,王府里还有好些有头有脸的侧妃姨娘,她们不很喜欢我娘,自然更不喜欢我,自我爹故去后,王府里便乱的很,我娘总被气得掉眼泪,若不是玉京侯,我现在还在安州。”他朝谢澈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京中很好,没有人敢欺负我们。” 谢澈对上李成绮的眼睛,意外地发现他好像没在说谎。 谢澈微怔。 “小侯爷?”李成绮比他矮,坐在同样高的椅子上得仰着脸。 少年人的面容太柔软无害,好像叫任何人都没法忍心对他说重话。 谢澈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了下谢明月是不是对这少年于心不忍才让自己过来。 绝不可能。 这是谢澈回神之后的想法。 “陛下身份尊崇,”谢澈放柔声音,“在京中,自然无人敢欺负陛下。” 这是谎话。 若小皇帝能平安长大就会发现自己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之人。 也包括谢澈。 谢澈心中那点刚刚消散的愧疚又回来了,他转移话题道:“陛下宫中的茶点很好吃。” 李成绮把谢澈变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节 这不做人惯了老狐狸重重点头,好像觉得有人夸厨子是件令他与有荣焉的事情,“孤也觉得好吃,其中糖蒸酥酪和酒酿樱桃孤吃着最好。”他说着说着又低落起来,连微微上挑的眼尾都垂了下去。 “陛下?”谢澈见他这个样子,觉得很像先前看位贵女家养的小兔子,让他居然想上去揉一下。 “先生们说君子不应重口腹之欲,母后就告诉御膳房少给孤做。” 这也是李愔印象深刻的地方,李成绮回忆到这时十分无可奈何。 他明明口中称孤道寡的,说出来的话却一团孩子气。 谢澈失笑。 他有点理解李旒会唯独喜欢李成绮了,如此单纯且毫无心机,搁谁都不会讨厌。 想起这样的孩子要做皇帝,谢澈心中蓦地一沉。 只是,这样的单纯还会有几年? 先前有平王娇宠,他大可做个不谙世事的世子,现在……谁会护着他,谁还能护着他? “迂腐了些。”谢澈回答。 李成绮认同地点头。 他好像身边难得有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同性,先前的害怕慢慢褪去了,就忍不住和人家多说一些话。 谢澈怕吓到他,对于李成绮说的一切从来只认同。 两人足足聊了小一个时辰,期间李成绮虽说的口干舌燥,但十分遵照医嘱,茶一口都没动,还不时亲自给谢澈倒茶。 时日不早,谢澈告辞。 李成绮乐颠颠地把他送到外面,甚至颇意犹未尽。 谢澈偏头,李成绮的身影已经慢慢远了,注意到他的目光,竟不顾天子体面踮着脚同他招手。 谢澈便回神,幅度不大地也朝李成绮招手。 在李成绮眼里,这个动作很像小猫挥爪,于是笑得更粲然。 谢澈见他笑了,心情也好,转过身去,陪同他的女官目不斜视,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李成绮顶着这样灿烂的笑容回宫,有宫人为在他面前混个脸熟,软声道:“陛下什么事这样高兴?” 李成绮确实很高兴,便随口回她,“孤见到小侯爷觉得很开怀。” 逗小孩能没意思吗? 他先前滔滔不绝地感谢谢明月和谢澈,谢澈脖子都红了,被说得恨不得钻桌子底。 李成绮捏起一块松子水晶糖放入口中,笑得眯起双眼。 谢明月那么端着的人想来从不会逗谢澈,那就让他逗一逗呗。 “小侯爷喜欢,今日泡茶的和做点心的都赏。”李成绮把糖嚼碎咽尽后道。 “是。”宫人福身。 谢府外,刚简要和谢明月说完今日所见所闻如获大赦出来的谢澈正巧碰见欲要下马的安国公世子孟淳。 孟淳见他出来,又翻回马上,“刚见完你爹出来?” 谢澈表情沉重地点点头。 二马并行,孟淳道:“我听人你去见小皇帝了?” “新帝。”谢澈纠正,话刚出口连自己都怔住一刻。 孟淳摆摆手,不以为然:“新帝新帝,小……新帝怎么样?真如朝中传的那般?” 朝中盛传小皇帝不学无术,蠢笨无知,乃是摄政王与谢太傅精挑细选来既赏心悦目又不会妨碍他们弄权的傀儡。 “只见一面我能看出什么。”谢澈随口回道。 “看不出内里,那长相总看得出,”孟淳没见过小皇帝,自然也很好奇为什么李旒谁都没看上,就挑中了这么个藩王世子,他猝然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很像先帝?” 谢澈被戳中心事,扬鞭策马,只留下一句,“我如何知晓,我又没见过先帝。” 他晃了晃脑袋,尽量把自己脑中那段先帝抱他,他吓得嚎啕大哭的记忆甩出去。 第6章 李成绮醒来第五日,便要去御书房听讲。 谢明月乃周朝太傅,是皇帝名义上的老师,不过他公务繁忙,自言抽不出时间。 若是去教小皇帝只会误人,说的冠冕堂皇,朝中却皆知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教导小皇帝。 谢明月不愿意,谁敢逼迫他,于是教授李成绮课业的便另有他人。 李成绮在得知谢明月对他这个学生连意思一下做表面功夫都不肯之后上书房明显情愿多了。 李成绮还未选伴读,他这个年纪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选伴读太晚,不选又不成体统,靖尔阳竟出主意,先命朝中选着。 至于皇帝身边,由个机灵聪明的小太监伴着就是了,靖嘉玉觉得有理,亲自挑了个小太监陪李成绮听课。 小太监与李成绮同龄,长得很是白净。 李成绮事先不知晓,那小太监见他进书房,便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首。 萧萧在旁边解释道:“陛下,他叫青霭,是太后特意选来随陛下去读书的,书房内无人侍候,留他在还能端茶递水。” 这件事,放到谁眼中都是活生生的笑话。 莫说天子上学,就是平常的富贵人家公子身边哪能没有伴读而用奴婢的,传出去将脸面都丢尽了。 李成绮顿了顿,颇被靖嘉玉靖尔阳的奇思妙想打动到了,忍笑道:“回去告诉太后,儿子谢太后关怀。” 萧萧躬身出去回禀。 李成绮坐到自己从前坐了数十年的椅子上,以手撑着下颌,“起来罢。” 青霭依言起来,垂首站在李成绮桌边。 “名字起的倒好。”李成绮随口道。 “回陛下,奴家中名字叫青树,青霭是季大人后来给奴改的。”青霭回答。 “季氏很好。”李成绮说的由衷。 先前崔愬弄权,每次李成绮悄然去出宫到谢明月那议事,都是季氏帮着遮掩。 季氏何其聪明忠心,长乐宫中人莫不如之。 李成绮两个月以来和季氏无甚关联,青霭以为这不过是客套话,道:“是。” 李成绮环顾四周,他过世两年,长乐宫御书房陈设皆毫无变化,甚至他还能动时强撑着病体摆放的书位置都如旧,仿佛主人还在一般,唯独不见的是笔架上他还没用秃的狼毫笔,已换了崭新的。 宫中虽无主,然陈设不可能一点不变,想来是有人有意为之,却不知是谁这样念旧。 御书房是他议事看书之地,眼下小皇帝无事可议,就在这里念书。 李成绮正漫不经心同青霭说话,忽听门外有数脚步声正在往内进。 为首者看上去不惑之年,相貌斯文儒雅,举止有礼,很有京中推崇的君子之风,身边一男子比他年轻些,三十出头的模样,身材清瘦,精明都从眼睛中透出来。 两位先生,年长些的姓霍,小些的姓白。 两人见到皇帝可以不跪,只拱手躬身,“参见陛下。”纵得不跪的礼遇,腰不过微微弯着。 不得不说,这个礼行得十分敷衍。 文成帝仁厚,极少为难人。 这个极少为难是建在旁人敬他怕他重他,万事都做得尽善尽美的前提之上的,他若心宽到什么事都容得下,而今江山是姓李还是姓崔还不可知。 李成绮偏头,对青霭道:“孤渴了,去倒杯茶来。” 青霭好歹是季氏教过的,知道此事不合规矩,可李成绮亲自开口,规矩又算得了什么,马上过去倒茶。 礼行得虽敷衍,拱手弯腰却累人。 二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不满。 不过李成绮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是个昭告过天地祖宗的皇帝,他们无礼在先,小皇帝不满要罚,只能闭嘴受着。 李成绮吩咐,“将御膳房做的茶点也一并奉上。” 青霭早就装好点心,将茶倒好端来,又将茶点在油纸上摆好,可惜书房中无碗碟,不然青霭还能给李成绮摆个盘。 两人年岁不大,却少出去活动筋骨,不过站了一刻,手臂已酸麻非常,控制不住地颤抖,汗珠流水一般地顺着额头淌下。 李成绮咬了一小口做成小兔子模样的杏仁糕,觉得虽然入口即化,但到底甜腻了些,李成绮不进厨房,先前又身体不好,这些东西从来不吃,自然不知道这样做工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茶点多是为入宫的年轻贵女准备的,“甜了,日后不必再带这个。” 青霭道:“是,奴记下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霍先生脸上蜿蜒而下,哒,滴落在地上。 “霍先生,”李成绮吹了吹水中浮叶,这的茶比长乐宫还不如,他不喝长乐宫的,自然不会喝御书房的,“今日要给孤讲什么?” 霍先生正要起身回话,青霭注意到李成绮眼神,立刻道:“陛下未准,先生怎敢起身?” 被皇帝刁难也罢,这小太监是个什么东西? 霍先生自负才高八斗,乃是大周官场上数一数二的清流,今却被个宦官呵斥,面上登时挂不住,可李成绮不说话,他只好忍气吞声,道:“回陛下,今日讲《庄子》。” 给尚未弱冠的皇帝讲《庄子》? 连白先生都忍不住惊讶地看了霍先生。 你脑子没事吧? 且不说李成绮底子不好,能不能听懂是个问题,给这个年纪的皇帝讲庄子,对他而言或许在治国理政方面的启发半点也无,虽然李成绮不掌权,但面子功夫绝不是这样做的。 李成绮回的很直接,“不必讲。” 他自识字起他爹李言隐一大爱好就是将他抱在膝上读庄子,等他稍大了些,李言隐就给他讲老庄,大有讲书以托其志的意思,可苦了李成绮,好动好玩的年纪被人圈在怀中讲书,以至于李成绮登基后,御书房中找不到一本《南华经》。 霍先生将腰弯得更深,道:“陛下,《庄子》于陛下如今而言虽晦涩了些,但以陛下才智,定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且朝中如今推崇老庄,陛下多读些,于国事大有裨益。” “读老庄?” 怎么?他早死了之后诸位大臣都深觉人生苦短想成仙吗?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节 “是,朝中以谢太傅为首,都对老庄大加推崇,只因太傅为国事操劳,不能亲自来讲读,若是太傅来了,想来也会先给陛下讲《庄子》。” 李成绮一时没有回答。 霍大人以为搬出了谢明月就将李成绮唬住,心中暗笑不过个十八岁的小孩罢了,池子里的锦鲤,登基了也成不了真龙。 殊不知李成绮惊讶的是谢明月读老庄。 他不是最最不喜老庄之学吗?李成绮先前同他不算熟悉时曾和他谈《道德经》,谢明月的拒绝溢于言表。 他们果然都想成仙。 李成绮心说。 他不理会霍先生的话,却道:“孤以为天下学士,无有能越谢太傅者,先生觉得,可是如此?” 霍先生哪敢说不是,当下频频点头称是。 “《庄子》玄奥,孤悟性不佳,想来唯有谢太傅能讲鞭辟入里,你说呢?”李成绮笑问。 李成绮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拿谢明月压人的一天,他不觉耻辱,反而用的驾轻就熟。 霍先生马上回道:“是,陛下说的是。” “那今日不讲《庄子》?”李成绮问。 “以臣之微末学问,怎可大言不惭为陛下讲《庄子》。”霍先生道。 李成绮见两人躬得双手发颤,都要跪下了,方道:“孤见到两位先生喜不自胜,一时竟忘了叫两位先生起来,快快起来,”他笑得歉然,“谢太傅是孤名分上的老师,两位先生却是孤实际的老师,无有老师见学生躬身的道理。” 霍白二先生刚直起腰又忙躬身,“陛下将臣称为老师,臣岂敢当,陛下尊师重道,臣等却不能无礼。” “人无礼而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家无礼则不兴,国无礼则不宁,”李成绮笑眯眯,“二位先生知书明礼,孤心甚悦之,朝中官员若皆如两位大人,何愁不海清河晏?” 两位先生交换了个眼神,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他们从不记得自己教过小皇帝这些,小皇帝在书房内的表现更连诗书世家几岁的孩子都比不过,今日却与往常大相径庭。 莫非先前皆是作伪,今日才是真? 十八的少年人,藏的这般滴水不漏,得是多么可怕的心机。 况且平日都掩藏着,今天却……霍先生猛地想到,摄者王李旒不久就要回来了。 难道,是摄政王的授意小皇帝不需掩饰了?霍先生暗觉自己猜到了些辛秘,心道怕不是已将到谢李二人将图穷匕见的时候,他们可得选好,是在摄政王这边,还是谢太傅那边。 李成绮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因为李愔好歹是个藩王世子,再不学无术能不学无术到哪里去。 他记忆不多,竟不知晓李愔的不学无术不是他想的那种贪玩,而是根本大字不识。 青霭垂头,掩盖住了眼中闪过的震惊。 “孤记得,白先生讲政论,孤想听,白先生且讲。” 白先生不会讲多深刻的东西,但至少他得知道朝中如今态势,连谢明月都给自己加封太傅了,或许万一就再出个权臣呢。 白先生这个讲政论的在小皇帝念书两个月以来根本没开过几次口,小皇帝根基太差,他们怕讲点朝中事,小皇帝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来连累他们,所以从未讲过。 但李成绮亲自开口,白先生站起,毕恭毕敬道:“臣遵旨。” 李成绮道:“先生请坐,无立侍授课之理。” 青霭给白先生搬来椅子。 白先生坐下。 霍先生站在一旁干瞪眼。 “臣,”白先生琢磨着,太浅怕李成绮不愿意听,深了恐他听不懂,“请陛下明示。” “孤在宫中听一些老人听过前朝的事,心中向往,先生且挑些最浅显的事情讲给孤听。”他提的对白先生并不算为难逾越。 所以你听政论不是为了了解时事,是想听书? 白先生表情十分微妙。 李成绮已经把茶点往自己面前推好,在白先生眼中颇有一些他讲到精彩处小皇帝就掷糕饼喝彩的意思。 白先生就将朝中大事粗略地给李成绮讲了一遍,且都挑了有趣神异的讲。 当李成绮听到文成帝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挽社稷于危亡,扶大厦之将倾时,险些没被百合杏仁酥呛到喉咙。 白先生看他咳嗽,大吃一惊,差点没跪下。 青霭忙给李成绮倒茶。 茶水已送到李成绮唇边,他却略沾了沾就摆手让放下。 他呛得眼角嫣红,水光盈盈,看向青霭的眼神似乎有点若有若无的不满在其中。 青霭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低头给李成绮顺气。 “陛……陛下?”白先生试探开口。 李成绮从未想过自己有羽化登仙的一天。 讲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半点局势不提,只有怪力乱神风花雪月的无用事。 这两先生是谁挑来的? 幸而李愔只能算他侄子,算不得他儿子,不然他听旁人给自己子嗣讲这些东西,不出一个时辰都够气死。 李成绮沉声道:“今日到此为止,孤累了。” 两位先生跪地送李成绮出去。 天子衣袖在门口闪过一角,应是甩袖出门,有几分愤怒。 白先生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可是对先帝心有不满?” 霍先生冷着脸道;“我去找太后。” 白先生拂拂衣袖上的灰,道;“我同你一起去。” 两位先生皆是靖尔阳举荐给太后的,靖嘉玉当然薄待于他们,当听完霍先生白先生添油加醋的狂悖之举后,太后秀眉一扬,竟觉得儿子是在对自己表达不满,当下就要命人将皇帝叫来。 不想,人还没去,青霭先来了,急急忙忙道:“娘娘,陛下又高烧了!” 靖嘉玉原本倚靠着,闻言一下直起了身子,“才刚好,怎么回事,如实说来!” 青霭暗叹陛下果真说对了,也不看两位先生,跪在地上道:“娘娘,陛下今日自回寝宫一直气色不加,连晚膳都未用几口,奴亲眼所见,陛下抹着眼泪看了会儿书,不足一刻便说冷,萧萧姑娘摸过了,滚烫滚烫的,就立刻命人去请了太医,陛下还不让奴告诉娘娘,生怕娘娘忧心。” “怎么会吓……”靖嘉玉刚要细问,联系到青霭所说,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扫过两位先生,眼神中已有了憎恶。 第7章 青霭不忘补充,“娘娘,陛下性子和软您是知道。”他说时脸微微有些红,显然也觉得和软这个词用来形容李成绮过于离谱。 霍白两位先生看到太后的眼神肠子都悔青了,恐怕此刻在太后眼中,他们两个已是仗势欺人吓到皇帝又来她这颠倒是非黑白的小人了! 他们确实曲解小皇帝的意思来禀告太后,但大部分都是实情,今日在御书房,到底是谁吓到了谁! 霍先生双腿一弯就跪到了地上,“娘娘,臣……” 靖嘉玉对青霭道:“若有什么事,立刻来告诉哀家,陛下那离不开人,你回去守着。” 青霭道:“奴告退。” 白先生亦跪下磕头。 靖嘉玉冷笑着对身边人道:“去请国舅来,哀家要问问他,从何处找的这样狂妄悖逆之徒,竟敢吓唬陛下,哄骗哀家!”她犹不解气,“来人,将这两个欺主的东西拖出杖四十,打完了拖出去!” “太后!饶命啊太后,唔……唔……” 靖嘉玉看着两人被堵嘴拖下去,气得浑身发抖。 就是因为她娘家无权无势,才会什么样的玩意都敢欺负到她娘俩头上,这俩人是吓唬了皇帝,却是在打她的脸。 靖嘉玉面目阴沉,若能寻得一权重姻亲,怎有今日之气? 靖尔阳无能短视,身边聚集的都是汲汲营营贪图小利之辈,这种人怎么能教得好皇帝! 她那儿子也是不争气的,平日在宫中待宫人厉害无比,稍不顺心便动辄大骂,竟能被这两人吓得高烧,都做了皇帝还是这幅不争气模样。 靖嘉玉越想越气,当下歇了等会去看小皇帝的想法,只等靖尔阳来兴师问罪。 …… 长乐宫正殿,龙床被帐幔遮得严严实实,理由自然是李成绮不能见风。 各色小茶点规整地码在描金的小碟子上,一碟三样茶点,摆了数十碟,堆在李成绮先前用来放奏折的檀木矮桌上。 李成绮倚靠着软枕,身上像模像样地裹着被子,正拿银匙取碗中的花露羹。 青霭立在一旁,将太后宫中所有简短精炼地讲了一遍。 小小年纪,却口齿伶俐,处事机敏。 不愧是季氏教出来的人。 不过有些不经事,听到李成绮说告诉太后,孤被吓病了时脸上的愕然掩都掩不住。 甜羹入口,李成绮惬意地眯了眼睛。 长乐宫宫人顾忌他生病,皆不敢出声,偌大宫室唯有衣料擦磨的簌簌声和脚步声而已。 如此安静,如此安然。 对旁的条件稍好些的人家这怕是最最无聊,司空见惯之事,于李成绮这般连过年都睡不上三个时辰的人来说已奢侈至极。 青霭恭谨垂头,余光却忍不住看向小皇帝。 一碗甜羹却叫他吃出了琼浆玉露般的满足,青霭被太后派到李成绮身边时,原以为有这样的母舅,小皇帝应是个娇生惯养得颐指气使的人,且不爱读书,顽愚非常,他却与自己想的全然不同。 他真开怀时爱笑得眯起眼,眼尾天然上翘,就显得他这双眼睛弯弯的,睫毛黑且密,皮肤洁白泛粉,都是极素净的颜色,偏偏眼睑一粒痣,红得浓艳。 李成绮发现这小孩在偷看自己,忍不住摸了摸湿润的嘴唇。 他确信,他自己吃相不难看。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节 李成绮道;“青霭。” 青霭一下收回视线,“陛下。” 李成绮笑吟吟,“喜欢吃甜吗?” 青霭偷看皇帝被抓了个正着,险些与李成绮视线相撞,想起小皇帝种种所作所为的流言,当即跪下,道:“奴大不敬之罪。” 李成绮有些无奈,“起来。” 青霭深深叩首,心怦怦直跳,恐这顿打是免不得的,“奴该死。” “盯着点心还不至于大不敬,我朝律法以宽仁教化为主,无这般苛责的规矩。”李成绮道:“来人,命御膳房再做一晚花露羹送来。” 外面有人领命。 十五岁半不到十六的孩子,何以这般苛刻。 李成绮只当他在自己手里的碗,他绝无将自己吃过的赏人的习惯,便令命做新的。 李成绮又喝了一口,待咽尽了,又拿花茶水漱口,而后放下碗,“起来。” 青霭听他语气中并无怒意,便低着头站起。 “文成皇帝素来宽容待下,孤为先帝继嗣,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李成绮说的漫不经心,甚至有点纳闷,“不孝之事孤不会做,尔等需敬孤忠孤,而非惧孤为洪水猛兽。” “奴不敢,”青霭答:“奴谨遵陛下教诲。” 李成绮颇无趣。 国事繁重,他先前恨不得一天再多十二个时辰才好,而今乍闲下来,身边却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怕他怕得说不上三句就要跪下。 靖嘉玉和靖尔阳倒是不怕小皇帝,然而想想自己醒来后这两人所做种种,李成绮哪里愿意和娘舅叙话。 “陛下。”一柔软女音在帐幕外道:“谢小侯爷来了。” 有了上次那样丢人现眼的事情,靖嘉玉严令通报必须说清。 “哦?”李成绮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 “回陛下,小侯爷听说陛下发烧了,放心不下就来看看。” 谢澈,放心不下他? 李成绮十分不能理解。 他和谢澈不过两面之缘,还得算上上辈子谢澈是个小团子的时候,今天谢澈突然说放心不下他,很给李成绮一种你甚至不愿意费心思敷衍敷衍孤的感觉。 他早就放下头发,换好了寝衣,不愿意衣衫不整地见臣子,奈何谢澈不是他不想见就能不见的人,道:“宣他进来。” 青霭急忙叫人将矮桌上的茶点撤下去,只留半碗喝剩的汤药。 李成绮道;“茶叶用长乐宫先前的,小侯爷或喝不惯花茶。” 青霭道:“是。” 谢澈进来,站在帐幕外道:“陛下,臣深夜冒昧前来,望陛下恕罪。” 帐幕动了动。 站在旁边的宫人正要掀开帐幕,从中间突然探出个毛茸茸的发顶。 谢澈一愣。 然后是小半张脸。 李成绮脸通红通红的,看得刚收拾好东西过来的青霭目瞪口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微暗淡,“小侯爷。” 未等谢澈回答,李成绮又缩了回去,道:“小侯爷与孤算不得外人,小侯爷撩帘进来吧。” 谢澈的手停在半空。 宫人以为他想撩帐,便殷勤替谢澈打帘。 谢澈放下手,有些怀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他自己也不知晓,是想撩开帘子,还是想大逆不道地揉揉皇帝的头发。 帐中满是药气。 李成绮裹着被子往里面缩了缩,给小侯爷倒出一块坐的地方。 “陛下,臣……” “小侯爷无需多礼。”李成绮示意他坐下,不想再和他推来推去了。 没事,你以前也坐过,还把眼泪口水鼻涕都蹭到了朕的被子上。李成绮在心里愉快地想。 小侯爷生得如此张扬俊逸,谁能想到十年前也能抱着他的被子满床爬着哭呢。 被子是小皇帝来新做的,比李成绮长了一大块,他身上披着被子,被裹得严严实实犹多出好些。 若是往里面一钻,恐怕外面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内里裹着个大活人。 李成绮与坐在床边的谢澈对视,半晌是他自己先别过了头。 谢澈觉得他脸很红,但并不是烧出来的红。 谢澈挑眉,忽然就明白了小皇帝未必生病。 先前太皇太后说小皇帝年岁不大,宫中少有和他同龄者,要谢澈若是无事,可多入宫看看。 李成绮只露一个脑袋,“多谢侯爷与小侯爷关怀,夜深天寒,还要烦小侯爷跑一趟。” 谢澈忽地凑近。 少年人已有了青年的轮廓,风仪出众,俊美非常,他比李成绮高不少,居高临下垂眸看时睫毛黑密如鸦羽,他打量着李成绮的脸,唇角微微翘起,有些戏谑的笑意。 李成绮:“……” 他发现自己无论堆着坐还是直起腰坐着都没有谢澈高。 李愔已经十八了,还能继续长吗? 小皇帝似乎愣住了,想必任何一位学士都没教过他若是被臣子这样近地审视着应有什么反应,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猛然往后一缩,后脑勺砰地撞到了的墙上。 好在他隔着一层被子,还不至于头昏眼花。 小皇帝自小娇惯,从未吃过苦受过伤,这一下磕得眼泪都淌出来了。 谢澈的表情从似笑非笑到手足无措只用了一瞬间。 李成绮暗衬好像反应大了点,下次记住莫要靠的太向后。 守着的宫人听到里面声响也都心惊胆战,还没等谢澈说出话,已有人一把掀开帐幔。 为首者正是季氏。 看见先帝女官,谢澈不由得有些讪然。 李成绮眼泪已淌到了双颊,裹着被子靠在床头一角。 季氏深深皱眉。 青霭低眉顺眼地站在季氏身后,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眼泪已经淌到了双颊,李成绮酝酿了一下情绪,“孤与小侯爷在这,莫非还会有人到孤床上行刺不成,都出去!”他说的疾言厉色,似乎恼羞成怒。 季氏欲言又止,放下帐幔前看谢澈的眼神十分复杂。 身体娇嫩敏感,李成绮亦很无奈。 李成绮吸了吸鼻子,身边什么都没有,却也做不来拿袖子擦脸的事情,道:“孤无事,小侯爷方才要做什么?” 谢澈尴尬地递上手帕,尽量不与李成绮通红的眼睛对视,道:“是臣之过。” 李成绮接过帕子,面料雪白柔软,他一面擦脸一面含糊道:“孤恕你无罪,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澈无语。 他能说他是之前喝了李成绮这不好喝的茶,知道小皇帝是在装病特意逗小孩吗? 李成绮小半张脸都被手帕盖着,他显然没什么伺候自己的经验,眼睛没被遮住,眼中似有促狭。 “臣方才想问,陛下是在装病吗?”谢澈心思一转,直接问道。 李成绮觉得,谢澈是个敦厚孩子,当然,比照对象是谢明月。 谢澈当然既不温良,也不敦厚。 李成绮听他直言也不慌张,坦诚道:“霍先生白先生孤都不喜欢。” 谢澈知道换先生的事情,却不清楚是为李成绮的不喜欢。 “为何不喜欢?” “霍先生讲庄子,孤听不懂,白先生讲政论,只讲鬼怪之说。”李成绮直言相告,“孤虽不聪明,但不是傻子,两位先生无非是欺负孤年纪小罢了。” 谢澈本听得有些怒意,听到后面孤不聪明,顿觉啼笑皆非,“陛下怎么这样的事都告诉臣?” “不可吗?”李成绮表情很疑惑。 谢澈被小皇帝的坦诚弄得语塞。 小皇帝读书本就晚,底子不行且不找好先生,怎能成事,反而将好好的孩子教坏了。 谢澈不知回他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有托词哄骗之嫌,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小袋糖给李成绮。 李成绮却还是第一次被人给糖,稀罕地接下了,笑得意足,“多谢小侯爷。” 靖嘉玉与靖尔阳不聪明,在朝局不甚明朗时,毫无根基的太后和国舅不聪明不是坏事,坏的是飞扬跋扈,自作聪明,有他们教,小皇帝不蠢。 但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幸而性子还未定下,不如两位皇亲国戚惹人反厌。 不聪明便算了,还被惯得如此天真。 谢澈看小皇帝往口中放松子糖,忽起了坏心思想问问他不怕糖里下毒吗? 但一想刚把人弄哭他就忍住了嘴欠的欲望。 “时间不早,陛下好好歇息,臣先告退了。” 李成绮嘴里含着糖,只点头表示知道。 谢澈刚离开帐幕,李成绮突又探出头来,急急将糖嚼碎了咽下去,看得宫人深恐他呛到,好在他没呛到,“小侯爷闲时可还来吗?” 谢澈本想说外臣无诏不得入宫,臣今日已是僭越,但对着李成绮仿佛有希冀的乌黑眼眸,他顿了顿,“臣闲时就来。”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节 李成绮便笑了,心满意足地回去躺着了。 这逗谢明月的儿子,得多是件趣事啊。 简直是李成绮醒过来五日少有的乐趣了。 “陛下,”青霭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您方才命御膳房送来的花露羹现在可要用吗?” 李成绮很有些不道德的快乐,掀起帐幕一角,趴在床上侧脸对青霭笑道:“那是给你的,”他及时补充:“别跪。” 不让跪,青霭只得躬身,避开李成绮犹然红着的眼角,心中错愕得不可言说,“奴谢陛下恩德。”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此后半月,谢澈有事没事就往宫里跑。 小侯爷性格并不随和,却待李成绮要好,朝中宫中具看在眼里,一时间流言不断。 无非是小皇帝是李旒选中的,自然亲近李旒,谢明月不甘由摄者王占了先机。 所以让谢澈日日入宫,编得绘声绘色,宛如亲眼所见,而作为故事中最重要人物之一的谢明月则对纷纷流言毫无反应,一切照旧。 靖尔阳得知后则苦口婆心地劝告了李成绮一番,所说无外乎是:“陛下,李旒对于咱们家有再造之恩,我等绝不能翻脸不认人,弃摄政王而去。”并“谢明月貌柔心狠,先帝在时他活得宛如天下君子楷模,死了能建祠封圣一般,先帝崩便杀三储君,手段骄横暴虐,靠近这样的人绝无好下场。”以及“李旒王爷才是先帝最喜欢的弟弟,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陛下您也是李家人,没有不向着自己叔叔却偏心外人的道理。” 靖嘉玉干脆让李成绮少与谢澈接触,最好彻底划清界限,原因不外乎那日之辱。 李成绮虽不清楚靖氏兄妹的脑子是如何长的,但也并不好奇,他只问了一句:“若孤与谢澈泾渭分明,谢明月一怒之下要杀孤怎么办?” 靖嘉玉大惊失色,喝道:“他敢!” 谢明月敢不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 显而易见,他能。 靖尔阳又踌躇纠结起来。 李成绮丢下这个问题,留他们兄妹争执,就以去御书房的名义走了。 谢澈是他喜欢的晚辈,更是他逃课最大的仪仗,他绝不允许因为流言这样的小事就不和谢澈往来。 至于谢澈有无真心……谢澈来时变着花样地给他带糕点和各种小玩意还有些有趣,尚能入李成绮眼的话本,堂堂玉京侯之子耐性子哄着陪着,他何需在意谢澈有没有真心。 李成绮是个很想得开的人,治国亦是如此,为他所用者能力过人即可,面子上的功夫聪明人都会做的很好,他无需臣子对自己一心一意,是找人做事不是找人成婚,臣子对他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俸禄赏赐爵位封地都不会少要他半个铜钱。 自霍白两位先生被打了棍子革去官位扔出去后,不知道太后还是谁又找来了位刘先生,朝中早就盛传小皇帝蛮横残暴,刘先生不愿步前两位先生的后尘,讲课十分小心,小心到了无比乏味的地步。 李成绮在纸上画画。 刘先生看见了也当没看见,若李成绮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他还会格外善解人意地让青霭给李成绮找件披风披上,自己把讲课的声音压低。 李成绮十八,按常例来说,已不用先生来给他讲书本上这些东西,这样的年纪若是储君,早该学习处理政务,有不通的地方就去问太傅。 然而小皇帝底子太薄,虽然上朝不需要他真干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也得听懂大臣们在说什么,谢明月就命人到御书房给小皇帝讲课,且先讲半年,若小皇帝进步神速则如常上朝,若不堪用便继续讲。 毕竟于他而言,小皇帝这辈子不亲政才是祖上积德的美事。 刘先生摇头晃脑一字不落地念着书中内容。 一个看不出来什么东西的玩意在跃然纸上。 纵然青霭视皇帝如天,看见都觉得眼角一抽。 偏偏李成绮全然不觉得自己画的难看,还细细地描补,将难看得原本只是丑得天然的画变得十分鬼斧神工。 李成绮尤不擅丹青,或许是他爹李言隐在笔墨书画一门到了自成一派的大家程度,物极必反,就有了这么个用心画画还不如撒把米叫鸡啄来得顺眼些的儿子。 李成绮将画纸往青霭那一横,抬头看他,意思显而易见。 青霭表情很为难。 以他目前的水平,只能夸李成绮的墨很黑,用的很均匀。 窗外倏地花枝被踏响。 青霭如获大赦地抬头,只见一玉立身影闪过。 青霭抿了抿唇,李成绮头也不抬,“谁?” “回陛下,应是玉京侯世子。” 长乐宫诸人为表与谢澈的亲近,都称谢澈为小侯爷,只季氏与青霭提起称玉京侯世子。 李成绮放下笔,吹了吹画上未干墨迹。 刘先生合上书,躬身道:“陛下,臣突感身子不适,头疼恶心,想来是昨夜吹风所致,不知可容臣今日告假?” “先生若是不适可自去。”李成绮回道。 待刘先生离开,李成绮对青霭道:“你不必跟着孤,自回长乐宫就是了。” 青霭欲言又止,“是。”他道:“陛下这幅画可要奴命人装裱起来?” 李成绮原本脚已迈过门槛,闻言转身,道:“留……”他顿了顿,“撕也好,烧也好,随你吧。” 青霭垂首,“是。” 他出去,果不其然看见小侯爷站在花丛中掰花玩。 半月以来两人相熟不少,不似第一次见面那般生疏拘束。 李成绮不愿意身上沾花叶,就朝谢澈招了招手。 谢澈大步朝他走过来。 李成绮今日被多折磨了两刻,见到谢澈第一句话是:“小侯爷,你晚了。” 有谢澈,李成绮可以永远肆无忌惮地离开御书房,有人告诉太后,他就拿谢澈是谢明月之子孤力不能辞做理由,万用万灵。 谢澈也不解释,将方才在花丛中看见开最好的那朵微微弯腰,双手奉给李成绮,“臣向陛下赔罪。” 李成绮挑眉,“却拿孤的花赠孤?” 况且他要花做什么,他不是貌美贵女,用不着簪花。 李成绮二指将花茎夹了过来。 谢澈直起腰,道:“宫中人杰地灵,连花开的都比别处好,除了这的花,臣便找不到哪里的花能配得陛下。” 李成绮轻笑不语。 真比当年谢明月还能言善道。他心说。 两人并行。 自熟悉之后,谢澈便在李成绮的要求下同他并肩而行,非是李成绮想表示宠信,而是他愿意看人眼睛说话,一前一后,他就得拧着脖子。 “臣方才听课,刘先生讲的详实。”谢澈道。 “刘先生无趣,他被前车之鉴吓破了胆子,又不敢不来,每日小心谨慎地敷衍着孤。”李成绮道:“可见教孤不是什么好差事。” 谢澈笑,“陛下妄自菲薄。” 李成绮把玩着手里的花,忽地道:“小侯爷,你来教孤如何?” 谢澈无言片刻,看向李成绮的眼神复杂的很。 小皇帝别的和靖氏兄妹不像,异想天开却遗传了十成。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说的十分有道理。 小皇帝明眸善睐,一双眼睛黑亮透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请求之意,望着谢澈几乎有点眼巴巴。 谢澈又想揉他头发了。 谢澈狠着心不看他眼睛,干巴巴地解释:“按我朝律法,天子先生需得当世鸿儒,臣学识浅薄资历不足且处事轻薄,有负陛下青睐。” 谢明月又是皇帝名义上的先生,真把谢澈弄到御书房来,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恐怕会有些尴尬。 谢明月是和皇帝有师生之名,而来御书房讲课,就是和小皇帝有师生之实,在名位上虽相差甚远,但实际上都能算皇帝老师,岂有儿子同爹平起平坐的道理? “儒以文乱法,可见律法制定出来就是为了违抗的。”李成绮强词夺理。 “陛下,”谢澈无奈,“此条在先帝命人所撰《周律》中。” 李成绮:“……” 他怎么不记得《周律》里有这玩意? 李成绮思索,决意待自己再掌权时改了这条就是。 谢澈见他不语,以为他放弃了这个方法,下一刻李成绮果然点头,“那此事先搁在一旁。”谢澈尚来不及赞小皇帝深明大义善解人意,他忽地停住步伐,仿佛十分为难道:“孤有一件事想拜托小侯爷。” 经过半月以来相处,谢澈约莫着有些清楚李成绮绝不像他看起来那样乖巧,且对破坏规矩尤其热衷。 李成绮仰着脸看他。 长长的睫毛颤啊颤,似乎很怕谢澈拒绝。 谢澈心道规矩就是规矩,陛下虽然一切都好,就是被惯的太过了,连律法宫规都不放在心上,他开口道:“陛下有什么事?” “孤想出宫。” 谢澈表情微僵。 “孤听说京中入夏晚上常有灯会,入夜无宵禁,孤久在安州,安州地僻,花灯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老样子。 况且家中人并不放心孤晚上出门,因而十几年也不曾看见过一回,今好不容易到了京中,很想看看王城夜间景致。”李成绮说的诚恳又可怜。 “臣……” 他才说一个字,李成绮就万般低落地垂了头,“孤知道了。” 谢澈摸了摸鼻子,看他这幅样子,只觉得不像是李成绮不守宫规,反倒像自己欺负了人家。 “臣,”谢澈虽然很想答应他,虽然谢明月此刻也不在城中,虽然他可命人暗中保护小皇帝,虽然……谢澈猛地发现,他好像真的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拒绝李成绮,或者说,他不愿意找合适的理由来拒绝李成绮,小皇帝经历他不只听李成绮说,还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过,在谢澈看来,虽已位极尊崇。 然而李成绮,实在可称一句可怜,并且这种可怜,会随着他的长大,与日俱增。 “臣可以在宫中来去,陛下却不能出宫,陛下形貌昳丽,令人见之不忘,臣若是带陛下出去,之后半年,”朝中都不会清净。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节 但他知道李成绮根本不懂自己出宫和朝中有什么关系,只好道:“之后半年,臣都不能来见陛下。” 李成绮欲言又止,“那孤不出去了。”他不情不愿地回答。 谢澈心里好像被掐了一下,又有点说不清的窃喜。 李成绮垂着眼睛,手里的花摇摇晃晃。 规矩,规矩。谢澈心想。 可是,规矩这样的死物和小皇帝的高兴比,实在很……不值一提。 谢澈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臣不若去和禁军铜梁说说,让他想个法子送咱们出去。 李成绮却恍然,兴奋道:“孤知道怎么出去了。” “怎么出去?”谢澈洗耳恭听。 李成绮道:“你说孤相貌让人见之不忘,你将孤打扮旁人看不出的样子不久行了吗?” 谢澈再一次拜服李成绮奇妙的思考能力。 他将小皇帝细嫩的容貌打量了一番,觉得很是有道理,他心中忽闪过了个近乎于大逆不道的主意,便一撩衣袍半跪下,仰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李成绮的脸。 在他看来,小皇帝因为紧张屏息的模样实在可爱。 “陛下啊,陛下生的秀丽,若是大半成小厮侍从跟在臣旁边,只会更惹人怀疑。”谢澈慢条斯理道。 李成绮看见他在憋笑。 谢澈下一句是:“若是陛下愿扮贵女,或可一试。” 你们谢氏果然没什么好东西。 李成绮心道。 第9章 “陛下不想去看花灯了吗?”谢澈的语气几乎有点循循善诱。 他在小皇帝面前竭力压抑着本性,尽量不把小孩逗哭。 李成绮在谢澈要笑不笑的目光中,摸了摸自己细嫩的脸。 “如陛下这样的样貌做贵女打扮,定然是天人之姿。” 李成绮心说孤知道自己年轻貌美,不需卿提醒。 小皇帝好像极为难似的,踌躇犹豫,不好意思扮得少女,可又舍不得花灯,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孤准了。” 谢澈别过头,道:“臣遵旨,臣马上去安排。” 少年人唇边眼角都是堆砌起来的笑意,粲然而耀眼。 不同与表现出的那样羞怯与不情愿,李成绮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如谢澈所说,他这样的样貌打扮起来会很好看,但他很好奇究竟能有多好看。 奈何还得装着没多少心眼的十八岁小孩,李成绮不能将他的雀跃表现得十分明显。 上妆换衣这样的事不能放在长乐宫中做,便挑了个偏僻无人的宫殿,一切皆让谢澈去安排。 不足小半个时辰,已有数个太监宫女将东西送入正殿。 李成绮站在屏风后,懒散地倚着。 谢氏势大,谢澈出入宫中自如,使唤宫人亦如自家一般。 具是谢明月之功也。 他倦倦合眼。 从前他为表宠信谢明月,令谢明月可以无召入宫,后二人因一事剧烈争吵不欢而散,李成绮望着谢明月离开的背影当即下令从此之后谢明月不得随意入宫。 虽然第二天他就收回成命,且派人安抚赏赐了谢明月,传他口谕一切如旧,然而谢明月此后无召,再不入宫。 谢澈进来,见屏风后模模糊糊的影子心知是李成绮,便悄然绕过屏风。 李成绮闭眼时微微皱眉,似有万般事难解。 小皇帝心思单纯,喜怒都写在脸上,来得快去得亦快,却从未流露过这样的神色。 谢澈微怔。 李成绮睁开眼,好像还有点不想理这个让自己着女装的始作俑者,“小侯爷。” “陛下,来为陛下上妆的人来了。”谢澈收敛了心中莫名的情绪,道。 “还得上妆?” 谢澈点头,哄他说:“若是不上妆,便没法出去了。”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虽然可能是瞪,但全无威胁,反而让谢澈憋笑憋得更厉害了。 他将方才李成绮的异样都压在心底,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外面桌上摆着各色衣裳,皆是按二十岁左右岁的女孩子身量挑选的,李成绮虽和谢澈比不高,但也不矮。 况且身体正在抽条,肩也慢慢宽起来,十六七岁小姑娘的衣裳穿着并不合适。 另一边放着耳环步摇发簪等物,整整齐齐地摆了三个托盘。 站在梳妆台前的宫人躬身道:“小侯爷,”她顿了顿,似乎不知如何称呼,谢澈看了眼李成绮,李成绮不假思索道:“叫文公子就好。” 文? 谢澈不明白。 “文公子。” 皇宫偌大,李成绮又是自来时就只在长乐宫坤宁宫往返,如今又添了个御书房。 宫中万人,不知多少人从生到死都不曾见过皇帝,况且是李成绮这只登基了两个月的小皇帝。 尚服局女官不知李成绮身份,却认识谢澈,能同谢澈一道在宫中,身份定然非比寻常。 贵人的事轮不到她们置喙,宫人没有半句废话,只道:“请文公子坐下。” 这曾是某位妃子的寝宫,不过先帝后宫空虚,这里已几十年无人住过了,虽每日有人洒扫,仍旧透出一股无人居住的寒气。 李成绮坐到梳妆台前。 几十个瓶瓶罐罐摆在上面,各色皆有。 像李成绮这样两辈子都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男人来说,这些东西的复杂程度直逼军机政务。 谢澈尚未娶妻,也没有纳妾,看见这些精致的小东西也十分稀奇,随手拿起一小盒,冰裂纹天青色的小瓷盒,无任何装饰掐花,打开,一股淡淡甜香扑鼻,内里放着鹅黄脂膏。 女官柔声道:“请文公子闭眼。” 李成绮依言闭眼。 有什么清凉柔和的东西被涂到了他脸上,女官将眉心,双颊,下颌各涂一些后,伸出三指,将这接近无色的液体均匀涂开。 谢澈将女官刚往李成绮脸上涂过的东西往手上倒了些,也有浅浅花香,“这是什么?” “回小侯爷,是桂花水,小公子的脸有些干,若是直接上妆,脂粉会容易落下来。” 谢澈似懂非懂地点头。 女官取两块黄豆大小的脂膏,双手叠着,待脂膏在手中微微融化后才轻轻涂到李成绮脸上。 李成绮睫毛颤着。 上次这样闭着眼睛让人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还是他病的起不来床,宫人给他擦脸。 这几样都做好之后,宫人又取细白乳膏,细致而均匀地涂在李成绮脸上。 李成绮本就白,所以她取用的铅粉极少。 女官放下瓷瓶,“公子眉毛浓密,若要化时下成风的妆容恐怕不会合适,小侯爷,文公子,不知可否刮掉一些?” 李成绮闭目摇头。 刮成细眉上妆确实好看,然而他平时并不打算穿女子服饰,弯弯细眉在他脸上只会十分突兀。 “是,奴婢知晓了。” 女官手指原本点在一极浅色的粉上,慢慢移到另一盒。 “请公子将脸略抬些。” 李成绮依言抬脸。 他看不见,谢澈却一览无余。 待画好双眼,又取来口脂为李成绮涂上。 待女官停手,李成绮缓缓睁开眼。 镜中人仍是男子冠发,面容却尽极绮艳,脂粉非但没有遮盖住李成绮眼睑上的红痣。 反而着重点缀,使之更加惹眼,他面无表情,眼尾斜红微挑,竟是个十分冷冽艳绝的美人。 李成绮在镜中与谢澈对视。 谢澈呼吸停滞一瞬,而后马上如常道:“确如我说的那般。” 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但马上将其都归结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成绮于是也笑。 刹那间如桃夭灼灼。 他却道:“远不及。” “远不及什么?” 李成绮笑而不语。 李愔只与他相似五分,若是上一世他做此妆容,又不知是何等绝色。 李成绮深深为自己可惜。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节 女官为李成绮束惊鹄髻,又择匹配饰物给李成绮戴上,其中有一红宝发簪最为巧妙,下垂极细的金丝一缕,微微擦过李成绮额角,一直垂到下颌。 因头上比往日重上许多,李成绮的动作便很是缓慢小心,他缓缓转头,谢澈已捧着衣服过来了。 全部收拾完,已至日头西沉。 李成绮端坐在出宫的马车上,不过半个时辰,他就觉得脑袋要从肩膀上掉下来。 他头上身上的装饰已是简而又简,头上宫花步摇都无,耳饰项链禁步一概不用,李成绮只手腕上戴着三只玉镯,是圈口极细极细的碧玉料,抬手便相互碰撞,玉声琳琅。 他这时候才开始拜服自家那些姊妹姑嫂居然能穿着符合品级身份的衣饰行走自如,还能走的非常好看。 “小侯爷,”李成绮不说话时是冷艳美人,说话时仍一团和软的孩子气,“孤穿成这样莫说逛集市看花灯,便是走也走不得的。” 谢澈深深点头,说出了一句在李成绮听来应该推出去枭首示众的话,“不若臣送陛下回宫吧?” 李成绮:“嗯?” 你比你爹还敢说。 谢澈微妙地感受到了一种为人兄长的奇妙心情,又与做他人兄长有些许不同。 李成绮手轻轻抚过垂落下的成帘金丝,奇妙的触感令他想拿下来的把玩。 不过他很有自知,将这个发簪抽下来可能会弄乱头发,而他和谢澈,无论哪个都不可能将头发变成原样。 市中不可乘车纵马,谢澈命停车。 谢澈先跳下车,外面灯光透过照进来,映照得李成绮面容影影绰绰。 “若陛下是女儿,想求娶陛下的人恐怕会踏破平王府门槛。”谢澈开玩笑道。 李成绮抬头,发上的饰品碰撞,发出悦耳的轻响。 谢澈伸出手,意思十分明显。 李成绮也不推辞,他怕自己直接下去会摔,便将手放到谢澈掌内,由着他扶下来。 这只手虽然细腻,但绝不是少女的柔软。 谢澈稍稍定神。 李成绮落地,却回道:“小侯爷谬赞,孤前几日听先生说,谢氏一门出过数位皇后,你可知晓吗?” 谢澈茫然,“臣不知。” 李成绮笑眯眯,“那你现在知晓了。” 还有一句话李成绮没说。 谢氏高门,确实出过数位皇后,只是李言隐是崔愬扶持上位的,自然在崔愬的要求下娶了而今的太皇太后崔桃奚。 不过李言隐为人柔和不争,与谢明月父母关系甚好,甚至好到了指腹为婚的程度。 李成绮没说的那句是,你爹若是女儿家,现在已是孤的遗孀了。 但好在谢明月不是,李成绮很庆幸,不然他连三十都未必活得到。 市中热闹,叫卖络绎不绝,各色小吃香气四溢,除却街边照明的大灯外,还扯了线,上面挂着不同样子的小灯,便在行人头顶。 李成绮叹笑。 上次来,市中宵禁,四下空当萧条,打更人沧桑的嗓音回荡在街上,不时有着铠甲的禁军队伍巡逻来往,一派肃杀。 竟也,十五年了。 谢澈道:“小公子笑什么?” “我笑,这里景致竟大有不同。”他回答。 世间无不衰王朝,更无万岁帝王,朝堂之上的功绩伟业随孤离世已如烟而去,然而孤很高兴,见此太平天景,方知功不唐捐。 第10章 谢澈以为这个不同指的安州与京中的不同。 李成绮拽了拽谢澈的袖子,打断了他的思绪,“小侯爷,我想要那个。” 谢澈看过去,是一卖松子糖的小摊。 “外面的东西,小公子不能多吃。”谢澈劝道。 李成绮本来就病刚刚好,不管他在外面吃了什么,不管对他好与不好,但凡他有一点不适,责任都要被推到吃了外面的东西上。 李成绮伸出手指晃了晃,“我就要一小把,就一小把。”他贵女打扮,容貌冷艳,做出的动作却与样貌截然相反。 谢澈按下了自己罪恶的爪子。 这是大不敬,这是大不敬。他对自己说。 谢澈只得领着李成绮过去买糖,在李成绮眼巴巴地看着的情况下,最终买了一大包,装在纸袋内,谢澈想拿着,最终却到了李成绮怀中。 “不能多吃。”谢澈无奈地提醒。 李成绮口中含着松子糖,重重点头,没切开的糖块把他的脸撑着一点凸起。 谢澈把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另一只手上,防止自己一时没忍住,非但揉了皇帝的头发,还捏了人家的脸。 小皇帝久居深宫,虽各样珍馐名品不缺,然而好些东西却从未见过尝过,结果便是,谢澈追着李成绮,一摊一摊地给钱。 淋着糖浆的糯米丸子就吃了一口,撒芝麻的糍粑吃了整个,小皇帝又异想天开去吃面,吃了五口放下,喝了一小口汤。 谢澈站在桌边,付钱。 吃不完的东西当然由谢澈拿着,谢澈拿着东西,看着走在前面脖子不疼了,也走得轻快了的李成绮,深深思考着我究竟出来做什么了。 李成绮吃过一口的冰盏又塞到了谢澈手里。 按说十七八的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吃的东西样子虽多,东西却很少,谢澈想起之前同他吃饭的时候,李成绮也是每样菜尝些,谢澈竟看不出他喜欢吃什么。 “小公子,再不吃完我就真拿不下了。”谢澈在他身后道。 李成绮拿帕子擦了擦嘴唇,他擦的小心,生怕把口脂全都蹭下来,“好。”他答应得极痛快,走几步便立刻跑到脑后。 谢澈只得叫几个在暗处保护的侍卫出来拿东西。 李成绮正在咬糯米藕,忽听谢澈道:“是镇国公。” 镇国公与李氏有点八百辈子前的远亲,早已远离朝堂,本代镇国公戚不器同李成绮关系融洽和睦,所以李成绮疑惑地抬头看谢澈。 镇国公就镇国公呗,孤都出来逛灯市了,看见镇国公有什么稀奇,他又没被禁足。 谢澈压低了声音,急促道:“您登基大典上镇国公见过您。” 李成绮瞳孔一震。 戚不器此人生平一大爱好就是隔岸观火看热闹不怕事大,若是见了小皇帝着女装,定然不仅会大肆宣扬,还能留下几幅画像传与后代子孙。 而戚不器显然看见了玉京侯世子,朝他们微笑着走来。 李成绮把糯米藕往谢澈手里一塞,扭头往回走,走了数百步才停下来。 侍卫都在不远处,谢澈看了一眼便朝戚不器走去。 戚不器与李成绮同龄,双鬓却已然全白,神仪具佳,剑眉朗目。 “镇国公。”谢澈见礼,还没得见,戚不器已将他拦住。 “贤侄不必多礼。”戚不器笑眯眯道。 谢澈亦微笑。 作为谢明月的儿子,谢澈地位极高,辈分却低。 李成绮和谢明月是同辈人,谢澈自然是晚辈,而说起来,朝中这些与谢明月曾有点关联的,具是谢澈的叔叔辈,谢澈不是谢明月亲子,只比谢明月小十岁,这也就意味着,他名义上的同辈,最大就十二三。 “先前我过来时便见贤侄身边有一妙龄贵女,”戚不器道:“见到我来却逃似的走了。” 戚不器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面目可憎到隔了百步那姑娘已觉得惧怕了。 “小女儿家怕羞,”谢澈拱手;“侄儿在这代他向国公赔罪。” 戚不器摆手道:“却当不得罪。”他笑得宛如一关怀小辈的长辈,“我从未见你带女子上街,那可是贤侄媳了?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女,明月事务繁忙,可要我陪你去说亲?” 谢澈脸上的笑容险些有点维持不住。 他怎么忘了,戚不器除了喜欢占辈分上的便宜,还乐意给人说媒拉纤。 甚至都说合到先帝头上了! 那边李成绮站在一满是首饰钗环的小摊面前,摆弄着一支仿宫中样子的绢花,娟料虽普通,样子却好看。 摊主见他打扮讲究,心知可能是哪家出来的贵女,热情的招呼李成绮,甚至还打开了放在盒中的给李成绮看。 一男子原本步履匆匆,见到李成绮一人站在摊位旁把玩绢花,大步到摊位前。 这人有点挡光,李成绮略往后退了退,将手中的簪子放到灯光下看。 “姑娘拿的这支倒好看,料子粗劣的很,染色却染得用心,不落俗套。”这男人突然道。 这绢花染得如轻烟,虽好看,但与李成绮的发饰不配。 “姑娘头上的饰物更好,在下见过不少女子发簪,竟没有比姑娘头上戴的更好看的。”这男人继续道。 李成绮放下手中的簪子,方才他虽听见有人说话,却不知是和自己说的,道:“你在同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是不匹配容貌的清越。 那人拿起李成绮方才拿起的簪子,点头笑道:“在下确实在和姑娘说话,在下在不远处看见姑娘背影秀丽,一时忘情来与姑娘搭话,请姑娘见谅。” 他说完之后却见这容色艳丽的少女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全然没有半点被陌生男人莫名搭话的不解疑惑。 他一瞬间居然有些踌躇,起了马上道歉告辞的心思。 身后,禁军策马而过。 摊主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李成绮偏头,见不远处的高楼下还站着一队禁军。 他转过来,诚恳道:“不必介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人一时语塞。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节 这些东西做的精巧,不比宫中华贵大气,却轻灵淡雅。 李成绮点了数十支簪子,道;“具包起来。” 摊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连声道;“好,贵人且等一等。” 李成绮眨了眨眼。 他突然想到,自己没钱。 虽然他满身饰物已是千金,然而都是宫中御造,每一件上都有刻印,拿来抵钱,只会害了人家。 他自己走的太远,谢澈已经看不见了。 那人好像注意到了李成绮的动作,立刻道:“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却十分有缘,这些簪子且由在下买下送给姑娘,不知算不算与姑娘结一小缘?” 李成绮偏头看他,这人表面上一直极镇定地说话,额头上却有一层汗,手下意识往腰间按,在什么都摸不到之后又放下,“结个小缘?” 那人笑道:“是。” 李成绮垂眼,道;“可惜了。” 那人不解,“什么可……” 箭羽穿过长空,破风而来。 他霍然转头,箭头已映在他的瞳孔中。 李成绮往后退了三步。 利箭贯颅,血溅当场。 这人甚至没来得及躲闪,脸上犹是满面惊恐,身体抽搐两下,后仰倒地,激起地上尘土。 可惜第一次有人敢盛赞孤之貌美,却死了。 “杀人了——” 尖叫声划破夜晚寂静,灯市顿时慌乱起来。 李成绮顺着放箭的方向看去,恰好看见有个穿银甲的青年人放下弓箭。 李成绮转头,对吓得已说不出话的摊主道:“官家行事,若是造成了何损失,都可上报里正,今日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里正不会不管,且放心。” 一滴血沾在李成绮下颌上,红得刺目,白得晃眼。 摊主见他表现得镇定,柔声同自己说话,才觉见到了活人,颤抖着连声道:“多谢姑娘告知。” 有人悄然站在李成绮身后,道:“陛下,请随属下回小侯爷那。” 李成绮点头,还未走出五步,谢澈已快步过来。 不远见到李成绮无事,谢澈原本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 他深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连呼吸都急促万分。 方才听说有人出事,他顾不得镇国公就跑来了。 幸而成绮毫发无损。 “陛……小公子,”谢澈到成绮面前,竟失仪地扶着李成绮的肩膀前后检查看他有没有受伤,“是我轻率,险些酿成大错,我明日便去领罪。” 李成绮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谢澈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恐将成绮吓坏了,他犹豫着,将手贴上小皇帝的脸。 冰凉凉的。 “灯市不安全,回去太远,请小公子同我回府上,屈居一夜。”谢澈道,他很紧张,但声音半点都听不出。 “我无事。”李成绮轻声道:“谢澈,我想要纨扇。” 谢澈听见他说话唯觉听到仙乐一般,而后马上反应过来,“纨扇?” 李成绮点头,“这里人多,我到车上等你。” “是。” “禁军诚不该在灯市杀人,但若追捕狡猾无比,穷凶极恶之徒就地格杀却也情有可原,虽令我受惊,然不知者无罪,你莫要为难苛责。”李成绮道。 谢澈心中滋味难以言说,道:“是。” 诚如李成绮所说,禁军已在疏散人群。 两人抬尸,想来是错估了尸体的重量,不由得一个踉跄,将尸体摔在地上。 从尸体怀中滚出一物。 谢澈定睛一看,竟是卷黑-火-药。 而这人的身上,还不知有多少。 谢澈神色骤变,想起李成绮方才就站在此人三步之外,后怕后悔非常。 一看起来十分温和可亲的禁军来安抚摊主。 李成绮穿过人群。 路被分作三条,一条让人往东,一条让人往西,还有一条供禁军策马。 那射箭的银甲人策马而过,他视力极佳,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走过的少女方才就站在那逃犯旁边,见到死人却不哭不闹,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 他分心看过去。 灯光下,成绮的容貌近乎生辉。 作者有话说: 下章谢明月出场——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马车上,李成绮对着面前放在盒子内的数十把扇子捧脸发呆。 纨扇扇骨无一不有,寻常些的不过瓷与竹,贵些的便有玳瑁、翡翠,羊脂玉等,皆用绸子绷面,配着扇骨的材质颜色用线,譬如羊脂玉那把,月白缎上绣数朵薝卜,花朵娇嫩,栩栩如生,仿佛俯身轻嗅就有花香拂面。 李成绮不由得想,谢澈莫不是去抢了个扇子铺? 谢澈坐在李成绮对面,不时用余光看李成绮的脸色。 这一路谢小侯爷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偷偷看他,却还自觉隐藏得滴水不漏,李成绮觉得有趣,便一言不发地任他看着。 李成绮拿起把簪花仕女扇,略扇了两下,微风吹动了他腮边的碎发,乌发雪肤,就显得那滴血触目惊心。 谢澈才稍微放下的心又沉重异常。 无论是李成绮为箭所伤,或者那凶犯引爆火药其后果,都是谢澈可以预想但绝不愿意见到的。 方才的场景,令他后怕无比。 李成绮觑他的表情,将他的心思猜中的分,今日之事若是继续让谢澈想下去,恐怕以后让谢澈带他出来就会难于登天,扇柄在二指间转来转去,他道:“这可是去谢府的路?” 谢澈一下坐直了,对上李成绮沉静纯澈的眼睛将想说的尽数咽下去,“是。此刻宫门已关,臣身为外臣,不可星夜无召入宫,只能请陛下在府中委屈一夜,明日再回宫。” 谢澈啊,李成绮很想拍拍比他还惊魂未定的小侯爷,夜里入宫一事你应去请教一番你爹,他驾轻就熟,很有经验。 “谢……”小皇帝垂头,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来,“谢侯爷可在府中吗?” 李成绮宁可让戚不器这个最喜欢看乐子的国公给他画一万张女装画像沿街叫卖,也不想穿成这样见到谢明月。 被华贵衣料裹起来的肩膀单弱,似乎在轻轻颤抖。 小皇帝害怕谢明月理所应当,哪怕他根本没见过。 谢澈安抚道:“家父今夜在城外。” 李成绮轻轻点头,“那好。” 谢澈失笑。 李成绮对谢明月怕的不加掩饰。 他的心情因为同李成绮说话略有放松。 忽地,一阵凉风吹到他脸上。 李成绮显然没什么给人扇扇子的经验,拿扇子的动作很是别扭。 “陛下?”谢澈讶然。 李成绮笑眯眯,“孤看小侯爷心焦非常,便以清风聊作慰藉。” 谢澈一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上翘的嘴角。 自他上车,一直对小皇帝笑得非常粲然,绝无流露出半点心焦。 “孤无事,小侯爷不必如此自责,”李成绮坦诚地说出内心想法,“若你今日被吓到了,从今往后不带孤出来了怎么办。” 谢澈先前错愕,听完他说话只觉哭笑不得。 李成绮又用力扇了两下。 “陛下可真是,”谢澈顿了顿,“善解人意,体察人心。” 李成绮居然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孤说了,孤不是个傻子。” 他将扇子往谢澈怀中一掷,“孤手酸,你自己扇吧。” 谢澈拿起扇子。 扇骨为白瓷所制,被李成绮握得已有些温热。 他握住了先前李成绮握住的地方,轻轻地扇了两下。 已近弱冠的男子拿这样的扇子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点奇妙的好看。 小皇帝如他自己所说并不傻,甚至还可能很聪明。 如一璞玉,虽未雕琢,已有光辉泄出,倘加以琢磨,不知是何等惊艳。 谢澈若有所思,持扇不语。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节 李成绮又拿起一翡翠柄的扇子,翡翠碧滴,似万山含青。 这把扇子,可送给季氏。李成绮心想。 车停在谢府正门,照旧由谢澈扶他下车。 有侍人将车上的扇子收到盒子中,跟随两人入府。 李成绮仰头,但见上一匾额,书谢府二字,刚若铁画,鸾翔凤翥,望之,气势磅礴逼人。 这是李成绮上数不知几代祖宗的杰作,说来惭愧,李氏一族都很擅长书画。 尤其是做过皇帝的那几个,唯独不包括被誉为几世难出明君的文成帝。 谢澈领李成绮进去。 侍人安静无声,见到谢澈停下手中事,垂头立在一旁站着。 自他登基后,再没有踏入过谢府,今故地重游,谢府规矩一如既往。 还未入正厅,忽有人来报谢澈,谢澈皱眉听着,脸色不好。 “可是禁军首领来赔罪了?”李成绮问。 谢澈愕然,不想李成绮猜得这样准,李成绮看他的表现,忍着叹气的欲望,“京中谁不认识你谢小侯爷,你带着的女眷险些被禁军的箭误伤,禁军怎么都要来人赔罪,”能做京中禁军首领,皇帝专权时他要不偏不倚一心为上,皇帝羸弱无能时,他便要做到长袖善舞,谁都不得罪,他眨眨眼,“我当真不是傻子。” “我从未这样想过。”谢澈解释的十分苍白。 李成绮笑道:“禁军首领好歹也要见一面,况且我今夜吃喝得都比往常多好些,也不想到正厅再喝茶了,你有事且自去。” “我知道了。”谢澈点头。 “我听人说,谢侯府中藏书万卷,不知可去一观吗?” 谢澈颔首,“您既想看,便无不可。” 他命人给李成绮引路。 李成绮与谢澈分开前不忘随手从扇盒中拿把扇子出来。 乃是那把羊脂玉柄扇。 谢府后院造得九曲回廊,纵然谢明月已然权势滔天,却仍不见豪奢,雕栏斗拱样式古拙,颇有雅趣。 多年不来,李成绮却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仍这般熟悉书房的位置。 侍女在他身侧提灯引路。 待至书房前,她推门,请李成绮进去,自己却不入内。 成绮踏入。 谢明月书房中灯火经年不灭,烛火皆由琉璃灯罩笼着,每两个时辰便有侍从进来换蜡烛。 谢明月的书房不同于李成绮的书房,他的书房顾名思义,只是拿来放书读书的地方,议事另有所在,故而谢澈才能这样轻盈地让李成绮进入其中。 房中积简充栋,俯仰尽是,书籍分门别类放好,经史子集无一不有,最高处的书需得登梯才能取到。 李成绮向里面走,被一珠帘挡住去路。 他猛地顿住脚步。 珠帘皆用颜色大小相同的海水蚌珠串成,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夺人眼球,珠帘串得不疏不密,为的是能透过珠帘看到后面有人,却看不大清容貌。 这面珠帘,或许是谢府书房中看起来最华贵奢侈之物。 李成绮忍不住轻轻碰了碰其中一颗珍珠。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面珠帘早没有昔年那般耀眼,珠上隐有磕痕。 他闭上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昔日他尚为储君之时,招揽了不少极有才干的能臣栋梁,为不使崔愬生疑,李成绮每每出宫大多去谢府。 他的身份不能为一些来的人所知,或者说,不能直接相见,便垂一道珠帘,既不算直接相见,却也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 谢明月不喜金玉珠翠,这玩意挂着不过是碍他的眼罢了。 李成绮曾开玩笑地和谢明月讨要这面珠帘,却被谢明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叉过去。 李成绮觉得以谢明月的性子,这面珠帘或许早就被取下,扔到府库中去了。 他指下轻颤,珠子便撞到了旁边一颗,登时满帘珠子都晃了起来,撞声悦耳。 他放下手,睁开含着倦色的眼睛。 纵然君臣二人其后渐行渐远,以至于到了离心离德的地步,李成绮见到旧物,仍不免感慨良多。 谢明月留着做什么?日久便看顺眼了? 李成绮撩开珠帘,走到后面。 斜后方搁着一张椅子,四平八稳,毫无出奇之处。 李成绮坐下去。 他不比从前,以前坐着能牢牢挡住一整张脸,一直到脖子的位置,而今却只能挡到小半张。 他轻轻摇动纨扇。 谢明月并不是心软念旧之人,他亦不是,所以方才所思所见,只如一小石子入大湖,顷刻不见踪影。 门嘎吱一声开了。 李成绮回神,听得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是什么时候下的。 无人招呼他,他以为是前来换蜡烛的侍人,并不在意,仍自顾自地摇着纨扇想事。 门又被关上。 那人没有离开。 李成绮矮身看过去。 那人身形颀颀玉立,虽穿着件浅灰色的衣裳,却一点都不显得暗沉阴郁,反而更衬得他露出的那截拿书的手如同乌云中的清辉一般。 他眉眼深邃,鼻梁秀直,然无半点压迫之感,霞姿月韵,朗然照人。 玉京侯,谢明月。 他皎然得就像自己的名字。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男人,能在先帝过世不足两个月之后连杀三位储君。 李成绮倏地将脑袋抬起来了。 若让他从前任何一个臣子见到他这幅模样都会大为震惊,因为谁也没见过李成绮这满眼错愕的模样。 他想过很多种与谢明月的见面,却从未想过这一种。 谢明月进来前就有侍从告诉他谢澈的朋友在,他以为是孟淳等人,并不如何在意,却突然听得宫扇响动。 他疑惑道:“小友?” 谢明月偏过头去,见红衣如焰,三丈颜色秾丽长裙伏地铺开,珠翠迤逦,受惊一般地轻轻晃动。 穿着这样的衣裙,却拿着把羊脂玉柄的月白扇子,捉扇的手指几乎和扇骨一色。 作者有话说: 李成绮:要不你还是把我鲨了吧。 第12章 李成绮以扇掩面。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丢人现眼的场面,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倘若他早知道谢明月回府,他宁可穿着这身夜闯宫门,也绝不会在谢府多呆一刻。 李成绮想过无数醒过来与谢明月见面的场景,唯独不包括眼前这一种。 “不肖子孙李昭上告天地祖宗,”李成绮心道:“李氏一族的脸,尽被不肖子孙丢了。还未等他心一横,大大方方出去同谢明月打个招呼,谢明月已搁下未整理完的书,退出书房。 门刚关上。李成绮便瘫倒在椅子中。 让谢澈看见他着女装无伤大雅,谢澈又没见过文成帝长什么样,于他上辈子无碍,可谢明月见过,他顶着这张和自己从前相似五分但是妆容娇艳的脸让谢明月看见。 纵然谢明月只当他是小皇帝,在想起先帝的时候,会不会不得也想起小皇帝着女装的样子? 李成绮一世谨慎,自负少有错处,斯人已去,功过盖棺,他颇为满意,绝不能令这辈子脑子不清醒做出的事抹黑自己上一世! 绝对不行。 唯一让李成绮欣慰的只有谢明月还算君子,只看见裙子便立刻离开了。 门又响了。 李成绮一动不动。 侍婢站在门口道:“姑娘,东厢房已收拾好了,姑娘可要过去歇着?” 李成绮痛苦地点点头,虽然谁都看不见他扇子底下的表情。 他起身,拿扇子挡住半张脸才往出走。 一人提灯,一人撑伞。 院落寂静,明瓦灯挂在书房门口两侧,于风中轻轻摇晃。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李成绮的错觉。 李成绮宁可是错觉。 “你们小侯爷呢?”李成绮问。 “回姑娘,小侯爷方才来接姑娘,正碰上侯爷从书房中出来,侯爷便将小侯爷叫走了。小侯爷吩咐奴婢转告姑娘,请姑娘安心休息,不必拘束,全当在自己家中一般。” 显然这话是在谢明月面前说的,谢明月乍见自己儿子领回家个女孩,以李成绮对于谢明月的了解,他待谢澈恐怕不会很宽容。 要是谢澈知道李成绮想什么,或许还能夸上一句陛下料事如神。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节 两婢女送他到东厢房,站在门口道:“姑娘,门外有人守夜,姑娘有事吩咐便可。” 李成绮颔首,“替我向小侯爷道谢。” 门在外面轻轻关上。 东厢房向来无人居住,刚打扫得一尘不染。 房中装饰平平无奇,无功无过,一应器物都属一般富贵人家常有,没有半点稀罕之处。 谢氏一门累世公卿,至谢明月时,更权位煊赫,贵不可言,威势远在被他同李旒扶持上位的小皇帝之上,却没有半点符合谢明月而今身份的东西。 李成绮还以为能得见一二稀世珍宝,见到东厢陈设不由失望。 李成绮坐到镜子前面,欲取下头上发簪等物。 第一次,没摘下来。 第二下,还是没摘下来。 李成绮颇怀疑地看着自己,抬手,犹豫了片刻,将发簪直接扯了下来,疼得他轻嘶一声。 其余头饰摇摇欲坠,李成绮一鼓作气,尽数拿了下来。 他拧了拧已经疼得失去知觉的脖子。 头发他自己梳不好,但偌大谢府应该有几个伺候梳妆的侍女。 李成绮全然忘了,若是谢府中既无妻妾,也无歌姬宠婢的话,是不需要有人伺候梳妆的。 他起身,又将脸上的脂粉尽数洗去,解下衣裙放好。 被褥皆是簇新,被子十分温暖柔软,被褥下还塞了蓄满热炭的手炉,入炭口拧得严丝合缝,又拿衬布包着,防止烫到,可见准备之人的用心细心。 李成绮躺进被褥中,融融暖意令他慢慢放松下来。 他老老实实地躺着,外面雨声滴答不断,周身却暖,很催人好眠。 李成绮躺下时,确实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睡着。 半个时辰后,李成绮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床帐已然落下,一点光线也透不过来。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很勤政的皇帝,李成绮睡觉的地方除了目前埋着他棺材的永陵,便几乎固定在长乐宫。 李成绮坐起来,忍不住去摸自己放奏折的矮桌。 他伸出手放意识到这是谢府,且眼下亦无事务要让他处理。 晚睡伤神伤身,除却有最最要紧的政务要办,国事稳定后,他睡觉时间通常不会晚于三更。 睡不着,又无事可做,难免心烦。 李成绮皱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先前他曾谢府留宿,都是睡在谢明月卧房,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谢府厢房住。 他又直挺挺地躺下。 少了什么? 李成绮想。 少了……他按太阳穴的手猛地停住。 李成绮顿觉好笑,拉过被子,一把蒙住了脑袋。 睡吧。 他安抚自己道。 屋外风雨如晦,一夜安枕。 东方大亮。 小侯爷一大早上便亲自端着数样清粥小菜来敲李成绮的房门。 正在浇花的侍婢看着兴高采烈的谢澈欲言又止。 谢澈注意到她的表情,疑惑道:“可有什么不对吗?” 侍婢屈膝,道:“世子,姑娘方才在洗脸。” 谢澈更疑惑。 洗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是更惹人怜爱? 他欲推门的手一顿,深深被自己这个大逆不道的比喻震慑了。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 侍婢见他满脸疑惑,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世子,女儿家早上起来梳洗打扮换衣需要些时候。” 重点在于换衣! 里面那姑娘还没换好衣服! 想起昨天成绮装饰种种所用的时间,谢澈深以为然,颔首道;“你说的对。”略敲三下,推门而入。 他进来时李成绮正坐在镜子前,被镜子挡住了半身,谢澈只见他对着镜子,似乎在摆弄什么? 他放下托盘,开玩笑道:“陛下可在画眉?” 李成绮郁郁抬头,朝他招手。 谢澈一本正经道:“臣也不会画眉。” 他走过去,李成绮指指垂放在双膝上的长裙,他一身里衣雪白,就显得这条红裙灿烂明艳得像火焰一样,“会穿吗?” 谢澈一愣。 李成绮道:“先前你亦见尚服局宫人为孤换衣,可记住一二吗?”说着站起来,将裙子交到谢澈手中。 谢澈只得环住长裙。 李成绮背对着他站着,微微偏头,示意他过来给自己换上。 他其实不矮,少年人身体柳枝一般地抽条,只长了个子,却不见壮硕,不穿那些华贵而繁琐的宫装就露出了清瘦纤长的身形,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犹能勾勒出李成绮细而柔韧的腰,他不会梳先前那样精致的发髻,手边又无发冠,只拿发带拢起长发,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谢澈豁然低头。 李成绮拧着头,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你这样怎么穿?”他十分不解。 谢澈把视线挪到红裙精美无比的绣花上,提议道:“不如,陛下且换上男装,不仅解了陛下眼前之困,回宫亦不必换衣。” 这玩意确实难穿。 对谢澈和李成绮一个小光棍一个老光棍来说,就算把李成绮缠成一个粽子他们都穿不上好。 李成绮想了想,道:“也好。” 谢澈既然这样说,他就一定有不需要李成绮乔装打扮就能回宫的法子,李成绮半点不担心。 “臣还有一事欲秉明陛下,”谢澈目不转睛地盯着衣服,“霍白二人不堪为人师,刘先生虽无错,然学问平平,臣昨夜同家父谈及此事,家父亦有忧虑,便欲为陛下另寻更合适的先生,陛下以为如何?” 李成绮垂眼,纤密睫毛掩去了眼中流转的情绪,“孤感念玉京侯挂念,自然一切都好,”他忽地抬头,以手撑着下颌,笑容有几分狡黠,“却不知,是哪位先生来教孤?” 第13章 “人选未定,臣并不知晓,不过一两日后便可定下来。”谢澈摇头,将那条长裙往床上一扔,道:“陛下且先用早膳。”说着,快步往外走。 勺子在碗中点点,李成绮笑吟吟地望着谢澈的背影。 他觉得谢澈走出去的步伐竟如获大赦般。 “不急,小侯爷一……” 起字还没出口,谢澈已经出去了。 只留下句陪家父用过了。 既然说要换先生,那便换吧。 李成绮相信,谢澈并非别有用心。 但老师是谢明月选的。 他眸光微沉,却还是翘唇微笑,露出一对酒窝。 李成绮坐下,慢条斯理地吃饭。 仍是每样各用一些,他吃的不多,至少同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比不多。 谢澈刚拿衣服进来,见李成绮每样只吃一点,若不是尝过御膳房所做的菜,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刻意苛待小皇帝的饮食。 谢澈将衣服放下,对着正在喝粥的李成绮道:“做的不合陛下口味吗?” 李成绮抬头,咽尽口中粥方道:“没有,府上早膳做的很好,若非宫中御膳房师傅不是孤说换就能换,孤还真想厚颜让小侯爷割爱。” 谢澈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问,“陛下每样都吃些,臣还以为样样都不合陛下口味,只是再给臣这个主人面子。” 李成绮放下粥碗,若有所思。 谢澈只当自己问的冒然,正要解释,李成绮恍然大悟,“原来小侯爷问的是这个,”他有点赧然地看着谢澈,“先前见摄政王时,王爷说宫中不比安州闲适无拘,令孤喜恶勿让让人知,孤去问舅舅何意,舅舅就说以后孤吃什么,不管喜欢吃不喜欢吃,都不能表现持喜欢吃,可有什么不对吗?” 谢澈听到靖尔阳的解释时一时语塞,暗觉自己多心,“无不对,”他摇头,“只是觉得陛下年纪尚幼,这般行事苦了些。” 李成绮弯眼一笑,“如此光明正大地每样都能吃,又不怕被人说没规矩,如何会觉得苦?” 这话李旒当然没说过。 李旒只见过小皇帝一面,却什么都没说。 待小皇帝用过早膳,谢澈自觉出去,关门。 方才和他说话的侍婢早就浇完了花,人已不在院内。 谢澈望着犹沾着水珠的雪白栀子,忽地意识到了方才那侍婢同他说话的用意。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节 谢澈捂住脑袋,长长地哀叹一声。 李成绮换好衣服,在里面敲了敲门,“小侯爷?” 谢澈堵着门做什么? 谢澈听见他的声音,忙侧身开门。 “侯爷清早出府,”谢澈见李成绮仍然抓着扇子不放手,安慰道:“傍晚方归,陛下不必担心。”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 谢澈道:“可有什么不对吗?” 谢澈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与衣料上的熏香混合起来,本已极淡,若非他们两人离得太近,李成绮都不会发现。 李成绮摇头道:“无事。” 小侯爷送李成绮上车,道:“宫门那臣已安排妥当,陛下不必出面,直入便可。” 李成绮踩着脚凳上车,不知哪里没站稳,身体一踉跄,谢澈大惊,抬手欲拦,被李成绮慌乱之中握住了手腕。 他疼得眉心一抽。 李成绮惊魂未定地放开手。 谢澈道;“陛下小心。” 李成绮登时明了,道:“多谢小侯爷。” 李成绮端坐在车上,车夫侧身,为成绮放下帘子。 马车仍是昨日他们所乘的马车,车夫却不是昨日的车夫。 这人长得极和气,见到谢澈和李成绮出来便躬着身子笑着问好,不像是个车夫,倒像个客商,只身体精壮,袖子撸到手肘,为李成绮放下帘子时,但见他手臂上肌肉虬结。 病病殃殃一辈子没碰过刀剑的李昭看得十分羡慕。 谢澈与这车夫似乎很熟,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一路无人阻拦,顺利无比。 后宫不可入,李成绮下车,路上找了两个小太监抱扇子匣。 若非一入长乐宫就看见季氏的话,李成绮会觉得更加顺利。 虽然季氏礼节周全,李成绮还是觉得十分微妙。 果不其然,季氏道:“昨夜太后来过欲见陛下。” 李成绮顿感头疼。 被人事无巨细地管着这感觉太陌生了,太皇太后从不管他,维系母子二人关系的唯有生恩,却无经年累月相处的养情。 他与靖嘉玉就更谈不上有何亲情了,靖氏兄妹视小皇帝为攀附荣华的工具,处事更荒诞至极。 季氏见他垂眼站着,仿佛很怕太后责罚的样子,忍住了叹气的欲望,语气稍缓,“臣以陛下看书劳累已歇下为理由拒绝了。”季氏又道。 望着季氏绘着精致妆容,面无表情的脸,李成绮心情立时愉快不少。 但他早不是文成帝,不可熟稔与季氏对谈,面上一下就从垂头丧气便做喜上眉梢,“多谢季大人。” 他转头将那把翡翠柄扇子从扇匣中拿出,笑道:“虽然不比宫中精致,但御造亦无这般秀丽的花样,”季氏刚要拒绝,不想被少年人塞到手中,“季大人,大人若是不收这次,下次孤还怎么好劳烦大人。” 季氏爱搜集纨扇,李成绮曾不经意听两个好事宫人议论季氏,其中便有房中有几百把藏扇这一条。 外面花样与宫内截然不同,李成绮买来就是为了送人,若无季氏方才的话,他还不知要找个什么名正言顺又不会被季氏拒绝的理由送季氏。 小皇帝蹦蹦跶跶,灵巧地绕过季氏,“孤还要去听课,就不同大人说话了。” 季氏按了按眉心,对着小皇帝不成体统的举止欲言又止。 扇子犹在手中,扇柄微凉,夏天摸着十分舒服。 她望着扇子,叹息道:“陛下。” 却不知,叹的是哪位陛下。 她拿着纨扇往偏殿走,一路上不少宫人见她,皆垂首立一旁。 有小宫人为季氏开门,圆圆的小脸笑起来极讨人喜欢,说话声音亦甜,“大人手中纨扇样子真是精致,花上的露水好像都要滴下来似的。” 季氏觉得自己好像笑了一下。 看见对方惊愕的神情,她确认了,自己确实笑了一下。 见李成绮走来,萧萧急忙迎上。 李成绮道:“去太医院一趟,叫竹太医寻出墨玉膏出来,他若说没有,便问他先帝明瑞十年配的放满了整个药箱,如何不至三年就没了,再叫他写好药方一并送上,寻来直接命人送到宫外谢侯府中。” 萧萧一愣,但马上道:“奴婢知道了。” 她不怎么疑惑,无非是小侯爷向陛下要的。 李成绮坐下,随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青霭送上茶,道:“回陛下,已辰时一刻了。” 李成绮辰时去书房,现已超了时辰。 他接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青霭,无他,只是这孩子眼下一圈青,熬夜熬得精神不振。 青霭顿时紧张地绷起身体,一动不动地让李成绮看。 李成绮久病成医,忍不住提点两句,“昨日孤不是叫你早回来了吗?怎么一夜没睡的模样。晚睡伤神,于五内都有大害。”他近乎苦口婆心,“你年纪小还无碍,等年岁大了,病就都找上来。” 青霭无言以对,躬身道:“是。” “陛下今日可还要去书房吗?”他问。 李成绮放下茶,“对,还有此事。去,为何不去?” 他和这位刘先生不会再见几次了,李成绮自觉要有始有终。 待辰时三刻,他终于慢悠悠地到了书房。 为了通风,门窗具敞开着。 书房明亮,窗明几净,阳光斜斜照入,透过半人高的花丛在地上留下片姿态不一的阴影。 青霭随着李成绮脚步停下。 他看过去,一位先生正站在桌前读书。 这位先生未像从前的那几位先生一般着官服,衣裳颜色很深,但极素,更衬得他露出的皮肤冰魄一般。 若非他抬眼,就像极了被绸包裹的玉人。 他亦看见了李成绮,开口道:“陛下。” 明明这位先生怕看书伤眼站在暗处,却无端地叫人觉得其明皎然如月,昭昭秀彻。 纵然青霭从未见过他,也不由得想起那个词——如沐春风。 李成绮面无表情,心中情绪翻覆已然滔天。 这就是谢澈所说的,合适的先生?! 作者有话说: 感谢: 兰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2-04-04 12:56:12; 兰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2-04-04 12:56:00; 兰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2-04-04 12:55:56; 兰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2-04-04 12:55:53; 兰岚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2-04-04 12:55:47; 46770324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2-04-03 14:46:04; 读者「归」,灌溉营养液 +10 2022-04-03 23:15:26; 读者「明烛天南」,灌溉营养液 +5 2022-04-03 11:03:42; 读者「归」,灌溉营养液 +10 2022-04-02 22:39:49; 读者「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2 2022-04-02 18:40:17; 读者“晚安迷雾之都^^”,灌溉营养液 +2 2022-04-02 18:18:43; 读者「老公」,灌溉营养液 +10 2022-04-02 12:17:30; 读者「楚挽」,灌溉营养液 +10 2022-04-02 10:48:41; 读者「渺乾」,灌溉营养液 +20 2022-04-01 23:34:27; 读者「归」,灌溉营养液 +8 2022-04-01 19:48:11; 读者「姬不离」,灌溉营养液 +5 2022-04-01 00:53:25 第14章 哪合适了? 永陵刚修好,他们就打算再送走一个皇帝吗? 吉壤还没找到,你让孤葬在哪! 葬哪?! 李成绮轻轻吸了一口气,收敛情绪,面色一如往常。 小皇帝从没见过谢明月,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连新帝登基谢明月都不曾露面。 虽然谢明月门生说谢太傅公务缠身半点时间都抽不出,可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看出谢明月对于新帝的不以为然。 所以他来干什么! 李成绮突然后悔,没让人给谢澈送去的伤药里下毒。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节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谢明月已是位极人臣,当今同靖氏兄妹的荣华富贵连同身家性命,皆在谢明月一念之间。 他应该诚惶诚恐,惊惧万分。 然而,小皇帝并不认识谢明月。 谢太傅不着官服,未带扈从,李成绮干脆当对他的身份全然不知。 他见书房中已有人在,仍是不紧不慢,悠悠闲闲地挪到书房,然后极没规矩地瘫坐椅子上,让青霭给他倒茶。 青霭看着小皇帝比往日更加恣意的举止,欲言又止。 纵然是他都觉得这位先生身份非同小可,小皇帝却视若等闲,恐怕因为先前靖氏兄妹找来了太多不成体统的先生,让小皇帝以为眼前这位亦是如此。 青霭低声道:“陛下,这位先生……”他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能明说。 毕竟小皇帝心性不稳,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莫说群臣跪先帝,恐怕都要去宗庙上吊。 况且他身份低微,怎可在此刻出言提醒? 小孩子很有眼力嘛。 李成绮心中夸道,他好像才注意到面前站着的人一般,道:“哦,新先生,给先生也倒一杯。” 青霭:“……” 他过去倒茶,神情中的担忧几乎掩饰不住。 谢明月居然也没说不要。 从前因为一边看书一边吃点心被谢明月温言劝说过的李成绮大感惊讶,难道真是人老心软,谢明月竟也随和起来了。 他半趴在桌面上,微微抬头仰脸看谢明月。 谢明月比他小几岁,如今还不到三十,人如清辉,半点不见倦意老态。 他打量的肆无忌惮,谢明月静静地任由他看着。 李成绮上辈子为君谨慎,任何可能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污点骂名的事情绝不沾手,行事从来合仪,他自下而上地看了一番谢明月,笑眯眯开口道:“这位先生生得比先前几位先生都好,”他顿了顿,好像深思熟虑要用什么词夸谢明月,“仙姿玉貌,远山芙蓉。” 少年人说这话时笑容狡黠,在故意使坏一般,然而露出的两个小酒窝又显得他乖极了,也无辜极了。 谢明月不以为忤,颔首道:“谢陛下夸赞。” 青霭端茶,听到小皇帝这番话手几欲发颤。 李成绮偏头看了眼面色发白的青霭,吩咐道:“叫御膳房做碗,做两碗樱桃酥酪送来。” 青霭不解且忧虑,道:“是。” 他躬身退出书房,书房中唯余二人。 书房安静,好像能听见花叶落下的声音。 和谢明月在一起,李成绮总能感觉到难得的安静,谢明月并不少言,却如非必要不会开口同李成绮说废话,李成绮目光落在谢明月拿着的书上,道:“先生今日要讲什么?” “先前三位先生为陛下讲过什么?”谢明月声音很温和,温和得足以这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小皇帝对他半点都不畏惧。 以李成绮听课之敷衍,他能记住三位先生的名字已实属不易,“霍先生欲讲老庄,孤不喜欢,叫他不必讲。” 谢明月闻言轻轻皱了下眉。 不知道是因为李成绮说他不喜欢,还是霍先生居然异想天开给小皇帝讲老庄。 “孤说不必讲,他犹不服气,”李成绮忿忿,似乎仍在对霍先生不满,“说谢太傅来亦会给孤讲老庄,”他舒了一口气,“先生也打算讲老庄吗?” “臣不讲。” 得到保证,小皇帝喜滋滋地抚掌,“白先生讲政论,大赞先帝衡石量书,宵旰忧劳,乃是一代英主,许是周朝三代乱政,上天见怜,故而降下先帝,”他夸得十分真挚,“说不定先帝是天上星宿神君转世。” 谢明月淡淡道:“诚是。” 他不欲附和,甚至不愿多提。 谢卿,你对孤真很不满意啊。 李成绮脸上的笑容愈发粲然。 “孤说了这样多,先生却还没说先生今日要讲什么。”小孩说话能无所顾忌地拖长嗓音,调子甜腻。 “陛下想听什么?”谢明月问。 李成绮坦白,“孤什么都不想听。” 谢明月治学严谨,和谢氏一族门风有分不开的关系,不然李言隐也不会力排众议,要谢明月给李成绮当伴读,数年读书时的朝夕相处,李成绮半点不愿意让谢明月为他讲课。 并非两人的关系已到了冰炭不投的地步,而是谢明月决不是能放着他在一旁嬉闹的先生。 与其要谢太傅让他给他上一年半载的课,李成绮更宁愿听白先生给他讲怪力乱神之事。 谢明月没穿官服,他乐得当不知道其身份,但如果他同太后说不想要这个先生了,则满宫尽知,以靖氏兄妹的性格,大约会按着他脑袋听谢明月上课,生怕得罪他半点。 所以只能谢明月自己不教,而不是李成绮说不要谢明月教。 乌黑长睫一压,谢明月看他的眼神似乎有点惊讶。 大概先前谢太傅见到都是名门子弟,芝兰玉树,李成绮便偏偏要在他面前做一回不可雕的朽木。 还得是烂到根里的那种。 李成绮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先前谢太傅说,只让孤粗通些学问,上朝时知道大臣们说什么就好,大臣说的尽是官话,有什么听不懂,听不得的,上课讲学何其无趣,孤不喜欢,先生,您已是孤的第四位先生了,可见教孤不是什么美差,”他双手捧脸,叹了口气,“您若是官运亨通,想来也不需要到孤这来受气。” 如谢明月这等已是万人之上的权臣还不算官运亨通,李成绮都想不到何为平步青云了。 谢明月亦不反驳,只道:“陛下欲如何?” 谢明月要是看不出他别有深意就不是谢明月了,李成绮眼睛一转,压低了声音道:“先生,孤已登基两个月了,不过还有四个月孤便能亲政,不如这样,孤同先生君子之约,先生不必管孤,先生来去自如,且熬过这四个月,孤与先生相安无事,待孤亲政,定然不忘同先生的师生之情,怎样?” 他不指望谢明月答应,只为给谢明月加深这孩子不可教的印象。 小皇帝很有些不用在正道上的小聪明,说起这话时似乎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得意洋洋地抬起脑袋,等待着眼前这位先生的回答。 谢明月将书放到桌子上。 李成绮余光一瞥,但见周律二字。 看这厚度,应该是内宫篇。 谢明月道:“先帝一生严于律己,如陛下所言,挽社稷于危难,扶大厦之将倾,深恐其身逝后后代子孙放纵恣睢,有负先祖筚路蓝缕,且为肃法纪,正人心,于明瑞三年传兰台学士修改编撰律法,外法统御万民,内法约束子孙,陛下先前举动,业已违律。” 少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面上虽有点恐惧,但马上消失不见,不屑一意道:“那你要做什么?” 周律全文一百二十万言,精通律令的学士也不会一字不落地背完。 李成绮当年用意是明法正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少年嘴上不屑,眼睛睁却睁得圆圆,警惕得像是一只拱起脊背的猫。 谢明月手指曲起,敲了敲李成绮从进来时就未正眼看过的桌子右侧。 他随着谢明月的动作看过去。 谢明月指下,压着一把黑沉沉的戒尺。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改文为零点。 第15章 那把尺子大约是实木,削成三指宽窄,木刺尽数被剃去,又上过清漆,磨得黑亮光滑,在阳光下,尾部几乎闪烁着一点点冷光。 这玩意打人,不会伤筋动骨,但一定很疼。 李成绮怔了一息。 他突然意识到,先前他说自己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为时过早。 谢明月是谁? 谢明月是和他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是他在潜邸时最为信任的幕僚,是他在除掉崔愬之后一手送到权力巅峰。 亲封的玉京侯,但无论如何,谢明月都该是他的臣子,恭顺的,谦卑的,看起来无比忠心耿耿的。 直到这时,李成绮才切实地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死了。 然而他实在是个很宽心的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并不哀伤愤怒,哀叹国之不过妖孽将出,帝王颜面荡然无存,他只是很想不到——谢明月不是会轻易动手的性格! 李成绮不过想让谢明月对小皇帝心生厌恶,不教罢了,谢明月会体罚他这种事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才两年而已,谢明月的行事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李成绮虽然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他不想挨打,很不想挨打。 如果放在他上辈子,摆出律法,哪怕是把他打死,他也会咬着牙受住。 但此时,他不是李昭,而是李愔。 李成绮往后一缩,“你要打孤?” 谢明月垂下眼睛,神情温和恬静,几乎给了李成绮悲天悯人的错觉。 谢卿,他脑子里天马行空,以后若要建庙,孤一定叫人把你的木雕头放到神像脖子上。 只要你这次不打孤。 他仰脸,谢明月就站在同他一桌之隔的地方,他本来就不身强体壮,靠在椅子里就更显小,谢明月一个成年男人,纵是文臣,想把李成绮治住亦非常容易。 “非是责打,而是告诫。”谢明月的声音玉润动人,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他所说具是对的。 你凭什么打孤险些脱口而出。 李成绮悻悻住嘴。 他若问出来,谢明月反而把身份说明,那这顿打更免不得,惊动靖氏兄妹说不定这俩人能把他捆着送到谢府去挨打。 李成绮满脸戒备,“先生,孤听闻我朝学士皆学养深厚,德才兼秀,既然德行深厚,何不以德服人,却要用戒尺叫孤听话?” 谢明月垂首,回道:“不敢有令陛下听话之念。” 这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吗?谢卿。 “在回话时尚会斤斤计较,你却敢打孤,”李成绮道:“你先将尺子放在桌上,说明你早有这个念头,你好大的胆子!”他疾言厉色,颇有流言中暴虐无德的小皇帝模样,偏偏底气又不足,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色厉内荏。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7节 明明是个爪子还没长利的小猫,却要装出百兽之王的架势。 “先帝律法,不可更改,”谢明月说的愈发和缓,好像怕吓到李成绮似的,“责惩陛下,臣亦惶恐难安。” 李成绮:“卿之惶恐,表现得十分内敛含蓄。” “孤仰慕先帝德行功绩,曾经读过些内宫篇,便是先生身为天子师,亦不能随意责罚天子,若天子有错,需……”他一顿。 他需要周律定罪的时候,自有掌管律令的朝臣可以询问,李成绮虽将周律全部看了一遍,只是算上他死的时间,已经快十年了。 “若天子有错,只责罚伴读。”谢明月贴心地接上。 可他没伴读。 这两个伴读里,定要有谢澈一个。李成绮心说。 然后他就天天顶撞谢明月,眼见谢明月在他面前动手打儿子。 “虽无伴读,”李成绮理直气壮,“却也没有罚孤的道理。” 谢明月一手翻开被放到桌上的周律内宫篇,书正对李成绮,手指压在纸上,分不出哪个更白。 然而手指更加润泽,玉色光洁,他微微弯腰,将书页推到李成绮面前,指给小皇帝看。 律有明言,倘若天子一日犯数错,则必以责罚,且根据错的大小,责罚有从挨打到抄书跪祖宗乃至另立新君不等。 可见当年李成绮怕自己百年之后子嗣长歪倾注了多少心思。 问题是,李成绮也没想到这玩意能管到自己。 像李成绮今日这样既晚到又派人端茶递水且顶撞先生的,用戒尺打几下不多。 李成绮身体前倾,原本搭在肩膀上的长发倏地滑落,大半落到桌子上,青丝将翻开的书籍罩了个密不通风,自然也笼住了谢明月的手。 “孤……”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都难以抵赖。 少年的长发冰冷顺滑,驯顺地贴在谢明月手背上。 他身体康健,血气充沛,连头发都有光泽,被娇养着长大,从无半点忧虑不顺,深思熟虑过最大的事儿莫过于不喜欢靖尔阳聒噪,又不得不忍耐,想着如何让亲舅舅闭嘴,比先帝后来越来越枯黄干涩的头发强上不是一点半点。 谢明月压着书的手指似乎觉得痒一般地微微抬起,几缕长发顺着指缝滑到他掌中。 “陛下很怕疼?”谢明月问。 李成绮莫名地觉得他心情好像比刚才好了点。 李成绮嘀咕道:“实是废话。”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显然这句话也在顶撞师长的范围内。 李成绮上辈子极敬重自己的先生,先生厚德博学,对李成绮更是关怀得无微不至,所以他不希望有不尊师重道的后嗣,但……这应该分情况,比如不配为师者,再比如谢明月这个特例。 下次他会命人写明白。 谢明月比旁人颜色稍淡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宛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无端地令人心静。 李成绮突然领悟到,谢明月今天不是来给他讲课的,是来立规矩的。 规矩立的名正言顺,谁叫是他有错在先? 李成绮眸光一转,慢吞吞地直起身体,又拿仿佛已经断了手臂一般地速度伸出手,表情苦闷的好像马上要秋决赴死。 发尾轻轻擦过谢明月的掌心,如水一般地流走了。 谢明月收回手,将书页上的褶皱压平才合上。 “请,先生。”李成绮闷闷道。 放在他面前的手白嫩柔软,嫩得不像个少年人的手。 谢明月没有拿手握住他的手腕,举起戒尺。 李成绮视死如归般地阖上双眼。 作者有话说: 零点更新零点更新,我作话被吞了好几次。感谢在2022-04-04 18:00:00-2022-04-05 2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他闭上眼,那颗藏在眼睑中的红痣就露了出来。 少年没挨过罚,明明满脸的坚决还是忍不住发抖,连带着那颗红痣,都颤颤的,诱的人去哄他,柔声安慰着说莫怕。 李成绮等了半天,都不曾等到想象中的痛楚。 他睁开眼,谢明月已经放下戒尺。 奇哉,谢明月何尝是这等会轻易罢手的人? 小皇帝觉得不挨一顿打总是好的,但还是忍不住出口挑衅,“怎么不打孤了?你怕了?” “臣以为,陛下年幼,就算稍犯小错,一半错在身边人不曾加以引导,一半错在先生未能好好教束,”谢明月道:“今日之事,臣之过占多半。” 这是不打的意思? 李成绮原本紧绷的手一下就放松了,他将手往后一抽。 没抽动。 李成绮一愣,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骤然升起。 下一刻戒尺猝然落下。 「啪」的一声,声音极清脆。 小皇帝细嫩的手心立时出现了一圈微微鼓起的淤红。 这样的红与极白嫩的手掌衬着,明明是再养尊处优,再尊崇无匹的人,却要忍着屈辱挨打,那道殷红的伤痕,几乎能勾起人一些暗虐的欲望。 谢明月用劲刁钻,打的地方也恰到好处,这个力道并不十分疼,却火辣辣,又麻又痒,宛如在被什么小虫子啃噬掌骨。 李成绮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所以只打一下。”谢先生好脾气地说,松开了李成绮的手。 被他握住的地方尚有余温,但同被打得热辣相比,算不得什么,李成绮根本没有注意到。 昔日的臣子,今日的先生,这样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可比挨打的羞耻对于李成绮来说大的多。 况且,他上一次被打手……还是刚开蒙练字的时候! “两个时辰已过,今日到此为止。”谢明月将戒尺搁下,“陛下若回去还疼,可命人以红花擦拭。”他眸光垂落在小皇帝被打得红肿的手上,但马上就移开了目光。 李成绮心绪复杂,加之少年身体实在敏感稚弱,胡乱朝谢明月一点头,抬腿就走,走到一半猛地想起来自己话没问完。 谢明月正要收拾桌上的东西,门口突然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小皇帝或许是稍微平复了心情,又将两个酒窝露出来,显然是很不记打的,“先生是讲经书,还是讲政论的?另一位先生是谁?” 谢明月如实回答,“皆是臣。” 李成绮失语。 诚然,谢明月亲自来教他,谁敢再来?怕不是嫌自己仕途太顺。 是他异想天开了。 李成绮表情失望地点头,一转眼,身影就不在门口了。 谢明月收回视线。 他走到书架前,将周律内宫篇与外卷放在一处,按大小厚度排列,十分整齐。 略思索一刻,又将内宫篇抽出,重新放到《逸周书》旁边,律法比《逸周书》厚上不少,虽不合适,但在谢明月眼中,却是归于原位。 谢明月手指在那把厚重的戒尺上轻轻擦过,片刻后他凝神,离开书房,守在外面的宫人屈膝见礼,“太傅。” 待他离开,宫人将门窗关好。 射入的光亮由宽转窄,而后变作一线。 书房中一切照旧,依稀主人尚在。 最后一线光消失在书房中。 长乐宫内,李成绮手指在玄凤头顶轻轻一点,换得玄凤怒而啄手,好在他抽手抽得极快,还不至于被这小东西咬到。 不得不说谢明月力道掌握得极好,待他回长乐宫,手掌不碰,已不疼了。 李成绮当然没命人送来红花擦手。 被人打了掌心的事情如何好说出口? 李成绮二指捏开葵花籽,送到玄凤面前,在后者张嘴之后,将瓜子仁送到自己口中。 他成绮微妙地从一个鸟身上看到了恼羞成怒这样情绪,心情稍微愉快地又捏了一粒。 宫人陪侍得心惊肉跳。 眼下小皇帝脾气比先前好上太多,可从前不是没有好着好着突然暴怒打人的情况,几乎有什么砸什么,见他逗玄凤,都提着心,生怕他稍有不如意就责罚宫人。 书房已然紧闭,青霭急急回到长乐宫,见小皇帝正笑呵呵地逗鸟,悬着的心才放下,道:“陛下。” “孤还以为御膳房做的东西太好吃,叫青随侍携茶点逃出宫了,”李成绮玩笑似的抱怨,接过其中一碗,拿勺子舀了舀,“怎么没冰?” 青霭道:“请陛下降罪,奴回来的太慢,先前有碎冰,已化掉了。” 李成绮微微颔首,随便招来个宫人,“叫御膳房做一碗给谢府送去,多加冰。” 李成绮给谢侯府送东西宫人早已司空见惯,那宫人道:“奴婢一定交到小侯爷手上。” “小侯爷?” 那宫人一愣,“不是小侯爷?” “谢澈此刻大约在抄书,你去也见不到他,”李成绮送过去的伤药就是给谢澈擦手腕用的,谢氏一门家规极严,如谢澈昨日带女子回家住还被谢明月发现了,以谢明月的性格,应是罚抄史书律法,李成绮后来修周律内宫篇,就于谢氏家法多有借鉴,“送到玉京侯手上。” 一碗小小酥酪何处没有,就算示好也用不着这样轻贱的东西,小皇帝语焉不详,她满腹疑问不解,可前者没有解释究竟是送给谁的打算,她只得屈身,道:“是。” 鲜红樱桃被舌头卷入口中,尖齿刺穿厚实多汁的果肉。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8节 咽尽,李成绮方道:“青霭,你说如何讨好一个人?” 谢明月很难讨好,这是李成绮的经验之谈。 李成绮也很难讨好,但和谢明月是两种不同的难以讨好,他生前酒色不近身,味道稍重一点菜从不入口,十分修身养性,他身体不好,就无射猎这样的爱好,每年秋狩不过拉拉弓做样子而已,丹青书画更是不通,不似李言隐酷爱丹青,旁人还能送上珍奇书画或者笔墨砚台等物。 李成绮一直信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铁律,为了防止这点,他从不表现出任何喜好,桌上这只玄凤,尚是看在李旒面子上留下来的。 他自衬身为君主,理当如此。 可谢明月不是皇帝。 青霭听他如此直白发问,谨慎回答:“势必投其所好。” 李成绮笑得前仰后合。 谢明月喜欢的很简单,他喜欢权。 他只喜欢权。 奢靡浮华是无上权威的附庸,可谢明月对于权力之外的东西,比如美人颜色,比如奢靡享乐,都毫无兴趣。 李成绮除掉崔愬后,除却被他收拢回来的君主之权,仍有很大一部分权柄空出,彼时满朝还皆是崔氏门生,他不信任这些人,他只信任谢明月,便将权柄大多交给谢明月。 后来他发现,自己根除崔氏,扶植起了谢氏,那么当谢氏不臣的时候,他又要选择谁来做自己除掉谢氏的刀呢? 于是李成绮尝试着和谢明月更加亲近,他没有心力,也不愿意再用上几年的殚精竭虑去杀掉自己的至交。 然而他慢慢地意识到,谢明月太野心勃勃了,李成绮是九五至尊,谢明月想要的权位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不过是从海中舀出一瓢盐水,可总有一天,谢明月的欲望不再能被他轻易满足。 到了那天,他与谢明月要如何相处? 即使是大笑,依然无损小皇帝半点美貌。 青霭急忙低头,掩饰去了面上的愕然。 李成绮笑道:“你说的很对。” 他往后一靠,惬意地眯眼睛,手掌伤痕贴到冰凉的碗上,很是舒服。 如谢明月所想,他确实一个很不记打的人。 “人生难得是清闲。急须抛县印,归去隐家山。”李成绮叹笑,又舀了一勺酥酪送入口中。 …… 听闻宫中来人,在房中抄书抄得手要断的谢澈若有所悟,扔下笔就朝正厅去了。 宫人已经被送走,还飘着小小冰渣的樱桃酥酪摆在桌上,所用描金器具一眼就能看出是宫中御造之物,除了樱桃内里还加了数种果干,奶香与果香四溢,叫人看着便食指大动。 谢澈刚拿起勺子,谢明月便从外面进来。 谢澈立刻放下勺子,规规矩矩地道:“侯爷。”他不等谢明月发问,快速解释道:“仅余三本就抄完了,听闻宫人来人,就出来看看,”他顿了顿,看向似乎不怎么在意他有没有抄完的谢明月,“那我端走了?” 谢明月道:“陛下心意,不可辜负。” 谢澈喜滋滋点头,“是。” “你若喜欢,便叫厨房再做一碗。”谢明月说。 谢澈微怔。 爹?谢侯爷?您什么时候喜欢吃甜的了? 况且这不是陛下赏我…… 他目光落在一直站在厅中的小婢女身上,示意她说清楚。 婢女小心道:“世子,这碗酥酪是刚刚宫中差人送来的,说是天热,侯爷辛苦,特意送来宫中茶点消暑,聊表陛下心意。” 两人说话时,那碗酥酪已经被从者端起,随着谢明月走了。 谢澈听得只觉天崩地裂,如他和小皇帝吃喝玩乐的交情,尚不得这样的赏赐,李成绮都没见过他爹怎么就特意命人赐了碗樱桃酥酪?难道他拜托谢侯爷给小皇帝寻的那位新先生就这样合他心意? 谢澈百思不得其解,目光犹然盯着谢明月离开的方向不放,“你确定你听见的是侯爷,不是小侯爷?”他再三确认道。 第17章 翌日,辰时一刻。 已日上三竿,长乐宫四处透亮,烛火早早被宫人撤下,唯龙床一处无光,绣着双龙抢珠的床帐垂落下,四角各悬挂着一拳头大小,圆润透亮的明珠,将床裹得严严实实,床帐皆由蜀锦所制,密不透光,纵然天光大亮,帐子里仍然犹如黑夜一般。 小皇帝赖床长乐宫中人早就司空见惯,两个月来日日几乎都是如此,早在起来才是天底下最最稀罕之事。 况且他性子不好,且听不得劝,自然没有宫人敢冒着圣心不悦的风险叫皇帝起床。 青霭在床边站得忐忑,手几次抬起送到床边又放下。 今时不同往日,那位先生风仪如此出众,却半点不显盛气凌人,遍观朝中,唯有谢明月一人而已。 小皇帝平日对几位先生使性子便也罢了,谢明月岂是能轻易开罪的人? 青霭犹豫再三,终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已辰时一刻了。” 李成绮睡觉不喜欢宫人守夜,他此刻没起,宫人大多在庭院中,唯有几个亲近侍从长随,在殿中等候小皇帝醒来吩咐。 他将头深陷在被褥中,含糊道:“孤知道了。” 李成绮从来睡得不晚,起得极早,今日尚未鸡鸣便睁开眼,欲唤人来,想了想便停住,又仰躺回床上。 他的声音半点睡意都无,“青霭,孤无事可做,衣食无忧,这样早唤孤做什么?”这话似是抱怨,又似是玩笑,不知是不是青霭多想,只觉其中深意颇多,竟是在暗中表达对谢明月弄权的不满一般。 青霭心惊,硬着头皮说:“陛下,您今日还要去御书房听讲。” 李成绮抬头,伸手按了按肿痛的额角,“孤今日不想去。” 青霭内心焦急,但既无劝李成绮的理由,更无劝李成绮的身份,还怕直接说出这位先生是谁,更引得小皇帝逆反,一时两难。 “你找人去通传先生一声,就说孤……”李成绮随口道:“就说孤今日身上不适,实在动弹不得,但请先生放心,该读的书孤都会读,不荒废学业一日。” 青霭只得道:“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成绮仰躺着,半块被子搭在小腹上。 甫一睁开眼,李成绮便忍不住伸手去摸床桌上的奏折,摸来摸去只摸到副忘记收拾的筷子。 他拿起,在眼前一晃。 雪亮亮的银筷,尾端镶嵌象牙,因时间不久,象牙还未泛黄。 李成绮意兴阑珊,随手将筷子抛回桌上。 枕边还压着谢澈小侯爷送来的话本,李成绮嫌帐内看书伤眼,摸到了也没翻开,直挺挺地躺着,十分无趣索然。 萧萧见青霭领命出去,知小皇帝已醒了,走到床前轻声问道:“陛下,可要梳洗吗?” “不必。”帐内回答道。 外面虽不时有脚步声,却半点不显忙乱,李成绮无聊地躺在床上,学着当日那位女官的样子摆弄头发玩,他醒来有一个多时辰还未用早膳,胃里已有些酸疼,却又不愿未洗漱用膳。 萧萧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颇有些踌躇,“陛下,有……有太医来为您诊脉了。”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这位姿仪出众,眸光温和柔软的男人,他没穿官服,未带药箱,偏偏询问的是皇帝身体状况,出入内宫如同出入自家宅院般自若。 李成绮长眉一扬,唇角微微翘起,流露出的笑容不知道是苦笑还是冷笑,最后他闹脾气的孩子一般,把手腕往帐子外一送,嘀咕道:“又是谁去告诉太后了?” 一只手从帐中簌簌露出。 这只手凝脂一般地细腻洁白,没有经历过霜雪苦楚,指尖还存着浅浅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隐隐透出些珠玉似的光泽。 手腕细白,就显得血管格外青,青白交接,脆弱得几乎有点可怜。 小孩还未长开,好像极轻易就能圈住他的手腕,将他禁锢住。 李成绮趴在床上,由着外面的人为自己诊脉,故意放轻声音,虚弱地问;“孤的身体如何?不论有碍无碍,都不必禀告太后和舅舅,母舅已为孤殚精竭虑,孤不忍再因小事使太后和舅舅烦心。” 手指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划过。 冷冰冰的触感让李成绮不由得一颤,不像是被人碰到了肌肤,反而像是被蛇贴身游走,微妙的温度叫人头皮发麻,冷的他险些将手收回去。 他怕冷怕的厉害,手腕还未缩回,便被那人握住了。 原本只是触碰,变本加厉地环住了整个手腕,蛇似的缓缓收紧。 先生手指修长,轻易就将少年皇帝的手腕攥在手中,他用力不大。 但十分刁钻古怪,一时竟然挣脱不开,骨节分明的手指环在腕上,骨肉紧紧贴合着,怪异得叫在旁边站着的萧萧双颊泛红。 李成绮一时没拽回来,“放肆!”他脱口而出,不全因后者失礼,只是他动作中透出的不容反抗令李成绮十分不适。 不容反抗,不容拒绝,一意孤行又令李成绮无可奈何。 当久了皇帝的人,从来都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今重活一回,亦少有人敢迫使他行事。 只有…… 少年声音稚嫩,不比成年男子低沉,却无端令人感受到了帝王威慑,萧萧一颤,只觉得小皇帝今日比先前随意踢打宫人时暴虐的样子更慑人。 对方的动作并没有随着他的呵斥停下,他侧身,一手握着成绮的手腕,一手搭上脉搏。 “先生,”萧萧失色,阻止的话还未说出口,床帐骤然从里面掀开。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坐着,眼中氤氲着怒意。 完了。她恐惧地想。 小皇帝发怒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她忍不住发抖。 先生抬眼,清亮的眼中倒映着发怒的小皇帝,他面色不改,柔和地唤了声:“陛下。” 手腕还攥在他手中。 虽在意料之中,他本就燃起的心火却顷刻间被浇了油。 谢卿,居然是你。 果然是你。 只有谢明月。 “先生。”出于尊师重道,那些怒意顷刻间无影无踪,好像从来都没在少年人的眼睛里出现过一样,小皇帝黑白分明的眼中反而流露出几分心虚,他低着头,似乎想把脑袋插进敞开的领口里。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9节 更为浓烈的怒意一闪而逝,换上的是尴尬讨巧的笑容。 就算小皇帝再怎么混不吝,被自己老师抓到装病心里还有二三愧疚,“先生怎么来了?”他讪讪地问。 “陛下身体无碍,”谢明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他嗓音温柔,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却叫问心有愧的人听得更无颜羞愧,“虽是酷暑,冰却要少吃,伤了脾胃就不好了。” 他语调娓娓,听得他说话莫名地就将心静了下来。 他如此体贴地关心着李成绮的身体,然而却告诉李成绮一个明晃晃的现实。 李成绮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维持住。 谢明月是在告诉他,他的一举一动,谢明月清楚无比。 他死不过两年,内宫就成了个筛子。 李成绮抬头与谢明月对视,对方不退不避,朝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那种从尾骨中升起的恶寒让李成绮深深后悔。 后悔自己死的时候,没命谢明月殉葬。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谢明月似乎很不解很疑惑,他望着小皇帝漆黑的眼睛,温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李成绮听得出谢明月声音中的关怀,身上的寒意愈盛,谢明月倾身,好像想来看看他怎么了,他猛地抽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的耳朵通红。 谢明月愕然,“陛下?” 少年人体温比他高得多,空荡荡的手中仿佛仍有余温。 “孤实在无颜面对先生。”李成绮闷声闷气地回答。 长发顺滑地落在身侧,几乎将他包裹在其中。 谢明月叹了口气,好像在面对一个顽皮但还有点救的孩子那样无奈,“陛下,你这样还是要被罚的。” 李成绮捂着脸。 通红的耳尖隐藏在黑发中,红得鲜艳欲滴。 他面上滚烫,心中却冰冷一片。 若只论为臣,谢明月应名留凌烟,又该被千刀万剐。 这位可称国之股肱,李成绮一手扶持的重臣权臣,温润如玉的天下君子楷模,缓慢地,缱绻地操控着朝局。 纵然万般防备,惊觉时,已被这样的温柔缠住了喉咙,欲动不能,欲杀不舍。 “孤……”李成绮收敛心绪,“为何要罚?”他连借口都来不及找,急着和先生顶嘴。 手急忙从脸上放下,慌不择路地抓住谢明月地袖子,“为何罚孤?” 谢明月眉头一跳。 李成绮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被自己抓住的袖子。 李成绮在心中轻嗤,慢吞吞地把手撒开。 “孤就是今日,今日不想去,人有七情六欲,情绪流转,孤今日就是不想去,孤也没有办法。”小皇帝嘴硬,理直气壮中带着心虚。 “陛下,”谢明月不和他争辩,“伸手。” 李成绮刚要缩,看见谢明月没带戒尺又放下心来,他装着满不在乎地伸出手。 萧萧原本以做好了小皇帝大发雷霆的准备,见他乖乖伸手,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上辈子生的气还不够吗? 李成绮在心里问自己。 作为一个继位不那么名正言顺的皇帝,他从自己坎坷的前几十年人生经历吸取来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为杀不得和已经杀了的人生气,面对崔愬的咄咄逼人,李成绮尚且能一笑了之。 然而这一金科玉律在对谢明月时却全然无用,哪怕谢明月将姿态放的再低,再卑微。 相较之下,同样是窃国弄权,谢明月比崔愬强的多,至少他态度比崔愬好。 可李成绮仍然无法克制。 或许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要杀了崔愬夺权,但他却不曾想过对谢明月举刀。 谢明月就手拿起床边一本薄薄的话本,圈成一卷。 李成绮怕冷又怕疼,若不是个皇帝,性格应该矫情得厉害,看见书卷举起,条件反射地闭了眼睛,半点骨气都无。 那一点红痣又露出来。 谢明月看着觉得好笑。 怕疼还要犯,屡教不改,又躲不过惩。 小皇帝简直把自作自受写了满脸。 书卷举的不高,落下也轻轻。 在萧萧这个睁着眼睛的人看来,这书不是打在李成绮手上,是放在李成绮手上,吓唬三岁孩子还要用几分力呢,这先生责罚小皇帝,书卷落下连风都没有搅乱。 李成绮睁开眼睛,撇撇嘴,由衷地说:“您这样能吓到谁。” 谢明月冠冕堂皇,“周律所载种种规矩,非是为了责罚陛下,而是为了正身,陛下不以为然,臣便是将戒尺打断亦无用,陛下有心,即便罚得轻,陛下也会有所愧疚,下次,”不知道是不是萧萧的错觉,她总觉得这话中有点逗弄似的调侃玩笑,“一定不会再犯。” “臣下次会记得随身带戒尺。”谢明月补充。 “不必。”李成绮立刻回答。 谢明月那把戒尺用料不凡,真用力打在身上不知多疼。 谢明月顺手将书拢到袖子里,其动作之风度翩翩光明正大,令早就去干活又偷偷看过去的萧萧叹为观止。 “先生。”李成绮看见了他动作,指了指谢明月不然纤尘的袖子,“不问自取为贼。” “谁给陛下的?”谢明月问。 他好像只随口一问。 然而话本这玩意小皇帝看不得,其中不知多少离经叛道之言,与当下尊崇的正统学问相悖,李成绮身份尊崇且年岁不大,在诸位先生眼中,这东西断断看不得。 “谢小侯爷给的。”李成绮声音扬起,好像在抬出谢澈的身份压这不知名的先生,实则将谢小侯爷卖了个彻彻底底。 谢明月点点头,“臣知道了。” 李成绮这样子实在很好玩,不服气又不得不忍着,倚仗人势却不招讨厌,气鼓鼓又得意洋洋的模样,让人想捏捏他两腮上的软肉,看他会不会气的更厉害。 李成绮往后缩了缩。 他觉得谢明月看他的眼神有点诡异。 李成绮抱着被子,“先生要是没事,不如就先回去吧,孤,孤明日一定到。” “陛下晚上可有事?”谢明月笑吟吟地问。 李成绮想也不想,“有,等下要去母后那请安,按照惯例孤会被留下用饭,用饭过后还要和舅舅在花园中逛一个时辰消食。”他先前以为有人禀告了靖嘉玉自己身体不适,现在看来大约是萧萧不确定谢明月身份,只好称之为太医。 这些事只存在于靖氏兄妹的幻想中,李成绮一次都没做过,但不妨碍他拿出来敷衍谢明月。 谢明月拐弯抹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他心说。 既然医术过人,谢太傅也该给自己开几服药,治治身上诸多顽疾。 小宫女跑进来,到门口站定,脆生生道:“陛下,国舅来了,已在院中。” 话音未落,靖尔阳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臣多日没见陛下,想念的很,今日有空,特意过来……”他听说不是李成绮身体不适,而是那位新先生来历不凡,他越听越心惊,趁着这时小皇帝下课,过来询问情况,这话说的不恭不敬,很是随意。 大摇大摆地跨进殿中,待看清里面声音戛然而止,活像被人掐住喉咙一般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 靖尔阳瞪得眼睛圆睁,面色由黄转红又转白,他咽了咽唾沫,嗓子干涩得发疼。 他心跳如擂鼓,对着瞥来一眼的谢明月竟不敢再说下去。 “谢……谢太傅。” 第19章 成事不足。李成绮淡淡地想。 这下谢明月的身份他就算不想承认也不得承认了。 靖尔阳僵直地站在原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臣,不知太傅在这,”豆大的汗珠落到袖子上,显现出一圈深色的痕迹,“臣失礼了,请太傅恕罪。”他深深低头,万分不安地等待着谢明月回答。 生死,只在谢明月一念之间。 比靖尔阳颤得更厉害的是小皇帝。 若说方才的少年人耍小聪明像只小狐狸,现在宛如一只被暴雨打湿的乳鸽,面色唇色具如霜雪,“谢太傅?”他低语喃喃,好似是梦呓。 “臣在。”谢明月应答,却吓得小皇帝险些跳起来。 比起这种恐惧的听话,谢明月发现自己还是喜欢李成绮眸光流转得意洋洋的生动模样。 靖尔阳吓得腿软。 李成绮余光看过去觉得很是荒谬。 一国舅,做不得威风八面至少也得不失体面,内宫之中耀武扬威,见到谢明月却吓得肝胆欲裂。 谢明月姿容不说举世无双亦是人间罕有,靖尔阳视之如见厉鬼。 李成绮收起想叹气的欲望,倘不是李旒不在,他真想问问李旒当时是凭什么选的皇帝,总不可能真只凭借一张脸吧? 李成绮腹诽不断,面上仍保持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0节 少年人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嘴唇也微微颤,黑发驯服地贴在脸颊上,看起来可怜极了,也乖顺极了。 谢明月心中一动,他原本居高临下站在李成绮面前,这时便弯了腰,轻轻揉了揉他顺滑的长发,“无事,别怕臣。”其态度何其恭谦,然而臣下对君主说不要怕,是多大逆不道的傲慢。 仿佛连这名义上天下最尊贵的人,都在他掌控的方寸之中。 李成绮被谢明月的动作震了一下。 谢侯爷看似随和温文,实际上矫情的要命,其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厌烦别人触碰,他喜欢干净,目无下尘,被人碰一下袖子都要换套衣裳。 所以刚才号脉时他就想说,你不是最厌烦别人触碰了吗?! 掌下发丝柔软,不干枯发黄,发为血之余,多病的人头发没有光泽,小皇帝则不然。 发丝有几根被他勾在指间,谢明月垂眸,望着手中乌黑的长发若有所思,他的眼神很专注,好像看的不是再常见不过的头发,而是值得费尽心思研读的古书。 靖尔阳求救似地往这边看。 李成绮虽不想管,但这具身体主人的身份摆在那,他不能做事不管,开口时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柔软鼻音,“舅舅。” 耳聪目明机敏非常的谢太傅好像这时候才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吓得汗如雨下的靖尔阳,温言道:“国舅请进来说话。” 靖尔阳如获大赦,步履虚浮地走进来。 谢明月既站在床边,靖尔阳自不敢坐下,只好直直地立着,原本想对小皇帝说的教诲一句话都不敢提。 李成绮矮身,躲开谢明月的手。 有几根长发绕在谢明月手中,他躲的快,头发扯下来更快。 小孩身体娇嫩,李成绮疼得嘶了一声,鼻子登时有点发酸。 倒不是李成绮不让人家碰头发,而是谢明月揉起来没完,跟逗弄小猫似的。 少年人脸上虽还有惊惧,忿忿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谢明月见他鼻头红红的样子颇觉无奈。 靖尔阳看得心紧,小皇帝在谢明月面前实在该千依百顺,忤逆谢明月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碰个头发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姑娘家家有男女大防,靖尔阳在心中骂小皇帝被惯的无有眼色,在谢明月面前还敢耍脾气。 指根上还绕着头发,乌极乌,白极白,谢明月从袖中拿出手帕,当着小皇帝的面擦了擦手,头发被从手指上擦下,不知是被有意还是无意地裹进手帕中。 李成绮额角生疼,忍着把手帕抢下来扔谢明月脸上的欲望。 方才摸他头发是谢明月,仔仔细细擦手的还是谢明月,挺大的男人,矫情什么! 靖尔阳讪笑道:“愔儿在家中娇惯,我等疏于管教,”他终于没称臣,让李成绮居然觉得很是欣慰,“让太傅见笑了。” 手帕在谢明月手中折了三折,规整地放回袖中,谢明月仿佛不解发问,“疏于管教?” “长在安州僻静之处,从小得祖母喜欢,我们管不得,也不敢管,不曾想一日得谢侯青眼,”靖尔阳姿态放得更低,“还要劳谢侯多多费心。” 李成绮手撑着下巴,裹在被子中,闻言不置可否。 他眼下这个样子,说是管教森严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深感无聊,谢明月虽然总让他想处之而后快但长得实在美丽,望着他那张出尘的脸李成绮的怒火都能消散二分,靖尔阳则全然起不到这种作用。 谢明月却微笑反问:“国舅可是觉得我教的不好?” 靖尔阳的态度已是卑微至极,偏偏谢明月半点给面子的意思都没有,他一愣,不曾想过谢明月如此发问,惶恐同时心中骤然升起难以言说的愤怒,他耐着性子,诚惶诚恐,声音紧张地扬起,“能得侯爷屈尊亲自来教愔儿,我靖氏一族皆觉得……觉得荣幸至极,怎敢抱怨侯爷?” “陛下是臣所教,”谢明月声音轻柔,“国舅却说陛下疏于管教,是我多心,竟以为国舅在向我抱怨。” “我绝无此意,”靖尔阳手上背上尽冰冷潮湿,“是我说错了话,还请侯爷大人有大量,不要记在心上,能得侯爷管教,是愔儿之幸,是周朝之福。” “国舅严重,此不过臣本职。”谢明月微微颔首,“不敢居功。” 李成绮懒得再听,面上有些恹恹倦意。 靖尔阳哈着腰,听谢明月平淡有礼的话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面色涨红,“想必侯爷还和愔儿有话要说,我不便打扰,先告辞了。” 李成绮这才回神,“我送舅舅。” 靖尔阳连连摆手,“陛下留步陛下留步。” “国舅慢走。” 靖国舅离开的背影近乎于落荒而逃,突然听到谢明月说话,差点绊在门槛上,“是,是。”他点头回答。 若李成绮真是李愔,此刻大约很有备受侮辱兔死狐悲之屈辱感,可他不是。 他早就凭借着极看得开的性子平复心情,眼下唯一烦的只有谢明月为何没有和靖尔阳一起走。 谢明月目光温柔,看人时甚至有几分缱绻。 李成绮顶着这样的目光,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瑟瑟发抖,“谢侯,先前孤不知谢侯身份,是孤,是孤无礼。” 谢明月修长苍白的手在他眼前闪过。 李成绮下意识闭眼。 谢明月的触碰轻的像是一片花瓣落到皮肤上。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明月的指尖擦过了他眼睑内的那颗红痣。 “撒谎,”谢明月有点无奈,“陛下早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我的锅我的锅,我把时间存成十八点忘改回来了,很抱歉。 第20章 李成绮怔然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须臾之间他脑中闪过无数想法,但没有任何一个是同谢明月坦白。 当年他尚大权在握时谢明月已敢暗度陈仓,眼下他手无缚鸡之力,任何可以亲近信赖的臣子都不在身边,怎敢轻易吐露身份?况且就算他如实说明,如此怪力乱神之事,谢明月信与不信都未可知,比起他信,李成绮更觉得谢明月会将他当成疯子。 “什么?”他睁开眼,颤颤发问。 好像害怕得无以复加。 “先前陛下送冰到谢府中,臣以为陛下早就知道。”谢明月道。 李成绮小声解释,“小侯爷求您给孤找了先生,这是孤给小侯爷的谢礼。” 他的解释在谢明月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越来越底气不足。 李成绮当时命人送东西时便意味不明,不过现在看谢明月的笑容,他微妙地觉得还是不要说清会对自己更好。 “陛下很聪明。”谢明月说这话时看起来居然颇欣慰,他意有所指,李成绮却不点破,只表情怯怯地装傻。 少年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旁人对他们,比对成人要宽容太多。 这样怯懦的神情倘若放在先前的李成绮身上是不可想象之事,必会引得诘责,小皇帝则不然,孩子而已,此种行为无伤大雅。 “孤不聪明。”他嘀咕,“就算有点小聪明都被吓没了。” 他孩子气的抱怨听的谢明月微微笑起,谢明月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又想伸手去揉揉了,“臣说了陛下不必怕臣,”他伸手,欲要摸摸李成绮的头发,李成绮眼尖,在谢明月碰他之前躲开了,“不过陛下既然害怕,就懂事些。” 李成绮心说要碰的是你,擦手的是,还要碰的也是你,孤绝不惯你这些破毛病。 “孤不懂事,所以才要先生好好教导。”他怕过之后就顶嘴,微微仰着头,笑里带着点挑衅,猫扬爪子似的。 谢明月笑,不以为忤。 李成绮漫不经心:“谢相于国事夙兴夜寐,还要分出时候来教导孤,实在劳烦谢相,多亏了有谢相这般的股肱之臣,我周朝才能国运昌隆,”他顿了顿,“依孤看,谢相两朝元老,功劳甚大,谢相之功,可比先帝之功。” 谢明月闻言唇角仍有笑意,眼中却没有了。 李成绮顿感无可奈何。 他都贬低自己来盛赞谢明月之功了,谢明月到底在不高兴什么,而且这不高兴还不是惺惺作态,却是当真不高兴了。 你对我死后声誉的维护要是能放在我死前就好了。 李成绮甚至想拍拍谢明月的肩膀对他说谢卿不必如此。 “臣不过腐草荧光,不可比先帝皓月之辉,”谢明月语调淡淡,“陛下不知先帝功绩,日后上朝亦不便,今日臣不在长乐宫中讲课,来人,去书房中取世祖本纪。” 李成绮惊愕。 宫人低头不敢看小皇帝脸色,领命出去。 谢明月和颜悦色,“抄写世祖本纪,既能知晓先帝生平,不至于被问及先祖时无话可说,又能练字,还可静心凝神,修炼心性,可谓一举三得。” 让他去抄自己的生平? 李成绮表情活像生吞一盘苦瓜,谢明月说的冠冕堂皇,况且就算他不找理由,直接让李成绮抄写,李成绮也不能找出什么理由拒绝,除非他手现在断了。 李成绮磨磨蹭蹭,“孤冷。” “陛下在床上抄就好,”谢明月善解人意,“正好床上还有先帝用过的桌子。” 李成绮很想问一句先帝是喜欢在床上吃饭吗,不过他觉得自己要是问出口,谢明月可能要他抄两遍,于是很有骨气地闭上嘴。 他很恨,恨谢明月,恨撰写世祖本纪的文官,恨上辈子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床上批奏折。 李成绮趴在桌面上。 他坐没坐相,谢明月没有出言提醒,用卷起的书在他腰背上轻轻一点。 李成绮猝不及防,猛地弹起。 “君子危坐。”谢明月说。 谢明月一直站着,腰背挺拔,立如青竹,李成绮反驳不出严以律人宽以待人的话,便忿忿坐直。 他上辈子仪态极佳,哪怕病重时,只要还能坐起,他都不会松懈半点。 好看,但累。 李成绮不和谢明月对视,专注地盯着桌子看。 桌子当年选的木料不是最好,李成绮要的急,且不拘料子,有什么就命匠人用的什么,这张桌子在他床上摆了十几年,桌面早就旧了,有些刮蹭痕迹。 谢明月取来笔墨。 李成绮还不抬头,视线里除了桌子,就只有桌子上在摆砚台的手。 谢明月的手,是拿笔的手。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1节 离得太近,李成绮几乎能看见上面薄薄的茧子。 细看之下,他手上有伤,有茧,有平常人都有的纹理,并不那样完美无缺,并不那么,高不可攀。 他手上有股的药味,萦绕在李成绮鼻尖,淡,却苦的惊人,李成绮常年吃药,并不觉得难闻,反而十分熟悉。 李成绮一怔,抬起头。 未与谢明月视线相交,却见他垂首,认真地摆放着桌上的东西。 在李成绮还活着的时候,谢明月也曾这样为病中的他摆放笔砚,一些小事罢了,当时已位极人臣的谢明月却从不愿意假手于人,明明是几年之前的事,但仿佛,已邈如旷世。 在二人对视之前,李成绮挪开了视线。 好在谢明月并没有看他。 不然谢明月一定会惊讶于这个少年皇帝看他的神情竟如此复杂纠结。 世祖本纪很快被送到李成绮案头,李成绮捏着笔杆,没有立刻抄写,仰头问谢明月,“青霭呢?” 谢明月正专注地看手中世祖本纪下卷,闻言抬眼,语调平淡,不阴不阳,“陛下对宫人很关心。” “孤对谁都很关心,”李成绮微笑回答,“若是太傅去做一件小事,却很久没回来,孤也会担心的。” 谢明月合上书。 李成绮悚然一惊,不知道这话算不算顶撞师长。 自醒来后,李成绮无论面对谁,都能记住自己是李愔而非先帝李昭,与谢明月独处时则不然,他太熟悉谢明月了,他太习惯谢明月了,在谢明月面前,他会不自觉地显露出一些从前的习惯。 等……李成绮顿住,为何是独处? 李成绮道:“太傅,长乐宫中的宫人呢?” “臣恐怕有人在宫中会打扰陛下,所以特意遣散宫人,陛下安心抄书便好。” “孤口渴。”李成绮道。 谢明月放下书。 李成绮缩到最里面,“孤不渴了。”他改口极快。 谢明月:“……”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样怕挨打,还能如此不长记性地拼命挑衅。 小皇帝满脸警惕地看他,谢明月无奈,过去给他倒茶。 当看见谢明月居然真去倒茶,还十分细心地用手贴了贴杯壁之后,李成绮心中百感交集。 主政十数年,李成绮还从来没喝过一杯谢明月亲手倒的茶——却喝过谢明月亲手倒的药,每次谢明月端着药碗到他面前的时候,李成绮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刻说出句:“大郎吃药。” 李成绮接过谢明月递来的茶,忍不住道:“等孤死后,把孤的排位移出宗庙,把这杯茶摆那。” 谢明月表情微妙。 李成绮总觉得他好像要叫太医来给他看脑子了。 他啜了口茶水便将杯放下。 虽然谢卿给他倒茶,他很感动,但这份感动不足以让他喝完用长乐宫原有茶叶所泡的茶。 李成绮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旁边,但没有任何下笔的意思。 谢明月出声提醒,“陛下。” 少年扬起脸,皱着脸道:“手疼。” 可他明明一个字都没写。 他眼眸清亮,没经过太多事的少年人眼中没有半点沧桑与阴沉,装可怜看他时,甚至让人感觉很天真。 谢明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就在李成绮都要以为谢明月要让人去取戒尺的时候,他移开视线,道:“五日前抄完。” 现在已是七日,五日便是,下个月? 他闻言眉宇展开,翘起的唇角压都压不下去,抬手欲拉谢明月的袖子,又想起此人的毛病,便自若放下手,试探道;“那今日不用写了?” “陛下自便。”谢明月答。 若是谢澈见到谢明月今日表现大概会把眼珠子瞪出来,谢明月公务繁忙,能够亲自教导谢澈的时候不多,但每一次都让谢澈印象深刻,无他,因谢明月实在太过严厉。 谢澈的一笔好字便是在谢明月写错写乱一字重新一百的要求下练成的。 李成绮在心中轻啧一声。 他上辈子都在一日之内得到谢明月如此多的让步,哪怕都是芝麻大小的小事。 难道因为小皇帝年龄格小的缘故?他心说。 不对,当年孤也不大啊。 李成绮咬了咬笔杆。 谢明月目光一下落到他身上。 李成绮立刻把笔杆吐出来。 崭新的笔杆上已被小皇帝一排整齐白牙咬出了痕迹。 谢明月淡淡道:“换一支吧。” 李成绮点头。 然后眼睁睁看谢明月伸手拿走了他的笔。 先前十几年亦如此,按说他不仅给谢明月高官俸禄,各种赏赐从不少他,就算抵不上倾国之富,却不至于买不起笔,李成绮同谢明月议事,他的笔只要到了谢明月手中就成了谢侯爷的,顺得正大光明,也不知道谢明月要那么多笔做什么。 “今日到此为止,”谢明月捏着笔杆中间位置,极力错开被皇帝咬过的地方,这样明晃晃的嫌弃,让李成绮很想把笔抢回来,“陛下且先休息,容臣告退。” 李成绮噌地起来,谢明月要走冲淡了他对于谢明月拿他笔的不满,“孤送太傅。” 谢明月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陛下要穿成这样送臣吗?” 小皇帝还穿着寝衣,不曾洗漱,头发散在肩膀上。 闻言李成绮不满挑眉。 孤亲自送你,你还挑剔孤衣衫不整? 谢明月都这样说了,他乐得不用下床,“那孤目送太傅出去。”他把目送二字咬的阴阳怪气。 谢明月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略向小皇帝颔首,转身向外走去。 谢明月甫一出门,李成绮立刻四仰八叉地躺回床上,扯下帐幔。 宫人鱼贯而入。 有小宫人过去开窗,刚一打开,便被品级稍高些的女官轻声呵斥关上,“这样冷的风,吹病了陛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 连抄三日两夜,谢澈终于把书抄完,交给谢明月之前,他又仔细地检查了每一页是否有缺漏之处,发现错字漏字立马重新再写一页,将笔放下时手腕酸肿,取了小皇帝命人送来的药在伤处涂匀,又低头快速确认一番,方拿着抄好的书朝谢明月书房走去。 谢明月书房独辟出一院,院落安静,能听见的唯有谢澈的脚步声,院中小小苗圃种了数株谢澈不认识,青青绿绿但是一点都不好看的花草。 书房通明,谢明月剪影立在窗纸上,是个执笔凝神的样子。 有侍从站在门口,见到谢澈过来,先进去通报,得到谢明月首肯,才示意谢澈进去。 谢澈轻手轻脚地进入谢明月书房。 比起谢府那间大书房,这间书房小上许多,且也没有那么多书,架子上摆放的多是朝中诸事的记录。 谢澈规规矩矩地将抄好的书像以前那样放到桌上。 一滴墨顺着笔尖淌下,氤湿了桌上纸张。 谢明月这才回神。 他面色在烛火中显得有些苍白,朝谢澈歉然地笑了笑,“坐下罢。”说着放下笔,谢澈赶紧将那一沓写满字的纸推到谢明月手边,方坐下。 谢明月一面看一面道:“便是再喜欢,也不能将姑娘带回府中过夜,传出去于这姑娘闺誉无碍,发乎情不能止乎礼,亦算不得喜欢。” 谢澈嘴里发苦,又不能和谢明月坦白那姑娘是小皇帝,私自带皇帝出宫,可就不只是抄书了。 还是谢澈和谢明月编了一段这姑娘亲娘早逝,继母虐待,父亲不管,和继母有了龃龉之后逃出家门无处可去才来找他合情合理的谎话,谢明月才没有罚的厉害。 “是。”谢澈颔首。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侯爷,”谢明月比他大不上十岁,叫爹或者父亲俩人都别扭,谢澈无事都称谢明月为侯爷,“我听说陛下要选伴读了。” 谢明月分心回答他,“是有此事。” 谢澈有点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是因为面对谢明月,“可有,可有人选了吗?” 谢明月抬头看他。 “我,我觉得陛下虽不那么聪明,但赤子心肠,心思纯善,可算得一块璞玉,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陛下毕竟年岁不大,心性没定,要是身边的人影响了心性,于国是大殃。”谢澈说的极为流利,显然在此之前都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谢明月还没发问,他就把解释全然道出。 说完,喘了口气。 “礼部尚书家的原简我很中意,”谢明月道:“另一个还未定下。”他收敛文稿,放到一旁,“字迹尚可,诸如此等事日后勿要再犯,夜已深了,回去吧。” 谢澈却半点没有通过的安心,他慢慢挪走,自他过继到谢明月一脉来,这是第一次他对谢明月的书房如此恋恋不舍,终于走到门口,他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道:“侯爷,您觉得我如何?” “你很好。”谢明月语调柔和,比起一句认真的评价,更似单纯褒奖。 谢澈盯着有几条裂缝的光滑青砖,“那,可做陛下的伴读吗?”他声音微微颤抖,显然紧张到了极致。 自他说完之后,书房里陷入了一片安静。 谢澈心跳如擂鼓。 谢明月似乎有点惊讶。 从谢澈一进来时,他便闻到了谢澈身上的药味,这种伤药只有宫中才有,味道浅淡,从前议事时谢明月在李昭身上闻到过无数次。 但他没想到能在自己名义上的儿子身上闻到同样的药味。 谢明月以笔点额,“回去睡吧。”他说。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2节 第21章 今日李成绮乖乖在辰时之前去书房。 谢明月是他先生一事已是阖宫皆知,靖嘉玉几次派人催促皇帝赶紧起来,勿要耽误时辰。 青霭扶他从步辇上下来。 李成绮被颠的昏昏沉沉,太后怕他不去,命人将他直接抬来。 李成绮睁眼,被青霭扶着站到地面上时十分踏实。 距离书房尚有十步之遥,李成绮微微闭着眼,觉得很不舒服,本就看不大清,忽有个人影倏地从书房窜出来,他还没反应过来,眼睛却一下睁大了。 青霭一惊,待看清来人硬生生将有刺客咽了下去。 李成绮定睛一看,这动若脱兔的玩意正是多日未见的谢小侯爷。 谢小侯爷未着浓色官服,一身月白常服,发冠亦简单,只用与衣裳颜色相近的玉而已,那种压人气焰收敛五六分,笑意吟吟地朝李成绮见礼,愈发显得风流洒脱。 谢澈不曾想李成绮来的这样早,比平日足足早了半个时辰,但他不用猜都知道为何一贯懒散的小皇帝为何这般勤勉,忍不住调侃;“陛下勤于书卷,真是我朝大幸。” 李成绮亲密地握住谢澈的手,自若地在手腕手背上拍拍,即便李成绮送来的药上佳。 但现在触碰还有些疼,谢澈平日小心再小心,不曾想还是被李成绮拍了手,且不能抽开,小皇帝满意地看他眼角一抽,“不比小侯爷抄书勤勉。”他回答。 我抄书是为着什么! 但一想是自己非要哄小皇帝穿女装,谢澈悻悻闭嘴,觉得李成绮这般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有些熟悉。 青霭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后面。 谢澈眉宇微扬,黑亮眸光流转,“陛下,书房中有臣与礼部尚书公子,不必侍从跟随。” “这样说来,”李成绮顿了顿,“你是孤伴读?” 谢澈无言半晌,“陛下,不知道是不是臣的错觉,臣觉得陛下的神情很是嫌弃?” “绝非如此。”李成绮断然回答,在谢澈眼中颇言不由衷,“既然有伴读在,青霭,你回去吧。” 青霭屈身道;“是。” 青霭面色自若,心中却惴惴不安。 昨日陛下什么都没问,他准备的说辞全然没有派上用场,他心知小皇帝绝非顽劣无知孩童。 因此行事更加小心谨慎,每走一步都要思量斟酌自己是否引得皇帝厌烦。 原简初次面圣,十分忐忑紧张,他不比谢澈和李成绮相熟,更不会蹭地飞跑出去,反复将衣衫整理几遍,又正发冠,刚要出去,已见李成绮同谢澈握着手,十分亲亲热热地笑着进来了。 原简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一撩衣袍便要下拜,谢澈得李成绮眼神示意,一把攥住原简手臂,将他拦住。 原简大愕。 谢澈小声解释道:“笃时眼下是陛下伴读,你跪来跪去陛下又要还礼,又要把你扶起来,费时费力,不如全然免了跪拜,省得功夫。” 笃时是原简的字,俩人才见过一面,谢澈已经叫得如此熟稔。 “宫里的地虽然日日有人打扫,但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总下跪容易弄脏衣服。”小皇帝笑眯眯地补充。 原公子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年岁不大,却很有学究风度,面容乃是一种与谢小侯爷张扬容貌截然不同的俊逸,十分内敛拘束,清澈眼眸中满是愕然。 比起谢澈,原简才是李成绮想象中的伴读模样。 崔愬上辈子不让他结识朝臣可谓用足了心思,李成绮连伴读都没有,亲近些的同龄人只有谢明月,还是因为崔愬觉得谢明月只知读死书不通事务。 原简自觉无礼,然而皇帝开口,他无可奈何,谨慎回答:“臣知道了。” 李成绮看原氏的小公子拘束得连手都不知道放那的样子就更想逗人家,快快乐乐地拉起原简的手道:“笃时生得当真一表人才,”原简一动不敢动,觉得停尸三日的死人都没自己僵,“就是拘谨了些。”小皇帝补充。 “臣,臣叩谢陛下褒奖。”原简回答。 李成绮笑着松开手。 原简长长舒了一口气。 李成绮偏头,声音极低地对谢澈道:“你觉不觉得,笃时很像一个人?” 谢澈与李成绮共同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他遍寻记忆,也没找到一个脸皮薄成原简这样的守规矩人,“臣不知。”他如实回答。 “孤觉得,笃时有点像你爹。” 谢澈听到像你爹差点没跳起来,但看李成绮一脸坚定,居然是认真的。 谢澈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原简也没觉得长相有半分相似之处,反而让原简更加紧张了,“哪像?”性格也不像,原简年虽小,脸皮薄,紧张外露,如谢明月这等人,朝中早有传言谢太傅是就算谋反拿到玉玺,名正言顺登基为帝,都不会喜形于色。 “你不懂。”李成绮连连摇头,“你太小。” 谢澈表情诡异。 要是他没记错,小皇帝比他小近两年。 见他不信,李成绮很想拿出长辈的架势拍拍谢澈的脑袋,说句倚老卖老的你岁数太小,没见识孤不怪你。 谢明月又没中风面瘫,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又不与生俱来,当然是经历过无数血雨腥风磨砺出来的,年少懵懂时,你安知谢明月在孤面前不曾拘束,紧张的连话都不知怎么说好? 谢澈的眼神实在让人无法忽视,原简忍不住道:“谢兄在看什么?” 李成绮接口道:“小侯爷和孤说他颇通晓相面之术,端详笃时半刻,发现笃时眉宇有英气,乃是大富大贵封侯拜相之容。” 他如此流利地睁着眼睛说瞎话,让谢澈拜服。 原简得到解释更加茫然。 谢澈腹诽,要是按照陛下说的原简和侯爷长得像,那可不是封侯拜相的长相吗? 一道声音响起,这人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陛下,两位公子,太傅今日朝务繁忙,特命下人禀告陛下:与陛下失约,臣心甚愧,还望陛下在无臣时仍能读书如常。太傅还说,有两位公子陪着陛下,他很放心。” 李成绮眼睛一亮,“孤知道了,请转告先生,孤一定不负先生之愿,请先生安心主政。” 这人大约是谢明月随侍,将该说的说完该听的听完,见过礼便离开了。 原简余光看李成绮乐不得谢明月不在的样子,暗道他孩子心性,显然李成绮也不知道谢明月在忙什么,对朝务一无所知至此,半年之后,如何能理政? 谢澈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与李成绮数日不见,小皇帝日日在宫中受他爹折磨,已十分拘束。 他想起先前安国公世子和他提起的顺意楼,喝茶极好,令孟世子颇为回味,长乐宫中的茶谢澈已然领教过,甚至对天天喝这玩意的李成绮有点心疼。 他清了清嗓子,“臣先前听说,外面有家茶楼甚好。” 李成绮怎不明白谢澈的言下之意,拽了拽谢澈衣袖,低声道:“你爹不在。” 小皇帝显然是尝到了出宫的甜头,还想再跑出去玩,成绮暗示的如此明显,谢澈有意逗他,似笑非笑,“嗯,还有个小爹在。” 原简如听天书。 他大约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离经叛道的少年人口中的小爹是谁。 “小侯爷,莫要这般小器,”他见谢澈扬眉,双手合十,十分虔诚,“求求你了,菩萨侯爷。” 原简听他这样和臣下说话,大惊失色。 小皇帝笑得腼腆,抬眼看人眼睛宛如一汪清泉,乖顺可怜。 原简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李成绮想要做什么了,何况他也不是傻子。 皇帝要出宫! 原简焦急,但他不相信谢澈回这般胡闹,他看向谢澈,谢小侯爷这种时候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耳垂微微泛着红,垂眼看皇帝,“你真想出去?” 原简急道:“谢兄!” 他都要疯了。 第一日给皇帝做伴读,居然就碰到这样的事情。 先前涂抹的伤药味道仍残留着未散,谢澈浑然忘记了自己抄书手腕肿成什么样子,只想讨小皇帝一个高兴,对李成绮道:“陛下不能着常服,若要出去一切照旧,且不能去灯市等地,只能在房间中。” 李成绮目光一敛,思索片刻觉得就算只在房中也没什么,答应得十分痛快。 原简不可置信,他不清楚这样大的事谢澈是怎么轻易答应的。 谢澈笑着对原简道:“今日无事,原公子不如先回府中?” 原简这才找回他岌岌可危将要断掉的精神,他不知道这事有没有谢明月默许,更知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然而……他咬了咬牙,“不论陛下与谢公子今日要去做什么,我都要同去。” 谢澈挑眉,面露不满之色,原简却毫无让步的打算。 李成绮摆摆手,浑然不在意。 谢澈见他不以为然,心中滋味莫名,低声道:“您真是个男人?” 穿女装穿得这般轻车熟路,且分毫不在意谁会看见,李成绮看谢澈,忽地咬唇一笑,柔柔弱弱地问:“你猜?” 第22章 怎这般厚颜无耻。 谢澈暗恼。 有上次经验,这次装扮起来要快上许多。 谢澈在旁边指指点点,譬如妆不要太浓,发髻无需太华丽,衣裳挑个符合他年纪的,不要那些老气横秋的颜色,李成绮有求于人,态度十分好,只是在谢澈拿出一件娇嫩粉裙时断然拒绝。 李成绮垂着睫毛,任由宫人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小侯爷,我没那样白,穿这样的粉色不会好看。” 到底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李成绮也没白到肤若凝脂的地步,穿粉色不合适,谢澈知道,但还颇恋恋不舍。 原简目瞪口呆地看宫人在李成绮脸上摸摸蹭蹭,上了贼船却不能下的后悔感愈发明显。 “你若喜欢,可以带回去穿。”李成绮道。 “我出穿不得。”谢澈回答,他对面露不安的原简道;“原公子若是不愿意,现在走也恰到好处。” 谢澈这话是不是好意原简不知道,但听起来实在太过挑衅。 两人都坐着等小皇帝梳妆打扮,关系不够融洽,觉得无聊却相顾无言。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3节 待李成绮换好衣裳,原简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半天没说出话。 比先前更为卷翘的睫毛一垂,李成绮道;“免礼。” 他话中的调侃让原简的脸一下烧起来。 这身不比红色那件繁琐,李成绮捏起裙角,像模像样地见礼,问道:“如何?” “一枝秾艳露凝香。”谢澈回。 李成绮笑吟吟,“这典用的可不对,”他涂了艳色蔻丹的手在谢澈肩膀一拍,腕上两只镯子琳琅作响,“且再想来。” 原简说不出话。 他是想说李成绮离经叛道,谢澈作为伴读非但不规劝,反而助着他,更为可恨,但是……他心中顾忌太多,竟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一踌躇,车马到了宫门外。 谢澈拿扇子殷勤地给李成绮扇风,怕他流汗花了妆,“原公子,这时候下车还来得及,我可特意送您回原府。” 这确实很好。 李成绮半阖着眼睛,涂了口脂的唇角含着笑意。 原简收敛心绪,平静道:“多谢小侯爷美意,不必。” 谢澈先拐去安国公府接孟淳。 孟淳几日前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国公收了全部家当,这月连月钱都无,谁要是给钱,一准被国公命人打一顿扔出去,听小侯爷找他,一蹦三尺高,换好衣裳急急出来。 他虽疑惑为何今日谢澈乘车却不骑马,然而实在憋得离开,一把撩起帘子,谢澈一下按住。 孟淳笑话他,“小侯爷是脸上生疮见不得人了吗?”弯着身子进去。 待看清车内景象,他目瞪口呆,口中足以塞进去一个鸡蛋,原简他认识,他爹自负清流,一贯不愿意与他们这等纨绔子弟交往,当然,这个纨绔子弟指的是凭借祖宗荫封的人,谢明月侯位是先帝给封的,名正言顺,无人不服。 但是谢澈不是谢明月,也是个每日吃喝玩乐的,原简居然会和谢澈在一个车上。 还有个……穿着青蓝长裙的姑娘?这姑娘貌美,一双眼睛尤其漂亮,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谢澈身边什么时候有姑娘了?他未婚妻? 就算是未婚妻,也没有领着未婚妻和别的男人一道,再叫上另一个男人的道理吧! “这位姑娘是?”孟淳虽然知道自己不打招呼直接问旁人身份很失礼,但他太好奇了。 “我表妹,”小侯爷张口就来,“你……” “称文姑娘便好。”这姑娘开口。 “瑞凝九光雯百,和音漠漠,天钧瀜瀜中的雯?”孟淳好不容易记得这一句。 李成绮笑眯眯,“儒以文乱法的文。” 孟淳一顿,“好名字。” 他在心里想的是,这起的什么名? 原简不语,细细思考皇帝这个化名可有何深意。 小侯爷低声和孟淳说了一句话,孟淳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澈,“你说你要去顺意楼?” 他目光不时在谢澈原简还有这位文小姐身上看来看去,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谢澈皱眉,“不是你说茶好喝的吗?” 虽然他的反应全被孟淳当成了作态。 李成绮原本在凉风中闭目养神,听到顺意楼三字忽地睁开眼睛。 谢澈回头,“在笑什么?” 李成绮以扇掩面,含笑回答:“我笑,听顺意两个字,我就知道这里的茶一定非常,非常好喝。” 四人之中,唯有孟淳和李成绮知道顺意楼是什么地方,然而孟淳浑然不知谢澈是真把顺意楼当成了喝茶的所在,原简就更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虽然李成绮梳妆打扮就用了近三个时辰,但此时不过下午,一条街道十分安静,并没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壮观场面。 谢澈撩开车帘,先下车,贴心地朝李成绮伸手,扶他下车。 孟淳大为震惊。 先前谢澈给这姑娘摇扇子,他就大吃一惊,谢澈居然也会伺候人了。 这小姑娘在他眼中此时深不可测,绝对不是谢澈表妹那么简单,至少不只是谢澈表妹,能让谢澈带出来,还小心对待的,除了他未婚妻,孟淳一震,难道是他继母?! 他再看过去,这姑娘年纪不大,却气度非凡,眉眼中一种说不出的沉静,非是性情安静的缘故,而是常年对诸事了如指掌的笃定。 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和谢明月有点微妙的相似,但以孟世子之不学无术,想不出这是上位者身上自然流露的气质,而是全然归结为了夫妻相。 不过,谢侯得比这姑娘大十岁吧? 顺意楼气势不逼人,造型不古雅,亦没有什么即便藏拙也难以掩盖的特别,它从头到脚,从名字到长相都十分普通,普通的在花街中找不到十个,也能找到六七个。 它只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整个楼中所有人都是男人,且是年轻貌美的男人。 谢澈在看清内里之后第一次流露出惊慌的神情,他想也不想,直接捂住了李成绮的眼睛。 小侯爷,不必如此。他心说。 若非路上还有人来人往,原简或许已经开口斥责谢澈居然带皇帝来这种地方了。 “这是怎么回事!”谢澈咬着牙竭力压低声音怒问。 “不是你要来的吗?”孟世子被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无辜至极。 “谢公子,” 几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李成绮按了按太阳穴,提议道:“几位公子,不如我们先进去找个雅间说话,这里人来人往,当街吵起来贻笑大方。” 谢澈第一个不同意,原简紧随其后。 孟淳小声道:“我觉得文姑娘说的有理。” 二人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孟淳只好求助般地看向李成绮,奈何李成绮看不见。 “况且我真口渴了,方才三个时辰滴水未进,”李成绮唇角翘起,却是一个苦笑的样子,“两位公子,全当可怜我了好不好。” 第23章 皇帝如此伏低做小,谢澈心中动摇。 原简听到李成绮这样说话,也不好直接驳回去。 小皇帝的睫毛在他掌心里颤啊颤,刮到了他的手心,他从未觉得掌中的皮肤那样细嫩敏感过,被蹭的很痒,一下收回手。 “先进去吧。”谢澈低声道。 原简无言以对。 谢澈把扇子塞到李成绮手中,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直接将人拦到身后,“只喝茶。”他道。 四人终于进去。 一楼大堂敞开,并不设男女分席,甚至陌生客人之间也无分坐,有些漂亮的青年人蝴蝶追花一般,一会到那桌,一会到这桌。 客人有男,有女,有做俊俏少年打扮的漂亮女孩,但,大约没有李成绮这般,把自己打扮成姑娘的男子。 管事看见孟淳,满脸堆笑的迎上来,显然和孟淳十分相熟。 孟淳只觉背上的目光像针扎一样,“到三楼,泡两壶好茶。”他没想到谢澈是真什么都不知道,把此茶当成彼茶。 管事了然一笑,“小人知道。” 孟淳非常熟悉地往三楼走,有生得秀气好看的公子在前面引路。 他会和客人谈笑几句,但这三个男子中容色最甚的谢澈面若冰霜,孟淳满面无辜,原简神情冷淡,唯有一个姑娘笑吟吟的,漆黑眸子里俱是笑意。 他朝这姑娘一笑,李成绮亦朝他笑。 谢澈表情更难看了。 三楼安静,孟淳轻车熟路地推开其中一雅间的门,几人进去。 茶很快送来,一起来的还有一柳絮一般,轻飘飘的,眉宇之间似有淡淡愁色的高挑美人。 谢澈面无表情,原简正襟危坐,孟淳则讶然,“你怎么来了?” 这美人朝他笑了笑,十分惹人疼惜的样子,他朝房中几人见礼后,方才道:“我来弹琴。” 李成绮不反对,自然不会有人出言不允。 美人十指落在琴上,先调了音,已有穿云之声。 谢澈一面听琴一面随意地看向孟淳,孟淳眼中赞赏痴迷之色难以掩饰,他好像知道先前孟淳为什么会被安国公痛打一顿,收去所有银钱了。 更知道孟淳为什么没有明说了! 他身上没钱,自然能借着谢澈等人的光,一道过来。 弹琴的美人虽看起来柔弱,琴音却截然不同,自有飘逸豪气在其中,竟比宫中乐师也不逊色。 李成绮轻轻摇扇,与看起来最为局促的原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余光瞥到外面,天色渐暗,楼下愈发热闹。 李成绮偏头,对谢澈小声说话,谢澈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跟上前去。 待李成绮出门,原简欲起身,谢澈微笑问道:“人有三急,原公子知道是哪三急吗?” 原简一愣,这才尴尬坐下。 三楼走廊极安静,李成绮自出来起,并没有见过一人来往。 他凭借着记忆向里走去,愈向里面愈暗,却没有他印象中的房间。 李成绮微微皱眉。 “小美人,里面有吃人的妖怪,听话,别再往里面去了。”妩媚柔软的声音乍在他耳边响起,声音的主人明明是男人,却无损他仿佛刻骨髓中的娇柔。 这人脚步极轻盈,简直像是一张纸落到了李成绮身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幽香沁人心脾,萦绕在李成绮鼻尖。 宿眠。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4节 李成绮心说。 多年未见,宿眠说话腔调毫无变化,还是喜欢将语调拖长,听的人恶寒。 但李成绮不得不承认,听到这男人妖里妖气地同他说话,他竟觉得稍稍放心。 “我方才见你同安国公世子一道进来,怎么现在却孤身一人?”宿眠面对小姑娘素来体贴,“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宿眠的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李成绮把宿眠往边上一推,转过身来。 宿眠猝不及防,少女容颜毫不掩饰地映在他眼中。 走廊中烛火幽暗,宿眠却仍能看清眼前人容貌每一寸,青丝雪肤,星眸薄唇,生得极其美丽。 然而这样的美丽,放在一个女孩的脸上,未免显得太过凉薄无情了,纵然妆容模糊了少女的轮廓,却没有令她失色半分。 这张脸…… 宿眠错愕地望着李成绮,手中酒壶一松,倏地滑落。 若非他还记得李昭的身份,或许当真想摸一摸是真是假。 李成绮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酒壶,酒壶装的太满,酒液摇摇晃晃,从他握紧酒壶的手指上淌下来。 李成绮将酒壶递过去,“这位?” 宿眠这才回神,喃喃道:“那狐狸精,竟还有个女儿不成。” 李昭不清心寡欲,相反,他欲望深重,只欲之根源不在男女颜色,于此事冷淡,不解风情至极,宿眠甚至猜测过李昭是不是根本不能人道,而今见这眼前少女,虽不能确认其身份,先前的想法却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宿眠轻啧一声,忍不住多看李成绮几眼,越看越像,只是或许因为年纪还轻的缘故,这人并没有李昭脸上那种即便笑也掩藏不住的冷漠。 李成绮微笑。 狐狸精,是说他吗? 狐狸,精? 虽然李成绮不信天,可他到底是个皇帝,怎么也是受于天命的天子,他就算真是个什么精怪,也该是五爪金龙。 少女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他惊愕的面容。 削葱长的手指接过酒壶。 他千娇百媚地向李成绮道谢,“多谢,”他笑得艳绝,拖着嗓子道:“公主。” 李成绮扬眉,“什么公主?” 宿眠脑子里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 他多说几个字,清清凛凛,如同玉珠坠地,然而与轻灵曼妙的少女嗓音没有分毫相似之处,宿眠目光极快地落在李成绮被高高衣领笼得严严实实的喉咙上,意味深长一笑,却没有要改的意思,这男人花言巧语惯了,见到同李昭相似五分的小姑娘,或者根本不是小姑娘的人仍死性不改,“姑娘容貌秀美,我想着唯有天潢贵胄的称谓能配得上姑娘的美貌了。” “巧言令色。”李成绮亦笑着回应,说出来的话却与他的笑容全然相悖。 宿眠叹息,“花言巧语,如花容貌正是奴家的存身之道,”他朝李成绮眨了眨眼,十分娇俏撩人,“客人们来顺意楼可不是为了来看奴家冷言冷面的,公主你说可是吗?” 李成绮忍了再忍,“你能不能把这个称呼,改改。” 姑娘和小姐这两个叫法李成绮已全然接受了,公主却不行,他虽自己也觉得自己生得很貌美,年少时男扮女装可以假乱真,并不在意别人叫他什么。 相反,旁人能面对他女装毫不怀疑地叫出小姐或者姑娘,在李成绮听来无疑是对他容貌的褒奖。 然而他之子嗣与姊妹姑母等被称之为公主,李成绮见过不知多少公主,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样叫的一天,十分牙酸。 “郡主?” 宿眠有意逗他。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宿眠摸了摸鼻子,依稀见到了当年身体还好,尚能随意出宫的李昭。 他表情正经了些,但自从松开李成绮后,他就没骨头一样地靠着栏杆,好在栏杆用料极结实。 不然从三楼坠下,足以将在大堂中饮酒取乐的客人们吓疯,“姑娘是在哪个雅间,可需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李成绮摇头道;“雅间中太闷,我出来透透气,等下便回去,多谢,” “宿眠。”宿眠笑得好不娇媚。 “宿先生。”李成绮实在不愿意看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娇柔作态。 话音未落,下面忽地传来阵阵脚步声,脚步声整齐划一,一听便知训练有素,盔甲碰撞声清越,混杂在脚步声中,纵然在花楼之中,仍威势难掩。 能在皇城着甲佩剑穿行,唯有禁军而已。 宿眠生生把我听说禁卫军着甲来花楼过夜的话咽了下去。 他偏头,往下看。 禁军着黑甲,连顺意楼通明如白日的烛火都无法将其照亮,从上面看去,黑沉沉一片,出鞘的剑却雪亮,令人不由得心生震恐。 大堂登时乱成一片。 有着玉一般容色的男人们面上血色顿消,在刀刃寒光之下瑟瑟发抖。 有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不满,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怒气酒气一起上涌,直接将酒掷向为首禁军,还未碰到那人面甲,便被刀刃直直砍下。 自中间起,笔直一线。 两半酒杯落到地上。 刀剑仍旧干净,竟锋利得连酒水都沾不住。 那人被吓得酒醒大半。 宿眠撇嘴,“又来了。” 李成绮似有所想。 能让禁军如此兴师动众,除了有重要人犯,还能是什么? 管事的凑过去,他见这统领虽剑法超绝,然而极年轻,约莫会好说些话,赔笑道:“大人,我们这都是正经买卖,来往人等姓甚名谁籍贯身份都要登记,绝不会做包藏人犯这样大逆不道的祸事,”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账册就在这,您可要看看?” 年轻的禁军统帅横着浓眉,英俊面容冷然无比,“只找人而已,管事不必惊慌。” 管事在心中大骂你们这群王八蛋带着刀刃闯进来说叫他们不用惊慌,哪个客人见到这种场面能坐下平静玩乐?! 这种搜查一年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花楼本就是藏污纳垢又卧虎藏龙的地方,指不定会来什么人,朝廷钦犯,世家公子,乃至天潢贵……宿眠一愣。 天潢贵胄! 管事早就习惯,自认晦气,命口齿伶俐的漂亮长随劝客人们先回去。 这种场面谁还能安心呆着,熟客轻车熟路,还不忘悄悄说两句情话走,新客忐忑不安,见守在门口的禁军不阻拦,早就溜之大吉,虽扫兴,但不算全然扫兴——没结账。 二楼三楼雅间隔音极好,就算有人察觉不对,看见禁军只觉司空见惯,那,把门关上仍自顾自地饮酒取乐,大不了到时候被盘问一番,也就完了。 管事苦着脸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堂内,踮着脚往外面一看。 不像往日围了密密匝匝几圈看热闹的,他悚然一惊,这条街竟已清空,只一马车停在外面,车上风铃随风轻轻摇晃,在安静的夜中,虽悦耳,却诡魅。 他猛地发觉,今日绝不像从前那样寻找人犯那般简单。 青年首领硬邦邦道:“今日贵店所有损失,皆由官家补上。” 他不擅人际交往,要他来做这样的事情可谓难为至极。 要是平日,管事早就弓腰道谢了,然而今日不同以往,他心中不安,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权作,”他话没说完,因为马车车帘动了。 掀开帘子的是一只修长白皙像玉器一般的手。 青年人转过身去,却没有向前,垂首称道:“太傅。” 早有人接替手的主人,为他掀开车帘。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啦。 第24章 男人矮身下车, 垂下的长发随着动作摇摇摆摆,在黑发映衬下, 愈发显得他容貌如同云间月似的皎洁。 站在成绮与宿眠的位置, 无论怎么踮脚都看不清外面有什么,宿眠悻悻站着,思索是不是要改一改大门样式,在上面加几个孔洞。 太傅! 管事的心中大骇, 周朝确实不止有一位太傅, 然而能令禁军副统领俯首, 除了谢明月还能有谁? 管事面露惊恐, 紧张的几乎窒息,他实在想不到, 谢明月来顺意楼能做什么。 就算宿眠犯了能诛九族的大事,也没法叫谢明月屈尊降贵来抓他。 谢明月迈进大堂,宿眠看清下面是何人, 神色骤震,快速扭头看了眼身边与先帝有五分肖似的李成绮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人, 就算不如当年先帝那般显贵, 亦身份极尊崇, 尊崇到谢明月居然来花楼亲自找他。 不会真是李昭儿女吧?他心中惊愕不亚于刚才见到李成绮时。 正胡思乱想时,谢明月往楼上走。 他貌若清辉, 烛光洒在脸上更添风姿,却无端地含着一种慑人的寒意。 李成绮心道不好。 谢侯世子,安国公世子, 礼部尚书公子, 还有一当今陛下, 在花楼饮酒听曲, 东窗事发足够捆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挨鞭子。 就算能用他们事先不知,安国公世子哄骗他们来做理由开脱,然而见到顺意楼里面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为何明知是花楼而不离开?反而从天明留到天黑。 李成绮转身快步向之前他出来的房间走。 先得告诉谢澈他们谢明月来了,他心中盘算,宿眠这里雅间应有密道密室一类,可先躲躲,虽不光明正大,然而比被谢明月抓到强上太多。 宿眠看着李成绮离开的背影心中亦思绪万千,他清楚谢明月看他不顺眼许久,现在亲自来找人一定是有十分把握李成绮一定在,谢明月来了,要找的人却不知道去哪了,不管他没有有帮着藏,经此一事,他命有没有都还未可知。 宿眠没有拦李成绮,只道歉然声:“公主殿下,对不住了。” 酒壶砰然落地,酒液碎瓷迸裂四溅。 闻声,那青年统领骤然抬头,如刀般锋利的目光瞬间落在宿眠身上。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5节 谢明月抬手示止。 李成绮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因为吓得没握住还是因为什么,手中的扇子倏地落下,绢面被地上的酒洇湿一大块。 腕上镯子叮当乱撞泠然作响,一如主人复杂的心情。 他没必要走,因为很显然,谢明月已经看见了他。 楼下的禁军统领见谢明月不管,也没有理会悄悄往后退的宿眠。 大男人走了,留一个小姑娘独自站在那。禁军统领在心中对宿眠嗤之以鼻。 他向那小姑娘看去,怔然一瞬。 他目力极佳,不然也无法把弓用得出神入化。 竟是,那晚在灯市的女子。 他记得先前这女子同谢澈在一起,今日却要谢明月亲自出面找人。 饶是时风开放,禁军统领心中都有些说不清楚的微妙。 李成绮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知道,是被谢明月看见他着女装好些,还是被谢明月看见他逛花楼好些。 但无论哪个好,对于李成绮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此刻他正穿着女装,被谢明月在花楼逮住。 衣裙秀丽,妆容精致,头上恰到好处的珠翠与妆容衣裙相得益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姿优雅,脊背挺直,远远看去,是个亭亭玉立的小美人。 岳峙渊渟如谢明月,在看清李成绮打扮时眸光明显颤了颤,鸦羽般乌黑浓密的睫毛压下,遮住了他眼中流转的光华。 李成绮看他表情,方觉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太早,他李氏的脸还能再丢一丢。 李成绮干涩笑着摆手,“谢……谢太傅。” 他余光看过,宿眠摔完酒壶竟就跑了! 李成绮牙差点没被他自己生生咬碎,恨不得把宿眠丢到谢明月那任其随心处置,面对着太傅却露出了一个乖巧的不能再乖巧半点恼火不带的笑容,见谢明月敛眉看他,神色淡淡,便小步小步地往谢明月的方向蹭,“谢太傅也来逛,逛茶楼啊。” 茶和花有可能一类东西,但是在这意思却南辕北辙。 谢明月眸色沉沉,看得李成绮脊背发凉。 李成绮有预感,今日之事,绝不是拿戒尺就能了结的。 谢明月大步走上来。 他走的很稳,也很快他表情还是淡淡,淡的人心慌。 李成绮看着朝他走来的谢明月,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他马上反应过来,孤是皇帝,孤为何要对臣下心虚? 难道就因为谢明月表情阴沉的像是捉奸在床的新妇他就要愧疚不已吗? 孤什么都没做,就是进来听个琴而已! 谢明月已到他眼前,李成绮余光瞥了眼楼下目不斜视的禁军,忽而察觉到站在这个位置,很有可能会被楼下看见,他后退两步,还未退回阴影之中,竟被谢明月直接攥住手腕! 纤细的玉镯晃晃荡荡,撞声琳琅。 二人都没说话,三楼长廊安静,只听得这清脆悦耳的撞玉之声。 李成绮挣脱不开,反而被握得更紧,放肆二字在舌尖滚滚,他又勉强咽下。 这时候说这种话和自取其辱没有任何分别,谢明月绝对不会放手。 李成绮收敛了满脸讨好之色,“太傅。”他顿了顿,解释道:“太傅,孤不是要跑,孤觉得,站在这可能会被人看见。” 谢明月比小皇帝高半头,成年人的身姿本就比少年人宽阔,况且谢明月本就生的高挑,肩宽而腰窄,李成绮仰面看他,觉得颇为不习惯。 谢明月的身形将他笼罩,离得太近,他身形投下的阴影将少年人全然笼罩,这种压迫使李成绮皱着眉,甚至想要后退。 谢明月原本神情冷漠,但听到这话翘了翘嘴唇,还是那样温和的笑颜。 不过却是个冷笑的样子,他乖顺地,无辜至极地垂了眼睛,盯着被自己握住的那截,底色干净甚至还泛着一点点粉的手腕,细细的玉镯就挂在那再向上一点点,玉质细腻,一时分不得是手腕还是玉镯,两人皮肤相接的地方发红,是攥出来的痕迹。 少年身娇骨柔,稍稍一碰就能留下印子。 “原来陛下也会怕被别人看见。”谢明月柔声说,他居高临下地看向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您怕什么?” 你会怕吗? 你口口声声,冠冕堂皇地说你怕被人看见,可你不该做的事情不还是做了,不该见的人不还是,照见不误吗! 这话还是柔软的,有几分缱绻的,谢明月这样说话他太熟悉了,他们相识十几年,前些年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还能算得上勠力同心,君臣和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和睦,后来数年,二人离心离德,谢明月这样恭顺而挑衅地说话他不知听了多少次! 谢玄度三字他险些脱口而出。 先前李成绮还能不顾身份反唇相讥,现在,他还不得口。 因为谢明月是他的先生,谢明月的反问理所应当,他与谢明月并不相熟,怎能念着他的字,一句一句地反驳谢明月所言? 便是吵架,都没有那个身份和资格。 谢明月淡色的眼睛望着他,他眼睛颜色并不是纯黑,看人时总令人产生靡丽情深的错觉。 然而此刻,李成绮被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妆容,忽地生出了一种被野兽盯住的冷意。 谢明月如果想,真的可以杀了他。 就像杀死先前三位皇储那样,无论用剑也好,下毒也好,甚至……李成绮仰视着他,突然发现以两人目前的体力和身形的差距,谢明月甚至能在这掐死他。 谢明月抬手。 李成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简直如针一般地扎进了谢明月的眼中,于是李成绮就看见他唇边笑意更甚。 李成绮看见这种温柔美丽的笑容只觉毛骨悚然,他现在觉得,谢明月真的很想掐死他。 他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他想要挣扎,落在身上的东西是轻的,软的,带着微微发凉却令人安心的药香气,他李成绮动作一顿,空闲的手指捏了捏头顶的东西,发觉,那是件披风。 谢明月的披风。 李成绮微怔。 “走吧。”是谢明月的声音。 熟悉的药香使他心静,又一次被回忆与现实中谢明月触怒的李成绮在这种气味的包裹下缓缓地平静下来。 他没有同谢明月发怒的资格,更无同谢明月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的荣辱,他的性命,都系在谢明月的喜怒之上。 李成绮先前对谢明月性命予取予夺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不满三十年,风水就全然转的谢明月那去了,李成绮突然很是想笑。 先前他对崔愬有着无尽的耐心与容忍,是说一不二养尊处优太久了吗,他竟这样容易生气发怒。 半晌,李成绮放低了语气,是主动的示好与缓和,“我看不见。” 他称的是我。 谢明月神情稍霁。 隔着一层衣料,李成绮看不见谢明月的表情,他只知道谢明月有片刻没有出声,周围安静的很,隐隐约约能听见雅间内的琴声。 宿眠当年在雅间隔音上废了大功夫,力图无论如何都互不干扰,李成绮从前觉得无甚大用,今日却一改往常观感。 毕竟,正因为里面听不见才不会察觉谢明月来了,不然场面只会更加尴尬。 他听见谢明月轻轻地叹了口气。 “臣在这。”他回答,很答非所问。 “你不要这样握着我,”李成绮察觉出了谢明月语气中的松动,事实上,这才是谢明月惯常示人时的样子,沉稳、温和,李成绮一惯不会见好就收,总想让自己赢的多些,再多些,“好疼。”语调扬起,像个孩子气的抱怨。 明明错的是他,委屈抱怨的还是他。 谢明月自衬收着力气,李成绮说疼无非是娇气太过。 一个少年,实在不应该被惯成这样,娇生惯养地在深宫之中,性格娇纵恣意,日后难成大器,莫说撑起一个帝国。 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想。 谢明月五指松开,李成绮想抽开手,不曾想手腕刚一动,居然又被谢明月拢在指中。 李成绮:“……” 他方才就想问,你不喜欢旁人触碰的毛病什么时候治好的,真可喜可贺。 手指张开,李成绮又得自由,这次终于没有急忙抽手,谢明月手掌虚虚地托着李成绮的手腕,“臣扶着陛下。”他感觉到谢明月微微躬身,几乎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 一纸之距,不握和握着没有什么区别。 李成绮抿唇,“多谢先生。” “陛下客气了。”他直起身,回答。 李成绮跟着谢明月的步子往外走,他怕摔,低头通过披风下面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走的极慢,谢明月不催,安静地扶着他向下走去。 “陛下,小心台阶。”谢明月适时提醒。 往下走,披风摇摇晃晃,极阻碍视线。 李成绮心里想着自己要是扑下去跌倒在地的话,他李氏那些所剩无几的颜面还够不够丢,若是不够,他当场装昏过去,能不能缓和尴尬? 宿眠这楼梯设计的九曲回肠,李成绮第一次来时还觉得很有雅趣,现在却想把这十八弯的楼梯板都拆了,一块一块塞宿眠嘴里。 “注意脚下。”他轻声。 “先生好贴心,”脑袋上的珠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披风盖在上面,他动弹不得,这时候苦中作乐地想,别家姑娘出嫁,凤冠霞帔,盖头之下可也是这样寸步难行?“如此贴心,却还不够。” “请陛下赐教。”谢明月声音低沉。 “先生带我下去,岂不是更快?”李成绮道。 此言既出,一片寂静。 谢明月眨了眨眼,睫毛轻轻扇动,“陛下是要臣抱陛下出去?”谢明月问。 他问的认真且正经,仿佛只要李成绮回答一个是字,他立刻就能将李成绮拦腰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抱出去。 那点打嘴仗赢了的快感登时烟消云散,李成绮闷声回答:“不必。”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6节 虽然看不到,但李成绮莫名其妙地觉得谢明月好像有点愉快。 看不见的李成绮事事都要假手于他,乖巧听话,倘若谢明月停下,李成绮也会不敢往下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柔软的“嗯?” 李成绮终于踏到地面,那一刻他险些热泪盈眶,轻盈地将手腕一抽。 谢明月手停在半空,而后自若放下。 李成绮裙摆垂地,半身都被披风笼罩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有人想扶成绮上马车,但先前谢明月的表现令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谢明月领着成绮上马车。 李成绮还没顾得上为难,但觉腰上被谢明月环住,往上轻柔一带。 谢明月放下车帘。 禁军统领颔首,一队人马整顿,“别忘了去要钱。”他说。 管事点头哈腰,一味说好。 他当然不敢去,但至于到底去不去,还得请宿眠定夺。 马车内,李成绮扯下披风,脸都被憋红了,头上发簪斜插,摇摇欲落,鬓发黏在泛红的脸颊上,鼻尖亮晶晶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条手帕递到他面前。 李成绮抬头看他。 “擦擦。”谢明月道。 脸上黏糊糊的李成绮自己也不舒服,故而这次什么都没说,顺从地接过谢明月的手帕。 谢明月不喜欢穿白衣,手帕却是雪白,李成绮手指一捻料子,只觉细软,他一面擦脸上的汗,一面想谢明月穿白衣的样子。 嗯,以谢明月姿容,应该不会难看。 “顺意楼的台阶不大好。”谢明月突然道。 李成绮猜他或许想说的是,宿眠那的台阶不大好。 被祸害了够呛的李成绮拼命点头,赞同道:“不好。” 脂粉被汗水濡湿,花了半边,李成绮拿帕子蹭掉小半。 谢明月静静地看着他,他一半脸还是娇媚的,秀丽的少女模样,眉眼口唇妆容点缀无一不精致,先前为他上妆的女官为他选择了玫瑰一般色泽娇艳的口脂,又撒以点点金粉,擦过水粉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便在双颊稍稍涂抹些胭脂,增加不少血气,海棠春睡一般,宛如名家笔下的仕女图,擦拭掉妆容的小半面仍漂亮的惊人,却是另一种性别的美丽,这份美丽一点都不柔软,硬玉似的冷冰冰。 李成绮自然察觉到了谢明月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他不自觉地用手蹭了下唇角,指腹尚余残红,他知道自己眼下这幅花妆的样子一定很诡异。 谢明月手指一动。 李成绮下意识想后退,不足片刻反应过来便硬生生停住。 谢明月低眉顺眼,显不出半点锋利尖刻,道:“陛下,臣的手帕。” 手帕上蹭着汗水和脂粉,已是红红白白一片,李成绮知道谢明月喜欢干净,尴尬道:“脏了,孤回去命人赔谢侯条一模一样的。” 手帕被李成绮虚虚握在手中,谢明月二指轻轻一夹,手帕流水一般地离开李成绮的掌心。 “臣更喜欢旧的。”手帕折了几折,被重新送入谢明月袖中,“多谢陛下好意。” 谢明月居然都不讲究这个了! 李成绮险些大惊失色,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谢明月,但他十分拜服。 谢明月可是被人搂了肩膀就要去洗澡换衣服的人,哪怕那人是当时最得他爹李言隐喜欢的康王,眼下竟能面不改色地把已经脏了手帕塞到袖子里。 李成绮上辈子当皇帝时,有时高兴过了头或者为表达对臣子的宠信倚重,偶尔不自觉地就会握住人家的手,往往是君臣二人皆双目泪垂的感人场景,唯有对谢明月,李成绮记着他不喜欢这些,二人除了吵架时,君臣十数年,包括在潜邸时,触碰次数少的不能再少。 有此种种,可想而知李成绮的震惊。 “陛下。” 李成绮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谢明月朝他微笑,“今日之事是臣莽撞,臣无意于管陛下去哪,去做什么,”这几个字他说的自然,半点阴阳怪气的意味都无。 然而就是能让人听出强调来,“只是宫中传来消息,称遍寻陛下不见,臣等担忧无比,又不敢声张,便派禁军在城中寻找,臣忧心陛下,就一道跟着,不想打扰了陛下的雅兴。” 谢明月有理有据,字字谦卑恭顺,仿佛真心实意。 要是朝臣都像谢明月这样说话,李成绮相信他都活都不到等崔愬动手想杀他。 在李成绮看来,命禁军在城中找人,可实在算不得不敢声张。 小皇帝面上很紧张道:“太后与舅舅都知道了?”他低头,很是自责,“孤一时贪玩跑出去,不想竟让长辈烦忧,朝中重臣担忧,孤……孤不日就到太庙陈罪。” 李成绮所说的是跪太庙。 他从前没少跪,因而十分轻车熟路。 “事不至此,”谢明月善解人意,“此事还未惊动太后与国舅,陛下不要自责太过。” 李成绮还没松口气,谢明月就又道:“虽是陛下私事,然而毕竟律法有言,我朝官员不得入烟花之地,陛下为一国之君,不该以身涉法。” 李成绮:“……” 可他是去办正事啊。 不过他说自己去办正事,还不如说自己去喝花酒来得更让谢明月高兴一点。 李成绮顿了顿,他发现谢明月在等自己给他一个听起来十分合理的狡辩。 “出宫一事,确实是孤提起,”李成绮斟酌着言词,“小侯爷为孤所逼迫,不得已而从之,原简公子更是无辜,乃是不放心孤的安全才跟随的,孤听闻安国公勇武过人,才得以安国为封号,孤秘密出宫,见不得安国公,便命人叫来世子,孤想喝茶,世子说听闻顺意楼的茶最好,孤与诸位公子一行人便去了顺意楼,不想竟是花楼。” 李成绮讲的很是清楚,且把所有人都摘了干干净净,毕竟私自出宫有意去花楼和私自出宫误入花楼可是两件事。 至少在态度上不同。 谢明月视线落在他脸上。 李成绮仰面同他说话,唇瓣上的口脂还在,金粉仍有残留。 谢明月相信,这若是全妆,一定明艳得不可方物,妆容化的极为精致,连金粉走向都大有讲究,倘没被蹭下,便会随着主人的动作盛光湖水般涌动粼粼。 李成绮似乎被看得有点紧张,喉结上下滚动。 “陛下,”谢明月这话说的几乎有点无奈了,“谢澈与原简身为陛下的伴读职责便是陪伴陛下读书,规劝陛下行止,若陛下有违礼之事,谏言可,死谏亦可,谢澈被陛下威慑,原简没能规劝,只凭此,他们两个又谈何无辜?” 谢明月看着小皇帝的眼睛,眼周的浅红冲淡了上挑眼尾的锋利,反而令他显得有点可怜,“为君金口玉言,陛下,您实在不该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同臣说谎。” 他说不是不该撒谎,而是不该为了这点小事撒谎。 还有……不该同他撒谎。 李成绮想叹气。 他知道想骗过谢明月是件很难的事情。 他有很多事骗过谢明月,谢明月却从不骗他,只会选择性地说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内容,谢明月说的都是真话,但不会说出全部真话,他们彼此照顾着对方脸面,心照不宣。 从前的谢明月可不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说谎。 “孤,”喉结滚动,谢明月的目光也跟着下移,认真地,专注地看他,好像在鉴赏一幅名画,或者看一本晦涩难懂的先贤经典,少年人仿佛一下就泄气了似的,“孤不是有意想骗先生。” “可您已经骗了。”谢明月提醒。 李成绮差点被噎住,“孤有私心,谢澈和原简都是孤亲近的伴读,小侯爷更是在孤初到皇宫时陪伴孤良多,安国公世子孤不相熟,可不该因为臣任性出宫,便要被安国公处罚。” 李成绮先前说的是理,现在陈的是情。 “人非草木,”李成绮低声道:“孤亦不能免。”他与谢明月对视,目光虽有缩瑟,但没有躲闪,“圣人忘情,我辈钟情,不知先生可也是如此吗?” 如果问的人不是李成绮,这会是最最正常不过的发问,然而问出口的李成绮知晓谢明月从前的一切。 谢卿,你为孤伴读时也是如此铁面无私,主君有罪,你冒死谏言的吗? 你是这样的性情耿直良善的纯臣吗? 谢卿。 谢明月的目光在他领口以上游移,李成绮甚至怀疑谢明月是不是在找一个更好握住的位置将他掐死。 “陛下,继续骗下去。”片刻后,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轻轻吐了出口气。 不过,什么叫继续骗下去?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谢明月嘴里居然就成了骗。 李成绮这时候才意识到先前自己的臣子和他扯谎被他揭穿时面临着多大的压力。 虽然他现在还是君主,但情状全然颠倒,时移世易,不过如此。 误入花楼这样的谎好扯,知道是花楼为何不走才难说。 李成绮毫不怀疑谢明月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不是因为被他打动了,而是想听他怎么把这个谎圆上。 “孤很好奇。”他根本不打算再费尽心思地编瞎话。 谢明月问:“好奇什么?” 李成绮正色,“孤到了顺意楼才知道那里是花楼,孤很好奇花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谢明月居然点头,“食色人之常情。” 李成绮根本没想说色这件事,谢明月怎么回的这般嘲弄? 但他表情还保持着体贴与理解。 “孤对先生所说的,目前,并没有涉猎的打算。”李成绮回答。 车轱辘声辘辘,两人一时沉默。 “那陛下感觉如何?” 李成绮更想叹气。 他觉得谢明月刨根问底得十分没有眼色,这种事情是能问感觉如何的吗? “楼下吵,琴好听,茶好喝,”李成绮道:“摔酒壶那人阴险狡诈。”全是真话。 谢明月眼中似有笑意,但李成绮不无法确定,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值得谢明月高兴的事情。 “弹琴的人呢?”谢明月突然道。 李成绮本已缓缓放松,听见这话惊了惊。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7节 你问的这样仔细要做什么? 你很好奇吗,玄度? “没注意看。”李成绮回答,“大约貌不惊人。” 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宿眠不会平白无故养一个样貌平平的人在顺意楼。 但好在谢明月没有深究。 “先生,今日之事到此是不是就……”他试探着问。 谢明月抬眼看他,却没说话。 李成绮看着他眸色浅淡却光华沉沉的眼睛,心中哀叹一声。谢明月不回答,他就只能安静地坐着。 李成绮将车帘掀开一小半看外面。 “先生,他们怎样了?”李成绮一面看外面变化的风景,一面留意谢明月的反应。 谢明月给李成绮倒了杯茶,“茶水微末粗劣,还望陛下不要嫌弃。”他说。 李成绮沉默片刻。 他总觉得谢玄度这话是在影射他方才说的茶好,不过谢明月不是这般幼稚的人,他只当自己想多了。 “多谢先生。”李成绮接过,啜了一小口。 水温恰到好处,显然是谢明月先前觉得烫,才现在给他。 “陛下客气。”他回答;“陛下不必担心,三位公子都很好,现应都回去了。” 回去算什么好事? 自己回去还行,要是被禁军送回去,早知细情的谢明月不必提,礼部尚书和安国公若明白来龙去脉,可能把儿子吊房梁上抽。 谢明月答的简单,显然不愿意多说,李成绮便没有再问。 越往前越安静,人也更少,添灯人偷懒,灯火愈发黯淡,最亮的竟是马车两边挂着的黄玉灯,照出暖意融融的两小块。 先前鳞次栉比的街道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李成绮一愣。 这不是回谢府的路。 宫门早就关了,他以为谢明月会先带他回府中住一晚,待明日再回宫。 他扭头看向默然坐着的谢明月。 “先生,”少年犹豫着开口,“要带我去哪?” 谢明月瞥了眼李成绮。 少年紧张却强作镇定的面容倒影在他的颜色浅淡的眼眸中,谢明月问;“陛下,很冷吗?” 灯光从撩起的车帘处泄入,照得谢明月面容忽明忽暗。 李成绮心说孤不冷,孤害怕。 谢明月那张美人脸在寂寥无人的夜晚俨然有了阴阴测测的风姿。 唯一让李成绮放心点的就是这不是出城的路,谢明月大约不是想把他掐死然后找个地方抛尸,不过以谢明月而今煊赫的权势,杀他倒也不必这般掩人耳目。 “这是……”李成绮一顿,猛地反应过来,“回宫的路?” 谢明月轻轻点头,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身体前倾,伸手将李成绮撩起的车帘放下。 “先生,孤这身,”李成绮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让自己妨碍谢明月的动作,“孤这身衣服进宫恐怕会有些麻烦。”他倒没提宫门早就关了,谢明月若愿意,他想什么时候入宫都可以。 这是先帝赋予玉京侯的特权。 自周开元以来,唯谢明月一人有此殊荣。 谢明月反问道:“麻烦?” 虽然谢明月语气没有半点变化,李成绮还是觉得他表达的是你穿这身出宫不怕有麻烦,回宫倒觉得丢人现眼。 李成绮微微颔首,尴尬地嗯了一声,垂下的珠翠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似振翅欲飞。 谢明月凝眸看他,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李成绮还未反应过来,谢太傅便伸手将他马上就要从头上掉下来的蝴蝶发簪抽了下来,搁到成绮手边。 李成绮:“……” 他知道自己头发乱,但应该还没乱到让谢明月看不下去的地步吧。 “先生?”他惴惴开口。 “臣都会处理好的。”谢明月回答。 得他允诺,李成绮顿时放心。 而后一路无言。 李成绮目光放空地靠着车壁。 宫门虽早就关了,但既是谢府车马,又有谁人敢阻拦? 原本死鱼一般懒洋洋靠着的少年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地重重叹了口气。 外臣无诏不得入宫,纵然早有先帝旨意,然先帝毕竟已是先帝,况且小皇帝年幼。 而今宫中不过是孤儿寡母罢了,外臣更该避嫌,他可惜谢明月多年宽和谨慎恩威并施攒下的好名声。 想了想忽地顿住。 自谢明月一日杀了三个储君以来,还有什么好名声。 安静看书的谢明月瞥了眼小皇帝。 李成绮朝他讪然一笑。 谢明月便继续低头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停下,昏昏欲睡的李成绮睁开眼。 谢明月替他掀开车帘,映入眼中的不远处巍峨宫室竟是长乐宫。 在内宫中乘车行路而连一阻拦查验者都无,李成绮在心中赞叹,当年崔愬入宫,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一直在长乐宫外焦急等候的青霭看清和谢明月同在车内的貌美女子的脸,心中震惊非常,跪地道:“陛下。” 李成绮摸了摸自己的脸,青霭能在一瞬息反应面前的人是他实在不易,摆摆手道:“起来罢,孤要沐浴,你差人去准备。” 青霭忙起身去准备。 李成绮对谢明月歉然道:“孤这身打扮回不得正殿,改日再陪谢相喝茶。” 谢明月看起来没有计较的打算,道:“陛下随意,不必顾忌臣。” 不多时,青霭快步到马车前,道:“陛下,都备好了。” 李成绮朝谢明月颔首,欲下车。 不想谢明月竟先他一步下车,朝他伸出手来。 李成绮考虑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繁杂长裙,握住了谢明月递来的手。 本要扶李成绮的下车的青霭无声退到一旁。 庭院空无一人,显然有人授意过。 李成绮去沐浴之前再三让谢明月自便。 虽然他知道,不管他有没有说这句话,谢明月在宫中也不会拘束。 待关上门,李成绮背倚房门,长长舒了口气。 明日的事绝不会少,李成绮按了按太阳穴,直起腰身,更衣入水。 珠翠委地,在黑青石砖上熠熠生辉。 李成绮将小半张脸都浸泡在水中,鼻尖距水不足一指宽。 热气腾腾扑面,李成绮甚至能感觉到涂在他脸上还未卸干净的残妆脂膏似乎在慢慢向下流淌。 他伸手蹭了一下,蹭得手指腻滑,却没从脸上抹下来什么东西。 “却嫌脂粉污颜色。”他自语,回过神来更觉自己愈发荒唐,若李昭看了他如今行止,极可能将他吊到宗庙抽鞭子,他似乎觉得好笑,唇角不由得翘起,他笑容停留不足一刻,却听门嘎吱一声被打开。 “谁?” 作者有话说: 新文预收《本君只想被刀》 白昼游是个修为高强的魔君,千年未尝败绩,悠悠岁月实在无聊,他放任了仙门唯一可能做他对手的明霁色成长,并且最后被明霁色一剑贯穿了胸膛。 可惜明霁色少遭师门中人暗害,根基不稳,这一战,亦使他身死道消。 白昼游再醒来竟是千年之前,而此时的天道第一人明霁色,还羸弱得拿不起剑。 面对此时他一只手就能掐死的少年,白昼游想了想:既然明霁色师尊不好,那不如让本尊由来教。 倾尽一生心血悉心教导,再让明霁色,杀了他。 …… 世人都道,明霁色万中无一,乃是被天道眷顾之人,唯有少年时遇人不淑险些筋骨尽毁,阻碍了日后修行最为遗憾。 明霁色与魔君白昼游同归于尽,不想睁眼时已是千年之前,他站在玄霄派大殿内,等待着派中长老择选。 隐匿身份在其中的魔君遥遥一点明霁色,朝着对掌门粲然笑道:“师兄,我要他。” 自被收入白昼游门下后明霁色一直谨慎防备,不想竟真装模作样地扮他的师尊十数年,装得明霁色都要忘了,他们本该不死不休,直到那日白昼游将剑扔给他,柔声对自己两世唯一的弟子说:“霁色,听话,杀了我。” 面对着第一次抖得握不住剑的小徒弟,白昼游叹了口气,“霁色,一个人若是活得太久,这世间除了疼,就再也没什么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了。” 他的好学生猛地抬头,哑着嗓子道:“未必要用剑,我也能……让师尊感觉到疼。” …… 无尽无休的热与痛中,明霁色咬着白昼游的喉结软软笑问:“师尊,可还被我杀的满意?”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8节 第25章 李成绮在水中泡了半晌也再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他微微片头, 余光却看见了个毛茸茸黄澄澄的小东西。 不知是谁养的橘黄小猫,竟跑到长乐宫来, 想来刚才的声音就是这小东西还拱开了门。 他绷直的脊背缓缓放松, 笑着想朝这软乎乎的一小团招手,又觉自己眼下不着片缕地去逗猫很不合适。 小毛团朝他叫了一声。 那小毛团轻盈地跃过来,它胆子大的很,看起来并不是很怕生人, 在李成绮面前绕了几圈。 李成绮失笑, 将整张脸尽埋入水中。 待他洗完, 已近一个半时辰。 夜风吹拂, 他又半湿着长发,就算年纪不大身体甚好, 都觉得有些发冷。 “陛下。”跪在暗处的宫人低低出声,那团橘黄色的小猫就老老实实地缩在她怀中,更像个小毛团了,“请陛下降罪,这猫是奴婢养的, 不知何时跑到长乐宫中来, 惊了陛下。” 少女在夜风中瑟瑟, 宛如一片落叶般,小皇帝不喜欢鸟兽宫人尽知, 那玄凤还是因为李旒的缘故留下来的,“畜生不通人性,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罪过。” 李成绮不明所以, 李愔所作所为他记得不多, 更不知晓其入宫后淹死猫狗取乐, 他扬扬手,“起来罢。” 小宫人不敢起来,深深叩首,语气已有了哽咽,“请陛下,请陛下责罚奴婢吧。” “孤罚你做什么?”李成绮微讶,朝那小团子招手,他没养过猫,招猫像是在逗狗,小团子不理他,往少女怀中拱,皇帝摸摸鼻子,“你养的很好,它叫什么名字?” 小宫人愣了愣,须臾后急忙回答:“回陛下,奴婢的猫叫湘妃。” 李成绮看了看在少女怀中舔毛,胖乎乎的一团,“湘妃?” “是,奴婢这只猫毛色近于妃色,宫中的姑姑说,不如就叫湘妃。”小宫女回答。 怀中的毛团仿佛知道自己就是湘妃,娇软地朝主人叫了。 李成绮听得忍不住笑,看不出这圆滚滚的小东西和传说中娟好且修的湘妃有什么联系,想逗猫玩,奈何他无论怎么叫湘妃,湘妃都扬着头不理他,他无奈道:“快走罢,不理孤还要进来。” 小宫人大喜,连连道:“奴婢叩谢陛下。” 小姑娘踉跄着起来,怀中紧紧抱着猫不放手,若非顾忌着李成绮的身份,此刻大约已经抱着猫跑出去了。 李成绮想了想,“还有一事。” 小宫人脚步顿住,怕他反悔翻脸,压抑着恐惧道:“陛下?” “你进来时可见到有什么人吗?” 小宫人登时放心,松了口气,仔细回忆一番,认真答道:“奴婢是寻猫寻到这的,奴婢进来时只看见湘妃在门口趴着,并未见到有人。” 李成绮点点头。 小宫人垂首,快步抱着猫走了。 湘妃朝他挥了挥毛茸茸的爪子。 多好玩。李成绮想。 比李旒送来的那只没事只会咬他手的鸟可怜可爱多了。 …… “是不是该叫陛下起来了……”一个声音小声嘀咕道。 “陛下昨夜睡得不早,若是发了火你我哪个担得起?要去你去。” 李成绮缓缓睁眼,坐了起来,他昨天晚上吹了风,今早起来头仍有些昏沉,眨了眨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茫然。 外面忽地安静下去。 李成绮坐直,面无表情地盯着床帐上的花纹看。 下一刻,床帐被一把掀开。 谢澈想象中的睡得满脸头发,受惊无措,眼睛通红含着水汽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少年人身形秀直笔挺,长发规整地披在身后,面上半点睡意都无,抬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眸有一丝冰凉的光华。 谢澈微怔,一瞬间咽下去了所有想说的玩笑话。 李成绮却笑了,从双颊浮现的酒窝瞬间冲散了他眼中所有的寒意,使他看起来生动而鲜活,“你竟还活着。”小皇帝毫不客气道。 谢澈扯着床帐,叹了口气道:“不瞒陛下,臣回去之前也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十分自觉自愿地在祠堂中跪了半夜,等着谢明月回来责问他这个离经叛道的不孝子,跪到天蒙蒙亮,方知谢明月早就回府了,这时大约已经歇下。 他又等了些时候,寅时五刻,有人来告诉他说,侯爷问,为何不见小侯爷。 他拖着没知觉的腿一瘸一拐地去见谢明月,谢明月似乎很是惊讶他把自己弄成了这幅德行,命人取药,让谢澈先坐下吃饭。 谢澈自然吃的惴惴不安,俩人一言不发地吃完,谢澈方开口提了自己带李成绮出宫的事情。 他卖关子似地收口。 李成绮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谢澈继续往下讲,“然后呢?” 谢澈想起来也觉得很是纳闷,这般轻拿轻放实在不是谢明月的性格,“家父告诉臣,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如果下定决心想做什么,为臣者其实难以阻拦,所以错不在臣。” 明明是他带李成绮去花楼,怎么在谢明月口中,却好像是小皇帝自己想去的一般? 李成绮心思流转,眼下种种异样思绪,笑眯眯地问:“侯爷对小侯爷的教诲,是能宣之于外人的吗?” “陛下是君,不是外人。”谢澈状似恭谨回答。 “你见到笃时了吗?他可有被原尚书责罚?”李成绮随口问道,没有再去接谢澈的话。 “原公子在外面候着,臣看他神采奕奕精神上佳,应该无事,他守着君臣之礼,不敢进来,只愿意在外面等候陛下更衣,”谢澈顿了顿,欲言又止,“陛下您……” 李成绮放心似的点了点头,“无事便好。”他注意着谢澈的表情,“小侯爷,有话直说,你何时学的吞吞吐吐了?” “陛下您为何不问问臣的伤?”谢澈一口气说了出来,他说的随意,却不敢看李成绮带着笑意的眼睛,目光不时往李成绮身下的被褥花纹上瞄。 李成绮噗嗤地笑出了声。 然后他眼见着谢澈的耳朵染血似的通红,他似乎想问李成绮笑什么,又怕自己一开口就成了质问,唇紧紧抿着,脑袋恨不得埋到地底。 李成绮见他如此窘迫,很生出了逗小孩的乐趣,要是他死的不早,和谢明月之后关系没那样差,或许私下里,谢澈还能叫他一声叔叔,“那小侯爷的伤怎样了?可要孤为小侯爷传御医吗?” 谢澈连脸都红了,丢下一句臣在外面恭候陛下,居然逃似的跑了。 一直立在床边的青霭见谢澈离开,上前询问道:“陛下,可要起来?” 李成绮点点头,忍笑着说:“嗯,更衣。” 事事妥帖后,李成绮去书房的路上不忘和两位伴读嘘寒问暖,原简进退有度,回答详实,反倒是与成绮更为相熟的谢小侯爷难得说上几句话。 李成绮问完原简,忽地道:“孟世子怎样了?” 原简当然不可能知道孟淳怎样了,这话只能谢澈回答。 谢小侯爷听到这话耳朵无端又红了,低着头闷闷道:“可惜没被打死。” 李成绮不解,“你们二人都没事,怎么偏偏孟世子挨打了?” “陛下不知,是禁军将臣等送回府中,”谢澈解释:“只说陛下多留臣等在宫中几个时辰,怕老大人误会,特意命禁军护送。”就算真的怀疑,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也不会去追究。 “孟国公没信?”李成绮问。 安国公是几位国公里心思最少,脾气最暴躁的一个,这话别人听来或许会起疑,但安国公绝对会毫不怀疑地相信。 “国公信了,孟将军没信。”谢澈道:“这些话瞒得过国公,瞒不过孟将军。” 李成绮和原简具一愣,“将军竟回京了?” 国公爵位世袭罔替,几位国公大多在两代以前便远离朝政,一心只做富家翁,安国公是个例外,或者说,安国公的女儿是个例外。 安国公长女星驰十六从军,经年未曾归京,为人极善战骁勇,战功彪炳——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半点不曾辜负她的名字。 去年隆冬将军雪夜渡河,身上本就有伤未痊,经寒气侵体愈发严重,病势缠绵数月,谢明月一面送药派太医,一面令孟星驰返京,好不容易劝动孟将军回京。 “将军伤重,朝中诸臣屡次请将军回京医治疗养,两月前孟将军终于答应,行路缓慢,昨日方到京中,因是悄然进城的缘故,臣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 孟星驰何其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孟淳神情异样,加上之前母亲来信时提过孟淳与一花楼风尘中人有私,还为此挨过打,便多询问几句,孟淳迫于长姐威势不得已和盘托出,气得国公命人将他捆起来打板子。 这么说来,谢明月昨天是去迎孟星驰回京了? 孟星驰自衬无功归京,不应大张旗鼓,所以回来少有人知晓,若非昨日的机缘巧合,恐怕连孟星驰走了,李成绮都不会知道。 作为一个皇帝,他该知道。 但他,不需要知道。 李成绮颔首,“久闻将军威名,今夕终于能得一见。” 他上辈子鼎盛时,孟星驰还是个小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孩,他后宫空乏,外臣女眷更不可能带孩子来宫中,至他死前,星驰方有军功等身,李昭对孟星驰多有褒奖之言,只是当时情况严峻,君臣始终未曾相见。 谢澈只道:“是。” 谢澈很清楚李成绮不太可能见到孟星驰,因为谢明月不会让他见。 身为一个没有实权,却即将亲政的皇帝,实在不应见太多勋贵之臣。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原简与谢澈见到谢明月都有些讪讪。 李成绮笑容如常地同谢太傅打招呼,“先生早。” 谢明月颔首:“陛下。” 两位公子乖乖地叫了声太傅,谢明月亦朝他们两个笑了笑。 小皇帝眸光流转, 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笑眯眯地问:“先生昨日回去可看见马车上有支蝴蝶簪子?” 谢明月略思索一刻,很是认真地回答:“臣并没有看见,或许是丢在别的地方了,陛下可要臣派人找找?”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29节 “这样的小事何需劳烦先生, 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找不到便找不到吧。” 那支簪子的样式是李成绮亲手画的, 他做皇储时首饰图纸画的不少, 每一样都被宫中工匠做了出来,大多送了太皇太后和宗室中的姊妹, 画工一般。 可他身份尊贵,收到的人除了太皇太后都会李成绮的画功赞不绝口。 崔愬很乐于看他干这些与俗务无关的风雅之事, 非但不不阻止他,还找了手艺更好的工匠来给李成绮做东西。 自李成绮登基后, 没送出的那些首饰全都入库封存, 他不在意这些玩意, 将簪子入库的宫人也不知道这些样式没那样精美的簪子有何渊源,因而放的十分随意。 因此他再见那根簪子心中难免有些惊讶, 惊讶于这些玩意居然还好好保存着。 听小皇帝又和谢明月提起昨夜的事情,两人的心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李成绮坐下。 两人惴惴地站在旁边。 先前几次上课李成绮都百般不配合,今日却是第一日谢明月讲课。 谢太傅深入浅出, 循循善诱, 李成绮纵然还是不想听, 但不得不承认, 作为先生而言,谢明月比先前几位先生强上太多。 即便既是权臣,又是皇帝老师,谢明月态度也毫不居高临下,只让人有种春风沐面般的舒适。 李成绮撑着脸看他。 谢明月今日仍没有穿官服,黛青衣色,李成绮从他衣领中露出一截玉色肌肤看到他低垂着睫毛看书的眼睛,无端觉得这身衣服显得人好像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 谢明月从前入宫再热的天也要穿官服,有时李成绮都怕他被热昏过去,现在他做了小皇帝的先生,却无一日不穿常服。 “陛下。” 李成绮回神。 他发现谢澈和原简都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有点震惊,有点无奈,还有点……惶恐。 惶恐的是原简。 谢明月站在桌前,“陛下,臣唤了你三声。” 李成绮眨眼,模样很是无辜,他低声道:“竟有此事吗?” 站在他旁边的俩人表情更奇怪了,还很凝重。 谢明月手中拿着书,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好像在等个解释,解释为什么走神。 即便他神情温和,还是给人十足的压迫感,李成绮配合着往里面缩了缩,此刻他发现两位伴读的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都明晃晃得不加掩饰,谢澈几次欲言又止,很是担忧。 “孤在想,”李成绮展颜一笑,看着谢明月这身衣服,随口道:“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两人怔然,实在想不出李成绮的回答有什么深意。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下一句是: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眉黛,黛……青黑色? 谢明月眼下就穿着黛青色的衣裳,谢澈表情古怪地看了眼李成绮。 原简神情也很复杂。 他突然发现小皇帝的不学无术是另一种不学无术。 李成绮想,谢明月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不会拿起戒尺。 戒尺阴沉,比黛青更黑。 小皇帝往后一缩,可惜椅子实在没那么大,他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李成绮看着谢明月慢条斯理的动作,犹然嘴硬,“念诗也不准?这条写在宫规第几篇,孤很想找来看看。” “陛下,”谢明月不理会他的挑衅,“方才臣讲了什么。” 李成绮一顿。 怪只怪谢玄度人如起名,漂亮得有如清辉一般,李成绮听那些上辈子就读过的书觉得厌烦,百无聊赖只好观察谢明月一举一动打发时间。 至于谢明月讲了什么——李成绮仅仅知道太傅娓娓道来很动听而已。 “你真要打孤吗?”李成绮言左右而故其他。 少年恐惧一般地缩瑟,看上去颇为可怜。 但也是看上去,他要是真害怕,定然当着谢明月的面念不出这句诗。 虽然知道李成绮装的可能性极大,谢澈还是不由得心软了,先生天气太热,陛下年幼难免走神还没出口,李成绮已道:“先生不能打孤。” 他两手一边一个拽住了俩一直安静无声怕谢明月秋后算账的少年的袖子,“内宫篇不是这么写的。” 谢澈刚才那点心软瞬间烟消云散。 因为内宫篇里有明文,皇子帝王犯小错,责罚伴读即可。 虽然打的伴读,但无疑实际上是在打皇子的脸,后者自然羞愧,下次不会再犯,既划分了尊卑,又达到了惩戒的目的。 可看看李成绮的样子,他会有半分羞愧? 笑话! 谢澈觉得此刻现在自己就是在李成绮面前被谢明月打死,李成绮也不会觉得惭愧难当。 李成绮在谢明月的凝视中松开了俩人的袖子。 乌黑的戒尺在谢明月手中,愈发显得他的手指苍白透明。 “谢澈。”谢明月开口。 小侯爷脊背僵直,他谁也不看,没劳动谢侯爷再说第三个字,面无表情大义凛然地走上前,伸手。 戒尺啪地落下。 谢澈眉心一抽,顿感……不疼? 他都想好了被打疼打肿打红了怎么到小皇帝面前讨巧,可谢明月全然没给他这个机会。 谢明月视线往他身上一落,很快又转开,好像在抚慰自己名义上的儿子一样。 谢澈:“……” 谢明月现在对他最好的安抚就是把他痛打一顿。 他手上连个深色的印子都没有,怎么好意思捏着手腕,苦着脸和小皇帝喊疼。 原简微讶。 他对谢明月了解不多,所知不过从他父亲只言片语和京中风闻得知,在他印象中,谢明月并不是很宽和的人。 李成绮朝谢澈眨眼。 谢澈似乎不想理他,扬起头来,过了一会又忍不住转过头,朝李成绮轻哼一声。 李成绮之后倒没再念诗。 他当然也没听谢明月在讲什么。 有谢澈替他挨打,李成绮颇有恃无恐,于是谢小侯爷在半个多时辰里被打了四次。 天气太热,谢明月准许三人歇半刻。 见谢明月过去拿架子上的书,谢澈压低声音道:“陛下。”声音中含着咬牙切齿的警告。 “多亏了谢卿,孤才能无后顾之忧。”李成绮道。 “多谢陛下爱重。”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成绮朝谢澈一笑,视线越过谢澈朝站在那拿书的谢明月看去。 谢明月不知在想什么,竟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指却还贴在书脊上。 “先生?”李成绮唤道。 谢明月将书抽出来,轻轻地嗯了声。 谢澈心情喜忧愁无奈兼而有之,无奈当然是因为小皇帝使坏,喜则是相较于原简,李成绮同他更亲近,只有亲近,才能肆无忌惮地捉弄而不担忧对方会与之疏远,至于忧,谢澈心中微沉。 他不确定,谢明月能容忍小皇帝多久。 “陛下,”他口中抱怨,没有伤痕的手却没法伸出来给李成绮看,“为何一直都是臣,陛下难道不觉得原公子站在一旁十分无聊吗?” 被突然祸水东引的原简微愣。 这是玩笑话,他总不能说一句陛下下次让臣来挨打吧。 李成绮撑着下巴,在原简无可奈何和谢澈仿佛有点期待的眼神中沉吟着说:“因为孤更喜欢笃时,实在不忍心让笃时挨打。” 一句话砸懵了两个人。 原简不曾想到李成绮会这样回答,李成绮说的随意,他立刻下拜说承蒙陛下厚爱十分不合适,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顿感窘迫,脸都涨红了。 谢澈则是:您之前说的竟全然不作数了,先前您求我带您出宫时可不是这般态度,原笃时认识您才多久,我认识您有多久,为何您这样回答?虽知为李成绮的玩笑话,少年心性好胜,仍十分在意。 李成绮一次性逗了俩小孩,心满意足。 书落到案上,发出声响。 三人同时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听课。 后半个多时辰李成绮消停不少,虽然仍在发呆,不过到底没再干别的不该干的事情。 最后一炷香烟气袅袅消散。 谢明月合上书,“今日到此为止。” 李成绮原本懒散半阖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他刚要起身,谢明月抬手,道:“陛下。” 原简和谢澈很有眼色地出去了,俩人都频频回头,神情中似有担忧。 李成绮目不转睛地看着案上的戒尺。 谢明月不会现在要打他吧? “陛下的世祖本纪抄了多少?”谢明月问。 李成绮把抄书的事早就抛之脑后,不想今日谢明月突然提起。 和谢明月在这种小事上撒谎全无必要,李成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愧疚自责点,“还没抄。” 谢明月点头,“陛下,可以走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0节 “没了?”李成绮问。 难道谢明月就只想问问他抄到哪了? “陛下想久留也无妨。”谢明月回答:“这是陛下的书房。” 李成绮立刻摇头,站起来和谢明月道过别出去。 临出门前,他对难得事少的谢明月感叹道:“先生,孤真的很喜欢很仰慕先生。” 少年人笑得弯起眼睛,狡黠和天真微妙地在他脸上融合而毫不突兀。 “嗯。”谢明月回答。 少年已跑出去了,衣袍一角在谢明月视线中转瞬即逝。 长乐宫中,宫人们垂首立侍,见李成绮回来,一衣着格外光鲜,与他人不同的太监上步,道:“陛下,摄政王派人给您送来了东西。” 他恭谨地捧着一两臂长的金丝楠乌木盒,礼盒分两层,第一层镂空,雕的不是寻常花鸟,而是一将军领兵征战的图景,雕工极细腻,根根马鬃飞扬,似乎点了眼睛就能从木盒上飞驰而来。 李旒没事给他带什么东西? 李成绮朝旁边的人一点下颌。 青霭心领神会,过去将礼盒打开。 捧礼盒的太监横眉,又生生把想说的都咽了下去。 不过是一仰人鼻息以求全的傀儡罢了,依仗摄政王的威势当上皇帝,不诚惶诚恐便罢,架子倒不小。 礼盒木质触手温润,青霭掀开。 一道冷光照亮了他的脸,从盒中散发的冷冽寒气砭骨。 他瞳孔骤然放大。 盒中的,是一把剑。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青霭接过礼盒, 转身恭敬在成绮面前举起。 剑身以错金之法铭刻霜刃二字,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纹饰。 送剑是何意? 季氏神情微变。 小皇帝与谢氏父子关系愈加亲近, 反而对一开始拥立自己的李旒疏远, 其中虽有李旒不在京中的缘故,然而数月以来,李成绮也没有给李旒写过哪怕一封书信。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摄政王这是在向新帝表忠, 亦或者是……警告? 李成绮二指在剑身上轻轻划过。 剑身冰冷, 刺得他手指发疼。 指骨一扣, 鸣声清越如泉水,李成绮感叹:“好剑。” 除此之外, 竟再无一言。 李成绮余光瞥过那老太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千恩万谢好去回李旒的话。 长乐宫中一时寂静。 来人等得焦躁,甚至有些不耐。 他早知道小皇帝不聪明, 但没想到能不聪明到这个地步,他清了清嗓子, 刚要提醒小皇帝两句。 “砰。” 突如其来的盒子叩上的声音把殿中满腹心思的人都吓了一跳。 李成绮手按在盒盖上, 笑着叹息道:“可惜了。” 小皇帝生的并不十分似先帝, 睫毛压着神采流转的眼睛,黑沉沉的, 几乎淬出点冷光来。 那些想趾高气昂提点出的话都随着李成绮将盒子叩上而烟消云散。 “好好收起来,这是摄政王的心意。”他对青霭道。 青霭矮身道:“是。” 看完礼物,李成绮似乎觉得很是索然, 摆摆手让人皆退下。 李旒送他剑, 他收了, 李成绮自觉毫无问题, 忽视众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随手拿了碟松子去逗鸟玩。 殿中气氛愈发尴尬,这人面色由红转白又转青,自打李旒成了摄政王之后奴凭主贵还从未受过这般漠然无视。 何况眼前这人不过空有个皇帝的名头,能不能活到亲政还未可知! 小宫人迎上,“请。” 外面随侍原本喜气洋洋地等自家大人被极尽礼重地送出来,不想只有二三宫人,为首面色铁青者不正是他们的大人? 随侍忙迎上去,见他神色不对,原本准备好的话没法说,只好赔笑道:“干爹可要出宫吗?” 老太监一巴掌打了过去。 养尊处优久了的人手掌并没有多大力气,挨打的已然习惯,点头哈腰道:“儿子皮糙肉厚,干爹仔细手疼,”他说着,两手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脸,用劲极大,打的啪啪作响,脸登时红肿起来,一面打一面骂道:“烂舌头的东西,干爹要去哪,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个下作东西多嘴。” 几人快步出了长乐宫。 两个小宫女没见过这等阵仗,犹站在庭院内踮着脚看。 品级稍高的女官面无表情地站在这俩孩子后面。 俩人不觉,一调皮些的指着远去的人影笑道:“除了在戏台子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绿脸的人呢。” “什么绿脸人?”女官问。 小宫女掩着嘴唇道:“就是刚给陛下送……”她猛地发现这声音不是来自身边人,一下收口,僵硬地缓缓转头,发现是谁后神情讪讪,“姐姐。” 女官两手一边一个,拿十指点了她俩额头,“愣在这等着挨板子吗,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俩小孩忙行礼走了,方才说话的小姑娘见女官神色凝重地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姐姐?” 女官瞥了她一眼,她登时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一直无言的那个拉了拉她的袖子,将人拽走了,“姐姐也想看绿脸的人。”她低声解释。 小姑娘顿悟似地哦了声。 女官:“……” 这都什么和什么! 长乐宫内,李成绮已扒了半碟松子。 玄凤被他气得羽毛都炸了起来,乌溜溜地眼珠子愤怒地盯着他。 李成绮在逗了许久之后终于将松子喂过去一颗,他趁着玄凤吃松子的时候撸了两把毛,感叹道:“你多有福气啊。” 有孤给你扒松子。 多少朝中重臣都没吃过呢。 季氏看他许久,少年人极没有规矩地倚坐着桌子,散漫无拘地逗鸟玩。 李愔与李昭很像,又不像。 像的是二人同宗同源的容貌,不像的是周身气度乃至脾气秉性。 但他笑眯眯说可惜的时候,真是,像极了先帝。 季氏走到成绮身边,屈膝一礼,“陛下。” 李成绮把碟子一扔,伸手将她扶起,“季大人不必多礼。”他的笑容在看季氏时十分真挚,“大人可有什么事吗?” 季氏起身,她目光落在又被成绮拿起来的松子碟上。 李成绮在心里叹气。 二人之间即便隔着君臣,季氏从前和他说不上无所不言,但至少不会如此犹豫踌躇,无非他已不是李昭。 “大人是要和孤说摄政王礼物的一事?”李成绮笑问:“大人也觉得我对送东西过来的人不够礼遇?” 季氏摇头,“陛下,您是君,摄政王是您的臣子,至于来送东西的人,只一无足轻重的奴仆罢了,为君者以礼待国士。”她话锋一转,“但此人毕竟是摄政王的身边人,陛下今日无动于衷,在外人看来或许欲与王爷划清界限。” 李成绮清楚季氏的意思,无论是只亲近谢明月还是只亲近李旒都不够明智,小皇帝与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很深的渊源。 倘若小皇帝得罪其中一人,被小皇帝亲近的那个也只会冷眼旁观。 他无权无势,不过凭借着与先帝的几分相似登基,他不能选,也没的选,亲近哪一个都会引得另一个不虞,便要在局势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左右逢源。 成绮摸了摸鼻子,笑容十分无奈,不知道自己现在更可怜些,还是从前更可怜些,他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动容。 局势不清,季氏大可隔岸观火,她是先帝旧人,谁都不会与她为难,哪怕之后再换一个皇帝,她要么继续在宫中做女官,要么出宫荣养,她此刻愿意出言提醒,已良善至极。 李成绮不答其他,只笑道:“多谢大人。” 季氏垂首,“忠君之事,不敢担陛下谢。” 成绮指缝夹着松子,玄凤乌溜溜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手指看,不想他倏地向上一抛。 玄凤扑腾着翅膀去接,它在宫中千娇百贵地养着,飞的次数极少,因而翅膀煽动时并不灵活,反而显得笨拙滑稽。 小皇帝抿唇一笑,“大人,今天晚上对外说孤念书念的太累,疲于谢先生的功课,实在抽不出心思时间做其他,谁来孤都不见。” 季氏心中雪亮,李旒派来的人在小皇帝这受了冷遇,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王爷送来的东西非同一般,不需半刻,李旒送小皇帝剑的事一定会传到靖氏兄妹耳中,以这俩人的性格,不知又会做出什么来,“臣明白。” 李成绮逗完鸟,心满意足地收手,见桌上放着世祖本纪,顿时想起谢明月。 他想了想,又看看窗外明媚阳光,无可奈何地执笔,道:“研墨。” 青霭在他身边安静研墨,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以免干扰李成绮。 李成绮分神看了眼,长乐宫中的砚仍是龙尾砚,只不过已换成了新的。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1节 李成绮一面百无聊赖地抄着自己的生平,一面纳闷他先前用的那个去哪了。 青霭垂首研磨,不敢直视君王。 李成绮垂下的长发有几缕随意地搭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玄凤停在纸上,轻轻地朝李成绮啾了一声。 李成绮顺手拿笔杆敲了敲玄凤毛茸茸的小脑袋。 玄凤欲啄他的手指,李成绮眼疾手快地拿开手,变本加厉又敲一下,气得玄凤炸起翅膀。 青霭小心抬眼,不着痕迹地看向小皇帝。 少年人一手撑脸,一手拿毛笔逗鸟,好不闲散悠闲。 他眼睛生得极为漂亮,几乎到了凌厉的地步,视线瞥来时,那浓墨重彩的眼睛让人心里不由得一颤。 青霭怔怔,慌不择路般地低头。 李成绮回头,扔下笔,拿起世祖本纪一目十行地开始看。 他抄的不走心,先前抄了什么根本不曾留意,粗略一看才发现其中对他多有溢美之词,简直将他描绘成了古今第一圣君。 李成绮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些言过其实的话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活着时做的确实还行,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爹,他爷爷在位时行事实在荒唐懦弱,内不能御群臣,外不能抵他国之侮。 看得出来,他李氏一族这几代人都不怎么适合做皇帝,李言隐就说过李成绮像崔愬,也像崔桃奚,唯独不像他自己。 有宫人端上茶点。 李成绮拿银匙舀了勺杏仁羹放入口中,杏仁奶香浓郁,入口软滑,又不十分甜腻,他满足地眯起眼。 他不在意李旒,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在意李旒; 譬如说,当今皇太后与国舅,就都很在乎。 靖尔阳表情千恩万谢地送走老太监,回到殿内见太后,神情已是凝重非常。 太后先前听了那太监添油加醋的恐吓和自己安插在长乐宫中的宫人禀报早被吓得心惊肉跳,靖尔阳这般表情走进来,更吓得她花容失色。 “娘娘……”他长长叹息。 靖嘉玉顾不得体面,打断道:“说了什么?” 靖尔阳忙安抚道:“娘娘不必担忧,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便是从前有,眼下也没有了,请娘娘宽心。” 靖嘉玉如何听不出自己亲哥哥的话外之意,放心大半,这时便想起那老太监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中忿忿,埋怨道:“王爷虽是一片好意,可无端送来刀剑,也确实吓人了些。” “娘娘慎言,”靖尔阳正色,他煞有其事地环顾四周一圈,忽地压低声音道:“娘娘是不是听到有些人说,谢侯位高权重,陛下同谢侯之子往来乃是天大好事?” 靖嘉玉一时语塞,靖尔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只好嗯了一声,权作答复。 靖嘉玉先前刚到京中时人生地不熟,能依靠的唯有他这一个兄长。 如今做太后已有数月,便是小皇帝无权,她的身份也贵不可言,自有无数人上赶着到太后身边来,幕僚种种如同过江之鲫。 哪怕是亲兄弟,也就显得没那么举足轻重了。 他几次请见小皇帝,都被季氏寻由头挡了回去,暗恨却无可奈何,与侄子不亲近,那就只能牢牢抓紧妹妹。 况且那老太监说,王爷有意许他实爵,若是让陛下满意,说不定也能学着前朝先代,封他个实权大将军做做。 “请恕臣直言,娘娘此举糊涂啊。”靖尔阳说的毫不客气,果不其然看见靖嘉玉脸色沉下来,他顺势跪下,恳切道:“臣自知失言,可也是为了娘娘与陛下安危心急如焚,顾不得言词谨慎了。娘娘细想,先帝在时那么宠信谢侯爷,为何死前不让玉京侯做顾命大臣?玉京侯野心昭然若揭,若是没有摄政王,说不定早就谋朝篡位了!” 靖嘉玉骤惊。 靖尔阳看着太后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同一半,继续道:“王爷则不然,王爷是陛下爱重的弟弟,亲封的摄政王,”他望着靖嘉玉的眼睛,“最最要紧的是,王爷的身份,无论怎么排,皇位也到不了王爷头上。要是真老天不怜,玉京侯压过王爷,您,陛下,靖氏满门都留不得,玉京侯能在先帝丧礼时杀了三个储君,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若是苍天有眼,王爷除了,”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咱们陛下的皇位才算高枕无忧了。” 靖嘉玉原本六神无主,听到兄长这一番陈述利害的肺腑之言,慢慢定住心神。 细细一想,顿觉有理,然而先前谋臣对她说的她仍觉得对,道:“也不是全然亲近玉京侯,玉京侯与摄政王之间的事情我们不掺和,两边都不开罪,难道不是更好?” 靖尔阳想起老太监方才的话,连连摇头道:“娘娘,自古以来风往哪吹往哪边倒的墙头草可有善始善终过的?咱们两边都不开罪,不就是两边都开罪了吗?” 靖嘉玉咬唇不语。 “我听何大人说,王爷不日就要回来了,等王爷回来还看见陛下与玉京侯走的那么近,恐怕会更不可收拾。”靖尔阳劝道。 无数思绪闪过,靖嘉玉望着跪在地上言词恳切的兄长,终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她伸手,语气放得很软,“起来吧,你与哀家虽有君臣之别,却更是骨肉至亲,不要说着说着就跪下了,哀家看得锥心,好像皇家就容不下亲情似的。” 靖尔阳闻言大喜,面上却没有流露太多,虚虚握着靖嘉玉的手腕起来,仿佛十分感动似的,道:“娘娘重情,臣感激涕零,却也不能忘了规矩。” 他坐下。 说了那么久,他早就口干舌燥,喝了一盏茶。 “依国舅看来,如今要怎么办?”靖嘉玉忧心忡忡地问:“谢澈同愔儿关系亲密阖宫皆知,其中确实碍于玉京侯的权势,然而陛下也愿意。” “臣以为不然,不过是小侯爷同陛下年纪相仿,陛下身边没有同龄的少年人,关系才显得近,以后多让世家子弟入宫伴着陛下,两人关系也就慢慢淡了,玉京侯,玉京侯,”靖尔阳皱着眉,听那老太监的意思,王  爷很不愿意谢明月做小皇帝的先生。 不过木已成舟,他没法干预,“要是陛下能亲口说玉京侯不好,要换个先生,王爷一定会鼎力支持。” “让愔儿说?”靖嘉玉疑窦地看了眼靖尔阳,“让愔儿说岂不是令玉京侯记恨上愔儿?” 靖尔阳笑着道:“太后,您看您又急了。臣方才不是说过吗,王爷马上就要回来了,便是开罪了玉京侯又能怎样呢。 况且,玉京侯事务繁忙,他自己也没那么愿意教陛下,陛下说些体恤玉京侯忙碌,请玉京侯专心国事的话,说不定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呢。” 靖嘉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点头道:“国舅说的有理。” “来人,”她道:“去请陛下来。” 忙有宫人领命出去。 不足半个时辰又回来,去时孤身一人,回来仍旧孤身一人,不见皇帝车驾。 “陛下呢?”靖尔阳急切问道。 “回国舅,”那宫人头垂的很低,生怕被两人责罚,“季大……长乐宫的季氏说,玉京侯留的课业繁重,陛下还有功课没做完,陛下连日用功,身上不适,怕过了病气给娘娘,等陛下身体好些了再,” 她还没说完,一个茶杯已砸了下去。 茶水四溅,热水浇到腿上,顿时冒起一阵白气。 那宫人腿上火辣辣的疼,却不敢出声,慌忙跪下叩头。 “做了几日皇帝,翅膀比往常真是硬了,”靖嘉玉咬着牙冷笑,“连自己亲娘都不放在眼中,他是忘了谁陪着他千里迢迢来京城,哀家路上受了这么罪,却不知是为了谁!” 殿中死寂,宫人们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最是孝顺娘娘,做不出这等事,恐怕是有人蛊惑陛下,挑拨娘娘与陛下。”靖尔阳安慰道。 “他如今是皇帝了,哪里愿意听哀家的话?”靖嘉玉的怒意并没有因为靖尔阳的安抚而平息半分,“好好好,既然哀家的好儿子不愿意来见哀家,哀家亲自去见见他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天雷轰然作响,将殿中的人都吓了一跳。 夏日天变的快,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已阴云密布。 宫人急急去关上窗户。 黑云翻腾,幽紫闪电宛如龙跃于云间。 小皇帝不可能轻易妥协,此刻靖嘉玉又怒不可遏,两人非但谈不拢。 反而更添母子二人心结,靖尔阳暗衬此事不急于今日,于是道:“娘娘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外面将下雨了,不如明日天晴时再让陛下过来。” 靖嘉玉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没有说话。 靖尔阳过去给妹妹倒茶,温言抚慰,“娘娘,容臣去寻些青年才俊给陛下挑选,待臣与陛下说通了,娘娘再命陛下过来可好?” 靖嘉玉接过茶,冷笑一声,算作默认。 此后数日,靖尔阳一直在为了给小皇帝寻个合适先生的事情四处奔走。 有了霍白两人的前车之鉴,这次靖尔阳不像先前那般漫不经心,无论谁家推荐给他的都照单全收,他有意亲近摄政王,寻来的人自然与李旒、李旒门生故吏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寻了自己样样满意的数十人,之后又送给太后看,筛选过后只剩下五人。 于是李成绮翌日下课回长乐宫时便见到了太后,国舅还有一堆他不认识但都殷勤备至恨不得拿脸贴靖尔阳靴子的人,共聚一堂。 李成绮不语一息,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说: 一更感谢在2022-04-16 00:00:00-2022-04-18 01:2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靖嘉玉勃然色变, 正要怒声呵斥,小皇帝却已头也不回地踏出殿门。 “陛……”靖尔阳觑着靖嘉玉的脸色/欲言又止。 逢此变故, 长乐宫中人无不大惊失色。 靖尔阳朝萧萧使了个眼色, 萧萧躬身行一礼,悄无声息地往殿外走。 靖嘉玉看着满座惊慌非常的眼神,却觉得众人无不戴着一张面具同自己说话,面具之下, 俨然是嘲笑讽刺的嘴脸。 她猛然反应过来, 怒斥道:“不准去!哀家看看谁敢去!” 小皇帝上辇。 青霭站在旁边低声问道:“陛下去哪?” 李成绮发觉他十分紧张, 虽面容还算自若, 实际上被袖子掩盖大半的手掌不住地发抖,“长宁殿。” 青霭一怔, 但马上道:“摆驾长宁殿。” 先帝崩逝后,军国大事多由谢明月亲自处理,将奏折都送到谢府费时费力且未必绝对安全, 恐有泄露之嫌,朝臣上奏提议谢明月暂留先帝御书房处理政务。 此等逾越之事不等群臣反对, 谢明月自己便驳回, 称与礼不合, 但为了方便行事,就命人在御书房附近的长宁殿辟出书房, 一应事务都送到长宁殿处理。 小皇帝知晓,却从未有一次踏入过长宁殿。 长宁殿内,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 低声与谢明月说了几句话。 谢明月搁下笔。 殿中同理事的朝臣不约而同地抬头, 看向谢明月。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2节 “诸位如旧。”谢明月朝诸臣放下这句话, 缓步出殿。 李成绮已下辇车, 苦着脸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疑惑地问:“陛下可有什么事?” “孤不想在这说话,”小皇帝道:“先生随孤来。” 谢明月走的慢悠悠,李成绮嫌这热,一下攥住了谢明月的袖子,拉着他快步往花荫小路上走。 长宁殿内凉快,可李成绮还不至于为了自己的事屏退忙于政事的众臣,腾出地方来让他俩说话。 况且他进去了行礼跪拜的规矩不会少,李成绮觉得这般浪费时间,完全没有必要。 谢明月停住脚步,目光向下一扫,落在小皇帝抓着他袖子的手指上。 因为用力,手指泛着失血的白。 小皇帝长长地喘了口气,扬起脸,对着谢明月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晃了晃他的袖子,终于把人拉到阴凉底下。 谢明月不用猜都知道他做出这幅懂事的样子是有求与他,他扫过少年被晒得泛着红的脸颊和汗津津的鼻梁,拿出一方雪白雪白的帕子递过去。 李成绮习以为常地接过,道了一声多谢谢太傅,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不忘留意上面的花样。 绣着白生生的栀子花,若没有那片浅色绿叶,绣样几乎要与手帕融为一体。 “先生,”李成绮在谢明月的视线中缓缓松开三指,只留两根手指捏着谢明月的衣裳,“孤很喜欢先生。” 谢明月眸光波澜不惊,“陛下先前说过了。” “孤真的很喜欢先生,”李成绮见他不信,似是十分焦急地强调,“从前几位先生不过是因为孤母舅的缘故哄着孤罢了,要么是怕丢了官对孤敷衍了事,只有先生在认真与孤讲学。” 谢明月闻言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来。 这笑容不是高兴不是欣慰,“陛下竟知道臣在与陛下讲学?” 以李成绮听课之敷衍,就算谢明月照本宣科地念书给他听,他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 少年的脸更红了。 “是我不对,”他喏喏喃喃,声音在谢明月的凝视中越来越小,“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他耷拉着脑袋,连往日有些扬起的眼尾都垂下来了,虽然垂头丧气的,不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的小狗,那点掩盖不住的狡黠能从他眼中看出来,却像只装乖的小狐狸。 “陛下为天子,可知天子一言九鼎?”谢明月问,似乎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要我和先生拉钩吗?”李成绮闷声道。 谢明月失笑。 帕子在李成绮手里拧来拧去,好好的绣花都变了形状。 “陛下找臣有什么事?”谢明月给了小皇帝一个台阶下。 李成绮却没有直说,好十分疑惑地问:“先生和摄政王的关系十分不好吗?” 谢明月不动声色,“臣与王爷同朝为官,皆是陛下之臣,为社稷当同舟共济,尽心竭力,不敢有不好之说。”他说的温和有礼。 李成绮心说你得了吧,之前为了李旒摄政的事和孤吵架的人不是你谢玄度吗? 李成绮其实很疑惑为什么谢明月和李旒关系不好,谢明月性格不错,哪怕隔着血海深仇恨不得立刻捅死对方也能表现得亲如一家和和气气,他连当年的康王崔愬之流都能忍耐,面对伏低做小进退有度的李旒却不愿假以辞色。 李成绮不明白,到现在都不明白。 “那为何自摄政王送东西以来,太后和舅舅就不让我和小侯爷多来往了。”少年低声道,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在谢明月面前表现得如此直白,好像做错了事情一般收口,耳尖仍是红红。 谢明月看起来并不意外。 要是谢明月大吃一惊李成绮才会愕然。 不过谢明月半点都不愿意配合让李成绮的戏真很难演下去,从前还是唱双簧,现在只能一人作戏了。 “王爷送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李成绮在心里问。 “一把剑,”李成绮乖乖地回答,他比划给谢明月看,“大概这么长,这么宽,剑身是青色的,剑铭刻着刻着……霜刃。” 他手舞足蹈,半点规矩也无,神情中却透出一种难得一见的鲜活与自然,谢明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不愿意错过李成绮说的每一个关于剑的细节,他轻轻点头。 “一把剑?” “一把剑。” “陛下先前发烧,身体羸弱,眼下应该已经大好了,王爷送把剑大约也有请陛下强身健体之意吧。” 李成绮心中感觉颇为一言难尽。 若他还为文帝,李旒送剑是表忠。 可他不是,少年皇帝,无强劲外戚支持,生死由他人,值得李旒向他表忠? 李成绮不管李旒到底为什么,但在旁人看来,这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这份威胁足以让靖嘉玉靖尔阳如利刃悬顶。 或许李旒没对谢明月给他做先生很不满意,或许李旒此举不是个威胁,或许真的无人告诉靖氏兄妹不要让谢澈做小皇帝的伴读能讨得李旒欢心。 但是靖氏兄妹这样做了,还借着李旒的名义,那找谢明月来处理这件事,无疑是最轻松省力的方法。 “臣家中也有一把剑,若是陛下不嫌弃,臣想赠给陛下。”谢明月道。 “啊?”李成绮一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宝剑赠英雄,先生赠剑给孤,难道不怕埋没了利剑?” 谢明月家里有剑?他从前怎么不知道。 不对,他现在要想的不是谢明月家剑的事情……为什么谢明月也要送他剑啊! 他看来很像是喜欢用剑的人吗?他拿个小刀削苹果都能割到手。 “臣不能送吗?”谢明月轻声问,神情中有那么点无措,“还是说,陛下不愿意收?” 你不要用那么可怜的表情说出这样咄咄逼人的话。 “也是,”谢明月似乎了然地点头,“送剑不比送其他,赠剑者若与受者不够亲近只是给两边都徒增烦恼,臣不过一外人,同陛下虽有师生名分,也不过数日而已,自然比不得摄政王与陛下同宗同族,胶漆相投。” 孤不是,孤就是…… 谢明月垂着眼睛,黑压压的睫毛垂下,更显得眼窝白而凝着淡淡的青。 即便他不说,谁人都能看出他的伤心。 李成绮哑了哑,面对着低眉顺眼的谢明月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孤,先生府上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孤先谢过先生了。” 谢明月这才抬眼看他,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这笑容透着十分感激,好像李成绮愿意收,对他而言就是莫大欣慰了。 李成绮忍住了按太阳穴的欲望。 如果谢明月非要送,非要像李旒那样大张旗鼓地送到长乐宫中,李成绮当然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表面上乐呵呵地接。 但谢明月这样仿佛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态度的做法,让他觉得自己不收仿佛很是残忍,尤其李成绮有求于谢明月。 最重要的是,他很吃这套。 “那臣晚些时候给陛下送去。”谢明月道。 他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眉眼中俱是笑意。 仿佛一副黑白工笔画突然有了颜色,黑白虽素淡雅致,有色却更鲜活惑人。 李成绮怔然一瞬。 “陛下?”谢明月叫他。 李成绮回神,“孤有事找先生。” “太后和国舅想换了臣,给陛下另选先生。”谢明月道。 李成绮用力点头,谢明月愿意明说他顿省力不少,但还是配合着问道:“孤该不该问,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陛下方才不是说了吗?”谢明月将这件事一笔带过,“要来教陛下的先生陛下不满意?” 李成绮继续用力点头,接触到谢明月似笑非笑的表情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若是陛下满意,想来眼下已经在与臣道别了吧。”谢明月柔声道。 李成绮顿觉无言以对。 习惯了谢明月的善解人意,对他这样随便说句话都要拿出来挑剔一番还真是,需要适应。 “什么人都和先生比不得,”李成绮竭力补救,“孤心中如此认为,自然对任何人都不满意,腐草之荧如何能与皓月生辉相提并论,先生,”他拉谢明月袖子的手又从两根变成了五根,“既有美玉,如何能容忍得了顽石,就当是为了周朝国祚,先生救救我吧。” 靖氏兄妹的识人之明李成绮很是了解,前有霍白二先生,后有刘先生,他不期望靖尔阳这次能找到让他们都满意的人选。 李成绮虽不愿意让谢明月教自己,但谢明月学识能力毋庸置疑,况且他长的好看,娓娓叙话时让人觉得心静而不是心烦。 况且那些人底细李成绮全然不知,从前的先生是靖氏兄妹的眼线,如今靖尔阳找来的那些人是谁的眼线还未可知。 他祸害完了帕子不够,还要去祸害谢明月的袖子,教养上佳的谢太傅看着自己七零八落的可怜袖口,道:“陛下先松手。” “你先答应我。”李成绮道。 谢明月又不可能抓着他的手把他手拽下来。 谢明月抬手,李成绮刚想往后缩,但想起他手里没有戒尺,也不怎么害怕,仰着头等谢明月怎么办。 谢明月冰凉冰凉的手往他手腕上轻轻一搭。 触感真像蛇。 李成绮忽地不着边际地想。 他一动不动,却是谢明月先挪开了手。 “陛下喜欢握着就握着吧。”谢明月道。 他说的平静,李成绮觑着他的脸色,道:“你生气了?” 他悄悄松开一指,谢明月道:“没有。” 李成绮又松开二指,谢明月瞥了他一眼,李成绮发觉其中没有怒意,立刻又握住了,“孤不想换先生。”他可怜巴巴地说:“孤也不想以后同小侯爷不来往。” “陛下不必忧心,便是换了臣,谢澈仍旧是陛下的伴读。”谢明月贴心地安慰道。 李成绮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被安慰,“可孤更不想换先生,”少年唇角几乎抿成一线,“孤最不想换先生,舅舅挑的那些人没有先生学问好也便罢了,生的更不如先生……”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猛地收口。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3节 风吹起他鬓角碎发,李成绮下意识地闭了眼。 那颗痣,鲜艳的宛如一滴血。 “陛下不想换,便不换罢。”谢明月淡淡道:“臣会晓之以理劝说太后与国舅。” 小皇帝眼前一亮,“可当真吗?” “当真。”谢明月回答。 得到首肯,少年人面上的欢欣雀跃掩都掩盖不住,仿佛若非顾忌谢明月在,早就蹦跶起来。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谢明月问。 李成绮连连摇头,唇角翘起,双颊浮出一对小酒窝来,“无事了,无事了,先生为国夙兴夜寐,先生辛苦。”他侧身,“先生请。” 谢明月的臣不敢还未说出口,少年借着侧身这个姿势,双臂一张,竟直环住了谢明月的腰。 李成绮确认,谢明月一定在他怀中震了一下。 谢明月腰细得恰到好处,被他环得极其轻易,他与谢明月身高差的有些多,毛茸茸的发顶只到谢侯爷下巴。 谢明月一动不动。 花枝摇曳,李成绮所能听到的唯有枝叶间相互摩擦的声音。 他们之前所选的地方过于清凉,所处花木阴影之中,细碎的阳光零落透过书树叶,却照不到他们身上。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在谢明月僵的宛如停尸两天之后,他就后悔了。 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问题,他表现得天衣无缝,明明就是个开朗些的少年人表达喜悦。 就是表达对象可能错了。 或许是谢明月刚才对他亲密举止的默许,让他产生了一种能够得寸进尺,却不会引得谢明月反击的错觉。小皇帝小心翼翼地抬眼。 谢明月正好垂眸,与他相望。 李成绮看得见,谢侯沉静剔透得像是水,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是一清,而深不可测的湖。 与之对视,只觉被淹没般地窒息。 李成绮的后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一冰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手背,轻,但极笃定,并非不经意碰到,李成绮悚然一惊,才发现,那是谢明月的手指。 湖水里,会不会有蛇? 李成绮无端地想。 第29章 “孤……”李成绮似乎手足无措, 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和谢明月解释什么。 冰冷的手指仍然贴着他的手背, 像是一条正在丈量自己领地的蛇。 手指游走, 在他两只手交叠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一下。 李成绮猛地抽手,向后退了两步。 原本平整的官服被李成绮弄得有点乱,几道明显的褶皱出现在谢明月腰间的布料上。 他今日, 穿了官服? 李成绮上午见到他时, 他明明还是件素色衣袍, 再常见随意不过的打扮, 如今官服着身,比寻常时候更加迫人。 李成绮脑海中忽地想起当年康王赏花宴上与谢明月称兄道弟, 宾主尽欢,康王手频频搭在谢明月肩膀上,谢明月散宴后干的第一件事是——换衣服。 李成绮:“……” 他还没年老昏聩到不记事的地步, 康王死前被砍了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所以他现在比当年的康王高贵在哪?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谢明月发问。 他声音中听不出愤怒。 要是能在他声音里听出愤怒,估计他命也没了。 “孤, 高兴过头了。”李成绮道, 他见谢明月面色平淡无波, 显然不为所动,想了想, 又缓缓补充,“也喜欢先生过头了。” “喜欢臣?”谢明月问,语调沉沉。 李成绮的喜欢可一点都不贵重, 他谁都喜欢, 谢澈与他年岁相近又事事以他为主, 他喜欢, 连刚见面没几次的原简小皇帝都能轻易地说出孤喜欢你这几个字。 “尊师重道的喜欢。”李成绮立刻回答。 他答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不过是个调皮些的少年人,往天大了说是一时失态。 谢明月眸色浅淡的眼睛让李成绮想起蛇,若是他突然多出一对竖瞳,李成绮都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李成绮忍不住低了低头,倒不是因为怕谢明月,而是他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往他喉咙上扫,真仿佛凶兽在找一击毙命之处似的。 “陛下尊师重道的喜欢于臣子而言,有些轻佻太过。”谢明月缓缓地,平静地说,好像是怕李成绮听不清一般,“陛下为人君,首先要姿仪端正。” “姿仪,”李成绮两辈子都没被人说过仪态不行,他忍了忍,小声反驳:“姿仪也没有那么不端正。” 谢明月的样子好像真是个德高望重的师长面对自己险些误入歧途的学生,“君威不可测,而令人生敬,陛下宽和是万方之幸,然而过于平易近人,只会让有些人对陛下不敬。”他看了眼李成绮,“倘若今日陛下来找的人不是臣,待那位大人答应了,陛下也要抱一抱那位大人,以示君臣情深?” 李成绮一面摇头如拨浪鼓,一面腹诽,谢玄度到底是怎么用如此温柔循循善诱的语气,说出这般阴阳怪气的话的?“这宫中,除了先生也没有人能说通太后与舅舅。”他嘀咕。 谢明月挑眉,没想到小皇帝这时候都没忘记顶嘴。 他问:“譬如摄政王?” 李成绮一时语塞。 你上辈子是和孤弟弟有什么仇怨吗,谢卿。 李成绮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欣慰。 在世事巨变的情况下,谢明月居然能如此不忘初心地厌烦李旒。 李成绮上辈子也尝试过调节俩人的矛盾,然而结果是无解。 谢明月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愿意,谁都不能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和李旒言和,就算李成绮能,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也没有用。 “摄政王又不在宫中。”李成绮小声回答。 谢明月这个假设一点意义都没有,况且谢明月是最厌恶说假设和倘若的人,他觉得这些话全是托词。 谢明月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你原来如此什么? 李成绮牙酸的厉害。 谢明月朝李成绮颔了颔首,转身欲走。 毕竟日理万机的人是谢明月,如今的小皇帝也不过是个闲人。 枝叶苍翠,慢慢掩盖了谢明月着深紫官服的背影。 所以他这耍小聪明的回答是把谢明月得罪了? 他现在,好像,不是很能,得罪谢明月。 李成绮都看不见谢明月了。 他心思一转,快步跑着追去。 他可不想到长宁殿当着数位朝臣的面再和谢明月说这点事。 谢明月走的正儿八经的路,李成绮则不然,他直接从花圃树丛中穿过去了。 长宁殿已近在眼前。 身后花丛忽有响动。 谢明月抬手,守在庭外一脸警惕的侍卫缓缓松开了握住的刀柄。 李成绮从里面窜出来。 要是李言隐看见他头发衣服上沾着花叶,发丝凌乱的样子恐怕会气活过来。 几个侍卫幅度极小地扭头,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震惊。 李成绮不以为然地摘下头发上的叶子,道;“先生,孤有话和先生说。” 谢明月忍了再忍,终究没忍住,走过去,把李成绮发尾沾着的叶子拿下来,还将他的头发顺了顺,从前胸垂着放回到身后。 李成绮认真回答谢明月之前的问题:“即便王爷在京中,孤也不会去找王爷,先生是孤是老师,孤则只见过王爷一面,孤又不认识王爷,为何要找王爷?” 平心而论,比起去找李旒,他更愿意和谢明月接触。 他毕竟死了两年,故人心易变,他又没见到李旒,也不知道李旒此刻的想法,而谢明月不然,他的不臣从来就没掩饰过,李成绮根本不需要去猜。 李成绮道:“说完了。” 谢明月点点头,转身要回长宁殿。 他什么回应都没有,李成绮不禁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没猜对谢明月想什么。 他望着谢明月的身影,在后面道:“谢侯,你手里的叶子还没扔。” “一叶落而天下秋,”谢明月站在阶上,回身对李成绮道:“陛下怎知晓,这片叶子于臣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见微知著。 李成绮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解他想做什么。 谢明月总不会真想要一片叶子吧。 他朝谢明月拱拱手,权作道别。 李成绮还未踏出庭院,猛地反应过来。 “先生,先生等等孤。”李成绮蹦蹦跶跶地跑过去。 守卫已经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4节 谢明月站住等他,好脾气地问:“陛下还有事?” 李成绮拿谢明月刚才给他的手帕一抹额头上的汗,道:“没事,但孤想看看先生,”他注意到谢明月的眼神,“是如何主事的,先生为国事操劳,孤不能分担一星半点已十分愧疚,孤早就想陪着先生,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太后还没走?”谢明月问。 李成绮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没走。” 他以为谢明月会做个顺水人情让靖氏兄妹离开长乐宫,没想到谢明月不假思索道:“好。”他看了眼站在原地的李成绮,“陛下,请。” 李成绮乖乖跟上。 谢明月自觉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且是在他身后。 这规矩倒是一丁点都没变。 他心想。 长宁殿正殿中摆了十几张矮桌,每一张桌子都用屏风和其他桌子隔绝开,殿中灯火终年不熄灭,比外面还要明亮。十几个穿着深青官袍的官员低头快速地算着什么,虽有侍从穿梭来往桌边拿取写着算好结果的纸笺,除了算盘拨动和提笔写字的声音,整个大殿安静得再无其他声响。 李成绮探头往里看了眼,与迎面走来端空茶壶出去的宫人打了个照面,后者见到生人来此却被阻拦,联想到对方的年纪,最重要的谢明月站在这少年身后,不是傻子都能猜出他的身份,大惊失色,正要下跪,李成绮无声摆摆手,让他过去。 二人一道去了偏殿。 偏殿中只一矮桌,两面各放一竹席。 公文奏折都按照地方摆放在架子上,京官的奏疏与军务各自放一架。 谢明月请李成绮坐下。 小皇帝跪坐到桌前。 桌上还放着谢明月未看完的奏折,砚台中墨还未全干。 谢明月绕过放着各地公文的架子,走到最里面,找出几本书。 李成绮安安静静地跪在那,目光随着谢明月的动作而转动。 谢明月将书放到桌上。 李成绮下意识看过去,发现并非律条,而是——话本。 李成绮震惊地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什么时候看起来这玩意了? 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书名他很熟悉,正是谢澈之前给他拿进宫的,又被谢明月没收的几本之一,区别在于,他只有一本,而谢明月有一套。 所以谢明月把他书拿走是为了自己看。 李成绮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谢明月在他面前坐下,执笔,心无旁骛地开始做自己的事,好像根本看不到李成绮这个大活人。 谢明月安静的像是一幅画。 “先生。”李成绮试探地叫了一声。 谢明月看他。 “正殿内是在做什么?”李成绮没话找话。 “户部在核对账目。”谢明月回答。 “半年一次?” “嗯。” “先前不是一年一次吗,为何改为了半年?” 谢明月回答:“陛下,书是拿给你看的。” 李成绮只好闭嘴,拿起最上面那本开始看。 书页崭新,显然没人翻过,不是他之前那本。 有宫人悄悄送来茶与点心,茶两个人都有,点心却放在李成绮手边。 李成绮悄悄看了眼专注的谢明月,犹豫片刻,轻手轻脚地拿起一块如意酥放到口中,没有嚼,只含着不动,慢慢含化了才咽下去。 然后又拿起话本开始看。 半个时辰过去,李成绮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谢明月都没有反应,干脆肆无忌惮地拈起糕点,一面吃一面看。 话本用来打发时间还好,李成绮看谢明月一直没停过,很有些心痒,克制了自己几次才没有真伸手去拿奏折看。 李成绮眼睛黏在书上,头也不抬地伸手,他没拿到预想中的金玉糕,只碰到了一凉凉的东西。 是谢明月的指尖。 还没等李成绮反应过来,谢明月已抽回手去。 你是二八年华从未出门见过人的小姑娘吗?李成绮腹诽。 他拈起一块金玉糕,然后大方地往谢明月那边一推糕点碟子,十分豪爽大方。 谢明月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奏折。 李成绮疑惑。 要拿糕点的是谢明月,给他不拿的还是谢明月,怎么?谢明月不愿意让自己发现他喜欢吃茶点? “先生?”李成绮含糊地问。 食不言的规矩已被他抛之脑后。 “无事。”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只好又低头看话本,他余光看了眼谢明月微微蹙眉的样子,更想知道奏折里写的是什么了。 他一目十行,看这种杂书看得极不走心,两个时辰就将这一套都看完了,谢明月没有任何理会他的意思,仍自顾自看奏折。 李成绮手撑着下巴,没骨头似地倚在桌上看周围景致,看谢明月。 谢侯眼睛生得很好,蕴着温软的光,鼻梁高挺,他顺着往下看,看到谢明月泛粉的嘴唇。 谢明月长得实在太无害了,他这幅模样,应是个芳兰竟体的世家公子,应该悠游林下,应该不问俗务,李成绮当年见谢明月如见天人,第一次明白了人如其名是何含义。 李成绮的目光几乎黏在谢明月的脸上,他知道谢明月不会出言提醒,所以无所畏惧。 在之后的几年,他与谢明月只有公事上的往来,就算能貌合神离地呆在一处,也是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李成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谢明月的脸了。 平心而论,他同之前没什么变化,无非目光更加沉静,气韵更加温和。 虽然这个温和李成绮体会不到,他总觉得谢明月在阴阳怪气。 风华无改,竟连头发都没有白上一根。 可见上天偏心啊。 他在心中叹笑。 谢明月执笔的动作一顿。 李成绮看过去,才发现墨已然干了,力透纸背的笔迹只留下一道枯痕。 谢明月放下笔。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李成绮见他还要研墨,道;“先生,传膳吧。” 谢明月看他。 李成绮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孤饿了。” 桌上几个茶点碟子已然空了,茶水换过几次,始作俑者却一脸无辜地告诉他,他饿了。 谢明月目光往下扫过,少年人吃了不少东西,被锦绣包裹的腰身仍旧紧致纤细,也不知道他吃到了哪里去。 “是臣疏忽。”谢明月说,声音中流露出些疲倦。 李成绮得到同意,命人传膳。 李成绮嘴上说饿,实际上当菜摆好之后反而没吃几口,他不饿,然而谢明月一个下午只喝杯茶水,李成绮很怕这样的事情传出去说他苛待官员。 谢明月安安静静地吃饭,神情淡淡。 谢明月当然知道小皇帝不是自己饿了,而是因为见他一下午什么都没吃。 就对所有臣子的关心而言,皇帝细致得几乎令人憎恶。 他吃的不紧不慢,待小皇帝搁下筷子,便也跟着搁下。 不像是他吃饭,倒似陪着李成绮吃。 若是李成绮不在,恐怕他也不会吃了。 李成绮见他吃完之后又要开始看,当即觉得谢明月这样不对,“先生,孤今晚吃的有些多了,不如先生陪孤出去走走?” 李成绮上辈子体弱多病,养生的各种法子学了不少,然而没有一件坚持过。 不等谢明月回答,他跪在桌前,双手撑着脸,一点力气都不肯使,却口口声声说要带谢明月出去三步,“走吧,先生,宫中孤人生地不熟,实在不敢独自出去。” 外面的辇车仪仗随从好像都是摆设。 谢明月第一时间没有回答,李成绮以为他这是拒绝,正要再说点什么,不期谢明月道:“走吧。” 李成绮噌地蹦起来,“走吧走吧,孤与先生一道,不要别人跟着。” 谢明月臂中挂了件披风,随着蹦跶得毫无仪态可言的小皇帝出去。 夜风吹拂。 李成绮一直走在谢明月前面,他猛地停住脚步。 谢明月也跟着停住脚步。 他们不远处的树叶动了动。 他走,谢明月就跟着毫无言语地走。 谢明月从来都站在他一步之外的后面。 小皇帝偏头,谢明月正好与他对视,道:“陛下可是冷了?” 李成绮摇摇头。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5节 他先前不是没让谢明月和他并行过,都被谢明月以礼不可废为理由回绝了。 他在小事上谨慎细致,却敢窃国揽权,朝中各部机要长官,具要以其为尊,门生故吏遍布朝廷。 李成绮其实好奇过,他走在前面时,谢明月在做什么,不过碍于帝王威严,他从未回头过。 他突然又回头一看。 谢明月仍旧与他对视,眼中有几分疑惑茫然。 李成绮转了回去,快步向前走了十几步,骤然转身。 这次谢明月看他的神情疑惑更甚。 为什么他每次回头都能与谢明月对视? 李成绮心想。 因为谢明月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 李成绮干脆转过来,倒着走与谢明月说话。 谢明月看得青筋直跳,一面是因为危险,一面是因为他实在不像话。 风吹起少年人高高束起的长发。 李成绮笑眯眯道:“先生,国事固然重要,然而整日忙于国事却疏于饮食,与身体无益,孤可想与先生做一对万年君臣呢。” 谢明月以一种非常稀奇的眼神看着李成绮,那种稀奇就好像……每天去长宁殿都要经过的花丛突然开口说话了。 “臣多谢陛下关心,为了陛下宏愿,臣也会保重身体。”谢明月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李成绮,然后回了李成绮一句客套话。 李成绮无端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他不就是能吃了点吗,至于谢明月拿这个表情看他。 都说医者不自医,谢明月那点半吊子医术他还不能说了。 他赌气似地转过去。 披风在他转过身的瞬间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陛下,回去吧。”谢明月道。 他语气是商量,实际是命令。 他们已走出很远,李成绮点头道:“好。” 谢明月的披风对他来说太大了,让李成绮又忍不住想起了当日在花楼的场景。 披风曳地,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 李成绮提防着踩到,随口说:“裙子似的。” “陛下颇有体悟。”谢明月回答。 他果然在阴阳怪气。 李成绮对谢明月容色的感叹,在于他日渐相熟之后烟消云散。 俩人慢悠悠回长宁殿。 谢明月将桌上奏折都看完批完,夜已极深。 李成绮看完话本之后极无聊地看谢明月的脸,从脸又看到拿笔的手,反反复复看了数次,目光几次落到奏折上,又只能硬生生移开视线。 如此两个多时辰,小皇帝无聊的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 他摇摇晃晃,若非谢明月放下茶杯发出响声,他此刻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几时了?”李成绮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亥时。” 李成绮估摸着太后这时候早就走了,“让先生见笑,孤先回去了。”他的声音有几分没睡熟的沙哑。 谢明月颔首,“臣同陛下一起。” “回长乐宫?”李成绮问时好像还没完全清醒。 谢明月无言一刻,目光有一瞬掠过小皇帝被揉得泛红的双眼,“出宫。”他说。 李成绮回长乐宫时近子时。 他更衣时突然想起靖嘉玉与靖尔阳,于是道:“太后和国舅什么时候走的?” “臣没有细看,应是午时,”季氏道:“谢太傅派人传话来不久,太后与国舅就都离开了。” 午时? 那岂不是他刚去找谢明月不久,谢明月就派人来了。 那谢明月为何不告诉他靖氏兄妹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见太后与国舅?李成绮暗衬。 以谢明月之慧,不应该啊。 第30章 戚国公府今日还是那样热闹。 车马将国公府前的街塞得水泄不通, 车夫站在马车旁同身边人闲扯,不时衣饰齐整的国公府仆从送人出来。 自从新帝登基之后, 戚不器府上门庭若市, 日日皆有达官显贵带着珍奇礼品拜见。 戚不器喜欢做媒,且因为他身份实在显贵,又曾得先帝青睐,同当朝谢太傅、摄政王都有交情, 所以许多人不敢说, 也不敢说的媒, 到最后都会找上他。 眼下在京中, 无数人翘首以盼的婚事,莫过于才登基不足半年, 身边一个女眷也无,却已十八岁的小皇帝立后之事。 陈词滥调戚不器听得耳朵起茧子,他实在不厌其烦, 命人将今日所有的事情都推了,先上了奏折请见皇帝, 得首肯后, 换了身衣服, 将要入宫。 车夫套好车马。 “公爷怎没好好睡一觉再入宫,”戚不器待下散漫, 因而国公府不少老人都敢在戚不器面前自若说笑,车夫看着面有倦容,似乎睡好的戚不器道:“陛下就在宫里面, 您不去, 陛下也不会跑了嘛。” 戚不器上车, 车帘撂下前, 亦开玩笑般地回答:“跑是跑不了,怕的是有人惦记,占了你家公爷的先可如何是好?” 即便戚不器已经看不见了,车夫还是深以为然地点头。 皇后是多贵重的身份,当然有的是人惦记。 车马辘辘前行,自宫门口,守卫恭恭敬敬请戚不器下马车。 早有宫人等待,见戚不器出现,面上立刻浮了笑,“国公爷,”几人见礼,为首的那个笑道:“国公爷可算来了,上午陛下知道国公爷要来可高兴了好一阵子,方才还问呢,早早地命奴婢等来候着国公爷。” 自从先帝崩逝,戚不器就没入宫过,同小皇帝在印象中只有一面之缘,他听这宫人喜气洋洋地如同过年一般地说话,只当是讨他开心的谀词。 他取了腰间香囊,从中拿了几粒金瓜子扔过去,笑道:“好会说话的丫头。” 宫人眼疾手快地接住,笑容满面道:“谢国公爷的赏。” 戚不器不知道,那宫人所说的并非全是假话,小皇帝确实很期待。 上一次场面尴尬,李成绮甚至没能走近看一眼,今日得知戚不器请见,怎不应允? 戚不器被人领着进去。 长乐宫的路他其实走得轻车熟路,碍于宫规只能规规矩矩地等着一层一层地通报,足足一刻过去,才有太监声音高声道:“陛下到——” 戚不器下拜。 一道打量般地目光落在他身上。 “国公请起。”说话的人声音很年轻,年轻得近乎于稚嫩。 他还未抬首,面前已立了双皂色靴子,小皇帝竟下阶,虚虚将他扶起。 戚不器顺势起来,“谢陛下。” 他这才抬头,看向小皇帝。 大典之上隔着人群,小皇帝高冠垂旒,他未看清人脸,此刻两人不过三步之隔,戚不器自觉经历过朝中不知多少腥风血雨凶险之事,今见小皇帝,面上恭谨的笑容却险些维持不住。 陛下?! 三步之外,小皇帝眼中含着笑意地看他。 戚不器缓了一息,敛去满眼震惊。 很像,但又没那么像。 他没有先帝那样锋芒四射,近乎冷然的美丽。 看清少年的脸,戚不器才明白当日李旒为何力排众议,竭力举荐他为帝。 也明白,谢明月为何这次没有反对。 李成绮将戚不器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复杂滋味,故人犹在眼前,触目生情,然他连安抚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李成绮忽地想到,以李愔和他之肖似,谢明月见到他却是最淡然的一个。 他在心里忍不住叹笑,谢卿看来对孤一点留恋都无。 李成绮低声对青霭道:“将给国公的茶换成雪芽。” 青霭虽不解,但他视李成绮的吩咐如天,马上过去换茶。 戚不器直到被赐座之前都有些茫然,为了定心向皇帝道歉之后便喝了口茶。 然后难喝得差点吐出来。 李成绮看他眼睛一瞬间睁大了,表情颇为一言难尽,以茶杯掩唇,戳饮一口。 他不能安慰戚不器,安慰也无用,与其让他一直沉浸在皇帝早死了的悲伤里,还不如喝口陈茶醒醒神。 戚不器不知道自己喝的茶和李成绮喝的茶不是同一种,他心中波涛汹涌,无外乎: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宫中常有苛待之事,深宫之中奴大欺主,然而欺负到皇帝身上的倒是头一例。 戚不器咽下茶水,委婉道:“陛下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吗?” 李成绮住了三十年,当然不会不习惯。 小皇帝点点头,乖巧回答:“诸位大人对孤都颇为照顾,孤住的很是习惯。”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6节 这茶也能叫很是照顾吗? 戚不器原本悬着的心却无端地放下来,这是不是意味着……谢明月对小皇帝的事其实并不不留心? 他掩了眼中的晦暗之色,“臣之前云游各地,到峡州时结实一友人,这友人家有茶园,产的茶叫碧涧明月,每年都派人送来一次,虽比不得宫中珍贵,但滋味甘甜,很有些野趣,陛下可愿意赏光尝些?” 李成绮顿了顿,戚不器确实定心不少,但他没想到戚不器喝到这种茶之后的反应是给他送茶。 “碧涧明月?”小皇帝笑:“好名字。孤很是好奇。” 戚不器心情更复杂了。 怎么好像小皇帝对谢明月不很抵触的样子。 虽说小皇帝仇视权臣太过无益,却会令自己自讨苦吃,但离谢明月太近更不是好事。 他心中滋味不可言说,忍不住低头又喝了一口茶,险些被呛到,环顾一圈。 但见旧物具在,长乐宫中竟无半点变化,小皇帝尚未亲政,他与这座巍峨皇城而言。 不过是个客人,客随主便理所应当,可先帝驾崩两年了,谁是主?谁在暗中保存着先帝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他望向小皇帝与先帝肖似五分的脸,心绪难言得硬生生将茶水咽下去,心思流转,朝李成绮笑道:“陛下的长乐宫美则美矣,却缺人气。” 李成绮立刻反应过来。 好啊,你来见孤就是为了来说媒? 上次戚不器说他长乐宫中缺人气还是他上辈子的事,彼时李成绮还没想那么多,顺着戚不器的话问他缺人气怎么办? 戚不器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寻常宫室缺人气,多些人居住便可,然而长乐宫是天子寝宫,非同寻常,上通星璇,下连龙脉,不可贸然行事,未央宫与长乐宫遥遥相对,未央宫空置许久,便朝长乐宫借气,陛下若要解决此事,不如命人长住未央宫,诸事便可迎刃而解。 未央宫是皇后寝宫,李成绮一下就听明白了戚不器的意思。 不过他当时实在没心情也没时间娶个皇后,他笑眯眯应付道:“卿言有理,可未央宫空置,不修缮无法住人,眼下国库吃紧,户部尚书天天到孤面前哭穷,孤朝他要半个锱铢都割他肉似的,孤今日要大修宫室,老头子明日就得抽腰带到长乐宫上吊。” 他就不明白,戚不器一好好的国公爷,怎么喜欢给人保媒拉纤呢,他又不缺那些个谢钱。 李成绮对着戚不器满含期待的眼睛,疑惑道:“缺人气?长乐宫这么多人,怎还会缺人气?” 戚不器听小皇帝接话,立刻来了精神,比多年前更一本正经地拿出了哄小孩的架势,循循善诱道:“陛下,臣说的人气不是说宫中缺仆从,”他站起来,亲自过去打开窗户,“陛下可看见未央宫了吗?” 李成绮实话实说,“没看见。” 他坐在这确实看不见。 戚不器一噎,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陛下可知道,长乐宫与未央宫在一线遥遥相对?” 李成绮心说戚卿多少年了你居然还是这一套。 他也笑,“孤知道。” “未央宫空置许久,平日里只有宫人打扫而已,长乐宫气盛而未央宫气衰,未央宫便朝长乐宫借气,长期以往,长乐宫与未央宫的人气却都不足。” 戚不器说完,发现小皇帝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目不错珠地望着自己,眼神茫然,却还有些崇拜,戚不器顿时升起了一种骗小孩的愧疚与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李成绮小声问:“能不借吗?” 戚不器一愣,“什么?” “能不借未央宫吗?”李成绮重复了一遍,看戚不器目瞪口呆的表情他险些笑出来。 “大约……臣,臣才疏学浅,应是不能的。”戚不器磕磕绊绊地回答。 李成绮叹气,似乎很是失望,“那就多命些人在未央宫吧,也不难。” 戚不器心思转的飞快,张口就来,“未央宫意义非比寻常,同陛下的长乐宫一样自有神明护佑,若非一命格极贵者住进去,终究无用。” 戚不器其实也很不想劝,哪怕多少人提着东西请他入宫劝劝皇帝太后,早做立后的打算,早有子嗣,以安天下之心,戚不器每次听到这话心中想的都是放屁,安天下之心? 早早立后,安的是削尖了脑袋想凭借女儿平步青云荣华富贵的人之心。 然若不娶妻,就始终是个变数。 李成绮心中很是佩服戚不器这编瞎话的能力,若非戚不器执意不受官职,李成绮很想给他个负责对他国事务的官做做。 小皇帝手撑着脸,似乎颇为烦恼。 戚不器没在李昭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不由得想,要是在陛下脸上看到这般神情,得是件——多吓人的事啊。 他正要隐晦地表达一番劝小皇帝立后的话,李成绮眼前忽地一亮,“要命格极贵者?要多贵?” 戚不器无言以对一息,答道:“陛下居长乐宫是成律。” “孤没想住,孤住长乐宫住的很是习惯,”李成绮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谢先生不是在长宁殿理事吗?长宁殿太小,昨日孤去时发现文书典籍都要没地方放了,不如让谢先生搬去未央宫住吧。未央宫大的很,一宫十六殿,并有个花园,若是做事太累,到园中逛逛也好。” 戚不器闻言只觉眼前一黑。 谢明月?未央宫? 虽说谢氏一门出了几位皇后,谢明月没出生前和李成绮也有个开玩笑般的婚约。 但和谢明月有婚约的是李昭,不是李愔,李昭算得上李愔名义上的父亲,这不对劲……他都在想什么! 戚不器用力晃了晃脑袋。 李成绮看他表情,不忘添柴,“谢先生命格应该够贵了吧,唔,要不要孤和谢先生说,要谢先生的生辰八字来算算?” 您是已经把谢玄度定为皇后人选,要问名了是吗? 戚不器心中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和挫败,刚才觉得这小孩可爱的想法一扫而空,“陛下,臣……” 李成绮看他。 “臣看着,长乐宫也不是很缺人气。”戚不器道。 李成绮笑着点头,“不缺就好,可把孤吓坏了。” 您也把臣吓坏了。 戚不器心说。 他先前对李旒选的人很不以为然,今日再见,仍旧认为不完全像,先帝不会这般活泼。 但比起被庄肃大典吓的不敢动的样子,小皇帝的表现让他改观不少。 萧萧过来上茶点。 戚不器扫了一眼这漂亮的小侍女,忽道:“陛下可喜欢哪家贵女吗?” 他发现同李成绮说话不能拐外抹角,不然很容易被小皇帝绕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上。 “孤初来京中,哪家的贵女都不认识,贵子倒知道几个,譬如谢家的小侯爷,原家的笃时公子。”李成绮答。 您对谢氏一门为何这般执着? 戚不器忍不住想。 李成绮喝了一口杏仁茶。 “那陛下,”戚不器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斟酌了,直接说:“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李成绮沉吟道:“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对李成绮这个上辈子这辈子都一个姬妾也无的男人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崔愬当年也有为他定下太子妃的打算。 不过是挑家世合适年龄相当又亲近崔氏的,无需考虑李成绮的意见。 崔愬死后李成绮有诸事要忙,他身体时好时坏,总觉得自己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要是今天娶妻明天死,他那可怜的皇后境遇一定不会好,最好是会被送到寺中为国祈福,要是留下儿女,他早早撒手人寰,孤儿寡母,更是举步维艰,于是此事便搁了下来。 诸位大臣提过几次,李成绮不堪其扰,让谢明月以后看到这样的折子不必递给他,直接烧了就行。 他喜欢什么样的想不出,不喜欢的却有。 李成绮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谢明月修长玉立的身影。 虽然不是女子。 “孤喜欢娇纵些的。”李成绮道。 戚不器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成绮朝他笃定一般地点头。 戚不器很难理解为什么。 “娇纵可爱,表里如一,还有最要紧的一件,”戚不器立刻提起精神,“别太高。” 戚不器:“啊?” 李成绮道:“不必太高。” 可小皇帝也不矮啊。 “臣,记住了。”戚不器回答。 若非李成绮的表情太认真,他甚至以为李成绮在戏弄他。 小皇帝字字真心。 青霭快步过来,俯身在李成绮耳边道:“陛下,玉京侯给您送了一样东西。” 李成绮立刻就想到了谢明月提起的那把剑,他朝戚不器抱歉地笑了,道:“先生送了一件东西给孤。” 戚不器立刻道:“陛下不必顾及臣,”他顿了顿,能被小皇帝称为先生的唯有当朝太傅谢明月一人而已,“玉京侯品味脱俗,想来送陛下的更是倾城之物,不知臣可有幸开开眼界吗?” 李成绮听他说的一本正经,失笑道:“自无不可。” 青霭将人传召来。 抱着东西的不是谢明月派来的人,而是长乐宫的宫人。 比起李旒的兴师动众,谢明月仿佛只是临时起意随手送了个小玩意。 谢明月是个文官,谢氏一族也未曾出过武将,李成绮其实很好奇谢明月送来的剑究竟是什么样。 他三步并两步,十分不稳重地自己过去了。 戚不器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他为什么觉得小皇帝对谢明月不止是不反感,相反可能颇为仰慕。 不然如何解释小皇帝对谢明月送来的东西这样期待。 盒子之前检查过,众人见李成绮雀跃,也无人提醒他自己去取跌了身份的事情。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7节 有人心中暗惊小皇帝亲疏不分,与李旒形同陌路,与谢明月却十分亲近。 李成绮掀开盒子。 里面确实是一把剑。 这把剑比寻常的剑长不少,剑身却很纤细,即便由剑鞘束缚,却一点都不显笨重,这是一把从镡至铗皆秀丽无比的长剑,宛如春风中青翠的柳枝,李成绮手指轻轻擦过剑身,不同与他曾有过的几把名剑那样寒气砭骨,不出鞘已然能伤人,触之温润,剑鞘不似由精铁锻造,反而像是一块铁色的玉。 这剑太长,李成绮拿着反而不方便,干脆握住剑铗将剑从匣中取出,抱在怀中。 剑贴着他的脸,他转身朝戚不器笑道:“孤可有抱剑侠客的风度吗?” 这把剑…… 戚不器瞳孔一震,长久没有说话。 “国公?”他疑惑地开口。 “臣为陛下的风度所折,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戚不器颔首笑道:“这把剑,样子十分特别,配陛下很相得益彰,臣一时看呆了。” 他走近两步,“陛下可看过内里了吗?” 李成绮闻言,将剑鞘取下,立刻有宫人恭敬接过。 剑身月白,清越得像是一泓水。 人面照之,如临山泉。 几缕长发被吹起,恰好落到剑身。 立断。 众人所见具惊,因为这把剑看起来实在半点攻击性都没有,只好像仙人将水停留在了李成绮手中。 “锋而不寒。”李成绮叹笑,这次说的十分真挚,“确实一把好剑。” 他往下一看,剑铭——青玉案。 “青玉案。”李成绮喃喃自语:“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不对,不对。 不应是这个意思。 叫青玉案的词太多,李成绮一时想不出,只得搁在一旁。 戚不器附和道:“确实是一把好剑。” 青玉案…… 他心中喃喃。 多年之前,他在书房中翻到了先祖父所编撰的剑谱,图谱中无一把声名流传甚广的名剑。 反而皆名不见经传,图谱中所记录的剑大多有怪异之处,吸引戚不器的不是剑,而是旁边注释的,关于这把剑的典故,其中令戚不器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这把出自谢氏的青玉案。 青玉案三尺有余,重三斤十二两,乃是一把上制之剑。 作为一把剑,它过于轻灵,时常给人这把剑只能供以赏玩的错觉。 一开始,青玉案也确实只是一把归于贵女赏玩的剑,是数百年前,谢氏嫁女时的陪嫁。 而这位贵女,是谢氏所出的第一位皇后。 谢皇后与丈夫琴瑟和鸣,堂蕲政变时,谢皇后曾用这把剑杀死了想对皇帝行不测之事的逆臣,夫妻厮守三十载,帝崩逝后,谢皇后并没有常年居于深宫。 反而回到家中长住,这把剑,也是她在家时,赠予了家中她一极喜欢的女孩。 这亦是她的陪嫁。 此后百年,这把剑总能随着谢氏贵女出嫁,又因为种种原因,被赠回谢氏。 中断于谢明月祖父时。 此后谢氏人丁凋零,少有嫁娶,这把剑便尘封在府库中,所知之人甚少。 若非他先祖父一直潜心于剑器,恐怕除非谢明月自己,已经无人再知道这把剑有何典故。 戚不器当时颇为可惜这样的事情就此中断,不想再见却是今日场景。 这把剑的意思,太明显不过了。 谢明月赠剑的意图,也再明显不过了。 戚不器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没发出任何声音。 小皇帝担忧地望着他,“国公?”他轻轻唤道。 先帝大权在握,志不可摧,谢明月未能如愿,如今的小皇帝却是身家性命俱握在他手中,生杀予夺。 戚不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戏谑道:“为了陛下的婚事,臣府上的门槛都快被人塌烂了,臣折腾的几个日夜都没睡好,让陛下见笑。” 他心里发沉。 自有传言说李旒选了一个与先帝相似的储君后他就一直都担心这件事,不想还是发生了。 李成绮收剑入鞘,只觉得这把剑碰起来十分舒服,他抱着剑,毫无心机地对戚不器道:“那孤陪国公一条门槛如何?” 戚不器不对劲。 为了这把剑? 李成绮疑惑地看了看这把剑,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臣不敢收。”戚不器笑呵呵地回答。 少年抱剑的模样刺得人眼睛都痛了。 “君赐不可辞。”李成绮压低声音,“门槛钱孤命人送过去,国公别忘了之前说的茶。” 明明是在算计,模样却无端地透出些天真。 放在寻常人家,还是个能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孩子。 戚不器嗓子一阵阵发紧,“臣不会忘的。”他学着少年人的样子压低声音,“天色不早,臣不打扰陛下赏玩宝剑了。” 李成绮把剑放回匣中。 戚不器立刻道:“陛下留步。” 李成绮更疑惑了。 戚不器以前可从不讲究这个,他眼下只能把戚不器的异常归结为换了个皇帝,他不适应。 “来人,”李成绮没有坚持,“送国公出去。” 戚不器拜过皇帝后大步出去。 李成绮手指弹了弹剑身,玉鸣似的动听。 到底怎么了? “去长宁殿。”一离开长乐宫,戚不器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第31章 长宁殿偏殿, 谢明月听完宫人禀报,淡淡道:“他想来, 就让他进来。” 不多时, 戚不器大步进入偏殿。 偏殿中烟香袅袅,谢明月今日穿着件素色宽袖常服,许是怕袖口蹭到墨汁,拿笔那边袖子向上卷了一点, 谢明月见他面上隐隐有冷色地进来, 温言开口,“来了。” 戚不器见他如此泰然自若地坐着, 忍下心中种种情绪,只道:“我刚从陛下那回来, 当日在大典上不过远远看了一眼,今日再见,确有先帝遗风。” 谢明月颔首, 眼中有零星笑意,宛如一点微光似的,“陛下毕竟年少, 性子还有些跳脱, 在宫中教养,假以时日, 必和先帝行事无甚差别。” 阖宫之中,谁能教小皇帝? 无非是谢明月这个太傅罢了。 戚不器听得心中冰凉一片,教得先帝一样, 亏谢明月说得出口! “如太傅所言, 若陛下真能如当年先帝一般, 是我朝之幸,”戚不器亦笑,“不过陛下年岁还小,秉性未定,人各有志,何必强求肖似谁呢,以人力勉强,或许会适得其反。” 谢明月抬眼。 这双淡色的眼睛仿佛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那一刻,戚不器就清楚,谢明月什么都知道。 “陛下如璞玉,”谢明月娓娓,“若加以雕琢,日后必定成器,国公多虑了。” 可雕刀,只能在谢明月一个人手中。 他这是,将对先帝那些妄想,尽数转移到小皇帝身上了! 戚不器面色微僵。 和谢明月这样的人说话,实在太废心思。 戚不器不事朝政多年,与谢明月交往甚少,俩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关系罢了,唯一的交集只有李成绮。 李成绮召戚不器入宫时常抱怨国事,除却国事,便是抱怨谢明月。 在当时的戚不器眼中,谢明月是个好胜太过的能臣,有本事的人大多争强,戚不器常常拿这话劝慰皇帝,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他无诏入宫的那日…… 戚不器压抑着怒火,“陛下过完今年的生日便十九了,”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放在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这个时候孩子兴许都有几岁,谢相是陛下的先生,可有在此事上为陛下打算过?” 他这话说的半点都不突兀,因为戚不器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给人保媒拉纤的人。 谢明月笔都未停。 “不急。”他回答。 你当然不急,小皇帝这辈子都不成婚于你而言才是最最称心如意之事。 谢明月似乎也觉得自己回答得实在敷衍,“我会留心,为陛下选的个样样俱佳的。” “太傅要选的这个,可是出自谢氏?”戚不器问,声音里有些压抑怒火的沙哑。 谢明月竟轻轻点头,反问道:“为何不可?” 回应他的是矮架上花瓶被砰地砸碎在地的声音。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8节 谢明月不问为什么,甚至连看都懒得看,继续做自己的事。 微光中,谢明月轮廓显得柔和不少,简直像是一尊塑得极细致精心的神像。 原来道貌岸然,就是这个模样。 侧殿中声响不断,然而没有谢明月的命令,无人敢进来,只听着里面的声音惊恐地面面相觑。 谢明月笔尖墨汁已干,在砚中蘸了蘸。 戚不器突然注意到了这砚台,大步上前,竟直接拿走,高高举起,正要重重摔下,原本平静批阅奏折的谢明月忽地有了反应,道:“陛下的爱物。” 这个陛下指的当然不是小皇帝,而是先帝。 砚台已脱手,戚不器闻言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捞,好在他反应极快,猛地拽住了砚台,余下墨汁四溅,他抓着砚台,手上黑漆漆,还有墨汁顺着手背流淌,蜿蜒出条条黑痕。 正是先帝那方龙尾砚。 戚不器噎着气,却将砚台轻轻放到桌子上。 李成绮生前所用,砸一样少一样,戚不器狠狠瞪了安闲的谢明月一眼,面色铁青地跪坐到谢明月对面。 “谢相是什么意思?”他问。 谢明月搁下笔,柔声回答:“我愚钝,不明白国公想问什么。” 戚不器冷笑道:“谢相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娴熟,好,”他气的想给谢明月鼓掌,“既然谢相不明白,我且问明白,敢问谢相送给陛下的那把剑,是什么意思?” 谢明月的眼中流露出丝丝惊讶,他朝气得嘴唇都白了戚不器轻轻地笑了,道:“送剑的寓意虽不十分好,但也不至于令国公气成这样。况且,”他笑得愈发温和了,似乎还有点疑惑茫然地反问戚不器,“摄政王送得,我为何送不得?” “摄政王送剑是什么意思?”戚不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了,“他想向陛下表忠?还是想威胁陛下?无论是什么,其心可明明白白公之于众,谢玄度,你的心思,”他声音骤然冷厉,充满了嘲弄,“你可说吗?你敢说吗!” 谢明月笑吟吟地问:“我心磊落,有何不可说?” “陛下十八岁。”戚不器答非所问。 一时寂静。 小皇帝才十八岁,他说不上单纯,但至多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少年人,他被家中惯坏了,从来没见过朝中风雨,天地苍生不知,他不是李昭,更比不得李昭,老狐狸满腹野心成算,花言巧语,最不会付出半点真意,他没心没肺,心冷情冷。 新帝不过与先帝五分肖似,怎可混为一谈? 在戚不器看来,谢明月疯得丧心病狂,这样做,岂止摧折小皇帝,更是在侮辱先帝! 仿佛刚才蘸得不够多,谢明月一手敛着袖子,倾身蘸了蘸砚台上还未完全干的墨迹。 “陛下年岁尚小,无论先前在王府时如何,尚有雕琢余地,我们更应该放心才是。”谢明月回答。 戚不器闻言忽地笑了,“陛下诚年幼,不过这和谢相有什么关系?”他望着重新坐回去的,好像觉得和他谈话没什么意义,又拿起奏折翻看批阅的谢明月道:“谢相是托孤重臣,还是陛下临终前握着谢相的手说,请谢相看顾后代子孙?” 戚不器想起,在他入宫的那个午后。 天热得连蝉都不愿意叫一声,他本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出门,奈何和陛下半个月前便已约好今日入宫,他总来宫中,轻车熟路,长乐宫中人见到他不需通报,只见礼放行。 那个午后,宫人见他来满眼欲言又止,然而当时他太匆忙了,根本没在意这个神情之后的未尽之意。 他看见了谢明月。 在长乐宫中看到谢明月没什么稀奇的,李成绮对谢明月早有恩赏,谢明月可自由出入宫闱。 他看见谢明月时才明白宫人是想提醒他谢侯在。 李成绮当然也在。 那个午后太闷太热,李成绮兴许是服了药,阖目睡着。 睡得很沉,很安稳。 所以他感受不到,谢明月拿着的那把扇子的流苏轻轻擦过他的嘴唇。 戚不器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这样暧昧的举止绝不可能发生在君臣之间。 况且,李成绮睡着。 谢明月睫毛轻轻一颤,“嗯?”他微笑着问,声音将戚不器从回忆中拉出,好像没听清,不等戚不器回答,他便道:“戚国公,你不是总角之年的孩子,不要说这般天真的话。” 他执笔批阅。 从戚不器的角度能看见谢明月以黑笔写下照准二字。 除却不用朱笔,已与帝王无异。 不论李成绮有没有留下遗诏命谢明月辅政,无论李成绮临终前有没有见谢明月,他都是托孤重臣,这个事实,谁都无法撼动。 戚不器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谢明月做的如此正大光明,好像在行极其磊落之事。 何其无耻! “那把剑,你为何不给陛下?” 再开口,戚不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明月似乎觉得这问题连回答的价值都没有,但他还是回答了,“我若不送,国公怎会震怒来此?” “谢相知道我说的是谁。”戚不器回答。 笔堪堪停在半空,谢明月沉思片刻,道:“陛下不喜用剑。” 李成绮身体太差,莫说是剑,任何一种兵器他都不会用,也用不了,谢明月回答的合理而狡猾。 他避重就轻,油盐不进,事已至此,戚不器已经没话再和谢明月说,他站起,面上厌烦不加掩饰。 谢明月将奏折中不合理之处圈起,没有抬头,分心道:“公务繁忙,恕我不能远送。” 戚不器脚迈出门槛,回身对谢明月道:“陛下少年时太皇太后恐其孱弱,命家父教过先帝武学几日,不求精进,只为强身健体,我亦有幸随家父入宫,家父命人送来各样武器任陛下挑选,陛下说剑乃百兵之君,他心甚悦之,谢相,陛下非是不喜欢剑。” 他只是不喜欢你。 未尽之言无需说清。 此言近乎诛心,谢明月神色不变,他唇角翘起,露出一个再柔美不过的微笑,他不理会戚不器的挑衅,“国公刚可是从陛下那出来?国公觉得,陛下喜欢那把剑吗?” 戚不器没有回答。 谢明月笃定得像是在面对一个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美好结局的未来,他说:“陛下喜欢就好。” 戚不器知道,如果小皇帝不喜欢,谢明月也不会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这个人与先帝何其肖似。 简直无药可救了。 戚不器厌恶地想。 还未踏出门口,他忽然道:“陛下那的茶不大好,我回去会派人送新的。” “陛下久居宫中,恐怕喝不惯国公府的茶。”长乐宫那的茶早就换过,戚不器为何说不好?谢明月听完不以为忤,反而很是不解,但他还是贴心地提醒了。 戚不器已经出去了。 门外瑟瑟发抖的宫人轻手轻脚进来收拾刚刚摔碎的瓷片。 谢明月正要批注,忽地想起戚不器手上的墨汁,“去给国公端些水,”他放下笔,从袖中拿出手帕,细致地擦起砚台上的墨汁,这是先帝的爱物,自然也是他的爱物,谢明月很是珍重,“请他净手。” 入夜,大雨。 李成绮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床上,他遍翻典籍,却不见其中有一句关于青玉案的典故。 剑平放在他膝盖上。 李成绮以手指轻按额角,先前戚不器同他说话时还好好的,怎么偏偏看见这把剑就开始笑容勉强了起来? 他以手指叩之。 声若玉鸣。 这是一把好剑,李成绮甚至有点可惜它到了自己这个不会用剑的人手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 外面雨声太大,李成绮又专注于青玉案,并没有听见。 直到脚步声的主人停在床边,隔帘唤道:“陛下。” 李成绮心中一惊,但他马上放松下来,因为这是谢明月的声音。 谢明月这么大的雨天不回府到他这做什么? 李成绮扯开帘子,面上的愕然流露得恰到好处,“先生?” 谢明月衣裳虽然没有湿,身上却带着一股冰凉的水汽,他本就是个肤色洁白的美人,今晚或许是因为外面闪电的缘故,愈发显得面白如纸,楚楚可怜了。 李成绮立刻清醒了许多。 “您来做什么?”李成绮侧身给谢明月让地方,“先生请坐。”他一笑,就露出两边的酒窝,“衣衫不整,先生见谅。” 他把剑小心放到一旁。 虽然他知道这把剑不是玉,但总有一种它很易碎的错觉。 一如现在的谢明月。 李成绮多少年没见过谢明月示弱了,今日虽知道他并非示弱,只是夜里烛火所致,但还是忍不住连同他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先生坐。” 谢明月注意到了李成绮的动作,朝他轻轻地笑了。 李成绮心中一动,那感觉像是被人轻轻掐了下。 他开玩笑道:“先生不会是来看孤喜不喜欢先生所赠之剑吧?” 谢明月坐下。 他身上冷冰冰的湿气似乎因为帐内的温暖而褪去不少。 “那陛下喜欢吗?”谢明月反问。 李成绮承认的坦然,“喜欢。” 青玉案光泽内敛却锋利,颇有君子藏器于身的意向,比李旒送的那把霜刃更得李成绮喜欢。 这种夜晚总是让人忍不住放松,李成绮道:“喜欢,却很不解。” “不解什么?”谢明月问。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39节 “这把剑为何叫青玉案?”李成绮直言。 谢明月眨了眨眼。 李成绮总觉得他好像要撒谎。 但即便是要撒谎,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都有一种仪态甚佳的赏心悦目。 “陛下心思总在诗词上,”谢明月笑道:“不妨自己猜。” 李成绮觉得谢明月这么说是想起之前那句词的事情了。 你会真这样睚眦必报吧。谢卿。李成绮心说。 “总不会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吧?”李成绮小声嘟囔。 谢明月摇头,“不对。” 其实不用谢明月反驳,李成绮也知道不对。 谢明月最是谨慎,不会无端送他一把含义这般暧昧的剑。 “那猜不出。”李成绮干脆不猜了。 李成绮说不猜,谢明月也没有多说,却道:“却没有见到王爷送的那把剑。” “王爷送的那把剑太冷了,”李成绮道:“把那把剑放到床上孤怕着凉,”他手指忍不住划过剑鞘,“先生,这是什么材质?” 谢明月想了想,在李成绮期待的眼神中认真地回答:“臣不知道。” 李成绮往后一靠,目光审视一般地落到谢明月身上,“先生你今晚不会是特意来消遣孤的吧?” 谢明月笑得好不无奈,“臣其实是想来问陛下,要不要请一位剑术先生。” 李成绮眼前一亮,“可以?” “可以。”他点头。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泄气起来,“孤已经过了最好的练剑时候了。” “不为成大家,只为强身。”谢明月反而劝他。 “那好。”李成绮三言两语就被说通,“孤对百官不如先生熟悉,选人之事还要先生费心。” “是臣分内之事。”谢明月颔首道。 平静地接受了这句孤对百官不如先生熟悉,连辩解的意思都没有。 外面雷声震震。 李成绮往下看了眼,其实谢明月衣袍的下摆已经湿了,雨水氤氲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大雨瓢泼,打得窗户哗啦作响。 李成绮不由得想,谢明月夜里冒这么大的雨就是为了问他找个老师的事? 这点事,明日再提不也一样? “臣的话已经说完了,陛下好好休息。”谢明月道。 雨愈下愈大,已经快要遮掩住殿中的声音。 他要走? 李成绮皱眉。 这种天出去,是不是疯了? 他想了想,道:“外面雨太大了,先生在孤这留一晚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话音刚落, 一道黑紫闪电骤然照亮内室。 谢明月面容苍白,方才由烛光映照出的温润顷刻间烟消云散。 简直, 像是马上就能碎在那里。 床帐被轻轻撂下。 “臣告退。”这是谢明月的回答。 谢明月会拒绝李成绮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他唤人:“再多拿几把伞出去……” 雷声轰鸣,淹没了李成绮的声音。 他手向后一按,不经意地碰到了谢明月命人送来的剑,竟猛然闭口不言。 在他逼李言隐退位的第一晚, 亦电闪雷鸣, 万物震恐, 宛如上天降罚, 斥责他为人臣之不忠,斥责他为人子之不孝。 那是他最风光, 最狼狈,第一次大权在握,毫无顾忌, 又无尽孤独的一天。 谢明月当年就在这样的夜雨里,带着仿佛能驱散他周身寒意的烛光, 一言不发地来到他身边。 李成绮沉思一息, 忽地撩开床帐, 在宫人震惊的眼神中从床上轻盈地跳下,光着脚朝谢明月跑去,“先生留步!” 谢明月听见小皇帝的呼声转过头。 李成绮望着他颜色浅淡的眼眸,似乎在其中看见了其中一闪而逝的错愕。 “先生请留步。”李成绮站在谢明月面前,两人身高的差距在此刻一览无遗, 小皇帝竭力想踮脚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矮, 奈何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他还没穿鞋。 这个身高即便再居高临下地说话也会显得非常没有气势。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谢明月的目光落在李成绮眼睑时隐时现的红痣上。 李成绮仰着脸,“先生,外面的雨太大了,雨大路滑,您现在回府孤难以放心。” 谢明月的神情中有几分面对任性孩子时的无奈,“多谢陛下关心,陛下多虑了。” “孤确实多思多虑。”李成绮坦然承认了,今日古怪之事太多,戚不器遮遮掩掩,谢明月语焉不详,李成绮很想弄明白为什么,自然,最重要的是,雨确实太大了。 李成绮上辈子对臣贴已成了习惯,并且十分雨露均沾,众生平等,哪怕之后他与谢明月之间已两看相厌,他还是不会忘了在天冷时叮嘱谢明月多加衣服少熬夜看书。 少年人道:“如果先生今晚走了,孤会担心先生担心得一晚上睡不着,”他将一晚上说的十分刻意,“先生不会真想孤睡不着吧?” 不等谢明月回答,他便继续道:“孤不是在请先生留下,孤是在命先生留下。”小皇帝抬眸时眼尾微微上挑,那颗颜色妖艳的红痣立刻无影无踪。 这话说出口连李成绮自己都觉得有点荒唐的好笑,他还没见过哪个皇帝要通过命令让自己的臣子住自己的寝宫。 提着鞋子追过来的宫人听到小皇帝这样颐指气使地对谢明月说话,脸色白了又白。 谢明月像是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朝李成绮轻轻地笑了,反问道:“命臣留在宫中?” 但下一刻,那点肖似先帝的睥睨气势烟消云散,少年拽着谢明月袖子一角,语气放的缓而柔,他压低声音,很像是恳求那样地放低了架子,“孤都请三次了,别人都看着呢,求求先生,给孤留些颜面吧。” 少年人弯着眼睛笑,眼中含着十分狡黠,却不惹人反感,只让人觉得手痒,想摸摸他毛茸茸的发顶是否如狐狸毛那样柔软。 任再狠心的人都没法在此刻拒绝他。 谢明月沉默片刻。 他无疑很想拒绝小皇帝。 李成绮捏着他袖子一角,轻轻往前扯了扯,“先生,先生看在孤与先生的师生情分上,今夜便留下来吧。” 小皇帝强势与示弱之间转换得自然无比,却半点不显突兀,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促成谢明月留下的小手段。 小皇帝一眼不眨地盯着谢明月看,眼中亮闪闪的似有希冀。 “谢陛下。” 李成绮听见谢明月这样回答,欢喜的像是个得了心爱点心的孩子,只差没有一蹦三尺高,吩咐道:“去把……把偏殿收拾出来。” 这个偏殿,指的是与正殿相连的那个,而非长乐宫中其他宫室。 周朝立国二百年,除了宫变与权臣忤逆,有意羞辱主君这样的事情,还从没有外臣在长乐宫住过。 宫人一愣,但马上还是躬身道:“是。” 李成绮见谢明月没有反对的意思,愈发得寸进尺,拉着谢明月的袖子往床边走,边走边道:“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孤雨夜三请先生留宿寝宫,他日后人可会称孤一声贤君?” 三请先生留宿寝宫? 谢明月顿了顿,看起来竟有些欲言又止。 李成绮疑惑道:“先生有话请说。” 他拉着谢明月坐下。 “陛下觉得,后世知道这件事,会将陛下奉为贤君?”谢明月问。 李成绮很不解,外面雨下的太大,他请谢明月留宿寝宫不算贤良,不算尊师重道?难道非得俩人抵足而眠吗? “孤觉得会。”李成绮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极没有坐相跪坐上床,把剑又拿了过来,不死心地问道:“先生,剑铭上的青玉案究竟是何意?” “陛下很想知道?”谢明月问。 “很想。”李成绮认真回答。 谢明月朝他一笑,柔声道:“那陛下再仔细想想。” 李成绮气闷。 他突然有点后悔让谢明月留下住,除了给自己找气受没有半点好处,轻哼一声,怀中抱剑向后靠着。 李成绮着雪白里衣,乌发松散地散在肩后,怀中抱着把半人多高的黑鞘长剑,他面无表情,不笑时那带着得天独厚冷意的面容便显得更加美丽。 明明周身上下无一是艳色,却无一不是艳色。 这把剑,确实与他很相称。 折腾了一整天,李成绮也觉得困倦,毫无防备地在谢明月面前闭上眼睛。 睫毛乌黑,皮肤洁白,红痣鲜艳,在不那么明亮的烛光下,艳丽得仿佛要流淌下来。 谢明月定定地望着李成绮,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呼吸都凝滞住了,搁在腿上的手指针扎似地蜷缩了一下。 李成绮一直习惯如非意外早睡早起,这个时间对他来说确实已经很晚,若非谢明月突然来了,他现在早就睡下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0节 谢明月轻声说:“陛下,要睡便躺下睡,勿要抱剑坐着睡。” 李成绮闻言睁开眼,眼中的困倦不加掩饰,他想了想,觉得谢明月言之有理,便点点头,唔了一声权做应答,当着谢明月面乖乖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即便到了被子里他还不忘拿剑,剑鞘贴着小皇帝白嫩的脸,在腮边戳出一个小小凹陷。 谢明月垂眸,似乎不愿意看这样的景象似的,他朝李成绮伸手,劝道:“臣帮陛下将剑放到一边。” 李成绮怀中抱剑,不知道是因为眼下困倦没有先前清醒,故而肆意妄为了不少,还是因为先前谢明月几次拒绝不留宿长乐宫,他有意现在气一气谢明月,只半阖眼睛笑问:“送出去的东西可有要回的道理?” “臣不是想要回,臣只是怕伤到陛下。”谢明月循循善诱道。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李成绮往里面灵巧地一滚,直接滚到最里面,他怀中仍抱着那把剑,五指紧紧扣在剑鞘上,乌与白颜色反差之大,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但孤不听。”他用脸颊蹭了蹭这把剑,下颌压在剑鞘上,他动作不像是在把玩死物,更像逗弄活人,仿佛怀中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他所珍爱之人。 李成绮抬起眼睛,挑衅似地瞥了眼坐在床边的谢明月。 他眼尾上挑,收拢的尾端不是暗色,反而泛着浅淡的红。 在李成绮看不到的地方,宽大袍袖下的手指无声地攥紧,又猝然放开。 在谢明月看来,李成绮这个举动实在太不知死活。 谢明月倾身,“陛下。”他声音十分柔和,却无端透着一种冰冷,在李成绮听来,仿佛被一条蛇缱绻地缠住了喉咙。 阴影骤然笼罩了李成绮的身体。 少年的眼睛一瞬间睁圆了,睡意登时消散大半,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谢明月,“先生?” 谢明月身上冰冷而苦涩的香气灌满了他的鼻腔,不难闻,却令他觉得有些窒息。 谢卿你真是变了。李成绮在心中叹息。 从前谢明月都是能劝说绝对不动手。 谢明月喜洁。 谢明月屈起的手指在李成绮的手背上轻轻一敲,“陛下,臣为您将剑放起来。” 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 李成绮抬起头看他。 谢明月鸦羽似的黑沉睫毛压下,掩去了眼中翻腾着晦暗情绪。 即便仅是一把剑,这个画面却让李成绮方仿佛回到了他上辈子。 李成绮决定之后的事情一般很难被撼动,除非这个人是谢明月,李成绮做事只愿意臣下忠心耿耿地执行。 但不允许别人有任何质疑,巧的是,他当年最为爱重的臣子谢明月也如他一般。 “青玉案锋利,臣怕伤到陛下。”谢明月说这话时还是那样温和。 温和到了李成绮觉得倘若自己拒绝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的地步。 可无论怎么温和,为臣者都没有资格要求主君怎样处事。 李成绮发现自己给自己找气受的能力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明明刚才让谢明月离开就可以都相安无事,不必废那么多口舌,现在还要被谢明月命令一般地放下剑。 李成绮手腕一翻,竟将谢明月的手掌扣在手下,他把谢明月的手往自己那边用力一拽,笑眯眯道:“先生若是实在害怕伤到孤,不如留在这陪孤如何?” 第33章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那支骨肉匀称的手看上去, 小皇帝里衣本就没有好好穿。 因为刚才在床上滚了两圈, 此刻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仰着头,喉咙曲线一览无遗,脆弱,纤细。 谢明月眼中氤氲着浓稠的暗色。 李成绮的喉咙近在咫尺, 喉结上下滚动, 仿佛在诱惑人将手贴上去。 谢明月抽手。 “臣失礼。”他道:“请陛下见谅。” 他虽然这样说, 神情中却没有半点认为自己错了的意思。 “陛下,”青霭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已经收拾好了。” 李成绮把剑往床铺上一掷,“先生请。” 谢明月朝李成绮略一颔首,撩帘出去。 青霭毕恭毕敬地站在床帐外。 李成绮以手指弹了弹剑,送剑是谢明月, 看见抱剑不悦的还是谢明月,非要他将剑送到太庙供着才算不辜负谢明月送剑的心意吗? 他将床上堆起来的书往旁边一推, 直挺挺地躺下。 那把剑就在他不足二指外的距离的床褥上放着, 剑鞘乌黑, 而床铺锦绣,有种微妙的反差感。 李成绮五指划过剑鞘, 想起谢明月方才的样子,五指聚拢,在剑鞘上轻轻一拍,“睡吧。”他对剑道。 他阖目, 缓缓睡去。 “哒。” 是什么? 李成绮茫然摸了一下脸。 湿滑、冰冷、是水, 是——眼泪? 李成绮愕然, 又用手摸了一下,这才发现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淌出,竟是他自己的眼泪。 孤在哭? 这感觉太过陌生,李成绮已多年未体验到了。 “我拿着崔愬的剑去见李言隐,”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听得人简直要不寒而栗,“我说,崔愬窃国,朝权,除灭忠良,祸国殃民,今上天降罚,国贼伏诛,崔愬佩剑在此,请父皇一观。”这个声音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像是受寒,吐出来的语句在发颤,却尖刻,“李言隐看了我好久,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般,玄度,你猜我的好父皇对我说什么?” 他不需要谢玄度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说,现在是轮到孤了吗?” 李成绮大笑,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眼中没有笑意,唯有深深厌恨,“他以为我是来杀他的,我怎么会呢,血亲相残的事情今日有一桩便够了,我只是,劝他退位罢了。” “即位多年却毫无建树,外有强敌侵扰,内有朝臣专权,国中沸反盈天,民不聊生,我对他说,请陛下安享太上皇之位,我将以国养之。”雷雨轰鸣的夜晚,照亮了李成绮面无人色的脸,“我从前以为,李言隐做皇帝,不能安天下,却能保护这一京之人。”他唇角带笑,身上却颤抖得止不住,“灼灼被送走那日,我才忽然明白了,我的父皇谁都保护不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谢明月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像是个快要溺死的人,猛地将谢明月的手扣紧,死死地攥着,像是怕他离开。 谢明月淡色的瞳孔映照着他狼狈的面容,谢明月的眼神太复杂了,李成绮现在不愿意去细想,谢明月面对着落泪的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玄度。”他沙哑着声音吐出这两个字。 谢玄度。 “玄度,你没看见,崔愬被刺了数剑仍未倒,他被人按着跪到我面前,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看见这个场面,我想起的是他抱着我射箭的样子,”李成绮闭上眼,眼泪如同珠子一般地滚落,“我想的不是与崔愬之间的血肉亲情,而是想他那样的人,居然有跪在我面前的一天。” “您是天下之主,”谢明月的语气温柔极了,“无论谁都跪在您面前都理所应当。”他轻柔地哄着,劝着,“崔愬罪不容诛,您已经仁至义尽了。” 在谢明月口中,李成绮无可指摘。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他有一种奇妙的脱离感,他看得见谢明月,也看得见颤抖得宛如一只被暴雨打湿羽毛的鸽子的自己。 他看着觉得有点好笑。 他叹笑当时自己年纪还是太小,心还是太软,他杀崔愬时感情复杂,逼李言隐退位心中便有无尽愧怍震恐,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他向来孱弱,将佩剑放到李言隐桌上时手却没有一点颤抖。 他平静地,带着一些作伪地痛心的表情面对李言隐,陈述自己舅舅的罪名。 万岁呼声如山崩,他手捧李言隐退位诏书,肃然接受众臣朝拜。 半夜,刚刚独揽大权的储君召谢明月入宫。 李成绮从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一点便是,他坚定做一件事,杀一个人时,他无论事前事后多么悲恸,多么不舍,仿佛悔不当初,仿佛痛彻心扉,都不会影响他做这件事。 譬如说,他对逼李言隐退位心怀愧疚,但无论再重新给他几次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他杀人,与他满心悲哀地给这人哭丧,一点也不冲突。 李成绮看戏一般地看着,他看见谢明月被自己紧紧抓住了一只手,手指握着谢明月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淤红。 但他没能看见,谢明月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李成绮散落在身侧的长发。 李成绮骤然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 李成绮刚睁开眼睛就被阳光刺得闭上了,他皱眉道:“谁干的?” 将帐幔束起来的宫人战战兢兢道:“是谢太傅让奴婢们做的。” 谢…… 李成绮这才想起来谢明月昨夜宿在长乐宫,他压抑着心头火气,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卯时一刻。”男人回答他。 李成绮瞬间睁开眼睛。 谢明月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李成绮蹭地从床上坐起来。 “谢先生,”李成绮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孤请先生雨夜在孤这留宿一晚,孤不曾想过先生对孤感恩戴德,但先生是不是不应该恩将仇报?” “不早了,陛下。”谢明月道:“陛下不是答应了要请个剑术先生到宫中来吗?臣想,不如便卯时起来练剑,到辰时人已十分清醒再读书,陛下觉得如何?” “孤觉得不如何。”李成绮回答的十分断然。 他揉了揉自己涨得发疼的太阳穴。 晚上梦见谢明月,白天一睁开眼就看见谢明月,这么可怕的事他从前想都不愿意想。 李成绮的头发乱蓬蓬地翘着,他把凌乱的几缕挽到耳后,“先生为何还不走?”被一大早叫起来还不能发怒的李成绮心情十分烦闷,“难不成先生伺候孤换身衣服吗?”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1节 即便里衣松松垮垮,但仍然能看出小皇帝极好看的腰线。 像是刚刚抽条的柳枝,柔韧,却极鲜活。 谢明月道:“不敢。”语毕退出去。 李成绮不解地看了眼谢明月的背景。 他真是越来越不明白谢明月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以前谢明月处事还算有迹可循,而今倒是愈发随心所欲了。 全部收拾齐整已过了小半个时辰,青霭半跪着为他在腰间系玉时,李成绮随口道:“先生走了吗?” 青霭道:“谢太傅正在殿中看书。” 所以他还得再管谢明月一顿早饭? 李成绮想给自己鼓掌,留臣子在寝宫夜宿,早上还同臣子一起用膳,他可真是可以名留青史的贤君。 谢明月就那么缺一顿在长乐宫吃的早饭吗? 他心说。 但既然谢明月在,除非他不吃饭,不然没有传膳了不叫谢先生一声的道理。 于是俩人对坐着吃了顿饭。 因两人都从不在吃饭时说话,故而这顿早饭吃得沉默无比。 吃过饭,李成绮又乖乖和谢明月去御书房了。 在李成绮做过最可怕的梦里,也从未梦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场景。 好在这么可怕的事情只持续了半天,才让他稍微感觉到了点欣慰。 御书房中,谢澈和原简已在等候,见谢明月与李成绮一道过来,皆起身见礼,两人眼中俱有愕然。 李成绮看了看神色平静的谢明月,觉得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又想摸摸自己的脸,但碍于谢澈和原简在,才只点了点头,坐到椅子上。 谢明月打开书。 书房中气氛很是诡异。 之前谢澈还能和他悄悄地做些小动作,或者趁谢明月转头时小声说上几句话,今日竟然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书本,不时点点头,仿佛心无旁骛。 原简更不必说,他上课从来专心致志,无论李成绮和谢澈悄悄传字条传得多么火热,他都看不见一般。 李成绮曾经觉得原简站在自己身边,就如同站了一个门神般,现在又多了一个谢澈,两个门神将他挡的严严实实。 李成绮几次眼神示意谢澈,都没得到谢小侯爷的任何回应。 谢明月话音停住。 李成绮立刻就坐直了,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看书。 “陛下若是有话想对谢澈说,可以直说。”谢明月微笑着道,看起来十分善解人意,“等您说完,臣再讲就是了。” 李成绮断然道:“孤没话要说。” “陛下真的没话说?” “没话说。” 谢明月又继续讲。 李成绮干坐在椅子上,因为原简和谢澈谁都不说话的缘故,他今日难得把课听进去了一些。 他承认谢先生讲的很好,但没有一样是李成绮想听的。 谢澈终于在李成绮开始玩毛笔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成绮看向谢澈。 谢澈再一次欲言又止,与李成绮甫一对视,就将目光别开了。 他反常的太过明显,让李成绮生出了一种,你们这些人发疯都要扎堆的无奈感。 李成绮真很想派人去查查,看看有没有意图不轨的乱臣贼子给谢明月戚不器谢澈等人下蛊。 自从李成绮到书房就没用过几次的笔被他薅得七零八落,狼毫从他的二指间飘落下来。 一着绯色官服的中年人安静站在门口。 谢明月讲完这节合上书,温和地让小皇帝歇息片刻。 谢澈等谢明月出去,才偏头面向李成绮,却也不看小皇帝的眼睛,将声音压得很低,不太自然道:“昨天晚上,我……家父留宿在长乐宫?” 这就是你今天不理睬孤的原因吗? 李成绮沉默几息。 原简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谢明月留宿长乐宫,惊讶的是谢澈就这样直白地问出口。 李成绮看见原简的表情,忽然发现昨天晚上留谢明月住下的时候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他身份没变,谢明月身份也没变。 但两人的关系可不是可为楷模的万古君臣典范,昨夜谢明月在长乐宫中留宿,在旁人看来,要么是小皇帝谄媚太过,要么是谢明月已经嚣张跋扈到可以随意宿在宫中。 且,宿的是长乐宫。 历代帝王寝宫。 这般奇耻大辱,简直是值得宗亲去太庙哭祖宗。 “这件事,”李成绮把声音压得比谢澈还低,“很多人知道?”他抱着不可能的幻想。 谢澈表情很一言难尽。 李成绮转向原简,笑眯眯道:“笃时昨天晚上可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原简看了眼在不远处同臣属说话的谢明月,老老实实地回答,李成绮还没松口气,他就又道:“不是昨天晚上听到的,是今天早上。” 李成绮干涩道:“嗯。” 昨天晚上听说和今天早上听说有何分别? 李成绮的反应落在谢澈眼中等同于默认。 以谢明月权势之盛,他宿在宫中也无人敢说什么,谢澈身为谢明月名义上的儿子,应该沾沾自喜于谢明月权势滔天才对。 可他自从昨夜听到谢明月被小皇帝留在宫中住开始便心绪不宁,好像非要等李成绮亲口对他说才行。 谢明月站在书房门口同人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进来。 “听到什么了?说来听听,孤很好奇。”李成绮笑问。 两人都沉默了。 这样的反应李成绮已经见怪不怪了,“不就是孤谄媚无度,先生嚣张跋扈之类的话,”他仍笑,没有半点不悦,“很说不得?” 两位公子神色骤变,不知小皇帝这样的发问究竟真是毫无芥蒂,还是心怀怒气,李成绮马上道:“别跪。” 听的人更是惴惴。 “不过是一些小人的妒忌之语,说出来恐会污陛下的耳朵。”原简谨慎道。 李成绮看他小心的模样,有点好笑。 他这时候哪怕和谢澈原简说孤没生气,也会被认为是更加生气了。 “是留宿在长乐宫一夜。”李成绮回答了谢澈的问题。 他一直觉得这种风言风语很惹人厌烦,他先前上朝多看谁几眼都能有流言变着花样地传出来。 比如这位大人如何会揣测圣意,李成绮可发誓,他多看这位大人几眼是因为他脸上多了几道被指甲刮坏的伤痕。 但毕竟这些在官员流传的传言大部分都是事实,其中揣测也很有分寸,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李成绮也不便于为了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小皇帝亲口回答,谢澈发现自己的心情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阴郁。 他想,岂止是说您谄媚。 是说小皇帝为了皇位,不惜委身谢明月,以色侍人,求得一时之好,昨日让谢明月留宿,便是光明正大的勾引。 李成绮看了眼似有无尽心事的谢澈,疑惑道:“怎么?你也想来长乐宫住?” 谢澈和原简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成绮。 李成绮拍了拍原简的手背,不以为然道:“笃时也一起来住吧。长乐宫虽然不大,但你们两个来住一定绰绰有余。” 俩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是长乐宫,是帝王寝宫! 没有皇帝特许,连妃嫔都不能夜宿正殿,小皇帝却把外臣留宿长乐宫说的好像睡驿馆一样稀松平常。 小皇帝神采奕奕,仿佛要是谢澈和原简答应,他立刻就能派人给他们两个收拾好房间。 “不来?”李成绮问。 毫无心机的模样。 谢澈看着少年明艳的面容,一时失笑,顿觉方才阴霾一扫而空。 “不来,”谢澈笑自己想的实在太多,“臣很是认床,到您这恐怕会睡不好觉。” 原简听他这么回答,瞠目结舌,见小皇帝乌黑的眼睛望着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回答,他不敢像谢澈回答得如此无拘,又觉得认真回答显得实在太傻,磕磕绊绊道:“臣,臣家中不让臣在外留宿。” 李成绮一下笑出了声。 谢澈只望着李成绮笑而不语。 原简只觉脸火烧一般地滚烫,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看小皇帝,连听他的笑声都觉得难安。 好在谢明月走了进来,原简人生第一次看见谢明月过来竟产生了种热泪盈眶的错觉。 李成绮见谢明月过来,收住了笑,眼中却尽是促狭笑意。 谢明月拿起桌上被李成绮祸害得没毛的可怜毛笔,他大约是想在书上写几个字,这样的笔当然不能用了,“陛下很高兴?” 李成绮想了想,道:“有些高兴。” “高兴什么?”谢明月问。 李成绮思索片刻,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终究还是没忍住,笑着道:“孤笑,两位小公子想到长乐宫来住,孤答应了,他们又都不好意思。”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2节 谢明月亦一笑,顺手拿笔杆敲了下李成绮的额头,“君无戏言。” “怎有戏言?”李成绮不服气道:“孤一诺千金。” 谢澈心中那异样的感觉又缓缓地渗出。 谢明月将笔放下,他似乎察觉到了谢澈心情不佳,温言关怀道:“怎么了?” 谢澈立时回答,“无事。”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我究竟在想什么? 李成绮这一个时辰过得满腹疑惑,好不容易等谢明月说今日到此为止。 原简与谢澈恭谨地给谢明月见过礼,谢澈好像要和李成绮说点什么,只是碍于谢明月在,轻轻朝小皇帝点点头,同原简一道出去。 “陛下。”谢明月开口。 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李成绮闻言顿觉无奈,乖乖地坐了回去,“先生请讲。” 他情绪不加掩饰,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谢明月却没有回答。 李成绮坐着一脸茫然地与谢明月对视。 房中的香已燃尽了。 李成绮以手撑下颌,“先生?”他不解。 “陛下很着急?”谢明月柔声问。 李成绮点头,“很急。” “遇事有静气,”谢明月将书推到李成绮面前,说得十分冠冕堂皇,仿佛没有半点私心,“陛下不若在书房多呆一刻,练练耐性。” 李成绮接过谢明月拿的书,随意翻上两页就搁在了手边,他开玩笑道:“先生留孤在这,磨炼的不是孤,却是外面的小侯爷。” 外面烈日当头,热气扑面而来,若非书房中有冰盆,李成绮大约连书房都不愿意踏入。 但谢澈也不是傻的,他不可能因为李成绮不出来,就乖乖站在门口等。 谢明月闻言失笑,“陛下说的对,是臣欠考量。” “先生留孤下来不会只是为了静气的事吧?”李成绮笑吟吟地问。 “臣想禀明陛下,臣已陛下找好了剑术先生,臣命人在御花园西南辟了一处做陛下练剑之地,”御花园西南少有人打扰,且环湖又多植高木,清风掠平湖,夏日晚上极凉爽,“练剑时辰就定在酉时,陛下觉得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谢明月办事一向万事妥帖,不然李成绮也不能在那么多芝兰玉树一般的世家子弟中只看重了谢明月,总不能是因为他生得比别人都好看。 “先生办事,孤岂有不放心之处?”他满意一般地颔首,话锋一转,“小侯爷今日神色不对,孤很是忧心,先生知道其中缘故吗?” 谢明月也笑,“应是晒到了。” 李成绮一噎,“昨日戚国公也晒到了?” 谢明月煞有其事地点头。 “先生呢?”李成绮忽地道。 “臣?”谢明月极谦卑似地朝小皇帝见了半礼,“因陛下施恩,臣未被日晒,亦不曾淋雨。” 李成绮弯了弯眼睛,想必此刻宫外传言中的谢明月已经将欲篡权,谢明月不会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今日提起淋雨,不似感念帝王之恩,倒仿佛在阴阳怪气。 就算不是阴阳怪气,也别有深意一般。 李成绮心中怏怏,却没有显露出半点,反而一把扶住了谢明月的手臂,拦住了谢明月的动作,他不理会谢明月乍然投过来的目光,歉然道:“这个礼不应该先生见,反倒是因为孤一时任性,累及先生清明,孤心中惶恐。” 谢明月反问;“累及臣?” “先生不出门即知天下事,想来这点小事瞒不过先生。”少年笑起来露出的牙雪白,看起来单纯而无辜,他一顿,好像有点惊讶似的问:“先生不会真不知道吧?” “陛下说的是,”谢明月恍然道:“昨日臣宿在长乐宫的事?”不知为何,李成绮总觉得谢明月笑得不是那么令他安心,或者说,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李成绮轻轻地皱了下眉。 就算谢明月贪权是事实,但李成绮也不觉得这种权臣嚣张跋扈的流言传扬得人尽皆知对谢明月来说是什么好事。 难道外面的流言不像是他想得那样? “这点小事陛下不必忧心,不会再有流言了,”谢明月带着点绵软笑意,语调轻缓的声音响起,李成绮发现。 倘若他没有与谢明月认识十几年,他一定会不由自主地信任谢明月,谢明月轻轻拿开了他的手,“以后也都不会再有了。”谢先生说。 第34章 李成绮到时, 禁军副统领已在园中等候。 谢明月命人另开辟的小园位于湖旁,周遭草木林立, 清风吹过湖面, 凉爽得简直不像在夏日。 小园各处都悬了灯,且五步便置一半人高的灯架,外笼一层油纸,内里燃着成年人手腕粗细的蜡烛, 照得湖水光彩粼粼, 有如白昼。 青年人绯红戎服, 一言不发地站着, 身量颀长,腰背挺得极直, 整个人锐意锋芒不加掩饰,简直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他见小皇帝下辇朝自己走来, 半跪于地,低下头去, 不与皇帝对视,“臣奉谨参见陛下。” “奉卿请起。”李成绮笑盈盈道, 两人挨得不远不近,恰好够小皇帝伸手。 奉谨视线里落入一只手, 这只手极白皙,手指细长,上面没有半点伤痕瑕疵, 简直像是由一整块美玉雕琢而成, 是一双娇养得近乎于精美的手。 奉谨一怔, 手掌虚虚与李成绮的手挨住, 顺势站起来,他抬头,终于看清了小皇帝的脸。 奉谨愕然。 这张脸…… 这张脸奉谨见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他射中那穷凶极恶的逃犯,容色冷艳的红裙少女就站在那逃犯对面,被血溅到了下颌,逆着人流在灯下走过时,神情却恬淡平静。 第二次在顺意楼,少女讪然面对谢明月,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第三次,漂亮的小姑娘成了俊秀少年,眉眼似乎一模一样,定睛看去,又好像有点微妙不同。 一瞬间,奉谨心中闪过无数大逆不道的可能,连小皇帝其实是个姑娘家,被李旒看重后不能抗命,不得已而着男装都想到了,可小皇帝毕竟是个皇帝……奉谨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着女装不可能,着女装出宫就更不可能,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那天的女子也是皇室中人,毕竟李氏一族多的是年纪不大的郡主县主。 奉谨的反应被李成绮尽收眼底。 明知奉谨见过他着女装,却还是让奉谨来了。 谢明月,一定有点毛病。 李成绮在心底冷冷地想。 李成绮面上毫不尴尬,笑容自若地问:“奉卿?”语调里颇有几分调侃。 奉谨猛地回神。 小皇帝平静的反应更印证了他的想法,他对着李成绮含着笑意的清亮眼眸,顿觉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方才,就这么盯着自家君主,盯到君王开口询问。 “臣……”奉谨本就不是舌粲莲花之人,此刻尴尬紧张并存,只觉得舌头在口中打结,竟一时什么都没说出来,正要跪下请罪,被小皇帝一下拦住。 “奉卿今日是来教孤剑术的,还是来求神拜佛的?”李成绮谑笑问道。 奉谨双颊热腾腾的,他盛夏时练剑久了脸才会这样滚烫,“臣在宫外见过一人,与陛下容颜相似,一时失态,还望陛下见谅。”他如实相告。 李成绮随意道:“长相肖似的人也是有的。” “是。”奉谨道。 更加笃定之前见到的姑娘与宫中息息相关,身份显贵,不然不会第一次同谢澈在一起,第二次却由谢明月去找。 夜风吹拂,奉谨脸上的热度慢慢散去。 他定了心神,道:“可以开始了吗,陛下?” 李成绮点头,“好。” 小皇帝晚上来时特意换了件没那么繁琐的衣裳,袖口腰带就束得极紧,勾勒出少年清瘦的线条,他取了发冠,只用发带,竹青色发带裹在黑发中,随风飘扬。 霜刃佩在腰间,李成绮收敛了满面笑容,神情冷下来时竟仿佛换了个人。 不得不承认,小皇帝即便是个花架子,也是个漂亮逼人的花架子。 奉谨站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询问道:“陛下以前可学过剑术吗?” 李成绮甫一开口,那点尊贵肃然的冷意瞬间极烟消云散了,他朝奉谨赧然地笑了,露出一对小酒窝,“不曾,一点都不曾。” 奉谨不意外地点点头,“那臣先教陛下执剑。” 李成绮拔剑出鞘,剑鞘被青霭接过去。 寒光瞬间照亮了李成绮的面容。 奉谨站在不远处,由衷地赞叹道:“好剑。” 成绮颔首一笑。 因为他祖父和爹都不尚武的缘故,府库中保存的宝剑并不多,且大部分都被李言隐拿出去随意赏人了,李成绮不耐烦再派人开府库,便拿了李旒送来的霜刃。 奉谨走到李成绮身后,道:“陛下,请将剑举起。” 李成绮举剑。 作为一把剑,霜刃的重量并不轻。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孱弱皇帝,李成绮刚拿一小会就觉得手酸。 他上辈子连个桌子都掀不动,这辈子比之前强点,但因为家中娇惯,疏于锻炼的缘故,也就是强一点。 “陛下,双脚要错开。” “双臂抬高,再抬高。” “双臂向下用力。” …… 李成绮举着剑,手腕酸痛得霜刃几乎要脱手。 奉谨给他调整好了姿势,仔细端详一番,终于稍稍满意。 奉谨没教过别人,其师从名家,老师苛责严厉至极,他今日拿出来教李成绮的都是当年他老师教他的,只不过减轻了好些。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3节 即便在夜晚,小皇帝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 “陛下,再抬高。”奉谨出声提醒。 他从前练剑时,动作稍有不对,老师都要用剑鞘敲打,面对身娇骨柔且尊崇无比的小皇帝,奉谨当然不能动手,只能不时出言提醒。 李成绮依言抬高。 整条手臂上传来的酸麻疼痛宛如坠了坠了铅块,李成绮一动不动,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后颈处湿热微痒。 风吹花叶,刷刷作响,蝉鸣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若隐若现。 奉谨看了一眼桌子,香炉中的香已燃尽了。 “可以放下了,陛下。”奉谨开口。 李成绮收剑。 他根本没学过剑术,姿势也就无处谈标准与否,但动作很是好看,他无论做什么都有种慢条斯理,家教森严的漂亮。 剑尖垂地,李成绮轻轻呼了一口气。 奉谨有些惊讶。 宫外对这个少年皇帝的传言不少,流言蜚语中,奉谨能想象出的是个被惯得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又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不曾想李成绮竟一句抱怨也无。 李成绮做事从来有始有终,罪既然是自己找的,那也得自己受完。 一宫人接过李成绮递来的剑。 青霭为成绮与奉谨各倒了一杯茶。 李成绮轻啜一口。 奉谨端着茶站在他身边。 李成绮有些无奈,“封卿不必这样多礼。” 奉谨闻言,立刻喝了半盏,令行禁止。 李成绮无言以对,习惯了谢明月的绵里藏针,突然碰见一这么乖乖听话的他不太习惯。 他看得出来,奉谨不渴。 不渴其实不必喝。他在心中更无奈地想。 小皇帝将茶杯放到桌上。 奉谨与他对视。 李成绮立刻明白了奉谨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不用奉谨出言提醒,便主动站了起来。 奉谨拔剑出鞘,平剑而立,他手臂崩得紧而直,与剑锋成了一线,隔着戎服,李成绮仍旧能看到他手臂上因为用力而贲起的肌肉。 剑不像是一把剑,反而像是奉谨身体的一部分,气力贯穿剑身,直达剑尖。 清风吹过,头顶树叶簌簌作响。 一片青绿的树叶打着旋往下落。 奉谨动了。 李成绮只能看清他动了,却看不清他究竟什么时候出剑,剑光冷凝,来如雷霆震怒,剑鸣清越,竟似龙吟。 李成绮瞳孔一震。 好快! 倘若奉谨的剑是冲着他脖子来的,他现在恐怕已经血溅五步。 冷光骤然而过。 奉谨负手收剑。 毫无伤痕的完整树叶缓缓落下。 青霭得李成绮目光示意,弯腰拾起树叶,双手托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拿起。 树叶自中心弯曲脉络而起,在成绮手中断做两片。 奉谨道:“陛下,此为刺剑。” 李成绮二指夹着叶片,望向奉谨由衷道:“孤今日见奉卿用剑才知何为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奉谨执剑见半礼,“谢陛下夸赞。” 李成绮原本偃旗息鼓的心思一下又死灰复燃,眼睛亮晶晶的,“请封卿教孤。” 奉谨道:“是。” 刺剑是剑术中最基本的动作之一,其后不论多少复杂剑术,皆万变不离其宗。 李成绮刺剑的动作仍旧漂亮,但力量很不足。 在奉谨看来,李成绮刺剑,无非是比照着他的样子,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李成绮执剑一刺,凭借着霜刃吹毫立断的锋利斩断了旁边一棵可怜的牡丹花。 碗口大小的花倏地落地。 奉谨:“……” 他有预感,这片花林不久就会一棵立起来的花草都不剩。 李成绮收剑,看向奉谨。 奉谨干巴巴道:“陛下,请继续。” 李成绮学着奉谨的样子再度刺出,如此反复百次,奉谨不开口,他亦不停。 小皇帝累得有些喘息,犹问道:“奉卿觉得,孤学多久能上阵杀敌?” 奉谨顿了顿。 不知为什么,练了这么久剑之后,李成绮的眼睛反而更加明亮了,被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怀希冀地看着,奉谨发现即便自己再怎么不喜欢奉承上司,也说不出上战场这种事您还是不要想了的实话,他斟酌片刻。“旁人或许要十几年,凭借陛下的资质,五年足以。” 李成绮听到五年,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路上,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奉谨余光看去,透过层层花木,乃可见是一穿着灰色衣袍的青年男子——谢明月。 奉谨暗暗吃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谢明月不穿官服的样子。 李成绮自然也看见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扬起,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谢明月沿着小路往这边走。 李成绮仍保持着执剑的姿势,当谢明月的身形终于完整地出现他眼前时,他疾步上前,足下一点,借力将剑刺出。 直指谢明月! 四座皆惊。 谁都知道李成绮手中的剑是霜刃,是再锋利寒凉的不过的宝剑。 剑尖在谢明月眼眸中不断放大,他却毫无闪避的意思。 李成绮唇角笑容璀璨,比方才被他一剑刺下的,盛放的花朵更为艳烈。 这种静气,几十年内李成绮恐怕无法再从第二个人身上看见。 李成绮剑锋偏转,一瞬间好像站立不稳似的,朝谢明月的方向扑去。 有宫人看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景堪堪倒吸一口冷气。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月没因为喜洁眼睁睁看着李成绮摔倒在地,他就手一揽,环住了李成绮的腰,将小皇帝往怀中带。 李成绮眼见将要撞上谢明月的鼻子,未拿剑的手在他肩膀上撑了下,堪堪拉开一点距离。 谢明月的面容近在咫尺,睫毛微微颤抖,看上去居然给人柔弱可欺的错觉。 颜色清丽,秋水为神。 李成绮在心中感叹,他能容忍谢明月这么多年,除了谢侯确实能力过人之外,还有这张长得恰到好处让李成绮无一不喜欢的脸。 他手中犹然握着那把剑。 谢明月顺着他汗津津的手腕看到了被他握住的这把剑上。 霜刃。 冰冷的手指搭在李成绮握剑的手腕上,凉得小皇帝下意识想要缩手。 因为难得练剑的缘故,李成绮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很有力,是一个健康的、生机勃勃的少年人的脉搏。 谢明月忽地加重了力道,不知道他按在哪里,李成绮本就手酸,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手腕顿时发麻,闷闷地吭了一声,五指乏力,剑猝然下落。 咣当一声。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却安静得连落针都能听到。 谢明月松开手。 李成绮稳稳站回到地上,晃了晃酸软的手腕,仰脸笑道:“孤剑术如何?” 谢明月温言道:“翩若惊鸿。” 宫人小心翼翼地向前,为小皇帝将剑收回。 谢明月从袖中拿出手帕,再自然不过地递给李成绮。 李成绮轻车熟路地接过。 手帕上的花样今日是另一个样子。 是一株亭亭玉立的兰花。 李成绮擦了擦脸上的汗。 “太傅。”奉谨见礼。 谢明月朝他一颔首。 奉谨安静地退到旁边。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4节 李成绮将湿漉漉的腮边碎发撩到耳后。 小皇帝脸颊泛红,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明亮。 “陛下为何没用臣送的剑?”谢明月走到桌前,一面给李成绮倒茶一面问。 雪白的手帕擦过李成绮的侧颈。 “先生送的那把剑过于稀罕名贵,”李成绮道,这却不是敷衍,而是实话,谢明月那把青玉案实在太秀丽,太精致了,不似凡铁打造,竟像是玉石琉璃所制。 纵然李成绮知道青玉案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脆弱,但还是很怕自己不小心将剑弄坏,“孤舍不得拿出来。” “臣赠剑所愿不过见青玉案能日日佩在陛下身上,”谢明月的声音中有几分叹息,“还是说,青玉案不及摄政王所赠的那把更得陛下心意?” 他眉宇微蹙,似含着些忧愁。 李成绮心中一动。 他不无悲哀地想他娘说的是对的,他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李言隐。 比如说,他们都喜欢神清骨秀,仪容清丽的美人。 小皇帝笑,“那孤明日就将剑带在身上,夜中也不摘下来。” 奉谨听这君臣二人谈话,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和难安,好像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一般,愈发想往后靠,和草木融为一体。 谢明月流露出些浅淡的惊讶。 小皇帝摆弄着手帕玩,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 谢明月手指微动,他低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李成绮道:“怎么了?” 谢明月轻轻一笑,道:“陛下今日倒很纳谏如流。” 李成绮心说,你想说的恐怕是听话。 李成绮顺着他的话,“那先生有没有觉得很满意,很高兴?” “臣很高兴。”谢明月回答得状似恭谨。 “那孤能出宫吗?”李成绮一鼓作气地问。 谢明月唇角的笑似乎没那么真挚了。 “不行吗?”小皇帝好像很低落地问。 谢明月居然点点头,“可以。”小皇帝眼睛一下就亮了,“陛下想去哪,臣陪陛下去。” 李成绮刚摆出来的笑容微僵。 “先生为国事忧劳,”他斟酌着词句,“孤不想先生再为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操劳,”成绮顿了顿,“有小侯爷陪着孤,先生不必担心。” 谢明月朝小皇帝笑,很有些静如秋水的韵味。 “即便有谢澈在,臣还是很忧心,”谢明月含笑:“想必以陛下之善解人意,一定不会陛下不会忍心让臣操劳完国事,再去操心陛下吧?” 李成绮一时语塞,想反驳又找不出合适的话反驳,小声嘀咕道:“那孤就偷偷跑出去。” 谢明月恍然大悟,“原来陛下是想去顺意楼。” 他唇边仍噙着一抹笑,神情温和照旧,无形的压力却让人想要窒息。 四周静寂,青霭担忧地看向小皇帝。 李成绮心说怎么就孤想去顺意阁了? 他张了张嘴,又觉得没必要向谢明月解释,干脆歪了歪头,表情疑惑地看向谢明月,他的头发有点乱,这样看起来便毛茸茸的,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谢明月思索须臾,而后极顺手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皇帝差点没弹开。 谢明月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把他当儿子了吗? 李成绮仔细思索,谢澈过继给谢明月时年岁应该不大不小,很是懂事了,自然不可能再和谢明月有什么父子间的亲密举止。 虽然李成绮觉得自己这个年龄,也过了能天真无邪承欢膝下的时刻。 好在谢明月就揉了两下便收回了手。 “先生这是拿孤当儿子养了吗?”李成绮忍不住低声说。 谢明月闻言表情似乎停滞了一秒,他以一种疑惑得不能再疑惑的语气问:“当儿子?” 李成绮重重点头。 谢明月垂首道:“陛下是先帝之嗣,九五至尊,臣不敢将陛下视为谢氏儿郎,”,他唇角微微上翘,是一个淡笑的样子,声音轻而缓,好像只想李成绮一人听到似的,“只视之如女。” 李成绮一愣,他马上反应过来谢明月这句当女儿是什么意思。 如果谢明月死的不那么早,着女装这事大约会被他拿出来说一辈子。 李成绮表情颇为一言难尽,他快速扫了一眼尽量让自己和花木融为一体的奉谨,也压低了声音,“放肆。”只是没有任何威慑力。 谢明月看他炸毛一样的神情,安抚道:“很漂亮。” 李成绮:“……”他深觉谢明月安慰还不如不安慰。 小皇帝吸了一口气,扬起笑脸道:“孤也觉得漂亮,”他手指绕着垂下的长发,小指微微翘起,很像个娇俏的姑娘,“若先生真找了与孤形貌相似的姑娘,别忘了告诉孤,孤立她当皇后。” 谢明月闻言不接他立后的话,只笑问问:“陛下当真不出去?” “不去。”李成绮回答的十分果断,沉默片刻,又问道:“去哪?” “行郊。” “不去。”李成绮道:“行郊有什么,无非是,”马场,狩园,还有一座不大的温泉别苑……而已。 他上辈子骑马的次数极少,他那个身体上马都很是艰难,更别说骑马了,就连秋狩这般重要的场合李成绮也不曾骑马射箭,最多站着射支箭。 他秋狩时不是没见过他那些善于骑射的臣子的马上英姿,但他对自己身体实在清楚,每年不过坐在高台上谢明月等重臣谈笑。 李成绮看了眼在自己眼中极是清丽婉约的谢明月,便是连这位谢先生,也能拉开硬弓。 犹在酸疼的手腕把李成绮拉回了现实。 小皇帝骨架细弱,若不是没病,大约连他之前的身量都不如。 “孤不去。”李成绮模样看起来像是在赌气。 谢明月点点头,“既然陛下不想去,便不去。” 李成绮被噎了一下,谢明月一定看得出来他想要的是个台阶,然而谢明月不愿意给! 小皇帝腮帮微微鼓着,有点幽怨地看了眼谢明月。 谢明月顺手将李成绮垂到胸前的几缕长发撩到了身后,小皇帝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后一退,不让他碰的意思十分明显。 发丝从掌心擦过。 谢明月眼中笑意更甚,“明日去?” “孤没说孤要去。”李成绮嘀咕道:“除非小侯爷也去。” 明明想去的心痒,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谢明月讨价还价,玉京侯无奈一笑,“那便让谢澈去。” 小皇帝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他高兴时喜欢拉人手,谢明月的手近在咫尺他下意识伸出手去,伸到一半猛地想起谢明月那点治不好的毛病,转而扯住了谢明月的袖子晃了晃。 然后在谢明月凝眸微笑的神情中悻悻收回手。 “那,”小皇帝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谢明月的脸,“有小侯爷去,先生是不是也能安心了?” 作者有话说: 存稿要浪没了,我再努努力。感谢在2022-04-19 00:00:00-2022-04-19 22:5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北郊狩园。 日光明媚, 微风柔和,时值盛夏, 狩园各处碧色如烟, 绿荫正浓。 李成绮认真道;“小侯爷可知道狩园的来历吗?”他眸光专注,看得与之对视的谢澈怔然,“这里原本是高祖潜龙之时外宅,高祖登基后将狩园翻修, 后经几代帝王休整扩建, 便有了而今的规模。” 谢澈点点头,“臣知道。” 李成绮顺手折了一朵魏紫, 道:“你看。” 谢澈定定地看李成绮手中的花,他自衬是个俗人, 除了觉得这朵花挺好看之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看花。”李成绮道。 谢澈:“……” 他忍了忍。 他忍了又忍,在小皇帝把目光投到芙蕖池时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上马?” 李成绮闻言一脸惊诧,“孤什么时候说要上马了?” 谢小侯爷手里正攥着缰绳, 旁边,是一匹安安静静咀嚼着魏紫的马, 似乎感应到了气氛不对, 名为明日归的黑马茫然地抬头, 眼睛大而温润。 “那您,叫臣牵马出来做什么?” 谢澈不得不承认, 在小皇帝让自己陪他出去,且不带一随从时,自己的心情, 确实有点说不出的雀跃。 这份雀跃在牵着马陪小皇帝在芙蕖池附近逛了小两个时辰后缓缓地消失了。 李成绮却问:“小侯爷是不愿意和孤一起?” 谢澈愣了一下, 马上回答:“当然不是, 臣……”他察觉到自己回的太过焦急, 而李成绮的神情看起来他只是想开个玩笑,“臣不敢。” 李成绮摸了摸明日归漆黑如墨的鬃毛,笑眯眯地夸道:“好乖。” 谢澈怎么听都觉得很不对劲。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5节 明日归用耳朵蹭了蹭李成绮的掌心。 小皇帝笑得眼睛都眯起,显然很是受用。 明日归是谢澈特意挑的马,马匹通身纯黑,唯有四蹄纯白,宛如踏雪一般,长得威风凛凛,性格却极为温驯,只不过实在太安静,所以并不很爱亲近人。 “小侯爷,”李成绮手捧着那朵魏紫喂明日归,偏头苦笑着对谢澈道:“孤不会骑马。” 谢澈顿了顿,从上到下地扫视了一圈李成绮,神情中有几分怀疑。 小皇帝在没登基之前怎么说也是平王世子,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再怎么娇生惯养,也不可能不会骑马,他又不是身体有恙,况且又是个喜欢到处游玩的跳脱性子。 谢澈表情中的不信太明显,李成绮叹了口气,“孤真不会,”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当年被李言隐命人用绊马索绊倒,险些摔断了腿,高烧不退数日的场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孤之前骑马摔下来过,摔得半年不能走路,家中人见了,”他这话说的极温和,“再不敢让孤骑马。” 谢澈听他这样说,怎么可能再逼他,只轻轻地问:“那陛下秋狩的时候怎么办?” 先帝孱弱,多走几步都能虚弱得喘息咳嗽,大典能避则避,甚至还出过让摄政王代为祭祀的事情,弄得朝中一时人惶惶,纷言陛下百年之后欲立弟,到了秋狩时却令谢明月主持大典。 “秋狩……”李成绮随口道:“往年如何办,今年就如何办,三年无改父志是为孝,正好让旁人看看孤的孝心。”那他祭祖的时候岂不是还得管自己叫爹? 谢澈不语。 先帝在时的最后一年……却是李旒主持大典。 而前几年都是谢侯。 周朝帝王祭祀这块一直都是笔烂账,崔愬专权时嚣张跋扈,代李言隐行天子之权,到了李昭时,皇帝身体实在太差,让他行几个时辰的祭祀,和要弑君谋反没什么区别了,而新帝时,谢澈沉吟,新帝为李旒所立,李旒又是新帝名义上的叔叔,于情于理,小皇帝都应该更亲近李旒。 “都是小事,”李成绮把手中的残花抖了抖,顺手抓了谢澈牵缰绳的手,拍了拍,“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提前为孤担忧。” “臣……” 小皇帝一笑,两边圆圆的酒窝好像盛着糖水,“不是担忧孤?” 谢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担忧陛下。”李成绮的手近在咫尺,细白得谢澈都怕他手中的缰绳弄伤李成绮的手掌。 陛下好像,很喜欢碰旁人的手?谢澈不由得想。 没有任何目的,像是经年养成的小习惯。 不管是对他,对原简,还是对任何人。 李成绮却不知道谢澈心中翻涌的是何种复杂的情绪,哪怕他知道,他也并不在意。 做了十几年皇帝,李成绮深知自己一言一行都会令他的臣下,他的随属千般小心,有万种猜测,竭力揣摩他的心意,李成绮不会明言,相反他还会有意无意地利用这点,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小侯爷,教孤骑马。”李成绮道:“孤要骑回去。” 李成绮先前看他们骑马时的飒爽英姿但不很羡慕,他身体羸弱,如非必要,绝不会主动骑马找死,今时不同往日,能骑为何不骑? 他刚才确实踌躇,奈何明日归实在乖顺亲人,李成绮很是喜爱。 就算李旒送匹温顺的马都比送那个光会气人的鸟强。他心说。 若李旒在,恐怕会觉得十分委屈。先帝从不骑马,他送匹马,倒好似是讽刺一般。 “什么?”谢澈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成绮轻轻拍了拍明日归,“骑回去。”他重复了一遍。 小皇帝什么都喜欢碰一碰,摸一摸,拍一拍,谢澈怀疑,这时候要是给小皇帝牵条狗过来,李成绮摸狗的姿态和摸人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谢澈收敛了心中异样情绪,担忧地看了眼少年被衣袍遮掩下的双腿,“无事吗?” “经年旧伤,”李成绮漫不经心地笑道:“今日若是不提,孤都要忘了。” 他言谈随意,笑容明朗,眼睛清亮如水,不带半点血腥气。 谢澈却觉得有点微妙。 这神情他很熟稔,他常常在,在谁脸上看到过? “陛下能自己上马吗?”谢澈回神,自然地回李成绮道。 李成绮叹息,“小侯爷,孤若是自己能上去,孤便带青霭他们出来了。” 若能骑术惊艳过人,李成绮也绝不会只带谢澈。 谢澈笑。 小皇帝瞥了他一眼,少年人笑容收敛不少,然而李成绮还是能看出其中的戏谑来。 谢澈转过身,仔细检查了一遍马鞍,而后才虚带着李成绮站到明日归旁侧。 谢澈手按在前鞍桥上,侧身对李成绮道:“陛下左手抓住这处,右手,”他点了点后鞍桥,“这处。而后腿上施力,”话音未落,小侯爷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手不要松开。” “陛下明白了?”谢澈骑在马上问。 李成绮沉思片刻,“看明白了。” 谢澈轻松地从马上下来,绕回到李成绮身边。 李成绮:“……” 他伸手,抓住了前鞍桥。 上次骑马,不算他死的时候都过去了十几年,当时情势太急,容不得他思量,骑马时情状不怎么记得,只记得摔下马时满眼鲜红。 然后,他抓紧,学着谢澈的样子,左腿施力,试图将自己支起来。 谢澈在下面轻轻一扶他的小腿,李成绮顺势坐到了马鞍上。 然后,他想,谢明月来了。 他连近处的谢明月都看不清,却好像看见了远在皇宫的李言隐的神情。 他满身的血和尘,模模糊糊地听见守将惊恐跑来的脚步声,谢明月想扶他起来,他那时好疼,疼得神智都恍惚,竟对谢明月露出一个笑,颤抖着拍开谢明月玉琢一般的手,低声说;“玄度,我身上脏。” 他不要谢明月扶,挣扎着起来,眼前却骤然黑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成绮抓紧了缰绳。 谢澈道:“陛下?” 李成绮表情立刻变了,他僵硬地扭脖子,对谢澈笑得好不勉强,“小侯爷。” 谢澈无奈,“陛下,您可以动。” 李成绮僵直地呆在马上,好像刚才面无表情是被吓到了。 谢澈牵着明日归,慢慢往前走。 李成绮在马上一颠一颠。 “陛下,可要回去吗?”谢澈问。 已经中午了,暑气渐渐上来,即使站在树荫中,仍有些燥热。 李成绮估摸着谢明月事现在应该还没忙完,他俩碰到的可能性不太大,便点点头,“好。”他尝试着动了下,弯腰对谢澈道:“小侯爷,孤听说行郊附近有野市,与民方便,朝廷命不得骚扰禁止,其中不设宵禁,极是热闹,今夜可随孤同去吗?” 谢澈故作疑惑,“既然这样热闹有趣,陛下何不自己去?” “孤喜欢热闹。”李成绮道。 谢澈心说非是喜欢热闹。 而是他自己没法出去。 即便带着宫人护卫,在谢明月眼中和孤身一人出去没有任何区别,有谢澈在,李成绮出去的正大光明。 况且逛集市,带众多随从又有什么意思?反而不能自在行事。 谢澈并不戳破,只道:“好,臣酉时二刻去陛下那。” 李成绮手指点了点额头,“小侯爷午膳和晚膳不若过来同孤一起用。” 谢澈虽然很想,却不能,苦哈哈道:“臣叩谢陛下恩德,只恐怕不能,家父好不容易得了半日闲,来前便告诉臣,今日中午要问臣的课业。” 李成绮看得想笑,“先生教子真是用心。”他就手拍小侯爷的肩膀,“这般拳拳爱子之心,当真令人艳羡。”他眼中的幸灾乐祸不加掩饰。 “多谢陛下。”小侯爷的表情更苦了。 谢澈送李成绮回行宫。 正殿内在不碍事的地方摆了五缸冰,外面暑热难耐,甫一踏入正殿,顿觉寒气扑面。 小皇帝先进里面换了身衣服。 青霭从冰桶中拿出一条被濡湿的帕子,将水拧得半干,半跪下给李成绮擦手。 许是握缰绳握得太紧,李成绮掌心中留下了几道红痕,青霭用力极轻,低声道:“陛下,可要去传太医?” 李成绮疑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看见上面几条浅淡伤口后不由得好笑,“不必。” “先生是什么时候走的?”李成绮问。 “回陛下,太傅知您不在,只在这喝了一杯茶就走了,”青霭动作愈发小心,“谢太傅还说,伏天用多了冰受寒反而比平常更伤身,陛下用冰需节制。” 冰凉的帕子擦过指缝,“知道了。”小皇帝不在意似的回答。 李成绮午膳吃的不多,吃过略看了半个时辰书便睡下了。 殿中,烟香袅袅。 檀香消暑祛湿,用在夏天搁了冰盆的殿中再合适不过。 李成绮在车上本就没睡好,今天同谢澈出去了一上午,中午睡得时间便比之前长上不少。 待他睁眼,窗外天空已泛紫。 小皇帝按了按太阳穴,道:“小侯爷可在殿外吗?” “回陛下,小侯爷不曾过来。”有宫人回答。 李成绮疑惑地嗯了一声。 这个时候,谢澈也应该到了。 莫不是谢明月的功课还没问完? 李成绮晃了晃因为睡得太久有点疼痛的头,哑声道:“更衣。” 谢澈不来,他找去就是了,再派人同谢明月说一声他同自己游园,谢明月不会反对。 谢氏父子住的地方离行宫不远,辇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庭院深而安静,若非侍卫站在院外,李成绮甚至要怀疑这里是不是早就荒废无人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6节 侍卫见礼。 李成绮大步踏入。 宫人刚要来迎,小皇帝摆摆手,“不必打搅先生。小侯爷在哪?” 宫人请小侯爷过去。 这处庭院看起来普通,内里大有乾坤,李成绮跟着拐了几次,放到书房前。 里面更是安静,李成绮心说这简直是一处修仙所在了。 连琯朗的吞星台都不一定有这清净。 宫人将成绮领到书房门口,无声地躬身下去。 房门没关,入目却不见人影,书房陈设极简单,多宝格上摆着几部不会有人翻看的书,还有几样颜色素净的花瓶摆件。 李成绮走进书房,拐到内间,方见内间与外间以屏风为隔断,隔着屏风,隐隐看到个跪坐着写字的人影。 李成绮心说这孩子该不会被他爹罚了吧? 自他登基以来,小侯爷日日往宫中跑,真有什么功课,大约也落下不少。 李成绮往后屏风边上一靠,没骨头似的,调侃道:“怎么还在这枯坐着,莫非是不要和孤一道出去了吗?” 屏风后的人影提笔动作一停,仿佛在思索似的。 没等李成绮问出第二句,“出去?”他便疑惑地开口。 这声音极动听悦耳,李成绮心中却悚然一惊,“谢……先生?” 这不是谢澈的书房? 他难道刚才说的不是来见小侯爷而是来见侯爷吗?! 李成绮快速地回想了一番,他没说错,他口口声声说要见小侯爷,结果见到的居然是谢明月。 李成绮恨不得拔腿就跑,但还硬着头皮碍着礼节和谢明月说话,“孤不小心走错了地方,不曾想是先生在这里,打扰了先生孤心中惭愧,他日一定等先生闲下来时再登门致歉,孤这就离开,先生不必送孤,不必理孤,就当没看……”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月起身,绕过屏风。 李成绮近乎于绝望地闭了下眼睛。 谢明月已经到了走到了他面前。 李成绮睁开眼,见谢明月着皊色鹤氅,眸如秋水,神清骨秀,削刻的手腕在宽大的袍袖下显得有些嶙峋,手腕上一道艳色,仿佛是不经意将朱墨蹭到了手腕上。 李成绮怔忪一瞬。 谢明月眼中笑意倦倦,在灯下,带着几乎夺人心魄的缱绻。 “去哪?”他问。 第36章 李成绮顿了顿。 他原本想说哪也不去您听错了我现在就走, 然而谢明月的神情实在太温柔了,太无害了, 他眼中含着倦色, 没有半点掩饰,仿佛对李成绮毫不设防。 李成绮的心尖像是被人用力掐了一下。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念旧,很念旧的人, 虽然好像谁都不相信。 “孤听闻行郊外的野市很是有趣, 今天晚上想去看看。”李成绮道:“小侯爷呢?” “谢澈今夜恐怕无法同陛下一道了,”谢明月的笑容里含着几分歉然,“明日如何?” 李成绮眨了眨眼,脑中飞快地转着。 倘若这时候谢澈和他已经走了, 那么事后通知谢明月一声,谢侯也做不了什么,偏偏眼下谢澈不见踪影, 难不成让他和谢明月要人,就为了出去看个集市吗?况且野市每日都有, 晚一天看无伤大雅。 李成绮神情颇为遗憾, 试探着提议道:“若是孤自己去呢?” 谢明月轻轻叹了口气,“臣不是要拂陛下的兴。” 他一开口李成绮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绝无可能。 李成绮很是低落地点点头,万分乖顺的样子。 他心里清楚, 倘若没有谢明月的首肯,或者谢澈的陪同,他连狩园都出不去。 但是今日, 是野市最后一个晚上。 “孤知道了。”他回答, 朝谢明月颔首,“那孤就不扰先生的清净了。” 他转身出去, 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屏风前面的谢明月。 谢明月好像在等李成绮离开之后再回里面,他垂着眼睛,极驯顺,极恭谦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李成绮的错觉,他觉得谢明月神情中除了恬静和抱歉,似乎还有点伤心。 可谢明月什么都没对他说。 李成绮张了张嘴。 他想,孤也不想和他一起去,可是他穿着一身白衣,出尘得就像天边高悬的月亮。 李成绮想,原来谢明月穿白衣是这个样子。 如此温和,如此孤寂。 孤真的,不想。 李成绮转过头,扬起一个笑,有点算计,还有点恶劣,“不如先生同孤一起去?” 他话音已落,回应他的却是一片宁静。 李成绮从未经历过邀请旁人却仿佛被拒绝的场面,难得地体会到了何为尴尬。 也是,谢明月喜欢干净,要他在人熙熙攘攘的地方不如杀了他。 他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若不是先生公务繁忙,想来一定会随孤去野市,先生忙,孤先走了。” 李成绮转过头,却听身后想起了一阵脚步声。 谢卿。他在心里道,你不会不想去还不让孤也去吧。 谢明月道:“现在就走?” 李成绮一下转头。 谢明月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样明快的颜色照得李成绮只觉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走。”他点头,心中惊愕不可言说,“不必带人,人太多了逛集市无趣。” 谢明月道:“好。” 天已彻底黑了下去。 夜风吹拂。 两人先乘了马车,目中所见野市后方才下车。 谢明月先下车,偏头看了眼还在车上的李成绮。 李成绮心说谢卿你都不愿意装装样子扶孤一下吗? 他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然后顺手拍了拍衣服下摆不存在的灰尘。 野市喧嚣热闹,一派烟火气,不同于城中摊位界限森严有序,野市如其名,摊子随意地支着,人多的地方,摊位便一个挨一个,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人少的地方则不然,零星二三摊位,空余的地方足以跑马。集市大小亦没有定数,人多就大,人少就小,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为了提醒车马,在不远的地方立了一块石碑。 车夫就是看见了这块石碑才驱马停下。 李成绮回头看了一眼,疑惑道:“他不跟着我们?” “陛下不是说不需太多人吗?”谢明月比李成绮看起来更疑惑。 李成绮表情诡异。 不带太多人和一个人都没有是一个意思吗? 李成绮知道护卫会在暗中保护,但是……以李成绮这般见到什么要买什么的性子,东西买多了谁来拿,让谢明月拎? 想想谢明月为他拿东西的样子,李成绮觉得谢明月手里提着他的人头都比这个画面更顺眼。 “先生,”他看着谢明月无辜的神情,硬生生将想说的咽下去了,“说的对。”说着,快步向前走,去看那块石碑。 石碑上规整地刻着大隐隐于市这五个字,字体工整,却谈不上风骨。 让李成绮想起自己的那笔破字,他转头,对谢明月道:“先生,字体风骨万千,然而无论不变,还是万变,字终究是字,脱胎于至简,由简至繁,这样的字算不算一种返璞归真?” 谢明月扫了眼那块石碑上的字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温声回道:“陛下,臣觉得,大道行简与春蚓秋蛇是两回事。” 李成绮无言片刻。 但他想反驳,他写的字还没难看到行之若萦春蚓的程度。 崔桃奚写的一笔开阖大气的好字,崔愬与崔桃奚的习字先生是同一人,兄妹两人笔体相似,皆大气磅礴,只在细微处有差别,李言隐的字更是刚如铁画,媚若银钩,可称一代大家,被这三人教养着长大,李成绮的字却只平平无奇。 李成绮不由得叹了口气,很想拍拍谢明月的肩膀,刚把手抬起一点忽然意识到高度不对,人也不对。 虽然字写的一般,但他还想要手。 李成绮自若地将手放了下去。 野市内喧腾。 李成绮神情很是好奇一般地左看右看。 其实除了没有城中集市那么多规矩之外,野市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李成绮远远地看见卖灯的探子,纸灯做的栩栩如生,在夜晚流光溢彩,夺人眼球。 李成绮朝灯摊走过去。 摊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容貌极温婉,在烛火下青丝漆黑如墨,盘着妇人发髻,身边还有个年岁不大的小孩百无聊赖地伏在她膝上,见李成绮走到摊位前,笑着招呼道:“小郎君且随便看看,我家做灯用的都是密香纸,雨天拿出去也不烂,你闻闻,上面还要香味呢。” 李成绮提起一盏龙头灯,倾身闻了下,果然异香扑面。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7节 这龙头鬃须怒张,龙眼金亮,用色极明亮张扬,看上去威风凛凛。 李成绮提着给谢明月看,笑道:“先生闻闻,比好些脂粉都好闻。” 谢明月配合着倾身闻了下,确如成绮所说那样好闻,“小公子对脂粉很有研究。”他回答。 李成绮:“……” 谢明月是不是在影射他穿女装的事情? 谢明月是个蜮精吗? 谢明月被李成绮这般看着,有点茫然地与他对视。 还是他想多了? 摊主见他爱不释手,笑道;“小郎君真是好眼光,这样式的灯拢共就五个,今儿刚开市就卖出去四个,你手中拿的是最后一个,小郎君若是喜欢,半个银稞子便拿回去。” 李成绮有了上次的教训,出门已知道带荷包。 他指望不上站在旁边一脸不食人间烟火气的谢侯爷能随身带钱。 他将灯递给谢明月,正要解荷包,那原本好好的木灯杆却突然不堪重负似的,只听咔嚓一声,竟断在了谢明月手中。 龙头灯砸在地上。 密香纸厚重,防火不防水。 李成绮猝不及防,被谢明月揽到身侧,离摊子远了几步。 李成绮知道周围有守卫,只需谢明月令下,便可直接抓人。 那摊主显然已经见怪不怪,面上有几分讪然,推了推趴在双膝上的小孩,小孩不情愿地起身,在木桶中舀了瓢水,将正燃着的灯浇灭了。 李成绮感觉到腰间的手慢慢放松了。 “小郎君,”这女子有几分局促。 李成绮一笑,“我看夫人手边那盏护理灯也好看,不若就这个吧。” 摊主拿起狐狸灯,仔细摸过一遍灯杆后才递给李成绮,李成绮正要给钱,谢明月却比他快了一点,只是一点。 李成绮目瞪口呆,灯都是谢明月接的。 “走吧。”谢明月提着那盏狐狸灯地李成绮道。 李成绮这才回神,跟上谢明月。 谢明月要把灯交给他,李成绮却摇头道:“先生再拿一会。” 谢明月手指秀长,握着灯杆愈发显得指骨分明,他生得不坠尘世,偏偏手里拎着盏稚气的狐狸灯,不显违和,反而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李成绮感叹道:“造化不公啊。” 谢明月不解,偏头看他,灯光落在人面上,将轮廓软化了许多,眸光柔软,好似揉了灯光在其中。 “让开,让开——”前面忽一阵混乱,推搡声,哭叫声,咒骂声登时连成片。 远远见几人骑着高头大马,在集市中横冲直撞,正朝这边奔来,撞散了一路摊子。 “陛下。”谢明月轻轻道。 李成绮眸光冷然,问谢明月,“先生,闹市纵马撞人,依律应如何惩治?” “那要看,为何纵马。” “拦下问一问吧。”李成绮语气颇为犹豫,似乎有点惴惴。 谢明月颔首。 李成绮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竟被谢明月带着转过身去,他下意识跟着转身,只听身后砰地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接连数碰撞声,顿时人仰马翻。 众人皆见那先前在市中纵马的几人撞到在地,一时哄笑大起,竟还有人高声叫好。 李成绮疑惑,“先生?” 谢明月低头,对李成绮道:“陛下,市中嘈杂,不如将他们带出去。” 李成绮自无不可。 他就是不解,谢明月到底不让他看什么。 他想回头,却被谢明月按住了脑袋,揉了下。 李成绮顿时觉得心情复杂。 所以现在谢明月这个不愿意被人碰的毛病是变成了我能碰你你不能碰我吗? 然后他就被谢明月轻轻推着走了。 他们出去,人群无热闹可看,自然慢慢散开。 加之绊马的那群人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下手却如此利落狠辣,知道不是傻子都知道下令的那人身份不同寻常,谁都不愿意为了看热闹惹事。 待出野市,也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在远远地探头看。 李成绮转身,见方才那几人都被捆得宛如集市上卖的螃蟹那般严实,嘴被不知道哪来的布堵着,脸色涨得通红发紫,面上毫无惧色,竟全是愤怒。 李成绮顺着看过去,看见了一人格外不同,只用绳子绑住了手,麻绳粗粝,同皮肤摩擦的地方不住地往下滴血,染红了他衣裳的下摆。 这人满身尘土,衣裳也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一张脸上伤痕累累,且仍遮不住这青年人俊逸深邃的轮廓,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那双眼睛,幽蓝幽蓝,简直像一头狼,偏偏眼神毫无攻击性,唯有一片悲恸与震惊罢了。 这是个戎人。 李成绮心想。 大周子民,除了在边境与戎通婚的,都不会有这样蓝的眼睛。 他下身的衣料被磨得破碎,看起来应是被拖拽跑马了数里路。 李成绮看了眼谢明月,谢明月点点头,一护卫抽出了为首者口中的布团,那人舌头终于有处安放,张口便是:“你们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阻拦王府的公务,还不放了大爷们,滚到……” 话音未落,护卫一耳光扇了过去,用了十足的力,李成绮只看见一道血混着几颗白花花的牙飞出去,他轻轻皱眉。 不是因为这护卫的力道,而是因为王府。 哪个王府?京中有几个王府? 京中虽有王侯众多,可不必提名字,只称王府的,不就只有宣亲王李旒! 李成绮一时思绪万分,此人若是同李旒没有关系,是随意攀扯自然最好,若有干系,李旒轻则是个治家不严的罪,可为何这样巧,偏偏是今日,偏偏是他出行的时候。 倘若谢明月故意让他看见……李成绮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要是他上辈子,李旒谢明月为了他的信任做出什么他都不奇怪,然而现在谢明月大权在握,根本无需在意他这个虚君怎么想。 况且,谢明月从不使这样的小手段,倒不是他为人光明磊落不屑此道,而是此人之煊赫权位,想杀谁,直接杀就可以了。 勾心斗角的前提是二者分庭抗礼,这么多年了,谁得分谢明月风光二三? 护卫将那人的嘴又堵住了,换了另一个人。 这人自然看见了地上的血和牙齿,被拿出了布条后见谢与李未开口,便没敢出声。 “周律明言不得闹市纵马,”谢明月开口,“若没打扰百姓,杖三十,若叨扰百姓,杖五十,”他说的很温和,却是说给李成绮听的,“损坏器物一律按市价赔,倘致死致伤,以杀人罪论处。” 李成绮点点头,笑吟吟地问:“我想听听,是什么样的公务,给了你们这样大的胆子?” 事关李旒,李成绮心情就更为恶劣。 这人面若金纸,哆哆嗦嗦道:“回贵人,小人奉王爷之令,押送人犯入京,事态紧急,才不得已在在市中纵马,不想冲撞了贵人,小人……” “你没冲撞我。”李成绮打断道。 这人立刻改口,“是冲撞了百姓,小人一定照价赔,小人一定赔,求贵人看在王爷的面子上,留小人们一条命。” 他句句带着李旒,李成绮几乎要掩盖不住眼中冷色,又不想叫谢明月看出来。 “既是公务,公文在哪?”李成绮问。 这人一下不吭声了。 “看来不是公务了,”李成绮朝蓝眼睛的青年道:“你说。” 青年听得懂他的话,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发出来。 护卫见状,过去扯开了这人掩盖着喉咙的衣裳,却见内里一道狰狞伤疤,宛如蜈蚣一般地趴在他的喉咙上。 他说不出话。 这双蓝眼睛无言地望着成绮,其中唯有深深的悲哀和苦意。 “掠买人口,即便是个戎人,也是要死的。”李成绮开口。 这人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道:“贵人,不是掠买,这是个官奴,便是借小人天大的胆子,小人们也不敢掠买百姓啊!”他头嗑得如捣蒜,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 “凭证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大人没给小人凭证,就说让押送到京中给王爷,主人做事,怎会给我们这些下人解释,求贵人见怜,求贵人见怜。” 见李成绮皱眉,谢明月示意护卫将这磕头的人拽起来。 护卫一手将此人提了起来,堵住了嘴。 李成绮转向谢明月,问道:“先生看怎么办才好?” “既无凭证,便送到刑部好好审问,依律办,”谢明月回答,而后像是安抚似的:“据他所说,人是别人送给王爷的,王爷和光同尘,想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李成绮悚然,神情却疑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谢明月的声音愈发温柔。 “不明白王爷做了与否与我有什么关系。”李成绮仰脸,神情茫然得近乎于真挚。 然后他清晰地看见谢明月仿佛十分开怀,答非所问道:“此人陛下欲如何?” “命人查查他的身份,在京中治好伤,遣回原籍便是了。” 原本安静无比的青年人忽地剧烈摇头,眼泪顺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簌簌下落,他张口,护卫凑近了一看,道:“他仿佛在说没有了。” 这是无家可归的意思? 李成绮略一思量,道:“先生,这人我要带回宫中。” 谢明月垂眼,温声笑道:“陛下既然想,那便无不可。” 今夜被打搅了,李成绮哪里还有逛集市的兴趣,“回去吧。”他说。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8节 “是。” 李成绮回去一路上兴致还很高,不时与谢明月说上几句话。 既回行宫,李成绮同谢明月一起下来,他今日活动得比往常多得多,下车时觉得双腿疼麻。 李成绮神情中有几分倦色,“幸得狩园中温泉,”他开玩笑一般,“先生劳累了一整天,可要同往吗?” 李成绮先前也不是没给过谢明月赐浴汤泉的恩典,不过都被谢明月以各种理由推拒了,以至于李成绮一直很不解自家温泉是不是哪不干净,竟这样不招谢明月待见。 谢明月喜洁他知道,因此这句话不过是客套,谢明月又不可能真去泡温泉,他看向谢明月,等着谢侯再一次找理由拒绝他。 谢明月略一思索,在李成绮果然如此孤早知道的目光中回答道:“谢陛下恩典。” 李成绮很看得开,谢明月在一点小事上拒绝他非常习惯,他就等着谢明月委婉拒绝,然后理解地说上一句,既然如此,孤不强求。 “君赐,臣不敢推辞。”谢明月回答。 “不去也……”李成绮一愣,“什么?” 第37章 李成绮泡在热水中, 舒服地喟叹一声。 直到换好衣服下水,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明月同意了, 谢明月居然同意了? 谢明月到底是年纪大了性格随和不少,还是仅不愿意和他接触? 泡个温泉而已有什么可接触的,他和谢明月所隔不知多远,和君主同在一汤泉沐浴, 那是宠妃才有的恩赏! 微微带着点奶白的泉水倒映着少年人被热气蒸得粉红的双颊, 李成绮对水自照, 觉得这张脸长得很漂亮, 很单纯,看起来仿佛听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被骗走。 水珠滑落, 淌在眼睛里有点蛰痒,他忍不住眨眼。 肌肤泛粉,就愈发显得那颗红痣红得惊心动魄, 李成绮以手指点红痣,轻轻划了下。 他上辈子, 也没长得足以让人退避三舍吧。 李成绮不解, 非常不解。 他自觉认识谢明月十几年, 谢侯那点隐藏在光风霁月外表下吹毛求疵的破毛病他一件件了如指掌,再活一次却有些看不懂, 或者说,没有上辈子看得那般通透。 李成绮往边上一靠,从池边早早放好的碗中捞了一枚蛋出来, 顺手在池壁上磕了磕, 轻轻啜了口半凝固的蛋液。 谢明月行事简直处处透着诡异, 他地小皇帝太温和了, 温和得李成绮都觉得毛骨悚然。 谢明月诚然性格温润,朝中皆知,可对所有人温和就是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他侍君主,合该驯顺,至少表面驯顺,谦恭未篡时。 然而他待小皇帝,实在过于纵容了。 李成绮好似极没心肺地啜饮了半个蛋。 纵容,却控制。 他把蛋从唇边移开。 谢玄度,到底想做什么。 他略一思索,又喝了一口。 但无论谢明月想做什么,他现在都只能受着而无力反抗。 有崔愬这样的权臣舅舅,李成绮最大的优点就是脾气好,先静后动,徐徐图之。 他半眯起眼睛。 唔,好像缺了点盐。 将喝得差不多的蛋壳向碗中一掷,李成绮将整张脸都潜入水中。 然后在水中吐了个泡泡。 罢了,想不出就不想。 想不出的事情太多了,他一件一件费心费力岂不是要累死。 李成绮又往外吐了个泡泡。 他闭上眼,仿佛犹能看见第一次入宫的谢明月。 他叹了口气,然后被呛了口水,一下从水中抬起了脑袋。 谢卿。 李成绮一脸幽怨,顺了顺气,又将脸埋入水中。 他泡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忽听外面有人说话。 李成绮陡地睁开眼睛。 谢明月在外面? 李成绮一愣,便听谢明月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陛下,泡久伤身。” 孤知道你学过医,谢卿,你对孤身体这般小心谨慎孤也不会多活上十几年。 李成绮从水中站起来,略擦了擦身上的水珠,随便拽了件里衣披上。 他系腰带的动作一顿。 “谢卿,你便是将孤按在床上,孤也睡不着,”李昭大病初愈后的面色已与他那身雪白寝衣没什么差别了,“什么是时候这六部二十一省的折子你都给孤烧了,孤方能无可奈何地睡个安稳觉。” “谢……”被吹了灯的李昭好不无奈。 始作俑者慢条斯理的将折子整理到一处放着,“等陛下歇下了,臣自然就走。” “孤已歇下了。” 谢明月将折子拿起来,朝皇帝见礼,“那臣现在就走。” 李成绮又叹了口气。 此刻他真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次和善心软念旧的好皇帝,道:“先生且进来说话吧。” 得皇帝首肯,谢明月却没有立刻进来,在外面静默一息,方才进入。 因刚从温泉中出来的缘故,小皇帝白玉一般的双颊泛着浅浅的粉,他随意地披了一件雪白里衣,身上因为没擦干的缘故,衣料吸了水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极为薄透。 长发梳得极低,从肩膀越过,垂在李成绮胸前,他泡在水中时实在无聊,发尾被编了一个粗糙的鞭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晃荡荡。 李成绮本眉宇中俱是张扬艳色,今日这样梳头发,无端显得十分温婉。 “先生。”李成绮拖长了调子,声音中带着点餮足的懒散,少年声音本极清亮,此刻却透着哑,沙沙的,好像在磨人心一般。 “陛下。”谢明月的目光从李成绮身上一闪而过,表情很有些不赞同。 李成绮低头看了眼,少年人长得太快,这件里衣做的时间有些早,就显得没有那样合适,加之他穿的不精细,领口大开,曲线脆弱姣好的喉咙与锁骨都明晃晃地露在外面,下面也不长,两条常年不见光的长腿露在外面,皮肤底色雪白,隐隐能见到青色的血管,里衣下摆沾了水,已近透明。 李成绮伸手拢了拢领口,将头发放了回去,讪然道:“先生不热吗?” 谢明月反问:“陛下不冷?” 他不提还好,提了李成绮这才想起他起来得实在匆忙,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足站在石板上,还不时有水珠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淌。 李成绮身上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踝骨凸起,形成一道近乎于削刻的曲线。 然而脚趾圆润,一颗一颗宛如玉琢,水珠就挂在这样细腻的皮肤上。 李成绮苦着脸道;“冷。” 这时候不顺着谢明月说自己冷,装个可怜,恐怕谢侯还要搬出宫规来数落他。 谢明月拿起架子上的干巾。 “先生可带……”他声音戛然而止,涩然得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先……先生?”李成绮不可置信地望着半跪在地上的谢明月。 玉京侯睫毛上都挂了水汽,发丝也驯顺地贴着,谢明月半跪着,即便抬眼时眸光再怎么锋利也显得驯服,而李成绮,正居高临下。 “先生?”李成绮听到自己几乎于喃喃的声音,下一刻,他猛地清醒过来一般,“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谢明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好像他真问出了什么不可救药的问题。 “陛下不擦干,如何穿鞋?”他理所应当一般地问。 谢明月做的那样自然,自然得似乎本该如此,或许是被水汽熏得脑袋晕乎乎的,连李成绮自己都觉得仿佛就应该这样。 谢明月是要,给他擦干净? 李成绮怔然地看着半跪的谢明月。 这可是谢明月,是你亲封的玉京侯,他可不是你随便一个容色姣好来伺候你的宫人。 谢明月喜洁,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合该是九天朗月,高不可攀。 “孤,” “陛下,臣跪得腿酸。”谢明月打断他。 那你就站起来啊!李成绮在心里喊。 可谢明月如此卑躬屈膝,难得放下一次身段伺候他,他拒绝了,和直接伸手甩谢明月一个耳光有什么区别? 李成绮从小被人伺候惯了,此生第一次手足无措地站在谢明月面前,“孤……”他顿了顿,“先生想要孤怎么做?” “抬起来。”谢明月道。 “什么?”李成绮没反应过来。 “腿。”玉京侯说话比往日更加言简意赅。 李成绮僵硬着抬起一条腿,他腿颤颤的,根本站不稳,左右摇晃,谢明月根本没法给他擦干净。 谢明月皱眉,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李成绮一瞬间呆住了。 这是谢,谢明月? 温泉别苑水雾渺渺,人在其中都看不大清,正是生人回避,妖物横行的地方。 莫非,真有什么妖物化作了谢明月的样子来戏弄孤不成? 李成绮愣愣地想。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49节 谢明月却不管他心中惊涛骇浪,将往自己这边一拽,李成绮猝不及防,险些摔到,却意外地踩到了实处。 是,谢明月半跪的膝盖! 谢明月今日着灰,脚踩的地方立时弄得谢明月膝上布料氤出深色一片。 喜洁不过谢明月,李成绮看到被弄湿的地方,张了张嘴,动作比声音更快,他正要拿开,却被谢明月紧紧地攥住了脚踝。 皮肤细嫩,被谢明月攥住的地方立刻就浮现了一圈淤红。 “谢……”谢玄度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李成绮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慌不择路地改口,“先生。” 谢明月拿起干巾,将李成绮小腿上的水珠轻轻擦去。 小皇帝小腿细长,却又不是全然干瘪无肉,线条紧致,却又柔软得恰到好处。谢明月眼神专注,仿佛握着的不是李成绮的脚踝,而是一件精雕细刻的白玉艺术品。 李成绮上午同谢澈学骑马,双腿都有不经意间磕伤的地方,在细嫩的肌肤上青紫显得尤其明显,却并不很骇人,反而更为真实。 是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玉。 李成绮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肩膀微微颤抖。 若是谢明月稍微抬头,就能看见李成绮此刻事怎样复杂的一种眼神,黑沉、阴郁、充满不符合年纪的,而立之年男人的欲望。 他心中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征服欲与满足感。 这是谢明月,如他名字那般高高在上,不可攀折。 即便是李成绮最最大权在握时,谢明月也不曾半跪在他面前,为他擦干身上的水痕,像个再低微不过的奴仆一样,精心地服侍他。 谢明月非以颜色取宠于君王,李成绮无比重视身后名,更不会做这样折辱他的事情。 可谢明月就这样,半跪在他面前。 李成绮居高临下,隔着朦胧的水汽,仍能看见谢明月发丝下,那截雪白的后颈。 他像是被刺痛了眼睛一样地回神。 干巾已从小腿游移到了脚踝,谢明月神情自若地擦了下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干巾,李成绮惊愕于谢明月掌心居然也有温度。 别苑内湿热,李成绮额头上本就一层汗水,腹内燥热,仿佛被塞了碳火一般,乍被谢明月掌心裹住皮肤,烫得他几乎要收回腿。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中似乎含着低哑的警告。 “孤,自己就可以。”李成绮听到自己的回答,犹豫得不像是他说出口的话。 干巾灵巧地擦过他的脚踝,脚背,带来一阵说不出的麻与痒。 李成绮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用力时下唇微微泛白,稍一松开立刻又便做了先前的颜色,甚至有点肿,比往日更为红润饱满。 谢明月一点伺候人的经验都没有,擦的时候手法不够轻柔,反而有些用力,李成绮想忽视他的手都不行。 另一条腿也如此擦过,待全擦完,谢明月的膝上布料已湿得十分明显。 李成绮立刻往后退避,好在这次谢明月并没有阻拦。 “先生,”李成绮干涩道:“衣服脏了。” 第38章 谢明月站了起来, 颀长高大的身影几乎能将少年人纤细的身形遮盖住。 一种本能的抗拒让李成绮竟觉得脊背隐隐发冷,像是被凶兽盯住了一般, 他僵硬地站着, 强忍着往回退的欲望。 谢明月将干巾轻轻放下,一滴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他垂眸,道:“臣去换身衣服。” “哒。”是水珠落地的声音。 水珠碎成碎片, 每一片仿佛都能倒映出小皇帝的面容。 “先生,”李成绮张口, 他无端地觉得干涩, 吞了下口水,谢明月偏头看他, 他立刻补上,“慢走。” 眼见谢明月出去,李成绮面上震惊之色终于不加掩饰。 谢明月,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成绮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脸, 少年皮肤本就很好, 被水汽一蒸更是嫩滑。 方才气氛暧昧紧绷, 虽然谢明月多余的事情一件都没做,但李成绮可不觉得谢明月给他擦身是心血来潮地想伺候他。 连上辈子他为主君时都没有的待遇, 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落到小皇帝身上? 谢卿啊谢卿。 他心中感叹。 难怪这么多年谢明月一直推拒他赐婚,原来从一开始他的人选大错特错。 谢明月根本不喜欢女子,而是喜欢男人。 李成绮松手, 他用力太过, 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淤红痕迹。 原来谢明月喜欢绝对听他话又带着点小聪明的。李成绮懒洋洋地想。就算不十分喜欢, 谢明月对小皇帝也绝对称不上讨厌, 这倒让一直致力于疏远谢明月,要谢明月主动请辞的李成绮有些惊讶。 若是从前,谢明月和平王世子两情相悦,他半点都不介意赐婚。 可现在…… 李成绮又叹了口气,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 他虽然做戏厉害,但不代表他喜欢演一辈子。 最最要紧的是,现在李愔是他,而他是个皇帝。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 李成绮阖了眼睛,叹笑一声。 待回寝殿,李成绮心中已波澜不惊。 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秘而不发的心思确实让他惊讶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以他对谢明月的了解,谢明月决然不会为了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让局面难堪,李成绮更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况且,谢明月有些喜欢的是李成绮装出来的少年人,而非李成绮,李成绮便不怎么觉得他大逆不道。 帝王羸弱少威,年幼而貌美,只能依附己身权势而活,莫说是谢明月,就算是李成绮自己,设身处地想来,他难保不会对御座上的小皇帝有贰心,哪怕无关情爱,只因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 不过,李成绮轻啧,谢明月竟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心中有些讶然,一撩衣袍坐到床上,打开纸灯上面的盖子,将蜡烛取了出来,吹灭。 而后拿起切橙子的小刀,沿着纸灯边角裁开。 密香纸没有其他纸那么轻薄,做灯用的密香纸就更厚些。 他以刀将纸一分为二,从中掉落出一极薄的信筏。 李成绮将信夹在二指中。 他死了这些年,想来宿眠写这封信时心情很是惊疑不定。 李成绮打开信。 开篇即是李旒。 他收敛了满目笑意,静静地看了下去。 …… 羽箭破风而出,穿过草木,只听闷闷一声,似乎刺穿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侍从快步跑过去,拎过来了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谢澈微微皱眉,摆手让人将这兔子拿回去。 李成绮骑在马上悠悠闲闲地跟在谢澈旁边。 少年拉弓时,手臂肌肉贲起而不显夸张,线条优美得恰到好处,因为用力的缘故,手背青筋凸得极明显,力量尽蕴含在其中。 小皇帝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颇给面子地拍了拍掌,“好准。” 谢澈目光从那只杂毛兔子上收回,正好对上李成绮含着真情实意赞许的眼睛,他小声嘀咕道:“却不知陛下是不是在笑话臣。” “孤笑话你作甚。”李成绮笑眯眯道:“小侯爷莫要妄自菲薄。” 李成绮知谢澈心中郁闷,少年人箭术超绝,可惜现在是夏天,狩园中最多的不过一些还未贴膘的兔子,野鸡,狩园中倒有圈养起来的熊、老虎、豹子之类的凶兽。 但小皇帝身边并无禁军护卫,身边不过二三侍从而已,谁敢将那些东西放出来。 “不过是些小玩意。”小侯爷被安慰之后看起来愈发低落了。 “小玩意尝起来可口,晚上命人收拾好了咱们烤着吃,”李成绮侧身,一拍谢澈的肩膀,“虎肉豹肉血腥气太重,倘若厨子技艺不精便极难吃,孤不喜欢。” 谢澈被李成绮这样天真得近乎于任性的话逗笑了。 怎么在小皇帝眼中,狩到猎物只有吃一个用途吗? “况且到了秋狩的时候什么没有,小侯爷定能在大典中一展身手。” 每年秋狩第一天狩猎到最多猎物的朝臣勋贵都能得皇帝所赐一物,多是玉器,取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之意。 “朝中多少箭术高超的青年才俊,臣未必能如。”谢澈有意同李成绮开玩笑。 李成绮压低了声音,也开了个玩笑,“那今年孤直接将如意赐给小侯爷,不过以小侯爷之箭术,想必无需孤襄助,小侯爷取如意,如探囊取物一般。” 谢澈被他夸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臣的箭术是家父所教,臣尚不如家父十中之一。” 小皇帝看起来颇惊讶,“先生文雅,不想竟还精通箭术。” 谢明月虽不羸弱,但也并不是精悍武人,所以李成绮当年看见谢明月百步之外一箭贯穿鹿眼时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 谢澈颔首道:“家父箭术之精,曾得陛下称赞。” 李成绮笑而不语。 谢澈从背后拿出一支箭,搭上弓弦,他语调上扬,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意气和骄傲,道:“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件礼物。” “孤如果在此刻问是什么会不会太不解风情?” 话音未落,箭倏地射出。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0节 “陛下现在问,臣也不会告诉陛下。”谢澈朝李成绮笑,阳光顺着他的侧脸的弧度洒下,平添十分明丽,“晚上陛下就知道了。” 侍从捧着猎物,快步朝二人跑来。 “这个熬汤。”李成绮心情颇为愉悦。 小皇帝出去一整天,从始至终一箭未放。 “陛下可以试试。”谢澈道,悄悄驱马向后两步,从李成绮那偷了一支箭。 李成绮忽地回头。 谢澈讪然。 李成绮又取了三支,递给谢澈,“孤手疼。”他义正辞严。 谢澈命人先将猎物送回去料理,又和李成绮在外呆了小半个时辰。 二人漏夜才归。 打来的野物早就收拾好了,肉按照口感用不同的酱料腌着,盛器俱用银,不仅能提防下毒,且能防止铜铁的味道沾染上肉。 矮桌三面都被屏风挡住,正前方颇有古意地放着一大鼎,内里鹿肉炖的几乎要融进汤汁里,此刻鼎中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肉香四溢,勾得人胃口大开。 每一张矮桌上都摆着铜碳炉,上下不见火,侍从以长著夹起块略肥厚的肉,在烧得滚烫发红的锅内转着烤了一圈。 汤壶有两样,一是酸汤,一是麦茶,温度晾得正好,都是拿来解腻的。 几张桌子都相隔不远,距离上首桌子最近的那张,倾身便可和对方说话。 李成绮回来前便派人去请了谢明月,来不来是谢明月的事,但作为狩园名义上的主人,不论谢明月来与不来,出于礼节,他都要请。 待李成绮坐下,谢澈自然而然地坐到离李成绮最近的位置上。 “小侯爷先前答应送的东西呢?”李成绮偏头笑问他。 谢澈一直在等李成绮主动提,听见这话恍然大悟似的,从自己桌上拿出那东西。 那东西盛器朴拙,颜色黯淡,拿黄蜡密密匝匝地将口封了,李成绮看过去,那竟是一小坛子酒。 谢澈拿小刀将蜡封完整地掀开,顺着风,肉香菜香铺面,待谢澈打开酒,这些味道仿佛都消失了似的,灌入鼻腔中的唯有酒的味道,醇厚得使人没喝就要醉了。 李成绮看见这件礼物却一愣——上辈子身体孱弱,不惜命,在某些地方又极惜命,成文帝不近女色,不饮酒,为帝十余载,滴酒不曾沾过。 谢澈见他不说话,心中难免惴惴,“陛下?” 但他现在可以喝了。 李成绮笑得露出两边的酒窝,“这便是小侯爷的礼物?” 谢澈起身为他斟酒。 酒器大约是琉璃烧制的,近乎于透明,有棱有角,摸起来却圆润得像是羊脂玉。 待酒倒入,李成绮才看出酒器选的有多合适,借着杯壁,月光被凝到了酒中,波光粼粼如月下清泉。 酒是陈年佳酿,已成了琥珀色,最夺人眼球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酒中竟有一半个指节大小的游鱼,仔细看去才知,那大约是什么东西雕刻而成,遍身金鳞,栩栩如生。 “宫中名酒甚多,臣便是寻来了琼浆玉露恐怕也入不得陛下的眼,”少年人笑,“北地寒凉,居人便擅酿酒,这酒是臣在玄州时买来的,酒家叫鱼儿酒,因工序繁杂,已无人会酿,臣拢共只得三坛,这是最后一坛,”他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在等李成绮夸奖似的,“亦是世间最后一坛。” 李成绮弯下眼睛,粼粼酒液倒映在他眼中,竟仿佛玉珀流光一般,他道:“孤很喜欢。” 看见他笑的一瞬间,谢澈便觉值得,“陛下,”他舌头打结了似的,“陛下喜欢就好。” 李成绮指尖在空中点点那条鱼,“这是何物?” “是龙脑。”谢澈回道:“能为酒增香。” 谢澈坐下,为自己将倒酒。 李成绮从未喝过酒,如他那般的身份也无人逼迫过他,因而拿起酒杯时竟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略一思量,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入口绵柔清甜,一点都不辣喉咙,龙脑清凉微苦,尝起来非但不涩,反而为酒增加了层次。 谢澈目瞪口呆。 李成绮轻轻放下杯子,疑惑地看着谢澈,“怎么了?” 谢澈干涩地咽了下口水,“陛下,这个酒……” “不能大口喝吗?”李成绮将酒咽下去就好像喝了一杯醇厚的蜜一样,“孤觉得一点都不苦。” 鱼儿酒味道甜美,几乎尝不出辣味,然而产自极寒北地,虽甜,后劲却极大,谢澈第一次喝时不知深浅,半坛便让认为自己酒量不错的谢澈昏睡过去一天,醒来全不知自己何时睡过去,因后劲大得叫人酣睡,鱼儿酒也叫忘忧。 一杯忘忧,美梦酣沉。 这酒喝下去身上暖融融的,李成绮有点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腹,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感觉。 李成绮拿着杯子,朝谢澈笑眯眯地伸手。 谢澈见他喝酒喝得这样不知深浅,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给李成绮倒酒。 李成绮看他犹豫,觉得有点好笑,道:“小侯爷这是怕孤喝醉了失仪吗?孤若是真喝醉了,你便将,”他想了想,“打晕如何?”他说这话时神情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 谢澈低头,道:“臣不敢。” 酒杯在李成绮手中晃了晃。 谢澈无奈,只得给李成绮倒上,这次只倒了半杯。 让谢澈稍微放心的是,李成绮没有将酒一饮而尽,而是将杯子放到一边,夹了一口已经烤得表面焦黄流油的鹿肉放入口中,鹿肉太烫,他咀嚼的小心谨慎,生怕烫到舌头。 小皇帝眸光清亮,举止与平时毫无差别。 谢澈定心,也夹了口肉,肉还未放到口中,忽地顿住,放下筷子起身,道:“父亲。” 李成绮看过去,谢明月果然在。 他没料到谢明月会来,但是自他醒来后,让他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他也不觉得意外,笑吟吟地对谢明月道:“先生。” “臣来的有些迟了,请陛下恕罪。”谢明月道。 “先生为国劳碌,岂能论罪?”李成绮笑着反问一句,“先生请坐。” 谢明月朝局促的谢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谢澈哪里能坐得下! 他的位置离小皇帝最近,近到了几乎不敬的地步,但他和小皇帝关系亲近,私下场合,坐得近些也没什么。 然而现在谢明月来了,谢明月坐哪,这个位置是换还是不换? 谢明月仿佛不知道谢澈心中惊涛骇浪,不等谢澈自己开口,已坐到了离小皇帝不远不近的那个位置上,他见谢澈仍门神一般地尴尬站着,似乎奇怪地问了句:“为何不坐下?” 有了这句台阶般的询问,谢澈才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子上。 有谢明月在,今晚的准备就成了一顿单纯的晚饭,既然是吃晚饭,需得食不言,因而三人无一人出声。 李成绮和谢明月都早就习惯,只有谢澈在无声吃饭的氛围中难耐得如坐针毡。 酒也给谢明月倒了,谢侯爷只沾了沾唇,便不再碰。 与谢明月相反的是李成绮的反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皇帝已喝了近三杯酒,随意自如得像是在喝水一般。 谢明月看着,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谢澈几次欲言又止,“陛下,”他声音轻得只有李成绮能够听到,“再喝下去就要喝醉了。” 李成绮听见声音往谢澈那看了一眼,谢澈怔然须臾。 李成绮眼中有一种圆融的冷意。 好像被锦绣包裹住的坚冰,棱角虽不锋利了,却还是冷得锥心。 谢澈错愕。 若非李成绮的眼神殊无变化,他当真要以为自己看错了。 李成绮摇晃着酒杯,望向谢明月,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明月望向他,二人对视,竟无一人避开。 小皇帝的眼睛漆黑透亮,其中仿佛含着若有若无的水光,这是一种近乎于清妩的眼睛,可因为主人的缘故,锐意异常。 谢明月与他对视,面上一点惊讶都不曾显露出来,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 “陛下。”谢澈找回轻轻唤他。 李成绮转过头,他眸光比往常更清明,更冷淡,简直像是秋夜里落了一地的霜。 “我喝醉了。”在谢澈茫然错愕的眼神中,李成绮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像是开玩笑忍不住笑出来了一般,谢澈还没来得及放心,便听李成绮继续道:“我想回去。” 他神色如常,语调平静,一点都不像个喝醉的人,谢澈低声道:“那臣送陛下回去。” 李成绮目光落到他身上。 这是一种像是审视,又像是漫不经心打量的目光,谢澈不知为何觉得一窒,仿佛被什么极有压迫感的东西压着,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 李成绮摇了摇头,声音学着谢澈那样低声说:“孤,不要你。”他语调中含着仿佛天生的笑意,但听起来却半点不显得亲近随和,反而愈发疏离冷傲,仿佛二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矮桌,而是天堑。 那种感觉…… 谢澈睁大了眼睛。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小皇帝第一次同他出宫前的那个午后,他拿着衣服进来时,看见了不复平日表现那般无甚心机的、满面疲倦的皇帝。 他那时想,我一定看错了。 但现在的李成绮,他却怎么都不会看错。 喝醉之后的小皇帝,竟是这个样子吗? 小皇帝坐不直似的,倾身过去同谢澈说话,几乎伏在了他的肩上。 酒气与衣料上的熏香混杂起来,经过温热的人体氤氲,散发出的香气温热而低柔,几乎将谢澈方才听到小皇帝说孤不要你的失落驱散了。 一点红印染上谢澈的耳朵。 他在心中骂自己疯了,陛下醉了难道他也醉了吗? 既然没醉为何不…… 酒杯落到桌上,发出咔地一声响。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1节 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谢明月平静地收回手,好像只为了放酒杯一般。 谢澈忽地感觉到,在看见谢明月之后,李成绮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可那眼神毫无希冀,也一点都不欣喜。 李成绮仿佛找到了自己一直都没找到的东西那样,他遥遥地朝谢明月点了点下颌,矜傲地启唇:“送孤回去。” 这态度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谢明月却不以为忤,他一直在等这句话似的,站了起来,走向小皇帝。 李成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捧着脸,这姿势极俏丽,可由今天晚上的李成绮做起来,只叫人觉得恐惧,不可捉摸,难以直视的恐惧。 不,不是恐惧。 不如说是压迫。 令人喘不上气的压迫。 喝醉了酒会让人变成这个样子……吗?谢澈不可置信地想。 谢明月居高临下,李成绮半仰着头,纵然如此气势仍不矮于谢明月,他声音很轻地,孩子气地嘀咕;“起不来。” 只有这一句话让谢澈依稀看到了小皇帝的影子。 “陛下,手给臣。”谢明月声音温柔,比往日更温柔。 李成绮乖乖伸出手。 谢明月还没碰到他的手,小皇帝却猛地将手缩回了,他将手搁在膝盖上,吐出来的几个字像是在唇舌中滚过那样湿淋淋,软绵绵,眉尾上扬,冷艳得近乎逼人,“你要碰孤吗?” 谢澈已有惊了,疑惑讶然的目光在李成绮和谢明月之间徘徊。 谢明月,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他待人如沐春风只是因为谁的死活他都不在意,并不意味着,他真是个谦谦君子。 “父……”求情的话戛然而止,下一刻,谢澈骤然睁大了眼睛,不仅是他,在场侍从宫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谢明月好像为了听清李成绮在说什么,单膝半跪在地上,半抬头看帝王,道:“是。” 他们,他们看到了什么?! 权倾朝野连摄政王都不能及其锋芒的谢明月,向新帝下跪! 若非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眼中震惊彼此可见,他们真会以为自己在做梦。 小皇帝坐得平稳,连伸手去扶一下谢明月的意思都没有,他弯了弯眼,那可红痣时隐时现,为这张有冷傲美丽得凛然不可攀的面容增加了几分艳色,他抬手,众人皆以为他要扶谢明月起来,不想他竟轻轻地拍了拍谢明月的脸,那动作,比逗一只小猫小狗更为轻佻。 四座俱静。 谢澈瞠目结舌,陡地站起来,顾不得什么了,急急解释道:“父亲,陛下是……” 谢明月抬手,示意谢澈闭嘴。 李成绮神色淡淡,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谢澈的焦急。 这两人身上有种奇怪的,旁人插不进去的东西,谢澈无声地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成绮手贴着谢明月的脸,他屈尊降贵地低下头,笑着询问:“你也配,碰孤吗?” 这话简直半点颜面都不给谢明月留,莫说是对于谢明月这样的权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谢明月却只垂了垂眼睛,黑压压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了一小片扇子似的阴影,愈发衬得面容清丽绝伦,苍白堪怜,他温和却极认真地回答:“配的。” 李成绮只是挑衅地随口一问,谢明月却答的认真,宛如那是个值得最最深思熟虑的问题。 谢明月掌心贴着李成绮的手腕,但并没有握紧,只道:“陛下醉了,我们回去说。” 谢明月掌心冰凉,贴着李成绮因为醉酒体温上升而发烫的肌肤其实相当舒服,像是贴上了一块柔软的冰,小皇帝似乎被取悦到了一般,亦温声回答:“好。” 李成绮反扣住手腕,抓住了谢明月的手,眼中含着笑意地望向谢明月。 谢明月起身,顺着小皇帝的意思将他拉起。 李成绮不站起看不出醉,待站起来时,众人才发现他步履虚浮,有点踉跄,但好在他紧紧攥着谢明月的手。才没有摔倒。 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连骨血都要相融。 谢澈别过头,只觉眼眶无端地有些发疼,半晌转过头,却与谢明月的目光对上。 谢澈嗓子干涩得厉害,像是有把小刀子在磨似的,他领会了谢明月的意思,沉声道:“今日之事,不要透露出去半个字。” 众人诚惶诚恐地向小侯爷保证他们今日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看见。 谢澈举杯,饮尽了杯中甜酒。 却意外地没有感觉到有甜味。 李成绮浑然不在意众人心中惊涛骇浪,他被谢明月扶着,却不大配合,谢明月垂落的长发他想用手碰碰,谢明月腰间的玉佩也想拽下来赏玩,少年人身量已在长,又在怀中动的厉害,谢明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险些要扶他不住。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中染上了几分无奈。 李成绮几乎挂在谢明月身上,他脚下绵软,如同站在浮云上那般轻飘飘,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从未饮过酒,一生苦得清醒。 哪怕在得知灼灼被磋磨自尽的那个晚上,李成绮只是点了一盏灯,枯坐整夜。 唯有今日,酩酊大醉。 为何偏偏是今日呢? 是你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谢澈面前,你能毫无防备地喝醉呢? 李成绮笑吟吟地摆弄着谢明月垂下的长发,谢侯的长发顺滑的简直像是一匹绸子,叫李成绮摸得爱不释手,“怎么了?你嫌弃孤?” 宫人见到俩人磕磕绊绊地出来都惊住了,青霭眼中震撼掩盖不住,赶忙过来要扶李成绮,却扑了个空。 谢明月将李成绮去握青霭的手握住,轻轻地压了下去。 皇帝好不满意,乜着看了眼谢明月,眼尾绯红,眸中氤氲着雾气。 青霭震撼得一时竟不知说出什么,视线接触到小皇帝摇摇晃晃的长发猛地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奴只是见陛下醉了,想扶陛下上车,奴绝不敢有他意!” 李成绮拽着谢明月的头发往下扯了扯,“孤不要坐车,你送孤回去。” 谢明月恭顺道:“是,臣送陛下回去。” “起来,不必跪着。”李成绮似乎说了一句。 谢明月将李成绮的头发撩到背后,声音温和,“陛下说,起来。” “你还没回答。”李成绮好像醉了,又好像清醒得要命。 “不敢嫌。”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哼笑。 在李成绮被绊坠马的那一日,少年储君推开了谢明月递来的手。 他支撑着往皇宫走,不过两步,便体力不支跪倒在地。 李成绮拒绝了谢明月。 可李成绮到最后还是昏倒他怀中,染得他那身白衣红黑交织。 谢明月不信鬼神,那几年却总觉得,仿佛只要自己穿上白衣,总能被李成绮弄脏——用血。 他便因此厌烦着白衣。 谢明月扶李成绮回行宫,宫人皆震恐,被随后而来的青霭屏退,不过须臾,偌大寝宫竟除了李成绮与谢明月再无他人。 谢明月将小皇帝扶上床。 李成绮一弯眼睛,朝谢明月笑得好开心。 谢明月还未来得及应对,只觉天旋地转,竟被李成绮按到了床榻上。 小皇帝跨坐在他腰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谢明月感受得到自己的呼吸没那么悠长冷静了,他偏头,不与李成绮对视,只轻轻唤了声,“陛下。” 李成绮自上而下地望着谢明月那张近乎于逆来顺受的面孔,他觉得虚伪,觉得可笑,他想捏住谢明月的下颌将他的脸掰回来与自己对视,可李成绮没这样做。 一个皇帝,直接捏自己臣子的脸仿佛不大文雅,也不大守礼。 谢明月眼前寒光一闪。 青玉案就被插在他喉咙边,只要谢明月再往旁边躲一点,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李成绮的唇角勾起,那对小酒窝显得无害极了,天真极了。 谢明月喉结无声地滚动,却不是因为紧张。 李成绮低头看他,好像被这个场景刺痛了双眼一般,阖上双眼,缓了缓后才睁开。 那颗红痣一览无遗。 一把火燃在了谢明月喉中。 “谢玄度,”李成绮的声音近乎于喏喃,他望着谢明月那双涌动着滔天情绪的淡色眼睛,他知道谢明月这时一定心绪复杂,但他不愿意想,但他不在乎,他又重复了一遍,“谢玄度。” 谢明月嘶声道:“臣在。” 他竭力压抑着身体深处叫嚣着的冲动,十指攥紧,青筋条条隆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只做这一件事便用尽了全力。 李成绮垂下头,凌乱的发丝落到了谢明月的眼睛上。 谢明月一动不动,任由李成绮的发丝擦过他的脸。 李成绮却不满了,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撩到一边,与谢明月铺散在床上的发丝随意地纠缠在一起。 “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李成绮说这话时声音很低,很轻,轻得像是一个久病之人发出的,谢明月悚然一震,猛地转过头,那神情,像极了久别重逢,“孤不是李言隐。” 孤不是李言隐。 谢明月,你不要做崔愬。 孤已经杀了崔愬,孤不想,再杀你。 这样的话李成绮在心中对谢明月说过无数次,他有时甚至想和谢明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可君臣离心不信至此,他阖上眼前的最后一刻,谢玄度这三个字不过含在口中。 李成绮握住剑柄,往谢明月喉咙处狠狠撞去。 谢明月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脸,目光沉静,却痴迷。 再虔诚的信徒拜神时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好像除此之外,世间再无一件能让他凝神的事情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2节 哪怕是他的命。 毫厘之间,李成绮骤然停手。 他看向那柄剑。 剑锋划破床铺,与谢明月的喉咙相距不过咫尺。 他想杀谢明月,他想杀谢明月,很多次。 可一次又一次他都停手了。 李成绮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无声的纵容暗中给了谢明月鼓励,滋生了他的野心,才让谢明月越来越放肆。 “臣不是崔愬,也不想做崔愬。”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听得出,他话中的真心实意。 可李成绮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反而愈发紧张了似的,“玄度,不图微末之利,则必有大谋。昔年崔愬已是倾国之权,泼天富贵,你就真的一点都不为所动?谢卿,玄度,告诉孤,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谢明月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他从来都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同李成绮在一起更加助长了权欲,他和李成绮一样,有富国强兵,使周重回强国之巅,万邦来朝的之期望,既身在望族,既有得天独厚的聪慧与能力,怎不想实现满腔抱负,掌天下权,立不世之功,名篆丹青,功过盖棺不定,后人难评。 他想要什么? 入仕十余载,谢明月想得到的大多都得到了,并且得到的越来越多。 唯一得不到的,唯一可望不可即的,只有,一手拔擢他、最高高在上、最会玩弄人心的——他的主君,他的帝王,他本该忠心耿耿,恭顺以的皇帝。 “臣什么都不想要。”谢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粗粝喑哑,“臣只想,尽到为臣的本分,为国尽责,为陛下尽忠。” “撒谎。”李成绮嗤笑。 玩弄人心十几年,纵然大醉,李成绮却仍看得出谢明月的言不由衷。 “撒谎。”李成绮低语,混杂着滚烫酒气的呼吸落在谢明月白玉一般的耳朵上,慢慢熏得谢明月耳朵发红,为玉雕像增添了十分生气,“玄度,不要骗孤,孤看得出来……”他越往后声音越低,谢明月已经听不到了。 谢明月只觉得肩膀一沉。 小皇帝竟将脸埋入他的颈窝中,酒气上涌,沉沉睡去。 直到他呼吸慢慢平稳,谢明月才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君父之尊君臣之别早已刻入谢明月的骨髓,他是皇帝的臣,就该对帝王忠贞不贰。 无论皇帝做什么,俱是恩情,他都要甘之如饴,不可嗔,不生怨,无怨无悔至此,方为良臣,他连一点点怨都不能有,更遑论那些深埋在心中的,大逆不道的妄想。 是大逆不道,但难道就不能实现吗? 谢明月拔出青玉案,将那把家传宝剑随手扔到一旁,而后才动作极轻地换了个姿势。 小皇帝在他怀中睡得毫无防备,但即便是沉睡时,仍然眉心紧紧蹙着。 你梦到了什么? 他想,伸手落在了李成绮的眉心。 他抚不平李成绮眉心的褶皱,他也无法消除李成绮对他的戒心,指尖不自觉地滑落,落在那颗鲜艳的红痣上。 李成绮的眼皮滚烫,热力通过谢明月的手指传过来,烫得他险些收回手。 他轻轻一点。 放下手时才惊觉,自己方才一直屏着呼吸。 谢明月将手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沉重地合上眼睛。 “陛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文下评论中对我身体的关心,还挺劳逸结合的,不用担心,啾咪。 看到评论中对于剧情的讨论真的忍不住不更,每次发之前都会很期待各位看见时的反应(我这个话痨太喜欢和别人唠剧情了),评论中的反馈给了我作为一个写手的获得感,各位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感谢在2022-04-20 00:00:00-2022-04-2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烧灼的疼让他连呼吸都颤了起来。 谢明月睁开眼。 李成绮近在咫尺, 少年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怀中,脖颈白皙纤细, 仿佛只需要轻轻伸手, 便能掐死他,不会比折一枝花更难。 谢明月犹豫着伸出手——环住了李成绮的腰。 纤细,柔韧,宛如刚刚抽条的柳枝。 谢明月垂眼, 小心翼翼地将少年人抱到床上。 谢明月静默一息, 躬身脱下了少年的靴子, 轻轻放到床边。 小皇帝足衣雪白, 因为出去疯玩一整天,已不复早上穿时规整, 歪歪扭扭地挂在足上,谢明月踌躇须臾,伸手抽掉了足衣上的丝带, 四指捏紧了足衣边缘,小心将足衣从李成绮脚上褪了下来。 常年不见光的皮肤苍白, 青紫脉络覆盖在上面, 少年踝骨精致, 轻易便能环在手中。 谢明月将足衣规整地放在一处。 李成绮睡觉姿势规矩,但脱一个熟睡的人衣服亦不那样简单, 况且谢明月根本没伺候过人,其实眼下最最省力的法子就是叫宫人进来为李成绮更衣,只不过, 他不愿意。 谢明月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为李成绮解下腰带。 李成绮睡得无知无觉, 面颊因为不胜酒力泛着浅淡的红, 若非他呼吸平稳,双眸阖紧,倒像是红晕一般。 谢明月的手指停在李成绮的衣领上,听着李成绮的呼吸声,竟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即便知道李成绮根本不不会醒来,但谢明月还是垂首,避开了李成绮的脸,只专心解他的外袍。 谢明月脱得小心而笨拙,脱下层层繁重外袍,李成绮身形显得愈发清峻高挑,腰肢细而韧,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秀气。 带全都换好,谢明月不自觉地喘了口气。 他将李成绮脱下的外袍叠好,放到不碍事的一旁。 任谁都不会相信,为人更衣这样简单的小事,谢明月做完,竟连额头上都浮出了一层细汗。 李成绮本来觉极轻,殿中稍微有响动便能吵醒他,今日他第一次喝酒,又喝得实在太多,谢明月将被子盖到他身上他都毫无反应。 好梦酣沉,仿佛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有反应。 谢明月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李成绮的嘴唇上。 少年人血气充足,唇瓣颜色红润,隐隐约约泛着润泽的水光,是不同与另一个人久病孱弱苍白的生机。 谢明月眸光暗了暗。 这样不好吗? 这样还不够让他满足吗? 谢明月将被角掖好。 这样能看着李成绮睡着的日子他从前想都不敢想,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仿佛听见脑海中有人厉声质问。 谢明月,你想要什么? 你非要君臣二人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你才甘心,是吗! 谢明月面无表情,十指攥得发青。 他低头,好像才发现这点似的,十分疑惑地看了被按出深深指痕的掌心,缓缓放开手。 他悄然站起,整理了一下被李成绮弄乱的衣袍,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他才走了一步。 他突然就不想走了。 谢明月觉得倒不是自己意志不够坚定,李成绮就说过他的心思不可转也,只要谢明月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了什么,谢明月最后都会做成。 可今夜不是。 因为李成绮抓住了他衣袍的一角。 谢明月不知道是该怪这件衣服下摆做的太长,还是怪自己穿了这件衣服。 他神色中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无奈,是那种刻意摆出来的,面对不懂事孩子的无奈。 谢明月转过身。 李成绮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绵长,眉心却紧紧地皱着,谢明月向下看去,小皇帝原本在被子中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来了,正攥着他衣服下摆的一角。 谢明月按了按太阳穴。 喝醉的人做出什么谢明月都不奇怪,何况是李成绮这样第一次喝酒,还喝了这么多烈酒的人。 谢明月走上前去,弯下腰,正要将自己的衣服从李成绮手中解救出来。 李成绮喃喃:“谢玄度。” 谢明月动作一顿。 小皇帝这三个字极轻,轻得差点还未从唇齿中出来就散了。 “陛下?”谢明月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玄度……”李成绮声音沙哑沉郁,简直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所能发出来的,“别……” 谢明月躬身,尽量让自己离李成绮近些,再近些。 说出来恐怕无人相信,谢明月竟然也有听人说话,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的时候。 “别走。”小皇帝低声道。 这声音极踌躇,仿佛又有点不甘心,但更多的,却是不管不顾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祈求。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3节 谢明月一动不动地躬身站在那。 无可压抑地狂喜涌上心头,几乎让他理智顿消。 他这才喘了口气,呼吸沉重得连他自己都惊异。 谢明月轻轻坐到李成绮旁边,小皇帝好像在梦中也听到了布料擦磨的声响,松开了谢明月那身被他攥出了褶皱的可怜衣服,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上抓。 谢明月甫一伸手,就被李成绮握住。 谢明月一僵。 睡梦中的小皇帝犹然不觉,发顶变本加厉地蹭了蹭谢明月的大腿。 若他稍微有一丁点知觉,就会发现谢明月浑身上下的筋肉僵得都像块石头。 “你想起了什么?”谢明月听到自己开口,声音嘶嘶,像在沙漠中数个日夜不曾饮水的将死旅人。 无人回答。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 谢明月不用李成绮回答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李成绮想起了他逼宫的那一日。 崔愬就死在那一日。 谢明月不在宫中,因为那时他持李成绮的手谕,带兵包围了整个皇宫。 他入宫时,宫中已经半点血腥气都没有了,宫人面上看起来俱喜气洋洋,似乎都在为新帝将要登基庆贺。 李成绮见到他时神情平静地点点头,只赞他做的好,是国之重臣,除此之外别无二话。 再见却是半夜,李成绮急诏他入宫。 谢明月心中猜到了几分,他到时,长乐宫正殿中无一伺候宫人,引路人甚至不敢踏入庭院。 但即便有心理准备,他见到跪在床铺中无声咬牙落泪的李成绮时还是惊得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李成绮,只能听李成绮重复着逼宫时的场景。 直到李成绮抱住了他,终于哭出了声音。 他声音破碎着,却还高高在上,却还放不下他的帝王威仪,他说:“谢玄度……孤命你,”眼泪顺着他的脸扑簌而下,几乎打湿了谢明月肩膀,“别走。” 那一晚并不讳莫如深,李成绮会开玩笑般地提起,夸谢明月临大事有静气,他这个皇帝都被吓到了,谢明月却安之若素。 李成绮当然不知道,在回抱住他之前,谢明月伸出手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小皇帝抵着他的大腿蹭来蹭去,谢明月忍无可忍,将人圈到怀中,李成绮头枕在他腿上,选了个自己觉得舒服的位置躺着,终于消停了片刻。 谢明月单手按了按眉心。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的高兴,高兴,却也有些头疼。 谢明月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发冠摇摇欲坠。 他想着君子正冠,却极顺手将发簪,将簪与冠一并放到硌不到李成绮的地方。 长发垂落,有几缕擦过李成绮的耳朵,后者似乎感觉到了,扬手将那几缕发丝撩到一旁。 殿内静谧无声。 夜凉风清,谢澈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大步朝寝宫走去。 阖宫安静,越往里面越是无声。 谢澈心知李成绮睡了,站在外面颇踌躇。 行宫偏僻,不比宫中守卫森严,他对自己说:我是担忧陛下的安危。 可……可真是担忧皇帝的安危吗? 他刚鼓起勇气踏出的脚步一顿。 行宫四处都有守卫,又是谢明月亲自将小皇帝送回来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真是在担心吗? 谢澈自问。 他心绪难以言明,脑中天人交战得厉害,寝殿安静得落针可闻,谢澈能听听清的此刻唯有自己的呼吸声,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了里面。 内殿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烛火俱熄着,四面窗户都只开了小半,月光透过空隙照进来,清辉满地。 床帐并未完全放下,只为了挡风落了层薄纱。 帐中人的身形颀秀,即便是跪坐着,腰也没有往下弯一点,隔着淡色影绰薄纱,反倒像是批了身月色。 冷风吹过,谢澈只觉得冷得有些发颤,酒竟醒了大半。 以谢明月之喜洁,会让一个同自己认识不久,感情也没那样深厚的学生枕在自己膝上吗? 即便,即便是小皇帝喝醉了…… 谢明月听到声音掀了掀眼皮,谢澈悄然而来却无需通报,一则可见谢氏权势煊赫,宫人无敢开罪;二则,皇帝当真很信任他,谢澈来李成绮寝宫,轻车熟路,他轻声问了句:“什么事?” “我,我不放心陛下,”谢澈说的万分艰涩,他只听得见自己声音,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来看看。” 谢明月朝谢澈一笑。 李成绮觉得谢明月的头发又蹭到了脸不舒服,拿手撩开,用的力气太大,疼得谢明月嘶了一声,握住了李成绮的手腕,按到自己腿上,才道:“我在这,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是,”即便看不见,谢澈也能感觉到自己笑容勉强,“侯爷在这,自然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谢澈脚步虚浮,踩在石板上没有实感,反而像是踩到了云端。 “小侯爷,小侯爷。”宫人见他神色茫然,忍不住轻声多唤了几声。 谢澈方回神。 我,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怔怔地想。 那宫人担忧道:“小侯爷,夜里风冷,站在风口上小心着凉。” 谢澈轻轻地点点头,被风一吹,方觉头疼欲裂。 他嘶了一声,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方才他看见……李成绮枕在谢明月腿上? 谢澈魂不在身地往外走。 有宫人提灯为他引路。 灯光照亮面前一小块地方。 谢澈还觉得恍惚,方才,是他喝多了的错觉吗? …… 翌日,天光大亮。 李成绮眼皮动了动。 他觉得浑身上下都沉得厉害,灵台却清明,鱼儿酒虽然烈,喝过了却半点不让人头疼。 李成绮低喘了口气,睁开眼睛。 他毫无防备地看见了男人微敞的领口,他睡得茫然,下意识往上看去,看到了一截雪似的脖子,喉结微微滚动,鬼使神差似的,李成绮目光黏在上面不动。 谢明月低头。 李成绮猝不及防,与谢明月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对上。 清亮的,温和的眼睛,眼周虽然隐隐有血丝,却不显狼狈颓然,反而……更像蛇了。 李成绮丢人地发现自己与这双漂亮而危险的眼睛对视时呼吸停滞了一瞬。 谁叫谢明月身上每一处都长成了最得李成绮欣赏的模样。 “先生,”李成绮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低沉得不像话,不比往日那般清越,“早。”他讪然。 枕下的感觉不错,比他枕的枕头舒服上太多,不软不硬,高度恰到好处,并且很是紧实,极富弹性,是——人的大腿。 李成绮差点从谢明月怀中弹出来。 但他已经睡了一晚上了,现在害羞未免显得惺惺作态,何况,李成绮并不很想起来。 两世为人方能枕谢侯大腿一次,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李成绮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谢明月放下手里的奏折,淡淡回答:“不早了。” 李成绮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正要说点什么,眼前却一黑,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到他脸上。 李成绮拿下来。 是封信。 封口严丝合缝,显然还未拆。 “谁的?”李成绮举起信封,对着光照了照。 “摄政王。”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随口问道:“写的什么?” “不知。” 李成绮躺在谢明月腿上,仰着头对他笑,“真不知?” 谢明月闻言,低下头,长发顺着他的动作垂落到李成绮脸上,清醒的小皇帝不像喝醉时那么不老实,虽然觉得痒痒的不舒服,却没有伸手却碰谢明月的头发,“不知。”谢明月又回答了一遍,“王爷给陛下写信,臣怎么会知道写的什么。” 发丝擦过李成绮的眼睛,他下意识闭上眼。 红痣艳丽,是连黑发都遮不住的刺目。 谢明月抬头,将长发撩到肩后,“臣失仪。” 李成绮慢悠悠地睁开眼。 谢明月披散着长发的样子李成绮少见,只宿在谢府时见过几次,他散发的模样颇闲适,雾鬓风鬟,李成绮忍着手痒去碰一下的欲望。 “先生就这样坐了一夜?”李成绮突然意识到了谢明月发髻  衣衫凌乱的原因,问的有几分心虚。 谢明月笑着看他。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4节 这就是默认了。 李成绮以手握拳,放到唇边咳了几声,道:“先生的发冠和簪子呢?” 谢明月面上流露出几分苦恼的来,“发冠还在,簪子不知掉到哪去了。” 谢明月为人极为细致,哪怕在杀过人后,都要拿出手帕仔细擦干净剑锋上的血迹,李成绮与谢明月认识十几年,凡经过谢明月手的文书,就绝对不会遗失。 无论放到哪,谢明月都能找出来,何况是昨天晚上刚刚拔下的簪子。 但如果放簪子的人不是谢明月,那就不好说了。 “先生怎么这样……这样不小心。”饶是李成绮自认厚颜,说出这话时也十分没底气。 谢明月驯顺地点点头。 谢明月这个态度,李成绮见他披头散发的样子颇有几分心虚,终于忍不住道:“孤拿走的?” 昨天晚上的事情他只对谢澈拿出酒,谢明月同他一起用了晚膳有记忆,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李成绮全无印象。 谢明月却答非所问,“陛下是一国之君,无论陛下想要什么,都该是陛下的。” 但那毕竟是他第一次喝酒,能干出什么李成绮自己也不知道,今见谢明月鬓发散乱,又听他语焉不详,旋即将那抽簪子的人当成了自己。 “孤,”李成绮觑了眼谢明月的脸色,后者神色平静,眼中还有笑意,显然心情颇为愉悦,“孤赔先生一支新的。” 谢明月看起来心情不错。 所以孤应该没做什么。李成绮心想。 谢明月颔首轻笑,“多谢陛下。” “孤昨日,除了拔了先生的簪子,应该没再做什么,”他目光落在谢明月凌乱的衣服上,醒过来时他还在疑惑谢明月什么时候衣服开得那样高了,现在却全都明白了,他越说声音越低,干笑两声,“没再做什么事吧。” 虽说他怜爱谢明月容色,但应该还不至于到酒后无德的地步……他看了眼谢明月在日光中有点透明的秀丽面容,好像,也不无可能。 谢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得李成绮说不出来。 李成绮心里咯噔一声。 “没有。”谢明月在他越来越慌张的目光下理了理衣领,柔声回答。 你这表情可不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玄度。他心说。 但是谢明月不追究他也乐得装傻,李成绮朝谢明月赧然一笑,拿起那封被他冷落许久的信,脑子里还想着挑支什么样的簪子给谢明月好。 云彩?月亮?还是一支素簪? 李成绮撕开信封。 他二指一捻,方才意识到这信封上是有花纹的。 可他满心的簪子,倒也没在意李旒这点小心思。 他先前做过好些簪子,但无一支是给男子做的,明日回了宫闲来无事,不若给谢明月做一支。 他拿出信,在空中抖了抖展开。 那纸颜色素淡,平平无奇,偏偏随着李成绮的动作,纸张弯曲展开,投射出一道曼妙霞光。 “王夷甫的霞光纸。”谢明月瞥了眼那张流光溢彩的信纸,淡淡道。 李旒向来喜欢在一些小处用心。 李成绮点了点头,并不很以为然。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前面是些恭恭敬敬但流于纸面的客套话,中间提了下他送的那把霜刃,询问不知可否得陛下喜爱,末尾说李成绮十九岁生日要到了,他必在半月内回来为皇帝贺寿。 李成绮将信纸二指一折,笑问道:“先生可知道王爷在信中说了什么?” 谢明月看起来并不太想知道,可还是配合着李成绮说了句,“臣不知。” “王爷说,为了给孤过生辰,要早些回来。”李成绮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但马上又展开了,“非五非十,王爷这般重视,孤却不解。” “这是陛下在京中的第一个生辰,王爷自然重视。”谢明月客客气气地回应。 李成绮点点头,突然道:“那先生可重视吗?” 谢明月接过被李成绮甩来甩去的信纸,好好放到信封中,温言回答:“重视的。”话锋一转,“这封信,陛下要录入书房吗?” 李成绮摆摆手,信中一样机要事务也无,实在不需录入书房,不过眼下他这个身份,李旒要是真在信上推心置腹,他才会惊讶,“先生定吧。” 鸟鸣声啾啾,李成绮从谢明月膝上起来,捏了捏有点酸疼的脖子。 膝上乍然轻了不少,谢明月似乎有些不习惯,眸光微黯,将信放到一旁,继续看奏折。 下一刻,这封奏折就被小皇帝收走了。 少年人狡黠的笑容一下在他眼前出现。 “先生为了照看孤一夜没睡实在辛苦,”李成绮将那摞奏折码好,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转头朝谢明月笑道:“先生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他发现了不对。 谁给他脱的靴子和……衣服? 作者有话说: 文中部分资料援引《琴史》和《夜航船》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谢明月轻声问:“陛下, 怎么了?”他看出了李成绮神色微僵。 李成绮当然不能直接问是不是你帮孤换了衣服,只将东西远远地在桌上一放, 没有回答谢明月的话, 反而道:“就在这。”他不容反驳,因为李成绮知道,叫谢明月回去,谢侯断然不会在白日休息。 他不等谢明月开口, 光着脚快步走向后殿更衣, 宫人见他出来, 忙端上早就准备好的盥洗用物。 少年人的双足在几乎垂地的里衣内若有若现, 被凉得有些发青。 宫人各有事务,次第排开。 李成绮若有所思地任人为他更衣。 “昨天晚上,”青霭躬身为李成绮系腰带,闻言抬头,却不同君主对视,“除了谢侯,还有谁出入寝宫吗?” 青霭道:“小侯爷来过一次, 进去不足一刻便出去了。” 李成绮摆弄头发的手一顿。 他醒来时内殿并无别人, 显然这种君主伏在臣下膝上睡着的事情不该让太多人看见, 也就是说,他的衣服是……谢明月换的? 李成绮神情莫名。 在温泉别苑的经历缓缓浮现在眼前。 能让谢明月屈尊降贵服侍人, 除了喜欢,李成绮再想不到其他理由。 他还在谢明月膝上枕了一夜。 李成绮往椅子上一靠,顿觉头疼。 若非昨日谢明月为他脱靴解衣, 李成绮都要忘了谢明月对小皇帝心思那点事了。 他实在习惯谢明月在他身边, 也实在习惯同臣下亲密, 然而谢明月不可告人的心思, 便令李成绮所做的一切都仿佛带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或许正如谢明月所言,李成绮对先生的所谓喜欢,确实轻佻太过。 也不知他睡下了没。李成绮不着边际地想。 有宫人拆了他的发冠,牙梳小心插-入小皇帝乌黑如云的长发中。 那在谢明月眼中,他的所作所为是对权势滔天的谢侯的暧昧示好呢,还是对于师长的孺慕之情呢? 恐怕不会是前者。 孤也有这么一天。李成绮有点无奈地想。 从前自然得已经形成习惯的关怀现在与谄媚讨好求全没有任何差别,自他醒来,因不在拘泥于身份禁锢,从事随心所欲了不少,可这样的随意,实在太像别有用心。 李成绮阖着眼,眉峰微蹙,看得为他束发的宫人心惊胆战,青霭看见,先去洗了手,才接过梳子,低声道:“我来吧。” 哪怕谢明月当真无异于逾矩,他眼下所为未必不会让谢明月误解。 不过,谢明月真不会逾矩吗?李成绮突然想。 而后又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得太多。 明日回宫,就算要日日见谢明月,也不过是当着原简与谢澈面的两个时辰而已,此后应也不会有太多往来。 不对,孤才是的皇帝,李成绮心说:有这般不臣心思,该是他谢明月不敢见孤才对。 李成绮换好衣裳连正殿都不回,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日日有人打扫,窗明几净,可惜长久无人,隐隐约约泛着一股冷气。 李成绮按着记忆从多宝格拿了一刀纸,上面摞着墨砚和一匣子。 青霭赶紧过去要接,李成绮却不让他拿,看起来明明极宝贵似的,却极随意地扔到了书桌上。 青霭不明所以,忐忑道:“陛下?” 李成绮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随口道:“先帝的爱物。” 青霭不解地看向那堆东西,先帝李昭不好文墨,这些东西竟是先帝的爱物? 匣子挂了把金锁,因为时间太久,锁的颜色已经不复先前鲜亮,看上去颇为结实,没有钥匙,恐怕轻易打不开。 青霭见李成绮若有所思地看着匣子,道:“陛下,可需奴唤个会开锁的巧匠来?” 李成绮摇头,伸手在锁上轻轻一点。 青霭的研究一下子睁大了——这不是一把锁,而是一幅画,其画技之精妙,连青霭站在一旁都没有看出。 这锁是李言隐画上去的。 帝王久不在行宫,宫人中难免出现监守自盗之事,其中失窃最多的就是李言隐的笔。 无非是用材昂贵且轻巧便于夹带,李言隐知道了此事只一笑了之,当着年幼他的面在匣子上画了一把锁。 若论仁厚,李言隐比他更仁厚,若论宽容,李言隐比他更宽容。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5节 可李言隐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帝王。 李成绮将匣子打开。 匣内光华流转,一时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其中犀角笔、象牙笔、琉璃笔比街边笔墨铺子上的竹管笔更为常见。 砚是墨海砚,乃是一整块玉掏空做成,仿黄帝制砚的款,亦刻了「帝鸿氏研」四字,在李言隐生辰时被当做吉兆送入了宫中。 李成绮将纸铺开,亲自研磨。 青霭无端地想起李成绮在书房中那鬼画符似的作品,神情有些复杂。 李成绮以笔点额,沉思片刻,落笔。 青霭过去为李成绮泡茶,待端杯回来时画纸上图案已经初具雏形。 画中图样非人,非山水,非花鸟,而是器具。 青霭定睛一看,发现李成绮大约在画……簪子? 李成绮在簪子样式上颇为踌躇,方才想着赔谢明月的簪子他亲自做方显诚意。 然而思及谢明月对小皇帝那点说不清的情愫,送支亲手做的簪子,与定情又有什么差别? 但若真将亲手做的簪子送出去而不提是他所做,谢明月大概也会猜得出,毕竟宫中应该没有手艺如此粗糙的匠人。 那这支簪子,就该是他自己的了。 李成绮凝神。 既然是自己戴,那也不必考虑花纹素淡不素淡的事情了。 于是青霭震惊地看着这支原本素淡无比的簪子上出现了一堆亭台楼阁。 这是,什么宫殿吗? 李成绮换了一支极细的笔,在窗户里又画了只肥肥大大的兔子。 而后满意收手,将笔随手往笔洗中一抛。 谢澈今日却没来。李成绮忽然想到。 看见自家君主躺在自家爹腿上大约要接受一会。李成绮很能理解。 他想了想,对青霭道:“这房有把琴,找来给孤。” 青霭领命道:“是。” 李成绮站在书桌前,越看自己那张簪子图纸越满意。 翌日。 李成绮静静跪坐着,膝上放着一把琴。 他不说话,自然无人敢出声,整个马车中除了车马的辘辘声再听不到其他。 李成绮手指搭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弄,弦音极清越,碎玉涌泉一般,无半点沉闷杂音。 青霭抬眼,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成绮。 少年手指压在琴弦上,因为用力的缘故,手指边缘泛着白。 青霭知道李成绮膝上的这把琴名为龙腰,已传世百余年,是惠帝李言隐的爱物之一,先帝李昭不好声色,这把琴便一直留存在行宫之中。 李成绮以空闲的那只手撑下颌,静坐无语。 博山炉上香霭轻落,萦绕香炉,宛如雾锁翠峰。 他今日不同往常骑马时,着广袖宽带长袍,衣饰迤逦委地,神色冷淡,竟不似此世中人。 下一刻,琴音骤然划破静寂。 青霭满面惊愕。 琴音凌厉,缥缭潎冽,漫卷冰雪裹挟着浓烈杀意,扑面而来! 一只手轻轻撩开了车帘,谢澈脑袋缓缓从外面探进来。 李成绮朝他微微颔首。 小侯爷因为那日喝酒的缘故昨天一整天不曾见李成绮,思来想去一整天仍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直面成绮实在尴尬,便干脆坐在前室,不曾想一曲《广陵散》将他引了出来。 他在进去之前,甚至以为李成绮藏了什么高明乐师在马车上。 谢澈挑了一个不碍事的边角坐着。 李成绮手腕绷得很紧。 他的琴也是李言隐教的,相较于字,琴他学的很不错,至少有李言隐三中之二,不算辜负父亲教导。 但他对琴无可无不可,登基之后诸事繁忙,他弹琴次数甚少,除却先帝后、灼灼与崔愬外,几乎无人知他会弹琴,昨日见行宫中见到了李言隐的龙腰琴想着归途无趣,便命人将琴抱上了马车。 谢澈静静看他。 小皇帝垂着眼睛,睫毛不时轻轻颤抖,他专注地看着琴弦,显然琴技已很生疏。 却好听。 谢澈听过无数人弹广陵散,小皇帝未必琴技最好的,却是令谢澈最惊艳的。 凛然琴音让谢澈忽地想到李成绮喝醉酒的那天晚上。 一个长在深宫王府之中,半点苦痛都没经历过的少年人,能弹出如此广迈的琴声吗? 谢澈定了定心,继续听下去。 不过半阕,其中居然有了杂乱之音。 谢澈一愣,刚抬头看去,李成绮就已罢手。 小皇帝扶眉无奈地笑了,“弹不出啊。” 商音乱。 车马不知何时停下了。 李成绮拍了拍掌下的琴,朝谢澈笑道:“以孤的琴技,真是浪费了这把好琴。” 谢澈却道:“陛下的琴技高绝,半阕广陵散,令臣如临古战场。” 李成绮笑着摇头。 他这样的人,是弹不好《广陵散》的。 当年尚且不能,遑论今日。 “陛下喜欢琴?”谢澈问。 “尚算喜欢。”李成绮回答,他小指一勾琴弦,胡乱玩琴取乐,“长日漫漫,若不找点事情岂不太过无趣,”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谢澈,带着些玩笑般的问罪,“你说呢,小侯爷?”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谢澈微怔。 迫人的气势,从李成绮的一言一行中无意地流露出来。 谢澈压下心头异样,笑着向李成绮请罪,道:“臣喝醉了酒,昨日一整天都头疼欲裂昏昏沉沉,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十指搭弦,《鹿鸣》若流水而出,声音恍如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 谢澈无言地跪坐在李成绮对面听着,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李成绮弹琴的手,神情极专注。 琴音悠扬,使人听之忘忧。 李成绮忽然道:“小侯爷,孤觉得你真好。” 屏息听琴的谢澈一愣,心中喜悦疑惑兼而有之,“陛下?” 我做了什么让陛下很满意的事吗?谢澈不解,没有啊。 安静,听话,并且没那么聪明。 李成绮想。 一曲毕,李成绮弹得了无兴味,将龙腰随手一推,“不弹了。” 青霭下车去为李成绮取糕点。 琴很快就被珍重地放入琴匣中。 青霭在小桌上摆上糕点,先为李成绮倒茶,后为谢澈倒了一杯,然后附在李成绮耳边低道:“陛下,玉京侯来过了。” 李成绮嗯了一声,“什么时候?” “仿佛是您第一曲弹完时,有人想进来通报,玉京侯说不必打扰您弹琴的雅兴。” 李成绮点点头,端起茶,啜饮一口。 茶香萦绕口唇。 弹《广陵散》时,他因商音乱而停手,那个时候,谢明月就在。 李成绮轻轻搁下茶杯,若有所思。 他好像知道谢明月不进来的原因了。 宫为君,商为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臣坏。 五音皆乱,则亡国有日。 以谢明月之慧,这点典故大约烂熟于心。 李成绮揉了揉鼻子,他是真弹错了,却不知道谢明月信不信。 他目光落到矮桌上,其中装文书的匣子里,放着他昨日画的簪子图样。 “小侯爷,”李成绮道:“你真的很好。” 一日被夸了两次,谢澈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 看看,像谢小侯爷,听到琴声乱了绝对不会想那么多。 不能所以的谢澈一路上一直美滋滋的,将要入宫时才心中有点诡异不舍地从皇帝的马车上下来。 李成绮回长乐宫中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逗鸟,气得玄凤浑身的毛都炸起,仿佛恨不得马上去啄李成绮两口。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6节 他懒散地坐着,捏了了一小块梨子糕在玄凤嘴边晃来晃去。 青霭见他心情大好,问道:“那戎人已经收拾妥当了,陛下今日可要见他?” 那戎人刚被送来时浑身是伤,被折腾得极其狼狈,青霭知是皇帝命人送来的,自然对其细心。 李成绮点了点头,将梨子糕送入玄凤口中。 不多时,那戎人被带来,他换了件宫中侍从常穿的袍服,两只手腕上都缠着内里裹药的棉纱布,脸上虽透着几分血气,却仍然白得近乎于透明。 他生得十分好,不同于李成绮见过任何一个骁勇矫健的戎人,这青年面容漂亮柔弱得像是水中的精怪一样,眼睛幽蓝幽蓝,仿佛盛着一片海。 他身份不明,身后跟着两个持刀的护卫,若他稍有异动,便会被立刻斩杀。 青霭躬身道:“陛下,奴已经问好了,这戎人叫满空来,是虚连赫部人,部族覆灭后被辗转卖了数个地方,原本已在边外安稳下来,上个月突然有官兵闯入了他家,将他捆来京中。” 名为满空来的青年在听到青霭说部族覆灭后眼神黯然,面颊愈发惨白。 虚连赫部?李成绮回忆了一下。 这名字太久远了,当年西境部落众多,相攻劫掠,若非骚扰边疆,李成绮根本不会去管。 虚连赫部就是西境二十九部之一,李成绮对这个不大不小的部落有印象倒不是因为此部强盛,而是先前他接到了西境守军急递,昆悦部不用十数日便攻下虚连赫部,士气高昂,此刻对边疆虎视眈眈。 昆悦部万俟澜也算一代英主,若非李成绮干预,当年或可统一半个西境。 彼时李昭改革军制不过数年,他绝不允许边境再出现一个强大的帝国,何况是一个对周朝有野心的帝国。 “他会写字?”李成绮问。 青霭道:“是。据他所写,他身上有高祖时嫁到西境宗室公主的媵侍血脉,父亲亦是周人。” “那几个……”李成绮一顿,没再问下去,那几个小吏大约已经在刑部了,他要是想知道这几人说了什么,就只能去问谢明月。 “过来。”李成绮道。 青霭就站在他三步之外的地方,他一愣,而后朝满空来看去。 满空来像是被针扎了那样嘴唇颤了颤,他余光看了圈华贵却庄重得让人窒息的长乐宫正殿,上前几步,跪倒在李成绮面前,以额头贴地,瑟瑟发抖。 少年帝王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道:“抬起头。” 满空来颤抖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满是恐惧与无措。 他身上的伤刚刚开始愈合,高烧和疼痛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如在炉火,又似在冰窟,他这一路受了太多磋磨,怎敢反抗面前这个不用一语便能救他,也能杀他的、整个周朝最最尊贵的人?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倒影着李成绮的脸。 李成绮以二指点额,似乎在回忆一般,“孤听说,万俟澜就有一双蓝眼。” 实在可惜,万俟澜死的太早,李成绮没看见。 满空来颤得更厉害了。 若真如他所说,他是虚连赫部人,应该十分惧怕厌憎万俟澜。 西境崇狼,有蓝眼者会被当成狼神后裔,万俟澜生父出身极低,能取宠于上代首领,除了他母亲尊贵的身份外,便是因为这双遗传母亲的蓝眼。 万俟澜野心勃勃,勇武善战,西境诸部都流传着他是狼神之子的传说,心中敬畏,在万俟澜发兵时甚至因恐惧神明降罚,不战而降。 这样的眼睛,诸部寥寥无几,少之又少。 李成绮道:“给他在宫中寻个差事。” 青霭道:“是。” 他心中不解,但绝不会去质疑李成绮的命令。 “再,”少年皇帝沉吟道:“给他找个教读书写字的先生。” 一宫人带着满空来出去。 殿外的阳光太好,太刺目了。 满空来像是没想到今日之事被以如此简单宽和的方式了结了,他站在久违的阳光下,似乎被阳光灼得眼睛都疼了,他闭上眼,眼泪扑簌落下。 长乐宫内,李成绮靠着椅子,忽然开口道:“备辇,去长宁殿。”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大家五一假期快乐,本章留言发红包。 更新时间像狗啃一样是为了蹭最新更新(榜单)。 第41章 李成绮心情不大好。 任谁冒着暑热从长乐宫到长宁殿心情都不会太好, 况且——谢明月不在。 谢明月竟然不在。 但谢明月不在长宁殿才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少帝年幼, 难以主事, 谢明月才会在宫中处理公务。 李成绮若有所思,几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已足够让他适应谢明月在宫中,反而因他不在而颇感惊讶。 长宁殿正殿中值守官员如常忙碌, 李成绮示意不必打扰, 径直走到后殿去。 后殿殿门紧闭, 见皇帝来了, 忙有宫人为李成绮开门。 李成绮踏入。 谢明月不在,今日要看的文书自然都在谢府, 桌案收拾得干净,笔墨纸砚规规矩矩分门别类地摆着,单调整洁而无趣……嗯? 李成绮走到案前, 拿起案上这只圆头圆脑的笔搁,颜色是暖洋洋的橘黄, 脑圆嘴大, 正做着猛虎咆哮的姿态, 可惜这小东西过于圆润了,张着大嘴自以为很凶, 实际上却一点都不吓人,不像老虎,反倒像是一只大猫。 笔搁以陶瓷制, 用料并不十分精细, 边角有些粗糙。 李成绮看了眼底, 下面并没有落任何款。 这不是宫中的东西。 李成绮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可怕的猜测, 这不会是,谢明月自己拿来的吧? 他揉了揉虎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成绮心说。 这小玩意大约是谢澈带过来的。 他将笔搁放回原位,又将笔搁上的笔放上去。 笔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管笔,只是尾端有一二凹痕,仿佛是用牙咬出来的。 这房中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不过存着些经年的奏折和文书,李成绮顿觉无趣,走了出去。 若无事务,其实在宫里呆着是件很无聊的事情,长日漫漫,打发时间的事情也不过几样罢了。 李成绮慢悠悠地踱进画房。 画房宫人久不见皇帝,迎接时难免有些慌乱。 李成绮悠悠闲闲地抬头看画。 画房中名家作品如云,李言隐的画挂在其中竟一点都不逊色,李言隐尤擅山水,望之使人如临其境,似空山鸟语,蝉鸣静林便在眼前。 李成绮轻轻叹了口气,将身边如履薄冰陪着他的宫人吓了一跳,差点跪下。 宫中人都说新帝不比先帝宽和,动辄打骂,便是打死人也是有的。 故而毫无防备地乍见这小皇帝,心里忐忑不安,怕的要命,还要挤出笑容陪着,现在听李成绮一声叹息,深恐他有什么不满意。 若是不做皇帝,李言隐定是足以名篆青史的大家,虽然他现在名字也在史书上,但于山水一门登峰造极的大家大约比过大于功,一生无甚建树工业的皇帝好上太多。 李成绮往里走。 李言隐在位时,画房光景盛极,其中不乏大家伴驾,画房宫人的地位也远胜于其他宫人,只要能与画房内地位高些的宫人有所关联,那便等同于有了能直达天听的能力,李言隐实在不愿意上朝时,朝臣只能贿赂画房宫人,委婉劝谏皇帝。 连皇后崔桃奚都见不到的皇帝,画房宫人却能轻易日日得见。 所以之后崔桃奚很厌烦画房李成绮能理解,他要是崔桃奚,恨不得李言隐死了之后把这个地方烧了。 李成绮轻车熟路地从匣子里翻出个精致的匣子。 他没有让人接手的意思,宫人便不敢动。 打开匣子,内有发黄的画纸数十张。 李成绮随手拿出一张,画上所绘的是一支花朵含苞待放清澈含露的栀子花簪子,他继续往下翻,剩下的簪子样式都极清丽脱俗,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美则美矣,但只有女子所戴的样子。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李言隐画得比他强上太多。 李言隐什么都会做,唯独不会做个好皇帝。 当年崔愬或许就是看重了这一点,才会力保李言隐为帝。 李成绮放下画稿,更觉万分索然。 这地方没登基时常来,因为李言隐要他过来写字画画,他登基后,十几年不来几次,偶尔几次还是来找几幅称心如意的字画挂到自己书房去。 李成绮将画纸往匣子里一扔,转身离开。 宫人们顿觉如释重负,齐声道:“恭送陛下。” 青霭站在辇车旁,恭顺地垂首。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回长乐宫。” 待至长乐宫,他先前吩咐的木料已经送来了,李成绮说的笼统,府库官员不解皇帝用意,干脆开了库房,将名贵木料都送了来,每样都削成七寸长三寸宽两寸厚的木条,按照李成绮的意思放在桌子上,整整齐齐堆了半张桌子。 李成绮随手拿起一块颜色发褐的,木头遇热隐隐发出香气,有点像檀木,却又有不同之处。 李成绮坐到桌前,与玄凤乌溜溜的眼睛对视。 玄凤见到李成绮下意识炸毛,已经做好了啄他数口的准备,不曾想李成绮的手比往日老实得多,竟没有动它的意思,一时缓缓放松下来,自顾自地去喝水。 李成绮想了想,把给玄凤喂水的瓷盅拿走了。 玄凤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爪子拿走了自己的瓷盅,怒不可遏:“叽——”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7节 站在旁边的宫人见李成绮所作所为,毫不怀疑若这不是玄凤的瓷盅,而是哪个小孩的茶杯,他们的陛下能当着人家的面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玄凤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我要是有气性就一头碰死在这里的悲愤。 暴君! 昏聩! 人人得而诛……李成绮剥了一松子送到玄凤口中。 玄凤顿了顿,将这松子一口吞了进去,而后狠狠别过脑袋,不理会李成绮。 然后又一枚剥好的松子送到玄凤面前。 玄凤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犹豫片刻,又将这狗皇帝手里的松子吞了。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李成绮太擅长了,三颗松子下肚,玄凤想了想,别别扭扭地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李成绮的手指。 李成绮拍了拍手上的碎壳,拎起一块木头。 木料纹理细密,触手光滑。 他那广寒宫簪显然不适合拿木头做出来,宫室要以金掐丝镶嵌宝石才好看,宫中的肥兔子可以拿羊脂玉制作,嵌在其中。 以木做簪,素淡比繁杂好看得多。 不能做他想要的广寒宫簪,反而做个素淡的款式,那是给谁做的? 李成绮另一只拿刻刀的手一顿。 那也是给孤做的。他心想。 许多花样在他脑子里过了数遍,却没有一样合李成绮的心意。 无论是梅花,祥云,还是其他什么花纹,都配不上……他穿白衣的样子。 李成绮思绪不受控制,心中亦烦躁,拿着刻刀,面无表情地向下一插。 入桌子二寸! 李成绮一愣,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是这么多天他练剑发挥了作用? 李成绮绝口不提这把刻刀有多锋利。 要是他上辈子也有这么大的力气,面对下面喋喋不休义正词严道貌岸然的臣子也不至于只是把奏折扔下去,他能直接把桌子掀了。 李成绮伸手,尝试着推了推桌子,没推动。 但他没有气馁,甚至有点美滋滋的。 他相信他坚持练剑,总有一天能徒手掀了这桌子,拉开五石硬弓! 李成绮放下木头,满怀雄心壮志地去拔刻刀——没。 他自觉从不勉强自己,做不来就去找别人,毕竟他当皇帝也不是为了事必亲躬的,皇帝知人善用足以,事事自己做,会活活累死。 不过他今日心情不同以往,撩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在宫人惊恐的眼神中伸出手,握住了刻刀刀把。 李成绮用了十分力气,但可能是他手心中有汗水,弄得刀把太滑太湿,脸因为憋气涨得通红,刻刀却纹丝不动。 须臾之后,李成绮松开手。 他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来人。” 宫人道:“陛下。” “。”李成绮道。 刀把还是太滑了,李成绮思索着要不要让人先擦擦刀把,然后……那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小太监伸手,一只手就将刻刀从桌子里拽了出来。 李成绮长久无言。 这小宫人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个时候做戏假装把自己累得要死,才勉勉强强拔出或者干脆拔十中之九,剩下说实在拔不动,让皇帝自己更能得皇帝欢心,奈何他只以为李成绮着急要刻刀,一把将刻刀拔了出来。 宫人拿丝帕擦干净刀上的木屑,双手捧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心绪复杂地接过了。 突然就,不想练剑了。李成绮不由得想。 他这次拿刻刀就老实多了,再也没有干过拿刀插桌子的事,可怜这张楠木桌已历经四位帝王,桌面丝毫无损,到了他这代用刀戳出个缝隙。 李成绮从一堆木头中挑挑拣拣,终于寻得一块自己稍微满意的木料。 颜色漆黑如墨,若是插在发间,几乎能隐藏在乌黑的长发内。 木料的香气源源不断地萦绕在李成绮的鼻尖。 李成绮思量二刻,心中有了打算,并不先在木头上绘制图样,直接拿刻刀于表面勾勒形状。 他先前确实做过簪子步摇,但都是他画出图样,送到宫中匠人那里打造,自己做支木簪却是第一次,不过先前他见过工匠如何动手,照着记忆,平稳下刀。 刻刀锋利,落在木头上并没有太大的阻力。 博山炉中烟香袅袅,山中大雾。 手中木料渐渐出现了雏形。 李成绮刻了二三时辰,随意吃了口晚膳,喝了些茶,便继续回到桌前,颇有些废寝忘食之意。 桌上的灯换了几次。 或许是因为用刀的时间实在太久,李成绮手酸疼得厉害,一时竟没拿稳刀,刀尖在掌心内倏地划过。 李成绮疼得嘶了一声。 血登时从掌心中沁了出来。 李成绮方才就被划了几次,不过每一次都眼疾手快地躲了大半,手指手背上留了几个细小的口子,伤得见血却是第一次。 李成绮握着刻刀,刻上了簪尾的最后一笔。 轮廓已十分清晰。 一支再素净不过,半点花纹也无的簪子。 李成绮放下木料和刻刀。 那盏已经暗淡的灯又一次被换走了。 衣衫擦动,那人仿佛很焦急似地躬身在李成绮面前。 是那个,戎人。李成绮心想。 满空来身份成谜,来历不明,他虽将自己描述得无辜,然而为帝多年,要李成绮轻易地相信一陌生人已是难如登天,他留下满空来,无非是因为这人的眼睛。 他需要一个能扮演神的傀儡。 安静,无用,听话。 满空来仰头,蓝色眼睛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李成绮看他,青年人的喉咙一览无遗,曲线脆弱,伤口狰狞,只要再深一点,就可能让他身首异处。 满口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急得厉害,他自从清醒就被教了规矩,然而这时候却不知道该不该守规矩。 李成绮顺着他焦急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正在流血的手。 于是他朝满空来伸出手。 满空来愣了愣,点点头,忙拿出干净白帕为李成绮擦手。 李成绮看也不看,任由他擦着,漫不经心地翻阅先前作为参考的首饰图谱。 满空来擦得小心,生怕弄疼李成绮一点,又怕将血蹭得哪里都是,动作愈发谨慎小心。 李成绮手上的伤口虽然长,但并不深,血不多时便止住了。 满空来将手帕收起,手帕上绣着开得宛如烟霞一般灿烂的桃花,血污了桃花,颜色反而更加艳丽。 这该是一条女孩子的手帕。 见血止住,满空来面上似有欣喜。 那双蓝色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一句夸奖。 从满空来的自述中可知他在昆悦部中地位极其低下,部族被灭后,成年男子大部分都会被杀,他能活着,除了因为这双蓝眼,还有他柔弱的美丽。 他是昆悦部的俘虏,一个奴隶,一样物件,一份财产。 比花房中豢养的鸟儿更听话,比狩猎时所带的猎狗更驯服。 满空来表现出来的姿态,正是如此。 李成绮终于把目光稍微落到他身上一点。 那原本期待着夸奖的青年人肩膀颤了颤,猛地低下头去。 他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应该触怒他现在的主人。 西境二十九部,天生一双蓝眼的寥寥无几,李成绮所知,不过五人罢了,其中四个已作古,还有一出身极高贵的少女,甫一生下来,便被尊为雪山圣女,接受信众朝拜。 有这样一双眼睛,李成绮并不相信,满空来的身份单纯。 可他也不在意是否单纯。 他只在意,这个青年人能不能为他所用。 满空来跪伏地上,瑟瑟发抖。 青霭进来便看见这样的场景,吃了一惊。 李成绮俯身,吹灭了灯,朝里面走去。 青霭看了一眼满空来,快步跟上李成绮,斟酌着开口道:“奴有罪,这戎人规矩还未学好,便送到陛下身边伺候,是奴的缺漏,请陛下降罪。” “他很好。”李成绮道,他在桌前坐了一下午,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不必罚他,一切照旧便可。” “是。” 李成绮待下宽和,方才却任由满空来跪伏在地而不发一言,这本身不能说是一种满意。 但在这阖宫中,最致命缺点的除了蠢,便是好奇。 青霭欲言又止。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8节 “讲。” 青霭道:“太后那似乎因为陛下带回来个戎人不大高兴,”他小心看了脸李成绮的脸色,“国舅也是。” “带个戎人回来有违宫规?”李成绮哼笑一声问道。 青霭斟酌道:“也有这般缘故。” 那就是满空来貌美纤弱了。 谢明月同小皇帝出去一趟,带回来个貌美的男人,这事情很难不让人猜想这男人是不是谢明月送来,或者谢明月授意所送。 帝王有男宠无关紧要,但眼下李成绮毕竟年岁还小,后宫空乏无人,有个这样貌美的男人日日夜夜在身边,颇有引诱皇帝沉迷声色之嫌。 最最重要的是,这人不是李旒送来的,而是似乎谢明月送来的。 所以这事还要记在谢明月头上。 他第一次觉得谢明月无辜。 李成绮听青霭支支吾吾无法明说便一下猜测到了靖嘉玉靖尔阳到底为何而怒。 他这时候忽地想到,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就值得生气,那若谢明月真不顾忌二人身份,做了什么折辱君王之事,他们两个会不会气疯? 虽然这个臆想中被折辱的可怜皇帝是自己,李成绮还是不由得笑了。 他随意道:“将这事告诉季氏,她明白该如何做。” 青霭道:“奴知道了。” 满空来美则美矣,可惜柔弱太过,美得很有世俗气,不是俗气,而是世俗,这种美丽轻易便可触碰到,司空见惯,尤其对于李成绮作为一个皇帝来说,如此柔弱的美人比比皆是。 所以他不喜欢,更很难喜欢。 李成绮往床上一躺。 青玉案就搁在床边,同样枕着他的枕头。 李成绮以手指敲了敲青玉案,满意地听得其发出一声清越声响。 “睡吧。”他笑道。 …… 翌日。 谢先生照旧讲课,还额外让他们抄一页书。 李成绮刚要拿笔,便被谢明月制止,“陛下不必写。” 原简低头写字,谢澈忍不住看了眼李成绮,那眼神仿佛在问,陛下您又做了什么? 谢明月是不顾忌私情的人,让他特别对待绝对不是好事,这是谢澈的经验之谈。 李成绮手上有伤,昨日又握了太久刻刀,手指疼得厉害,能不写,自然乐得清闲。 谢明月的目光似乎在他的手上了落了下来。 李成绮不明所以,朝谢明月粲然一笑。 两个时辰过的很快,谢明月开口,温和地发问:“陛下之后可有什么事吗?” 李成绮不假思索,“没有。” 谢明月颔首,“既然陛下无事,稍后不妨随臣去长宁殿。” 刚要开口邀小皇帝的谢澈一顿,将想说的都咽了下去。 去长宁殿,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谢明月全然不提,以往见了谢明月如同耗子见了猫似的李成绮居然也没有反驳,点头道:“好,叨扰先生了。” 自从出宫一趟,谢明月和李成绮身上仿佛有点说不出的东西,旁人看不懂,摸不透,更插不进,如同十几年同心戮力的熟稔与默契。 谢澈又想起了那天晚上。 他以为自己都要忘了,实际上清晰得恍若还在眼前。 谢明月,真的会纵容一个喝醉了的人躺在自家膝上一整夜吗? 李成绮先起身出去,谢明月跟在他身后。 谢澈同原简都站起来相送。 或许是谢澈的情绪在李成绮和谢明月走后外露的太明显了,原简忍不住道:“小侯爷可有心事吗?” 谢澈抿了抿唇,摇头道:“没有,多谢原公子关怀。” 今日有些阴,清风吹过,反而驱散了不少暑气,两人缓步朝长宁殿走去。 谢明月不大喜欢乘辇,之前李成绮也给过谢明月入宫乘辇的恩宠。 不过能入宫乘辇的除了得李成绮喜爱且掌有实权的皇族王室,便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谢明月拒绝的理由是招摇太过,李成绮却觉得他可能是嫌辇车颠簸。 两人一路无言,却半点不尴尬。 李成绮满脑子都是自己没做好的簪子,谢明月则安静地在他身后走,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李成绮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和谢明月对视。 谢明月今日发冠间插着一支蓝田玉簪,末尾似乎有一朵云,这图案太小,李成绮看不大清。 “陛下。”谢明月出言提醒。 李成绮心说你比孤爹还在乎孤的仪态。 他不听,变本加厉地转过来,一下收敛了步伐,若非谢明月突然停下,险些撞到他身上。 “陛下?”谢明月似乎轻轻皱了下眉。 李成绮轻啧一声。 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谢明月在想什么了,如果谢明月真喜欢小皇帝,那么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不是人之常情,可为何李成绮稍微做点逾越的事情,谢明月便要出言制止? 倘若不喜欢……李成绮不觉得谢明月能仅出于君臣名分而对小皇帝这般上心。 李成绮面上流露出几分天真的疑惑,“孤很不解,先生为何一直要离孤那样远?” 永远在那个位置,甚至连并行都不曾有过。 “陛下,此条记在周律中,陛下若是有兴趣,臣回长宁殿后可以找出来呈给陛下看。” 又是周律,这玩意除了搬起石头砸他的脚到底有什么用? 李成绮点点头,忽地一笑,“先生可真是恪守君臣之礼。” 谢明月平静道:“君臣之间,本该如此。” 有人会对自己喜欢的人如此冷淡吗? 李成绮心中疑惑,可他分明没有想多。 一定是谢明月喜欢人的方式有问题。李成绮笃定,他又转了过去。 谢明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人的背影,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长袖下,攥紧的五指缓缓松开,因为握得太紧,指尖泛着白。 两人之后直到走进长宁殿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李成绮像回自己书房那样熟悉地走入长宁殿后殿。 他忽地想起那只老虎笔搁,目光不自觉地去寻,桌上却只有一堆文书与笔墨。 黑与白之间那抹唯一的亮色不见了。 李成绮想了想,更加笃定那是谢小侯爷放在这的了。 也不谢澈是在哪里买的。 那笔搁做的虽然没那么精细,但姿态可爱,他也想在书房放一个。 李成绮坐到自己以往的位置上,道:“孤昨日也来了,先生却不在。” “臣知道。”谢明月回答:“昨日未能及时面圣,请陛下降罪。” 谢明月最好的地方在于他能给足人面子,如果他想的话。 谢明月没有直接坐下,往里面走,从架子上拿了个木匣过来。 李成绮点点头,只道:“孤昨日来,看见先生的笔管上似有印痕,若是旧了,不妨换新的。” 谢明月握着盒子的手似乎紧了下,但马上松开,回答道:“是,臣知道了。” 他走过来。 李成绮微微倾身,想看看谢明月拿过来了什么。 莫非是那几个家仆的口供? 不对,这点东西不必特意放着,除非其中牵涉巨大。 李成绮心中微沉,不由得危坐,等待着谢明月。 谢明月将匣子放桌上,打开匣子,然后……取出了一个圆圆的小盒。 李成绮一愣。 谢明月打开小盒,一股清亮却浓郁的药香一下子便溢了出来。 这是,药? 谢明月拿着这盒药,走到李成绮面前。 居高临下。 “先生?” 谢明月道:“臣见陛下手上有伤。” 这勉强算是个解释,只不过……谢玄度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成绮心说:要为孤上药吗? 他刚才,是不是才想过谢明月矜持冷淡? 李成绮顿了顿,道:“孤自己来就可以。” 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须臾。 这句话,在温泉别苑那晚,李成绮也说过,然后被谢明月抓着脚踝,强行擦干了双腿。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59节 联想到那日,李成绮深觉自己的拒绝于谢明月而言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谢明月想,他便可以做。 既然拒绝无用,李成绮也懒得再重复一遍放肆你敢你居然迫孤这样的话了,干干脆脆地把手送到谢明月面前。 谢明月站着,李成绮坐着,这样上药也许不太方便,所以谢明月撩了一下衣袍,自若地跪下。 李成绮差点没因为他这个动作弹起来。 谢明月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仿佛有些奇怪地看了李成绮一眼。 李成绮悻悻闭嘴。 他跪坐着,谢明月也跪坐着,两人对着跪坐,似乎没什么不对。 真的没什么不对吗? 谢玄度你…… 冰凉的手指沾着药膏,贴上了李成绮发烫的掌心。 太凉了,凉得李成绮猝不及防,差点打了个哆嗦,好像是怕李成绮把手抽走,谢明月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并不用力,是一个虚虚的禁锢。 但是李成绮知道,倘若他要抽开手,一定会在手腕抽离之前被谢明月握住。 这一定是条蛇! 谢明月多年执笔,偶尔也拿过剑,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并不明显,然而指腹贴着少年人细嫩的掌心,触感就十分清晰。 痒,药膏擦过伤口,带起一阵凉而辣的疼。 李成绮并不是很能忍疼的人,自从死了一次之后就愈发无所顾忌,这感觉仿佛有小蚂蚁在骨头缝里爬似的,他没忍住,闷哼一声。 但他确实是在尽力忍耐了,声音从嗓子里发出,闷闷的,有点低沉,并且很急促,李成绮在意识到自己出声之后便立刻忍住了,口唇紧闭。 谢明月为他擦药的手停了下,指尖似乎极无意地在李成绮掌心已经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擦过,而后平静自若地为他将药涂匀。 谢明月长长的睫毛垂着,专注认真地看着李成绮掌心内的伤口。 “莫要沾水。”药涂好,谢明月毫无留恋地松开手。 冰凉的手指在李成绮掌心划了下。 冷得要命。 谢明月拿起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手上残留的药膏。 李成绮静坐片刻,道:“先生,那几个家仆的事情可问出结果来了?” 谢明月一手将放在桌案上的几张纸推给李成绮。 李成绮颔首,接了过去。 他看东西很快,且不需用心便能记住其中内容,余光瞥向谢明月,见他还在擦手,精细得仿佛在擦传家宝一样,顿时心头有些火起,开口道:“-先生为何不用玉绵给孤伤药?” 这样岂不是不会碰到李成绮的掌心? 谢明月抬头,很诚恳地解释道:“臣这的玉绵用尽了。” 李成绮被噎了下,“那今日让太医院的人再送来些,玉绵价廉,比不得丝帕昂贵。”他道。 谢明月仿佛没听出他话中带刺似的,“是。” 李成绮继续看。 这是那几人口供,李成绮看得很快,内容无非是边境的一陈姓官员,回京述职时通过中间人牵线与王府管家有了往来,听管家说王府中新来了数个西境美人,想要投李旒所好,讨其欢心,才在边境人市上费了大价钱买了满空来,送到京城。 不想这满空来长相柔弱,却极烈性,几次逃跑,都被这位陈大人抓了回来,干脆毒打一顿,打得动弹不得,扔上马车带走,一路走一路养伤。 在路上满空来仍想过跑,并且成功过,若非随着来的这陈姓官员的长子发现及时,人或许已跑远了,他心中恼怒,便让人将满空来拿绳子拴住,拖在马后走,想给他个教训,不曾想再野市碰见了李成绮谢明月一行人。 下面还有画押。 几个家仆并不知道太多细情,好些话都是陈府那位大公子说的。 李成绮折上口供。 表面看来,与李旒半点关系也无,充其量是治家不严。 他将口供放下,一时没有出声。 谢明月接过口供,放回原位。 “这份口供臣先前看过,觉得无甚疑点,”就算有谎话,也不是有意的谎话,而是说谎的人,或许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谎,他话锋一转,“他在宫中,亦比从前好上许多。” 这个他,“满空来?”李成绮疑惑道。 “春雪满空来,”谢明月点点头,“好名字。” 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谢明月这话有点古怪。 又不是他起的名字,不必当着他面夸满空来的名字好。 李成绮想了想,懒得把所想说出来,下意识以手撑下颌,想起手上有伤,只得换了一只手撑着。 谢明月见他不语,更无言。 整个长宁殿后殿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似的。 李成绮得到了想知道的,欲要起身告辞,尚在思索离开理由。 谢明月将药膏放入木匣中。 李成绮看过去,在匣子叩上之前,忽地见到匣内边角有一打开的小瓷盒,内摆着数根玉绵棒,摆得整整齐齐,密密匝匝。 谢卿,你把这些,叫没有? 李成绮忍了忍,忍不住开口道:“先生。” 谢明月看他,目光坦荡清澈。 李成绮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陛下?”谢明月开口。 李成绮静默片刻,道:“无事,多谢先生将口供来过来给孤看,”他起身,朝谢明月点点头,“若是先生无事,孤便先回去了。” 谢明月闻言动作一停,他望向李成绮,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道:“臣送陛下。” 李成绮刚要制止,谢明月已站了起来。 李成绮只得住口。 谢明月跟在他后面,轻声道:“陛下,臣的簪子。” 李成绮只觉得掌心又开始作痛,他故作满不在意,转过头,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的歉然,“先生再等等,孤不日就命人送到府上。” 谢明月无言片刻。 他声音比方才更轻,“陛下忘了?” 李成绮没听清,转过去道:“先生说什么?” 长宁殿外,宫人皆垂首站着等李成绮,明明是相似的肤色,满空来在其中却无比显眼,他身体虽然比先前好上太多,但脸色仍然透着没有血色的苍白,炎炎夏日即便不在荫蔽里,面上却一点汗水都没有,宛如冰刻的美人。 可他的眼睛在看见李成绮时却一瞬间亮了起来,明媚得使人想起李成绮书房外的白梅树。 在梅花盛发时,李成绮亦喜欢命人折一瓶放房中。 谢明月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李成绮对谢明月笑道:“先生不要再送了,再送就要陪着孤回长乐宫了。”少年人笑容粲然,忽地想起自己没听到谢明月说的话,“先生方才说什么?孤没有听清。” 谢明月温声道:“臣说,臣突然想到有些事还需陛下裁定,请陛下,先不要回长乐宫。” 你方才说的一定不是这句。 李成绮想。 谢明月骗他骗得明晃晃,李成绮笑得弯起了眼睛,“可孤今日实在累了,”他亦不配合,眼下军国大事都要经过谢明月批阅定夺,能给李成绮看的定然不是大事,他不以为意,“不若明天吧?明天孤来找先生。” 谢明月睫毛似乎颤了颤,像是黑漆漆的蝴蝶无力地扇动起了翅膀。 李成绮怔然一瞬。 谢明月这样子像是伤心,又像示弱,弄得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觉得堪怜的同时又后怕,怕蛇藏在暗处,随时准备着给胆大包天的人喉咙咬上一口。 李成绮张了张嘴,他心里明知道蛇正露着毒牙等自己上钩,准备推拒的话却怎么也没法直接说出口,他想了几息,听到自己说:“什么事?” 是脸的缘故。 李成绮在心中对自己说。 为美色动摇,此是人之常情。他义正词严。 “事关,”谢明月知道说什么李成绮一定会留下,比如说,他那个名义上的好弟弟,“摄政王,臣需问过陛下意思,才能做决定。” 和李旒有关? 李成绮被美色蛊惑的脑子一瞬间就清醒了不少,“好,那进去说。” 谢明月阖了下眼,竭力将眼中氤氲起的晦暗压制下去。 事关李旒,便能让李成绮留下。 便能让,他留下。 作者有话说: 加了一千字,买过的小可爱刷新一下就好,不会再扣晋江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谢明月先过去给李成绮倒了杯茶才坐下。 “王爷出去代陛下巡视各地, 实为有功,”谢明月道, 在他嘴里能听到李旒有功这俩字李成绮颇感意外,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在尝试缓和下两人的关系,就李成绮所知,李旒出去这趟可算不上有功,“王爷回京, 论功应设宫宴庆贺。” 李成绮道:“便是此事?” 谢明月点头。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0节 李成绮一时不语, 但他马上发现了谢明月话中的疏漏,“论功应设宫宴庆贺, 那论制呢?” 李旒先前送霜刃时态度不明,但总归有威慑靖氏兄妹的意图在其中, 加之那几份口供中李旒清清白白,却处处透着疑点,今时不同往日, 李成绮以往愿意对李旒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他现在还会纵容。 这份优容, 李成绮很不愿意给。 谢明月平静地接口,“论制则不能, 周律明文言,除却宫中贵人万寿生辰、边域大捷, 功不累世者,不可以君王喜好为其在宫中设宴。” “那便不设。”李成绮道。 谢明月为什么这点小事也拿来问他? 他戏谑道:“这便是先生所说的需要孤裁决的大事?” 谢明月仿佛没听出李成绮语气中的调侃,认真道:“确实是大事。”他将份奏折递到李成绮面前。 自从醒来, 几个月内李成绮都没碰过奏折, 乍见这让他犯得恨不得全烧之后快的玩意竟也有几分亲切, 他接过,“什么?” 李成绮打开。 奏折千余言,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将李旒出去巡视说的宛如不世功勋,不仅请求在宫中设宴,还请,“请孤亲自去迎?”李成绮出声。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奏折,而是一份联名折,其中竟有不少朝中机要部长官的名字。 这位大人的构思近乎于痴心妄想,然而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是笑话,一群人的不是。 李成绮放下奏折。 这奏折,在李成绮眼中看起来极荒谬,李旒出去巡视有何功?李旒是他的臣子,是他的弟弟,安有他出去迎接的道理? 可若面对这份奏折的是李愔,真正的少帝会怎么想? 李愔本就是李旒所拥立,靖氏兄妹对李旒言听计从,他们不仅会照奏折上所说的做,甚至还会对李旒更加礼遇。 他们唯一没想到的只是,此刻的小皇帝并非李愔,而是先帝李昭。 “请陛下出宫相迎。”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自醒过来后就与李旒关系淡淡,朝中拥戴李旒者自然心急如焚,且李旒不在京中,谢明月权势盛极,若李旒回来时小皇帝以至礼待之,那朝中风向便会截然不同。 小皇帝虽只是个傀儡,但无论是谢明月还是李旒,都要借着这个傀儡发号施令。 李成绮收敛心绪,慢慢道:“摄政王回来时,一切如旧。” “是。”谢明月颔首,他神色中似有惊讶,“臣能否问陛下,为何这般行事?” 李成绮瞥了谢明月一眼。 谢明月先前说论功应该设宴就留了下可反驳的疏漏,可谢明月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谢明月若真想设宴,若真要同他商量,只会摆出先例,劝说李成绮为李旒设宴多么名正言顺,朝臣所向。 可谢明月没有。 但他并没有说不设宴,甚至破天荒地夸了李旒有功,姿态十分地……贤良恭谦。 李成绮这时候都觉得有点好笑了。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不变居然是谢明月这些小心思。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笑眯眯地道:“王爷送的剑太冷了,孤不喜欢。” …… 不知是被木剑砸到了手腕哪里,谢澈但觉腕上酸疼,一时握不住剑,急急回撤,剑被前者向上一挑,倏地飞了出去,精铁剑重且锋利,切入土壤中一尺,剑身落地犹然颤动。 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的孟淳突然大喝一声:“好!” 谢澈拱手:“是我输了,多谢将军赐教。” 孟星驰收剑,摆摆手笑道:“小侯爷于剑术一门上已极有造诣,我与小侯爷一般大时剑术尚不如能如小侯爷。”孟淳见她收剑,忙从地上爬起来,从侍女手中接过拧好的冰帕双手捧着殷勤送到孟星驰面前。 谢澈忙道不敢。 孟星驰看了眼自己面前这个被打的鼻青脸肿还笑得比花还灿烂的弟弟,无言地将冰帕接过去。 谢澈亦接了一块冰帕擦脸。 他在炎炎烈日下练剑,已是满脸汗水。 同样练剑,孟星驰却只是被晒得双颊微微泛红,气都喘得十分均匀,半点不乱。 孟淳在孟星驰擦完脸之后马上将帕子接过,扔回冰盆里。 他上次去花楼还撒谎被孟星驰一眼看出,被吊在祠堂里又打了一顿,从此之后如非必要,不让出门。 孟星驰出身行伍,实在看不上自家弟弟羸弱得像只小鸡崽子,干脆趁着国公不让孟淳出门日日让孟淳练武,孟世子自然叫苦不迭,想把谢澈拉进火坑,不想谢小侯爷居然学的像模像样,屡次得他姐夸奖。 他身上的伤就是孟星驰方才拿木剑打的。 孟国公老来得子,且是国公夫人所生,被国公府诸位长辈惯得不像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己亲姐,无他,不过是其他人要打他都是吓唬,唯有孟星驰能在打死前给他留一口气,他凑到孟星驰旁边,谄媚地笑问道:“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弟弟给您拿着剑?” 孟星驰朝他一笑,将军生得高鼻薄唇,星目圆润,常年在军中,皮肤有些麦色,这张脸明明很有艳色,与她身上英气却相得益彰,毫不突兀,她身量高挑,为教两人练剑,换了身利落短打,袖口紧紧扎着。 即便放松地站着,浑身上下的肌肉却仍绷着,矫健得宛如一只猎豹,长发高高地束着,发带同长发一起垂落在背后。 “去拿你自己的剑。”孟将军道。 孟淳苦着脸,一瘸一拐地剑两招之内就被他姐挑飞出去的铁剑。 两招还是孟星驰给他在谢澈面前留了点面子。 铁剑是从王府府库里找出来的,不贵重,但重。 他本想拖着剑走,但是在接触到孟星驰的眼神后立刻将剑举了起来,挺直了腰背朝坐着的孟星驰和谢澈走去。 谢澈的茶是侍女倒的,孟星驰的茶是孟淳倒的。 孟淳给孟星驰倒完茶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腰背上传来的酸疼让他面颊一抽,他颤抖地深吸一口气,在孟星驰仿佛关切目光下挤出一个笑容,“姐不用管我,我没事,”他为了转移孟星驰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推了推谢澈,几乎口不择言,“你家那位文姑娘呢?” 谢澈猝不及防听到孟淳提起李成绮,不由得一怔,但马上道:“莫要胡说。” 孟星驰看他耳垂有点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刚才练剑累的,她喝着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澈,似乎也很好奇文姑娘是谁。 “不是我家。”谢澈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文姑娘同我没关系。” 他不假思索地说完,心中忽地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他把这种失落归结为自己将小皇帝视为重要友人,如此撇清关系,难免让自己心里不舒服。 孟淳后来隐隐约约知道那位文姑娘好像是被谢明月带走的,当时他大吃一惊,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不会真是,” 谢澈看他,“什么?” 谢澈想起先前孟淳悄声问他文姑娘和他是否有婚约被自己严辞否认的话,怕孟淳又这样问,鬼使神差间又隐隐希望孟淳再问一遍。 孟淳看了眼孟星驰,“姐,我能问吗?” 孟星驰放下茶杯,“奇了,你是问小侯爷不是问我,为何问我能不能问?” 我当然是怕你打我。孟淳心说。 有了孟星驰这句近乎于保证的话,孟淳大着胆子,对谢澈道:“那文姑娘不会真是你,你,” “我什么?”谢澈感受到孟星驰似笑非笑的目光,只觉脸上隐隐烧起来。 “不会真是你后妈吧?”孟淳一鼓作气地问。 此言既出,四座安静。 谢澈没想到孟淳问的是这个,李成绮喝醉时冷艳张扬的模样又映入脑海,还有他同谢明月无可言说的亲密,他没开口,孟星驰已开口道:“胡说八道,如此编排朝中重臣,我看是先前打得还是太轻了。” 这话刚问出来,连孟星驰都惊了惊。 谢澈的后妈,那说的不就是谢侯夫人? 谢明月不近女色人尽皆知,连先帝赐婚都敢当廷拒绝,朝中关于这位大人婚姻之事一直有不少风言风语,孟星驰在军中时都听过不少。 孟淳提起那位文姑娘时谢澈神情中似有羞赧,然而孟淳问的却是文姑娘同谢侯的关系。 饶是孟星驰都有点好奇,孟淳口中的文姑娘到底和谢氏父子有什么关系。 孟淳闻言一缩脖子,小声嘀咕道:“不是你让我说的吗?”他顿了顿,不死心,毕竟一个人能同时让谢澈小心陪侍,谢明月亲自来寻人,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真没关系?” 谢澈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喝了口茶,露出一个微笑,慢条斯理道:“世子何不自去问家父?” 那我宁愿被我姐打死! 孟淳心说。 从国公府出来,谢澈一直有些心绪不宁。 顺意楼中,在李成绮离开后,孟淳问他那姑娘与他可有婚约与孟淳问这是不是他后妈的样子几乎交叠在一起。 怎么可能是后妈,谢澈在心中辩驳,不屑一顾,陛下明明是男子。 可…… 他思绪愈发纷乱,有个声音蛊惑一般地对他说:既然如此,为何不入宫一趟? 好像入宫之后,一切烦恼就都迎刃而解了。 是吗?他问。 不是吗? 从狩园回来后,谢澈也确实不曾再单独见李成绮,他思量片刻,决意从心。 在下了决定入宫之后,谢澈心中的不安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浓重。 若是在长乐宫见到了侯爷如何? 谢澈不由得怔住。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在长乐宫见到谢明月? 他摇了摇头,好像这样就能将脑海中的纷乱思绪摇出去。 一个时辰后,有宫人快步走进长乐宫,对着正安静刻簪子的李成绮道:“陛下,小侯爷过来了。” “叫他不必在正殿等,”李成绮头也不抬,“直接来这便好。” 宫人领命出去,不多时,李成绮听一阵很快的脚步声,抬头,果然见谢小侯爷站在桌子对面看自己。 李成绮把刻刀随便一抛,伸出手对谢澈道:“小侯爷,拿来。”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1节 他掌心洁白,仿佛有白玉雕琢而成,唯独上面一道狭长伤痕,美玉有瑕。 谢澈将桂花糖的纸袋放到他手上。 李成绮以二指拈起一块糖,放入口中,桂花糖的甜香一下从口中溢出,他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问:“小侯爷特意来宫中给孤送糖?” 谢澈不语。 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他难道要和皇帝说,臣无事,臣只是想来看看陛下? 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这话中的深意太奇怪,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完之后,李成绮会怎样回答。 “臣……”谢澈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谢澈什么时候也学得谢明月那有话不直说的毛病? 李成绮嘴里含着糖,茫然地抬头看谢澈。 他的眼睛里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星星点点,恍若天生的笑意,还有些,润泽明艳的水光。 房中弥漫着淡淡的酒味,李成绮手边就放着一小壶,还有一小小的酒杯,内有一小半色泽澄澈的酒。 谢澈既像是被鼓励又像是被蛊惑似的,望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臣想说,陛下若是个女子,求娶的人能踏破平王府门槛。” 李成绮原本微微眯着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你进宫,是为了同孤说这句话吗?”李成绮缓缓地问。 李成绮若是个女孩,他们年纪相仿,家世相近,也算得……相配。 谢澈如初梦醒,回神慌乱地解释道:“陛下,臣,” 李成绮颔首,“孤就当你夸孤的貌美了,多谢小侯爷。”他咽下口中的桂花糖,朝谢澈勾了勾手。 谢澈呆滞一瞬,而后才僵硬地,走近李成绮,半跪下仰脸看成绮。 淡淡的酒香扑面。 陛下醉着? 他突然想到。 李成绮启唇。 谢澈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李成绮拍了拍谢澈的肩膀,道:“小侯爷,你若实在无聊,可以出去把庭院里的木头劈了。” 戚不器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李成绮喜欢上了木头,特意让人送来一二人合抱宽的水沉木,木香浓郁,站在木头旁边,香气甚至会沾染上人的衣服。 谢澈紧张得那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李成绮在说什么,对上李成绮似有不满的目光才道:“臣,臣知道了。” 李成绮满意地点头,鼓励道:“去吧。” 少年人恍惚得脚不沾地地出去了。 李成绮有些担心,因为谢澈脑子看起来不大好。 谢明月从宗族中找这么个人过继真的没问题吗? 李成绮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之前谢澈也不曾这样,他该不会什么时候受伤伤到脑子了吧。 孤要不要给谢澈先传个太医? 李成绮心想。 他漫不经心地去拿刻刀,没拿起来。 李成绮看了眼自己的手,又尝试着拿了一下,没拿起来。 难道孤喝醉了? 李成绮以手指点额。 孤觉得,孤没醉。 他心中如此笃定,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茶似的喝了。 李成绮喝酒次数太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酒量有多深,上次毕竟是他第一次饮酒,称不上上瘾,却还有几分对于新鲜物件的好奇。 谢澈脑子乱糟糟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递了把斧头,他脑子乱,心里也乱,干脆真拿着这把斧头,用力往下一劈。 他没劈过,直上直下,毫无技巧,幸而还算有力气,直直把斧头砍进去还能,反复几次,居然真劈开了一块。 谢明月过来时谢澈便倚着斧子盯着一块木头发呆。 此时已然天黑,庭院里燃着明灯,在谢澈旁边更是额外多放了几盏宫灯。 他听到声响回头看见谢明月时悚然大惊,吓得差点跳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无端心虚得要命,不敢看谢明月的眼睛。 谢明月见谢澈在这亦不意外,朝谢澈点点头,走了进去。 李成绮安静地坐在床帐内,膝上放着青玉案。 自从发现手不稳之后他就不再为难自己继续刻了。 床帐动了下。 李成绮将放在青玉案上的目光移开,看向床帐,道:“小侯爷?” 床帐后面的人沉默片刻,道:“是臣。” “先生。”李成绮按了按有点发疼的太阳穴。 他今日喝的就并没有小侯爷送的那样清甜,喝过之后晕乎乎的头疼,他不是没见过旁人醉态,但他自负克己,不以为然。 谢明月进来。 李成绮双颊此刻已然泛红滚烫,他看了一动不动的谢明月,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样沙哑,“先生请坐。” 谢明月坐在李成绮很远的地方。 李成绮垂首,静默无言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乖巧。 他不知道谢澈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谢明月为什么要来,他现在头疼,实在不愿意深想。 李成绮心说若是谢明月等下告诉孤又事关李旒的话,他就出去和谢澈一起劈木头。 谢明月的视线却落在他水红的眼尾上,“陛下,”他皱了下眉,“怎么了?” 李成绮疑惑,“怎么?”他头愈发晕了,险些听不清谢明月的话,往前凑了凑,“怎么了?” 少年人跪在床上,腰腹伏下,却仰着头,神情疑惑地望着他。 谢明月低垂着眼睛。 作为一个皇帝,实在不应该喝醉之后在寝宫见臣子。 或许李成绮是信任谢明月不会对他不利,但是这份信任,太有机可趁。 作为先生,谢明月觉得自己有必要教导李成绮不应该这样做。 并让他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 太微垣内,有异星动。 吞星台顶星盘大开,今日无月,星璇光芒晦暗,从敞开的台顶倾泻而下。 吞星台内一盏灯也无,借着昏暗的星光,隐隐能看见有一青袍人端正地跪坐于地。 他仰头,似在观星,却紧闭双眼。 这人长发铺地,银白如清辉。 明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一头似雪长发。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有点惊讶地哦了声。 太微近紫薇,所欲非善。 这人开口,道:“五日之后,请陛下来吞星台一观。” …… 纵然喝醉,李成绮却本能般地感受到一阵寒意。 “先,先生?” 作者有话说: 我才知道,原来我也不放假。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陛下。”谢明月唤他的声音十分温和, 温和得明明是炎炎夏日,却叫人打了冷颤。 李成绮喝得五感不复清醒时敏锐, 但还是察觉出了谢明月语气中的异样,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今日他喝得并没有那么多,神智尚在,犹然记得自己是李愔。 “先生?”李成绮开口,模样怯怯的。 谢明月竟撩开帘子径直出去。 李成绮一愣, 谢明月的离开并没有让他放松, 反而愈发警惕, 身体紧紧地绷着。 他喝醉了之后思绪比醒时单纯不少, 酒液氤氲,他脑子愈发混沌, 他知道谢明月似乎不大高兴,但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 李成绮背靠着墙壁,竭力想弄清谢明月的意图, 却无济于事。 李成绮闭上眼,半天才睁开。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2节 床帐又一次打开, 殿内的风吹了进来。 李成绮被这凉风吹得十分舒服, 但不过片刻, 谢明月一进来,便将床帐放下。 李成绮眼睛一下睁大了。 谢明月手中的是——戒尺! 或许是谢明月最近对他太和颜悦色, 李成绮都要忘了这件东西打人的滋味了。 这把戒尺不是谢明月放在书房的那把,大约是从李成绮桌上随意拿的,由青竹所制, 两边不过一指节宽, 薄且细, 搭在人手上的滋味可想而知。 谢明月目光在戒尺上落了一瞬, 但很快移到了李成绮不可置信的脸上,“陛下,伸手。” 李成绮退无可退,紧紧贴着墙壁,不服道:“孤做错了什么,要先生这样教训孤?”他说这话时有点大舌头,话说得含含糊糊,仿佛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一般。 谢明月目光愈发晦暗难明,“陛下,不可纵酒。” 李成绮心说孤怎么纵酒了,孤不就喝了一壶吗? 孤也不曾喝醉! 他自觉思绪转得飞快,至少顶嘴的时候飞快。 李成绮扬着下巴,姿态颇有几分桀骜,“孤不!” “臣为陛下老师,有规劝陛下之责,”谢明月声音温柔,“陛下违背周律,亦是臣之过。” 这不是你的错,全是孤的错! 怪孤当年让人编撰了周律! 李成绮深觉自己当年有病,多喝几口酒都得挨打,不知道当时他命人编撰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李成绮连眼皮都红了,先前可能是喝醉了,此时却是被自己自作自受气的。 但周律是他要文官编的,谢明月真要罚,他也阻止不了。 李成绮当年被李言隐命人从马上绊下来都没吭过一声,如今要是为了打手就鬼哭狼嚎上蹿下跳实在丢人,至少他喝多了之后觉得丢人。 李成绮赴死似的将手往谢明月面前一伸。 谢明月看了他掌心还没长好的伤口淡淡道:“换手。” 李成绮憋了口气,换了一只手伸出来。 他上辈子被罚的次数寥寥无几,何况是挨打。 戒尺举起,这次却没再吓唬李成绮,直直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 谢明月挑得地方很好,打不坏,却疼麻交织,火辣辣的难受。 还没等李成绮反应过来,第二下竟就落下。 李成绮闷哼一声,但因为不服气,咬着牙将全部的痛呼都咽了下去。 “几?”谢明月的声音突然响起。 李成绮一愣,“什么?” “几。”谢明月重复了一遍。 谢明月是在问他,打了几下? 谢明月平静地看他,坦然自若。 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情绪烧得李成绮面颊滚烫。 谢明月微微凑近,居高临下地问,“陛下,臣在问陛下,几。” 他面容再清丽出尘不过,纵然做着这样的事情,仍有如仙人。 从谢明月清明的眼眸中,李成绮看见了鬓角湿润凌乱,双颊鲜艳,狼狈不堪的自己。 谢明月,仍皎然高洁得如同他的名字。 他素白的手中握着青黑戒尺,颜色反差得近乎于刺目。 他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隆起,李成绮怔然片刻,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睛。 他喉结滚动了下,缓缓道:“二。” 谢明月满意地点点头,原本冷淡的面容缓和了不少,甚至对他轻轻地笑了下。 李成绮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 戒尺猝然落下。 李成绮猝不及防,从喉咙中发出一声闷哼。 “三。”谢明月道。 李成绮一手按着自己被打得火辣辣发疼的手心,被打得心头火气,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明月便轻声问:“陛下知道,臣为什么要罚陛下吗?” 他声音恍若清风般,听得人十分舒服,李成绮微妙地感觉到自己竟没那样生气,也可能是酒将五感麻痹得太厉害,他道:“因为周律不准纵酒。” 谢明月却摇了摇头。 李成绮觉得自己刚刚平息一点的怒火一下又升起来了,“谢侯,”他没叫先生,“你现在千万不要告诉孤,周律里没有不能纵酒这一条。” “有。”谢明月实话实说,“臣罚陛下,不是因为纵酒,”他伸出手,李成绮一时没有躲开,竟有着谢明月的指尖擦过他出现了三道红痕的掌心,谢明月手指冰冷,贴在上面,令李成绮稍微舒服了点,“而是陛下太不设防了。” 李成绮愈发气恼,不假思索道:“孤防你做什么?” 若是李成绮亲近李旒,那谢明月还有杀他的理由,眼下李成绮对谢明月近乎于百依百顺,谢明月杀他干嘛,换个不听话的吗? 就算谢明月真脑子有病要杀他,何必要自己动手。 这话或许别有深意,但还是听得谢明月愣了下,他没想到能从李成绮口中听出这样的话来。 “陛下为天下之主,对于任何人都不设防,”谢明月慢慢道:“若碰到心怀不轨之人,或受其所害。” “我朝皆是忠贞之辈,”李成绮顶嘴时思路很清晰,“心怀不轨之人在哪?” 指尖在他鼓起的红痕上轻轻划过。 李成绮疼得轻嘶一声。 “陛下觉得,在哪?”谢明月问。 李成绮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 谢明月淡色的眼睛与他对视着,他仿佛被一条蛇盯上,不仅怕,不仅警惕,还有些恐惧与防备交织而形成的兴奋。 “陛下不妨好好想想。”谢明月拿开手,冷冰冰的东西一下消失,李成绮只觉掌心比从前疼上不少,“今日陛下醉了,事情臣明日再和陛下说。” 戒尺被轻轻放到桌上。 李成绮紧闭了双眼。 他这时候已经清醒,虽比不得没喝醉时,但比刚才已强上太多。 手心麻肿,他将手平放在膝盖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颊仍旧滚烫,烧起来得不仅是脸,还有其他。 李成绮狠狠咬牙。 那感觉顺着脊背爬上来,几乎让他坐不稳。 他没伤到的那只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孤一定是,有些问题。 不同于李成绮的纠结,在外面劈木头的谢澈显得十分乐呵,劳累之后脑子反而没那么多想法,看见谢明月出来还打了个招呼,“我同您一起回府。” 谢明月轻轻点了下头。 谢澈累了几个时辰,走路时喘气便比以往沉重,因为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纤尘不染的谢侯,他名义上的父亲,呼吸竟有些紊乱。 李成绮在床上安静地坐了半个时辰,才缓缓压下了异样。 有宫人隔着床帐道:“陛下,国师邀您五日之后于吞星台一叙,不知您可愿意前往?” 李成绮吐出一口热气,“去。” 他躺在床上,至夜半仍未睡着。 白日天刚明,李成绮道:“来人,去告诉谢侯,孤这几日身体不适,便不劳烦谢侯讲课了。” 青霭担忧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床帐,道:“是。” 他自去禀报谢明月,谢明月静默几息,只平静地回应,“知道了,请陛下好好休息。” …… 五日后,吞星台。 时值夏末秋初,白日热气不散,晚上却清凉,吞星台内与外更是两个世界,甫一踏入正门,但觉寒气扑面而来,竟能冷的人打哆嗦。 引路人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脸与手,半寸皮肤都不曾露出来。 李成绮随他往里走,身上的热气顷刻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吞星台高数十丈,一层一层蜿蜒而上,宛如塔楼一般,中间空荡,只一漆黑台顶,却还露着数百孔洞,隐隐能从中看到夜空。 吞星台只有黑白二色,乍入其中,宛如人行山水画一般,墙壁雪白,而木梯、书架漆黑如墨,地面以大块黑金石铺就,錾得极光滑,走在上面,足以清晰地倒影出人影。 整个吞星台内都燃着婴儿手臂粗细的鲛烛,灯火经年不灭,亮如白昼。 李成绮随着引路人东拐西拐,绕到三层一偏僻处,朝李成绮一躬身,安静退了出去。 书架高大,上面的书大多是竹简,已被虫蛀得不像样子,用手轻轻一碰,刷拉刷拉往下掉书页。 无论是朝中还是民间,都说吞星台里住着个神仙,是李氏先祖中的有德之人,得道成仙之后留下一道魂魄守着李氏族人。 因此国祚不衰,总在国家危亡之际,出现一位明君,挽救社稷,避免战端。 李成绮对这个传言没什么反应,毕竟从古至今这种得天命的传言太多了,吞星台中住没住着一个神仙李成绮不知道,但他知道里面一定住着一个懒鬼。 比如说,上面那个。 一颗骨节大小的东西从上面倏地落下来。 李成绮灵巧地往边上一闪,躲过了这从上而来的「暗器」。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3节 落到地上,溅起了片片碎渣,李成绮定睛一看,是块栗子酥。 李成绮仰头,果然看见上面架子上挥着一只白得像是死了好几天的人手,平心而论,这只手很漂亮,手指细长,骨节小巧。 若非他指甲尖长,且手上沾着糕点的碎屑的话,一定会更加好看。 李成绮不看都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吞星台的主人,传言中的神仙,李琯朗。 手缓缓地伸了出去,然后慢悠悠地探出来了一个脑袋。 这是一张清冷得仙气飘飘,出尘脱俗的脸,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人年纪极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却生得满头似雪白发,不同于年老之人的枯败,这长发极有光泽,在烛火下流着丝绸一样亮丽的光,长发以一支羊脂玉笔管簪着,看起来真如画中的仙人一般,这样仙姿佚貌的男人脸上却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热切笑容,看见李成绮时眼睛一瞬间亮得人心里发慌。 李成绮少年时不懂琯朗表情的意思,但日渐大了之后他就看懂了,那神情叫市侩,像是街市上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见到肥羊的笑容。 琯朗着广袖竹青道袍,长长的袍服就顺着他的动作垂落下来。 琯朗开口,“陛下。” 虽然李成绮觉得琯朗的表情更像是在叫他冤大头。 李成绮想了想,回道:“国师。”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的人影从上面扑了下来。 李成绮像是躲那块栗子酥已一样地飞快闪开,琯朗道袍极长,就显得落地的姿态非常飘逸,衣袂纷飞。 李成绮往后退了退。 若是他没看错,琯朗应该踩到了那块可怜的栗子酥。 琯朗应该也感觉到了,但他淡定自若地踩着,姿态没有分毫变化。 琯朗朝李成绮笑得开怀,“陛下这样叫可就生疏了,”他一本正经,“臣在家时姓李,亦是李氏宗亲,算起来,”琯朗故作思索,“应该是陛下的小叔叔。” 李成绮重复道:“小叔叔?” 琯朗笑眯眯,“小皇叔。” 哦,你在我死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李成绮面无表情地想。 当年他第一次见琯朗,小孩确实被琯朗这神仙姿容震撼到了,在李言隐的介绍下,轻轻叫了声小皇叔,李言隐信天命,信鬼神,常常来吞星台与琯朗喝茶,李成绮却于天无甚敬畏,认为除了生死,人力皆可勉,因此在登基之后也很少来琯朗这。 听到琯朗仍让他叫小皇叔,李成绮忽地想到,之前几位皇帝,不会也管这老道士叫过皇叔吧? 李成绮点点头,沉吟道:“国师说的有礼,不过国师已是神仙中人,再以俗世称呼恐怕玷污神仙,国师觉得呢?” 琯朗本想和小皇帝套个近乎,不想却碰了个软钉子,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长得像先帝,性格也像先帝。” 这话为什么透着对孤的不满意?李成绮闻言挑眉。 琯朗无知无觉,随便拿起书架上一软缎,擦去手上的碎屑,正色道:“今日臣请陛下前来,是有俩件大事想请陛下同意。” 李成绮不用猜都知道他想要什么,所以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非常无奈道:“国师既然开口,孤不能不准,可惜孤眼下尚未亲政,恐怕难以达成国师夙愿,”他顿了顿,对眼神越来越暗淡的琯朗道:“不如孤将先生找来,国师同先生说,可好?” 谢明月比起李成绮更不信命定轮回鬼神之说。 但现在说不准。李成绮想。 毕竟从前谢明月也不读老庄。 李成绮十分习惯拉谢明月出来为借口,不过这先生二字甫一出口,自己便愣了愣。 他这几日不见谢明月,只在长乐宫中吃了睡,睡了吃,实在无聊就看看书,写写字。 他的反常和谢明月的不制止让谢澈颇为担心,他来见过李成绮,得到的回应是孤无事,不过是累了。 至于谢明月那,谢澈更什么都问不出。 琯朗心说十分不好。 他再次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李成绮,目光停留在那颗烙印似的红痣一般,忽地笑了声,在李成绮疑惑的目光中一下停止,他压低了声音,“这种事,不能让谢侯知道。” 李成绮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为何?” 琯朗弯下腰,对李成绮道:“陛下虽是名位上的皇帝,然而事事都要经过谢侯之手才能经办,陛下可觉得受制于人?” 这话是你能说的吗?李成绮非常震惊,并且痛心疾首。 连道士都能干政了! 因笃信方士误国殃民的前车之鉴太多,李成绮活着时和这位所谓小叔叔不亲近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幸而琯朗除了爱财并没有太大的权欲,不然在惠帝那时就足够翻天了。 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琯朗开口闭口暗示李成绮请赐银钱修缮吞星台,李成绮刚登基时恨不得一个锱铢掰成俩花,莫说是修吞星台,修什么都没有。 “不觉得。”李成绮实话实说:“孤觉得十分清闲。” 就是有点无聊。 挨打时也有些疼。 想起五日前被戒尺打的那三下,李成绮手指蜷缩了下。 琯朗顿了一下,李成绮看到他眼珠转动的速度明显慢了,显然一时半会想不到拿什么来劝说小皇帝。 琯朗声音压得更低,语气诡秘,“臣有一法子,不需陛下动手,只设坛作法而已,便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李成绮突然来了兴致,“谁都可以?” 琯朗点头,“谁都可以。” “师焉也行?” “当然……”琯朗停住了。 谁? 师焉? 李成绮点头道:“那就劳烦国师了。” 琯朗急急解释道:“陛下,师焉远在万里之外,术法无法到达,陛下可换个近的。” 远在万里之外。是啊,远在万里之外。 李成绮露出一个笑容来,这笑里透着一股艳丽却可怖的血气,“可孤只想杀这个远的。” 远在万里之外,术法无法杀他。 那孤,亲自去杀他。 待大军兵临城下,砍了这老畜生的人头挂在他魏国皇宫,曝尸半年。 琯朗见这么劝说无用,只好道:“请陛下随臣来,” 他心中十分疑惑。 对于小皇帝来说,弄权的谢明月难道不算欲处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李成绮随琯朗往上走。 木梯蜿蜒而上,其中皆篆刻祥云花纹,雕工栩栩如生,云气飘渺,宛如仙人登天的天梯一般。 李成绮走上去,却听得一阵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怀疑地往下一看。 居然是脚底下的楼梯发出来的。 琯朗转过身,他道袍足足铺了三四节楼梯,长得李成绮都怕踩到他衣服。 不等李成绮开口,琯朗已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吞星台多年不曾修缮,屋舍简陋,本不堪迎君,奈何事关国祚,臣不得已邀请陛下前来,请陛下不要怪罪。” 这时候,若他面前的人脸皮再薄一点,或者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或许会十分尴尬,接上琯朗的话承诺修缮吞星台,然而李成绮脸皮既不薄,年纪也不小。 他半点也不在乎道:“无事,国师继续走吧。” 琯朗:“……” 方才期待的眼神瞬间消失,琯朗毫无留恋地转过头去,提着自己那长得拖地的道袍大步往上走。 李成绮看到了灰色靴子底上沾着的栗子酥碎屑。 李成绮在心中感叹,这便是,道法自然吗? 走了吞星台过半,琯朗引李成绮站到凸出的圆台内,他站在圆台边缘,二指轻轻敲了敲圆台栏杆。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刹那间,千百支鲛烛一齐熄灭,整座吞星台顷刻漆黑一片,竟成了颗死星。 黑暗中,李成绮看不见琯朗的脸,但直觉告诉他,琯朗现在的表情应该有几分得意。 下一刻,隆隆巨响吸引了李成绮全部的注意力,这声音沙哑得宛如多年不曾转开的硕大转盘,又似缘故妖物在沉睡千年苏醒之后发出的第一声长吟,这声音……在他头顶! 李成绮抬头。 原本那漆黑的原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挪开,这并不是一圆顶,看上去,竟像一巨大的星盘! 这星盘缓缓地,宛如真正地斗转星移那般移动着。 今日无月,星星尤其璀璨。 李成绮这才第一次发现,这个位置其实是绝佳的赏月观星之地。 借着头顶幽亮的光,李成绮看向琯朗,“何意?” “陛下看,这是北斗。”琯朗抬手,向上一指,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臂滑落,“北斗所在中宫文昌星内有六星,「两两相比,名曰三能,色齐,君臣和」反之,君臣相忌。您觉得,”风顺着敞开的星盘灌入,呼呼风声几乎掩盖了琯朗的声音,“这六颗星星可是同一个颜色?” 李成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但见诸星皆白,唯有一星泛紫。 “王气,为紫。”琯朗声音突然响起,“但陛下,这颗星星不是您。” 这般怪力乱神,危言耸听之言听得李成绮微微一笑,只道:“哦?” 琯朗李成绮见了一礼,“此为紫薇星垣,即万星之主,也便是您,陛下。”他纯白如雪的长发与衣袖迎风而扬,“太微垣陪设紫薇星垣边,象征陛下身边的良将、忠臣。”这忠臣二字实在意味深长,“太微垣内有星官移西南,” 紫薇居正东,熠熠生辉,璀璨夺目,旁边有太微天市作为陪衬拱卫。 他看向小皇帝,朝这面色淡淡的少年人道:“欲犯帝星。”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狂风骤起,吹得吞星台中本就破破烂烂的书架摇摇晃晃叮当作响,这风一点冷得砭骨,刮在人脸上一阵猎猎疼痛。 琯朗满面笑意已全然消失,剩下的只有沉郁冷酷。 这话肃然凶险,就算再不信玄学星象之人都会有所动容。 欲犯帝星四字既出,李成绮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4节 李成绮自觉心宽,然而谢明月一事却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侵犯帝星四个字简直戳中了谢明月的心事! 谢明月不是不好,谢明月太好,样样都好,他也不是不喜欢谢明月,为君,他喜欢谢明月,他欣赏谢明月,先前他说过。 若谢明月有意于平王世子,他当毫无芥蒂地赐婚,半点不在意外面流言会将他这皇帝说的有多荒唐。 甚至谢明月喜欢他,他都不以为忤,他为文帝,谢明月那点爱慕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无足轻重。 因为李成绮无意,谢明月便无计可施,然而李昭已死,他为少帝,谢明月位高权重,他若真有异动,谁能拦他,谁敢拦他,谁又拦得住他! 况且……五日之前的那个晚上,谢明月的戒尺落下来时,在疼痛中,李成绮惊觉,他并非全无欲念。 非是情愫,而是一个男人对于不可攀折的,高高在上的美丽的欲-望。 在谢明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时,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九天之上的明月坠落世间,染上最污秽靡湿的颜色。 这神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恰好有大风襄助,说完愈发佩服自己的演技,几乎有点沾沾自喜起来,只是他看李成绮的脸色,差点被吓了一跳。 “侵犯帝星?”李成绮开口问道,声音比风更刺骨。 第44章 琯朗吞了吞口水。 面对着小皇帝冷然面色, 他意识到,自己为了要钱好像有点说过了。 “也不是一定会侵犯帝星。”琯朗干涩地补充, 他连敲数下栏杆, 但因为风声实在太大,吞星台中负责牵引星盘的道人并没有听见。 风越来越大。 李成绮的脸色愈发阴沉。 如果他接着说下去,不仅钱要不来,吞星台能不能保住还未可知。 他干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似乎要下雨了。” 天际忽地一道紫黑闪电掠过, 照亮了整个吞星台。 也照得李成绮面色苍白, 阴冷骇人。 他的态度让琯朗笃定了, 他并非不在意王位, 他先前说谢明月主政他只觉清闲无有不满的话,不过是故作无意。 “陛下, 真要下雨了。”琯朗紧张地补充。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转身往下走。 琯朗在李成绮身后拼命扬手,终于有人理解了他的意思, 星盘缓缓转上。 星盘太大,纵然吞星台内的道人已十分努力地关闭星盘, 却还是来不及在下雨之前将星盘关闭。 大雨倾盆而下。 琯朗方才那种出世之人的仙姿已全然不见, 暴雨如注, 不肖一刻便将人身上的衣服打透了,琯朗在李成绮背后喊道:“陛下!陛下向西!” 前面果然有一拐角, 李成绮绕进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幸而头顶密封, 而不是全然暴露在雨中。 琯朗随手拿起墙上的一支蜡烛, 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 只见他手中似有火光闪动, 下一刻,室内已被这支明烛照亮。 这是间小小的茶室,壶内的水早就开了,在茶炉上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琯朗又将茶室剩下三角的蜡烛点亮,方湿漉漉地跪坐到李成绮面前,给皇帝倒了一杯水。 一杯热水,不是茶。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言隐信天命,信鬼神,在位时故而极重吞星台,李成绮则不然,他继位后不久拨给吞星台的银钱就比李言隐时少了十中之七,之后根据丰年亦或者灾年不同程度地削减,丰年少减点,灾年久多减点。 但即便减了这么多,每年朝廷在吞星台上的花费仍是一笔骇人听闻的数字。 李成绮生前便想干脆裁撤吞星台,只不过没来得及。 此刻的吞星台外面看上去富丽神秘,内里一片破败,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成绮端着茶杯,忍无可忍地问;“钱都用哪去了?” 琯朗讪笑着回答:“出世之地,不谈孔方物。” 李成绮听这话都觉得心头火气,颇有上辈子和户部官员对账时的怒意,合着方才琯朗朝他要的都不算钱? 李成绮面无表情,“你不知道?” “臣……”琯朗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狡辩。 “吞星台亦算在朝中,既然设在朝廷内,每年账务需明,明日会有户部的人过来核对账目,国师,”李成绮啜饮了一口热水,“别忘了腾个算账的地方。” “等等,等,”琯朗一口气没说出来话。 不对,他明明是想法子朝李成绮要钱的,怎么到最后成了李成绮查他的账? 琯朗对上李成绮已接近没有耐性的目光,“上任国师奢靡享乐,所挪用侵吞国库不知多少,”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自臣接手以来,虽然竭力肃清,然而吞星台毕竟有几十年的混乱账目,恐怕一时难以核算出,不若,”他本来想说不若便别查了,“不若从明年年初算作第一年,臣一定将账目核对明白。” 李成绮笑眯眯,“那便别查了。” 这突然起来的宽容都要把琯朗砸晕了,“不查了?”他很不可置信。 李成绮起身。 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他很不舒服,话已至此,他没必要再在吞星台浪费时间,“不查了。”随着他的动作,衣袍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曲线,“直接裁撤。” 扑通一声响。 李成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走不了了。 因为琯朗拉着了他的衣袍下摆。 李成绮只觉得青筋直跳。 他现在非常悔恨,恨自己,恨自己当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直接把吞星台裁撤,为了这么个玩意花了朝廷那么多钱! “陛下,”琯朗嚎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吞星台内里里外外一千余口,您裁撤了吞星台这一千多人衣食都没着落了,陛下,明日户部的大人们来了,臣一定好好配合,将经年账本全部取出,绝不遗漏一本。” 李成绮道:“放手。” 琯朗松开手。 他坐在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贴着脸,在烛光下宛如一匹白绸。 “陛下。”他忽然道。 琯朗突然开口,声音不复刚才那样此起彼伏,而是异常深沉宁静。 李成绮偏头看他。 琯朗道:“陛下,臣虽想陛下愈加重视吞星台,但绝不会为了陛下的重视在天象一事上撒谎,太微垣内确有异星,异星野心勃勃,意图犯上,请陛下定要小心。” 李成绮反问,“若是异星来势汹汹,孤不能挡,又当如何?” 琯朗看得这双肃冷如冰原的漆黑眼睛,他心知太微垣内的异象十有八九同谢明月有关,但诚如李成绮所说,不能抵挡,又待如何? 琯朗沉吟道:“不如,从之?” 李成绮闻言沉默片刻,心说孤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琯朗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他本要离开,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国师清修之人,孤听闻国师多年容色未改,不知什么术法可得长生?” 琯朗一愣,但他马上就笑了起来,“心无欲求,自可长生。” 然而如李成绮这般人,怎能无欲无求呢? 若无欲求,他也不至于死的那般年轻。 先帝李昭身体孱弱,非是后来,而是天生。 彼时崔桃奚与李言隐成婚不过一载,初次有孕,因崔愬势大,朝中有人深恐若皇后生下嫡长子后,崔愬立幼子取而代之,故,买通宫人给皇后下毒,毒是慢毒,使人日渐虚弱,日久天长,足以令母子俱亡。 幸好下毒之事被发现得早,皇后中毒并未太深,然而这种药却已经侵入了她腹中胎儿的骨血内。 李成绮自出生后便虚弱久病,多少名医只是望之叹息,无济于事。 在李成绮登基后不久,亦有名医为他看诊,断言皇帝若想活过三十,决不可再费心劳神,醉心山水避世,或可延年。 琯朗所说,与当年那位名医所言并无差别。 李成绮点点头。 “戎地亦有求长生之法,”琯朗微微皱眉,似乎在仔细回忆,“臣看过一些书籍记载,很不以为然,以巫术借寿,或夺生人肉身,纵得一时圆满,终有一天反噬自身。” “戎地?”李成绮心中一动。 琯朗道:“是,观星台内有古书载录,臣今晚便令人寻出来,明日送往长乐宫。” 李成绮似是惊讶地看了眼琯朗。 琯朗赧然一笑,问道;“陛下,明日户部官员来查账,茶饭所耗……”他没说完,显然等待着李成绮自己意会。 观星台的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况且琯朗倒的那玩意,也配说是茶? 李成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孤从私库里出。” 琯朗笑容瞬间真挚了不少,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成绮身后,“臣送陛下。” 暴雨来的快,去的亦快。 李成绮回宫时天已经放晴。 皇帝一身湿漉漉地回宫,将长乐宫众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少年人身体很好,李成绮并不如何在意,先沐浴洗了周身冷气,又喝了碗姜汤驱寒便上床歇着去了。 李成绮看了一小会便觉得眼皮都沉得掀不开,干脆不勉强,合了书睡觉。 夜半,却是被烧醒的。 李成绮头疼欲裂,耳边嗡嗡作响,眼睛沉重,勉勉强强看得面前有一人影,却看不清容貌,他不高兴,用力晃了晃脑袋,却愈发头晕,胃里阵阵痉挛,他面前的人被他的动作惊了下,嘴唇开合,说了句话,然后李成绮就感觉两只手扶住他沉重的脑袋,不让他乱动。 李成绮耳朵内如同塞了棉花,尽力睁大眼睛去看他,“什么?”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5节 平日里清亮的眼眸此刻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李成绮不适地眨了下眼,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一根冰凉冰凉的手指拭去了李成绮脸上的泪,没有回答他的话。 “为何不用,”李成绮喃喃。 “不用什么?” “不用手帕?”他认出了是谢明月,他躺在床上,谢明月坐在床边,竟和经年无甚出别。 你不是,喜欢干净吗? 谢明月沉默片刻,道:“臣忘记带了。” 李成绮吃力地想点头,奈何被谢明月阻止着,只能一动不动。 李成绮发烧烧得已十分习惯,但在这具身体上还是第二次,他侧躺着伏在枕头上,乌黑如云的长发铺满了床铺,“谁告诉先生的,”他发烧时比喝酒时清醒多了,身上阵阵发冷,脸上滚烫一片,他却还知道和谢明月客气,“先生为国操劳,晚上还不能睡个好觉。”他越说越轻,已近乎喏喃。 谢明月给他掖好被子。 “谢澈没来?”李成绮突然开口。 谢明月动作停了下,“陛下很想让谢澈过来?” 李成绮小幅度地摇摇头,“别让他知道。” 谢小侯爷这五天可谓担惊受怕,整日战战兢兢地守在李成绮身边,仿佛生怕他想不开似的,李成绮不明所以,但若再让谢澈知道他发烧,他明日恐怕又不得清净了。 谢明月低声道:“是。” 药正在外面煮着,李成绮没醒之前谢明月过一会便要起身去看看。 床帐内密不透风,谢明月觉得热得喘不上气,欲要起身道:“臣出去看看药……” 还未起身便被一只手勾住了袖子。 这只手没什么力气,只抓了一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谢明月偏头,“陛下?” 李成绮哑声道:“又不是没人看着,你去作甚。” “陛下所用汤药,臣若是不看,便难以安心。” 李成绮觉得这理由找的好笑,他只是发烧,不是烧傻了,他声音虚弱地反驳,“那孤发烧,先生不在一旁看着,难道能放心吗?” 谢明月欲站不站,像是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走。 李成绮倦倦合眼,嘟囔道:“琯朗那个混账东西。” 这话好似自言自语,实则是对谢明月说的。 谢明月只得坐下,顺着李成绮说下去,“他怎么了?” 李成绮往谢明月那靠了靠。 谢明月体温常年温凉,宛如块寒玉,李成绮身上滚烫,挨近了便觉得稍微舒服些。 况且李成绮实在太喜欢和旁人贴着了,从他爱拉人手便能看出。 他若是个普通的世家子,碰到谢明月这样个云间月山上雪似的美人朋友,大约会日日挂在人家身上。 发烧还不至于烧得他神志不清,但人生病时总会娇气任性些,李成绮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抓谢明月放在膝上的手。 他掌心烫,就衬得谢明月身上愈发冷了。 热得人心神都滚烫。 谢明月试探着往自己那边抽了下,不想被李成绮握得愈发紧了。 “他说,”李成绮握着谢明月的手宛如握住了一件雕工精细的玉器,把玩着谢明月的骨节,“吞星台银钱不够,要孤给他钱。” 李成绮手上的热度不断沿着二人相连出传来,热得谢明月甚至觉得坐立难安。 “陛下要给吗?”谢明月开口发惊觉自己的声音比以往低沉的多,仿佛他才是发烧的那个。 “且让他做梦去。”李成绮毫不犹豫道,手上捏着谢明月的手指微微用力,好像真在摆弄一样玉器。 谢明月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他笑了,笑得很是勉强。 李成绮无知无觉,他一直闭目养神,不曾注意到谢明月的神情,“孤还要查他的账,先生,”他嘟嘟囔囔,“别忘了要户部去查账。” “臣知道了。” 李成绮眉微微蹙着,“这么多钱,琯朗都用到哪里去了。” 谢明月安抚他,“过几日便知道了。” 李成绮额头抵着谢明月的大腿,无意识般地蹭了蹭,顿觉自己贴着的东西僵成了块石头。 “陛下,臣出去看看药。”谢明月哄道。 床帐内实在太热了,谢明月以指腹一擦鼻尖,上面有层薄薄的汗。 他如置身火中,避不开,躲不掉,烫得神魂都战栗煎熬。 床帐被掀开一角,送药的人显然极小心,生怕风进来吹到了李成绮。 青霭深深低着头,不敢看床上的李成绮,更不敢与坐在旁边看顾着李成绮的谢明月对视,“太傅,药好了。” 谢明月端起药碗,药汁黑漆漆,苦味直冲鼻腔,不用尝都知道必然苦得惊人。 青霭躬身出去。 “陛下。”谢明月轻轻呼唤他。 李成绮闭着眼睛,眼皮都被烧得发红。 谢明月知道他醒着,不出声无非是不想喝药,只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成绮听得这声叹息不由得心中一紧。 谢明月不是善罢甘休的性格,何况是喝药这种事。 谢明月贴近了些,柔声对李成绮道:“陛下,起来把药喝了。” 李成绮连握谢明月掌心的力道都小了,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谢明月目光落到他脸上。 不知为何,李成绮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 谢明月似乎被逼无奈,手指轻轻地落在李成绮的鼻子上,后者还未反应过来,谢明月却一下捏紧了。 他是要硬灌进去! 李成绮眼睛瞬间睁开了。 谢明月的二指还捏着他的鼻子。 李成绮用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道:“放手。” 谢明月声音愈发温和了,“陛下,将药喝了。” 谢玄度你以下犯上! 李成绮在心中怒斥。 谢玄度他喜欢孤吧,他就算不喜欢孤他至少喜欢小皇帝吧,这是对喜欢的人应该有的态度吗! 李成绮蹭地从床上坐直了,他动作迅速,奈何身上乏力,刚坐起来就立刻倒了下去,好在谢明月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迅速地扶了一把他的腰。 他身上滚烫,连带着寝衣都灼热。 李成绮顺势倒下去,往谢明月的胳膊上一压,有气无力道:“苦。” 谢明月将药碗放到小桌上,拽来枕头垫到李成绮的腰后面。 他低垂着眼睛,模样驯顺,不发一言,里外忙碌的样子颇有几分贤良。 李成绮睁着看东西模模糊糊的眼睛,依稀觉得若是谢明月一直这样,哪怕是装得,他都心甘情愿陪谢明月一起演戏。 做好了一切,谢明月才又端起药碗,道:“不苦。” 他说的笃定,仿佛此刻他手中并非一碗汤药而是糖水。 李成绮视线下移,从谢明月冰清毓秀的面容看到他白得宛如冰魄的手指,再看到那碗黑得就像谢明月心肠的汤药。 现在骗人,连装都不愿意装一装了吗? 这碗药恨不得将苦这个大字贴在自己脸上! 谢明月舀了一小勺。 “苦。”李成绮干巴巴地重复。 他吃药吃得比饭多不代表他习惯吃药,吃的越多越不愿意吃,从前李成绮对自己身体有数,知道少吃一次药可能他第二日连朝阳都看不见,便是再苦也要咽下去,可今日他觉得不过是发烧,就算不吃,也死不得人。 非但苦,且是泛着酸味涩味的苦。 谢明月吹也不吹,直接送入自己口中,苦味直冲天灵,苦得谢明月都不由得精神一震,可他面不改色,放下喝干净的勺子给李成绮看,“一点都不苦。” 他说话时连空气入口,都感觉有阵阵回甘甜味。 李成绮这时候对谢明月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医院熬那玩意,虽然良药苦口,然而有时候他喝着都只觉生无可恋,偶尔相信要不然不喝,干脆死了算了。 谢明月却仿佛喝了口水一样。 有谢明月做例子,李成绮就算再不想喝,也得给谢明月个面子,往嘴里放一口。 他艰难地点点头,像是谢明月不是要喂他喝药,而是要剜他的肉。 谢明月舀了一小勺,药还有些烫,他吹了吹,嘴唇上又沾了些,试试温度。 谢明月一国之重臣体贴至此,李成绮只得生无可恋地张开嘴,眼神示意谢明月往这里倒。 谢明月给他喂了一口。 李成绮原本近乎于涣散的眼神瞬间有了光泽——那种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光泽,他原本烧得脸色通红,在喝过一口药之后脸唰地白了。 李成绮用力咳嗽两声,惊得谢明月纵然知道他这个表情作伪更多还是忙将药碗放下给他顺气。 李成绮咳得眼中水光粼粼,他呼吸颤抖,气若游丝地说出一句,“孤是不是要死了。” 他装模作样装得自己都相信了,谢明月柔声道:“陛下,喝过药就不会死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6节 李成绮喃喃道:“孤今日可算明白何为铁石心肠了。”他一手捂着胃,虚弱地同谢明月道:“先生,孤腹中绞痛。” 他靠着谢明月的肩膀,湿漉漉的脸上粘了几根谢明月的头发,他无知无觉,微微转着头,同谢明月装可怜。 “臣已经命人给陛下做粥了。” “孤不想喝。” 谢明月耐心道:“那陛下想吃什么?” 李成绮黑沉沉的眼睛一转,“孤想喝先生做的。” 谢明月看得明白,李成绮未必是想吃饭,只不过是在拖延喝药的时间罢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问,直接捏着李成绮鼻子灌进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明月点点头,“好。” 李成绮听他答得如此痛快,忍不住朝谢明月笑了。 这个笑容半点作伪也无,是发自内心的笑,谢明月垂眸,不去看李成绮的笑颜,他听李成绮道:“先生会做饭吗?” 李成绮当然知道谢明月不会做饭,有时君臣在书房一夜,李成绮奏折看久了便要出去散步,已是后半夜,谢明月提着灯,君臣二人从书房走到膳房,李成绮突发奇想悄悄溜进去,两人面对国事举重若轻,于做饭却无计可施。 “臣会学。”谢明月回答,他答的很认真。 谢明月此人极少承诺什么,他若是承诺了,便一定会坐到。 李成绮愣了愣。 幸而谢明月在舀汤药,并没有与他对视,不然李成绮知不道能不能在那一瞬间收敛所有心绪。 他揉了揉鼻子,不由得苦笑。 五日之前的晚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可算不得融洽。 那种热与麻交织的疼,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 “陛下。”谢明月突然开口。 李成绮猛地回神,“先生?” 谢明月的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陛下,你这样靠着臣,臣没法喂药。” 李成绮顺着他的肩膀看去,却见谢明月的头发被他弄得散乱,乌黑长发下,素白的脖颈上亮晶晶的,似乎笼着一层汗。 李成绮移开视线,不知因为什么,竟然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地往边上一滚,滚到自己的枕头上靠着。 谢明月尝过温度后才将药送到李成绮唇边。 这种气味难闻,喝起来更是如同酷刑的苦药纵然是谢明月亲自送到他嘴边他也很是抵触,勺子已经碰到嘴唇了,李成绮却磨磨蹭蹭不愿意张嘴。 李成绮抬头,对上了谢明月的眼睛。 或许是床帐内实在太热,谢明月此时的目光并没有像从前那般,那样让他觉得像蛇。 只是很无奈。 李成绮张开嘴,将勺子一口吞了下去。 谢明月往回拽了拽,一时没拽动,“陛下。” 李成绮张开嘴,让谢明月把勺子拿出来。 他可能三岁时喝药都比现在痛快许多,然而李成绮不以为耻。 谢明月又舀勺药。 汤药热气腾腾,他照旧吹过,唇瓣上略沾了些。 李成绮的阻止堵在喉中,张了张嘴,不知该不该开口。 谢明月都不在意,他开口了反而显得矫情,平添尴尬。 李成绮默默闭嘴。 谢明月什么时候这样不讲究了? 不过想想他也释然,毕竟给人喂药碗里放两个勺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的欲言又止谢明月尽收眼底,他多尝了一口,眼底隐有笑意。 一碗药见底,有谢明月一半功劳。 谢明月起身去给李成绮倒茶。 李成绮苦得嘴里发麻,这时候也说不出什么不必劳烦先生的话了,朝谢明月的背影道:“先生回来时顺便将桂花糖拿来。” “桂花糖?”谢明月似乎疑惑地问了句。 李成绮只当他是找不到糖在哪,又叫了声,“青霭,将糖找出来给先生。” 不多时,谢明月拿着茶和半袋桂花糖回来。 李成绮眼巴巴地看着谢明月手中的桂花糖,但还是乖乖先喝了半盏茶才朝谢明月要糖。 谢明月从中捏出一颗来,放到李成绮手中。 李成绮:“……” 李成绮非常疑惑。 “先生?” “吃多了牙疼。”谢明月道。 李成绮这辈子都没想到有人能用这样哄孩子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他又不是真的十几岁。 况且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无人把他当孩子。 李成绮忿忿将糖含在嘴里。 谢明月柔声劝道:“宫外的东西,日后还是先叫太医看过了再吃。” 李成绮嘴里含着糖,乍听谢明月说话十分警惕,一下抬起头,听见谢明月说话的内容心情才微微放松。 谢明月知道这是宫送来的,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是谁送的。 桂花糖在口中化开,李成绮依依不舍地盯着谢明月手中的袋子,眼神可怜。 好似个忍饥受饿久了好不容易寻到一野果的小东西被人直接夺了口粮。 李成绮脸颊还是嫣红一片,眼眶中含着若有若无的水光。 可怜极了。 谢明月被他看得甚至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罪大恶极。 李成绮把糖咽了下去,小声问道:“周律中没有不让吃糖的规矩吧?” 他明明是在抱怨因为喝酒挨打的事,却叫人半点气都生不起来。 谢明月不为所动,“陛下,天不早了。” 李成绮气得两腮鼓起,往下一躺,生无可恋地躺到床上。 谢明月移走了床帐内的灯,将茶杯与糖袋都命人送了出去。 李成绮恨恨闭上眼。 长乐宫内的烛火次第熄灭。 夜半,缓缓安静了下去。 “先生不去休息?”李成绮问的关切,话外之意却是你为何还不走。 谢明月坐到他身边,“等陛下好些了,臣再去睡。” 他在等李成绮退烧,方放心睡下。 李成绮心中滋味莫名,正要开口,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玩意贴在了嘴唇上。 是一块桂花糖。 谢明月的声音里染上了无奈,“只此一次。” 少年欢天喜地地张开嘴,舌头灵活地一勾,将糖果卷入口中。 或许是他不小心,舌尖不期碰到了一冰凉的东西,黑暗中,李成绮下意识舔了下,那冰冷的东西被烫到似地拿开。 李成绮惊觉,那是谢明月的手指。 指尖上染着一层药味,舌尖略微一点便觉十分苦涩,几乎冲淡了李成绮口中桂花糖的甜。 “睡吧。”谢明月平静道,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李成绮的动作。 李成绮沉下思绪,笑自己最近风声鹤唳,轻轻合上双眼。 手指无声地捻动了下。 李成绮的唇舌无疑是柔软的,因为高烧得缘故,湿红滚烫。 李成绮闭着眼睛,在药与高烧的双重作用下昏昏欲睡,他当然看不到,谢明月五指被谢明月自己攥发白,而后猝然放开。 或许是因为安神的药草,李成绮睡得比往常都沉。 药在缓缓起效,他身上的温度逐渐降了下去。 谢明月伸出手,探了探李成绮额头。 他的手掌实在太冷,摸什么都滚烫,试不出李成绮的温度。 谢明月思索一息,倾身过去,在李成绮额头上轻轻贴了下。 不烫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 犯帝星这事其实特别好玩,有时候看星象的官员发现星象有异,哪个星星靠近帝星了,就很紧张,是不是要出事啊,是不是要行刺啊,然后赶紧通知皇帝,皇帝就:?? 他可能只是和哪个臣子关系好在一起睡了一觉,后者把腿或者胳膊搭他身上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7节 天光大亮, 玄凤站在李成绮随意搁着的一支竹管笔上,啾啾地叫着。 李成绮眉头皱了皱, 还未全然清醒便觉得嗓子干疼的厉害, 他掀开有些浮肿的眼皮,下意识往身边看了眼。 空荡荡一片。 李成绮以手点额。 孤难道烧糊涂了吗? 谢明月应该在他身边才对。 床帐掀动,李成绮浑身无力,靠在枕头上问道:“谢侯昨日可来了?” 宫人将床帐挂在玉钩上, 阳光直入, 刺得李成绮一下将眼睛闭紧了, 他心中不快, 还未开口,便听有人开口道:“来了。” 这清越如山泉汩汩流过人心底, 听着便十分舒适愉悦的声音,除了谢明月还能有谁? 李成绮嫌阳光刺目,没有睁眼, 一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他张开嘴, 温度正好的水流入口中。 水珠润湿了干涩的唇瓣, 李成绮尽数咽下去, 方觉嗓子内的疼痛缓解。 不过,为何是水不是茶? 李成绮现在一喝白水, 便忍不住想起琯朗。 谢明月低头看了空空的瓷杯,将杯子放到被宫人端着的托案上,旁边正摆着漱口盂。 李成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适应了阳光后才完全睁开,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站在一旁正将手放到盆中的谢明月, 他愣了愣, 又把眼睛闭上了。 耳边是滴答滴答的水声。 李成绮缓缓睁开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幻觉。 谢明月双手将擦巾拧成一股,滴滴水珠顺着手往下淌,弄得宽大袖口氤湿出一小块深色痕迹,他手背素白,青筋根根分明,随着他的动作愈发隆起。 李成绮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 李成绮沉思片刻,突然道:“昨日太医同先生说什么了?” 谢明月拿着擦巾朝李成绮走过来,旁边宫人皆目不斜视地垂首站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李成绮只得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 谢明月的目光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需要小心对待的玉器。 濡湿的擦巾拭过李成绮的脸。 “太医和臣说,陛下五内郁结,身体早就虚透了,昨日淋雨高烧不过是个引子,实际上是寒气交攻的结果,”布料顺着他的眼睛擦下来,李成绮下意识闭上眼,谢明月擦他的双眼似乎很仔细,因为停留的时间比擦别处长,“还请陛下好好保重身体。” 李成绮听谢明月这样说,一下松了口气,轻松道:“果然如此,若非孤病重,” 若非孤病重,谢明月怎么会站在他床边喂他喝水,侍候他起床? 谢明月擦过他的嘴唇,这个力气与其说是擦,不如说是堵。 李成绮唔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谢明月起身,去换了条擦巾。 谢明月背对着他,玉立颀长,仍未着官服,是件浅灰的衣袍,用料看上去极舒服柔软,他换了挑擦巾,照旧拧好,“陛下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淋雨受凉。”他隔着擦巾抬起李成绮的下颌,沿着下颌曲线擦,擦过喉结时李成绮不知为何觉得紧张,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 擦巾停在李成绮微敞的领口,谢明月平静地绕过,握着李成绮的手腕给他擦手。 “先生骗孤作甚?”李成绮嘟囔。 不怪他多想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而是谢明月伺候他梳洗,这种事李成绮只敢自己在被装棺材里面之前擦身时想。 擦身,也不是没有过。 李成绮小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下。 无论是那天,还是今天,都无需谢明月来为他擦拭。 谢明月显然很少伺候人,或者根本没伺候过人,他的动作生疏,但很仔细,连指缝都细致擦过,李成绮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居然觉得谢明月有点乐在其中。 孤一定是病还没好。李成绮面无表情地想。 谢明月淡淡道:“因为好骗。” 李成绮不曾想到得到这样的回答,撇了撇嘴,“孤很好骗?” 他是第一次被人说好骗。 谢明月没再回答。 李成绮得不到谢明月的回应,干脆闭嘴不问,安静地坐着欣赏谢明月出尘的样貌。 谢太傅的手是拿笔的手,指腹上一层薄茧,不时擦过李成绮的皮肤,湿,且有些凉,带起一阵极轻的痒。 李成绮目光突然一凝,他目光从谢明月的脸上落到谢明月手中的擦巾上。 谢明月似有疑惑,“怎么了?” 李成绮沉默片刻,“先生方才给孤喝水,是因为长乐宫中没有茶了?”他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但还是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谢明月自然道:“那杯水是拿来给陛下漱口的。” 果然是漱口水! 谢明月将帕子放到水中,轻撩盆中水净手,他头也不回,询问道:“陛下可还口渴吗?”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说:“孤今日一整天大约都不会再渴了。”他按了按眉心,“先生可知道,先生为孤擦脸时,孤在想什么?” 他朝站在旁边的一宫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其过来为自己束发。 那宫人犹豫着看了眼谢明月,后者将已拿在手中的梳子给了他,自己走到李成绮床边坐下,“陛下在想什么?”谢明月问。 靠着人可比倚枕头舒服得多,李成绮看见谢明月坐下就想往他肩膀上倒,奈何谢明月身份特殊,李成绮只得没骨头似地倚靠枕头,朝谢明月一笑,露出双颊酒窝,使坏的那点小心思全透了出来,“孤在想先生缨绂有容,兰姿蕙质,常伴于孤左右,可立为皇后。” 这话里说不出是戏谑多些,还是阴阳怪气多些,谢明月略一思量,回神时发现宫人们俱屏息凝神,很是惶恐惊惧。 谢明月竟点点头,“好。” 他接受的自然。 若是立后诏书这样写,谢明月半点都不介意。 李成绮不期他如此反应,但马上改口,“不过方才孤后悔了,先生若是入宫,应是贵妃。” 须臾间便从皇后成了贵妃,谢明月垂了垂眼睛,居然因为这种话好似流露出几分失落来,“为何?” 李成绮听谢明月如此发问,不由得顿了下。 他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是他脑子有问题,还是谢明月脑子有问题。 “因为娶妻娶贤,纳妾纳美。”李成绮一本正经道。 “臣不够贤良?”谢明月又低落又疑惑。 这是你贤良不贤良的问题吗?谢卿。 你再贤良也当不得皇后啊。 李成绮眨了眨眼,忽地笑了,“先生有没有想过,不是先生不贤,而是先生……” 而是先生太漂亮? 谢明月没想过漂亮也能成为无妄之灾,他哦了声,收敛了方才郁郁神色,正色询问,“那陛下觉得,朝中谁可称之为贤臣?” 李成绮不假思索,“听说摄政王素有贤名。” 谢明月闻言朝李成绮一笑,语气了然,“原来如此。” 李成绮一言难尽地看着谢明月。 他们刚才说的人到底是贤臣,还是立后人选? “先生,”李成绮从青霭手中接过粥,喝了一小口,待咽尽后才继续道:“贤良少妒,才能做皇后。”他语调颇戏谑。 然后李成绮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月把自己的粥碗拿走了。 李成绮无言半天,才道:“怎么没人给先生拿碗……”他话未说完,粥勺便送到他嘴边。 勺不远不近地贴着他的嘴唇,他无奈地张开嘴,让谢明月把粥喂到嘴里来。 或许他只是发烧,而不是伤到了双手? 李成绮被谢明月无微不至的照顾弄得有些受宠若惊,“先生,你和孤实话实说,孤是不是真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谢明月点点头,“仿佛是烧坏了脑子。” 李成绮:“……” 不要一边体贴入微地照顾他一边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 李成绮哀怨地咬住勺子不松口。 谢明月突然道:“摄政王明日回京。” 李成绮一愣,张开嘴要说话,谢明月顺势将勺子拿了出来。 “王爷明日真回京?” “陛下很期待?”谢明月平和地反问。 李成绮点点头,忽略了谢明月意味不明的目光,“孤当然很期待,”又一勺粥送到嘴边,李成绮食不言,唔了声,咽进去才和谢明月说话,“王爷是孤的叔叔,是一脉相承的血亲,据说这位王爷并非与先帝一母,但在数年前的秋狩上得先帝,”他顿了顿,倒不因为他不想说,而是谢明月又送过来了一勺,“唔……” 他看向谢明月的眼神很是不满。 他不是想喂孤喝粥,他是想堵孤的嘴! 在谢明月把勺子拿走之前,李成绮一口咬住了勺。 他含糊不清地说:“得先帝青睐,青云直上,后加封王爵,孤未见过他,自然好奇期待。” 若说李成绮对李旒没有半点思念,那么绝无可能。 在他上辈子,至最后一刻,一直是李旒贴身照顾,终日不离长乐宫。 那天晚上似乎下了小雪,昏睡了两日的李成绮是被一群人的哭声吵醒的,若有若无,十分哀戚。 他久病,神智昏茫,能再睁开眼交代几句后事已实属万幸,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 于是动了动被药苦麻了的舌头,还未开口唤声李旒,跪在他床边的青年人已身子微微前倾,欣喜道:“陛下!”话音没落,眼泪竟已簌簌滚落,他来不及拭泪,踉跄着站起,“臣去传太医。” 李成绮欲抬手拉他,方觉手腕仿佛坠了千斤重物一般动弹不得,便摇了摇头,“孤有话对你说。”他视线落在李旒身上,几十日夜不得好眠,夙夜忧虑,其脸色之青白,竟比他还要难看几分,许是人之将死,他难得心软,道:“先擦擦眼泪,起来回话吧。” 李旒以袖掩面,胡乱蹭了脸上的泪痕,却仍跪在床边。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8节 李成绮记得自己那天说了很多话,交代了身后事,交代了如何用人,交代了他死后宗室子择优而选,无需非要容色像他。 李旒鬓发散乱,深深叩首不言。 从李成绮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青白的面色,还有顺着已无血色的脸上流淌下的眼泪。 于是李成绮便笑了下,吃力道:“君子正冠。” 他自以为说了个笑话,却只见那青年人听完这话眼泪愈发止不住,伏在地上,嘶声哭道:“兄长。” 李成绮忽觉双颊一紧,不得已张嘴,被拿出了勺子。 李成绮回神,不满地看向始作俑者。 谢明月自若地将勺子放到碗里。 “真回来?”李成绮问。 谢明月淡淡道:“回来。” 李成绮心中蓦地一紧,又骤然松了下去。 他在这个位置上容不得太多简单的情愫,喜欢与憎恶都不单纯,若算上他死,他与李旒已有近三年未见。 他不可能不想,然而李旒先前做的好些事,又诚引得他不快与怀疑。 李成绮直起身子,想再吃两口,只不过,“孤的粥呢?”李成绮问。 谢明月正在以帕擦手,毫无歉意,“臣以为,陛下已经饱了。” 李成绮心说你虽秀色,但一定不可餐。 他心思一转,扯了扯谢明月的袖子道:“先生同孤一道用早膳。”谢明月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松开手,“还有午膳,晚膳。” 他的心思谢明月知道得清清楚楚,当即道:“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李成绮笑得露出两边的酒窝,笑容又甜又软,好像里面盛满了蜜酒似的,“来人,去将长宁殿的文书拿过来些,先生今日就在这看。” 谢明月静默一息,“陛下,臣……” 靖氏兄妹恨不得小皇帝出城迎接,明日李旒就到京城,今天是最后一日,自然要在今天大做文章。 若非谢明月早上在,恐怕一大早上就将李成绮请到靖嘉玉宫中大谈利害了。 李成绮兴高采烈,容不得谢明月拒绝,干脆当没听见他说话,“先生忧劳,每日看完奏折已经很晚,从长乐宫出去不便,今夜便干脆宿在长乐宫中。” 宿在长乐宫? 站在一旁侍候的宫人眼中俱有惊愕之色。 先前让谢明月留宿是因为大雨,今天无缘无故是为着什么? 谢明月起身,略朝李成绮颔首,“陛下,请容臣抗旨。” 李成绮弯了弯眼睛,面上殊无不悦之色,“为何?” 谢明月眉头微蹙,眼中似有浅淡忧虑,“若无意外,王爷明日当来长乐宫拜见,叔侄相聚,若有臣这个外人在,陛下与王爷难免不便。”他字字句句仿佛无一不是在为李成绮考虑,偏偏李成绮怎么听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反而有些……有些受用。 李成绮夸赞道:“先生是谋国之人,”他想了想,找不出反驳谢明月的话,他声音轻轻,“但孤还是想先生留下。” 谢明月见李成绮低落,垂着头不说话,便安抚道:“臣今日留下,”他道:“想来以王爷之贤德,应不会介意。” 作者有话说: 补了两千,谢谢关心,爱你们呦,啾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琯朗那戎部的书并不多, 书籍极老旧,用手轻轻一碰几乎能碎在手中, 显然平时疏于养护, 却用贵重的书匣装着,每一本都拿杏黄锦缎包裹着。 这样的书恐怕遍寻戎地二十九部都难寻几本,且大部分并不是汉文,或汉戎两字编撰, 李成绮看得极费力, 却仍看得心惊。 书中内容与其说是术法, 倒不如说是仪式, 原始、古老、野蛮,翻起书页时李成绮似乎能闻到其中透出的血腥气, 确如琯朗所言,如此阴毒手段,纵得一时圆满, 终究反噬自身。 朝中不是没有会戎语的学士,然而书中所载不能轻易示人, 况且是李成绮这样的身份。 满空来小心翼翼地站在桌边喂鸟, 他显然是第一次干这件事, 手指微微颤着。 玄凤见人下菜碟,对李成绮尚算老实, 见这宫人眼生,又一脸的小心谨慎,当下作起妖来, 啾啾叫着往人头顶上扑。 满空来被吓了一跳, 不敢阻拦, 一动不动地站着。 李成绮听玄凤得意洋洋地叫, 偏头却见满空来取代了玄凤脚下踩着的那根杆的位置,满空来看小皇帝回头。 一时之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脸色先是通红,而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唰地白了。 李成绮敲了敲竹管笔。 玄凤缩瑟了一下,往满空来的头发里藏了藏。 “过来。” 满空来顶着鸟过去,伸手轻轻地把鸟拿下来,双手捧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好些人在他面前小心谨慎,诚惶诚恐,却唯独没有满空来这样的,好像下一秒李成绮就能杀了他似的。 惧到了骨子里。 李成绮将书往满空来那边推了推,“可看得懂吗?” 满空来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捧着鸟上前一步,低下头看了两眼,朝皇帝点点头。 玄凤不耐烦在他手中,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李成绮偏头问道:“会写字吗?” 这个字值得当然是汉字,满空来亦点头。 李成绮将笔递给他。 满空来愣了愣,抬头近乎于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疑惑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笔,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满空来接过笔,他动作小心极了,仿佛怕将这支普普通通的竹管笔弄坏似的。 小宫人为满空来铺好纸。 满空来曲着腰,以这个李成绮看着都觉得不舒服的姿势伏在桌前抄写。 他身份实在低微,一言一行都如履薄冰,若李成绮无言在先,他什么都不能做。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道:“坐下抄。” 这青年人眼中的愕然与喜悦清晰可见,满空来总能给李成绮一种错觉,一种他时时刻刻非常,非常感激你,你能随着自己心中所想,肆无忌惮地对他做任何事的错觉。 只要给他一点点好,甚至连好都不能算的东西,就能让他为你心甘情愿地去死。 这感觉无疑能满足人心底那些说不出的阴暗欲望。 李成绮随手拿起一本由汉文撰写的书看。 但太可惜了。 李成绮从来不缺为他而死的人。 “你很怕孤?”皇帝随口问道,好像这只是一个不用深思,不用细思的问题。 满空来跪坐的身体一僵,他先是下意识地点头,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拼命摇头。 他胆子小的简直像是见到狼的兔子,这种镌刻不灭的恐惧令李成绮连逗弄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李成绮翻过下一页,“为何?”他问。 长乐宫的偏殿无疑是安静的。 风吹动用以装饰的纱帘,将光影切成一片片,落到擦得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满空来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那一瞬间的眼神何其仓皇无措,几乎在下一刻便看向李成绮,生怕皇帝不快。 李成绮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可恐惧却仿佛生了根,让他不能动弹。 他想起那个晚上,从天边燃起来得,比太阳还要绚烂的火光,足以融化冰雪,催生冰原上的花草。 平日总是白茫茫的,颜色寡淡无味的雪地,在那天被两种颜色染得艳丽,像是花,却不是花,满空来从未在荒原中见过那么艳丽的花。 在雪地上泼墨一般绽开的是,人血。 满空来眼中的惊惧无法掩饰。 他颤抖地拿起笔,落笔却稳,写出来的字一板一眼,虽不好看,但很规整。 李成绮看见这笔字突然觉得很一言难尽。 人有的事情做得到,人有的事情做不到。李成绮自己宽慰自己。 满空来写完,跪在李成绮面前,双手将纸奉上。 李成绮接过,扫过满空来所写,“奴年幼时部族覆灭,被昆悦部抓住做了奴隶,如此数年,朝廷大军一日忽至,奴见到了朝廷大军之威,今日见陛下,仍觉震悚。” 浓烈的血腥味与烧焦的肉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你经历过兰居之役?” 满空来垂首。 李成绮将纸扔到桌上,眼中似有审视。 那是他登基之后的第四年,朝中对改革阻力愈大,内有朝臣窥权,外有强国环伺,还有西边,万俟澜陈兵数十万,于周虎视眈眈。 李成绮知道,这场仗要打,并且必须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胜。 他需要一场大胜,让边境安宁,让朝中反对之人闭嘴,让觊觎周朝者死心。 兰居一战,大获全胜。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69节 那年冬日,李成绮拖着病躯,亲自至边境。 呼声万岁,如山崩。 那一战昆悦部族灭,战况惨重李成绮不是不知,若满空来当真亲历了兰居一战,深恐周朝不是不可能。 满空来低着头,一动不动。 “继续写吧。”李成绮移开了目光。 满空来拿起笔,继续抄写。 他轻轻地,颤抖地深吸一口气,这时候方意识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在漫天冰雪中,他被冻得四肢几乎麻痹,却还是拼尽全是最后的气力,跟着那辆看起来最最温暖的马车。 但他很快被护卫抓住了,护卫惊愕于他湛蓝的眼睛,争论着他到底是不是头长着人样的狼崽子。 他面色发青发紫,在大雪中接近断气,突然那辆被皮毛包裹起来的马车上有人下来了,风雪太大,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记得那是个很温和悦耳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陛下想见他。” 他手中死死地抓着一把断刃,断刃上黏着血冰,差点冻在他手上。 断刃被护卫扯了下来,他像只幼犬似的,被拽着后颈,扔到马车上。 车内的热气让他恍惚。 恍惚是春天到了。 他呆呆愣愣地觉得那些死人和硝烟都是梦。 春天来了。 车内燃着暖意融融,又尊贵得不可攀附的香气,他吃力地抬起头。 他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仿佛裹挟着冰雪,甚至比冰雪更为冷淡的眼睛,他被这双漆黑的眼睛冻得瑟瑟发抖,可下一刻那双眼睛的主人便笑了,眉眼弯弯,一点红痣若隐若现。 这双眼睛的主人实在漂亮,比满空来见过最美丽的花都明艳。 他偏头,与身边的身长玉立的高挑青年笑着说了几句话,满空来耳边隆隆,什么都没听清。 满空来想,他一定是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这样冷艳逼人又高高在上的人呢? 满空来握紧了竹管笔,须臾后又松开,安静地撰录书写。 “孤不想喝。”他听见李成绮说。 满空来悄悄抬眼,看向李成绮的方向。 李成绮趴在桌子上,却还不老实,垂下的发尾随着他的小动作摇摇晃晃,他下巴抵着桌子,这样看起来脸比以往圆了不少,有点少年人的稚气,“孤病都好了。”他苦着脸同谢明月讨价还价。 “臣早上还听见陛下咳嗽了。”谢明月不为所动,他将那碗黑漆漆的药汁放到李成绮面前,“陛下,良药苦口。” 李成绮苦着脸看那碗药。 他表现得如此天真,和方才冷漠迫人的帝王仿佛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这是今日最后一碗。”谢明月道。 “最后一碗?” 谢明月点头。 李成绮被苦药熏得神智都要尽失,他端起药碗,一仰头,咕嘟咕嘟将一碗药喝了大半。 几滴药液蹭在他殷红的嘴唇上。 谢明月取了手帕,给他拭了拭唇角。 李成绮虽然觉得不那么合适,但也由着他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一个凉凉的小玩意被送到了口中。 甜,但不如桂花糖那样甜,口感甜中带凉,十分清爽干净,还微微有股茶香。 “太医院做的。”谢明月道。 李成绮含在口中,“还有吗?” “一日一粒。”谢先生回答。 李成绮含糊道:“孤知道国库里钱不多,但应该还没少到连孤吃药都不够的地步。”话音未落,又被贴着嘴角送了一粒糖。 李成绮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活像一只刚刚吃过饭餮足舒适,正欲舔毛的小狐狸。 一颗糖不够,两颗便心满意足。 满空来压下了满心震惊。 很难想象,周朝的皇帝,名义上至高无上的天子,竟然如此好满足。 不同与他先前所见的那个男人,那位多病而心机深沉帝王的勃勃野心,只能靠血与刃来填满。 满空来挺直腰背,专心致志地抄书。 谢明月进来时便看见满空来跪坐在皇帝旁边抄书,腰背挺得极直,愈发像一株将欲盛放的寒梅。 谢明月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他拿出一封奏折,递给李成绮,道:“是王爷向陛下请安的奏折,王爷还在奏折中问,明日想要入宫拜谒陛下,不知陛下可允准吗?” 李成绮扫了一眼就还给谢明月了,内容同谢明月说的无甚差别,他有点奇怪道:“自然允准。” 这点事有什么非得告诉他的必要吗? 还是说谢明月看他太闲了,想给他找点事情做? 谢明月又道:“陛下,王爷为皇室贵胄,身份贵重,陛下可要亲自回言?” 李成绮刚拿起满空来抄完的纸,随意道:“先生拿朱笔回便是了。” 谢明月点头,道:“是。” …… 太后寝宫内,宫人伏身在地,瑟瑟发抖,对着那眉宇扬起的着华贵宫装女子颤声道:“娘娘,奴婢无能,陛下一整日都同谢太傅在一处,奴婢实在无法当着谢太傅的面请陛下来……” 话音未落,一盏茶从上面重重摔下! 热水四溅,落在人身上竟起了一层白烟。 那宫人裸露在外的手被热水烫得通红滚烫,内里想必更加骇人,她却连一声痛呼都不敢有,一语不发地跪在地上叩头。 靖尔阳坐在下首的位置,劝道:“娘娘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靖嘉玉冷笑道:“瞧瞧,这便是哀家生养的好儿子,与外人沆瀣一气,欺负起自家人了。” 靖嘉玉却道:“娘娘,陛下的孝心您是知道的,您是陛下的生身母亲,又陪着陛下受了这么多的苦,说句不敬的话,若是没有娘娘,怎会有今日的陛下?”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对您是孝顺的,若非有人离间骨肉,陛下怎么会不见您派去的宫人?” 这个里间骨肉的人是谁,他们都清楚的很。 靖尔阳站起来,过去为太后斟茶,双手捧着递过去,继续道:“眼下王爷马上就要回来了,奸臣必受诛,您何必为了个将死之人生气呢?” 靖嘉玉接过茶,犹觉得不解气,但这次却并没有直接摔在地上,而是啜饮了一小口,看着对自己赔笑的靖尔阳勉强道:“好茶。” 靖尔阳登时笑逐颜开,道:“这是王爷赠的,是今年新摘的石岩白,拢共得了不到七两,尽数送到您这来了。” 李旒对于他们一家的用心,连靖嘉玉自持是太后都觉得受宠若惊。 李愔不过是个无权无势,还未亲政的小皇帝,怎么就这样得李旒青睐? 她点点头,道:“王爷太有心,哀家都有些受之有愧了。” 靖尔阳笑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受之有愧的。” 他表面平静,内里却还是着急。 连太后的人都进到不了李成绮面前说句话,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迎接的事摆明是做不成了。 靖尔阳本想小皇帝亲自出宫迎接,好处却全算在自己身上,做个人情,权当是对李旒这么多恩惠的投桃报李。 不曾想李旒回来,莫说是出城迎接,便是连宫宴都没有,他面上亦觉得没有光彩,生怕李旒看轻他办事的能力。 …… 呈上去的奏折已被快马加鞭地发回。 李旒打开奏折。 洋洋洒洒千余言,其后只朱批照准二字。 这是谢明月的字。 堂而皇之地,耀武扬威地落在奏折上。 落在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臣可否入宫觐见这行字之前。 李旒面无表情地合上奏折。 作者有话说: 接不上的话看一下上一章哈,我增加了两千字(已经买过的宝贝刷新一下就好,不用额外付点数。) 非常感谢宝贝们的关心和提前的生日祝福,啾咪,嘿嘿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宣亲王李旒的车驾浩浩荡荡地驶过官道。 李旒安静地坐在车内, 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案上放着的琴。 这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琴,连琴弦都是暗色, 阳光透过车帘照进来, 落在琴身上,却全部被吸纳在了这片沉静的黑暗中。 周崇水德,尚黑。 这把漆黑的琴便名为周琴。 李旒轻轻地,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0节 他苦笑了下, 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那双手微微颤着。 还有不足二十里便要入城, 饶是李旒想象过无数次今日的场景, 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 马匹长嘶,车驾缓缓停下。 李旒疑惑地向外看去。 六面大纛倒影在他眼中。 六面大纛在风中飘扬, 旗声猎猎,每面旗上本该绣着一台,三面绣三台, 然而碍于李旒身份并未尊崇如此,故而只绣星辰。 六面大纛后, 乃是六排骑兵, 骑兵持刀剑, 明明其中足有上百人,却半点不乱, 队伍安静无声。 李旒神色骤变。 从前李昭出行时,李旒亦为皇帝筹备被仪仗,他怎么看不出, 今日他眼前的一切, 只比当年李昭的仪仗品级稍微低些, 却已是逾制! 谢明月如今专权, 据说皇帝对谢明月唯命是从,怎么会安排这样的仪仗来接他?况且他此处出巡无功无过,若说为了他的功绩如此,那真是牵强太过。 如今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帝王根本不知道有仪仗迎接,是有人自作主张。 为首者恭恭敬敬地向前,欲要亲手为李旒掀开车帘。 这人紫袍玉带,显然已官至一品,李旒定睛一看,脑中瞬间有了记忆。 居然是,少帝的亲舅舅,靖尔阳。 国舅亲自来迎接,且是出城十三里,无论对谁来说,都是莫大荣耀。 因为,国舅与皇帝关系密切,这极有可能是皇帝的意思。 李旒在看清这满面堆笑的人是谁后狠狠咬了咬牙,忽地明白了今日为何这般,他半点颜面都没给靖尔阳留,冷声对身边人道:“吩咐下去,不必理会仪仗,直接冲出去。” 青年人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什么都没说,撩起车帘出去。 “传王爷令,车驾前行,不必理会——” 命令一重一重传下去。 李旒车驾依仗已是亲王所能用的最高品级,但是在面对减去大半用员的帝王仪仗,竟宛如一叶扁舟流入大海般渺小平常。 靖尔阳还未靠近车驾,随从已拔出了刀刃。 雪亮的刀刃光华闪过人脸。 下一刻,四马并行的车驾骤然前行。 有人高呼,“大人小心!” 靖尔阳匆忙向后退,被一眼疾手快的护卫一把拽住了袖子,急急将人拖了回去,他被拽得踉跄,险些仰面摔到在官道上。 车马扬尘四起。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有惊恐,但更多的是疑惑,还有微不可查的愤怒。 靖尔阳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旒疾驰得宛如避瘟神一般的车驾,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陪靖尔阳而来的官员各个神情肃穆,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声地嘀咕着什么,那声音宛如虫蚁爬过脊椎那般令人难以忍受。 靖尔阳气得浑身发抖,他不用去听都知道,那些窃窃私语中藏着多少对他的嘲笑! “退——退——” 命令声声传着。 仪仗队像是被斩断的水般,黑压压的一片缓缓退却,让出一条路来,供摄政王车驾驶过。 李旒面色阴沉地站起,至桌案前,拿起了笔。 眼下小皇帝无权,靖嘉玉确实能动用帝王仪仗,然而据李旒所知,靖氏兄妹二人身边并没有通晓礼制的学士,大礼筹备复杂,非是他们一日所能为,朝中必有人襄助。 一张面孔瞬间浮现在李旒眼前——谢明月。 即便谢明月不推波助澜,但他必然知晓此事,然而,他却没有因为逾制阻止。 谢明月非是不在意礼制的人,从前李旒同李成绮共用一车驾谢侯都能找出百条陈规以于礼不合来阻止,何况是今日之事。 谢明月是故意的。 可哪怕他知道谢明月是故意的,但仍旧无可奈何。 因为逾制的是靖尔阳,而靖尔阳和他的关系实在太近了,在外人眼中荣辱与共,休戚一体。 他落笔。 …… “王爷看见仪仗连停都不曾停,直接命人穿过去,国舅爷刚伸了手,还没碰到王爷的车帘,车驾就走了,国舅爷险些被马车撞倒。”禁军绘声绘色地和小皇帝描述刚才发生诸事,这是个年轻人,脸圆圆的,稚气还未脱。 靖尔阳依仗着皇帝与太后飞扬跋扈,极不得人心,这禁军方才奉命去看了热闹便匆忙赶回宫来,他讲时原本颇忐忑惶恐。 但见小皇帝面上并没有怒色,才放心地说下去,说到李旒像看不见靖尔阳似的出去,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说完被宫人送出去,李成绮掰着糕点喂鸟,时给时不给,气得玄凤上蹿下跳。 李旒遇事不查,纵然无心,仍旧有过。 无心之过,有过不惩。 至于谢明月,李成绮心中雪亮,礼制逾越一事他必然早就知道,然而此事说到底与谢明月没有任何关系,他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指摘,若李成绮发问,谢明月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早就知道。 世事巨变,这二人竟毫无变化。 李成绮把桃酥往空中一掷,倏地被玄凤咬在口中,后者乌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怨愤。 不足半个时辰,李旒的奏折送往宫中。 这是一封请罪的折子,其中只字不提靖氏兄妹,只言自己失察僭越,请李成绮降罪。 不提任何人,显然是不想让皇帝因此而为难。 李成绮放下奏折,一笑不语。 奏折谢明月早就看过,且是谢明月送到宫中来的,谢侯语调不阴不阳,平平淡淡,“王爷果然体贴。” 李成绮以手撑颌,望着谢明月一点人间烟火气都没有的漂亮面容,笑眯眯地说:“先生比宣王爷更体贴。” 两个混账东西,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 李旒的奏折写的哀戚真挚,几乎能使之读而泪下。 谢明月正要将奏折拿回,却被李成绮用笔管点了点手背,“先生,不必拿走。” 谢明月看起来有点疑惑,“陛下,历来送入宫中的奏折,都要送到御书房录入,以备之后查看。” 李成绮二指夹起奏折,放在自己膝头,笑道:“宣王爷这封奏折文法精致,孤很喜欢,打算今夜睡前多看几遍,体味其中真意,先生不会这点小事都不允准吧?” 谢明月抿了下唇,颔首道:“臣不敢。” 他目光落在李成绮膝头合起的奏折须臾。 原本,是无需送到李成绮面前的。 李成绮又掰了小块糕点,这次却没有送到玄凤口中,“孤前几日听先生讲地方志,觉得很是有趣,先前自己到书房却没寻到,先生若是无事,不若帮孤将那本书找出来。”他笑得粲然,示意谢明月伸手,后者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伸出手,送到李成绮面前。 然后就被放了一块桃酥。 谢明月沉默了下。 若是他没记错,李成绮先前正是从这个碟子内拿出一块桃酥,去喂鸟。 哦,给他的不是一块,是半块。 李成绮甚至前前后后喂了玄凤一整块。 李成绮拿起一块丝帕擦了擦手上的碎渣。 谢明月素白的手掌内俨然多出了这么块碍眼的东西。 谢明月看了看手中的桃酥,又看了看捧着脸对他笑的李成绮,静默片刻,起身道:“好。” 李成绮在他身后喊,“先生您要是不吃,便搁在这吧?” 李成绮自以为十分好心,不想谢明月连都头没回。 李成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十分艰难。 谢明月向外走,忽听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谢明月停下。 那人走得已经很近,见到谢明月一身常服,再随意不过地从长乐宫中出来,眸光黯了黯,大步向谢明月走去,笑道:“谢侯。” 谢明月颔首,权作回礼,“王爷。” 李旒笑容如常,若非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忧色,当真与平时无异。 他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回京之后连身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急急进宫来。 若靖尔阳没有多事,李旒不至于来的这样匆忙。 他来长乐宫,一是为了拜谒皇帝,二则是为了当面请罪。 谢明月的手中还拿着那块桃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拿出了一种握着象牙笏板的优雅好看。 李旒的目光在谢明月拿着桃酥的手上一闪而过,谢明月亦注意到了,朝李旒笑得有几分歉然,“陛下所赠不可辞,仪态不整,王爷见笑了。” 外臣见皇帝,必然着官服。 可谢明月却能一身常服出入长乐宫。 表面随意,内里却全是亲昵。 唯有皇帝最为亲近之人,才能无需遵照任何礼制。 李旒笑容不变,“岂敢,本王在外就听闻陛下御下宽和,宫中诸人皆蒙受陛下恩惠,”他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今日见谢侯得陛下赏赐,果真如此,陛下仁厚,乃是我朝大幸。” 谢明月含笑道:“诚如王爷所说,陛下仁厚。”他忽然将声音放低不少,带着点关心,“虽加恩四海,仍是少年心性,亲疏内外有别分明,请王爷谨记。” 谢明月说的仿佛关切,李旒道:“多谢谢侯关怀,谢侯可要同本王一同进去?” 谢明月轻轻摇头,道:“王爷请自去,”他笑,“陛下盼王爷许久,昨天晚上临睡前还同我说,想早些见到王爷。” 作者有话说: 尽量6k,晚安。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1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李旒朝谢明月颔首, 大步向里走去。 长乐宫内景致殊无变化,只是庭院中的一人多高魏紫去年枯拜了, 种什么却无定论, 暂且空着。 他向里走。 李旒觉得自己不应该紧张,长乐宫他先前来过无数次,在李成绮病重时他曾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实在太累时便在旁边的塌上阖眼略歇一歇, 宫中一草一木, 每样布置, 他都熟悉, 闭眼尚且知道其中位置。 他更不应该惶恐,因为长乐宫早就易主, 而今的主人是个从藩地被他找来拥立为帝的少年,并非他那个深不可测,惯会玩弄人心的兄长。 太监高声道:“宣亲王到——” 闻声有少年人快步从里面绕出来, 李旒低头下拜,尚未来得及见礼, 眼前已出现了一双皂色的靴子, 那人虚虚握着他的胳膊往上略托了托, 李旒顺势起身,“陛下。”他沿着少年人清瘦的身形向上看。 纵然先前曾见, 李旒的视线落到小皇帝脸上时仍不由得一颤。 李成绮心里也在感叹。 感叹李愔到底是怎么长得,就算他的亲儿子,也不会比李愔更相似了。 每一个同李昭有过关联的人见到李愔容貌皆惊愕震悚, 除了谢明月。 李成绮松开握着李旒胳膊的手,“王爷请。” 李旒这才将视线从李成绮脸上收回。 半年未见, 他只觉得李愔愈发像李昭, 容色肖似,举止更像,然而像却又不那么像,李旒从未见过李昭这样欢跃跳脱的一面。 李昭也不会有那样一面。 他心中的李昭,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遥不可及。 李成绮端茶,轻啜一口,抬眼打量李旒。 青年修晳隽秀,李成绮死时李旒二十多岁,按理说也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李成绮在病榻上看他,或许是俩人有点淡薄得不能再淡薄的血缘的缘故,皇帝望着他被泪水冲刷过的面容,总觉得他脸上还有些少不更事的稚气,而今还不过三年,那些稚气已烟消云散。 李旒静静地坐在李成绮对面,光亮的眼睛宛如一整块昆山玉。 李成绮忽然有种看小辈长大了的欣慰,皇叔两个字在口中滚了滚,纵然他厚颜,却还是叫不出口,只朝青年笑了笑,道:“王爷。” 李旒放下茶杯,“陛下。”他说完便静静地等待李成绮接下来的话。 李成绮又低头喝了口茶。 这句王爷叫的莫名其妙,得了李旒回答转瞬便没了下文,李旒心中有些不解,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李旒那么有一瞬间期待李成绮能说点什么。 可李成绮什么都没说。 博山炉内,香缓缓地燃着。 烟香袅袅,夏天用香清凉,却还是带着一股暖意融融的甜。 清风吹过正殿,门上挂着的圆幼风铃晃晃荡荡,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有声,却显得殿中更静。 打破这一片寂静的是李旒,他斟酌着词句,缓缓地开口,“陛下,今日城外之事,是臣失察,僭越帝王,臣九死不足惜,”连李旒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同这少年皇帝说话时不由得拿出了当年对待李昭的尊敬与谨慎,深究原因,他不敢信,更不敢想,“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清澈的眼睛倒映着他局促的面容。 怪力乱神之事无法深究,然而能再见到这双眼睛,便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双眼睛里还有他的倒影。 微微上扬的眼睛弯了弯,几乎凝成一条姣好的线,“今日之事孤知道,不是王爷之过,该是孤命人到王府认错,王爷受了牵连,这是无妄之灾。” 李成绮这话说的慢悠悠,含着天然的笑意,听得人心中恍若有暖泉淌过,极体贴温和。 依稀是李昭尚在。 李旒只觉眼眶发紧。 他知道,若是此刻他在李成绮面前落泪,大概会把小皇帝吓一跳,急急忙忙叫人给他递帕子,之后他再想入宫,李成绮大约都会回想起今日,心有余悸,找个理由推拒。 李旒知道的。 所以他只是垂下头。 手中的茶水泛起了一圈涟漪。 那些曾经做过的,连自己都觉得荒谬诡异的事情在脑海中闪过。 可能吗? 若是可能,那么为何李成绮看他的神情如此平然,恰如见一个根本不曾见过的人? “臣不敢。”李旒开口回应。 他声音嘶哑,是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了的反应。 皇帝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不解他的反应。 李旒端茶啜饮一口,露出个再自然不过的笑容,平静地转移话题,“宁州以冶炼铸剑之术闻名天下,臣到宁州时,意外得了把利刃,臣想着剑乃兵中君子,更是百兵之首,极合陛下身份,便送到宫中来了,那把剑,臣挑得可还好吗?” 霜刃太利太冷,锋芒尽数流露在外面,李成绮拿起霜刃,总会产生一种会被这把仿佛由冰魄打造的剑反噬的错觉,青玉案则不然,内敛温润,触之若玉,纵然李成绮知道其锋利不亚于霜刃,却还是忍不住偏爱青玉案。 “孤喜欢的。”李成绮不答李旒挑得好不好,仿佛答非所问地回了这样一句,他笑得粲然,连长乐宫中开得最好的花都难以企及他的笑颜。 不出意料地看见李旒怔然须臾。 李成绮实在不喜欢受制于人,便是交谈,亦要旁人随着他的步调而行。 “陛下喜欢便是霜刃之幸了,”李旒像是慌不择路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亦是臣之幸。” “孤与先帝,很相似?”小皇帝笑着开口发问。 李旒神色微变。 李成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李旒在他活着的时候便入朝摄政,如今亦算得位高权重,权势滔天。 然而李成绮与他说了几句话,却觉得他和从前并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在自己面前弯弓射箭,紧张得手拿不稳箭的少年人。 李旒箭术超绝,能拉得开硬弓的人手本该极稳,那时候却连一支羽箭都抽不出。 李成绮看了觉得很有意思。 他坐在高台上,三面被屏风环着遮风,面前又立着一人高的青铜大鼎,烧得滚烫通红,暖气拂面。 刚刚入秋,身体羸弱的帝王身上批着黑裘,厚重密实的毛领贴着他的下巴,与雪白的皮肤相映,他还未开口,便轻轻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把孤的箭给他。” 四下窃窃私语,有人悄悄去看跪坐在皇帝身边的谢明月的脸色,却见他正襟危坐,面色如常。 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从前这般荣宠唯有谢明月会有,今日却轻易给了个宗室子。 其这支箭中的深意,李旒依稀清楚,所以他接的惶恐,而荣幸非常。 李昭的箭,箭簇皆用黄金,金质软,难以刺穿猎物皮毛,只为仪式所用。 但李旒还是用了这支箭。 侍从找到这支箭时,它插在一头濒临断气的鹿脖子上。 李成绮对他满意,于是笑着问李旒名字。 少年人跪伏在地,高台上帝王的声音像是从九重天上传来那样辽远旷渺,是他终了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他本该伏地见礼,那一瞬间却抬起头,对着帝王扬声道:“臣名李琉。” 他说完只觉心口狂跳,却没有低下头。 李成绮扭头对谢明月笑道:“此子少年意气,为谢卿所无。” 谢明月颔首道:“臣不如。” 太监大声问道:“陛下问,哪个琉?” 李旒回答:“回禀陛下,是琉精之阙的琉。” 帝王居高台,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跪在下面的少年,沉吟道:“琉璃光华流转,然脆弱易碎,尔箭法卓然,意气风发,不宜用这样的名字。” 在那一刻,李旒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他耳边隆隆,所闻唯有帝王一人声音。 “你是宗室子,算起来亦是孤的弟弟,”李成绮道笑道:“帝王冠冕,旒为冕上珠,你可愿意改琉为旒,做孤冕上一颗玉珠?” 少年人这时终于深深叩首,“臣,愿意。” 时间流转,当年那个伏跪在高台下的少年人,如今坐在他面前,一如往昔。 李旒沉默片刻,认真而诚实地回答了,“陛下确如先帝肖似,臣望先帝,恍然间,似见兄长。” 小皇帝颔首,听见李旒实话实说并不恼怒,却问道:“因为孤与先帝相似,所以王爷才会力排众议拥立孤为帝?” 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星星点点的笑意蕴含其中。 李旒摇头道;“是,也不是。” 李成绮微微倾身,像是疑惑,“为何既是,又不是?” 李旒苦笑了一下,他问:“陛下可知,谢侯一日杀三帝之事?” 李成绮听过这传言,但内情全然不知,李旒既然愿意说,他也很愿意听听他死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谢明月素来作伪,能让他不顾忌名声,亲自下令杀人的时候可太少了。 况且,杀的还是储君。 谢明月此举,简直是亲手把逆臣贼子图谋不轨的名声安在了自己身上。 “那三人俱是与先帝血脉相近的宗室子弟,与先帝葬仪结束不过两个月后一一被杀,”李旒目光中似有不忍之色,显然回忆起了当日场景,“理由皆为对先帝不恭,于大礼上面无哀色,反有喜不自胜之态,”他回忆着当日谢明月冷淡说出这话的样子,“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堪承继大统?” 李成绮颔首。 是谢明月能说出的话。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2节 谢明月杀人,向来讲究冠冕堂皇,师出有名。 “自此之后,宗室人人震恐,”李旒笑中苦意更甚,“适龄者无不自危,在当时宗室众人眼中看来,于此时被立为储君的诏令,与秋决问斩的文书无异。然国不可一日君,臣等遍查族谱,方从安州得见陛下。” 平王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在王府中,平王继室出身低微,无势大姻亲,忽闻京中来人请幼子去做皇帝,焉能不欣喜若狂? 李成绮无言片刻。 所以他能再当皇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李愔出身不高,不能拒绝宣亲王令,平王府又远离京中多年,不清楚其中利害,才敢把儿子送到京中来当皇帝。 京中局势何其诡谲,与其说是来当皇帝,不如说来送死。 “陛下当时是待选的五人之人,陛下容色殊丽,臣见之竟如先帝模样相似五分,故而,”他停下,“之后的事情,陛下也就都知道了。” 李成绮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孤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先生。” 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是谢明月,谈起谢明月时态度随意。 随意未必全是轻佻,亲近之人相互谈起,亦随意无比。 李旒静默一息。 谢明月当年为什么杀那三人个中原因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大约不会因为礼仪这样的小事。 在李成绮看来,只有要找人错处时,礼仪才是大事。 “先生?”李旒的声调中透出了几分诧异,旋即平缓下来,“谢侯金声玉振,岳峙渊渟,若论人品学识,做陛下的先生,在朝中,无人比谢侯更合适。” 李成绮漂亮的黑眼睛笑吟吟地看着李旒,等待着李旒的下文。 “不过谢侯一日万机,又需为陛下授课,不遑宁息至此,臣等很是担忧谢侯身体,”若是谢明月在,大约此刻会笑着说句如臣所说,王爷果然体贴,“想来,以陛下同谢侯感情之深重,或也有这般隐忧?” 小皇帝笑,“先生那精益求精的性子王爷想来比孤更清楚,孤劝不动他,不如王爷去劝?” 他问的真心实意。 李旒承认得大方,“臣劝不动谢侯。”他话锋一转,“不过若是事务稍减,谢侯亦能清闲不少。” 李成绮以手指敲了敲眉心,“哦?”少年皇帝仿佛真的很担忧谢明月的身体一般,却还是道:“话虽如此,然孤实在舍不得先生。” 舍不得。 李昭会对谢明月说舍不得这三个字吗? 若是李昭,能心甘情愿地忍受朝臣窃柄吗? 若是李昭,会面对他,而不流露出任何端倪吗? 李旒薄唇抿做一线。 眼前的人要么只是李愔,他所感觉到的熟悉不过是痴心妄想,要么是,李昭根本不信任他。 这两种结果于李旒而言,哪种都艰涩得难以忍受。 “臣无令陛下改换师长之意,”李旒听见自己道,态度恭顺,“臣只是想,若是陛下亲政操柄,”他看见李成绮抬眼,似乎有点惊讶,“与陛下,与谢侯,更与大周,都是好事。” 作者有话说: 按要求改了文名和封面,去找太太改动一下封面上的字,有点心烦,更了4k.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少年垂着眼睛, 神情中有一瞬间的动摇,他犹豫着, 良久后才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孤觉得,先生很好。”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孤于国事并不熟悉,不如先生与王爷老成谋国, 这些事, 先生和王爷操持更好。” 他的反复落在李旒眼中。 李旒心绪微沉, 他再一次看向小皇帝, 眉眼容色无不相似,不像的是少年人脸上踌躇的神情, 他压下涌上来的失望,道:“陛下离弱冠不足两年,想来谢侯也不会只教陛下读书, 提前学着理事,以陛下之聪慧, 日后于事务必愈发练达。” 李成绮轻轻摇头。 可他的眼睛里流露着不舍。 显然, 小皇帝自己是愿意的。 哪个皇帝愿意眼见臣下把持朝政, 权柄落于他人之手? “若是陛下有意,臣当竭力为陛下筹谋。”李旒望向李成绮的眼睛, 李成绮意外地发现李旒说这话时竟十分真心实意,“臣是陛下之臣,陛下之忧, 即为臣之忧, 陛下所想, 便是臣所想。” 孤想你和谢玄度都消停消停。李成绮心说。 但若有一日谢明月真和李旒同仇敌忾亲如一家, 李成绮想,第一个不愿意的,定然还是孤。 他需要谢明月和李旒好好相处,却也不必太好。 李成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低下头,从碟子中捏开了一粒瓜子。 从李旒的角度看,小皇帝睫毛纤长,低头垂眸时睫毛几乎能压住眼睛,双颊比半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时消瘦了不少,已经慢慢脱离了少年人的圆润,显现出些成年男子的轮廓。 愈发冷,亦愈发,像李昭。 成文帝爱笑,且擅作伪,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得出,但即便他眼中再怎么常年都挂着笑意,依然无法驱散他身上那种帝王特有的、摄人的冷意与压迫。 脆脆的响声立时吸引了玄凤的注意力。 玄凤抖了抖翅膀,向李成绮飞去。 它还未落到李成绮手上,却猛地注意到了李旒,在空中骤然停住,扇扇双翅,居然朝李旒飞去,毫不客气地落在李旒的肩膀上。 李旒下意识偏头,玄凤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李旒的嘴唇。 鸟是李旒送来的,不想被他养了这么些年,还记得李旒的模样。 李成绮心中升起了种和写字时类同的挫败感,觉得这鸟实在不该叫玄凤,应该叫白眼狼才对,全然忘了自己祸害人家时的样子。 李旒微愣,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语气微酸,“听说这鸟是王爷送陛下的,果然聪明,这么多年还记得王爷。” “什么聪明?”一道声音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说话之人正是谢明月。 宫人为谢明月撩起珠帘,他拿着几本书进来,放到桌上。 李旒看了眼那几本地方志,朝李成绮笑了笑,道:“谢侯实在关怀陛下,连送书这样的小事都不愿假手于人。” “事关陛下,自无一是小事,况且是陛下开口要我去寻,自然也要我亲手送来。”谢明月道,他没有直接坐下,而是先去倒了杯茶,茶水略一沾唇,便微微皱眉,道:“换蒙山的露芽。” 露芽? 李成绮疑惑。 长乐宫有这种茶吗? 李成绮独坐一边,李旒与他对面而坐,这两端都坐不得,谢明月自若地挑了个次位坐下,笑问道:“陛下方才说什么聪明?” 李旒亦笑着回:“陛下说,臣送的这只玄凤聪明。” 玄凤在李旒脖子上蹭来蹭去,乌溜溜的眼睛惬意地眯起,被李旒二指轻轻弹了下玄凤的小脑袋,玄凤这才想起李成绮坐着旁边,勉为其难地落到李成绮指尖啄了下,又飞到了李旒肩膀上。 谢明月眼睛微眯。 玄凤正和李旒蹭得高兴,忽地感觉到了什么,翅膀一僵,把脖子往毛中缩了缩,愈发往李旒衣服里钻。 “王爷送的这只玄凤很是念旧。”谢明月道。 李成绮将捏开的那粒瓜子放到空碟中,由衷道:“孤说,先生与王爷都很聪明。” 谢明月轻轻一笑,没有接话。 李旒揉了揉玄凤的羽毛,道:“臣自不如谢侯。” 李成绮是个很喜欢看热闹的人,只不过高兴地隔岸观火的前提是他在岸上,而不是在火中。 李成绮捏起一块点心,本想捏成小块喂鸟,奈何玄凤一直趴在李旒肩膀上,李成绮无从下手,他将糕点掰成两块,然后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两块大小不一,于是放弃了给人的打算,自己捏起半块,放入口中。 在朝堂上居高临下地看朝臣们阴阳怪气是李成绮无趣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事,但不包括现在。 若能给李成绮一杯茶,一碟点心,远远地看着谢明月和李旒相对,他不介意,半点都不介意。 点心里揉碎了桃花搁进去,入口便化了,软而甜,却半点不腻,花香满口,李成绮嘴里含着点心,先看了眼谢明月,又看了眼李旒,慢悠悠地将点心咽下,之后拿着手帕擦了唇角,“青霭,什么时辰了?” 青霭道:“回陛下,申时二刻。” 李成绮放下手帕,“好时辰。” 满空来端着茶进来,长长衣袖掩盖了身上的伤痕。 经过将养,他身上的皮外伤好了大半,倒茶的动作流畅,半点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据满空来自己所言,他身上有汉人血统,容貌与纯粹的戎人已有很大差别,但纵然如此,他那双蓝眼睛还是一瞬间显露了他的身份。 阳光下,满空来白得近乎于透明,雪肤花貌,稚弱可怜,宫装穿在他身上显得颇为宽大,有种体不胜亦的羸弱之美。 宫中少见戎人,况且还是这样漂亮得几乎要引人遐思的戎人,李旒目光在满空来身上多停留了一息。 李成绮没有错过李旒的反应。 他眼中除了淡淡的惊讶别无他物。 李旒不认识满空来? 李成绮接过茶。 谢明月啜饮一口,茶香满溢,但他却觉得再好的茶也不过如此。 和谢明月喝得同样不知味的还有李旒,他尝了一口便放下。 李成绮那句好时辰的意思便是逐客,皇帝不留,李旒自然要知趣,道:“陛下,天色已晚,臣便不在此叨扰陛下了。” 李成绮点点头,李旒起身,他放下茶杯,笑道:“孤在深宫之中难免无趣,王爷无事时,可不要忘了来宫中见孤。” 李旒怔然须臾,没想到与自己对谈一直淡淡的小皇帝能突然说出这种话,旋即道:“是,臣遵旨。” 茶水沾湿了谢明月的嘴唇,谢侯似要开口,礼貌地说句恕不远送,偏偏李成绮看了他一眼,心说谢卿你也别闲着,他撑着下颌,笑眯眯地问谢明月,“先生可否代孤去王爷?” 李旒与谢明月皆沉默片刻。 他俩都不想。 谢明月颔首道:“是。”他站起,“王爷请。”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3节 李成绮在后面小幅度地朝俩人摆了摆手。 玄凤被李旒又弹了下,恋恋不舍地从李旒肩膀上飞下来,落到桌案上,忿忿地吃了刚才那粒被李成绮捏开的瓜子。 李成绮低头,又喝了一口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极没坐相地向后一仰,险些倒在地上,唬得满空来差点伸出手去拉他。 少年腰肢柔韧,李成绮又把自己掰了回来。 他看了眼满空来讪然地停在半空的手,忽地一笑。 满空来愣愣地看着他笑,不明所以。 他笑的好看,虽不如满空来见到那位贵人容色过人,然而也少了那人与生俱来的冷漠,极生动灿烂,仿佛一树极艳的花骤然开在眼前。 李成绮漫不经心地问:“青霭,你知道满空来好在哪吗?” 青霭低眉,“奴不知。” 满空来湛蓝的眼睛里全是茫然,心里却说不出原有地提起,像是也在期待李成绮的回答。 帝王语气淡淡,“他话少。” 闻言青霭面色瞬间泛白。 满空来张了张嘴。 他不是话少,他是根本不能说话。 “奴……” 脚步声传进来,李成绮抬手。 青霭闭上嘴。 李成绮起身,懒散地抻了抻胳膊,道:“先生可要同孤出去走走?” “臣感念莫名。”谢明月回答。 满空来动作悄然地收拾茶具。 谢明月跟着李成绮出去。 长乐宫庭院内奇花异草繁多,花丛颤动,李成绮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忽地弯下腰,从中抱出来个毛茸茸的小东西。 谢明月看过去,是只刚比人手掌长不了多少的小猫。 李成绮将小奶猫抱在怀中,这小猫亲人且听话,娇软地叫了声,在李成绮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地方。 往里面贴了贴,李成绮便单手抱猫,悠悠闲闲地站在花边看谢明月。 不像个皇帝,倒似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谢明月垂眸,道:“陛下身边的戎……满空来这样留在宫中,恐怕与宫规不合。” 李成绮现在听到宫规和周律都觉得悚然一惊,细想内容才放下心来。 满空来是被李成绮从宫外带来的,既不曾净身也不是侍卫,宫人们私下里对这貌美戎人悄然议论不少。 李成绮掰了朵花逗小奶猫,在小奶猫眼前晃来晃去,引得它去抓,每次将要碰到就抬高手不给猫碰,“孤明白先生的意思,却不可。” “哦?”谢明月挑眉。 李成绮实话实说,“孤有用。” 谢明月:“……” 他顿了下,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话说的太委婉,李成绮没有听懂。 李成绮看谢明月表情在那一瞬间居然有些茫然无措,重复了一遍,“不能,孤真的有用。” 作者有话说: 四月最后一天,本章留言发个小红包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原简今日刚入御书房, 便觉得气氛十分诡异。 谢澈安安静静地站在书桌一端,低头看桌上没翻开的书, 好像想从其中看出朵花来。 原简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谢明月, 谢太傅气定神闲地,神色如常。 整个御书房安静得连他们几个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一切看起来都不正常。 不正常在——李成绮不在! 原简惊了惊。 小皇帝从不准时上课,因为各种缘故不来也是常有, 然而李成绮不来, 总会有人提前告知, 让他和谢澈不会白跑一趟。 可是今天…… 墨已经研好了。 谢明月罢手, 垂眼看了看砚中漆黑的墨汁。 有人快步走进来,站在门口, 被谢明月看了眼才进来。 他走到谢明月身边,低声对谢明月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朝谢明月见礼, 又对两位小公子点点头,匆匆出去了。 谢明月启唇:“谢澈。” 谢小侯爷瞬间抬起了头,“先生。” 即便被叫的不是原简, 原简的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 “陛下去了王爷那,”谢明月淡淡道:“你同陛下亲近,便过去看看吧。” 李旒不在, 李成绮还勉强愿意和谢明月当对表面恭谨的师友,李旒回来,李成绮却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谢明月也仔细回忆过, 他同李成绮昨日并没有说什么, 做什么, 不过寻常聊天, 在他离开的时候小皇帝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不上课不是李成绮心情不好,而是不想来。 毕竟有李旒在,他确实可以不来。 谢明月并不是此刻李成绮独一无二的选择。 谢明月放下墨。 他平静地想,陛下与王爷果然兄弟情深。 他指尖有点发黑,显然是握得过于用力,指甲蹭上了油墨的缘故,他从袖中拿起手帕,精细地擦去痕迹。 倘李旒知道了谢明月的想法,一定会觉得十分无辜,且莫名其妙。 因为小皇帝现下,还没到王府。 李成绮能出宫的次数太少,得了机会自然要慢慢地逛。 满空来跟在他身后抱着一堆东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小皇帝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要买,且还不止买一件,从俩件到数件不等,满空来拎得艰难,奈何保护李成绮的护卫不能出现在明处,只能他一人拿着。 李成绮看见前面摆着面具摊,眼前一亮,快步向前走去。 可苦了满空来,走不快又不敢不跟着,捧着东西一路小跑过去。 数十张颇有童趣的面具摆在摊子上,放得这样低,显然是为了小孩子伸手就能拿到,余下皆挂在铁架上,有些下面还悬了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 面具摊大,也热闹得很,老板招呼了李成绮一句便转头去同别的客人说话。 这条街上人声鼎沸,叫卖声说笑声不绝于耳,纵然面对面,说话声音小了也难以听清。 街上擦肩接踵,满空来抱着一堆东西干脆到一不碍事的小角落等李成绮出来。 李成绮看了数个都不满意,终于在中间偏上一点点的位置看见了个亮眼些的,他伸出手,正要摘下来。 两只手同时扣在一张面具上。 那是只眼尾狭长殷红的小狐狸,眯着眼睛笑,毫无心机防备的模样,李成绮往自己的方向一拽,没有拽动。 站在摊子另一边的人显然也没有放手的打算。 面具并没有一个挨一个地放着,每一排面具之间隔着二指宽的缝隙,李成绮仰着头,顺着缝隙看到了一双千娇百媚的眼睛。 一双千娇百媚的,男人的眼睛。 宿眠的眼睛。 透过缝隙,一角淡青色的衣裳随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今天的衣饰简单,仿佛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而与顺意楼那个花一样娇艳动人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 摊主正忙着招呼几个女客,余光看见成绮这面的动静,以为是两个客人在争同一张面具,笑容满面地开口道:“客人,这样的狐狸面具摊子上还有好些,您看看,不仅有红狐狸,还有白狐狸,粉狐狸,各个漂亮。” 有个活泼的小姑娘摘下一只绘着蓝蝴蝶的面具,笑着接口了,“老板你这哪里是面具摊子,分明是个狐狸窝。” 一席话说的旁边几人俱笑了起来。 李成绮觉得对面那按着面具的力道轻了些,他却先松开手,将手按在了旁边那个面具上。 “那个给你,”少年人话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娇纵,“我不要了。” 宿眠手却比李成绮快,竟直接摘下李成绮看重的那个,不等他说话,直接将面具往脸上一扣,看向李成绮的眼神带了几分逗孩子似的挑衅。 两人间登时出现了一小块空当。 李成绮微微皱眉。 宿眠比他高,带着张白生生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位小公子叫什么?”他的声音从面具后透出来,瓮声瓮气。 “你又不认得我,”李成绮放下手,“问我名字作甚?” 宿眠笑,孔洞中的眼睛眯作一线,“小公子说了,我说不定便认识呢。” “你定然不认识,”少年人笃然,他成竹在胸的样子看得宿眠心中有些异样的焦躁,他朝宿眠笑,“我与郎君萍水相逢,何必非要相识?” 纵然李成绮今日男装示人,宿眠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那日同玉京侯世子一道来的娇艳少女。 宿眠本隔岸观火看得欢快,却不想在那少女同谢明月离开后,捡到了她留下的扇子。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4节 一把被蔻丹点染过的扇子。 先帝在时,也曾给他写信,信中皇帝不谈国事,只论风月,用纸用墨无比讲究,信纸用竹辉筏。 宿眠当然要回,回的却非风月。 竹辉,几乎是李昭与宿眠两人间一个不必明说,也不能明说的暗示。 那把蔻丹上的印子,便是先帝最爱用的竹辉图。 当年李昭笑言,若顺意楼不可去,信夹在灯中未必不是雅事,又笑谈自己还从未去过野市,若有余闲,定要一游。 可他至死也没去过。 “未必萍水相逢,”宿眠微微凑近,朝李成绮笑道:“我或许认识小公子家中的哪位亲贵尊长。” 宿眠承认,他确实在赌。 甚至将信放入狐狸灯,而不是最与皇帝相关的龙灯,他都在赌。 但他想想,便觉得十分可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 赌李昭活着?赌那同他说话的少女同李昭亲密相关? 李成绮以手点面具的手一顿。 这时候李成绮有点想苦笑,是有关,但不是宿眠想的有关。 这等怪力乱神的荒唐事李成绮无人可讲,讲了更不会有人相信。 宿眠看见他的小动作,自以为猜对了,得意道:“看来我猜对了,”他压低声音,“我还猜,小公子姓李。” “李是大姓。”李成绮不置可否。 宿眠愈发得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我还猜小公子身份贵重。” 李成绮往前走了两步,他觉得上面的更好看。 “看来我依旧猜对了。”宿眠得不到李成绮的回答也不气馁,反而更加起劲,他以手指敲了敲额头,发出咔咔的响声,“还有……” 面具挂的太高,李成绮看了眼正与客人热情攀谈的摊主,踮了踮也碰不到面具,听宿眠在身后喋喋不休,接口道;“我与郎君相缘浅薄,为何非要刨根问底呢?” 宿眠的声音一下停住。 相缘浅薄。 他面具下刚刚浮现出的欢欣笑意凝在嘴角。 乍见竹辉,宿眠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扇子的主人又生得同李昭那样相像,他怀疑,他恐惧,以宿眠在暗处,却对朝中洞悉十中六七的经历,他那一瞬间想到的是谢明月发现了什么,或者其他人发现了先帝与他的关系。 他会不会死? 这是宿眠第一要考虑的事情。 然而另一个想法在宿眠心中疯长,几乎攫取理智。 如果先帝还活着? 如果当年李昭不是死了,而是遭遇宫变,这么多年,他一直被人藏在不为人知的所在,那么宿眠应当怎么做? 他明知道这样做冒着莫大的风险,可他还是做了。 在得知那盏狐狸灯被人拿走后,宿眠瘫坐在地上,深深地,大口地喘着气。 他害怕,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贪生怕死贪慕富贵的人。 可宿眠在心里坚定地觉得,以那老狐狸的性情手段心智,已与非人无异。 既然是非人,那么病恹恹的壳子都是装出来欺骗世人的伪装,非人怎么会死? 在见到那少女之后,宿眠愈发坚定了。 然而今日,那个仿佛与先帝关系匪浅的人对他说,相缘浅薄。 他与眼前这人相缘也确实浅薄。 宿眠恍惚了下。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宿眠快步绕过面具架子,朝李成绮走过去。 李成绮够不到那个面具,又不愿意跳起来拿。 其实不是他矮,而是拿面具挂在高处,若是个子没那样高,恐怕只能借助竹竿取下来。 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抬臂,将面具取下来。 李成绮转过身。 宿眠手中拿着面具,做了一个递的姿势。 却没送到李成绮手中。 那张惨白的面具近在咫尺,宿眠平日里盛满了妩媚笑意的眼睛暗沉得吓人,他轻轻问:“他真死了?” 对个皇帝用死这个字,可谓大不敬至极。 李成绮手已经握住了面具边缘。 少年人抿唇,最终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景阳钟响,天下缟素。”宿眠手下的力道骤然松了,李成绮拿过面具,捏着底往脸上一扣。 “他那样的身份……”宿眠艰涩道。 那是一张绮丽而诡异的面具,以红、以黑、以金、尽是浓艳色彩,勾勒出一张眉眼多情,而不掩獠牙的鬼面。 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眼点缀其中,恰如其分。 作者有话说: 祝自己生日快乐。 祝大家节日快乐。 本章留言发红包。 一更。 还会有二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容貌狞厉而美艳的厉鬼偏头看他, 黑沉沉的眼眸中似乎光华凝滞,“谁人不会死?”他问。 少年人声音和缓轻柔, 几乎要淹没在鼎沸人声当中, 可宿眠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从来没听得这样清楚过。 宿眠仿佛听到了自己悬着的心怦然落地的声音。 他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似的闭上眼,但马上又睁开。 宿眠徒劳地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哭又想笑, 当然是哭自己命苦, 哭李昭这个大靠山倒了他以后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笑也是觉得自己可笑,连景阳钟都撞响了, 谢明月守了七日的灵,难道这也能有假? “他是,你什么人?”过了好半天, 宿眠才听到自己询问出声。 李成绮顿了下,才道:“亲长。” 李昭没有子嗣, 这少年长得和他如此相像, 大约是李氏子孙, 能让谢明月亲自出面找人回去,除了今上, 宿眠想不到任何人。 宿眠注视着李成绮的眼睛,忽地笑了出来。 像他从前一样娇媚,一样动听。 宿眠扯下脸上的面具, 随意往上一抛, 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那面具后的带子竟然真的牢牢挂在了铁钩上, 他仿佛和成绮早就相熟似的,亲亲密密地拉住成绮的袖子,笑眯眯道:“你还要不要别的?”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人上一刻还是满眼悲恸沉郁,郁色氤氲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成绮点点头,看也不看,从架子上拿了一大堆下来,各种图案五花八门,足有十几个,往宿眠怀中一放,“多谢。” 一只蚊子趁李成绮不注意,在李成绮脖子上快速地咬了一口。 李成绮没拍到蚊子,垂着头看自己领口,神情有些冷淡地皱眉。 宿眠:“……” 竟有点像李昭。 他马上把这个年头甩了出去。 以李昭的脾气,就算让他死,他都不会穿着女装招摇过市。 宿眠乖乖给李成绮结了账。 摊主先前以为两人素昧平生,还因那狐狸面具起了争执,不想竟是宿眠给他结账,忍不住多看两眼。 戴面具的小郎君掩盖住了脸,眼睛清澈明丽,叫人忍不住去猜测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的面容,至于他身边那人…拆去佩饰的青年静静地站着,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人像支削刻的兰花。 李成绮买的太多,摊主还贴心地给了个尺寸正好的纸盒装面具。 宿眠把盒子推给李成绮,让他自己拿着。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哀怨道:“当年我与你家中那亲长签的卖身契是死契,”当年他被送进康王府就没想过活着,若非李昭,他大约已经被磋磨至死了,他当年出于感激——更多是识时务,改换门庭,到了李昭那,“至死方休,不想,是你亲长死在我前面了。” 李成绮听了这话差点被气笑。 他心说你有什么想不到的,孤那个身体,你能比孤先死才是奇事。 “按照周律,主人死了,这死契自然不作数了,小公子,想必你比我更熟读周律,你且说,我说的对吗?” 宿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李成绮以手轻轻敲了敲面具的额角。 他这思考的姿态看得宿眠心一下提起。 要是这小皇帝真要他继续干下去他也没办法,大不了以后只做生意,诸事敷衍,力图保命罢了,他敢答应先帝一大原因就是李昭大权在握,他不真作死,哪怕东窗事发了李昭也能悄无声息地保住他。 小皇帝……宿眠忍不住腹诽,保得了自己吗? 宿眠不行,那便要换个人。 眼下李成绮无人可用,幸而他并不急,人可以慢慢寻,事要耐性做。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5节 李成绮看了眼绷得宛如拉紧的弓弦一般的宿眠,觉得好笑又可以理解。 他是真怕死。 不过谁不怕死? 宿眠能在明知他死后还将那封关于李旒与谢明月近况的信送到他手中已是对旧主忠心至极了。 “原本是没两清的。”李成绮笑吟吟地说。 宿眠听到小皇帝如此回答亦不意外,他只是失望,他忍不住低了下头,再抬头时却扬起了个笑容,对李成绮柔声道:“既然您说没清,那便没清。” 李成绮从盒子里随便扯了粉嫩得能滴下水似的面具往宿眠怀中一扔,后者猝不及防,又怕用力弄坏了轻巧的面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死契说的是你死了,不是主人死了,就算我家亲长人故去,你也该继续做我的人,”满空来跟上来,任劳任怨地抱住李成绮的面具盒,“但你给我买了面具,面具钱便是你的赎身钱,”戴着厉鬼面具的少年人笑得眉眼弯弯,抬起手动作没幅度地挥了挥,像猫扬爪子似地道别,“走吧。” 赎身钱这三字一出,仿佛银钱从天而降,把宿眠砸得眼冒金光,一瞬间耳边嗡鸣,竟怀疑自己听错了。 宿眠在李昭死后,唯想保命而已,他做好了小皇帝令他照旧处事的准备,不期小皇帝罢手得如此轻易。 他一愣,正要和李成绮道别,后者却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他方察觉,这句走吧,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满空来。 连与其说是心宽洒脱,毋宁是薄幸绝情的模样,都似得十分。 他应该笑的,这时候却不大能笑得出。 面具钱是赎身钱。 面具花了他一两银子,难道他就值这点钱? 放他自去,是君恩,宿眠咂摸了下,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他好像是个无足轻重的物件,被人随手扔了。 宿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忽地快步跟上去,抱怨道:“虽说你不是我旧主,但好歹他也是你家亲长,你就不问问我以后要去哪?” 像宿眠这样的人,能活到李成绮死,实在太不容易,有时候连李成绮都觉得惊讶。 宿眠身份特殊,先是崔氏门人,又做了康王府的一小吏,在康王府活不下去时来找他,李成绮见到宿眠在自己面前跪下时并不以为然。 他用宿眠,只是因为宿眠在康王府,近水楼台,至于其后,李成绮不曾想过。 这样一个改换了三次门庭的小人,也不值得李成绮费心。 李成绮登基后,宿眠还活着。 他用的顺手,便继续用了下去。 莫说十几年不能明说的君臣关系,便是养狗养十几年,也该有些情分。 宿眠能全身而退,就是最大的情分。 “十几年苦心经营,你不会要告诉我,你身无分文,要我再额外给你些吧?”李成绮怀疑地问。 宿眠听他问的如此不客气,一时语塞,但马上理直气壮道:“对,我十几年兢兢业业为上,半点私心也无,自然无私产。” 学那老狐狸学了十成的少年人弯着眼睛笑得好不开怀,宿眠说自己一点私产没有那纯粹是在扯淡,此人怕死,且贪慕荣华,十几年不知依靠职务之便敛了多少金银,他朝宿眠勾了勾手指,宿眠果然凑了过来,“我听说,定陵繁华。” 宿眠一下蹦开了。 李成绮笑呵呵地和他摆手。 宿眠在李成绮背后嘟嘟囔囔,“就算我这些年攒下钱财,坐吃山空,也有花完一天。” “哦?”小皇帝一面将一串糯米丸子放入口中,一面回应宿眠。 “所以……”宿眠顿了顿,饶是他厚颜,这时候也有点说不下去。 无论是崔愬,康王,还有李昭,亦或者是现在他面前的小皇帝,要么是李氏族人,要么与李氏有姻亲联系,他这辈子的主人换来换去,竟然就在这些人手里流转了。 “花完了之后,我便连饭都吃不上了,小公子总不想我到贵府门口去讨饭吧?”宿眠说的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小皇帝咬了一口,糯米凉了,丸子只在外面淋了层甜水,内里寡淡,并不好吃。 他把剩下的两串都塞到了宿眠手中。 宿眠怔然须臾,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小公子?” “你不是说要吃不起饭了吗?”李成绮笑着道,绝口不提这玩意难吃得要命,“给你一口饭。” 糖水顺着糯米丸子往下淌,淌到手腕上黏糊糊的一片,实在不舒服,宿眠毫不犹豫地低头将那点粘稠的糖水舔掉,余下的糯米丸子尽数送进自己嘴里,“就一口饭?”他含糊不清地问。 李成绮道:“一日两顿。” 那竹签也粘得很,宿眠很想知道李成绮是怎么吃的不弄到袖口上的,方见他手中的丸子竹签上裹着几层纸。 “一日三顿吧。”宿眠艰难地把丸子咽下去。 糯米凉了之后还很粘,堵在嗓子里弄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李成绮思索一刻,“我考虑考虑。” 这点小事还需考虑? 宿眠气不打一处来,“我好歹也算你家亲长的……”迎上李成绮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了,我好歹是你家亲长的什么?亲信?朋友?臣属?什么都不是啊,“你家亲长那般吹毛求疵的人,我能在他手下干十几年,还不足证我能力过人?” 宿眠说的很有道理,李成绮不知想到了什么,朝他一笑,“也行。” 什么叫也行? 宿眠还没开口,李成绮已经慢悠悠地向前走了,根本没有半点等他的意思。 宿眠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哎,小公子,卖身契我写完了给您送到哪去啊?” 李成绮听得想笑,偏头道:“我那有一份了。” 宿眠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他与李昭,自然没有所谓卖身契这种东西。 他那日慌不择路地跑到李昭面前,伏跪在地求李昭救他。 他身上好多血,李昭听他颠三倒四地说话,只慢悠悠地说:“叫个太医来。” 大周的储君当时正在擦笔杆,似乎嫌他身上的血,只那笔杆挑起了他的下巴,看了一息,方恍然大悟似的,“你是舅舅身边那个。” 血顺着牙白的笔管往下淌。 他想清楚地说话,无奈满口是伤,什么都说不清,只呜咽求救,两行泪顺着脸淌下,冲淡了脸上的血迹。 这天底下第二尊贵的少年将笔杆一扔,随意对身边气度不凡的女子道:“带下去,治到能说清话再来见本殿。” 他投诚投得仓皇,李昭又是何等身份,怎会与他写字契? 宿眠方才说死契,无非是哄骗小皇帝,小皇帝的回答,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李成绮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而后转过头去,不再看了。 宿眠艰难地把口中还没来得及嚼碎的糯米丸子咽下去。 这小孩怎么那么像李昭那个老狐狸精啊! 他在心中喊道。 他转过身,朝完全相反的反向走过去。 糯米丸子嚼得他腮帮子疼,方才味如嚼蜡,咽下去后没水,才发现那糖水有多么甜。 小皇帝愿意放他离开,他合该感恩戴德,然后收拾这么多年攒下的细软赶紧跑。 为何不跑? 是怕少年人后悔,杀他灭口吗? 还是因为,宿眠捏了捏酸得不行的腮帮,还是因为……他依稀看见了李昭? 我一定是疯了。 宿眠在心中喃喃自语。 和宿眠一般不可置信的还有宣亲王李旒。 当李旒听到管家说,门外有个漂亮的少年人找他时,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李旒起身便快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整理衣服。 李成绮仰头,见宣亲王府四字,写的遒劲有力、鸾翱凤翥。 当年李旒几次求他赐字,都被李成绮推拒了回去。 李成绮是皇帝,他写成什么鬼样子都定然有臣属站在旁边高呼陛下下笔如何有力,笔锋如何遒劲,笔迹如何清峻,可谓自成一派,一代大家。 但他毕竟要脸,若是周朝没亡,宣亲王没谋反,那他题的宣亲王府大约能挂几百年,他不想死了之后还被后人议论自己那笔愧对父祖的字。 李旒见到外面站着的李成绮,可谓大惊失色。 李成绮上前几步,在李旒跪下之前拦住他,“我们进去说。” 李旒马上过来,“是。” 满空来抱着的那堆东西也被人接了过去。 满空来犹豫片刻,自己抱着李成绮的面具盒子。 李成绮手中拿着鬼面,被李旒领进去。 茶倒好。 面具放在桌边。 李旒目光快速在那狰狞的鬼面具上扫过,琢磨着小皇帝带这个玩意的深意,他斟酌着,“陛下,宫中可一切还好吗?” 不然皇帝微服出宫做什么? 还来了他府中。 李旒府中的茶点好吃,甜甜软软的,放在口中简直像是吞了一口云进去。 李成绮把茶点咽下去,疑惑道:“什么?” 李成绮的不动声色在李旒眼中完全成了另一种意思,小皇帝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任何伤痕,唯有领口下隐隐约约露出一点浅红,李旒瞳孔骤然缩紧。 那一瞬间他脑中疯狂窜出的想法让他头疼欲裂。 “陛……陛下?”他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冷静些。 李成绮听到他声音中的异样,去拿第二块糕点的手顿了顿。 “王爷?”李成绮更加不解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6节 “您……”李旒欲言又止。 李成绮不觉得自己事前不说一声到李旒家里是一件很值得深思的事情。 但李旒的眼神让他实在无法忽视,他又拈起了一块茶点,“孤在宫中实在无趣,便来王爷这看看,可打扰了王爷?” 李旒马上道;“不敢。” 李成绮神色平静,镇定自若,看起来还颇无趣,满空来同李成绮一道来,还拿着数样李成绮买的小东西,显然他们这一行颇为悠闲。 李旒的心缓缓放下。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 李成绮把第二块茶点咽下去,眼中光华流转,笑道:“仿佛很叨扰王爷。”李旒的不敢还未说出口,李成绮就偏头,看了眼过来上茶的侍女,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似的,极漫不经心地说:“听说王爷这里养着好些戎地美人,先前以为是空穴来风,不想却真有。” 那侍女听到李成绮话中谈及她,虽不知道李成绮是谁,见李旒的反应也知此人身份高贵,立在原地,屏息一动不动,她眉眼轮廓深邃,眸色与他们无异,发色却并非纯黑,立在阳光下,方能看出颜色浅淡。 李旒似乎有点尴尬,垂首道:“是有,臣的私行不检,令陛下见笑了。” 琯朗所说的起死回生之法皆出自戎地,李旒身边又有这些戎地之人……可若行此等诡秘之事,会如此大张旗鼓地遴选美人,且正大光明地放在府中吗? 李旒扬扬手,侍女躬身推下。 在经过满空来时她身体一颤,看向满空来的眼神愕然极了,也不可置信极了。 李成绮放下茶杯。 李旒道:“怎么了?” 那侍女僵硬地转过头,半晌才道:“小贵人身边的侍从同奴婢家中传说里的狼神样貌相近,奴婢一时看呆了。” 满空来静静地站着,对于侍女话中内容无动于衷。 阳光落在他脸上,因为太过白皙,白得几乎泛出青色,确实有些像神像。 李旒让侍女下去。 “还有两月,便是陛下生辰,”李旒并没有在意这点事,至少看起来浑然不在意,换了个话题,征求李成绮的意见道:“既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生辰,理应大办。” 李成绮以手撑下颌,没骨头似地坐着。 即便他做这个动作仍然好看,却还是看得李旒眉头一跳。 拿先帝的脸做这样的事,李旒乍见颇无法适应。 “非整年,”李成绮沉吟道:“又与秋狩时相合,不必太过费力操持。” 李成绮对过生辰这样的事无甚执着,李言隐与崔桃奚都不在意,每年最在意的人是崔愬,奈何对着自己权臣舅舅李成绮实在没法放心,一夜宫宴装得身心俱疲,灼灼未出嫁时小姑娘还会给他煮碗面,笑话他在宫宴上都吃不饱、灼灼死后,李成绮过生辰时便比从前难捱得多,他身体本就羸弱,皇家亲缘淡薄,唯一与他有些情谊的亲妹妹不足二十自绝于异乡,去国三千里,连遗骨都送不回,他当时心情不可谓不怨恨消沉,生辰与他而言不过是提醒他活的时间又少了一年。 他后来杀了崔愬,就没人再不经他应允而大办宫宴,然而毕竟是祖宗规矩,宫宴照办过几年,李成绮兴致缺缺,谢明月知他心意,干脆上书请宫中开源节流,李成绮直接将宫宴开支裁撤了。 李愔的生日正好在秋狩时,出门在外,一应事务必然不会如宫里那样齐备,李成绮知道时还觉得松了口气。 先帝不喜欢过生日。 但小皇帝这个态度,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 李旒点头道:“是,臣明白了。” 两人说话时,满空来目光安然地投到外面。 夏末秋初,阳光大好。 廊下悬着一鸟笼,笼门开着,通体翠蓝的鸟绕着笼子飞来飞去,飞累了便站在笼子上,鸣声清脆,叽叽喳喳。 满空来平静地收回视线。 李成绮喝了口茶,茶香冲淡了口中的苦味。 管家进来,低声与李旒说了几句话。 “谢澈来了?”李成绮开口道。 李旒讶然,道:“是,陛下怎么会知道?” 李成绮叹了口气,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叫他过来吧。” 迎着李旒惊讶的目光,李成绮转过头,自若地对被迎进来的谢澈道:“小侯爷。” 谢澈先后给李成绮和李旒都见了礼,“陛下,王爷。” 李旒请谢澈坐下,笑道:“不知是如何要紧的事情,竟让小侯爷来本王府中要人。” 宣亲王府同玉京侯府只有水火不容的关系,面子上过得去而已,谢澈还是第一次到王府来。 皇帝先来,他紧随其后,总不能是为了拜见李旒来的。 谢澈亦笑,“臣无意扰陛下与王爷,只是事发突然,家父催得急。” 李旒微微一笑,心中对谢澈这说法不以为然。 谢明月把不愿意小皇帝与他有联系这样的心思都写脸上了,谢澈追到王府寻人,再这样说,未免虚伪。 “陛下今早未上课就到王爷这了,”谢澈道:“王爷知道,陛下的课业一直是家父在教,陛下今日突然不去,家父心中惶恐,既忧自己可做了什么令陛下不虞之事,还怕陛下今日不来,耽误一日课业,便是耽误一日国事。” 李旒想过无数种理由,唯独没想到李成绮逃课。 他不由得看向李成绮,李成绮恍若无事地把茶点碟子往谢澈那推了推,“不太甜。”他对谢澈道。 谢小侯爷很给面子地拿了一块。 李旒眼神复杂地看着李成绮。 不上谢明月的课简直是天大好事,但不上课不是。 纵然李旒厌恶谢明月,却也要承认谢侯确实学养深厚,若谢明月愿意好好教,让他做小皇帝的老师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他与李成绮对视。 小皇帝半点不心虚,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对上这双与先帝肖似的眼睛李旒原本酝酿着的劝学的话一时说不出,开口即是:“喜玩乐是人之常情,况且陛下年纪尚轻。” 谢澈在心中赞同,克制住了点头的欲望。 在他看来李成绮不上课实在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若非谢明月非要他来找人,或许他也过去陪李成绮一道玩了。 “是,”谢澈道,猛地意识到是谢明月让他过来把李成绮带回去的,但是原简也走了,谢明月眼下应该在长宁殿看奏折,再把小皇帝带回去也于事无补,他又补充了句,“只是陛下的学业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李成绮叹了口气。 先前他五天没趣上课,谢明月也没说什么,这次不过一天而已,谢明月便急着让谢澈把他带回去。 你到底对孤这个弟弟有多不满,谢卿。李成绮心说。 他面露遗憾不舍,对李旒点了点头,道:“那孤日后再来找王爷。” 李旒起来送他,忍了忍,没忍住道:“虽然陛下来,臣惶恐惊喜,但是,还请陛下,以学业为重。” “孤知道了。”李成绮笑道:“让王爷费心。” 他下意识想拍李旒的手,觉得不对劲又把手收了回来。 李旒一直送到李成绮上了谢府马车。 李成绮把面具盒子打开给谢澈看。 在谢澈疑惑的眼神中,笑着道;“挑一个。” 谢澈心中浮现出了种无可奈何的好笑,他随便拿起了个面具,开玩笑道:“陛下买了这么多,没给王爷留一个?” 李成绮愣了下,“孤忘了。” 怎么就没让李旒挑一个呢。 谢澈将那面具往脸上一扣,还未系上,听李成绮道:“你爹在哪?” 谢澈不假思索道:“自然在长宁殿。” 李成绮探头,对车夫道:“去谢府。” 作者有话说: 啾咪,谢谢宝贝们的祝福。 二更。 补了两千五,买过的宝贝刷新一下就可以,不用再付一次费。 今日日万达成。 十二点的更新不出意外没有了,我要去整理一下大纲。 放了两天假,写了一天半专业结业论文,我恨论文,我恨论文格式。感谢在2022-04-30 23:58:23-2022-05-01 19:5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谢澈:“……” 李成绮愉快地放下车帘, 回头就看见谢澈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怎么?”他挑眉, 明知故问。 谢澈道:“家父,” “先生不是在长宁殿处理公务吗?” 谢澈无言。 他原本想说家父在长宁殿等候陛下,望着李成绮黑漆漆的漂亮眼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家父……确实在长宁殿理事。” 我是臣子,谢澈心虚难言, 食君之禄, 分君之忧。 少年皇帝于是十分满意, 顺手拍了拍谢澈的手背, 夸赞道:“小侯爷果然机敏权变。” 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夸奖。谢澈心道。 马车在李成绮的授意下慢悠悠地驶到谢府。 李成绮上次来穿着女装和谢明月面对面,故地重游, 难免心绪复杂一瞬。 又想起了他李氏的脸被丢尽的尴尬。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7节 满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成绮身后。 谢澈看了满空来一眼,讶于此人幽蓝的眼睛和易碎得琉璃玉石般的美丽,开玩笑道:“陛下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个戎人?” 李成绮漫不经心地问;“你也想要?” 谢澈闻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臣要他做什么?” 还有为何是也? 李成绮看他因为咳嗽染上红色的脖颈,“奇了,”小皇帝戏谑道:“是你朝孤要人, 却还要问孤将人要去了做什么?” 谢澈马上反驳,“君子成人之美,臣绝无夺陛下所好之意。” 满空来安静地跟在李成绮后面, 连脚步都近乎于无声。 谢澈余光看了眼垂头恭顺的戎地美人,他面容轮廓其实很深,若是肤色暗一些, 再健壮一些, 这应该会是张很俊美坚毅的面容。 他步伐悄无声息的, 又时时刻刻跟在李成绮左右, 其实很适合——刺杀。 李成绮笑道:“方才小侯爷说要给孤看的小玩意是什么?” 谢澈眸光冷了一瞬,听到李成绮开口,眉眼一瞬间聚拢了笑意,摇头,“不可说。” “何时可说?”李成绮拐进小院。 一白绒绒的小团东西突然从里面冲出。 满空来乍听声响,身体猛地绷紧了,脊背僵硬成了一条线。 他反应迅速,全然不似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皇帝身边事谢澈知自己不该多问,然而满空来身份特殊,乃是个戎人,数年以前兰居之役的血腥味还萦绕着未散,昆悦部士族的尸体至今仍沃着荒原上的杂草,白骨尚没雪白,纵然戎地二十九部,谁又能保证满空来和昆悦部没有关系? 谢澈看向李成绮,掩住了眼中思索情绪。 小白团团冲到李成绮脚边,张口,咬住了皇帝衣袍一角,呜咽着扭脑袋,想扯下来一块料子。 是只不足人巴掌大,胖得连脖子都看不到的小白狗。 李成绮蹲下,轻松把小狗从衣服上扯了下来,拎起后颈,弯着眼睛笑道:“好凶啊。” 满空来只觉这话耳熟的要命。 他被人拎到那贵人的马车上时惶恐极了,恐惧到了极致便生出了无尽的胆气与愤怒,喉着扑向皇帝时皇帝连动都不曾动,便有扈从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刀背把他打倒在地,令戎部赤地千里的帝王居高临下,慢悠悠地说:“好凶啊。” 从前他不解其意,只觉得火辣辣的疼,今日见李成绮逗狗,方明白那时心中涌起的感觉是被侮辱的愤怒。 对于周朝的皇帝来说,一个被俘的戎地少年与他臣下送来的小狗,逗弄起来无甚差别。 白团似的小狗又胖又小,四肢都被埋在蓬松的毛发中,拼命扑腾也露不出太多,竭力张开嘴吼叫,发出的声音却奶声奶气,与呜咽没什么差别。 小皇帝伸出手去碰那小狗的牙齿,被小狗毫不犹豫地咬住了手指。 牙小得很,咬人手指宛如撒娇,不疼,只叫人觉得连心的痒。 李成绮把手放在小狗口中任由它咬,将小狗搂在怀中,对谢澈笑道:“这便是小侯爷送孤的礼物?” 白团子看见谢澈过来,呜呜地往谢澈那边窜,谢澈伸出手,那小狗笨拙地一蹦,竟真跃到了谢澈怀里,用力往谢澈衣服深处拱。 李成绮忍不住摸了下脸。 他长得就那么面目可憎? 小狗爪子紧紧抓着谢澈的衣领,仿佛被李成绮碰了两下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谢澈见李成绮站在那摸自己的脸,心中蓦地一动,他低头,小狗拿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他压下那一瞬间涌起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对李成绮开玩笑道:“臣也没想到会这样。” 李成绮盯着那团白看,神情很有些幽怨,“你知道你这是惊驾吗?小侯爷。” 谢澈哄了那小狗两下,将狗往李成绮怀中送,登时引来了小狗的反抗,它小爪子几乎要把谢澈的衣领抓破了,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臣……”谢澈摸了摸鼻子,“臣听家父说,陛下擅训狗。” 谢明月说他擅训狗? 李成绮一惊,面上却半点都没表现出来。 如果谢明月认出他来了……不对,谢明月对小皇帝那些心思不是假的,倘若谢明月知道自己就是小皇帝,却还对他有贰心,那他真该死。 也真有点毛病。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 谢明月的所作所为,并不像认出来了。 怎么可能认得出? 这时候,若有人同他说崔愬活了,就是他朝中的哪位大人,李成绮只会觉得说话的人妖言惑众,胡言乱语。 绝无,这个可能。 况且就算是上辈子,李成绮也没养过除了那个倒霉白眼狼玄凤之外的任何活物,如何说擅训狗?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谢明月又在阴阳怪气。 偏偏谢澈小傻子当真了。 “孤擅训狗?”小皇帝不解地问。 谢澈二指夹着狗头,小狗在他手中蹭来蹭去,享受般地眯起眼睛,然后毫无防备地放进李成绮怀里。 李成绮伸手一揽。 “是。” 这话是谢明月看见谢澈抱猫时说的,谢明月语调平静且认真,不像是开玩笑,“陛下擅训狗。” 谢澈眨了眨眼睛,“侯爷的意思是,我应该给陛下送只狗?”而不熟送只猫。 谢明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也好。” 谢明月一定是在阴阳怪气。李成绮心说。 谢老先生当年怎么就想不开为表高洁给儿子取了个明月呢?依李成绮看,谢明月叫谢太阴正好。 李成绮把小狗往自己肩膀上一扔,单手压着,道:“走吧小侯爷,随孤逛逛。” 李成绮想得很美,等谢明月回来,他再走,谢明月往日都晚上才回谢府,那时宫门正要关上,李成绮这时候告辞,合情合理。 然而让李成绮没想到的是,他等到天彻底黑下去,谢明月居然还没回来。 小白团子在李成绮怀中已累睡着了,李成绮一面翻书,一面逗狗玩,“你说,”他道:“令尊可能被孤气得不愿意回府吗?” 谢澈沉思片刻,认真回答:“似乎,并无这个可能。” 这么多年,谢澈还从未见过谢明月生气。 李成绮想了想,也觉得不可能。 谢明月若是能被这等小事气到他便不是谢明月了。 唯一的可能是今日谢明月要做的事太多,他尚未干完罢了。 皇帝又坐了半个时辰。 宫门此时已关了。 莫非今日,谢明月宿在长宁殿了? 李成绮与谢澈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了然。 谢澈沉默片刻,道:“不若,臣先送陛下去房中休息?” 李成绮听得忍不住笑,摇头道:“小侯爷,你看孤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吗,需要小侯爷送回闺房?” 李成绮本是调侃,却叫谢澈一下想起那天自己昏了头到皇帝那说陛下若是个女子的话了,当即红了耳朵,愈发觉得这烛火日夜不熄的书房实在太热,噌地站起来,迎上李成绮惊讶的目光愈发尴尬,结结巴巴道:“臣,臣先出去看看家父回来了没,陛下慢慢看,慢慢看。” 小狗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看谢澈。 李成绮轻轻点头。 谢澈退出去。 书房瞬间安静了。 李成绮翻过一页书,他一目十行,不很走心。 香缓缓地烧着。 满空来站在李成绮身后。 李成绮平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在近乎于无人的环境里反而腰背挺直,这是个不舒服,却相当好看挺拔的姿势,从满空来的角度看,少年人脖颈曲线一览无遗,纤细羸弱,宛如白鹤展颈,他若,伸出手。 护卫都在门外。 满空来攥紧了宽大的衣袖。 他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必须,一击即中。 李成绮放下书。 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秀丽的剪影站在外面。 响声惊动了满空来,他一下松开手。 李成绮道:“进来罢。” 婢女推开门,朝李成绮见礼,道:“郎君,房间都收拾好了,主人请郎君过去休息。” 李成绮抱着狗起来,随婢女过去。 两婢女提灯,四护卫在后。 满空来站在李成绮右下,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竭力压下焦虑。 上次李成绮来是以客的身份,自然住客房。 但今日,他光明正大地来谢府,至少谢明月与谢澈都知晓他的身份,那他定然不能宿在客房。 饶是李成绮有心理准备,看见那房间还是忍不住脚步一停。 “是这?”他怀疑道。 两盏颜色素淡的灯悬着,不知用什么固定,即便夜里有风,仍旧一动不动。 像两瓣小月亮。 婢女躬身道:“是。”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8节 李成绮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下。 他觉得不对劲。 很不对劲。 但他是皇帝,不应该住在客房。 所以他住主人的房间,是天经地义。 李成绮做储君时夜宿谢府,也是住在谢明月的房间。 何况,谢明月今天晚上又不在。 李成绮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婢女为他开门,将李成绮怀中困得要命的小狗抱走了。 李成绮走进房间还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对。 好像又哪里都对。 李成绮洗漱解发更衣。 他诸事做完,环顾四下,发现陈设竟与十几年前无一变化。 精细,齐整,桩桩件件都极有规矩和条理。 李成绮往床上一倒。 床铺上似有似无的药香与木香萦绕在他鼻尖,靠近谢明月便能在他身上闻到这种味道。 李成绮怔然须臾,猛地想起了谢明月打他手心的那天晚上。 两人靠得太近,谢明月身上的香气清晰可闻,又被酒味与热力侵染,苦香本该寒凉,那天晚上,却炽热逼人。 床帐内实在太热,一滴汗,顺着谢明月的下颌淌下。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往里面一滚。 那种香气反而愈发明显了。 李成绮皱着眉,轻轻咳嗽了一声,意外地发现自己今日的茶还是喝得太少,嗓子干涩得厉害。 他抱着被,在最里面躺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李成绮拿手按了发疼的眉心。 他先前想,谢明月若是明知他是李昭而对他动情,那是欺君罔上,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但谢明月知不知他是李昭尚不可知,他却真知道谢明月就是谢明月,那对自己十几年的竹马、防备又倚重的臣属有了欲念,李成绮自己,更算不得明君。 可李成绮自衬算得贤明,至少,他大权在握时什么都没做。 若他真是昏聩之主,当逆谢明月之心意,谢明月是谢氏一族不可攀折,九天之上的月亮,他就越要迫明月入怀,谢明月喜洁,他就更应该将此人弄得满身污秽,狼狈不堪。 门外脚步声嘈杂。 仿佛有人快步过来。 李成绮坐起。 门一下被推开。 门外谢澈一身里衣,黑发散着,额头上层薄薄汗水。 李成绮看他这幅焦急模样,开玩笑道:“若不是小侯爷进来,孤还以为宫变了呢。” 谢澈来不及喘口气,“陛下,家父回来了!” 李成绮看了眼掌下谢明月的被褥,把你着急什么咽了下去。 这事是谢澈安排的,论礼来说,谢澈安排的没错,只不过…… 李成绮朝谢澈点点头,坐起来刚要下床。 门外已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 谢澈悚然,向外看去,果然看见谢明月已走进院中。 小侯爷瞳孔剧震,僵硬地别过头去,仿佛不愿意面对这个场面。 我现在去跪宗祠还来得及吗?谢澈呆呆地问自己。 谢明月没想到谢澈在,愣了一息。 谢澈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双颊泛着薄红。 他卧房的灯亮着,其中显然有人。 至于是谁,不言而喻。 谢明月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眼神那一刻冷极,竟如莽原冰雪,寒得砭骨。 谢澈不由得颤了下,他悲哀地想,这时候他居然还能分出心来听谢明月走向卧房时脚步声没有往常沉着。 谢明月甫踏入卧房。 李成绮刚踩上鞋。 面前出现了一双皂色的靴子,灰色的衣袍下摆轻轻晃动,宛如层层乌云。 山雨欲来。 谢明月居高临下。 李成绮里衣宽松,未系腰带,但即便如此还是遮不住少年人清峻挺拔的身形,腰随着他的动作紧绷,只是窄窄的一线。 喉结滚动。 谢明月的胸口内既像是被塞了冰,又像是入了炭,令他不安,令他难捱。 李成绮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谢明月淡色的眼睛,讪然地打了个招呼,“先生,早啊。” 谢明月启唇。 他唇瓣颜色浅淡,是没有血色的白。 他的面色比唇色更白。 谢明月垂首,看着李成绮。 那种被蛇盯住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令小皇帝一瞬间提高了警惕。 谢明月轻轻地,缓缓地开口了,他的态度比以往更温柔,和缓平稳,仿佛怕李成绮听不清似的,“怎么回事?”他问。 作者有话说: 十二点还有更新。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不对劲。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李成绮脑中警告声轰鸣。 谢明月那双眼睛温柔地, 缱绻地望着他,即便是被奉为狼神的戎人也不会有这样一双清凉的眼睛, 清晰无比地, 倒映着李成绮警惕的面容。 不像泉,却似海。 即便看起来平静温和,却仿佛在下一刻便能狂风四起,鲸涛鼍浪。 万流归同。 李成绮快速地看了谢澈一眼。 出去! 这是李成绮的意思。 谢明月注意到了李成绮的小动作, 他微微偏头, 顺着李成绮的目光看过去。 谢澈站在那, 因为过于着急, 跑过来时衣饰委地,明明满面焦急, 却碍于两人身份开不得口。 你在看他吗? 为什么要看他? 谢明月便弯了弯眼睛,转过头来,轻轻问:“陛下, 怎么回事?” 李成绮张了张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成绮方才那些没消的异样火气与现在被这般温柔, 实际上却是质问的语气激起的怒火混在在一起, 烧得他眼角都有些发红。 孤怎么回事同你谢明月有甚么关系? 你是谁, 你也…… 那些喷薄而出的怒意还未发泄出,谢明月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脆弱得仿佛一只濒死的蝴蝶。 谢明月伸出手, 好像小心翼翼似的,贴上李成绮滚烫的脸颊。 谢明月实在太冷,冷得李成绮差点在他掌心下颤抖。 他以一种轻柔, 对待易碎珍宝, 却不容置喙的力度, 将李成绮的脸锢着, 迫使李成绮同他对视。 李成绮的眼睛漆黑一片,但有他的倒影。 其实谢明月觉得自己本该满足,李成绮就在他面前,眼睛里还有他的倒影,他从前想都不敢想李成绮能同他离得这样近,被他箍在怀中。 李成绮猛地反应过来,沉声道:“谢澈,出去。” 谢澈这两个字仿佛一根针刺在谢明月的眉心,他眉宇颤了下,淡色的眼眸中氤氲着幽暗的郁气,“陛下。”他道。 他仿佛不明白为什么李成绮不回答他。 掌下的力道在缓缓缩紧,压得娇生惯养的少年人皮肤边缘隐隐泛红,像是一道伤口。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79节 谢明月的眼神…… 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情况下,李成绮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细微声响。 谢明月与他不过一步之遥。 洁白的,素淡的,高不可攀的,月亮。 他心头狂跳,愤怒与不知名的亢奋让他耳边嗡嗡轰鸣,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不能让谢澈看见。 这是一息尚存的理智拼命告诉他的。 “谢澈,”李成绮声音冷而厉,陌生得像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出去!” 直到听到门砰地关上,李成绮才稍微放心,谢澈此刻一定心绪复杂,但此刻李成绮一句没法去关心了。 谢明月低下头,一指之距,嘴唇便可贴上他的额头。 “怕他看见?”谢明月轻轻地问。 以前有人说过,玉京侯样样都好,清辉朗月,如沐春风,哪怕是声音,都宛如玉碎泉鸣。 此刻,却是哑的。 李成绮被锢着脸颊,遭强迫抬起头。 谢明月的眼中似有红色,阴暗,沉郁。 李成绮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这幅再也维持不住冷静自若,大局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李成绮从中偷窥一角,内里全是疯狂。 说出去可能谁都不会相信,李成绮自小身边美人环绕,父母姊妹亲族,出尽了样貌上等之上的美人,他是掌天下权的皇帝,见过不知多少艳色,却只在看见这张脸时,腰腹滚烫紧绷得不能自控。 “孤有什么怕他看见的,”几种情绪交织刺激得人理智全无,“孤当然不怕他看见孤如何,孤是为了先生着想,小侯爷为先生所养,一向视先生如父,若是被他看见自己最崇敬,最高洁不过的亲长当着他面做出这种事……”他没说完,便觉天旋地转,竟是被谢明月直接掼到了床上,他猝不及防,幸而床铺柔软,没有撞到头,李成绮半撑着坐起,“谢明月,你放肆!” 这句怒斥,李成绮想说的太久了。 天子一怒,本该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可只在这一丈内,却连一个人都阻止不了。 他踩在床铺上,膝盖支起,恰好撑起了他与谢明月之间的距离。 李成绮方才起来的太急,足衣还未来得及穿上,脚趾踩在床铺上,整条小腿都紧紧地绷着,形成了条流畅而劲瘦的曲线。 那种冰冷得宛如被蛇缠绕的目光顺着他的小腿蜿蜒而上,一直落到他脸上。 “陛下,”谢明月俯临着他,真挚地,疑惑地发问,“您夜不回宫,宿在臣的卧房,地上冰冷,”他字字句句,冠冕堂皇得可记入史书,“臣尽地主之谊,怕陛下着凉,故而让陛下坐在床上,”他看了眼李成绮眼下的姿态,“哦,不对,是躺在床上,陛下,为何要说臣放肆?” 谢明月素来只有温厚的贤名,然而若论言辞锋利,朝中无人出其右。 “你……” 谢明月柔声道:“陛下,气大伤身。” 这四个字宛如一道雷在李成绮脑海中轰然炸开,在他还是李昭时,为国事所恼怒,谢明月便会捡起被他丢到地上的奏折,温言安抚,陛下,气大伤身。 李成绮骤然抬头。 他的眼神太锋利了。 谢明月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即便知道李成绮在他面前展现出的温驯柔软都是假的,可谢明月还是不可避免地沉浸其中。 “至于陛下所说之事,”李成绮脸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到他手上,掌下纹理细腻,宛如握住了一块温热的软玉,“谢澈未必敬臣如父,陛下不必担心。”苦涩的药香灌满了李成绮的鼻腔,“陛下若是不信,我们可以把谢澈叫进来,让他看着。” 李成绮猛地挣开谢明月的手,“你疯了。”皇帝冷冰冰地吐出这三个字。 “哦?”谢明月眨了下眼,冰冷的手指沿着少年的下颌线下移,李成绮偏过头,想避开谢明月的手,反而因为动作,将喉咙暴露得更加彻底。 这只手,便轻轻地落在李成绮的喉咙上,拇指向下,在滚动的喉结上捻过。 薄薄的茧子带来难以言喻的麻痒,被扼住了喉咙,李成绮惊得脊背阵阵发寒,然而那种紧绷感觉却挥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 谢明月用力不重,只为将李成绮禁锢在他掌间。 李成绮恍惚间仿佛看见了竖瞳。 蛇将猎物锢在身体间,并不立刻吞吃,缓缓施力,绞碎猎物的每一块骨头。 成年人身量高大,何况谢明月身材本就高挑颀长,俯起身的阴影,便足矣将少年人笼罩其中。 李成绮后背贴着冷冰冰的墙,退无可退。 那些苦涩又无端炽热的药香源源不断地袭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孤,”李成绮自觉明白了谢明月缘何如此,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冷情如玉京侯,也有吃醋的一天吗,何况谢澈还是他养子,如此荒唐!“孤与小侯爷素无牵连。” 方寸之间,谢明月占尽了优势,李成绮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在形式不利于他时,他很会见风使舵。 别的都是小事,他真怕谢明月这个疯子真在床上把他掐死! 李成绮喉结滚动。 他突然发现自己疯得与谢明月不相上下。 纵然此时,李成绮发现自己兴奋不减,反而愈演愈烈。 孤一定是发烧烧坏了脑子! “素无牵连?”谢明月轻柔地重复,他低头,唇角差点便与李成绮挨上。 这张面容毫无征兆地在眼前放大,李成绮下意识地看向谢明月颜色浅淡的嘴唇。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孤真的有当昏君的潜质。李成绮分心挫败地想。 “谢澈听到这话,应该会伤心。”谢明月道。 李成绮艰涩地咽了下涎水。 素无牵连? 谢明月朝李成绮笑得好不开怀。 陛下啊陛下。他想,您在杀崔愬的前一天晚上还亲自给崔相倒茶批衣。 他站在李成绮旁边,李成绮面色苍白,手短暂地与崔愬一贴,苦笑着道:“舅舅的手比我还冷呢,眼下母后病了,父皇不问朝事,舅舅一定要保重身体,”他还未说完便咳嗽声阵阵,“说句最最无天下的自私话,哪怕是为了侄子。” 第二日,崔愬血染长庭。 李成绮将崔愬佩剑抛下,平静断言,“他该死。” 崔愬是您的好舅舅,您能与戚不器秉烛夜谈,对他毫不设防,宿眠那个三姓家奴投奔到您身边竟也能得您庇护数十年,李旒蒙您赐名,得您授予权柄,与您不过寡淡血缘,在您口中,与同父同母兄弟无异。 您口中有几句真,几句假? 纵然人间帝王,秉性不可知,威深不可测,难道都会这般玩弄人心,践踏真意吗? 经年累积的怨与欲,终于在今日喷薄而出。 谢明月垂下眼,脆弱而无辜,仿佛被抵在墙边的人是他,而非李成绮,“臣实在愚钝,分辨不出,您口中是真话还是假话。” 手指划过李成绮有些干涩的嘴唇,他微微用力,压得唇瓣发白。 “臣,不明白。” 指下唇瓣饱满,轻轻摩擦,便能感受到主人在轻轻颤抖。 以李成绮之巧言善辩,心机深沉,他说的话,大多不必放在心上,哪怕说的再动听,哪怕他说要做一对令后人艳羡的万古君臣,也不过是收敛人心的手段。 这张嘴会撒谎,再荒谬的谎言经他一说都会变得合情合理,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他一言而赴死。 然而反应无法骗人。 谢明月的视线,落到了李成绮的嘴唇上。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谢明月低头。 李成绮来不及反应, 便觉眼上落下了一极轻柔的吻,比花瓣落在皮肤上更为轻柔。 谢明月的嘴唇冰凉, 落在他发烫的皮肤上, 冷得李成绮不由得发颤。 谢明月垂着眼睛,神情意外地令李成绮觉得安宁,他动作温和得不像是在亲吻,反而像是在拜神。 何其虔诚。 那一瞬间竟忘了躲闪。 或许是谢明月的动作太小心翼翼, 李成绮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少恼怒, 也可能是此时他脑子里乱得厉害, 无暇顾及太多。 谢玄度, 果然狼子野心。 这是个与他想象中全然不同的亲吻。 李成绮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干哑得厉害, 这时候连话都要说不出,他想笑话谢明月,笑话谢明月没什么出息, 既然话都说得忤逆决绝。 既然做得已大逆不道, 何需摆出一副恭谨模样, 难道亲吻都要按制以礼? 他想笑, 却没笑出声——他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是谢明月的手。 李成绮一愣,嘲弄的笑容尚凝嘴角。 却在下一息, 这抹笑被狠狠压下! 谢明月的嘴唇比他想的还要冰冷,宛如一块柔软的冰,与双唇密不可分地挨着, 舌尖轻轻划过李成绮干涩的唇瓣, 像极了蛇的信子。 李成绮黑暗中霍然睁大了双眼, 与刚才那个虔诚轻柔的吻截然不同, 这个吻凶狠而热烈,几乎像是某种凶兽,试图从猎物身上撕扯下一块血肉。 他真的敢!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0节 方才的亲吻已是逾越,却克制至极,仿佛仍然碍于君威臣责而摇摆不定,但是现在……撕下谢明月那层温良恭谨的外皮,内里尽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野心! 李成绮咬着牙,谢明月与他唇贴着唇,却只是贴着,箭在弦上的时候两人死死僵持着,谁也不肯退一步。 明明什么都没做,呼吸却黏腻沉重,缠绵地纠结在一起,竟恍惚一对缱绻爱侣。 谢明月似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微微抬起,与李成绮的唇瓣拉开了一指缝隙。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像是叹息。 一个冷冰冰的吻落到了他的唇角,像个无足轻重的安抚。 李成绮悬着的心尚未放下,下一秒,唇便被死死堵住,谢明月故技重施。 但与先前不同,他指下用力,李成绮猝不及防,被弄得闷哼出声,不自觉张开嘴,正落入谢明月下怀,待回神,唇舌已被牢牢噙住,谢明月却还不满意,缓缓施力,浓烈得窒息让李成绮耳边鸣声隆隆。 耳边所闻,唯有彼此急促的喘息。 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漆黑! 视线被遮挡反而使其他感官更加敏感,他不用仔细注意便能感受到谢明月的吐息,他手中的温度,还有与他纠缠的……唇舌触感。 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李昭此生不知批过多少发兵的奏折,可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输得凄惨,溃不成军。 唇舌纠缠,李成绮被弄得恼怒,张口狠狠咬下。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谢明月呼吸一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报复似的更加凶狠,他指下愈发用力,已令李成绮几乎无法喘息,皇帝徒劳地张开嘴。 非但无法让胸口的紧绷缓解,反而使自己门户大开,更加方便谢明月作弄。 窒息逼得少年人从耳后到双颊俱是无边艳色。 谢明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忽地很后悔挡住了李成绮的眼睛。 李成绮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不甘,愤怒? 皇帝眼神总是冷淡如冰,纵然面上带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冷静自持得叫人恼怒,看不出半点波澜,那么现在呢,现在还能镇定自若地保持住属于帝王的矜傲与威仪吗? 谢明月这个疯子是真要杀了他! 李成绮呼吸愈发不畅,无意识地从喉中发出破碎的声音,水淋淋的,像是哭,听得人不生怜悯,只愈加暴虐,想看他哭得再厉害一些,想看他崩溃得泣不成声才好。 他去掰谢明月的手,圆润的指甲在谢明月素白的手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红痕,谢明月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地纹丝不动,反抗被男人以腰腹,以双膝轻易镇压,李成绮被死死抵在床边,动弹不得。 窒息的眼泪,无意识地顺着双颊淌下。 您哭了?谢明月想。 他以手指爱怜地擦过李成绮脸上的泪,带着茧子的手指划过少年再细嫩不过的皮肤,平日只是轻轻的痒,在连视线都被剥夺的情况下,这种痒被无限地方大了,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受不住地颤抖。 用力地回咬只会得到更为恶劣的报复,李成绮脑中轰鸣着,几乎不能思考。 谢明月指下放松,一点空气灌入,纵然掺杂了滚烫的热气,李成绮却贪婪地呼吸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将要渴死的爬到了泉水前。 他反抗的力度缓了下去。 谢明月似乎喜欢他的驯服,与他亲吻的动作愈发轻柔。 源源不断的空气涌进来。 李成绮在混沌之中忽地发现了这点,他只要不抗拒,便不会被过分地对待,相反,倘若有一点拒绝的念头,惩罚便会毫不犹豫地落下。 他无意识地眨眼,眼泪扑簌而下。 在意识到这点后,轻柔的吻就像是奖励。 听话的奖赏。 若是李成绮这时候有一点理智,都会发现谢明月此时的行事方式是如此熟悉,正是李昭前十几年一直乐此不疲,并且运用得炉火纯青的。 先打压到极致,若是言听计从,再稍稍给予奖励,让对方觉得只要听话,便能获得主人的赏赐。 李成绮终于松开了抓着谢明月手腕的手。 双手无力地垂落到身侧,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明月的唇瓣在与他厮磨亲吻时也染上了温度,贴着李成绮上唇时,竟给他了一种会被灼烧的错觉。 温软的吻落到了被吻得红肿的上唇,李成绮仿佛被蛊惑了似的,追逐上去,与谢明月亲吻。 李成绮的反应在谢明月意料之外。 李成绮却不管他在想什么,唇舌与谢明月纠缠,水声啧啧,少年人不自觉地吞咽,嗓子紧绷。 他似乎头昏脑涨,被弄得什么都忘了,只沉浸其中,谢明月看他手指不自觉地蜷缩着,仿佛在挣扎犹豫。 谢明月轻轻咬了下他的嘴唇,低声道:“陛下。” 喑哑的嗓音听得李成绮脊背发麻。 他手指颤了颤,压抑着放下又抬起,最终还是环住了谢明月的肩膀。 这个动作由他来做极生涩,但对于谢明月来说,已经足够。 皇帝本该激烈反抗,本该怒斥这不轨的逆臣,他是最高高在上的君主,实在不应被自己臣子禁锢在怀中亲吻作弄,又被蛊惑,不仅不反抗,反而理智尽失地配合,成了共犯。 名为理智的弦骤然绷断,亲吻比刚才更为炙热浓烈,李成绮只觉自己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被巨浪打得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 谢明月的眼神一寸一寸地划过少年被泪水濡湿的脸,似乎想将他吞吃入腹,正在思索着从哪里下口才好。 “我想,”李成绮声音软而含糊,“我想看看你。” 眼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紧。 谢明月动作凶狠,仿佛要将人的理智打散,忘记这个要求。 李成绮竭力偏头,赌气一般地躲开他的索吻,“我要看你。”他的声音中带着湿漉漉软绵绵的水意,仿佛下一刻便能流淌下来。 谢明月犹豫了刹那,缓缓移开手。 李成绮眼角水红一片,眼神被欲望逼得不甚清明,已然意乱,黑漆漆的眸子中只有他一人。 谢明月呼吸停滞一瞬。 在最绮艳,最大逆不道的梦境中,谢明月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李昭。 他的君王,他的主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李成绮目光有些失焦,缓了片刻才看清谢明月的脸。 几根碎发垂在谢明月脸上,他呼吸微微急促,唇瓣红而润,除此之外,竟半点不显得狼狈不堪。 月亮,还在天上。 谢卿啊,谢卿。 李成绮想。 “先生。”李成绮语调低低,仿佛带着个软软的钩子。 他一只手臂还环在谢明月肩上,人朝谢明月的方向微微倾着,似乎靠自己的力气已经没法坐直。 谢明月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抱住李成绮。 一道冷冰冰的光,顷刻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看起来柔弱无力,气喘吁吁的少年帝王拔剑速度竟还快得惊人,他腰腹猛地用力,须臾之间,二人的位置翻覆。 谢明月眨了下眼睛,被摔在床上磕得有点疼。 青玉案就在他喉间,咫尺之遥。 他无所谓地收回目光。 李成绮一手拿剑,一手拢了拢垂下的长发。 他的发冠早就拆下去了,刚才一顿折腾,头发乱得不成样子。 即便在这个时候,李成绮居然还不忘了把头发梳理好。 谢明月静静地看着他,呼吸仍旧凌乱。 李成绮脸上的眼泪还未擦干,却居高临下,眼神睥睨,一如当年大权在握的帝王。 或许从他示弱那一刻开始,就全然是为了让谢明月放下戒心的伪装。 皇帝将头发拢到身后。 他居高临下,低头审视着像是一尊白玉神像那样美丽,不可侵犯的谢明月。 美得如此出尘的面容,狠绝得近乎于疯狂的心。 李成绮望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清了清仍然疼痛的嗓子,低下头,笑眯眯地问谢明月,“先生熟读周律,可知冒犯帝王,要受什么惩戒?” 剑压在谢明月喉咙上。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着李成绮艳丽的容颜,平静道:“夷三族。” 少年声音骤然凌厉,“知道你还敢!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谢明月,你简直该死!” 少年人抓着剑柄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谢明月抬头,毫不畏惧天子之怒,他不顾忌那利刃,极轻地,亲了亲李成绮握剑的手指。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谢明月的嘴唇或许沾染了李成绮身上的温度, 落到他手指上时竟也烫得惊人。 李成绮手指轻轻一颤。 他上辈子多病孱弱,但握剑时总很稳, 无论是崔愬的佩剑, 还是象征着王权的鹿卢,他都稳稳地握着,唯独面对谢明月时,他才知道, 原来一个轻得像是花叶落到皮肤上的吻, 也能让人握不住剑。 青玉案锋利太过, 因为李成绮的动作, 锋刃与皮肤一纸之距,却听谢明月嘶了声, 抬起眼,眼中仿佛流淌着浅淡的水光。 一条血线出现在他素白的皮肤上,红得刺目扎眼。 李成绮将青玉案往上一提, 像是怕伤到他一般,紧紧抓住了剑柄。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1节 血缓缓从伤口渗出, 宛如道枷锁。 李成绮只觉得呼吸愈发滚烫, 方才受制于人时尚没有这般意乱。 “陛下。”谢明月轻声唤他。 谢明月长发铺在床铺上, 愈发衬得肤色洁白,他凝视着李成绮的面容, 眼神柔软得宛如一片云,然而李成绮稍微用力,便能扯开这伪装的假象。 李成绮的剑还架在他喉咙上, 少年人居高临下地跨坐在谢明月腰间, 唇角虽然带着笑, 神情却阴鸷得令人心生恐惧。 无论在谁看来, 都会觉得是李成绮依仗身份迫谢明月,谢侯为臣驯服而听话,无辜至极。 若非李成绮喉咙上还有谢明月方才留下的红印,李成绮真以为自己对谢明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李成绮二指捏起谢明月的下颌,后者微微向后仰,曲线紧绷,最脆弱的地方一览无遗,极漂亮,又极脆弱。 李成绮目不转睛地看着拿线血痕,声音低沉,“谢卿,孤一直很后悔。”指腹在伤口上用力一压——血液顿时涌出,染红了李成绮的手指,谢明月眉头轻轻地蹙着,微微垂下眼睛,仿佛忍受不了疼痛似的。 谢明月身上一惯冰冷,浑身上下,除了方才纠缠的唇舌,就只有血是热的。 李成绮看得心中火气更加高涨,一面是为怒,一面却为欲。 他扯开谢明月因为刚才动作向外敞开的衣领,满指艳丽,便以指尖,划过谢明月的锁骨。 指下紧绷,仿佛李成绮不以指尖作弄,而是手执利刃。 以指做笔,信手在他锁骨上留下几道痕迹。 依稀是李。 依周律,为别身份,主人可在家奴身上烙字,若是逃跑,凭借着字,也可轻易找回。 姓氏,是最常见的烙印。 皇帝弯了弯眼睛,垂首,对谢明月低笑道:“本该烙在脸上的,可先生太漂亮了,”残余血迹在他眼下勾勒,留下一条女子妆容般的殷红,“伤了先生的脸,孤实在舍不得。” 这话已是裸的侮辱了,却又不仅仅是侮辱,因为李成绮轻佻的动作,谢明月的驯顺,显出了无边艳色。 火在烧。 燎原烈火已足以将理智燃烧殆尽。 谢明月嗓音沙哑道:“陛下高兴便好。” 他身体紧绷,显然在竭力克制。 竭力克制着心底最阴暗的欲望。 李成绮怎么不明白? 怎么还不明白,这种时候,这样的侮辱,只会让谢明月更想挑衅他身为帝王的权威,想对他更加过分,想看他再也维持不了这样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怎么不明白? 谢明月已站在了万劫不复的崖边,他看一眼下面便觉得头晕目眩,而始作俑者却肆无忌惮,甚至还想将他亲手推入深渊。 李成绮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回答,他指甲几乎嵌入谢明月的皮肤中,“你知道,孤在后悔什么吗?” 谢明月喉结滚动。 “陛下心思九曲玲珑,臣,”他嗓子干涩得厉害,“猜不出。” 李成绮勾起一抹冷笑,“谢卿,过谦了。” 这世间,倘若有人能猜中李成绮九分心思,那么这个人,只能是谢明月。 李成绮抓着青玉案,眼中闪烁着冷冰冰的恶意,温热的吐息落在谢明月的嘴唇上,他一字一句,“孤在后悔,当日为何没将让你陪葬的诏书明旨昭告天下。” 纵然早就知道,听到李成绮明言,谢明月那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顷刻冷了下去,如坠冰窟。 果然如此,果然! 谢明月眼眶滚烫,心中涌起了无边难言心绪,那些不可言说的怨恨、爱慕还有滔天欲望交织,逼得他几乎发疯。 他一眼不眨,生怕自己稍微动一下,眼泪便能滚落。 既然如此,有人在他心底蛊惑着他,为何不将事情做绝? 将他关起来,锁起来,让他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让他,只属于你。 谢明月的手动了一下,手背青筋道道隆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克制,才没有将李成绮掀翻到床上。 既然当日留有诏书,何不令他殉葬! 谢明月此刻想法疯狂至极。 殉葬,便是名正言顺地葬于永陵。 怎么不算是一对永世君臣? 如此,后人岂不艳羡! 能生生世世只此一双人,便是殉葬又如何! 宫中有传言,李成绮留下了一道诏书。 病弱却心机深沉的皇帝在最不信任谢明月时,曾经玩笑一般地对李旒说:“孤自觉是个洞察人心的明主,所用重臣心思多为众人之上,谢明月办事老练,心思狠绝,是孤最利的一把剑,鹿卢远不能如,然谢玄度权欲熏心,野心太过,庸主不能用之,却会反噬自身,”他语调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说自己最为仪仗,最为亲重,相识相伴十几年的臣属,“孤很怕,孤死之后,你们无人能耐他何。” 于是留下诏书,令谢明月在李成绮死后殉葬。 葬永陵,是李成绮给谢明月最后的,无上荣宠。 李成绮捏起谢明月的下颌,像是在欣赏他眼中的痛苦似的。 他满意地看到他的臣下眼中泛起了血色。 小皇帝大笑,将青玉案随手抛到地上。 长剑插入石砖,剑鸣铮然。 他攥紧了谢明月的衣领,迫他抬头,狠狠吻上。 谢明月的眼睛震惊地睁大。 这种茫然无措的眼神看得李成绮浑身滚烫,小腹紧绷。 他吻得与轻柔无关,像是为了报复谢明月之前的举动似的,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在谢明月唇上留下一个个深深齿痕。 谢明月僵了半天,才想起回吻。 谢澈若是在,大概会明白谢明月所说的皇帝擅训狗是何意。 如此恶劣,如此游刃有余地玩弄人心。 李成绮主动亲吻,又不令他尽兴,不足片刻便移开,唇瓣贴着肌肤向下,舔上了那道伤口。 血腥气满口。 谢明月浑身一颤,揽着李成绮腰的手不由得用力。 温热的舌尖满是怜惜地。 谢明月鼻息急促,却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装得无辜被动,实际上稍微靠近便能被一口吞下,连骨头都不剩。 难怪当年以崔愬的多疑,都不觉得谢明月有任何问题。 李成绮将血珠卷进口中,他抬头,唇瓣上一片鲜红,像是上了妆,艳丽逼人。 李成绮曾经艳妆华服,出现在谢府。 却不是为了见他。 谢明月眸色晦暗,却轻轻阖目,掩盖了其中阴暗情绪。 李成绮唇角还蹭着血,便当着谢明月的面,舌尖一舔,还未舔干净,便被谢明月尽数收入口中。 唇齿纠缠的感觉如此好,好的让人近乎上瘾。 李成绮对于所有能够上瘾的东西,都怀有本能的厌恶和排斥。 他是个皇帝,信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需无欲,方能做个好皇帝。 在坐上那把椅子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至高权势的化身。 他不该对任何东西有偏好,更不能对什么上瘾。 谢明月总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李成绮眼中光华流转,忽地将谢明月毫不犹豫一推,坐直了起来。 硬而滚烫。 李成绮将垂到眼前的头发捋回去。 他拍了拍谢明月的脸,态度像是对待一个玩腻的物件,正要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去,腰间却被忽地施力,险些被谢明月抱了个满怀。 李成绮双手撑在谢明月的胸口上,避免与他毫无缝隙地贴着。 “做什么?”皇帝明知故问。 倘若谢明月涵养差些,这时候恐怕已经要被气得发疯,不过他同皇帝朝夕相处数十载,早就熟知李成绮为人处世,还未全然失去理智。 还差一点点。 谢明月站在悬崖边上,唯一能救他的人非但不愿意施以援手,还要将他推下去,看他有多狼狈不堪。 其实不必李成绮抬手,只需他说一句话,谢明月便能心甘情愿地自己跳下去。 谢明月的手紧紧揽着李成绮的腰,将他锢在自己怀中。 少年人看起来虽然纤细,抱起来却并不硌人,并不像李昭那般,满身病骨支离。 谢明月为数不多抱李昭时,总会惊觉痛惜于他的伤病,却,无能为力。 纵然为他学得医理,亦回天乏术。 谢明月并不十分用力,只是用劲刁钻,一时挣脱不开。 李成绮也不很想挣脱开。 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谢明月不然纤尘的容颜,此刻双目中隐隐有赤色,仿佛神从云端坠落,沾染红尘。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2节 谢明月的衣服上沾着血迹,衣衫凌乱,哪有半点平日里端庄肃然的模样? 李成绮弯了弯唇角,酒窝出现在脸上,甜而软,纵然内里裹着断肠毒药,仍叫谢明月甘之如饴。 “怎么了?”李成绮问。 谢明月握住了李成绮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只是虚虚笼着,他闭上眼,好像不愿意让李成绮看到他此刻的眼神,他道:“若是陛下当日要臣殉葬,那便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李成绮带着点潮湿的长发垂落, 有几缕落进他掌心,谢明月不自觉收紧了手指, 将李成绮的长发拢在手中, 好像握住了他几缕长发,就能留住这个人似的,“陛下,”谢明月睁开眼, 面上带着疲倦的苦笑, 他声音比方才还轻, 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您为何没有带臣走呢?”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张脸,这张, 最得他心意的容颜。 谢明月仰头看他,眼神半点锐意也无。 即便是最最清白无辜的少年时,谢明月也不曾用这样几乎于无助的眼神看过他。 仿佛面对着将要淹死的人, 而李成绮,是河边最后一根稻草。 李成绮手指在谢明月泛红的嘴唇上轻轻擦过。 他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谢明月苍白的面容, 后知后觉地想到, 哦,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孤。 从前谢明月种种纵容举动他觉得难以置信,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谢明月喜欢小皇帝, 不想竟是喜欢他。 但谢明月,是如何知道的,几十年的朝夕相处, 足够谢明月看出端倪吗? 亦或者, 他能醒来, 与谢明月有脱不开的干系? 李成绮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 指下轻轻用力,他本来调侃谢明月一句,说孤一直以为你喜欢听话乖巧的那种,早知道你喜欢孤,孤就不必装得如此辛苦。 他喜欢孤? 李成绮想想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荒谬可笑,却又十分合理。 李昭为人善伪,纵然弑舅夺权逼父退位,史书几篇,仍旧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乃是周朝自其高祖以来第一位贤君,他对自己的狠心不是全无所知。 不过在他心里,他虽有点狠心,但仍然是个很念旧,很重情的人,至于旁人是不是这样想,李昭并不在意。 他自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于身前事已是竭尽全力,生死有命,人力不可勉。 谢明月在他身边数十年,眼睁睁看着他如何登基为帝,见证了李成绮风光无限的时刻,亦陪着他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狼狈不堪的夜晚,知李昭者,莫过于谢明月。 谢明月为何还会喜欢这样这样一个人? 李成绮挑起谢明月光洁的下颌,“人死有无灵尚不可知,玄度,孤实在不舍得你正值盛年,便与孤同葬棺中。” 喜欢李昭,无异于自讨苦吃。 以这位皇帝对帝王权威之执着,稍有不慎,身家性命即有可能不保。 若喜欢一人如此煎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又是何必? 可李昭不单单是人,他更是皇帝。 是天下最尊贵的权位的化身,倘若爱上这样的化身,便很好理解。 以李昭容色之艳,心思之深,手段之狠绝,且继位后中宫空虚,后宫乏人,自荐枕席者不知凡几,多是惊艳才绝,芝兰玉树般的儿郎,李昭在那时就明白,这些人所痴迷的岂止是皇帝无双艳色,最重要的是,李昭所掌天下之权。 伏身于艳色,以这些人的心高气傲,自不愿意,倘若献身于权势,则甘之如饴。 无论是李旒,戚不器,宿眠亦或者其他,纵然或对他有二三真意,然而其最初,必以他身份始。 然而,谢明月呢? 谢明月闻言只静静地笑了起来,他手掌与李成绮的手背贴合,有种骨肉贴合的亲昵,两人相接处有点湿漉漉的汗水,他却不愿意放手,道:“是,臣明白了。” 李成绮死时年岁太轻,纵然有子,他死前,孩子也尚未长到足以独当一面的年纪,孤儿寡母。 反而愈加被动,到时候,若朝中只有同李成绮有些血缘的李旒,那么这个孩子,极难得善终,宗室子亦然。 倘谢明月没殉葬,那么他与李旒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在尘埃落定之前,反而会竭力保全新帝。 所以不论李昭死前对谢明月多么厌憎,他都不会将诏书明发天下。 谢明月扣紧了李成绮的手。 皇帝的筹谋摆在明面上,可谓阳谋,谁却都无可奈何。 他能活着,绝非是像李成绮所说的那样,因为李成绮舍不得,而是……他是李成绮棋盘上,不可缺少的一枚重要棋子。 谢明月心里清白雪亮。 但他浑然不在意。 只要李成绮还在他怀中,李成绮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谢明月并不在意当一枚被摆好位置的棋子。 景阳钟响,天下缟素。 那日他闯宫,李旒从长乐宫中出来阻他。 谢明月于阶下,见李旒从长阶上快步下来,一身素白。 李成绮名义上亲近的弟弟通红着眼睛,悲恸质问:“纵然此刻,谢侯也要陛下不得安宁吗!” 谢明月将李成绮的手扣在掌下,能触碰到的温热肌肤让谢明月心安。 谢明月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只听景阳钟苍凉的钟声在铅色的天空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半晌,他才如初梦醒般地回神,像是很疑惑,很不解地看向李旒,轻声问:“你在给谁戴孝?” 李旒惊愕地看他。 阴郁了两日的雪花,终于从天空中飘落而下。 此日后,谢明月再不穿白。 他不在意,他都不在意。 寿数人力不可勉,然他心有不甘,强求生死。 只要李成绮还在,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两人相接处湿热,李成绮被他锢着腰肢,欲坐不坐,欲起难起,他看着谢明月身上的点点血迹,忽地笑了一下,“你不是最喜欢干净了吗?” 谢明月喜洁,李成绮上辈子碰他一下都要犹豫,不想谢明月居然对他怀着这样的心思。 谢明月抱着他不开口。 李成绮维持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他觉得腰酸,胳膊也酸,谢明月却不手酸。 李成绮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这双颜色浅淡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谢明月小时候心思就难猜,不大时他还能凭借着大两岁这一微弱的年龄优势逗了一逗谢明月,十五岁之后就不行了,谢明月矜持守礼,叫李成绮觉得逗他也无甚意思。 谢明月若为权势折腰,当年以李成绮对其恩宠,岂非近水楼台,或许李成绮真的会答应。 玉京侯现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你想要孤给你什么呢?玄度。 若是欲,李成绮对谢明月并非心无觊觎,有些事,并非不可指望。 若为其他…… 精于算计人心的皇帝虽然知道谢侯爱慕可贵,然而并没有贵到能让李成绮交付此生的程度。 爱臣太深,必危其身。 况且,李成绮也不觉得,谢明月真爱重他到了何种深重的地步。 以李昭的身份,以谢明月多年的求而不得,只两样加起来,乍然得到,都会让人痴狂,但这份迷恋能维持多久,亦未可知。 李成绮半伏在他怀中,懒洋洋地开口,“先生,孤腰好酸。” 话音未落,环着他腰的手便微微用力揉捏,谢侯精于医术,心无旁骛地为他按摩腰间酸痛肌肉,舒服得李成绮眯起眼睛。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孤是这个意思吗?” 他与谢明月一直保持着距离,因而撑得艰劳,若是谢明月愿意放开他,那么问题迎刃而解。 谢明月沉默片刻。 “臣还想再抱陛下一会。”他轻声道。 示弱得李成绮觉得要是不答应他简直铁石心肠。 “可孤腰酸,”李成绮却还在故意为难他,“你给孤按,孤也腰酸。” 谢明月的手顺着李成绮的腰往上移,停在肩胛骨那,趁李成绮没有防备,用巧劲将李成绮往下一压。 李成绮登时与谢明月贴了个严丝合缝。 李成绮:“……” 孤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谢明月看起来很可怜。 办事不容置喙这点真是一点没变。 李成绮抬起头。 谢明月一脸无辜地看他。 谢明月到底是怎么一边看起来这么可怜妥协卑微,一边还能将人牢牢控制在掌中的? 李成绮被他抱着,这时候虽然腰不酸了,却更想起来。 谢明月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这话陌生又熟悉,李成绮愣了下,下意识道:“讲。” “是那日臣与陛下在野市上一事,”谢明月今天心情可能实在太好了,难得没有暗戳戳提起李旒,“只一小官,便敢劫掠边民,若无先例,他不敢。” 李成绮拧眉,点了点头。 谢明月环着李成绮腰的力度稍稍放轻,但是李成绮无知无觉。 “既有劫掠边民一事,就不可能只有劫掠一事。”谢明月平静的声音娓娓响起。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3节 纵然他声音好听,李成绮还是听出了几分火气,皇帝冷笑了声,“人欲如荒原草,春风吹又生。” 谢明月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对于他来说,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俨然如同一场美梦,好得他甚至不愿意醒过来。 他不敢探究今夕究竟是清醒,还是幻觉,生怕倘若是假,梦境破碎在眼前。 李成绮忽地抬头。 谢明月茫然地看着他。 李成绮道:“先生。” 谢明月颔首,恭顺道:“臣在。” 他倒没反驳先生这个称呼。 李成绮挑眉。 他发现自己对于谢明月这个混账东西的了解还不够多。 “手。”李成绮道。 谢明月眨了眨眼睛,淡色的双眸中全是疑惑。 李成绮静默片刻,屈尊降贵地伸手,把谢明月的手从他身上拿了下去。 谢明月抿着唇,但一言未发。 李成绮顺势往下一滚,仰躺到谢明月旁边,吐了一口气。 他方才心一直狂跳不止,又与谢明月折腾了半天,心里亢奋着,身上却累,“先生。” “嗯?” 李成绮甩开谢明月要来拉他的手,半阖着眼睛,真挚地发问:“你怎么还不走?” 作者有话说: 周六日万,啾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谢明月静默了一瞬。 李成绮往边上滚了滚, 与谢明月拉开距离,他扬着唇, 仿佛是个笑的样子,“为何不开口?”他有意逗谢明月。 “陛下,”李成绮几缕长发勾在谢明月指缝,他道:“这是臣的卧房。” 李成绮没想到他能这样回答,懒散地抬眼,“那孤走。” 他状要起身, 谢明月果然没拦他, 李成绮刚往外挪, 便觉头上一紧,他顺着自己绷直的长发看过去, 果然看见了几缕被谢明月勾住的长发。 谢明月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对这件事浑然不觉。 李成绮觉得很好玩。 在谢明月身上觉得好玩上一次,还是谢明月被人叫谢家小郎君时, 十四五的少年人。 因为李成绮逾矩的行为局促不安, 耳垂都是红的, 却还强作镇定跪坐在他面前。 想着, 不免有些遗憾。 当年谢明月是个多么青稚的漂亮少年,怎么就长成了个混账。 李成绮没骨头似地一靠, 漫不经心道:“孤倒也没想来,”他不用力,身体便慢腾腾地往下滑,“谢卿, 孤同你说实话, 孤在过来之前真不知道这是卿的卧房, 但终究合仪,小侯爷行事放纵了些,但礼节学得……”他没来得及说完,谢明月就伸手,把蹭着的李成绮拽了下来。 李成绮毫无防备地被拽下,头枕到枕头时愣了一瞬。 谢明月面上还是淡淡,若只看他平静的面容,李成绮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此刻紧紧攥着他手腕的人是谢明月。 李成绮没挣脱开。 李成绮笑眯眯地看他装模作样,明明在意极了,又碍于面子,半点都不愿意显露,愈发觉得心里像是被猫抓了似的痒,谢明月是云间月是山顶雪,对于这个臣子,他总有那么点说不出的珍视和恶意,怜他姿容性情,从不强其所难。 即便上辈子也是如此,然而或许是崔氏一族骨血中一脉相承的恶劣与凉薄,谢明月越是高不可攀,越是细致喜洁,李成绮越想看他被弄脏了是什么样子。 他往前凑了凑,干脆以谢明月的肩膀做枕头。 谢明月身体僵了下,但尽量让自己放松。 李成绮趴在他肩上,慢悠悠道:“说起来,孤真该谢小侯爷成人之美,若非小侯爷安排,孤今宵无缘同先生同席共枕。” 谢明月偏头。 李成绮无知无觉似地朝他弯着眼睛笑。 晦暗阴森的情绪在心中闪动,谢明月还未开口,李成绮便凑过去,在他唇角碰了下。 谢明月怔然须臾,半晌才道:“嗯,明日臣代陛下给谢澈送一份谢礼。” 这个吻中没有蕴含半点,轻而柔,却叫谢明月想起方才带着血腥味的激烈亲吻。 谢明月唇瓣柔软,李成绮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的嘴唇也是软的,亲上去就像是亲了一片云。 亲吻的滋味太好,李成绮原来就是一个与旁人亲近的人,作为皇帝,这个习惯平易近人得有时叫臣下受宠若惊,有时则叫他们惶恐得脊背发凉。 谢明月连拉下手都不行,现在却能肆无忌惮地碰,李成绮自然有点克制不住地上瘾。 谢明月起身,去吹灭了灯。 清辉满室。 李成绮眨了眨眼。 适应黑暗后,他隐隐约约能看清谢明月的面容轮廓。 像一尊塑得过于美丽的神像。 他手指下意识地划过谢明月的耳垂,谢明月睁开眼,安静地看着他。 李成绮这时候突然明白谢明月先前所说的,自己对他的喜欢轻佻太过是什么意思了。 耳垂凉凉的。 李成绮俯身,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咬了一口。 被热气甫一扑耳朵,谢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成绮尝过之后觉得口感无甚特别,正要起来,不期腰间环上一双手,双手施力,直接将李成绮揽在怀中。 “陛下。”谢明月声音低沉。 谢明月是个很有耐性,也很能忍耐的人,但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 李成绮与他贴着,忽地感觉到了什么,然后像是为了确认,想伸手去碰。 下一刻,就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陛下。”谢明月加重了语气。 李成绮凌驾在他身上,几乎要贴上他的嘴唇,意有所指,“谢卿,你什么时候是这样没有耐性的人了?” 他是故意的。 谢明月想。 从前谢明月说过,李成绮的喜欢,过分轻佻。 这份轻佻的喜爱并不出于情,而源自欲。 混杂着喜爱与恶劣的欲望。 李成绮为帝,样样都好,唯有一点,他太喜欢玩弄人心。 他太想试探人的底线,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得寸进尺。 “臣一直不如陛下有耐性。”谢明月道。 李成绮在他唇上一碰,旋即便被谢明月压下。 黑暗中,感官愈发敏锐。 李成绮听得见,谢明月有些凌乱的呼吸声。 “先,”他被咬了下嘴唇,才抽出空子开口,“先生,明日还有小朝会。” 谢明月环着李成绮的腰半点没松开。 要他走的人是李成绮,先亲他的人还是李成绮,此刻命他止的人依然是李成绮,他自认为对李成绮还算顺从,至少表面上很顺从,但也没有被这般作弄的道理。 “明日孤也要听先生上课。”李成绮继续道,声音中似有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李成绮只觉得腰间上的力道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用力。 李成绮蹭了蹭谢明月的额角,他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既冷淡又苦涩,浓烈的叫人窒息。 谢明月偏了偏头,也笑了,“原来陛下对上课有如此热忱,失敬。” 李成绮笑着道:“孤可不是对上课热忱。” 谢明月看他。 这种眼神,李成绮毫不怀疑,若是可以,谢明月能将他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他心中虽也有难言的兴奋,但,不能。 谢明月曾说过,李成绮擅训狗。 若服从,则予星点恩惠。 服从,便要言听计从。 李成绮很想看看,在他势弱的情况下,谢明月到底会有多么听他的话。 二人一时无言。 谢明月手上的力道并没有放松。 李成绮的习惯他太清楚了,李成绮甚至不愿意掩盖自己的意图,一切都明摆着,清清楚楚,只差没有告诉他,孤想看看卿,能有多听孤的话。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4节 谢明月不得不承认,纵然李成绮将目的表达得如此明显,可无论什么事,最终都会沿着李成绮所预想的方向发展。 帝王算尽人心,感觉腰间力道放轻,李成绮笑吟吟地望着谢明月,好像早就看见了结果。 他正要起身,下一刻却骤然收紧。 但是,他总有失算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卡文,但是今天(周六)会更满一万。 还差8k.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李成绮对他毫不设防, 被按在怀中时惊了一息,旋即将头伏在他颈窝中低低笑了起来。 “谢卿。”皇帝的声音像是喃语, 湿淋淋软绵绵, 少年人声音清亮,此刻却仿佛带着小勾子一般地缠到人心底,“谢玄度。” 纵然处境如此受制于人,李成绮还是看不出半点焦急恐慌, 他似乎笃定了, 谢明月不会违抗他的命令。 呼吸落在皮肤上, 足以让人战栗。 谢明月指间尚绕着李成绮的长发, 乌发与素色肌肤,显得刺目极了, 也缠绵极了。 “陛下。”谢明月开口回应。 李成绮听他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在竭力忍耐。 皇帝手指压在他带伤的唇瓣上,几乎在蛊惑了,“谢卿,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之过卻, 忽然而已, 若不尽欢,岂非辜负?” 他察觉到指下的嘴唇上扬,“陛下,原来也会说这样的话。” 李成绮实在恶劣太过,他想看谢明月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忍耐到何种地步, 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 但他没有想过, 倘若局势失控了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对待。 他从未想过, 因为他从来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何其傲慢。 谢明月动了。 腰间上的力道似乎依依不舍地放松,而后彻底松开。 谢明月吸了一口气,起身下床。 李成绮愣了一瞬,而后躺在床上笑,他得意,因而愈笑愈厉害。 谢明月站在床边整理被李成绮拽得七零八落的衣服。 “谢卿,”李成绮伏在床边,手垂着荡来荡去,长发也滑落下来,盖着了他大半腰身,他微微仰着头,眼神中很有些圆融的媚意,君王的睥睨与惑人的引诱在他身上结合得毫不突兀,他忍着笑,道:“孤突然想起,孤曾为你赐婚。” 他的眼中有笑意和诱惑,可他的眼神却是冷的,自傲的。 仿佛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炙热起来。 谢明月垂眸,不去看李成绮的眼睛,“陛下说的是哪次?” 李成绮笑道:“最后一次,孤说卿已然立业,何不成家,你还记得你和孤说了什么吗?” 谢明月记忆惊人的好,何况此事和李成绮有关,因此一瞬间便想起了当年自己的答复,他却没有回答,只专注地整理自己的袖口。 李成绮终于忍不住,笑得肩胛都发颤,“卿对孤说,卿不能人道,何必耽误旁人?” 从前李成绮自持身份,好些话不能说,好些情绪不能表露,但眼下对谢明月不同,亲密得不属于君臣的事情他们二人都干过了,这点戏谑的话算什么。 “孤当时,孤当时,”李成绮笑得说不下去,李成绮当时愣了半天,谢明月神情实在认真,认真得李成绮不由得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他一时心绪难言,还得压着面上的震惊,摆出张沉痛且关切的面容来。 一时间竟失语,思索片刻才安慰谢明月,也未必就,不能,宫中太医无数,孤可为卿寻药方来先条理,他到底没说下去,只问:“谢卿,眼下还需要孤命人为卿调理吗?” 谢明月整理袖子的手一顿。 李成绮笑眯眯地看他。 谢明月越过李成绮,把那床可怜的被子拉了过来,往李成绮身上一盖,而后顺手摸了摸李成绮的头发。 李成绮:“……” “你还是十五岁的时候比较好玩。”李成绮由衷道。 他当年能把谢明月逗得眼眶通红,现在想要谢明月多流露点情绪都不行。 谢明月颔首,“也许岁月格外优容陛下,臣竟觉得陛下,从臣十五岁至今,都无甚变化。” 李成绮挑眉。 谢明月推开门,离开之前只朝李成绮道:“睡吧。” 李成绮以手撑颌,却没阻拦他。 待脚步声远去,李成绮方深深地喘了口气。 他身上滚烫紧绷不亚于谢明月。 舌尖舔过之前被谢明月亲过的地方,少年人身体有点酥麻,却有种微妙的舒适。 不溺情-欲的皇帝突然有点后悔,上辈子没和谢明月做这样的事。 不然不至于这般受制于人! 李成绮咽声绵软,随着自己的动作轻轻颤抖。 谢玄度。 这三字含在喉间,炙热得令李成绮甚至感觉到了疼。 …… 李成绮拿着擦巾,擦过有点红肿的眼睛。 他对着镜子,发现不仅是眼睛肿,嘴唇也肿,上面有几个细小的扣子,要靠近了才看得见。 擦巾向下,停留在喉间。 道道淤痕清晰。 任谁都能看出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李成绮想自尽,也不会将自己掐成这样。 满空来低着头给李成绮穿衣,大气都不敢喘。 李成绮皱眉。 谢明月这个混账就是用了能掐死他的力道吧。 他放下擦巾,往镜子前凑了凑,眉宇皱着愈发紧了。 他应该告诉谢明月,再有下次,就提头来见他。 满空来手抖,几次没将玉带扣上,扣不上,就更加害怕,不期见李成绮皱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双蓝眼惶恐惊惧地看着他。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 他虽然觉得满空来同昆悦部万俟一族有着脱不开的干系,甚至怀疑过他是皇族中人。 然而以当年万俟澜的雄才大略,和这个颤得宛如被暴雨打湿了的兔子般的青年看起来实在无甚关联。 “孤能吃了你吗?”李成绮面无表情地问。 满空来跪在地上拼命摇头。 平时也就罢了,今日李成绮在谢府被弄了一身暧昧淤伤,叫人免不得往其他方面想,譬如,孤立无援的少帝为了巩固皇位,同谢府中的某位,做了什么交易。 这般不可言说的皇室辛秘,满空来觉得自己看了,大约不会活得很久。 李成绮把擦巾扔到他怀中。 满空来忙不迭地起身,去给李成绮换一块。 他矮身照镜,手指划过喉咙上的痕迹。 他余光在镜子边缘一瞥,眼见少年倏地躲到门边,他放下手,似笑非笑地看向镜子。 谢澈听房中没有声音,刚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不期与李成绮对视,目光瞬间尴尬地移开,而后才想到失仪,老老实实地蹭过来和李成绮见礼,“陛下。” 李成绮心情颇好地拍了拍他肩。 若非谢澈的拿牌,昨天晚上的事也不会发生。 谢澈抬头,正好看见李成绮喉咙上的伤痕,他脸顷刻白了,一下子低头,不让李成绮看到他的表情,“臣请陛下去用早膳。” 李成绮点了点头,又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一眼,方跟着谢澈出去。 谢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谢明月不在卧房中。 如果上一次谢明月放任李成绮躺在他腿上还能归结为谢明月纵容李成绮喝醉,那么昨天晚上,谢澈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欺骗自己。 谢澈无言地跟在李成绮旁边,他心绪难言,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李成绮见他欲言又止都写在了脸上,随口问道:“先生呢?” “家父入宫了。”谢澈低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李成绮偏头打量谢澈,少年人紧紧抿着嘴唇,唇色和脸色都泛白。 就算谢澈真敬谢明月如父也是快弱冠的人了,接受不了自己爹有个继母? 李成绮难得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李言隐立自己的同窗好友为后,那……那李言隐的皇位一定保不住。他面无表情地想。 不说崔桃奚会如何,崔愬定然先废了他。 他家里这个情况并不太适合类比。 李成绮探究的目光落在谢澈脸上。 谢澈察觉到李成绮的目光,手脚僵硬得差点不会走路。 照谢明月的意思,谢澈应当喜欢他。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5节 初时李成绮觉得荒谬,今见谢澈的反应,他却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不由得按了按额角。 李愔此时才十八岁,李昭却是个正儿八经的三十岁男人,谢澈于他而言就是个逗着好玩的晚辈,且还是因为谢明月的缘故,谢澈才能成为他的晚辈,比起谢澈这样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孩,李成绮更喜欢和谢明月这个混账东西玩心眼。 两人气氛尴尬地用了一顿早膳。 是谢澈尴尬,李成绮在用早膳。 谢澈一早上只喝了几口粥,他目光中总不自觉地落到李成绮喉咙上的淤青上,少年人很难想象李成绮对于谢明月能有什么感情,单方面将昨夜那件事情的发生归结于自己安排不周,愧疚酸涩难当。 这样的伤,说是愿意,谁都不会相信。 李成绮照旧每样尝点,面却多尝了几口——因为太难吃了,难吃得与这桌子上其他菜格格不入。 这面长短粗细不一,显然做这碗面的人刀工极生疏,口感一般,不咸不淡,尚算可以入口。 李成绮放下碗,喝了两口茶。 做饭这么难吃的厨子到底凭什么在谢府立足,李成绮很好奇,他没忍住,又挑了一筷子,想尝出点过人之处。 没有。 李成绮擦了擦嘴唇。 已近辰时,李成绮将欲入宫。 谢澈作为伴读,当然也得进去,若是放在平时,李成绮便问谢澈要不要同自己乘一马车了。 但是谢澈看起来过于局促,和他吃个早膳都如坐针毡,他无意折磨小侯爷玩。 谢澈无声地张了张嘴。 李成绮放下手帕,刚起身,却听谢澈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地同他道:“陛下,臣,臣今日能和陛下乘一马车吗?” 李成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谢澈从脖子红到了耳朵,结结巴巴地道:“臣自知臣这个要求强陛下所难,然而,” 李成绮摆摆手,“无甚为难。” 谢澈看上去十分无地自容地闭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存在。 两人上车,气氛更加冷凝。 李成绮闭目养神。 谢澈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李成绮掀开眼皮,看了眼坐立难安的谢澈,谢澈立刻绷直了腰身,老老实实地坐在一个角落里。 李成绮看得好笑。 他心说谢小侯爷,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有胆气。 当年康王被擒,纵然得李成绮杀之的暗示,亦无人敢动手。 因为他毕竟是李言隐的儿子,当今的亲弟弟,谁敢背负一个杀皇亲的罪名,李成绮只是暗示,没有明旨,他日不得李成绮宠信,此事便可拿出来株连九族! 所以,康王是谢明月亲手杀的。 干脆利落。 而后恭敬向李成绮请罪,称自己一时不察,看管不力,致使康王狱中自尽,得皇帝责罚,罚俸一年。 “陛下。”谢澈忐忑不安地开口唤他。 李成绮睁开眼。 他昨天折腾到半夜,难免疲累,眼中含着有点疲倦的软光。 谢澈对上这双眼睛,不知为何呼吸一紧,“陛下,臣,臣有话同陛下说。” 李成绮撑着侧脸坐着,“小侯爷请讲。” 得李成绮首肯,谢澈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说什么? 说陛下你心甘情愿吗?还是陛下你是被迫的吗? 如果李成绮回答他心甘情愿那么就是真的?倘若李成绮回答孤不是,他又能做什么? 谢澈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即便知道了,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小侯爷诸事放纵,他身份尊崇,再怎么过分都无人敢阻止,忽在今日感受到了何为无可奈何。 李成绮打量着他,心说满空来在这都要自愧不如。 “臣想问,”无数话涌到嘴边,谢澈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涩然问道:“昨天晚上下了雨,有没有吵到陛下?” 李成绮疑惑地看他,“昨天晚上下雨了?” 那谢明月昨天晚上是冒雨出去的。 “下了半夜。”谢澈回答。 他如此清楚是因为一夜没睡。 李成绮朝谢澈忽地笑了,“小侯爷见孤根本不知下雨,便应当清楚没吵到孤,孤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谢澈垂首,道;“是。” 少年的手半掩在袖子中,攥得几乎发青。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不用猜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成绮往后一靠,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开口道:“小侯爷,你是世家出身,可知道有些世家,表面上光鲜无比,累世公卿,实则一团污垢,藏污纳垢吗?” 谢澈不明白为什么李成绮突然提起了这件事,即便不明白,他还是轻轻点头,道:“臣有所耳闻。” 不知为何,此刻的李成绮全然不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个有点任性骄纵的少年,皇帝漫不经心,其威势,却足以令谢澈觉得窒息。 这不是谢澈第一次畏惧李成绮,有时间他甚至会怀疑,这时的李成绮,和他先前认识的小皇帝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纵然我族,其中亦也不可明告天下之事,一姓一氏中人丁众多,盘根错杂,即便是孤,也只能管好与孤血脉相近的几支,然谢氏不同,自儿高祖父起至尔父,治家甚严,不坠谢氏清名,”他看向谢澈,“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谢老大人因在家中设九思阁,这些,你都知晓吗?” “臣知晓,但不如陛下所知之全。”谢澈道,更加不解李成绮用意。 “孤是想告诉你,谢氏家声清白,小侯爷,你是先生之子,先生百年后,谢氏之名如何,皆要看小侯爷。” 谢澈愕然,“陛下?” 李成绮闭上眼睛,唇角却翘起,他声音低柔,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诗,皇帝悠悠道:“礼记有言: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三礼中言,不可不听。”他看向谢澈,“小侯爷,你可明白孤的意思吗?” 这样的事,莫说是做,想都不要想。 如此心思,既有,当趁早了断。 作者有话说: 二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他每说一句, 谢澈的面色便白上一分,至他说完, 谢澈已是面无人色, 少年人望着李成绮,帝王与他不过咫尺之遥,所隔却仿佛天堑,他眼眶红得连自己都不知道, 只嘶声问:“陛下是, 愿意的?” 李成绮没有睁眼, 谢澈也庆幸李成绮没有睁眼, 因为此刻自己实在太过狼狈,只要稍一眨眼, 仿佛就有眼泪滚落下来。 他将这种感觉归结为愧疚——在他阴差阳错安排之下,促成了昨夜的愧疚。 李成绮反问道:“小侯爷觉得孤愿意吗?” 谢澈看不出。 李成绮阖目养神时实在太平静了,提起谢明月时半天怨愤恨意也无, 与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若非看见了李成绮喉咙上的伤口, 若非看见了昨夜谢明月的反应, 谢澈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澈顿了好久, 直到确认自己开口不是哽咽时才慢慢地说:“臣,看不出。” 李成绮睫毛微微颤动, 似乎要睁开眼睛。 谢澈眼眶湿润,心中突然涌起了无边的羞耻和惶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 竟一撩衣袍跪到皇帝面前, 哑声道:“陛下, 臣有一事相求。” 即便是第一次见面, 谢澈也没有在李成绮面前下跪过。 李成绮听见了声响,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道:“讲。” 谢澈深深叩首,道:“臣请陛下,在臣说完之前,都不要睁眼。” 他真的害怕,自己对上李成绮的眼睛时会做出什么。 他不愿意让李成绮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 李成绮默然一息,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便是谢澈归根结底还是个少年,不是所有少年人都同他年少时过的那般如履薄冰。 因此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不可测,亦不会像谢明月那样,天生般的手段狠绝,谨慎冷然。 他少年时接触过的寻常人不多,因而将小侯爷也算在了这一类。 他以为自己拒绝得果断就能断了谢澈的年头,却忘了自己说过,人欲如荒原草,春风吹又生。 倘若他一语能断人念想,那么当年的改革,也不会推进得如此困难。 得李成绮应允,谢澈头垂得更低,哑声道:“臣谢陛下。” 初次见面,李成绮表现得害怕羞涩,俨然一拘谨少年人,谢澈便相信了,他觉得这样单纯的少年活在深宫中何其不易,心中就生出了点微不可查的怜惜,后来,他发现小皇帝表里不如一,娇纵,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避免靖氏兄妹打扰。 他起先是不满的,然而想清楚了又觉得没什么,他同皇帝在一起心里无端地高兴,只要能看见李成绮,他就高兴,且愈发认为李成绮是块璞玉,不稍加雕琢,实在可惜。 所以,所以他去找了谢明月,请父亲为李成绮换一更好的老师,免得浪费少年天资,又忐忑不安地向谢明月自荐,想做李成绮的伴读。 他心满意足,之后,却愈发不满足。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少年人第一次着红裙抬眼对他无知无觉地笑时,还是从他对皇帝失礼至极地说上那句陛下若是个女孩,求娶的人定然能踏破平王府的门槛?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6节 那时候他就想,若李成绮真是个小姑娘多好,无忧无虑,肩膀上不用扛起一个山河,他们也算门当户对。 现在想想,从那时候,他的想法就自欺欺人,因为知道自己与小皇帝殊无可能,才会幻想,李成绮若真是平王府的郡主自己或许就能逞心如意。 再然后,李成绮逐渐成了一个让他害怕,让他陌生的人,仿佛在那少年人的躯体里,实际上有另一个人。 他是害怕的,是恐惧的,却还是宛如被火吸引的蛾子一般忍不住向前。 在李成绮喝醉的那天晚上,谢澈看见了一尊贵而睥睨的男人,他高高在上,对谢澈连俯视都不是,他眼中自始至终所看见的唯有谢明月一人。 可越是清楚,越无法克制。 “臣愚钝,猜不出,也看不懂。”谢澈道:“臣……” 他猛地停住,一滴泪,顺着少年人的面颊落下,他咬着牙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被李成绮察觉。 李成绮深知越犹豫寡断越会给谢澈虚假的期望,平静道:“孤没有不愿意。” 谢澈仿佛听到了闸刀落下时的声音。 李成绮说,他是愿意的。 纵然被弄得喉间都是伤痕,他此刻还是平静地对自己说,他是愿意的。 谢澈没法克制自己心中疯长的想法。 以谢明月眼下滔天之权势,无论谁做皇帝,都该,愿意的! 可就算李成绮说不愿意。 他能做什么,他能改变什么? 李成绮喉咙上的伤痕像是烙铁一般地落进谢澈眼中。 眼泪落到地上,落到李成绮脚下。 李成绮神情平淡地坐着,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如此,不可触碰。 可在昨天晚上,谢澈第一次看见李成绮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他看向自己,仿佛怕他留在这会看见什么,或者打扰什么一般,沉声道:“谢澈,出去。” 却有人,可以触碰。 纵然有如神明高不可攀,亦有人能将他揽入怀中。 李成绮虽然看不见,但到底还听得见声音,能猜出几分。 他想叹气。 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靠谢澈自己想开。 李成绮抬手,又放下了。 他想揉一揉自己发疼的额角。 他虽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自己同谢明月的关系,但谢澈毕竟是谢明月的养子,不好弄得十分难看、以李成绮之厚颜,半点不介意别人猜测他以色惑谢明月以求保全皇位,那真是对他貌美最好的赞赏了,能只靠一张脸拥一国,得是怎样的惊世容颜。 其实谢澈误会得情有可原,谢明月同小皇帝认识不过半年,谢氏权势逼人,掌废立之权,少帝无强劲姻亲,只能在李旒与谢明月之间择一人依附,小皇帝会选择谢明月并不奇怪,谢澈沉默了许久,车中唯能听见车轮的辘辘声而已。 久到李成绮都要睁开眼了,谢澈才轻声道:“臣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李成绮疑惑地嗯了一声。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谢澈望着地面,他视线中唯有李成绮的靴子,“臣今日失仪,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心说但愿卿是真明白了。 谢澈朝李成绮叩首,方起身。 李成绮仍旧闭着眼睛,眉头因为疑惑微微蹙着,似乎在思索谢澈所言。 他与半年前的少年人像,却半点都不像。 半年前的少年即便聪慧,但可触碰,可眼前的李成绮,却让人心生畏惧,叫人只能跪在他面前,顶礼膜拜。 “小侯爷能想清楚,孤便放心了。”李成绮回答。 谢澈无言地坐到李成绮对面,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李成绮脸上。 人人都说,小皇帝像李昭,谢澈从前嗤之以鼻,而今看来,竟像极了。 纵然眉眼俱含笑意,却还是遮不住骨子里的冷淡。 他幼时被谢明月带进宫,那时他不过三四岁,但还记得进宫那天下了大雪。 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谢明月身边,暖笼熏得人面滚烫,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有人告诉谢明月,说陛下在御花园等侯爷。 谢明月当时仿佛皱了皱眉,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而李昭这样的身体,不该在风雪初霁时便去外面。 他便跟着谢明月去了御花园。 因为李言隐的缘故,御花园中种了好些红梅。 他跟着谢明月,看见有一披着似雪白裘的高挑男人站在树下,见到他们两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二三笑意。 李昭去抱他,皇帝无后无子,抱人不得要领,抱得谢澈很不舒服。 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平时爱笑爱闹,面对李昭便僵做一团。 皇帝冰凉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脸,他抬头,忽然大哭出声。 泪水中,模糊了李昭冷艳美丽的容颜。 这段记忆谢澈觉得过于丢人,竭力想忘记。 但今日面对着与李昭血脉相连的小皇帝,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 这样相似。 马车停下。 李成绮缓缓睁开眼。 少年面色如常,李成绮不知道该放心还是不放心。 谢澈先跳下车,犹豫着要不要扶李成绮一把。 满空来赶紧过来,扶李成绮下车。 阳光落在李成绮脸上,他觉得刺目,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那颗红痣一览无遗。 谢澈一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若是,若是臣有一日能得无上权势,那臣,是否也可以? 他没问出口,他当然不能,也不敢问出口。 李成绮在辇车上昏昏欲睡,一直到御书房都没有睁眼。 他因为昨天晚上没睡好头昏脑涨,心里就更不满既然自己已经同谢明月说开了为何还要上课,总不能是谢明月喜欢别人叫他先生。 李成绮困倦地睁开眼。 谢明月喜欢别人叫他先生? 谢明月仿佛还真挺喜欢的。 小皇帝目光一转,快步进入书房。 原简早就到了,见到李成绮进来正要见礼,李成绮无所谓地摆摆手,绕到后面去找谢明月。 谢明月站在一架子边,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凝眸思索着什么。 李成绮往他身上没骨头般地一靠,懒洋洋开口道:“先生,在看什么?” 谢明月道:“臣在想廷试一事。” 这个回答和李成绮想的截然相反,皇帝轻咳一声,深觉自己被谢明月诱惑得十分堕落,“哦?说来听听。” 周以试选官不过十数年,廷试更是李昭死前最后三年才有的事,自李昭死后,廷试暂止,如今有了小皇帝,自该一切如常。 谢明月将书递给李成绮,道:“臣看了几个题目,都觉得不太好。” 李成绮接过,果然看书上被谢明月在空白的几处批注过了。 李成绮扫过,见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八字……满空来的事确如谢明月所说,若无人有先例,一个小小边官,不可能如此放肆大胆,既然已敢劫掠边民,那么他所做之事,定然不会只有劫掠边民。 既要整顿吏治,当知如何内修文德。 李成绮心中已有成算,道:“不是还有七八日,孤回去先拟个题,你来看看,若是好便用,不好你们另选。” 谢明月颔首道:“是,臣明白。” “再命吏部给孤准备一贡士出身,孤,”他没说下去,因为谢明月静静地看着他。 谢明月只差没在脸上写着绝无可能四个字。 李成绮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春闱早过了数月,其中优者大约早有门庭,孤要的是能在孤罢官之后替补做事的人,却不是为了让他们连成一党,谢卿,孤不亲眼看,便不会放心。” 李成绮所说诚然有理,然而到底有没有牵扯,要宿眠去查验一番便清楚,何必李成绮亲自去? 谢明月不知被勾起了什么回忆,淡淡道:“不行。” 李成绮顿了顿。 谢明月是不是当他老师当久了,连不行都说得如此自然顺口。 “臣亦是为了陛下安全着想。”谢明月冠冕堂皇。 小皇帝朝谢明月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谢明月依言过去。 “孤知道你是为了国事考量,然而孤也知道谢卿心软,不会让孤失望,”李成绮将书递给他,谢明月去接,然而没拿到书却被帝王握住了手腕,“谢卿不如直接告诉孤,如何才能让孤出去。” 谢明月视线落在李成绮的脸上,少年人笑容狡黠,仿佛势在必得。 谢明月接过书,淡淡回答:“不可能。” “孤倒觉得很有可能,你定然会答应孤的。”李成绮笑吟吟地看他,“对吧,先生。”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7节 李昭上辈子同人说话少有商量,李成绮此时势微,便惯常撒娇。 “那孤不独自去,先生陪孤去。”谢明月还没答应,他却想好了谢明月答应之后自己要做什么,“谢先生是主考官,提起见见学生也没什么。” 他一口一个先生,语调与平时没什么差别,却无端地令谢明月觉得软绵绵。 就算在崔愬面前,李成绮也不曾这样说话过。 谢明月不看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只往下看,看李成绮的手,五指细长白皙,指尖泛着淡淡的粉,仿佛轻轻一掰就能弄断,羸弱得几乎可怜,他又觉得此时不该看李成绮的手,别开目光时难免局促,只道:“陛下,时辰快到了。” 李成绮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可怜那条袖子因为两人的动作绷得极直,李成绮一节一节地拉袖子,谢明月不得已随着他的动作过来。 李成绮微微仰头,笑道:“先生若是不让孤去,孤便去找王爷,想来这样的小事,王爷不会拒绝。” 谢明月动作一停。 李成绮满目笑意地看他,唇瓣也翘着,得意洋洋地等着谢明月答应。 他的笑里有些挑衅。 又是李旒。 谢明月冷淡地想。 谢明月垂首,对李成绮道:“陛下是微服出去,能得王爷陪着,陛下的身份旁人不猜都能知晓。” 李成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帝看谢明月这幅明明在意极了,又要装得冠冕堂皇的模样便心里觉得痒。 即便两人昨夜做了那么多,谢侯今日见到他时仍旧一本正经,反倒是李成绮脑中诸多旎念。 他顺着被自己拉住的袖子摸过去,擦过谢明月冰凉的手腕。 谢明月想收手,李成绮却不放,手指在手腕那处细腻的皮肤上擦磨,并有向上的趋势,谢明月呼吸微滞。 片刻后才如常,淡色的眼睛看着他,眼中似乎有点恼意,他忍着笑,道:“那孤就着女装要李旒陪孤,”他如谢明月所愿地松开手,失去热源的皮肤冰冷,他话音刚落,谢明月便霍地抬眼。 李成绮仿佛没看见谢明月越来越危险晦暗的眼神,不知死活地继续说下去,“以王爷之和光同尘,”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想来不会在意孤这个小小嗜好,谢卿,你说孤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好?” 他刚走出两步,腕上便觉一紧,须臾之间,便被一不容反抗的力道拽了过去。 “先……” 话还未说出口,嘴唇便被堵住。 唇角二三分笑意,尽数被谢明月压下。 谢明月眼中的愕然清晰可见,想来就连谢侯自己都惊讶于,他能在李成绮的书房对自己的主君做出这样的事。 触目所视皆是当年李昭曾命人录入存档的文书奏折,桩桩件件皆是朱笔批注的军国大事。 这是天子的书房,肃穆庄重得外臣第一次来此无不心中惴惴,连高声说话都不敢。 就在这样的地方,李成绮顺势亲他。 唇齿纠缠,然而默契地克制着声音。 就好像,就好像……在偷情一般。 谢明月身上的药香如此好闻,熟悉,并且让他安心。 少年被谢明月禁锢在书架与他怀中这点方寸之间,仰着脸同他亲吻。 他靠着的书架上存放着的奏折中夹了根红绳,有大半留在外面,是李昭命人做的记录,以备他随时能够找到,这跟象征着国事的红绳随着李成绮的动作在他发尾摇摇晃晃,仿佛那是跟鲜红的发带。 太荒唐了。 谢明月睫毛忍不住颤了一下,竟像是不敢看一般。 李成绮舌尖舔过他的唇瓣,而后轻轻地咬了一下。 两人方意犹未尽地分开。 谢明月洁白的耳垂上泛着浅淡的红。 李成绮伸出舌头,划过唇瓣上之前被咬出的小口,他环抱着谢明月的脖颈,笑得眼睛都弯起,像是一只狐狸。 哦,老狐狸。 “既然先生不反对,那孤,晚上就去找王爷。” 作者有话说: 补了1.3k;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已是初秋, 天气渐凉。 李成绮披着件单薄的外衣坐在窗边悠然看书,一青年人颔首站在他面前, 低着头道:“陛下, 谢太傅与王爷都觉得陛下所出的题目上佳,可以采用。” 李成绮翻过下一页,“孤知道了。” 内治文德,外治武备。 这便是李成绮的题目, 至于试卷细节, 要送到兰台, 由专人负责, 除却谢明月、李旒,几位他们二人选中信赖的出题官员外, 在廷试之前,无人知晓题目。 “臣告退。”青年见礼,悄然退出了房间。 阳光照在李成绮身上, 温度恰到好处,很是舒服, 相较于盛夏, 李成绮更喜欢夏初。 他看书看得太久, 坐得疲倦,合上书, 站了起来。 还未到辰时,天光早已大亮,楼下叫卖声络绎不绝, 人来人往, 不时有糕饼香气飘到楼上来。 李成绮打了个哈欠, 眼皮还有点肿, 看上去有些困倦。 他把书随手一放,从水盆里拧了一方帕子擦脸。 外面不比宫中,事事都要自己动手,李成绮虽在宫中久了,但还不至于到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步,拿濡湿的帕子在眼上贴了贴。 即便已过了一天,李成绮想起谢明月的神情还是想笑。 帕子轻轻擦过双颊。 谢卿。 他心说。 若谢明月不那么喜欢插手干涉一些不该他干涉的事情,李成绮大约会觉得此人无甚缺点。 谢明月不愿意让他出宫,却也更不愿意他同李旒一起出宫,最后李成绮「勉为其难」地折中提议,“既然先生事务繁忙,王爷亦为国事夙兴夜寐,那孤也不好强人所难,这样如何,先生寻个稳妥人陪孤一起出宫,怎么样?” 很显然,无论是李旒还是谢明月,都不在李成绮的考虑范围之内。 谢明月沉默片刻。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眼神中似有希冀。 李昭行事在面上总能留出余地,明明谢明月答不答应他,他都会得偿所愿,还要摆出副恳求期待的模样。 谢明月的回答是:“请随陛下心意。” 李成绮擦过脸,正要穿好外衣出去,忽听外面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奉谨一早上能有什么事? 李成绮取了腰带过来,还未系上,外面的敲门声却愈发急促,一人道:“刘兄,怎么还不起来?”他推门而入,“不是说好了今日一起去……” 李成绮系腰带的手一顿。 说话声也一顿。 李成绮偏头,见两青年男子站在门口,皆是身材颀长,说话那人双眼微带桃花。 即便懒洋洋的,眼中仍旧好似含着笑意,另一人样貌温和俊秀,虽素,却并不寡淡,面上有几分无奈。 二人看见李成绮俱惊。 奉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身后,李成绮轻轻摇头。 比一道风更轻的禁军副统领颔首,无声退下。 那青年人口中唤着刘兄,显然是相熟之人,不期一夜之后同窗变成了个漂亮的少年人,神情颇尴尬,挠了挠头,道:“这位姑……”少年人身形秀丽,宛如刚刚抽条的柳枝,容色惊人的艳丽,因为年纪还不大的缘故,透出几分雌雄莫辩来,“这位郎君,可见过刘长旭?” 李成绮挑眉。 少年本就美貌逼人,这样扬眉看人,更是夺人心魄。 他将腰带系好,转过身道:“刘长旭?我不曾见过。” 与那青年同来的人温声道:“我等失措,叨扰郎君了。” 李成绮朝他笑了笑,道:“无甚打扰,我昨天晚上才到这,这位……” 青年人道:“鄙姓秦。” 第一个说话的青年接话道:“我姓顾,叫顾无隅,字慎言,”他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秦博约,小郎君叫他秦毋意就行。” 这个话多得聒噪的青年竟字慎言,李成绮深感为他加冠之人的用心良苦,忍不住笑道:“两位郎君,我昨天晚上才到客栈,方才顾郎君说你们的朋友昨日还与你们约好,想来走的匆忙。”他向外走了两步,“阿谨,昨日你来收拾时,可碰到过什么人吗?” 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知何时,就在他们身边竟站了个人。 两人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愕。 叫秦博约的青年人掩饰得极快,再看李成绮,神情已然如常。 奉谨第一次听到阿谨这个称呼差点给皇帝跪下,奈何皇帝问要不然孤叫你奉谨奉统领,卿觉得如何方接受了这个叫法。 奉谨差点张口就是一板一眼的回陛下,毕竟要一个天天称李成绮为陛下的人有朝一日突然以郎君称呼,实在过于比别扭。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道:“我订房时掌柜的说过一句,说原来住在这的刘郎君家中来信,不知什么事,刘郎君收到信便退房走了,他走前说,若有人来寻他,只答他无碍,是好事。” “好事?”顾无隅放下心后更放松,笑道:“什么好事,竟叫刘兄廷试之前回乡去了。” 秦博约温温和和道:“多谢小郎君。” 李成绮看不出年岁,但总比他们两人小得多。 顾无隅朝李成绮一拱手,“多谢郎君,郎君贵姓?郎君帮了我们个忙,不知早饭可用过,不如随我们一起,我请郎君喝酒。” 秦博约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无奈了,接口道:“若是小郎君不嫌弃。”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8节 李成绮目光在他们身上略一顿,颔首道:“好,多谢两位郎君。” 顾无隅不曾想李成绮会答应,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李成绮,笑容愈发真挚了,道:“好,我与……” “姓文,单名昭。”李成绮道。 足见李成绮对文这个字多么执着。 李昭的大名是崔愬取的,字是李言隐之前选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他的字很好听,但从未有人叫过。 谁有资格这样叫一个皇帝呢? 百年之后,这个字也不会留下来。 秦顾二人见他年岁尚小,以为他尚未弱冠,便没有追问字。 秦博约做了个请的姿势,请李成绮先下。 李成绮朝秦博约颔首,先下楼。 顾无隅与他并排站着,抻着脖子去看李成绮。 饶是秦博约这样的翩翩公子,看起来都很想给顾无隅一脚,让他消停消停。 他们二人一动一静,性格反差显然极大,不知道是怎么相聚到一处,还关系颇不错的样子。 他们下楼之后,秦博约又去掌柜那问了遍,确认刘长旭走时真满面喜色后才彻底放心。 掌柜的一面答话一面擦放在架子上黑得发亮的酒坛,笑道:“昨日那刘郎君走时您没看见,笑得嘴都合不拢,小人若不是知道廷试在五日后,还真以为刘郎君廷试上被点了第一呢。” 秦博约礼貌地同掌柜道谢后才过去。 顾无隅已经口若悬河地和李成绮介绍起了这客栈什么好吃了。 秦博约无言地坐下,先给李成绮倒了杯茶,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顾无隅不满地看着他,忍不住拿起空杯把底展示给秦博约看,“我的茶呢?” 秦博约淡淡道:“是我误会了,我以为慎言你说的这样多,是不会口渴的。” 顾无隅瞪了秦博约一眼,把秦博约的茶杯抢过来了,对李成绮抱怨道:“若非临走之前,他爹拉着我手声泪俱下地说,无隅啊,我家博约不会说话,在外面就是个闷葫芦,我怕他在外面受欺负,你和他在一处,我才能稍稍放心。我才不同他在一起,去乡三千里,文小郎君不知我这一道是怎么过来的。” 李成绮笑眯眯道:“去乡三千里?顾郎君秦郎君家莫非在边境?” 秦博约又给李成绮倒了一杯,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文郎君莫信他,我与慎言都是景州衡秀人。” 这客栈本就汇集了天南地北来参加廷试的士人。 廷试才三年,因为李昭驾崩,又停了一年,时间还未有定数。 周第一年廷试一甲第一当年就住过这间客栈,客栈大堂南面留着一首他所题的诗,苍劲有力。 自这位状元郎之后,春风楼声名大噪,不少士人为了个彩头,也会住在这。 “衡秀,”李成绮笑道:“果真钟灵毓秀之地,人杰地灵,衡秀在我朝出过数位丞相,今日见两位,说不定凌烟阁上能再多二人。” 顾无隅朝李成绮拱拱手道:“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小郎君哪人?” 李成绮羞赧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种原因出来,“京中人,家里先生喋喋,我不堪其扰,就跑出来住几天。” 奉谨站在一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存在。 喋喋? 要是他没猜错,这个家里先生指的是谢明月吧,谢明月喋喋? 秦博约看起来更想踹顾无隅了。 李成绮喝着茶笑而不语,看得奉谨胆战心惊。 陛下竟这样毫无防备地将茶喝了?! 秦博约也饮了口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李成绮。 少年人举止有礼,泰然自若,面对两陌生人毫不拘谨,即便对着顾无隅种种放纵举动也殊无反应。 顾无隅随口问道:“文小郎君也是准备参加廷试的贡人?” 李成绮点点头,他还未说话,顾无隅已一拍桌子,激得桌子上茶水一阵乱抖。 李成绮心说,孤只开文士科,是不是狭隘了? 多年以后,周朝文武并举,但就算顾无隅怎么想破脑袋,也不会猜到,李成绮开武人科的灵感来自于今日差点被他震倒的茶杯。 秦博约看了顾无隅一眼。 顾无隅无知无觉,激动地夸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文小郎君年纪轻轻,便同我们一起参加廷试,当真令我等汗颜,小郎君今年有十七了没?” 顾无隅看起来句句漫不经心,想到什么说什么,实际上把李成绮姓名年纪籍贯都问了出来。 李成绮笑得愈发粲然,“十八。” 他双颊泛红,连连摆手道:“非是英雄出少年,只是蒙祖上荫封,得了贡士出身。” 他说的详细,只差没把家里因什么蒙荫说出来了,顾无隅望着少年笑得毫无心机面容,难免有点心虚尴尬。 这少年人以诚心待他们二人,他们却多试探之举。 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纵然顾无隅说的天花乱坠,恨不得将这里的饭菜说的宛如龙肝凤髓一般,李成绮仍旧不会在早上吃太油腻的东西,酒更不会空腹喝。 李成绮吃面,秦博约要了份混沌,桌上还有二三开胃小菜,其余三个都是热气腾腾的肉食,谁点得不言而喻。 奉谨看得眉头直跳。 顾无隅看了眼站在一旁看着饭菜不移目光的奉谨,误会了他眼神的意思,道:“那什么,小郎君,你这侍从吃过没?要不要一起?” 李成绮拿起筷子,转向奉谨,“吃吗?” 奉谨断然道:“我不饿。” 李成绮不好意思地笑了,“家里规矩繁多,让两位见笑了。阿谨,我香带落在楼上了,给我取下来了吧。” 离开李成绮上二楼? 奉谨面露难色,“郎君,先生说了,不要我离开您半步。” 顾无隅已经在吃了,听到他们二人两次提到先生,奇道:“京中的习俗是把爹叫先生?” 秦博约在桌下狠狠踹了顾无隅一角。 李成绮摇头道:“先生就是先生。” 他拿勺子舀了一口汤,诚如顾无隅所说,春凤楼的菜做的很好,汤香而不腻,汤色乳白,上面飘着绿油油的葱花,他喝汤,抬眼眼中微带笑意地看着奉谨。 奉谨犹豫半晌,在谢侯与李成绮之间断然选择了李成绮。 为了这事得罪谢明月,李成绮不会卸磨杀驴,还能保他一保,若是得罪了李成绮,即便是听命于谢明月行事,结果尚不可知。 奉谨大步上楼。 李成绮夹了口面吃。 秦博约注意到即便是吃面,这个少年人的动作都很漂亮,那是一种家教甚严的漂亮。 他吃的不多,汤喝了小半。 顾无隅还从未见过比李成绮吃的更少的男人,忍不住又往他耳朵上看了看,刚收回目光,面色忽地涨红了,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博约。 秦博约收回踹他的腿。 李成绮状似无知无觉,喝茶漱口。 顾无隅含含糊糊地问:“小郎君等会可有什么安排吗?” 李成绮放下茶杯,看向顾无隅。 顾无隅咽下嘴里的肉,“带砺寺内曾有高僧坐化,据说求签多灵验,既要廷试,何不去看看?” 带砺寺名出自: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爱及苗裔。 李成绮当时听到就很疑惑,既然出自此句,为何不干脆叫永宁寺? 琯朗无言片刻,问:“殿下,难道不觉得永宁这个名字非常平常俗气吗?” 李成绮点头,“但是吉利。” 李成绮似乎有点惊讶,盘中一整只烧鸡被顾无隅撕下大半,“顾郎君还信佛?” “时而信,时而不信,”顾无隅道:“比如现在到廷试结束,我就是信的。” 李成绮笑,“原来如此。” “小郎君家在京中,想来带砺寺不知去过多少次了,”秦博约温和道:“文小郎君若有其他安排,我们绝不勉强。” “没有。”李成绮一笑,他弯眼睛,秦博约才注意到他眼睑上有一点红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艳丽,“实不相瞒,我虽长住京中,但从未去过一次带砺寺。” 顾无隅讶然道:“哦?” 连秦博约都有点惊讶地看他。 带砺寺闻名国内,就算不信佛,去赏景看花也是好的。 李成绮却没解释。 待顾无隅吃完,三人悠悠闲闲地向带砺寺走。 禁军跟得悄然无声。 寺在半山,山不高,青树翠竹,脚下石头早已磨得殊无棱角,边缘处泛着墨绿。 “中州内平坦,这是唯一一座山,”顾无隅一边往上走一边和李成绮介绍,他虽没生在京中,但比李成绮对这还熟悉,“据说是寺中僧人感动上天,天降山,带砺寺便在山中。” 李成绮颔首道:“原来如此,我第一次知道。” 毕竟他从前知道的都是他高祖大兴土木,这座山是先前修玉池,挖出的土堆的矮山。 秦博约给了顾无隅一个你适可而止的眼神。 山不高,三人爬得轻易。 带砺寺就在眼前。 这是一不大不小的寺庙,也并没有因为享誉各地而格外奢华,相反,只是常见的红墙黑瓦,袅袅烟香从院中升腾而出。 因为廷试将至的缘故,游人比往常还多。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89节 三人往里走。 顾无隅过来就是为了求签,别的看也不看,直奔签筒,他把签筒拿在手里,往秦博约手中一塞,道:“毋意,请。” 秦博约疑惑道:“求什么?” “自然是求功名。”顾无隅理所应当道。 秦博约摇头一笑,“倘若三两竹签便可断人此生,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又有何意义,你若要求,你自己求。” 顾无隅把签筒拿了过来,显然已经习惯了秦博约,点了点自己脑袋,说:“书都读死了。”他拿签筒随便一晃,“即便尽人事,更需听天命。”或许是因为过于用力,竹签竟然直接被他晃得飞了出去。 李成绮站在旁边看他狼狈地蹲下捡飞出去的一堆竹签,忍不住笑了出来。 秦博约找了另一个干净的签筒递给李成绮,道:“文小郎君可要试试?” 李成绮本想说我亦不必,他身为皇帝,于名位一事已加无可加,只能在谥号上以示区别了,然而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接过签筒,道:“多谢。” 他晃也不晃,从中随意抽了一支出来。 这样抽签,令顾无隅都大开眼界。 李成绮翻过来,唯见四字:宗庙飨之。 秦博约含笑道:“见之大吉,我在此提前恭喜文郎君了。” 李成绮点头一笑。 顾无隅口中喃喃道:“宗庙飨之?” 他口无遮拦,开玩笑一般地对李成绮道:“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是上上之签,然于仕途一门上有限,上代之福衍于本代,尤其惠于情,”他接过李成绮手中的竹签,掷入筒中,“这是支姻缘签啊,文小郎君。” 作者有话说: 上章加了1.3k。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李成绮摇头, 遗憾道:“原来如此,我却白高兴了, 以为能进士及第, 光宗耀祖,原来不过是姻缘罢了; 顾无隅大笑,“毋意你看文小郎君,他分明欢喜, 还装得浑不在意。” 李成绮道:“我欢喜?” 秦博约颔首笑道:“笑一直没停。” 李成绮以手碰了碰嘴唇, 方才意识到自己唇角一直翘起。 他晃了晃脑袋, 唇上笑容却愈发粲然。 寺外摆着小摊, 各色小东西摆着,卖什么都有。 李成绮看什么都新鲜, 在摊主滔滔不绝地赞美之下,买了两张写着进士及第的金符,四角压好, 放在锦囊中,李成绮买送给二人, 顾秦二人也没有多推辞, 笑着接过了。 秦博约调侃顾无隅, 有意道:“你不是信佛吗,却改道门了?” 顾无隅把锦囊挂在腰间, 头也不抬地回嘴,“我佛慈悲,想来不会在意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对于顾无隅来说, 只要有用就行, 何必讲究佛道。 秦博约注意到李成绮只买了两个, 有些疑惑道:“小郎君不求一个?” 李成绮摸了摸鼻子, 道:“我不思上进,像我这般,便是做官了也要为祸一方,百姓可怜,何必再添我这样一个负累,只是家中催逼不过,才过来的,来日廷试,胡乱答一同应付家中便是。” “也是为了应付先生?”顾无隅戏谑道。 “我家先生却愿意让我过来。”李成绮实话实说。 哪个来带砺寺求签的贡生不求高中?偏偏李成绮说了出这样的话,神情又真挚,叫人一眼看过去竟发现他是认真的,摊主笑着接口,“想来小郎君家财万贯,才能说出这样洒脱的话来,郎君不求功名,又有家产,不知可缺个红袖添香的美人吗?”他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个嫩粉如桃花的锦囊,“这姻缘符郎君可得收好。” 李成绮迎着两人带着看热闹般笑意的目光,面色自然地接过,“也好。” 他要买,顾无隅反而抢着将钱付了,只道:“权作方才的谢礼。” 李成绮毫不扭捏地接了,“却之不恭。”他道。 香囊他没挂在腰上,只拿着盒子。 顾无隅又想过去看看,被秦博约踢了一脚才老实。 李成绮听到声音回头,见面色如常的秦博约和呲牙咧嘴的顾无隅,“两位?” 秦博约摆摆手,“我与慎言有几句话说,请文小郎君自便。” 李成绮颔首,特意往前多走了几步。 他如此知情实意,顾无隅喃喃道:“你说,文小郎君是不是真是个姑娘?” 秦博约已经懒得踹他了,他道:“你方才一直凑过去看,是想看什么?” 顾无隅露出向往的神色,道:“我想看看他耳朵上有没有环痕。” 秦博约攥紧了拳头,忍了忍,又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脚踹在顾无隅小腿上,“都说了让你多看书。” 少看戏! 顾无隅疼得脸一青,忍不住嚷嚷道:“秦毋意你怎么不踢死我!” 秦博约望着前面李成绮在小摊前流连的身影,突然收敛了满面笑意,低声道:“慎言,这位文小郎君来历不明,大约出身极显贵,你不要去招惹他。” 顾无隅连连道:“啊啊啊,知道知道。”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旁边有一卖花老人,白发苍苍,头上却插着一朵颜色鲜亮的花,笑得眯眼睛,宛如任何一家都能见到的慈祥老祖母,顾无隅过去买了一篮子花,无甚名贵花,但开得都极大极鲜艳。 顾无隅摆弄着其中一朵红花,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身份显贵不正好,我生平只想做两件事,一是考中进士,二是娶个高门富贵的媳妇,若有后者,前者也不重……”他灵巧地一跳,躲开秦博约,“哎,踢不着。” 他快步朝李成绮跑过去,道:“文小郎君,快过来簪花。” 秦博约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三人白日出去,夜晚方归,顾无隅颇意犹未尽,还想拉着李成绮喝酒,在秦博约和李成绮的一同拒绝下作罢,他俩目送李成绮上楼,然后两人在楼下喝酒。 李成绮累了一天,将装着姻缘符的锦囊往床上一扔,自己也没骨头一般地躺到床上。 他按了按脖子,瞥见门外有个人影,道:“奉谨?” 奉谨站在门口,询问道:“臣……”他还没适应过来,赶紧改口,“我可以进来吗?” 李成绮懒散地嗯了一声。 床帐放下,奉谨也看不清其中光景,回身关上门,道:“陛下,谢侯说宫中无事,请陛下在外一切小心。” 李成绮半撑着起来,“没了?” 奉谨道:“谢侯没再说其他。” 除非气极了,不然让谢明月那样的人让奉谨传话说想他,实在太难。 不过若是谢明月气极了,此刻房中就该是李成绮与谢明月两个人了。 李成绮捏着锦囊,有点困倦地合上眼睛,然后忽地想起奉谨还在,他随口问道:“禁军统领还是赵上行?” 赵上行长袖善舞,在李言隐那时便是禁军副统领,李成绮登基之后,李言隐所用之臣他大多弃置不用。 然而赵上行于他登基有功,为人又知进退,方从禁军副统领成了禁军统领。 奉谨道:“回陛下,还是赵大人。” 这么说话奉谨习惯多了。 李成绮点点头,纯粹是在没话找话。 外面忽然一阵骚乱,其中依稀听到了顾无隅的名字。 李成绮按了按太阳穴,道:“奉谨,去看看怎么回事。” 奉谨领命出去,却没有下楼,只在暗处看着。 楼下已分了两边,饭菜酒碗皆在地上,桌椅东倒西歪。 掌柜的抱着他那最名贵的酒躲在柜台下面,拿着帕子继续擦,一边账房缩在他旁边,正扒拉着算盘算账。 两边有人站着有人坐着,一喝得醉醺醺的贡生朝顾无隅笑骂道:“先帝仁厚,给了你们这群东西一个跃龙门的机会,”他冷哼一声,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呸!就你们那张八辈子穷酸脸也配面君!” 李昭新政以试选官,然世家不事生产,且多书香门第,底蕴丰富。 无论是读书时间,还是所能读到的书,所能请到的先生,寒门士子自然远不能及,前几年选出来的多是世家子弟,寒门所出如凤毛麟角,新政几乎可有可无。 然之后李昭也意识到了这点,命各地大开县学,乡学,请地方有才德者做先生,俸禄待遇等同官身,这才慢慢转变局势。 今为新政第十四年,寒门子弟人数已占了有小半,对于朝中有荫封的人家来说不算什么,对于累世公卿的大家更不算什么。 因为哪怕寒门子弟占了大半,占了十中之九,与他们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 其中最不满的当属已落败,却还没全然破落的世家子,与不上不下,往上无人接纳,又拉不下脸向下的一些人家。 顾无隅是会试第三,为人又张扬随意,这春凤楼中欣赏他的人不少,看不上的就更多。 马上就要廷试,贡生中气氛愈发紧绷焦躁,有人喝多了酒,在大堂中就忍不住阴阳怪气,对顾无隅等多有讥讽之言。 顾无隅本不以为然,听到辱骂父母先祖,才笑着驳了,话中带刺,连本带利还了回去,令那人下不来台,便争吵起来。 奉谨过来时,旁边起哄的人刚刚扔完酒碗。 顾无隅欲要起身,却被秦博约一把按住了手。 那人愈发得意,正要再骂,忽听秦博约好声好气地询问:“这位,自先帝新政始,士人在朝中愈多,这是陛下德政之功,你说我等不配面君,可是对先帝新政不满,”他抬眼,温和的眼睛望过去,“还是对先帝心怀不忿?” 此言一出,原本沸腾的大堂忽地安静了下去。 那方才趾高气扬大骂的贡士听到对先帝不满,还没反应过来,他嘴比脑子快,当即道:“你今日搬出谁来老子都不满!那先……”先帝本是世家出身,何必多此一举的话还没说出来,当即被旁边面色苍白的贡士捂住了嘴。 大堂内落针可闻。 那贡士挣扎了几下,被人一杯茶泼了脸才反应过来,脸由红转白,缓缓地凝出了一片青。 秦博约拍了拍顾无隅,走到柜台前敲了敲,道:“掌柜的。” 掌柜的听到要赔的数字发皱的老脸已经展开得像朵花似的,忙不迭从下面钻出来,道:“这位郎君,这位郎君。” 这些贡士用的都是真名,不怕找不到人,都有功名在身,若因为不赔这点钱,被革去功名,那就划不来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0节 况且此地繁华,外面就有卫队巡逻,若是闹大了,老板站在门口大喊一声就会有人来管。 秦博约道:“今日之事,起于卢郎君,他愿意赔,要多少钱,掌柜的请自去。” 卢郎君就是方才挑衅的那个。 掌柜的点头哈腰,连声道:“好嘞。” 秦博约朝顾无隅点了下头,顾无隅把杯中剩酒酒喝尽,把空酒杯展示给身边人看了一圈,扔下酒杯,唱着曲儿上去了。 有人大笑,道:“好!” 奉谨把话原原本本地说给李成绮听。 李成绮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李成绮下床,正在换衣服,安静了不到一刻,外面又一顿喧嚣,似乎是有人砸门的声音。 那卢姓郎君在下面被掌柜追帐,看了看外面正操刀走过去的卫队,又担忧闹到了自己的话传到御前,方忍气吞声地结了,被人安抚回房,越想越气,想到顾无隅说的冢中枯骨的话更是气得坐不住,没过的酒劲上头,竟冲了出去,踹开顾无隅的门,要和他比个高低。 “什么高低?” 顾无隅看他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道道青筋鼓起,觉得很好笑,问道。 那人怒声道:“你辱我先祖,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若就在廷试比个高低,看看谁的文章更得圣上心意,名次低者就从带砺寺,磕头到春凤楼!” 饶是顾无隅无拘的人,都觉得这赌注有些大,他倒不怕下跪,下跪的人一定不会是他。 他刚要开口,那人便厉声打断,“你敢不敢!” 顾无隅方才那点顾虑顿时烟消云散,道:“有何不敢?” 那人点点头,看着顾无隅冷笑一声,推门而去。 顾无隅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不年不节上赶着给人磕头的。”他走出去,走廊里不少人往他这看。 李成绮刚打开门,就看见顾无隅站在门口。 顾无隅见他白衣散发,站在有些昏暗的走廊中竟愈发冷艳逼人。 “出什么事了?”李成绮像是什么都不清楚似地问。 顾无隅朝他一笑,摇头道:“无事。明日小郎君有事吗?鹿鸣馆的鹿肉不错,不若明日一道去吃鹿肉?” 作者有话说: 周一五节课,晚上再更新。 周二日六打底。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李成绮不期得了这样的回答, 失笑道:“朝廷取士十数年,要寻的或许就是顾郎君这般的英才。” 顾无隅摸了摸鼻子,“我却觉得小郎君在调侃我。”不过须臾, 他就放下手,收敛了脸上浅淡的尴尬,“如何?小郎君可要和我们一道去?” “顾郎君请客我便去。”李成绮戏谑道。 “好。”顾无隅答得痛快。 李成绮一笑,朝出来的秦博约点了点头, 关上了门。 秦博约望着紧闭的门, 眉头微蹙, 若有所思。 顾无隅推了推秦博约, 道:“怎么样毋意,是不是很像个姑娘?” 秦博约无言片刻, 转身就走。 顾无隅在他背后喊道:“不像个姑娘吗?不像你看人家干嘛?秦郎君,秦毋意!” 回应他的是秦博约关门的声音。 顾无隅长叹一声,朝走廊里看热闹的人拱拱手, 自觉十分潇洒地进屋去了。 东方初明。 李成绮已穿戴整齐从房中出来。 经年养成的习惯即便在宫中几个月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也没有被改变。 他出门,迎面与秦博约碰上。 秦博约没想到他能起得这样早, 有些惊讶, 道:“文小郎君。” 李成绮颔首一笑,“秦郎君。” 两人并肩下楼。 李成绮往他后面看,道:“顾郎君呢?” 秦博约道:“小郎君恐怕要再等一个时辰才能看见慎言。” 李成绮笑着点点头, 不再开口。 他生得好看,眼神也沉静,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半点架子也无, 他无论看谁, 看什么物件都是那样含着几分笑意的眼神, 纵然李成绮不刻意显露,可无形的压迫感却在他一举一动中体现出来,宛如一道天堑,将他与其他任何人划清界限。 秦博约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慎言行事无拘,言语中或许曾不经冲撞小郎君,但他并无坏心,还请小郎君看在他一心赤诚为国,苦读数十载的份上,不要同他计较。” 李成绮偏头,仿佛疑惑地哦了一声。 秦博约抿唇,神情中竟有些紧张。 李成绮弯了弯眼睛,道:“顾郎君恣意洒脱,我很喜欢,有何怪罪?至于秦郎君说顾郎君苦读数十载,他便是读上一百载,能不能及第也是看他自己的本事。”他看秦博约,笑吟吟地开玩笑,“功名直中取,不可曲中求,秦郎君这话仿佛令我对顾郎君格外开恩似的。” “不敢。”秦博约垂首,不与李成绮对视。 此人年纪如此轻,身上气势却逼人,眼下朝中位高权重者多与他年纪对不上,他心底有个隐隐约约,却不可说的猜测,只想来,便冷汗直流。 但那位不是居深宫之中,不问国事吗? 李成绮慢悠悠地走下去。 秦博约不自觉地站在他身后。 少年人手搭在扶手上,侧头漫不经心地朝秦博约道;“秦郎君,你细致入微,我也很喜欢。” 秦博约僵硬道:“多谢文郎君赏识。” 李成绮满意地点头,转过身去。 待只能看见李成绮的背影时秦博约才猛地舒了一口气,他五指一捻,方意识到自己掌心湿冷一片。 两人下去吃了顿饭,在说过这几句话之后,秦博约待李成绮态度依旧,仍是十分温和,却无谄媚惧怕,让李成绮在心中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而后又慢腾腾地逛去书斋买了几本书,秦博约注意到李成绮买了数册话本,从道人下山除魔卫道到相府公子与某朝皇帝掌上明珠珠联璧合无所不有。 就是没一本有用的。 至下午,顾无隅方神采奕奕地从楼上下来。 春凤楼大堂的桌椅换了一整套全新的,李成绮捧着书在下面看,桌上放着各样糕饼茶点,做的虽不十分精致,但别有一番风味。 顾无隅顺手拿了一块豌豆黄放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文小郎君这般用功。” 李成绮合上书,调侃道:“我还以为顾郎君畏惧请客,不下来了。” “心疼请谁的银钱也不心疼给文小郎……”他还没说完,就被坐在旁边的秦博约杵了一下,杵得顾无隅差点没把嘴里的豌豆黄喷出来,偏偏秦博约连眼都不抬,自顾自地看书,一派安然风范。 顾无隅端起茶水,咕嘟咕嘟地喝完,将卡在嗓子里的豌豆黄顺下去,他瞪了秦博约一眼,奈何秦博约根本不理会,他转头对李成绮笑道:“文小郎君,请。” 李成绮把书交给奉谨。 奉谨欲言又止,不过终究还是止住了,拿着书上楼。 因还未入夜的缘故,鹿鸣馆人并不多,小二热络地请三人往楼上雅间走。 二楼临窗,窗下便是坠鹤湖,水色粼粼,湖中二三藕荷,长堤横隔湖东西,岸边文石华整,朱栏回绕,不时有游人经过。 雅间装修素淡,房中不见金石,唯有竹木二色,宛如富贵人家的琴室。 顾无隅坐在窗边,道:“我上次来时就想问,坠鹤湖为何叫坠鹤湖?” 李成绮反问,“你猜?” 顾无隅看向秦博约,秦博约道:“我猜,有位如鹤名士曾居湖边?” 李成绮道:“错了。”他迎着顾秦二人的目光,道:“坠鹤湖名坠鹤是因为真的有鹤坠到湖中。” 顾无隅当真无语片刻,“然后呢?” 李成绮道:“鹤摔死了。” 三人皆无言。 秦博约甚至怀疑李成绮方才所言是不是个隐喻。 顾无隅沉默半天,才回应道:“这名字起的,很平实。” 好在鹿肉很快上来,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鹿肉在下面一直用木炭烤着,终年炉火不熄,鹿肉随吃随烤。 此时上来的自然不会是一整头鹿,而是取了鹿腹,肉质鲜嫩,肥瘦适宜,由炭火烤得金黄,端上来时刚出炉,油脂犹然在滋滋作响,旁边并上了数样解腻爽口的小菜,和两大盅汤。 一样鹿血汤,一样鹿茸汤。 鹿肉摆好后,马上有人拿锋利小刀将肉切成薄厚适中的小块。 鹿肉旁还摆着些切成小段的藾蒿。 李成绮夹起一小段藾蒿,笑道:“这可真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了。” 顾无隅戏笑,“原来这便是鹿鸣馆名字由来。” 侍人切好肉,却没有马上下去,而是站在顾无隅身边,轻声问了句,“这位可是顾慎言顾郎君?” 顾无隅偏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等待着侍人的下文。 他虽有些名望,但终究只在几百贡生中,还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李成绮舀了一小碗鹿血汤慢悠悠地喝。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1节 那人了然,快速地扫了一眼秦博约和李成绮,“不知可否劳动顾郎君移步去外面,同小人说几句话?” 顾无隅夹了一块鹿肉放到嘴里,烫得舌头都发麻,一股肉香却直窜脑袋,他深觉此人目的不善,只含含糊糊地说:“没什么不能说的,若有话,就在这快说。” 侍人静默一息。 他目光在三人身上晃了晃,在李成绮腰间佩玉停留时间比看其他两人加起来还长,他露出笑脸,道:“昨夜您与那位卢郎君打赌的事情,如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他走到门边,探出头向外看了眼,然后关上门,“京中多少人都等着看,您与卢郎君究竟谁能拔得头筹呢。” 顾无隅把偏甜口的酱料往秦博约面前一推,“甜的。”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我竟不知一个小小赌约,能有多少人关心,”顾无隅笑,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难不成,京中人士都闲的很?” 他如此不配合,让那侍人脸红一阵白一阵,咬牙笑道:“顾郎君好潇洒,竟一点都不担忧从带砺寺磕头到春凤楼,将祖宗颜面都丢尽的人是自己吗?” 顾无隅笑眯眯道:“不担心。” 得此回答,侍人瞬间无法再说下去,话不投机,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顾郎君恃才傲物,小人无话可说,可您也得明白,再高的才,也没有完全准备来的稳妥!” 这话中大有深意,顾秦两人惊讶对视,秦博约下意识地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慢悠悠地喝完了汤,“这是何意?”他好像很不解。 侍人听有回转之意,马上凑到李成绮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小郎君既然与顾郎君在一处,想来也是贡士出身,您年纪小,大约是第一次来参加廷试,可知道廷试的考题是诸位大人早就出好,润色之后封存起来,待到考试那日再打开的吗?” 李成绮点点头,“略有耳闻。” 侍人声音更低,“若是提前知题,早做准备,岂不万事大吉?” 李成绮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我听说,廷试题目皆有兰台所出,怎可能外泄?” “小郎君何必管那些,”侍人得意道:“且只问小郎君,可要看上一看?” 他见李成绮年纪尚小,且衣饰不凡,大约是个有钱且好忽悠的买主,既然李成绮开口询问,自然不能空手而归。 顾无隅打赌的事情闹得不小,侍人也是知道这事才过来同顾无隅说,料定他会为了赌约买题,不曾想他连搭理都不搭理。 李成绮犹豫片刻,在侍人热切的目光中缓缓摇头,“考题严密,怎会在这里,且……” 且这般正大光明。 李成绮心中已有怒意,只是面上半点没表现出。 如此大胆,想来不是第一次。 光天化日,正大光明,有恃无恐! “我们老板手段通天,”侍人朝上一叩,仿佛在拜天子一般,“小郎君不必担忧题目非真,我们事成之前,分文不取,事成之后,小郎君也不必怕是往哪处送银行贿,只需去我们定好的书画斋买副字画就是了。” “事成之前分文不取?”顾无隅接口道:“就不怕事成之后,我们赖账?” 侍人一笑,“事成之后,各位已然登科,何需在意这点银钱?” 况且此事根本无法宣扬,科举舞弊,闹到了可不是简简单单付钱就能了事的。 少年人看起来有几分心动,目光在秦顾二人身上游移,秦博约立时道:“小郎君不可,即便不中,尚有来日,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李成绮声音喏喏喃喃,“家父病重,唯有见我登科一个夙愿,若是在他老人家……”他顿了顿,话中已有哽咽,“我如何有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顾无隅冷笑一声,看向李成绮的目光责备尖利,刺得少年人忍不住躲闪他的视线,他冷冷道:“原来文郎君是这样的人,恕我眼拙不识君真颜,毋意,我们走!” 秦博约看起来还想再劝几句,就被顾无隅拉走了。 李成绮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侍人呸了一声,道:“迂!”转而对李成绮满面堆笑地说:“小郎君不必理会这等目光短视之人,他日小郎君被点了状元,何愁身边无佳友?” 少年犹豫着,嘴唇咬得发白。 侍人见状又道:“且不说这些,郎君就算为了顾郎君好,也该买了,那卢郎君,今天早上一来就痛痛快快付了银子,小郎君这般重视顾郎君,总不愿意看他从带砺寺一路磕头到春凤楼吧?” 李成绮目光微颤,似乎被触动了似得,半晌轻声道:“好。” 侍人立时笑开了,从袖中取出了原本给顾无隅准备的信封,双手交给李成绮。 “郎君贵姓?”他问。 “文。” 侍人脑中快速回忆了下,确认这批贡士中有个姓文的,且年纪不大,应当就是眼前这位。 他点头哈腰,“小人先在这庆郎君高中了。” …… 入夜。 长乐宫中安静,宫人行步无声。 李成绮目光落在被他撕开的信封上,面沉如水。 青霭站在外面道:“陛下,谢侯来了。” 李成绮回神,淡淡道:“请。” 作者有话说: 周二更新在下午。 对不起课太多了,周三更新估计就能恢复零点了。感谢在2022-05-08 23:48:52-2022-05-09 23:41: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李成绮将信随手丢到一边, 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到身边方停下, 抬头展颜一笑,“先生。” 谢明月仍未着官服。 自他醒来,他们私下见面,谢明月从不着官服。 谢明月没跪坐到他面前,而是自若地坐在他身侧。 衣裳颜色浅淡, 就显得人也柔软, 李成绮不等谢明月回答他, 先勾着谢侯洁白的下颌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轻得像是小动物的舔吻。 谢明月眸光凝滞一息,少年偷得一吻, 欲要起来同谢明月说话,不想颈上被往下压住,他不设防, 身形不稳,跌扑入谢明月怀中。 李成绮练字看书的地方虽然安静, 却不是一人都无, 譬如说此刻满空来就站在不远处, 尽职尽责地当个漂亮摆件。 显然这个漂亮装饰落在谢明月眼中非但不会让他愉悦,反而会加剧心情的恶劣。 谢明月亲李成绮的动作不急不缓, 慢条斯理,仿佛在细细品尝道珍馐美味,他手仿佛不经意地扣在皇帝腰间, 用力不重, 只稍稍环着, 似乎怕李成绮坐不住倒下去。 实则…… 李成绮分心想, 若他欲起身,当旋即被谢明月锢在怀中。 少年人气息不够绵长,被这般细密温和地吻着反而有些遭不住,扶住谢明月肩膀的手微微用力,被谢侯体贴地松开,刚喘得一口气,唇舌皆被噙住,弄得他眼中浮了层粼粼水光。 李成绮偏头,躲过谢明月的亲吻。 谢明月低下头,温凉的吐息落在他面颊上。 李成绮觉他有点微妙的不满,握着谢明月的手指,安抚般地在他指尖啄了下,“我很想你。”李成绮轻笑道。 谢明月手指僵了下,而后点在李成绮柔软的嘴唇上,他垂下眼,一派安然恬静,如月清辉,整个人身上都仿佛带着高不可攀的洁净,偏偏指下辗转,亵玩着李成绮的嘴唇,“陛下在宫外自在开怀,臣还以为,陛下将臣忘了。” 李成绮笑,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唔,原本是要忘的,刚才又想起……”李成绮有瞬间没说出话,“做什么?”他不满地看向谢明月。 “嗯?”谢明月眨眼,茫然无辜。 李成绮把谢明月的手指往外推,后者呼吸一沉,“陛下。”谢明月声音温和地叫他,却听得人浑身紧绷。 李成绮笑眯眯道:“谢侯这般行事,可实在不公啊。” 他们二人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做事轮不到旁人置喙,便是撩拨,也只准对方受着,却不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侯?”谢明月挑眉看他。 “先生。”李成绮从善如流,因为有异物的缘故,声音有点含糊,带着水淋淋的湿润。 “宫外如何?”谢明月指下用力。 湿且热。 “自由自在。”李成绮回答。 “贡人呢?” 李成绮仔细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有些饱学之辈,闹得也厉害。” “文人相轻,陛下不必过于挂怀。”谢明月安慰道。 若不是他手指还放着,这场面就和上辈子李成绮因为国事心烦时谢明月劝慰他的场景一模一样。 李成绮瞥了一眼端坐在自己身边的谢明月。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有几人孤看着很好。”李成绮漫不经心道,这样说话实在不舒服,看着也太奇怪,李成绮把谢明月的手指推了推。 他二指捏着李成绮的双颊,不让他用力咬下来,弄得水声啧啧,一线涎水不经意地唇角滑下,小皇帝气得眼角泛红,眼中氤氲的水色愈发动人。 李成绮扒开他的手,刚要往后退,腰上却有一只手,将他紧紧地揽在怀中。 谢明月这都是什么破毛病! 谢明月拿出帕子为他擦拭唇角。 “你不是最喜欢干净了吗?先生——”李成绮这先生二字叫的可谓百转千回,充满了阴阳怪气。 “喜欢。”谢明月承认的自然。 “那这是在做什么?”李成绮恨不得一口咬上他的手指,不过想起方才种种还是悻悻忍住。 谢明月把帕子收入袖中,“陛下可要授官?” “等廷试之后。”李成绮淡淡道。 谢明月颔首,仿佛随口道:“陛下觉得尚可的人选中,可有这几日同陛下日夜在一处的两贡士?” 李成绮挑起谢明月的下颌,欣赏着这张极得他心意的脸,“谢贵妃,后宫可不得干政啊。” 谢明月反扣住他的手,“干政?”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2节 李成绮笑眯眯地看他。 谢明月突然伸手,在他脸上一刮,李成绮下意识向后躲,却还是被碰了脸。 谢明月道:“怎么了?” 李成绮眉眼中全是笑意,宛如西府盛放,艳丽粲然逼人,“孤说了,孤想你。” “陛下心情不佳。”谢明月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 他望向李成绮的黑亮冰冷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笑意缓缓消失在李成绮眼中。 李成绮唇角翘起,笑道:“孤怎么心情不佳了?” 他自认为掩饰得极好。 李成绮不足三十年整的人生大半时间都在演戏,作为君主,他能表现出真实情绪的时候太少,而被人一眼看出内心想法的情况,更不多。 只有你,谢明月。 只有你。 “陛下原本在宫中自在无拘,这般匆忙回宫,还叫臣来,大概不知是为了告诉臣,陛下想臣了吧。” 李成绮眼中的笑意冷冰冰。 被人如此轻易地看出内心所想,对于李成绮来说,绝对算不上好事。 “孤确实还有一件事。”李成绮从袖中拿出那个粉嫩的锦囊,往谢明月怀中一塞。 “这是?”谢明月神情中有一瞬茫然,他捏了捏那个锦囊,捏到了纸张一般的东西。 李成绮朝他点头,“平安符。” 谢明月:“……” 倒也没听过哪家道观的平万福如此别出心裁。 他颔首,轻轻地朝李成绮笑了一下,“多谢陛下赏赐。” 李成绮叹了口气,“谢贵妃啊。” 不知为何,谢明月看他的笑容都明媚真挚了不少,李成绮往他怀里一倒,“你这样聪明,不如猜猜孤为什么烦心。” “为了廷试。”谢明月道。 他答得不假思索,仿佛这根本不值得猜。 他手指挑开李成绮的领口,冰凉的手指让李成绮身体不由得颤了下。 但李成绮没有阻止。 手指划过锁骨,谢明月垂首,“陛下,”他轻吻,浅尝辄止,“有人在。” 孤以为你解孤衣服的时候不知道有人。 满空来隐隐约约听到谢明月的声音,身体愈发紧绷。 他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并不存在,奈何事与愿违。 李成绮手指划过谢明月的长发,低笑道:“让他在又如何?” 谢明月很在意。 常年不见光的皮肤近乎于透明,上面有几个浅红色的印记。 “陛下若是不在意,”吐息激起一阵战栗,“臣,”手指缓缓地,落在了李成绮的喉间,“也不在意。” 他唇边带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显然同他口中大度的不在意不沾边。 李成绮眼前一转,位置骤然转换,他腰背硬邦邦地抵在桌上,头上枕得却是谢明月的手背。 李成绮从喉中发出低低的笑声。 他偏头,正好能看见满空来白得像张纸的脸。 皇帝眸光流转,眼中冰冷与惑意并存,他嘴唇翘起,仿佛在索吻,可他的眼神却像是在说:滚过来,跪下。 满空来与这双眼睛对上,只觉连呼吸都被攫取了。 他心中充满了我就要被杀了灭口的惶恐与近乎于不可置信的荒谬。 这就是,周朝的皇帝? 即便在这种时候,帝王仍旧睥睨傲慢,高高在上,但…… 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谈笑间便使昆悦部遭受灭顶之灾的男人重合,他想自己一定疯了,居然会觉得两人有相似之处。 手指用力,李成绮的脸被强迫转过来。 吻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眼睛上,舌尖划过那颗烙印般的红痣。 李成绮喉结在谢明月指下滚动,他笑,含含糊糊地问:“要不要,孤命他出去?” 谢明月已然快到了极限。 如他这般人,能忍着满空来在这这么久,已是克制至极的结果了。 李成绮在挑衅,可他挑衅的方式却如此特别。 “嗯?”他仰头,颈部线条紧绷。 谢明月目光晦暗难明,“要。”他坦诚地回答了。 “求孤。”李成绮柔软回答。 气氛一时冷凝。 李成绮仰头,目光已不复往日清明,可他还试图掌控一切,这其中,包括谢明月。 为君臣数十载,谢明月从未对李成绮用过求这一字。 李成绮知他傲然,从不刻意折辱。 然而今日。 但今日不同。 “臣,”谢明月险些咬下,他仿佛能感受到血液隔着皮肤流淌,只要轻轻一咬,便有满口腥甜滋味,“求您。”他垂头,似乎是驯顺。 这二字说的何其生涩,谢明月恐怕终其一生都不曾说过这种话。 揽明月入怀,让他低头,原来,是这样好的滋味。 于是帝王心满意足,笑得开怀。 他抬手,向旁边一扬。 满空来如初梦醒,又如获大赦地快步出去,他迈出别室的门槛时因为过于紧张,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谢明月抓住他的手。 “先生,继续。”李成绮命令道。 谢明月知道,这个继续的意思,是指继续说下去。 谢明月继续往下说。 “廷试还未开始,陛下已经心情不虞,”五指交握,骨血贴合,这样的亲密让谢明月有些头晕目眩,“是因为,试题泄露?” 李成绮抓住他头发的手一顿,“孤真喜欢你,先生。”他说的由衷。 喜其容貌,垂涎其傲然,想将他一身骨头折断,想揽明月入怀,悦其聪慧,万事一点即通,心有灵犀。 能得帝王宠信至此,合该满足。 可怎么会满足? 欲是人欲,喜欢却不是对人的喜欢。 谢明月与李成绮纠缠半生,怎会甘心只得此结果? “臣感念万分。”谢明月回答,继续道:“是臣,还是王爷?” 李成绮手指勾上谢明月腰间的玉佩,随手一抛。 玉碎琳琅。 脆响却无法使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感到清醒。 “你猜?” “若是臣,陛下今日对臣,还真宽容。” 李成绮笑眯眯地问:“先生知道何为断头饭吗?就是死囚在临死前的那一夜,狱卒会送来格外丰盛……”他闷呃一声,按住了谢明月的手。 谢侯手背青筋隆起,显然在竭力忍耐。 “死囚尚得一夕之饱,臣竟连死囚都不如。”谢明月意有所指。 “先生,莫要妄自菲薄,”李成绮偏头,躲过那过于炙热的吻,“孤会伤心。” 伤心? 谢明月不无嘲讽地想,您也有心? “陛下宽和容人。”这当然不是真的,李成绮待人耐性十分有限,且只对有用的人耐性有限。 因为无用之人根本不配得到他的耐心,但他有一点很好,他允许自己信赖之人犯错,且会允许他们犯很多错,但这信赖之人,谢明月知道,现在不包括自己。 “是王爷?”他问。 李成绮去吻他,“先生,好聪明。” 却没有碰到谢明月的嘴唇。 谢先生居高临下,一手还停在李成绮喉咙上,他微笑着问:“陛下是因为王爷心情不好,才与臣亲近,”手指轻佻地划过喉结,“以求忘一时之忧?” 李成绮一愣。 这都什么和什么? 孤因为李旒心情不好和孤想和你亲近,就不能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吗? 他怔然的反应落在谢明月眼中与默认无异。 谢明月觉得心口有点微妙的钝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令人窒息的疼痛,他扬起一个再好看不过的笑容,“陛下,”他垂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中了眼中阴鸷的情绪,“当罚。”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3节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李成绮攥着他袖子一角, 不知死活地扬头朝谢明月笑,“先生,”他声音宛如低喃, 似乎在示弱,又似乎是个诱惑,“轻些。” 不然谢明月在他脖子上留下印子,廷试那日, 穿衣服不好看。 谢明月的回应是狠狠堵住了他的嘴。 李成绮梳理谢明月头发的手一顿, 忍不住攥紧了他的头发。 有冷冰冰的东西划过李成绮的脖子。 李成绮原本有点意动昏茫的眼睛一瞬间清明了, 饶是他, 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愕然,“谢玄度, 你——”敢字还未出口,那东西已猝然落下。 谢明月想,他有什么不敢的? 李成绮脸腾地红了, 他满目震惊地看向谢明月,看向那双漂亮得, 像是白玉精雕细刻而成的手。 火辣辣的疼顿时袭来。 与疼相映成趣的还有几乎把李成绮烧起来的羞耻。 因为崔愬和崔桃奚的缘故, 李成绮生下来就是储君, 身份尊崇至极,他又敏慧心思深, 旁人小时候挨得罚他一次都没体会过,遑论是今日这般! “谢明月!” 又一下。 疼,也羞愤。 少年身体本就敏弱, 这两下弄得李成绮眼泪都落下来了, 他喘着气, 痛呼都吞进嘴里, 又怕出声更丢人,忍不住咬住了散乱的衣袖。 他脸贴着桌子,冷冰冰的,冰得他滚烫的肌肤一个激灵。 从谢明月的角度看,李成绮就太狼狈了。 少年的眼泪滚落到黑发里,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眼神却既倔又愤,半点求饶的意思没有,偏偏最伶俐的一口白牙死死咬着衣袖,一副受不住的样子。 他看得怜惜,看得心热,温柔地擦去李成绮眼角滚落的眼泪,几乎给了李成绮他会罢手的错觉,然而下一刻,疼痛又一次袭来。 谢明月手指是冷的,呼吸仿佛也凉,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玉人,然而李成绮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欲望藏于冰川之下,将要喷薄而出。 李成绮咬着袖子含糊不清地骂他,骂他混账,骂他大逆不道。 这种时候,李成绮居然还没忘自己是个皇帝。 可越想起自己是个皇帝就越煎熬,哪有皇帝被臣下罚成这样的。 冷冰冰的木头遭人手握着,也慢慢地温热了。 压在李成绮唇上,乌黑下面透出点浓艳的红。 李成绮一口咬住了戒尺,不让谢明月抽走。 谢明月怕伤了他的牙,没有强硬地抽开。 李成绮顺着黑沉沉的戒尺舔上去,木头文理细腻,他辗转舔吻,一路碰到了谢明月捏紧戒尺的手指。 他被弄得凄惨还要挑衅,在谢明月面前他永远学不会什么叫适可而止,非要闹得局面不可收拾才好,他咬住了谢明月的指尖,抬眼,眼中还有没散去的水雾,眼神却是利的,又张扬又挑衅,气得人牙痒心也痒。 他松口,将戒尺吐了出来。 下一刻,连呼吸都被掠夺。 松开一息,李成绮喘着气骂混账,“谢玄度,你也,你也配当先生?”他将戒尺夺过来,拍了拍谢明月素白的脸,“你那天打孤手心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你不清楚?你当孤不清楚!” 谢明月温柔的吻落在他的耳垂,却不知为何激起一阵麻,谢先生道:“那陛下既然清楚,为何还是与臣同流合污?” 那日他居高临下,怎么会看不清李成绮的反应。 他们原本就是共犯。 “先生蒙朝臣之期来教孤,难道是来教孤这种事?”李成绮呼吸炙热,却还是毫不留情地讥讽,“玄度,你是孤的先生,孤是你的学生,既是老师又是长辈,你这样做,算什么,嗯?” 他们二人原本是君臣,李成绮死过重活一回,就多了一层师生的桎梏。 传道受业解惑,难道是让你传这样道,解这样的惑,授这样的业吗? 明明都是李成绮引诱在先,他却义正词严,仿佛一切都是谢明月的错,而他清白无辜至极。 谢明月身上终于染上了温度,李成绮哑声继续道:“让他们去查。” 这个查,自然是查科举舞弊一事。 谢明月垂眼,不忘回应李成绮,“臣知道了。” 他动作不停,“陛下怎么知道,是王爷,不是臣?” 谢明月有闲心,李成绮不介意抽出时间敷衍,“当然是因为,孤信任老师你啊。” 他连先生都不叫了。 谢明月只觉指尖都烫了起来。 “你不信?”李成绮似笑非笑。 谢明月很想相信,但是他很有自知。 李成绮喉结滚动,笑声低低。 谢明月何等聪明,结合皇帝连查都不查就知道是李旒的情况来猜,当即道:“陛下,给了臣与王爷不同的题目。” 李成绮大笑,似乎是为了奖赏他的聪明,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内修文德,外治武备。 这原本,就是两个题目! 李成绮给谢明月的题目重修文德,而给李旒的题目则是治武备,两人所选择的学士泾渭分明,自然不可能有交集,尤其还是关于廷试这样的大事。 谢明月和李旒便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拿的题目,根本是不相同的。 所以在李成绮拿到题目的那一刻,就明白是谁出了问题。 他从一开始,就谁都不相信。 一视同仁,众生平等。 便是这位被奉为世祖文皇帝的男人,一生秉持的处世之道。 汹涌而来的情绪将谢明月眼睛逼得发红。 若是今日,是他那流出题目,那么此刻在长乐宫中受皇帝所谓奖赏的人,又是谁! 李成绮脆弱的脖颈就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月真想掐死他一了百了。 喜欢上李成绮哪里是自讨苦吃,分明是自取灭亡! “别……”李成绮阻止的微弱,并且不坚决。 可他分明在拒绝。 他一面拒绝,一面迎合。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试探着谢明月能有多驯服,因此引火烧身也毫不介意。 因为李成绮所要不过是谢明月的对他尽忠,和一夕欢愉罢了,然而谢明月所求,却是李成绮的真心。 他不该僭越,不该忤逆。 他合该服从。 “好。”谢明月咬住了他的肩膀,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好。 他想。 …… 东方渐明,李成绮的房间却毫无动静。 秦博约站在房间门口许久,轻轻敲了敲门。 “先生找我家公子有要事,”一个冷淡的男音突然从秦博约身后传来,“我家公子先回去了,公子回去之前告诉两位郎君,日后再见。” 秦博约回头。 奉谨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竟悄无声息。 “日后再见?”秦博约喃喃。 文小郎君为何如此笃定,他们日后会再见? 果然是…… 他瞳孔一震,面容却无变化,颔首道:“多谢。” 奉谨朝他点点头,下楼去了。 所以他留在这,是为了特意说了一声,文小郎君已经走了? 想来必然是文昭自己的安排。 秦博约忍不住苦笑了下,不告而别,又特意留下奉谨告诉他们日后再见,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他好。 顾无隅难得起了个大早,看见秦博约站在李成绮门口,道:“文小郎君没起来?” 秦博约摇摇头,“他不在。” 顾无隅大惊失色,“难道是我昨天晚上说过头了?” 他们两个都看出李成绮另有用意,干脆陪李成绮演了一番,不曾想,第二日人居然没了。 秦博约无可奈何道:“你还是多看书吧。”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4节 顾无隅看起来竟有些不安。 秦博约轻声道:“若是我没猜错,文郎君大约不用参加廷试。” 顾无隅眼前一亮,“他真是个姑娘?” 秦博约转身就走。 顾无隅在他身后大喊,“你等等我!” 天光大亮。 李成绮赖在床上,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谢明月要起来,他察觉到身边有动静,一把拉住了谢明月松松垮垮的腰带,喃喃道:“去哪?” 李成绮寝衣挂在身上,脖子上红痕淤青清晰可见。 但终究没做下去。 “该起了,陛下。”谢明月声音温柔。 他昨天晚上声音也是这么温柔,温温柔柔地贴着李成绮的耳朵,却差点真把他掐死。 谢明月起身,刚做起来就被李成绮从后面环住了腰,李成绮用脸贴着他的脊背,低声道:“别走。” 李成绮之前从未赖床的习惯,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还能神采奕奕,而今却娇气了不少。 “陛下,”谢明月声音温柔,“您现在不想起来,亲政以后每日朝会怎么办。”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成绮忿忿睁开眼。 以李成绮性格,要他容忍大权旁落绝无可能,然而无所事事确实也很舒服。 李成绮下巴抵在他身上,道:“先生,唯有皇后才能在长乐宫过夜,昨夜留宿,算僭越。” 谢明月微微一笑,转过头,对李成绮柔声道:“陛下,起来罢。” 李成绮不满地将寝衣拢了拢。 日光射入,浮生安闲。 李成绮享受般地眯了眯眼睛。 很安闲。 李成绮搂着谢明月的腰,喃呢着笑道:“今日天好,孤不杀人。” 且留几日。 留待廷试时。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五日后, 东方初霁。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出门时寒气扑面, 冷雨过后, 奉英殿外的草木愈发青翠苍绿。 奉英殿虽不是外朝五大殿中最为巍峨的,却是最大的一个。 殿中各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日。 殿中数百人,而无一声异响, 只听得绯袍官吏高声念名。 顾无隅自进入奉英殿中就开始小幅度地东看西看, 虽没引得前面监官注意, 一直在盯着顾无隅的卢贡士见他沉不住气的样子, 想到二人的赌约,忍不住嗤笑一声。 顾无隅回头, 果然见到了那日的卢姓贡士,朝他拱手,展颜一笑, 后者面色骤然沉了下去。 文昭不在。 秦博约先前说文昭大约不会参加廷试,他尚半信半疑, 少年郎生得漂亮, 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雌雄莫辩, 就算要查科场舞弊,可文昭年岁小, 又无甚心机,待人极坦然,顾无隅很难相信朝廷会派出这样一个人。 官吏高声道:“景州衡秀, 顾无隅——” 顾无隅上步, 朝那官吏见礼,“草民在。” 有太监拿着文书对照顾无隅样貌与文书中所描绘的特征, 确认不是替考后,方点点头让他下去。 顾无隅退回到人群中。 他再次看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文昭。 以文昭样貌,在人群中大约会十分显眼。 秦博约与顾无隅并排站着,余光瞥见顾无隅东看西看,想起这是廷试,忍住了提醒他静心的欲望。 秦博约低头,看向自己无意识攥紧的手指。 皇宫虽富丽,然而其中森严只有进入才能感受得到。 他从前自觉尚算冷静自持,在这种情况下却还是忍不住紧张。 之后还有经历散卷、赞拜、行礼,若无意外,半个时辰后廷试方能正式开始。 文昭先前说日后再见,可是在,今日吗?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秦博约隐隐有了个猜测,惊觉自己竟很期待,他站在后面,听前面太监扬声道:“拜——” 他随着人群下拜。 一袭紫袍映入眼帘。 能着紫袍,已是位极人臣。 然周尚水德,帝王着黑。 少年天子久居深宫,传闻中小皇帝粗拙顽劣,于朝政无甚兴趣,他尚未亲政,廷试自然可来可不来。 便是亲政了,廷试也无需帝王亲至。 连秦博约自己都觉得不解,不解自己到底在失落什么。 “起——” 他起身,抬头望去。 主监试官如惯例,乃是礼部尚书原弘和,原弘和近不惑之年,清矍挺拔,眉心一道竖痕,目光沉稳平静,不怒自威。 而另一位…… 秦博约终于明白为何太监方才连官名都没有称呼,只命下拜。 竟是——玉京侯谢明月。 方才人群骚动,正是因为看见这位窥伺国器,实际上把控朝廷的权臣。 贡士中有大部分都没见过谢明月,只在捕风捉影的传闻中窥得其人二三分,那流言中野心勃勃而又手段狠绝,近乎于丧心病狂的男人却如朗月清辉,神清骨秀似化外之人,不染纤尘,他唇边有清浅笑意,望之只觉春风沐面般的温和。 传言中谢明月哄骗成文帝数十年,大伪似忠,才使先帝没有疑心。 从前贡士中有人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今见谢明月,方觉这流言,未必空穴来风。 今年廷试到底有何不同之处,谢明月居然都来了?! 有好事者向外张望,谢明月既在,为何宣亲王不在? 谢明月净手。 他手指素白,水滴划过皮肤,宛如露珠滚落白荷。 他取白绸擦手,一时间分不清,手与绸哪个更白皙些。 谢明月接过太监奉上的香,插入香炉。 “跪——” 众人跪下。 “叩——” 声音回荡在奉英殿中。 …… 同一刻,鹿鸣馆大门轰然撞开,一队甲士鱼贯而入。 黑甲敛光,刀刃利白,为首者腰间悬挂一赤红符节。 “官爷……”满面堆笑迎上来的掌柜还未说完,便被人一把推开。 掌柜一个踉跄,却没落地,而是被两人勒住了双臂。 为首青年未着甲,一身绯红官袍,袍服艳丽逼人,却看不出行制,他唇角带着一道上扬的伤疤,使他面容看上去时时刻刻仿佛都在笑。 然而此刻没有人觉得他可亲,反而因为这道仿佛是笑的痕迹愈发毛骨悚然,他扬扬手,身后原本安静的甲士得到命令,持剑冲入内里。 被制住的管事双目通红,“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劫掠百姓!你们可知道我家大人是什么身份!”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甲士不知做了什么,压力与疼痛同时袭来,他抵挡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唇角带着疤痕的青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毫无架子地蹲在他面前,凑过去笑眯眯地问着那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发抖的人:“你家大人,是什么身份呀?” …… 奉英殿中,除却落笔,再无他声。 原弘和静静看着题目。 在今日之前,他们都不知道题目究竟是什么。 原弘和一目十行地扫过策题,寥寥百余言,所问无外乎如何内治文德。 他放下策题,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安然地坐在香炉前,他目光沉静,仿佛在看他面前的画像。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5节 成文帝的画像。 当年便是这位帝王的一念之差,使国器易位,而今少帝大权旁落。 内治文德,原弘和收回目光,在心中喃念这四个字。 这是要,整顿吏治? 他如此猜测,却愈发不解。 既然不解,就不要多想。 原弘和历经两代帝王,深知朝事波诡云谲,在其位谋其政,明主未出,且先保全自身,待时而动。 谢明月似乎觉察到了原弘和在看他,目光从画像上移开,朝原弘和笑了笑。 原弘和颔首亦笑,目光不经意向殿外一瞥,猛地停滞。 谢明月偏头,顺着原弘和的视线看去,但见来人元色袍服,锦带玉冠,容色艳而冷然,尊崇得逼人不可直视。 李成绮自醒来后只着常服,这般打扮,却是谢明月半年以来第一次见。 谢明月闭了下眼,方再看过去。 陛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惶恐与狂喜几乎要将思绪淹没。 幸好。 幸好李昭还在。 李成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弘和看向谢明月,目光中也有震惊,半年未见小皇帝,他有一瞬间竟然认错了人,恍然见如见少年时的李昭,他也听见了不少宫中的风言风语,原简却对小皇帝多有溢美之词,说他聪明,只是年纪太小,心性不定。 谢明月轻轻点头。 原弘和方坐着没动。 谢明月的目光随着李成绮的动作而动,一眼不眨。 李成绮走进来时声音细微,加之满殿贡生极紧张专注,大多没发现有人。 监试官偶尔也下来走动看策卷,因而就算有贡士察觉到有人影走过,也没有抬头,满心满眼俱在卷中。 李成绮次第看过几人,觉得有些其中尚有可取之处,有些碍于种种,比如说前面安坐的谢明月,落笔踌躇。 若要治文德,当然离不开整顿吏治,然谢氏专权,怎可明言? 李成绮一路看过去,先看见了顾无隅,他眼中浮现出几分笑意,朝顾无隅走了过去。 谢明月这时候目光才稍微从李成绮身上移开。 这就是,奉谨所说的两贡士之一了。 李成绮站在顾无隅身后,见他写:为主贪,必丧其国,为臣贪,必亡其身时面上有些赞许之意,轻轻点头。 顾无隅早就感受到了身后有人在,他以为是监试官,并不很紧张在意,仍专注地往下写。 奉英殿挺好,就是有点冷。 李成绮慢悠悠地往下看。 顾无隅卷中言辞虽不激烈,然而自有沉郁在其中,言之有物,且毫不遮掩,政策字字句句直指要害。 李成绮轻轻点头。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傲气,真入官场后,会不会被磨灭殆尽? 那是他所不想见的。 李成绮看到制考成法时便被顾无隅肩膀挡住了,他干脆走到矮桌旁边去看。 顾无隅心中纳闷这监试官为何还不走,忍不住抬头往前看了一眼。 两位主监视官都在前面坐着,四位辅官分列下面,无声地走着看策卷,唯独没有一人来自己这边。 廷试时官员皆有定数,不可能随意增减,就算临时增加,也不可能连声通报都无,且其他监试官都不出声,仿佛根本没看见。 顾无隅悚然一惊,陡生出了白天撞鬼的恐惧。 他自负成竹于胸,这几日吃喝玩乐顺便想想文昭是不是姑娘家,昨日还看了怪力乱神的话本,不想今日就在这凉飕飕的奉英殿当了一回书中人。 正巧笔枯,顾无隅借着蘸墨的功夫,僵硬地转头去看。 先看见了一道滚着金的乌黑长袖。 他沿着袖子看上去,正好对上李成绮弯起的眼睛。 文文文——文昭! 文,昭? 文帝,李昭? 这不是先帝的谥号与名字吗! 顾无隅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觉得眼前金光闪烁,耳边隆隆作响,他马上要开口,猛地想起这是廷试,一把捂住了嘴。 他手忙脚乱,笔筒被长袖倏地扫到地上。 李成绮都害怕他把眼睛瞪出来。 顾无隅心中混乱,这时候终于明白秦博约说的文昭不用廷试是何意思了。 辅官刚要上前,李成绮便摆摆手,将笔筒捡了起来,稳稳放到桌上。 顾无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欲要起身谢恩,李成绮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摇摇头,往别处去了。 顾无隅一动不动地捏着笔,笔尖怼在砚台里,笔杆颤颤,几乎断在他手中。 爹,我好像要再考一次了。 这是他脑中此刻唯一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第六十三章有删改三百字,完整版在wb. id:不满百; 今天好累,有可能5.13零点不更,白天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廷试持续不过五个时辰, 顾无隅交卷时却觉得仿佛过了一生。 幸而他根基扎实,且在策卷中所写乃是平日心中思索过千遍万遍的, 信手拈来, 行云流水般地做完一文。 当他如初梦醒般地抬头向前看时,李成绮早就同谢明月出去了,那处不过是个空荡荡的座位。 顾无隅收回目光,正待寻找秦博约, 肩上忽地一沉, 他陡然回头, 宛如见了鬼一般惊恐与惊喜交织的表情把对方吓了一跳, 看清来人,他表情瞬间垮了下去,“毋意,”顾无隅没什么精气神地和秦博约打招呼,猛然想起秦博约的话, 咬着牙问道:“你怎么不说明白?” 秦博约只说文昭不需廷试,却没说清文昭为何不必参与廷试, 他竟, 他竟还以为文昭真是个姑娘家! 殿中大半的贡士都在看他们两个, 那卢姓考生更面色铁青,狠狠地瞪着顾无隅, 顾无隅笔筒落地时他看得分明,本以为皇帝会治他个御前失仪之罪,不想, 那笔筒竟被小皇帝亲手捡起来放到桌上! 他当时一口牙险些被自己咬的粉碎, 策卷又与他所准备的题目不同, 非是全然相反, 只区别在上下句,他满心都以为策卷要问如何治武备,看到修文德时差点吐出一口血。 咫尺之差,不过如此。 差距越少,他就越恨,越不甘心,恨自己,恨顾无隅,恨鹿鸣馆的侍人。 有人正大光明的打量,还不住窃窃私语,顾无隅在廷试之前本就风头极盛,又得皇帝另眼相待,怎不引人侧目? 秦博约无奈道:“你一定要在奉英殿里和我说这个吗?” 连原弘和都看了过来,目光中似有探究。 顾无隅悻悻闭嘴,朝监试官见礼过后才退出去。 有太监领着他们出去,李成绮对顾无隅不加掩饰的欣赏早就在宫人中传来,故而这太监对他们两个极客气,言谈中不乏吹捧谄媚之意。 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顾无隅只得频频点头,间或接上一二句。 他心乱如麻,不知是高兴自己同小皇帝有过数面之缘,还是该惶恐自己和自己未来的最高长官称兄道弟,他脑中乱纷纷,圣心不可预测,前途亦未卜,唯一可以确定的竟只有李成绮真是个男人。 顾无隅苦笑了下,尝试着伸出手,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旁边引路的太监在看到他动作之后,眼中浮现出了几分惊恐,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人莫不是欢喜疯了。 鬼使神差之下,顾无隅忍不住回头,愈发远去的奉英殿侧殿已亮起了烛火。 读卷便在奉英殿偏殿内进行,先由八位读卷官看卷,择十份最优者呈给皇帝。 半夜,蝉鸣幽微,四下寂寥无声。 侧殿灯火通明,考虑到八位读卷官年大多事已高,八张桌子旁边都摆着一碳炉,偏殿内温暖如春,却无半点炭气,反而有阵阵浅淡木香。 李成绮静心看奏折。 近三年不理朝政,他不知晓的事务太多,李成绮又是万事不肯假手于人的性格。 故而每一桩大事的文书都要亲自看过,自习去了解当年的情况才能安心。 陈一白仰头,动了动酸痛的脖子,老人家目力不佳,看远处的皇帝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然而这人影腰背挺直,一动不动他却看得见。 先前李成绮要留在奉英殿,他不以为然,以为这少年皇帝最多在奉英殿坐两个时辰,不想皇帝不仅在奉英殿与他们一同简单地用了晚膳,竟留到了这个时候,期间无任何焦躁不耐之态。 如此心性,莫说是个少年,便是他们这些人中都少见。 十份卷子批阅好,一读卷官站起,正要呈报,陈一白却摆摆手,扶桌子站起来,将十份策卷接到怀中。 “老……” 陈一白示意他别说话,抱着策卷朝皇帝走去。 他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纵然看起来精神矍铄,步履仍有些蹒跚了。 李成绮听到响动抬头,见陈一白抱着策卷过来,便放下奏折,起身大步过去接了策卷。 陈一白神情有几分惶然,欲阻止而无法阻止,只得眼睁睁看着皇帝把策卷接过去,“陛下,这于礼不合。”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6节 李成绮拿过策卷,往桌子上一放,笑着回道:“叫老先生侍奉,却才与礼不合。”他虽笑着,但微微皱眉,显然对于旁人看着陈一白将策卷捧来却看着的行为不满。 陈一白摇摇头,解释道:“是臣老了,坐不住了,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同旁人都无甚关系。” 李成绮命人赐座。 陈一白拗不过皇帝,只得坐下。 离得近些,方见少年人容颜艳丽夺目,灯光下,愈发显得颜色逼人。 李成绮摊开策卷,一面看一面对陈一白道:“老先生在看什么?” 陈一白历四代帝王,与李昭的先生有半师之谊,学养深厚,可称一代大家,为人不争,少涉朝中事,李成绮从不称其官职,只叫老先生。 陈一白德高望重,故致仕多年仍被请出来读卷,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陈一白听皇帝发问,反应了一息,才慢慢地照实回答:“臣见陛下天颜,觉得依稀与先帝有些肖似。” 听得殿中人无不失色,谁不知晓小皇帝性情恶劣暴虐,动辄责打凌虐宫人,他凭借容貌得国,本就得位不正,岂能允许别人言明? 一学士极紧张,竟忘了规矩,直直盯着两人看,提防着李成绮做出什么事来,一时脑中胡思乱想,若陛下真动手打人,他们改怎么过去替老师挡板子。 少年弯眼一笑,看得众人更惴惴不安。 “老先生是第一个说孤与先帝容色相似的。”李成绮分心道。 陈一白起身,颤巍巍地要给皇帝见礼,被李成绮命人阻拦,扶回到座上,“是臣言语无状。” 李成绮却道:“先帝得文谥,贤德自不必孤说,老先生说孤与先帝有些相似,是赞孤,谈何无状。”他夸自己夸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众人不明所以,都愕然于小皇帝与传闻中凶顽的少年人大相径庭。 周自李成绮前,历两平庸君主,大权旁落,内有朝臣窥权,外有强敌仗剑,边境部族虎视眈眈,意图北上,疆土被吞不知凡几,不得已与魏结盟借兵,名义为友,实则称臣,君王见魏主唯诺,如同臣属。 李成绮登基后,方收复失地,毁国耻之盟,外拓疆土,内治朝野,轻徭薄赋,激赏军功,登基数十年,周朝面目焕然一新。 数代以来第一位明君,没有半字虚名。 先帝崩逝后,谢氏专权,迎李愔为帝,明眼人都知晓少帝不过傀儡,皆心灰意冷,不期少帝如此聪慧,竟隐有李昭遗风。 怎不叫他们如见曙光般地欣喜。 陈一白愣了愣,旋即笑了,道:“陛下所言极是。” 李成绮看过秦博约的策卷,用词处处内敛,却并非平庸,藏锋于文内,千余言,竟制定出了个整顿吏治的框架,其用词之恭谨,意味之深远,反差大得令人咂舌。 秦博约稳重,廷试时并不因皇帝在他身边无所停留而有任何其他反应,沉静自若地写完策题。 稳重虽好,行事缜密,然这样谨慎的人行事难免不瞻前顾后,贻误时机。 李成绮看过其他九人策卷,都很有可取之处,字字报国赤诚,饶是冷情如李成绮,都免不得为之动容。 不过……他抬头,扫过殿中诸人。 却无顾无隅的策卷。 陈一白安静地坐在李成绮对面。 李成绮朝陈一白笑,慢悠悠道:“白日廷试时孤见有一贡人遣词锋利,颇得孤心,翻阅策卷,竟不在其中。” 侧殿静默无声。 顾无隅策卷答得极好,然其言辞激烈,内治文德事关吏治,眼下谢氏与李旒皆有窃国器之心,他们二人,皆是臣子,这样的策卷若被点得太高,于出题人,于顾无隅,于他们这些读卷官而言,都不是好事。 至少在他们看来,不是好事。 所以即便顾无隅再惊艳才绝,也不可能出现在一甲的名单上。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皇帝竟记住了顾无隅的策卷。 几人对视,都没有吭声。 这样做对顾无隅根本没有公平可言,他们都清楚,然而公正在强权之下并不那样重要,韬光养晦,以求厚积薄发才是最聪明的法子。 且,这种法子也能保全他们自己。 陈一白无言地坐着。 李成绮也不急,将策卷推到一旁,继续看奏折。 灯下,看久了就灼得人眉眼有几分模糊。 雾里看花似的,因为看不清,就更像。 陈一白起身,被太监扶着慢吞吞地走到自己桌案前。 那里,压着封锋芒毕露的策卷。 “老师。”有人看出了陈一白的意图,出声想要阻止。 于他们这些实权的官员而言,这时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眼下局势不明,谢氏意图难以看出,少帝无权,而宣亲王根本没有参与这次廷试,除却这三人,还有诸如太皇太后崔氏宗亲,太后国舅靖氏一脉,整顿吏治,势必将眼下朝廷中大部分位高权重者得罪了个彻底,贸然提携如顾无隅这样的人,太过危险,极容易危及自身。 陈一白戴上琉璃眼镜,仔仔细细地将顾无隅的策卷又看了一遍。 好,真好。他在心里想。 年轻人的意气与锋芒,一派报国热血,竟让他用千余字写尽了。 这须发皆白的老人拿起策卷,轻轻放到李成绮面前,他声音中有几分沙哑的疲倦,却极郑重,陈一白或许心中有千言万语,面对着与李昭肖似的少年人,却只道:“陛下所说的策卷,在这。” 为国取士,百死而不悔。 作者有话说: 没有榜单,轮空了qaq. 继续努力,周六周日日万。感谢在2022-05-11 23:55:00-2022-05-12 23:4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坠兔收光, 远鸡戒晓。 李成绮身披一薄氅,在辇车上倚坐着, 面上流露出二三困倦。 青霭站在辇车边, 低声询问道:“陛下可要回寝宫?” 李成绮按了按太阳穴,太久没熬到这个时候,饶是少年人身体康健,也有些受不住, 他正欲点头, 忽地想起读卷时为了避嫌主动出去的谢明月, 开口道;“先生可回府了吗?” 青霭道:“回陛下, 长宁殿那入夜后有人来报,说今日事务繁多, 太傅在宫中留宿。” 李成绮闻言神情有些意外。 先前他与谢明月关系不睦,甚至说出了让谢明月无诏不得入宫这样的话,虽他第二日就收回的旨意, 安抚谢明月,然此后, 若无诏令, 谢明月再不入宫。 前些日子下雨, 他强留谢明月宿长乐宫,谢明月几多抗拒, 李成绮还疑惑费解他到底在矫情什么。 但今日一想,谢明月要是那时就知道他是李昭, 那么不愿留宿长乐宫也情有可原。 不过, 李成绮暗忖, 谢明月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这件事于李成绮而言并不十分重要,他意外的是,前谢明月不声不响地留宿长宁殿。 “去长宁殿。”皇帝语气淡淡,仿佛不觉得谢明月未上书就留宿皇宫冒犯天威。 青霭颔首道:“是。” 李成绮合眼养神。 少年人闭眼时那颗红得夺人心魄的痣便露了出来,为其面容增艳色大半。 即便是这样安静地闭目养神,他还是冷得像是一块冰,这种距离感仿佛与生俱来,无论如何都无法磨灭。 青霭收回目光时正好同满空来撞上,后者一愣,只是全然没有窥伺被发觉的尴尬,他朝青霭羞赧地笑了下,这笑容看起来明明极其无害,却叫青霭的心蓦地发紧。 辇车行得平缓,李成绮几次都觉得自己要在辇车上睡着了。 他也该回长乐宫睡觉,而不是跑到长宁殿去找谢明月。 李成绮用困得神志不清的脑袋茫然地想,他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事要找谢明月。 只是谢明月今日读卷时主动出去,他觉得满意,就想过来看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辇车行至长宁殿外。 半夜,除却正殿值守的几个官员与上夜的宫人外,长宁殿庭院内不见一人。 原本昏昏沉沉的宫人听见声响出来看,见皇帝亲至,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夜风一吹,方清醒些,忙跪迎皇帝。 李成绮扬扬手,大步往偏殿去了。 余下宫人面面相觑,有人悄声开口,唤道:“青公公。” 青霭看着那身元色衣袍消失在视线中,偏头回答,“陛下今夜不会出来了,且都回去罢。” 众人皆知青霭是皇帝身边的得用人,皆颔首称是。 李成绮走到侧殿,不知为何突然放轻脚步,悄然走进殿中。 博山炉尚热,内只余残香,香霭隐隐,药香淡淡,萦绕在鼻尖,使人心缓缓地静了下来。 李成绮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自从四岁之后,他再无这般幼稚举动,乍做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从背影看,谢明月似乎以手撑额坐着,安静地看什么。 李成绮悄悄走到他身后,或许是困得脑子都不大好用,竟从后面伸出手,迅速地将谢明月的眼睛一捂。 乍有一只温热的手挡住颜谨,谢明月身体微僵,李成绮甚至感受到了他受惊颤抖的睫毛,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弱可欺,他的笔险些脱手,干脆放到桌上,扣住了李成绮的手。 李成绮将下颌抵在他肩膀上,刻意压低声音问道:“这是谁家的美人?” 谢明月手一顿。 睫毛擦过他的手掌,是撩动人心的痒。 眼前漆黑,谢明月算是明白当日李成绮的感受了,他不知李成绮是一时兴起,还是记着那日要报复,顺从地回答:“臣为谢氏。” 看不见,其他感觉就愈发明显。 李成绮身上熏的香一日之后已经散了不少,遭人温热的体温氤氲,本就暖融而华贵的香气无端地透出了几分暧-昧,愈发柔和缠绵,衣料擦磨声轻微,谢明月却听得清晰,还有少年抵在他肩膀上时,吐出的温热喘息。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7节 浮生日闲。 谢明月原本自己都说不出为何烦躁的、燃了一夜香也没有平复的心绪,因为李成绮这孩子气的闲适举动慢慢放松。 他手掌笼罩在李成绮的手上,并没有扣紧,但还是能感受到少年皮肤上的温热。 谢明月静静地想,既如此,又有什么可求? 李成绮就在他身侧,就在他面前,还能好好地和他说着话。 谢明月偏头,正要哄皇帝拿开手,李成绮手掌松力,却没有如谢明月预想那般移开,而是一路下滑,顺着高挺的鼻梁向下,落到了他的嘴唇上。 谢明月不解其意,疑惑地看向李成绮。 下一刻,掌下骤然用力,将谢明月的口唇紧紧地捂住。 谢明月睁大了双眼,眼中愕然惊讶清晰可见。 李成绮凑近,若非隔着手掌,他的吻已经落到了谢明月嘴唇上。 “谢氏?”少年重复,语调中带着刻意的柔软,他声音难得低沉,一字不落地传入谢明月耳中,轻柔,却叫人无端地战栗。 谢明月换了身颜色浅淡的衣裳,少了好些穿那件郁紫官袍时的压迫感,被捂住嘴那一刻时几乎有点受惊,神情茫然,睁大的眼睛愕然看李成绮,却毫不锋利,只有一派信任到了极致的柔和。 宛如一块再温润不过的暖玉,让李成绮很想,很想看看这块玉被打碎了的样子。 他一生克己,谨守帝王之道,唯独面对谢明月时难以如常,怒也好,欲也好,尽数倾注在这一人身上。 手指不安分地划过谢明月微凉的面颊,李成绮低低地笑,“谢贵妃?” 若非被捂着嘴,谢明月当真想问一句,敢问陛下谁是皇后? 谢明月眨了眨眼,即便心中对这个称呼几多不满,眼神却还是驯顺的,仿佛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招致抵抗。 逆来顺受,忠心耿耿。 怎么,可能? 他指下用力,按住了谢明月一边面颊,似乎想看看他能不能露出尖尖的獠牙。 李成绮的动作宛如把玩一件精美器物,“你说,”他漫不经心,却又轻佻无比,当真像个轻薄宫妃胆大包天的暴徒,“若是被皇帝知道了我,”他顿了顿,“我碰了你,他会待你如何?” 谢明月忽地明白了李成绮想做什么,他浑身紧绷,被皇帝这般言词弄得炙热发疼。 作者有话说: 实不相瞒,我的原纲:皇帝握着谢明月微凉的手凑到唇边呵气,纯情温馨的君臣聊天。 一更,还差8k感谢在2022-05-12 23:41:08-2022-05-13 23:0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谢明月睁着一双淡色双眸, 眼中似有秋水涌动般清澈温和,他开口, 柔软的双唇毫无防备地擦过李成绮的掌心, 带来一阵撩人心魄的痒,张嘴说出的话都听不清,含含糊糊,谢明月微微蹙眉, 看向李成绮的眼神有些绵软的委屈。 李昭自觉已擅作伪到了极致, 不想还有一个谢明月更甚于他。 李成绮手指动了动, 捏紧了他的脸颊,“皇帝会不要你吗?”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李成绮。 舌尖探出,沿着掌纹轻轻一舔。 湿润触感叫李成绮浑身都僵住, 最后一点睡意都烟消云散,他指下收紧,仿佛恼怒, 在素白的面颊上留下道艳色。 这幅模样哪里像个名门所出的贵妃,倒像是个引诱人堕落的妖物。 李成绮本想逗弄谢明月, 不想被谢明月反将一军。 “唔?”谢明月笑着看他, 眼神疑惑无辜。 李成绮倏地拿开手, 预料之中的吻却没有落到谢明月唇上,少年皇帝轻盈地往后一退, 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三尺有余。 谢明月愣了一瞬,心火席卷而来,越烧越旺。 李成绮看了眼自己的手指, 上面似乎还残存着谢明月面颊上的温度,“先生。”他笑眯眯地说, 落到谢明月眼里却简直可恶。 “陛下,”谢明月好声好气地回应,“陛下不过来坐?”他态度良好,举止如常,好像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李成绮却没有过去,他总觉得他过去谢明月能真掐死他。 也可能是,掐着他的喉咙,做点别的。 李成绮眨眼,“孤能坐在先生怀里吗?” “陛下。”谢先生的声音中流露出了几分警告,仿佛真是个一本正经的古板先生。 即便定力惊人,也受不住心上之人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 况且李成绮根本不在意张弛有度,每一次都过分至极,先撩拨的人是李成绮,被迫停下开的却是谢明月。 李成绮叹了口气,“孤困了。” 谢明月板着脸教训他,“那便回长乐宫歇着。” “先生陪孤?”李成绮不依不饶。 谢明月抬眼看他,不知是气恼,还是羞赧,耳尖染上了点淡红。 李成绮心说此人到底是如何一边这样一本正经,高不可攀,一边行那些丧心病狂之事的? 李成绮上前,也不管谢明月方才的警告,从正面环住了谢明月的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拿人做椅。 椅子舒服,温度适中,又有淡淡药香萦绕鼻尖,除却稍微有点硌人外,可谓完美无缺。 谢明月手悬在半空,他吸了一口气又叹息,半晌才抱住了李成绮。 没有分寸地撩拨人,被弄狠了又要推拒,落着泪红着眼地骂混账,谢明月手指插-入李成绮垂下的长发,眼神有一瞬晦暗难明。 李成绮就是那样得寸进尺的性子,非要有一日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才能稍稍收敛。 “先生,”李成绮消停了一会,斯斯文文地同谢明月说几句正经话,“明日奉英殿你要同孤一道吗?” 一甲名单由皇帝亲自宣布,即便李成绮尚未亲政,也不愿意省去这道礼节。 该给的荣宠,李成绮从不吝啬。 谢明月仿佛谦恭到了极致般地回答,“全凭陛下心意。” 李成绮笑他作伪,继续问道:“琼林宴呢?” “陛下要饮酒?”谢明月却答非所问。 李成绮什么酒量谢明月不是不知道,他喝酒之后什么样子谢侯更知道,思及此,便不想要李成绮去琼林宴。 可谢明月绝不会出言直接阻止。 李成绮想了想,“一点点。” 谢明月的神情一言难尽,似有隐忧。 李成绮也知道自己喝醉之后容易发疯,安抚道:“明日孤同新科进士们都要话要说,不会喝醉。”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的话,微笑道:“陛下不如直接说同秦顾二人有话说。” 李成绮:“……” 确实,但从谢明月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他干脆不再说,找个更舒服的位置缩在谢明月怀中,又觉得没那样舒服,蹭着调整了几次姿势,真毫不客气地拿谢侯当了椅子。 少年人看起来高挑,抱起来方觉没那么瘦,不同与李昭是真正的一把病骨。 谢明月极珍视般地贴了李成绮的鬓发。 李成绮伏在他怀中半阖着眼,睫毛垂着,显得格外乖巧听话,“别动,”他道:“明日孤事情太多。” 谢明月声音低沉柔和,贴在李成绮耳边,“臣没有。” 李成绮调整了下姿势,压着谢明月大腿,“别动。”他重复了一遍。 谢明月自抱着他之后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疑惑不解,却听李成绮语带戏谑,“谢先生既然都做了先生,那就做出个为人师表的表率来,这算什么。” 反应过来李成绮在说什么的谢明月沉默一息。 李成绮掀开眼皮,看着谢明月露出的脖子有点点红,且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红。 李成绮少见他这样,忍不住伸手去碰谢明月的喉结,还未摸到就被一把抓住了手。 冰凉的手指宛如锁链,牢牢缠绕住他的手。 李成绮抬头,果不其然发现谢明月在看他。 谢明月的眼神是专注的、安静的、似乎全然没有情绪,却令李成绮本能般地察觉到了危险,脊背不自觉地紧绷,提防着毒蛇突然露出獠牙。 “陛下。”谢明月低下头,两人贴得极尽,不过一纸之距,呼吸都交换着。 李成绮忽然很想掰开的唇看看。 他就微微向上,碰上谢明月的嘴唇。 唇舌纠缠,水声啧啧。 李成绮顺从地由着谢明月亲吻,他今日不知怎么,与谢明月纠缠着不愿放开,仔仔细细地感受每一处。 从谢明月的角度看,皇帝长睫低垂,姿态驯顺,神情极专注,又有些说不出的痴态,煽情得叫人想惶恐地移开视线,又忍不住盯着他看,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这个椅子。 李成绮皱了皱眉。 真的很不舒服。 待分开,谢明月手指一捻李成绮的唇角,李成绮启唇,咬住了他冰凉的指尖,含糊道:“没有。” “什么没有?” 小皇帝松口,笑着回答:“没有蛇信。”话音未落,顿觉身上一冷,李成绮故技重施往回撤,奈何人就在谢明月怀中,被谢明月紧紧锢着,往下一压,“先,先生,”李成绮差点没说出完整的句子,箭在弦上,他才开始服软,装得可怜,“孤错了,孤再也不……唔!” 可惜谢先生不愿意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吻凶狠得连呼吸都被攫取。 这个姿势他躲不开,逃不掉,只能被动地在谢明月怀中,被迫仰脸承受着他的好先生的亲吻。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8节 李成绮睫毛微微湿润。 少年不经人事,身体敏感得都不需如何碰。 谢先生大发慈悲,放过他,湿漉漉地吻落在耳后,谢明月贴着他,如同老师那般地教导他,“陛下,臣想教陛下一样,就是,人非草木。” 人非草木,孰能无欲? 他等得太久,忍得亦久。 有多少次,李成绮面对着他,君主万事戒备,唯独在谢明月这个青梅竹马面前稍微放松,显露出几分随意来,譬如仰头时毫无防备露出的脆弱喉结,譬如被玉带束缚着的窄窄腰身,譬如不经意间舔过唇角的柔软舌尖。 夏日热且燥,李成绮刚用过药,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看折子就更难静心,衣裳穿得单薄,以手撑额,衣料便滚落下来,到小臂那里叠着,露出的皮肤白得宛如雪魄。 谢明月跪坐到他面前,安静地看奏折,他像是玉人,那样热的天,额头上一点湿意也无。 被药效折磨得发昏的李成绮忍不住失了规矩去拽谢明月的袖子,不小心碰到的皮肤冰凉,让他忍不住舒适一般地微微眯起眼睛。 谢明月提醒道:“陛下。” 李成绮半死不活地伏在案上,恹恹抬眼,几乎有点委屈,“玄度。”然后忍不住,轻轻碰了碰谢明月的皮肤。 谢明月并没有阻止。 方才喝过的汤药中似乎加了能使人安眠的药草,李成绮眼皮愈发沉重,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明月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又仿佛隔着好远,他道:“陛下也太不设防了。” 李成绮敷衍地勾了勾唇,半梦半醒间回答,“对你防备什么,你又不会,不会行刺孤。” 谢明月确实不会行刺李成绮,然而,他想做的,却和行刺一般,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李成绮忍着折磨,梦中还眉头紧锁,一滴汗水顺着雪白的下颌滑落,嗒地滴落。 谢明月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心怀觊觎数十年,表明心迹还要被这样肆意戏弄,谢明月觉得自己的耐性不似圣人,倒像是死人。 吻落在耳垂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李成绮嘴唇被咬得红肿,他自己舔过都觉得疼痒,刚伸出舌尖又被谢明月手指压住了嘴唇,不让他舔。 这狐狸精似的皇帝和谢先生装可怜,“我不敢了,先生。”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69章 翌日, 太极殿。 数百贡士站在分列于殿中,无不静穆肃然垂首而立, 不敢抬头直视天颜。 传胪寺官展开名卷, 众人皆屏息凝神,纵然沉稳如秦博约,也免不得心头狂跳。 “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策天下贡士,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一,”报名的传胪寺官员声音极洪亮有力, 穿透大殿,太极殿本就空旷, 声音回荡,加之众人紧张,乍听之下竟觉耳边隆隆作响,“景州衡秀秦博约——” 突如其来的喜悦令秦博约有些头晕目眩,有太监引他出列, 到殿中跪下。 他深吸一口气, 这时候顺势抬头望帝王。 丹陛之上, 少年人亦在看他,漆黑一片的眼中似有赞许笑意。 秦博约不期与皇帝对视, 忙垂下头。 若非亲眼得见,秦博约很难相信,一尚未弱冠的少年人竟能有如此沉着威严的眼神。 一甲第一, 何其显耀! 秦博约素有才名, 廷试时沉稳应对, 镇定自若, 能为一甲第一,在众人意料之中,投到他身上的目光无不艳羡,间有深深妒忌。 卢姓贡士听到秦博约的名字面色微白,却抬头迅速地看了眼正在笑着,显然真心为秦博约高兴的顾无隅脸上。 他在廷试看见策卷与自己所准备的不同时早就大失分寸,脑中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竟什么都写不出,过了一刻心情方稍稍平复,落笔却写不出什么,莫说是一甲,便是二甲都难指望! “一甲第二,中州花显——” 中州内无县无镇,只有京中与城郊之分,因而籍贯只称州,而无其他。 太监将一青年领出,他生得白皙,眉眼俊秀,激动之下双颊微微泛红,却并无失态,看上去是个极安静沉默的人。 “一甲第三,景州衡秀顾无隅——” 顾无隅考试前便声名大噪,在诸贡士中可谓风头无两,他性格虽不骄狂,却也锋芒毕露,半点不知藏锋,陈一白喜其才学。 但恐他性格不够稳妥,年少得意太过,于日后无益,干脆点为第三。 顾无隅出列叩拜。 这三人中,最意外的莫过于顾无隅。 他在见到皇帝容颜后迅速平复心绪,想着就算要三年之后重考也没什么。 但今年所考策题正是他往年想说,便是拿不到名次,也要直抒胸臆。 不期皇帝竟浑然不在意他的无礼,将他点为一甲第三。 名字刚刚念出,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声响,李成绮看去,有人竟面无人色地摔到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流淌。 正是那卢姓贡士。 他旁边也站着这段时间与他私交甚笃的贡士,奈何他先前与顾无隅打赌的事情人尽皆知,他出身又不算太高,家中早就败落,谁都犯不着为了这么个无名小辈得罪明摆着受皇帝青睐的顾无隅。 况且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谁敢这个时候扶他一扶? 卢姓贡士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眼前多重图景晃晃荡荡,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真的跪拜到带砺寺的场景,想想新科进士春风得意,备受艳羡,而自己受尽耻笑,漫说其他,便是家中严父那关便过不得!他父亲一贯教他为人谨慎,若是知道他与人打了这样个赌,在他跪之前,大约就要把他吊到房梁上打死。 若是跪了,即便他名列二甲,今后仕途也毁了,若是不跪,亦声名狼藉! 后悔愤恨交织,逼得他竟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到在地。 传胪官看向皇帝,得到皇帝示意,高声道:“三甲第四十五平州安靖卢尚誓,御前失仪,夺功名,永不录用!”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就算卢尚誓在御前失仪,也不至于罚得这样重,何至于剥夺功名,永不任用? 其中缘故,连先前一直与李成绮在一起的顾无隅和秦博约都不知道,秦博约细细思量,心中有了个猜测——舞弊。 虽他失仪在先,但即便他没有异常,李成绮也不会留下他的功名,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卢尚誓不想自己竟也有名次,且这名次在他眼前被剥夺,只觉血气上涌,险些当廷痛哭。 两甲士上殿,将卢尚誓拖了出去。 有个穿得姹紫嫣红的官员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命令,收回目光后朝传胪官点头,示意他继续念。 那官员身上袍服下摆绣着粲然的平仲叶,竟有数百片之多,花样次第,随着他的行动而映出光泽,他朝上首一拜,大步走了出去。 这人来时悄无声息,走时满殿之人皆仿佛看不见似的,有贡士心中纳罕,此人究竟是谁。 “叩——” 三人向李成绮下拜,拜过后被领回人群。 二甲与三甲不再单独叫出下拜,名字按次序念了下去。 上午念过名后,下午便是琼林宴。 不少人心中雀跃,将卢尚誓这个小小的插曲抛之脑后。 三甲全部念完。 殿中一时安静。 李成绮突然开口道:“顾无隅何在?” 顾无隅心中一提,满殿士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他从人群中走出,朝皇帝下拜,“陛下,臣在。” 冕旒之下,皇帝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听得他的声音,“孤见你策卷中有责令地方,将陈欠账目全部收归户部,孤且问你,若是官员推诿,当如何?” 顾无隅抬头,镇定回答,“将收陈欠列入官员考核,好则褒奖,不好则罚。” “陈欠积年,一时难以收上,当如何?” “回陛下,当以三年为期,可有两种考核,一种见三年总数,一种见每年所收上之数,根据当地实情,选择不同考核之法,均为优者奖,平者不奖不惩,下者罚,最次者免官论罪。” 李成绮微微一笑,仿佛满意。 顾无隅还未放下心来,忽听皇帝又道:“顾探花,”这声探花仿佛有些调侃,依稀让顾无隅如见当日的文昭,但又马上反应过来,“倘若地方官员为了三年考核,盘剥底下百姓又当如何?” 将陈欠收回国库,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动,可倘若地方欺下瞒上,盘剥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又如何? 顾无隅一愣。 青年并非世家出身,然而其家在地方亦不是小户,至少家资在当地中上,其父长袖善舞,与地方官员私交都尚可,虽不算得同气连枝,但彼此互相都存些颜面。 李成绮所说的盘剥,自然不是指盘剥乡绅。 这样的对待,只会落在最下层,求救无门,连反抗都不知如何反抗的百姓身上。 死时悄无声息,比车马疾驰扬起的沙尘更不如。 而正是这样的人,才是周朝统治的根基。 民为水,再强盛无匹的王朝总有覆灭的一日,却终究不废,万古江河。 顾无隅叩拜,这次比前两次更为真心实意,他道:“是臣思虑不周。” “你且思量,有了结果再来回孤。”李成绮答得漫不经心,却让其他进士眼都红了。 李成绮的意思是,顾无隅日后还会有面君的机会。 时日差不多了,太监高声道:“拜——”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99节 众人叩拜。 待皇帝离开,方在太监的指引下起身离开。 一出太极殿,李成绮维持着的表情瞬间土崩瓦解。 他觉得疼,被磨破了的疼。 被磨破了细嫩皮肤挨上衣料一蹭,疼得这身体甚至有些发抖,天知道李成绮有多克制,才没掉眼泪。 “陛下,”青霭小心地询问:“可要去长宁殿?” 听到长宁殿,李成绮在辇车上霍然低头,看向青霭。 谢明月那个混账! 混账东西嘴上说着遵从圣意,不该干的却一件都没少干! 点点痕迹,俱是被谢侯一口一口尝出来的。 青霭被他吓了一跳,正要跪下,被李成绮一把按住了肩膀,“不必,”皇帝的声音里仿佛有几分咬牙切齿,“回长乐宫。” 那种烫,好像还残存在皮肤上。 李成绮不允,谢明月自不勉强,却在别处找了回来! 到最后小皇帝双目含泪,连拒绝都不那样坚决,谢明月却没有趁虚而入,好像在等李成绮开口求他。 李成绮自觉皇帝威严在谢侯面前已经不剩什么了,然而却不甘心最后一点都没有,再渴慕也只是恨恨咬着谢明月嘴唇泄愤,一声不出。 最后是用……李成绮掩住眼睛,仿佛看见了何其无法入目的场景。 见谢明月昨夜的表现,他怎么敢因为自己喝酒就打他掌心! 以谢侯对于纵情的评判标准,昨天晚上又算什么! 李成绮闭上眼。 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此身克制至极,男子女子颜色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可贵之处。 然而昨日,李成绮指下用力,差点没把自己眼珠扣出来,他居然真的与谢明月在长宁殿,做了诸多不可言说之事。 李成绮用力按了按眉心。 所有礼法自制抛之脑后,所求不过一夕。 尚未做到最后,尚未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缠绵入骨的滋味就已如此,倘真做了什么,李成绮不知自己还能否有理智。 李成绮往后仰靠,“明日后日,”他顿了顿,“这半个月,若是孤想去长宁殿,都阻止孤。” 青霭微怔。 皇帝心情之善变简直无法预料。 但马上,青霭就道:“是,奴明白。” 本就是怡情之事,需加以节制。 凡事过犹不及,过则伤身。 李成绮这样想。 至少他现在是这样想的。 …… 琼林宴本是廷试之后的谢恩宴,因安排在琼林苑,而得名琼林宴。 值此时秋色大好,初绽,与苑中平仲交辉。 苑有层楼,高数七丈,分五层,为观景之用,站在上面,清风自湖而来,沐面醒神,苑中景象一览无余,金碧相射,花萦凤舸。 琼林宴就设在平仲林中。 李成绮居首。 旁侧正是宣亲王李旒。 众人心中纳罕,为何今早读卷时谢明月不在,下午设宴时谢明月仍旧不在。 皇帝再三令众人不必拘束,加之谢明月不在,琼林宴赴宴进士面上俱喜气洋洋,看上去颇为放松。 至少看上去放松。 李成绮偏头与李旒说话。 李旒廷试那日便知题目与皇帝命人送来的不同,然而廷试题目本就到了最后一刻方能确定,故而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李成绮晃了晃杯中酒,笑吟吟地看着正在同自己说话的李旒。 他这个弟弟不是不聪明,相反有时候他就是太聪明,太圆润,谁都不肯得罪,谁都不会得罪。 于是朝臣交口称赞,且对于李成绮母家崔氏,李旒更鼎力相助,且极有分寸,不令李成绮觉得反感。 崔氏对李旒印象甚佳,连带着太皇太后都知李成绮这个弟弟。 而当年李成绮询问李旒缘故时,宣亲王答得诚惶诚恐,称无非想令太后稍稍欢悦。 为臣为弟如此贴心谨慎,李成绮没有理由不宠信李旒。 然而,谁都不肯得罪,就意味着谁人都可依附李旒。 欲识其人,先观其友。 李旒身边这些人算不得他的朋友,却也可以通过这些人了解李旒行事一二。 李成绮慢悠悠地喝了口酒。 李旒在李成绮含笑的注视下慢慢收口,“陛下?” 李成绮将酒杯放下,摇头笑道:“孤无事。” 如李旒之圆滑,还是谢明月之强势,都不是李成绮所想见的。 他按了按眉心,目光在满空来身上一落,便起身而去。 青霭忙拿着披风跟上,不忘拽着满空来。 皇帝不令他陪着,他就不能陪着。 李旒看了眼青霭,自始至终,青霭都不曾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李旒举起酒杯,方觉琼林宴一时安静下来,他一笑,道:“诸位自便。” 不知为何,李成绮今日走得比往常慢上好些,但他行步悠闲,仿佛只是想慢悠悠地走,而不是因为受伤。 满空来的视线忍不住往李成绮的后颈上看,他余光瞥向青霭,忍不住捻了捻手指,就在这时,忽有穿林声响。 一道亮色身影从不远处过来,这人腰间挂一块暗红鱼符,旁边悬着把漆黑的短刀,刀鞘形状极奇怪,歪歪扭扭的,猛地看,看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戎人生长在终年寒凉的草原上,所处环境比中原恶劣不知多少,各部混战不休,不同与中原汉人王朝少年人所学诗书礼仪,如何活下来是他们所学的第一课,也是毕生都要学习的一课。 或许是因为他过分显眼的眸色和发色,那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 那种,带着探究与杀意的目光。 满空来脊背紧绷,他低下头,乖乖站在李成绮身后。 那青年人走到李成绮面前,虽不穿戎装,见的却是军礼,他唇角一道伤疤,即便收敛了笑容,这样看来,仍仿佛带着笑一般。 若是这里有一个老臣,都会惊愕万分。 此人正是天子内卫首领章逐薮。 李言隐时,正因为李成绮控制禁军,方能逼其父退位。 自李成绮登基后,仍重用禁军,却另辟新军,称之为内卫欲侯。 欲侯行事独立于六部之外,连官服都与诸臣不同,为着就是行事一眼可看出其身份,首领为李成绮直接任命。 章逐薮便是这一任欲侯首领。 李成绮扬手,让章逐薮起来回话。 章逐薮起身,直接道:“陛下,已经尽数招了。” 李成绮微微颔首,“同宣亲王,可有联系吗?” 青霭与满空来俱惊。 章逐薮据实回答,“王爷并不知。” 治家不严,识人不明。 这样的缺点并不算大,然而放在李旒这样身份的人身上,便是天大的疏漏错处。 李成绮皱眉不语。 章逐薮无声地站在李成绮面前。 他无需考虑李成绮在想什么,也无需考虑李成绮要做什么,他要做的,只有执行皇帝的命令。 作为依靠皇帝信任而活的机构首领,章逐薮效忠皇帝,也只效忠皇帝。 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如他们这样的刀,结果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章逐薮忍不住看向李成绮的脸,感叹血脉相近竟如此神奇,神奇到他第一次被新帝召见,见新帝时,如见李昭。 李成绮仿佛很快就想通了,眉宇舒展开,道:“去叫秦博约来见孤,地方就在……”风吹在身上有些凉,他想了想,“就在暖阁。” 位置最近,说话也更方便,况且暖阁于亭台之上,看景视野绝佳,下方筵席,可一览无遗。 青霭忙回身命人吩咐过去。 章逐薮知道这里没自己的事了,等着皇帝让他告退。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成绮身后那戎人。 陛下养的小狗,可真有些不一样。 李成绮慢悠悠地往暖阁走。 暖阁内,谢明月听宫人为难地同自己陛下要来,且要秦博约一道来,十分善解人意地命人拿起文书,给皇帝腾出暖阁——腾出外间。 他居内。 作者有话说: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0节 万字完成。 周日零点没有更新,不需要等啦。 周日还是日万。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秦博约被人领进暖阁, 还未看清内里便俯身下拜,“臣叩见陛下。” 李成绮一手拿着长柄黄铜香压, 将燃尽的篆香压入灰烬中, 他听到声音放下香压,偏头笑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秦博约起身,再见皇帝心情不可谓不激动复杂。 李成绮将边缘香灰慢慢地扫下, 漫不经心般地问:“上午孤问顾卿, 倘若地方官员为收陈欠盘剥百姓当如何, 秦卿亦在, 可有什么解决之法吗?” 秦博约垂首道:“臣以为,不妨每半年就派人核对一次数额, 核对者从京中出,以防官官相护。” 炉是月白,上下不同色, 过度得极为自然,宛如雨雪初霁后的天空。 李成绮放下羽扫, 转过身笑吟吟地询问:“若是官官相护呢?” 他语调极为轻松, 仿佛问得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却听得秦博约凛然一惊。 暖阁的甜香慢慢地散去了,清风吹如高阁, 竟冷得惊人。 秦博约不曾想到李成绮问的如此直接,当即无言以对。 这本就是一个平庸到了极致的回答。 李成绮也不急,走到架子前取了放香料的瓷罐下来。 瓷罐与炉一色, 精巧可爱。 他取香篆置于被压平的香灰上, 舀三小匙倒入香篆孔隙中。 暖阁中一片沉默, 只听皇帝拿香铲抚平香料时不经意碰到香篆模具时的清脆响声。 皇帝侧颜冷艳美丽, 垂眸铲香时神情专注,不看那双寒星般的漆黑眼睛,他轮廓看上去都柔和不少。 秦博约干涩道:“核定官员,不设过高品级,或者干脆不设品级,名为官,实则吏,半年考察一次,倘若发现当地有盘剥之事,即夺当地官员官印,暂令核定官员上任。” 叮。 响声如玉碎。 李成绮轻敲香篆,起篆。 他将香篆放到旁边的托盘中。 香粉已成型——如意纹。 李成绮朝他微微一笑,显然很是满意。 香已成型,李成绮却弃置不管,只回身与秦博约说话。 “秦卿持重,很得孤心意。”这是皇帝的回答。 上次李成绮也说过这话,但是秦博约这次听来的感受与上次却截然不同,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却又无可言说地惊喜。 “扬淮二州是朝廷赋税重地,”李成绮一笑,笑容却没有方才那样轻松了,“亦是朝廷陈欠最多之所在。” 秦博约心头狂跳,忽地明白了皇帝意思。 “先帝在时,诸事繁杂,百废待兴,此一国之弊病经年未得料理,”李成绮缓缓道:“孤既承继大统,当继先帝之志。” 秦博约俯身下拜,他本是沉稳到了极致的人,此刻却紧张得连话都要说不清,“臣愿往,解国之忧。” 李成绮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心中蓦地生出无尽欣慰与感慨。 “扬淮虽繁华,然处此地,销膏靡骨而不自知,孤无催逼之意,”李成绮道:“你可仔细想好,再来回孤。” 奢侈之地,官商勾结,如铁板一块,世家大族无数,无论做什么,忤逆其意,皆步履维艰,威逼、利诱、纵然有十分傲骨,不惧霜雪摧折,又有多少面对泼天荣华,温香软玉而不动心呢? 秦博约深深叩首,“臣心如石,不可转也。” …… 卢生喝得烂醉如泥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朝鹿鸣馆走去。 他满身酒气手中尚拿着一细瓷酒壶,不愿多事的路人都有意无意地绕着他行走,生怕这人趁醉发疯,落到他眼中更是嘲讽,人人面目可憎,人人攀高踩低,皆在嘲笑讥讽着他这落魄之人。 他出身虽非高门世家,却也比秦顾二人强上许多,廷试前也曾花团锦簇,众星捧月过,今日在廷试之上,那些口口声声称他为友拜他为兄的贡生在见他倒地之后却都目不斜视,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人情冷暖,他今日也算饱尝了一番。 若非,若非,他脑中混浆浆地想,若非那几个小人挑拨,他也不至于同顾无隅起了龃龉,不至于打赌酒醒过后又恐怕自己难以超过顾无隅,又去鹿鸣馆买题,一错再错。 他心中痛恨,痛恨他身边借酒起哄的贡士,痛恨牙尖嘴利的顾无隅,痛恨鹿鸣馆的侍人,更痛恨因为他失仪就革除他功名的皇帝! 他拿起酒壶,往口中一倒,大半洒到了衣襟上,小半流入口中,却呛到了自己,一把丢了酒壶,掩着口鼻咳嗽,一一时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泪顺着双颊扑簌滚落。 他又悔又恨,虽丈夫卷土重来未可知,然而皇帝已经说了永不录用,便是他成了当世大才也难登天子堂。 鹿鸣馆已在眼前。 此刻,与他结怨最深的顾无隅应当正赴琼林宴,他无计可施,能发泄二三怨愤,要一个结果的地方只有鹿鸣馆。 卢生快步朝鹿鸣馆走去。 寻常时日,入夜后鹿鸣馆热闹无比,士子往来,今日却门庭冷落,卢生心中骤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踉跄着跑过去,正对上鹿鸣馆紧闭的大门。 他一个没站稳,扑倒在地上。 有路过鹿鸣馆的人见这喝得烂醉,文士打扮的青年在鹿鸣馆拍门嚎啕大哭,不约而同地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大门紧闭,黄铜大锁从外面将门拴上,显然鹿鸣馆内此刻空无一人。 卢生手指攥成拳,怒吼着砸门,只听得门发出阵阵沉闷响声,却无济于事。 他两条胳膊皆砸得青紫,自己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愕然于自己双臂宛如灌铅一般,竟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往后一仰,靠着门又哭又笑。 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发出阵阵声响。 卢生抬头看去,天已黑了,灯笼却无人换蜡,鹿鸣馆外的灯笼用的是宣纸,纸张易碎,不过每日一换,每日所绘图案,所题诗词都不同,极有雅趣。 今日的灯,已经碎了。 破破烂烂地纸张一角随风翻动。 他吃力地抬起双手,仰面大哭。 不远处,有人静静地看了他半天,才走到他身边,弯腰小声询问道:“这位郎君?” 人声突然出现在耳边,卢生如初梦醒般地抬头,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早就看不清眼前人的容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低喃道:“你是谁?” 这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袖中拿出了一条帕子,递过去道:“郎君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今日所尝尽是冷眼与嘲笑,平时司空见惯的关心在此时显得格外珍贵,卢生呆呆地望着那条雪白的帕子,没有去接,他不知自己是怎想的,道:“我是皇帝亲口下令革除功名之人,郎君若是无事,”他才说了一句便哽咽,“就走吧,免得我这个戴罪之身连累了郎君。” 这人沉默片刻,刀子似的目光划过卢生的脸,后者醉得厉害,并没有注意到这样不善的打量,他看了片刻,目光陡地柔和下来,学着卢生靠门坐下,摇摇头,温声:“我七次不中,早就不指望功名了,郎君倘有话,不妨同我说说。” 卢生不期在自己落魄已极时还能有人在身边,眼泪又流水般地涌了出来,他近乎仓皇地接过帕子,拿帕子在自己脸上一抹,方将事情道出,诸如顾无隅如何目中无人嚣张张狂,自己看不惯他这般做派,才在喝醉之后受小人挑拨与顾无隅打赌磕头,又说当世无大儒,连顾无隅这等人的策卷都可被点为一甲第三,是读卷人眼拙,竟使竖子成名! 他说的颠三倒四,断断续续,但好歹讲明白了自己因为听到顾无隅被点为第三,深感悲怆,一时激动,在御前失仪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的事情。 至于在鹿鸣馆内发生的一切,他却只字不提。 卢生只是喝醉了,却还没有醉到连这种话都能随意宣之于口的程度。 坐在他身边的青年专注地听着,目光温和,好像在鼓励卢生说出来。 听完之后,这人仿佛不解地问:“那郎君要到鹿鸣馆门口哭泣?” 卢生一愣,有些慌乱地回答:“家父若是知道我在外面与人打赌,闹出了这些事情,想来,想来定然会担忧不已,况且我这副样子,哪里有颜面去面对族人呢?” 这人了然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郎君是来鹿鸣馆寻人的。” 卢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寻人?” “不瞒郎君,鹿鸣馆的老板走之前我在馆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的。”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乃是一块雕琢成鹿角的玉佩,是鹿鸣馆掌柜的爱物,时常挂在身上,卢生自然认得出,看见这一块玉。 顿时双目圆睁,一把将玉夺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攥住了那青年人的衣服。 “哪来的!”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我问你这是哪来的!” 那青年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郎君,郎君你听我说,这是,这是那人交给我的,说若是看见一文士打扮的人来鹿鸣馆,就把玉佩给他,领着他去后街。”他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又拿出一锭文理细腻的银子,“这是他给我的的。” 卢生缓缓撒开了手。 他心中此刻失望得如同死灰,今日第一个来主动关心他的人,竟只是因为一锭银子罢了。 卢生紧紧握着玉佩,扶着门起来,道:“他在哪,带我去找他。” 他这一天脑子都乱得厉害,大哭大闹后反而清醒了不少。 至少,他在心中想,至少得把买题的银钱要回来。 那么些钱,倘若以后他缩衣节食,如普通百姓那般地过日子,也能过得不错,他不事务农,但写得好字,画得丹青,不必愁坐吃山空。 他必须走,必须远远地离开中州,离开京城,到一个任何人都不认识他的地方,到一个任何人不知道他过往的地方。 卢生打定了主意,脑中猛地想起老迈的父母,心中愧怍一闪而逝。 他随青年往后街走。 待儿东山再起的那天,再来接你们享福。 他打定主意,连步伐都轻快了好些。 后街远不如前面热闹繁华,因为被几个院子隔开的缘故,街道极窄。 原本还有人图近而走后面,然而去年一酒楼掌柜异想天开,在后院挖了荷花池,不知哪里出了毛病,竟挖塌了大半的墙,这处少有人来,掌柜也没有加以修缮,此刻还是一半墙倒塌在荷花池中,白砖上长满了青苔。 那池子极深,下面遍布绿藻,天黑了之后过去看,里面幽幽一片,又深又暗,仿佛有妖物在。 卢生刚来京中半年,平日去的地方也是富丽繁华之地,哪里知道这里有个半塌的荷花池? 他无知无觉地向前走,不耐烦地回头问青年人,“他在哪?” 青年人好像被他刚才的举动吓到了,躬着身体唯唯诺诺地回应道:“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1节 卢生慢慢地向前走。 青年眼中闪过一线冷光,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砖石,狠狠地朝卢生后脑砸去。 卢生无知无觉,被弄到这么个鬼地方,又不见人,火腾地又起来了,不耐地转过头,还未来得及张嘴,一块厚重青砖已迎面而来。 砰地一声。 卢生只觉额头冰冷,眼前骤然黑了。 那人拎起砖头,在他脑袋上又砸了几下,而后极顺手地将砖头往水中一扔。 他掰开卢生的手,拿走了玉佩,又取了他身上其余值钱物件,塞入怀中,做好这一切后,他伸手,在后者鼻息探了探,受了几下重创,竟还有微弱喘息。 青年人蹲下,拽起卢生双臂,人翻了个面,俯着推入水中。 水花四溅,惊得水中游鱼匆忙逃走。 做完这一切,他在慢慢变红的水边洗干净手,湿手在衣裳上一擦,快步出去了。 他抬头,月上枝头。 琼林宴罢。 …… 秦博约走出暖阁。 他脑中清醒,热血难凉,恨不得明日便走马上任,但身上绵软,仿佛虚脱了一般,魂不在身地随引路太监往外走。 秦博约一出去,李成绮立刻没骨头地往椅子上一靠。 他身上皮肉疼,又疼又痒,衣料一蹭,刮得人心里都难受,宛如被蛰着。 他闭目养神,忽听身后一阵声响。 还未回头,已被一阵药香包裹。 李成绮闻到这股香气几乎咬碎了一口的牙。 从前他觉得谢明月身上的味道好闻,谢侯就当真不让他失望,昨夜萦绕鼻尖迟迟不散,香得他喘不上气来。 冰凉的手指贴在李成绮的手腕上,无端弄得人一颤。 想起昨夜,李成绮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下。 他面上不显,抽回手,道:“偷听非君子所为啊,谢卿。” 作者有话说: 一更。感谢在2022-05-14 23:38:59-2022-05-15 19:0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谢明月坐到他面前, 笑着道:“非是偷听,臣一早就在。” 李成绮来时宫人就告诉他谢侯在里面, 李成绮心中疑惑, 但谢明月愿意在里面就在里面,他也没有进去问为何谢明月在。 李成绮下意识往谢明月那靠,忽地想起自己同青霭说的话,又硬生生将自己掰了回来, 坐正, 上下打量了一圈谢明月, 疑惑地问:“你为何在暖阁里?” 置暖阁中, 开窗便可看见下面琼林宴的场景,谢明月不在长宁殿处理公务, 来琼林苑做什么? 谢明月一本正经地说:“臣来散心。” 李成绮想起先前和谢明月用过晚膳之后出门三步都要三请四请的场面,谢明月什么时候是喜欢出来的人了? 李成绮手指无意般地勾住谢明月的袖子,在手中绕来绕去。 谢明月注意到了他不经意的小动作, 却并没有提醒。 李成绮哼笑道:“先生什么时候这样喜欢出门了?”他凑近,微微仰着头, 姿态有点挑衅,“京中有那么多可以散心的地方, 我家先生怎么就偏偏挑中的琼林苑的暖阁?” 他唇瓣翘起,露出个有些恶劣的笑容, 很是孩子气,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谢明月下不来台似的。 谢明月温和地回了,“机缘巧合, 臣亦不知陛下在此处。” 李成绮用一种你连撒谎都不愿意动动脑子的失望眼神看他。 廷试之后就是琼林宴, 就算谢侯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神志不清的地步, 忘了这回事, 李成绮昨夜提琼林宴也提了不止一次,什么不知道李成绮在此处? 谢卿。李成绮痛心疾首。 他与谢明月实在太相熟了,以至于谢明月现在来敷衍他都不愿意用心! 亲近太过,果然易失威。 李成绮仰脸,望着谢明月清丽的容颜,这时候全然忘记自己同青霭说的,“先生该不会是害怕孤同这些贡士,”他唇瓣将要贴上谢明月的嘴唇,自己却抬手,以手指抬起谢明月的下颌,慢悠悠地接下去,“怕孤同这些贡士说什么吧?” 谢明月恭顺地回答,“该怕的不是臣。” 他意有所指。 李成绮收回手,往后一靠,拉开了与谢明月的距离。 他方才眼中唇上还俱是笑意,此刻却冷冰冰如霜雪。 若是旁人大约此刻会诚惶诚恐地思考自己说了什么令皇帝不悦的话,谢明月却早就看出李成绮心情不佳。 作为一个皇帝,李成绮当然可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折腾折辱人以泄愤。 但李成绮上辈子从未有过这种时候,至少从未因为心情不佳折辱他人,谢明月倒不是算,因为他常常是李成绮心情不好的根源。 李成绮偏头对站在门口的宫人道:“将章逐薮叫来。” 欲侯首领。 谢明月看向李成绮。 自从二人言明身份后,李成绮行事再无顾忌。 李成绮看谢明月神色淡淡,知道他不喜欢章逐薮,事实上,在他身边还能让谢明月喜欢的近臣实在不多,几乎没有,皇帝将这个原因一半归结为谢明月不喜欢旁人分权,一半归结为谢明月喜欢他。 他上辈子怎么没想到这点? 李成绮把谢明月的袖子都要玩成一朵花了。 谢明月看了眼自己皱皱巴巴的袖子,又自若地收回了目光。 章逐薮很快出现在门口。 章首领刚刚离开琼林苑不到一个时辰,不想又被叫了回来。 他朝李成绮见礼,“陛下,”目光落到谢明月身上,他一瞬间有些惊讶,“谢太傅。” “讲吧。”皇帝道。 眼下李成绮交给他的事情不过那一桩,先前单独见李成绮时他只问了李旒是否知晓,当着谢明月的面,却要他全部说出,便是先帝李昭,对于谢明月都未必有这样的信任,章逐薮压住惊讶,回答道:“是。”他记忆力极佳,文书中的内容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在廷试开始之前,会有一份名单送到鹿鸣馆,名单中记录考生性命,年龄,籍贯,还有样貌特征,若是来买题的人不符合其中一条,鹿鸣馆绝不会将题目卖出。” “在这份名单中,考生以家境划分为上中下三等,因家世不同,题目价格也不同。卖题人通常会在各考生聚集的酒楼客栈安插自己的人,观察八方。如顾郎君与卢生一事,在第一晚便被鹿鸣馆人所知晓。” 难怪在第二日他们去鹿鸣馆时,便有侍人来找他们。 “这几百贡士中,即便有颇有家资者,却也只富不贵,听闻可以买到策题,要么买,要么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份策题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贩卖策题的人究竟有着何种深厚背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也不知道皇帝为人心性如何。 倘若皇帝不管,倘若皇帝默许,那么这样做,与找死没有任何分别。 李成绮皱眉,没有回答。 “书画斋臣亦查封,”章逐薮道:“书画斋内的管事称自己一概不知,只是旁人买画,他买画而已。臣看过那些画,都是仿大家所画,仿画拙劣,平平无奇,有人愿意花几十万两买这样一幅画,且生意源源不断,任谁都会觉得有问题,他不过是装傻罢了。” “生意源源不断?”李成绮忽然开口。 李成绮神色不变,眼神却冷冽森然。 章逐薮实话实说,“是。” 李成绮攥着谢明月袖子的那只手蓦地收紧。 一只手贴上了他的皮肤,将他攥紧的手握住。 轻轻的,仿佛一个无声的安抚。 章逐薮当然也看见了这个小动作,他迅速收回目光,表情变都没变一下。 但他心中之震撼无可言说,只能维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不让人看出端倪。 “牵涉贡士有多少人?”谢明月开口。 章逐薮看了眼李成绮,发现他没有不悦,知道他在替皇帝发问,便回道:“一百二十人。” 听到这个数字,李成绮攥得更紧,手背上青筋都隆了起来。 连廷试舞弊都如此肆无忌惮,其他三次考试又该是什么样的场面。 章逐薮就算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李成绮此刻已经在暴怒边缘,当即低头,不再说话。 “文书送到长宁殿。”谢明月道:“下去罢。” 章逐薮抬眼看皇帝,见李成绮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才躬身见礼,道:“是。” 他出去,不忘小心关上门。 李成绮手中还捏着那只细长的玉香匙,香匙划过桌面,李成绮声音森然,“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香匙因为李成绮的动作砸在桌上,顿时折成两半。 一截飞出,落到地上,碎声琳琅。 李成绮将手中那截扔到桌上。 谢明月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握住李成绮那只砸桌子的手,放到自己膝上。 先前李成绮喜怒在谢明月面前还多有掩饰,现在却半点不作伪。 “你叹什么?”李成绮冷冷道。 谢明月柔声问他,“手疼吗?” 谢明月今日着白,漆黑长发泼墨般地散落到身后,愈发显得皮肤素白,神清骨秀,淡色眼眸中尽是李成绮的倒影,满眼是他,仿佛满心也是他。 李成绮静默一瞬,忽地笑了,“谢卿,你比先前只会让孤别生气了,气大伤身时长进不少。”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2节 谢明月笑容有几分苦意,柔顺地回答:“臣那时却也想拥陛下入怀,只是不可。” 李成绮心中怒火无端地被平复大半。 他惊觉自己无论在谁面前都能将情绪隐藏得极好,唯独面对谢明月时极容易显露出真实想法。 也更容易,平复心绪。 李成绮把两手都抽出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谢明月。 他眼中倒映着谢明月因为他反应而有些无措的面容。 李成绮仍旧面无表情,语调也冷冷,“既然现在可以,你还在那做什么,等着孤来请你吗?” 谢明月怔然。 李成绮正想笑笑话他的反应,下一刻,那股熟悉的药香瞬间将他包裹住了。 李成绮将头埋在谢明月颈窝中,声音低,却很柔软,带着倦意,“那一百二十人功名尽数革去,之后问罪,明年春,加开恩科。” “是。” “礼部与吏部都牵涉其中,责令严查,无论查到谁,一律法办。” “是。” “先生,以后多穿白,你穿白比穿其他颜色好看。”李成绮极自然地道。 谢明月轻声回答,“是。” 李成绮从他怀中撑着起来,不满问道:“玄度,你是只会和孤说是吗?” 明明不在生气,还要板着脸吓唬人。 谢明月道:“不是。” 李成绮被他气笑了,捏起谢明月的下颌想亲吻,起身时却牵动身上衣料擦磨,他面色微变,松开手。 李成绮从未想过色令智昏这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尤其是,疼得还是他。 谢明月没等到亲吻,有点疑惑地眨了眨眼,“陛下?” 李成绮伸手,把他的脸掰到一边,免得他对着自己。 谢明月忽然意识到了李成绮这个反应的原因,神情中居然流露出几分羞赧,道:“陛下,还疼吗?” 如果说方才谢明月同他说这样话的话,能平息李成绮的怒火,现在谢明月问他疼不疼,只会让李成绮心火烧得愈发旺盛。 若是昨夜谢明月能稍微留情,李成绮今日也不会疼成这样,“你是怎么敢问出口的?”皇帝冷漠地问。 “臣粗通医理,倘若陛下不嫌弃,”李成绮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看起来十分在意,谢明月握住他方才咋砸桌子的手,少年白皙的掌心内被划出了几道红痕,“今夜闲时,臣可为陛下上药。” 谢侯说的朗月风清,一本正经,仿佛真的只是想给李成绮上药。 李成绮被弄出伤痕的几处有些位置自己碰不到,因而谢明月这个建议表面上合情合理,十分贴心。 李成绮朝谢明月微微一笑,少年容颜漂亮,却无端让人看出了阴阴测测的味道,“不必。” 那些地方要是让写明月来上药,最后结果是什么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得很。 李成绮一大早上还特意吩咐青霭,若是他想去长宁殿便出言提醒,而今还不到一天,朝令夕改非是李成绮的习惯。 谢明月声音十分柔和,还带着些被皇帝拒绝的失落,“只是有些位置,陛下碰不到,不上药伤口长久不愈,岂不是更加难受?”指尖划过李成绮手腕上的一个印子,“陛下,莫要讳疾忌医。” 李成绮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挑起谢明月的下巴,吻将落未落,“谢卿说的很对,孤现在去将伤处好好涂药,”他欣赏谢明月面容似的,“谢卿不必担心。” 他松开手,刚要起身就被谢明月拽住了袖子。 “陛下。” 李成绮偏头微笑,见谢明月拉自己的袖子,颇有一种倒转的好笑之感。 先前他在谢明月面前装得乖巧听话,拉谢明月的袖子还要看谢明月有无不高兴,毕竟谢明月喜洁,不愿意旁人近身。 等……李成绮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谢明月既然早就知道他是李昭,谢明月爱慕的人也是他,那为什么在他拉袖子时,做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李成绮反应过来,更要逗逗谢明月出一口当时的气。 李成绮晃了晃袖子,居然没扯过来。 谁能想到谢明月竟会拉人袖子? 李成绮弯眼一笑,道:“谢卿,你不松手,孤怎么去上药?” 谢明月仿佛不解地问:“陛下要去上药?” 李成绮颔首,反问谢明月,“不是谢卿让孤去的吗?” 谢明月抿唇。 从李成绮的角度看,谢明月的神情有点委屈。 你委屈什么? 李成绮心说。 他被弄成这样他都没委屈。 谢明月昨夜力道要是再重些,李成绮都要怀疑谢卿是不是一直在虚与委蛇就是为这一刻行刺了。 虽然疼只占了昨夜不过十中一二,但是意乱过后,就只剩下疼了。 “陛下不带臣?” 李成绮终于等到他问这句话,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着的谢明月,道:“先生事务繁忙,夙兴夜寐,孤实在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劳烦先生,”他眼中似有促狭的光芒涌动,使这张冷艳非常的面容登时生动十分,“孤找别人就可以。” 话音未落,他袖子上的力道一紧,李成绮猝不及防,被拉得往谢明月的方向一倾。 下一刻,冰凉的手指就缠上了他的手腕,宛如蛇环了自己的猎物,手上用力,将皇帝拽入自己怀中。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谢明月的大腿坐起来确实比席上舒服。 他与谢明月贴着,“先生,怎么了?” 谢明月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些浅淡的凉意,“陛下要去找谁上药?” 李成绮手指按说上谢明月的嘴唇,故作思索,“孤一时想不出,宫中太医谁人不可?若图近,青霭满空来不是挥之即来?” 青霭容色清俊,满空来却是人间绝色。 谢明月闻言眸光微沉。 “若是宫外,”李成绮手指插-入谢明月唇间,向上推了推,为了看谢明月口中到底有没有獠牙。 不然怎么会咬人那么疼,舌尖软软地贴上他的手指,李成绮呼吸一窒,暗觉过火,想抽开手,却被谢明月握住,“孤说给先生听,先生听听,是否可用?” “譬如说,”李成绮既然被握着手不让拿开,干脆也不拿开,“譬如说戚国公,譬如宿眠,宿眠长久在花楼,想来伺候人上药也得心应手,譬如孤的那个好……” 口唇被咬住,堵住了李成绮想接着说下去的名字。 譬如李成绮那个出了三代血缘关系单薄得连张纸都没有的好弟弟,宣亲王李旒。 李成绮在谢明月面前总显露真意,也喜欢撩拨谢明月露出些面对旁人不会流露的情绪。 科举舞弊一事李旒也牵涉其中,谢明月简直想不明白宣亲王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值得李成绮一而再再而三地谅解他的无心之过。 李成绮何时是那般随和之人了? 难道就因为是弟弟,所以格外优容? 谢明月少年给李成绮坐伴读时,被李成绮逗弄过,病弱的皇太子斯斯文文地跪坐在他面前,仪态极端方,朝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说出来的却全然不是如此,“谢郎君比我小两岁,可叫我一声兄长。” 谢明月当然不会叫,他那时尚是少年人,脸皮薄得很,况且他也并不愿意,太子多病,看上去比他还羸弱年幼,若是不顾忌礼法,也该是李成绮叫他。 现在却有些后悔。 李成绮上午同青霭说的笃定,到了晚上就又与谢明月腻在一处。 唇齿相依的滋味实在太好,好得让李成绮都觉得上瘾。 明日吧。李成绮心说,明日再让青霭告诉孤,无事别去长宁殿。 …… 宣亲王府管家出门迎李旒,他见李旒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王爷,有您的客人。” 这个时间来的客人? 李旒皱了皱眉,疑惑道:“是谁?” 管家道:“是崔县侯。” 崔颖仪? 李旒大步走进去。 他心中虽然不解,但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因为这位崔县侯,是太皇太后的侄子。 李旒刚踏入正厅,便被崔颖仪一把抓住了手。 崔县侯面色青白,见到李旒,眼泪一下从眼眶中涌了出来,“王爷救我!” 李旒大愕,忙扶起要给他下拜的崔颖仪,“县侯起来说话,”他一边扶曲颖仪,一边道:“来人,拿擦巾来。” 崔颖仪摇头大哭,“王爷,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求王爷念在我往日对王爷尽心的份上,救我一命。” 自崔愬死后,崔氏在李成绮有意无意的打压中一蹶不振,在朝为官者只有虚衔。 而无实职,虽今日崔氏直系一脉还保留着郡侯爵位,但无封地,这位崔颖仪崔县侯,就是崔氏直系一脉本代第一个长到弱冠的,因他父亲尚在,这个县侯,还是李旒向李昭求来的恩典。 崔氏虽不复当年风光,但谁能将崔颖仪如何? 便是连谢明月,都不会无故去招惹崔氏。 能让崔颖仪这般惶恐的,唯有……皇帝。 李旒心中悚然一惊,他握着崔颖仪的手没那样紧了,语气却还是很耐心,“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县侯这样惊慌?” 崔颖仪泪流如注,哽咽道:“我对不起王爷,对不起陛下,”他说的颠三倒四,“王爷拿回策题后,我去问了耿学士,我将题,”他双手掩面,像是不敢看李旒的神情,李旒手上一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痛哭,“卖了,卖了,我对不起王爷,我一时蒙了心……如今陛下已经派人将店查了,求求王爷救我!” 李旒如遭雷击。 策题由皇帝圈定,一般都不会再改。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3节 李旒虽然当时疑惑,却也没有把这当成一桩大事,帝王之心本就不可揣测。 然而今日听崔颖仪之意,方知他凭借着与自己交好,要到了策题,又将策题卖出,还被皇帝发现了! 难怪,难怪陛下要临时改题。 难怪那卢姓考生因为御前失仪便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李旒双目发红,看向跪地求他救命的崔颖仪恨不得生啖其肉。 无心之过,虽过不罚。 然而,皇帝的耐性还能持续多久? 此事到底是他识人不明,才会使策题泄露。 “备马。”李旒声音嘶哑,这两个仿佛被风沙磨砺过那样沙哑,“本王要入宫。” 入宫请罪! …… 谢明月手指插-入李成绮的黑发中,除却最开始的急促,稍后却细水长流般地温缓,待松开,他轻声道:“臣想看看陛下的伤处,愈合得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三十万字了,来发个小小红包吧。 本章留言发红包,啾咪。 完成。 明日零点无了,不用等,白天更。 第72章 秋雨冰冷, 寒气砭骨。 崔颖仪惨白着一张脸被宣王府的下人扶出来,他目光呆滞, 宛如游魂一般, 雨水滴入脖颈,顺着脊骨淌下,冷得他一抖,面色骤变, 喊道:“血!” 宣王府管家惊愕地看着这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崔县侯。 崔颖仪以手一捻, 扬到管家面前,“你看, 血!” 因为他的动作,弄得他半身雨水, 这样冰冷潮湿的感觉令崔颖仪愈发惊恐。 “县侯,县侯,”管家忙安抚崔颖仪, 李旒匆匆走入宫,看他离开时的神情, 恨不得将崔颖仪立刻捆到皇帝面前, 管家不敢和崔颖仪多纠缠,“没有血,”他一手给崔颖仪打着伞, 还要哄他,他伸出手,给崔颖仪看,“您看, 都是雨水。” 崔颖仪脖子猛地一缩, 看向管家的眼神几乎有几分哀求, 但或许雨水太冷,夜风吹过,他如初梦醒般地看向管家,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了。 管家追不上,把伞塞到一腿脚麻利的侍人手中,“快去!” 侍人踏着雨水跑出去。 站在外面的崔府侍人要扶崔颖仪,被崔颖仪一把打掉了手,他上车太急,险些没站稳,从上面滑下来。 “县侯?”车夫几乎被崔颖仪吓呆了。 身上的寒意与马车上的暖气交攻,崔颖仪唇齿颤抖,哆嗦道:“去北苑。” 雨声太大,车夫并没有听清,刚回头想仔细询问,车帘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崔颖仪在里面吼,“去北苑!” 马车疾驰,飞溅起大片水花。 冰冷的雨水顺着崔颖仪的头发淌下来。 他控制不住发抖。 事到如今,只有太皇太后,只有他姑姑能救他。 崔颖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忘不了当年李昭对崔氏的所作所为,他忘不了家中长辈提起皇帝时面上流露的恨意与恐惧。 李昭已经死了,李昭死了。 他在心中拼命地安抚自己。 李昭死了,谢明月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开罪于崔氏,开罪于太皇太后。 只要太皇太后愿意救他! 惊雷炸起,崔颖仪身体猛地颤了下。 紫色闪电将马车顷刻间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照亮了崔颖仪已无人色的脸。 …… 大雨瓢泼,长乐宫中有些说不出的潮湿。 谢明月将发簪从冠中拔-出,又轻轻取了发冠,搁到桌案上,长发登时散落,被谢明月拢到手中。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牙梳,插-入李成绮顺滑的黑发间。 两人气氛稍稍温存,忽然天降大雨,雷声震震,惊醒了意乱的皇帝。 皇帝乘辇回来前还表情古怪地问:“谢卿,你说这可是上天对孤言而无信的惩罚?” 被这种事扰了的谢明月沉默半晌,摇头道:“毋宁说罚陛下,更像在罚臣。” 李成绮极顺手地拍了拍谢明月的肩膀,安抚着说:“纵欲伤身,节制养神,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 这话本没什么,倘若李成绮和谢明月只是一对单纯的君臣,谢明月或许还会对李成绮的关怀受宠若惊,然而他们不是。 谢明月总觉得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仿佛意有所指。 李成绮在镜子里与谢明月对视,朝谢明月一笑。 谢明月垂首,继续给李成绮梳头。 他动作轻柔,甚至说得上小心翼翼。 李成绮还从未见谢明月这样谨慎过,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你便是扯下孤几根头发,孤也不会罚你。” “臣谢陛下宽仁。” 长发绕过指缝,缠绵得惊人。 李成绮发间有淡淡的香气,仿佛是熏香沾染的味道。 明明只是梳头而已,却缱绻得叫人不敢睁开眼睛看。 长乐宫中人见谢明月待小皇帝如此亲密,心中震撼不可言说,旁边几个立侍的宫人见谢明月的动作,不知为何双颊微微红了。 长发垂落。 谢明月温和的声音在李成绮耳边响起,他道:“陛下的头发很好。” 李成绮微微偏头,有点疑惑地看他。 发为血之余。 这样乌黑如云的长发,是多病羸弱的李昭所没有的。 谢明月垂眼。 这是他第二次给李成绮梳头,第一次,是在景阳钟响的那日。 长发划过手指,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触感,谢明月却不舍得放手一般,非要长发如水般地划过掌心才肯罢手。 李成绮见他对自己的头发爱不释手,正要开玩笑说要不孤剪一缕给先生吧,忽有人进来,跪地道:“陛下,宣亲王请见。” 谢明月自若地给李成绮梳头发,仿佛根本没听见。 李成绮皱了下眉,但很快就舒展开来。 “他在哪?”李成绮淡淡问道。 “回陛下,宣亲王跪在宫门外,亲王说没有陛下旨意,不敢入宫。”那宫人看着李成绮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亲王就跪在雨中。” 李成绮往后一靠,翘唇笑了,却是个冷笑的样子,他温和地问:“宣亲王这是在做什么?逼孤吗?” 那宫人听他声音骤冷了,慌乱地叩首,道:“奴不敢……王爷不敢,不对,奴不知道。” 谢明月神情平静地听着,手下动作愈发轻柔,似乎害怕打扰李成绮似的。 无心之过,虽过不罚。 然而这样的无心之过,再一,再二,不应当有第三次,李旒身边那些人,他自己也当整治肃清一番了! 李旒尚未弱冠时凭借秋狩时那一箭得幸于李昭,之后皇帝有意令李旒分谢明月之权,对李旒行事多有纵容。 但是这样的纵容,还会持续多久? 梳子穿过发尾。 李成绮实在太看重一个人有用与否了,他从不会怜悯弃子,在他逐渐信任谢明月之后,他又会纵容李旒到什么时候呢? 谢明月将梳子拢进袖中,安静地站在李成绮身后。 镜中,倒映着谢侯平静的容颜。 李成绮笑意温存,声音却阴寒,“他既然要跪,就到长乐宫外跪,莫要跪在宫门口,丢了李氏一族的颜面。” 无论李旒来不来请罪,李成绮的怒火都不会平息。 不过来,比不来好上太多。 或许当今日皇帝出气过后,便能想起他与自己这个血脉相连的宣亲王的好,说不定,会不再追究。 毕竟,李旒的错误是识人不明,这个罪行,可大可小可无。 那宫人重重地磕了下头,快步出去了。 长乐宫中一片死寂,众人皆垂首无言。 炉中的香已燃尽了,谢明月过去,取了香舀入香炉中。 他拿香匙的手指素白,远甚府库中所珍藏的白玉。 李成绮起身就走。 谢明月放好香,方跟上去。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4节 李成绮随手抽了本书,面无表情地看。 谢明月便跪坐到旁边,无声地看他。 风雨愈大,李成绮甚至听到了雨打窗棂的响声。 “谢卿,”李成绮合上书,“有话就说。” 谢明月眨了眨眼,以谢明月对李旒之成见与积怨,很可能说出一句臣无话可说,可他开口,却道:“陛下,王爷毕竟是陛下血亲。” 那是什么血亲? 血缘单薄得出了三代,当年若非谢明月权势太盛,李成绮有意压制,哪里会有这样一个血亲。 谢明月话说得极柔和,仿佛两人从未有过旧怨。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谢明月茫然地与李成绮对视。 李成绮放下书,意味深长地说:“谢贵妃,好贤德啊。” 谢明月笑而不语,起身过去给李成绮倒茶。 “谢卿,你就不怕孤听了你的话,真想起孤同自己弟弟的旧日情谊,”李成绮撑着下颌,笑吟吟地问,只是他眼中半点笑意也无,“一时心软将李旒带入长乐宫,听他说自己无意为之,孤不做责罚,反而与他没有龃龉了?” 谢明月将茶推到了李成绮手边,“陛下,水温正好。” 李成绮扣住了他握茶的手。 “谢卿,还未回答孤。” 要是李成绮能被几滴眼泪,几句悔恨打动,李成绮就不是李成绮了。 谢明月垂眸,恭顺回答:“一切全凭陛下的心意。” 李成绮松开手,拿走了茶。 他眼神冷然,方才的笑容一扫而空。 李成绮轻啜一口茶,道:“先生,出去告诉李旒,告诉他不必再来。” “不必再来?”谢明月问。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间地收紧了一下。 难道就只因为是弟弟,便值得李成绮这般宽容? 当年康王,李成绮可是半点没留情面! 李成绮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玄度,你从前可不会问这样的话。” 有些事,李成绮从不降明旨,需得臣下自己领会。 谢明月道:“是,臣明白了。” 他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立刻有宫人过去为他打伞。 谢明月接过伞,自己走出殿外。 明瓦灯悬在宫门口,于暴雨中摇摇晃晃。 李旒在外面跪得难捱,唇色青白,面无人色,他听见声音,近乎于惊喜地抬头,却对上了谢明月沉静的面容。 谢明月眼睁睁地看着李旒的眼中的喜悦褪去,只剩下惊。 这个时候,为什么谢明月在长乐宫? 李旒唇色愈发惨白,在雨中几乎跪不住。 谢明月道:“陛下请王爷回去。” 水珠顺着李旒的面颊滚落,冷雨中李旒几乎睁不开眼,他声音嘶哑,“我要见陛下。” “陛下已经歇下了。”谢明月语气淡淡:“王爷浑身湿冷,想来也不愿意这样见陛下,将凉气染到陛下身上。” 他一席话冠冕堂皇,说得李旒哑口无言。 雨水打湿衣袍,李旒分不清是身上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新帝行事,实在太像李昭。 李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这时脑中竟然全是先帝苍白冷艳的面容。 竟,这般相似。 那些被他亲手掐灭的荒唐想法在心中疯长。 谢明月话已说完,朝李旒略一点头,转身进殿。 袍角一转,消失在他眼前。 李旒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在漆黑石砖上深深叩首。 他与谢明月之间的龃龉,或许在他第一次朝圣时便有了。 那支李昭命人给他的箭,那份,从前只有谢明月有的荣宠。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过是李昭一枚用起来还算趁手,但是比不过谢明月的棋子。 可他棋子做的尽善尽美,李昭待他,便日益亲厚,有时候连李旒自己都分不清,李昭对他的好,究竟是对于臣下的赞赏呢,还是出于一个兄长对待弟弟的优容。 帝王的宠信,宛如最令人上瘾的毒-药,既然尝过,就绝不可能轻易罢手。 他自然愿意谢明月与他分庭抗礼,于是在皇帝面前,多有不利谢明月之举。 有宫人上前,欲扶李旒。 李旒避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殿中,谢明月道:“去太医院寻最好的太医到宣亲王府上,务必,不让今日淋雨伤及王爷身体。” 青霭一愣,道:“是。” 务必,不让李旒有任何在李成绮面前装模作样的机会。 谢明月踏入殿中。 李成绮已经在认真看书了,灯下,他轮廓柔和了不少,看起来居然没有那样高不可攀,难易亲近了。 他平时的庄重自矜,与现在的随意闲散形成了极致的反差,任谁见了皇帝这样一面,都会觉得自己备受皇帝宠信。 连谢明月都不能免俗。 纵然他清楚这一切,并不能意味什么。 李成绮没有开口询问李旒之事,谢明月当然不会主动提起。 书中内容仿佛很是有趣,李成绮看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抬眼,道:“先生燃得是降真香?” 谢明月颔首道:“是降真香。”他语调轻柔,安抚着李成绮的心火,“臣闲时看书,看到此香燃之能引鹤降。” 房舍屋宅倘有怪异,即烧之,可辟邪。 作者有话说: 周二更新可能不在零点,今天满课,晚上才腾出时间码字,不好意思。感谢在2022-05-15 23:42:35-2022-05-16 21: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崔颖仪快马加鞭至北苑, 大雨仍未停歇。 隔着雨幕,北苑护卫扯着嗓子对车夫喊:“已经宵禁了, 县侯明日再来吧!” 车夫想起方才崔颖仪惊恐的模样, 知道今日若是不见太皇太后,此事必然不能了,自己极有可能被迁怒,提气道:“既然知道是县侯, 你还敢拦?耽误了县侯的大事, 你有几条命够顶!” 那护卫不为所动, 只道:“太皇太后有令, 入夜后,谁都不许打扰。” 崔颖仪小半是被雨淋过的冷, 大半却是怕,在马车中牙齿颤颤相磨,隐隐听见外面自己的车夫在同护卫争执, 那些怕忽然成了无尽的怒,他撩开车帘, 叫护卫过来, 面无表情地问:“你方才说谁有令?” 那护卫看不清崔颖仪的脸色, 只当是雨大,崔县侯听不清, 靠近了马车,恭恭敬敬道:“太皇太后有……”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 崔颖仪将方才在宣亲王那受的冷落与恐惧尽数倾注在这一耳光上, 那护卫又不设防, 竟被一耳光打倒在地。 崔颖仪清秀眉目已然狰狞, 狠声发问:“亏你嘴里还口口声声说着太皇太后, 你眼里有太皇太后吗?你知道本侯是谁?本侯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 护卫跌坐在雨水中,纵然雨水冰冷,却遮盖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楚,他捂着脸,眼前直冒各色光华,张嘴正要请罪,一股腥甜便随着雨水入口,方知是刚才咬破了唇角。 崔颖仪解下马鞭,往车夫身上一扔,几乎有些癫狂了,“去,打死这眼中无君无父不分尊卑的东西!” 车夫一愣,犹豫着伸手去捡马鞭,就被崔颖仪一脚踩在了手上,“去!” 北苑门口的护卫对视一眼,手已叩在了刀上。 那倒地的护卫眼中的狠意一闪而逝,他舔了舔唇角的血,以刀撑着站起来。 “去!”见他敢起来,崔颖仪更怒。 “县侯!”一女音忽然传入众人耳中。 几个护卫听出是太皇太后身边女官的声音,叩刀的手不由得一松。 众人看去,果然见四个提灯侍人簇拥着一着宫装清丽女子过来,宫装高鬓。 即便这样一身庄严打扮,看起来仍十分年轻,脸有些少女的圆润,眼睛清亮,却仪态庄重,不怒自威。 “澄瀛大人。”崔颖仪见这女子过来,火气瞬间云消雾散,面露喜悦之色,“可是姑姑要大人找我进去?” 澄瀛看了眼那护卫沾满泥水的官袍,又扫过他带着血渍的唇角,朝门口的护卫道:“来人,过来同他换一晚,”她目光严厉,仿佛很是挑剔似的,“一身泥水怎么在北苑当差,回房中换件衣服,弄好了脸上的伤再来,免得丢了太皇太后的脸面。” 澄瀛不理崔颖仪,而径直同那护卫说话,话虽不客气,维护之意却溢于言表,她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女官之一,她的所为,好似在太皇太后心里,自己这个亲侄子还没个护卫重要一般。 崔颖仪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向澄瀛发作,只怪声怪调地说:“弄得好像这护卫是姑姑脸面似的。” 澄瀛淡淡道:“门面门面,这护卫守得是北苑大门,可不就是太皇太后的脸面吗?” 那按澄瀛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他打了太皇太后的脸?! 崔颖仪怒极,但想起澄瀛的身份,想起太皇太后对澄瀛的宠爱,生生忍耐住,只道:“请问澄瀛大人,姑姑可是要见我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5节 澄瀛站在伞下,隔着雨幕,她面容有种别样朦胧之美,动人非常,“他说的没错,宵禁之后,太皇太后不见任何人。” 崔颖仪一口气被憋得差点没上来,但想起李昭当年的手段,还有谢明月一日杀三帝的疯子行举,姿态放得更低,“请澄瀛大人转告,我当真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来找太皇太后,关乎,”他颤了下,“关乎性命。” 澄瀛不为所动,“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但她老人家歇下前说,要您回府去。” 崔颖仪面色登时惨白一片。 到了这种时候,太皇太后都不愿意救他,他还能找谁? 思及此,竟泪如雨下,颤声道:“那请澄瀛大人转告,”他声音哽咽,“求太皇太后赐侄子一棺木敛尸吧。” “太皇太后让我告诉县侯,回家去。”澄瀛重复了一遍,语气分毫未变。 崔颖仪忽地想到了什么,惊喜地抬头。 太皇太后既然要他回家,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澄瀛说完,朝崔颖仪见了一礼,转身回去了。 崔颖仪忙躬身见礼,口中道:“侄子多谢太皇太后恩典。” 有个在澄瀛身边不久的侍女,听到这声忍不住回头看,他们已经走出了好远,那崔颖仪还躬身站着呢。 进入寝宫,澄瀛脱下沾了湿气的披风,忙有人接去。 她往内殿走。 愈走,愈暖,也愈香。 有宫人为澄瀛撩开珠帘。 “太皇太后。”澄瀛声音轻轻的,同方才面对崔颖仪时一点都不同,她语调柔软,尾音带着点京中没有的上扬,显得极为活泼娇俏,像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奴婢回来了。” 塌上阖目养神的女人懒洋洋地抬眼,那一瞬间光华流转,竟将殿中所娇养的芍药都比下去了。 这是一个美得几乎灼眼的女子,容色冷而艳,却并不像一朵招人的、带刺的花,她的美丽睥睨傲慢,高不可攀,使人不敢直视,而不敢生半点亵渎之心。 第一次见到她的人,第一眼绝不是被她的美丽所折服,而是她身上那令人忍不住跪拜的威势。 她从年岁上讲已不年轻了,从样貌上却看不出年龄。 这个女子,有周朝最尊贵的身份——她就是太皇太后崔桃奚,乃是崔侯之妹,文帝生母,惠帝发妻。 自出生起,便众星捧月尊崇无比的崔氏女。 李昭面上的十分艳色,尽数源于这个美丽的女人。 澄瀛端来茶送到崔桃奚唇边。 崔桃奚略尝了口,才问道:“说吧。” 澄瀛乖顺道;“是。奴婢到时,崔县侯正在打骂护卫,奴婢见那护卫满身泥水,脸都被打破了,就大着胆子阻了县侯。 幸而县侯大人有大量,未与奴婢计较,然后还问了几遍姑姑什么时候见他,奴婢说太皇太后让县侯先回去,县侯虽然看着不高兴,却没多说什么,现下应该已经回府了。” 她伺候崔桃奚多年,早已不需崔桃奚吩咐,便能领略她的意思,将茶收了。 “姑姑?”崔桃奚哼笑一声,“多新鲜的叫法。” 有宫人给澄瀛搬来了绣凳,澄瀛却眼巴巴地盯着崔桃奚腿边的位置,有个极漂亮的青年正跪坐在那,给太皇太后按腿。 澄瀛往前走了两步,笑眯眯地说:“县侯从前是畏惧着太皇太后,想亲近,却不敢这样叫,如今急了,倒把心里话逼出来了。” 那青年人感觉到澄瀛站在身后,却不愿意起来。 像此种绝色虽少,却不是北苑唯一,能在太皇太后身边露一次脸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他舍不得走。 崔桃奚看了眼不坐凳子的澄瀛,“你站那做什么?给我挡光吗?” 崔桃奚从未自称过哀家,就如李言隐还活着时她不称臣妾一样。 澄瀛吐了吐舌头,往软垫上一跪,自若地挤到崔桃奚腿边,手往崔桃奚腿上一搭,力道得当地按了起来,“本来嘛,奴婢出去一趟凄风苦雨的就冷得厉害,太皇太后身边暖和,”她抬眼看人,显得十分娇俏可怜,“太皇太后就当发慈悲了,疼疼奴婢吧。” 她偏头,看向那美人,眼中意味十分明显。 美人登时垂首。 他不敢碰到崔桃奚的手,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故而缩手缩脚。 崔桃奚听澄瀛这般牙尖嘴利,却也没说旁的话,只慢悠悠道:“可惜了,不是崔愬的儿子。他若是崔愬之子,不必崔愬气得起尸来打他,我就要先把他绑在祠堂跪祖宗了。” 她在灯光下审视着自己有着淡淡细纹的手。 姑姑,也是崔颖仪配叫的? 澄瀛笑着不接崔桃奚的话,“娘娘,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她答得天真烂漫,无所拘束。 她长发垂散着,黑亮顺滑得宛如一批锦缎。 崔桃奚摆摆手。 那美人也看见了崔桃奚的举动,心中一喜,且等着澄瀛离开,不想有人凑到他跟前,悄声说:“郎君,且该走了。” 澄瀛垂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美人脸色青了又青,白了又白,却不得不走,委委屈屈地看向崔桃奚,不曾想崔桃奚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镯子,入了神似的。 他只得不甘心地起来,随宫人走出去。 “下了这样大的雨,明儿就是官道也不好走,”澄瀛仰着头道:“娘娘还要回宫呀?” 崔桃奚坐起来,澄瀛也随着她的姿势调整动作,系了玉坠子的长发摇摇晃晃,崔桃奚看着,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毕竟是崔氏子孙。” 那就算是死,也得衬得起崔氏身份。 他不是说,要一好棺材吗? …… 李成绮今日本就气不顺,李旒来请罪后心情更是肉眼可见的恶劣。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床帐微动,谢明月安静地进来,他已换好了寝衣。 李成绮看了一眼,又继续面无表情,只是方才那一眼,谢侯的神情似乎有点紧张,李成绮未成婚过,不知道是不是命人陪侍也是这个样子,李成绮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方看出谢明月的神情绝不是紧张,和紧张毫不沾边。 “有话就讲。”李成绮道。 “多谢陛下。”谢明月回答。 “谢孤什么?”李成绮想起上个大雨天他强留谢明月的场景,今日却不需他强留了,“谢孤令先生留下?” “谢陛下的寝衣。”谢明月道。 这衣裳长短合适,大小也合宜,小皇帝如今的身量,可穿不上这样的衣服。 可长乐宫却有这样的寝衣。 他坐到李成绮旁边,李成绮干脆一靠,伏在他膝上。 这样面无表情,可比坐着面无表情的舒服多了。 李成绮仰躺着看他,见谢明月神情平然,眼中似有笑意。 李成绮心中憋闷,看不得别人高兴,要是旁人尚且能忍耐,面对谢明月就只想作弄使坏,他手指勾了勾谢明月垂下的长发,“先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谢明月沉默片刻,道:“有。” “讲。”李成绮道。 谢明月抿了抿唇,从李成绮的角度看,谢明月的神情中居然有几分犹豫,可若是不问,仿佛又极心焦。 “先生。”李成绮半撑起身体,“孤可让先生问了,先生若是今夜不问,那以后也别问。”他声音柔软,带着点暖暖的热气,几乎在诱惑了。 “臣想问,”谢侯顿了顿,“这寝衣是谁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抱歉。 本章留言发红包。感谢在2022-05-16 21:59:38-2022-05-17 23:3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李成绮听完那瞬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他不由得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抿着唇,乖乖巧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成绮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 他以为谢明月会问李旒的事情, 就算不煽风点火,也不会熟视无睹,然而谢明月却问出了一个完全超出他预期的问题。 到底是孤有毛病还是谢明月有毛病? 李成绮想了想,最终笃定, 一定是谢明月有毛病。 这玩意是谁的很重要吗?不都能穿? 李成绮手指拽了拽谢明月的长发, 迫使谢明月低头看他。 李成绮板着脸, 失望至极地教训谢明月,“玄度,孤原本以为你是心中唯有国事, 不想,竟也被这些儿女情长束缚了心志,是谁的如何?” 如果五年前有人和他说, 陛下,谢侯其实是个在小处极斤斤计较之人, 面对心上人时尤甚。 李成绮大概会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这人, 苦口婆心地说, 不必参谢侯私事。 这点捕风捉影,不对, 捕不着风也捉不着影的事也值得拿到他面前说?况且谢明月能有心上人?谁?传国玉玺吗? 但现在,李成绮疑惑地扫过谢明月的脸,这人真是谢明月?而不是在温泉行宫时就被那处的精怪掉包了? 谢明月垂眼, 睫毛颤着, 看起来很委屈。 李成绮顿了下。 当年要是谢明月在他俩私下相处时总这样, 那么谢侯大约此刻真是谢贵妃了……谢贵太妃。 “不会是,”谢明月声音低低的。 李成绮却听清了,他听见后神情凝滞一瞬。 “你……”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6节 谢明月看他,等待着李成绮的下文。 李成绮由衷道:“真敢想。”他被这个回答气得想笑,“玄度,你整日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卿,你这个想法,很大逆不道啊。 他起来,啾了谢明月唇角一口,见他耳垂慢慢染上红色,方满意地躺会到他膝上。 谢明月的反应,简直完美契合了李成绮幻想中的那种正人君子,不经逗,亲上一口都会害羞,被撩拨狠了神情无奈隐忍,耳尖通红通红,好像看他一眼都不敢。 但即便如此羞涩,也没有妨碍谢明月掐着他喉咙亲他。 “孤的。”在谢明月开口之前,李成绮道。 谢明月愣了下。 李成绮现在穿这样的衣裳并不合适,如果要穿,只能是从前。 “料子太单薄,孤穿过一回便命人收起来了。”李成绮手指捏上谢明月的耳朵,指尖在耳垂上留下一个印子,“玄度,可满意了吗?” 指下愈烫。 李成绮看着谢明月的眼睛,不躲反迎,捏着下巴亲了一小口,品尝茶点似的,却难得浅尝辄止。 谢明月定定地望着他。 李成绮喃喃道:“温泉内有硫磺,应该不生蛇才对。” 谢明月低头,极温和地看他,“陛下说什么?” 李成绮迅速往边上一滚,“孤说,孤方才骗你的。” 谢明月半跪在床边,“真是骗臣的?” 李成绮笑着抱住被,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谢卿,好好在孤身边睡一夜,明早孤告诉你是真还是假。” …… 宣亲王府内,李旒安静地坐靠在床边。 他回府后,虽没有发烧,然而仍觉身体不适,昏昏沉沉,又不愿意开口同旁人说话,便躺在床上捱着,一面捱一面想今夜在长乐宫种种,愈发艰难。 幸而太医及时到了,小心翼翼为他把脉开药。 对上李旒希冀的眼睛,太医垂下头,喏喏道:“是太傅要臣来的。” 李旒从嗓子中挤出一声哑笑,道:“替本王,谢过太傅。” 他喝过药,身上热度散了,就觉得冷,却分不清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冷。 李旒疲倦闭上眼。 在他第一次于秋狩得皇帝宠信时,宗室中便有人妒忌,称他这样的身份,不配立侍皇帝左右,还有人说,他那日所得的优容本来都是谢侯的。 李旒闭上眼,就想起秋狩那日,他狩猎来的,被视为祥瑞的白鹿。 那头白鹿…… 如果没有那头白鹿,他或许此刻是个碌碌无为,毫不起眼的宗室子。 从一开始,就是偷来的。 可他,可他还是心里藏着点奢望,可他终究不甘心。 “王爷,王爷。”隔着床帐,管家声音放得很轻,“赵上行大人来过了,听说王爷身体不适,便没有过来。” 赵上行? 李旒按了按欲裂的眉心。 赵上行来找他做什么? …… 翌日一早,两人皆去了长宁殿。 有谢明月将文书润色过,李成绮听舞弊详情时面色比昨日稍微好了一些。 待文书全部整理完,谢明月刚要开口问昨夜的事情,青霭却突然急匆匆地进来,看了眼坐在李成绮旁边的谢明月,犹豫了下,低声和李成绮道:“陛下,太皇太后来了。” 此言一出,李成绮与谢明月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讶,但心中旋即有了猜测。 我娘居然来得这般不声不响。这是李成绮觉得最值得惊讶的事情。 “陛下。” 李成绮摆摆手,随手将文书搁到一边,“孤自去,先生便不必同往了。” 谢明月将他随便搁置的文书放到该放的地方,颔首道:“是。” 李成绮上辇,回长乐宫。 方入庭院,已觉长乐宫内外气氛紧绷,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季氏与李成绮碰上,屈膝见礼,无声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这倒,一点变化都没有。 李成绮心道。 他快步走进内殿。 从他登基之后,他与崔桃奚一年尚且见不上一次面,母子之间冷落至此,两人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早就习以为常。 然而毕竟是死而复生后再见,饶是亲缘单薄,李成绮心绪都有些复杂。 李成绮入内殿,只见一高挑的女子,还未看清脸,便下拜道:“太皇太后。” 新帝乃是先帝侄子,又与太皇太后一贯不亲近,第一次见面便行跪拜礼,使众人不由得一惊。 有心思活络者已经在想,太后若是知道这事,会不会又心有不满。 新帝既然愿意跪,崔桃奚也十分给他面子地亲自去把小皇帝扶了起来,“陛下不必多礼。”然而张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话她说的十分敷衍。 李成绮被扶着站起,两人在他抬头时,对视一息,竟俱沉默。 崔桃奚发间红宝流光耀目,寻常人带这般艳丽的首饰恐怕会被珠玉喧宾夺主,而崔桃奚容色太美,气势太盛,明珠宝玉尽数成了她的陪衬,衬得她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更尊贵逼人,岁月似乎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格外优容,她面容上没有半点苍老苍老的痕迹,唯有一双眼睛,泄露了她并不年轻的事实。 这是一双深沉的、冷冽的、看尽了一切却没有看倦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看着李成绮,眼中亦有惊讶,惊讶于小皇帝与李昭的肖似。 李成绮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毕竟要人接受一个人可以死而复生这件事太难了,很容易被当成疯子,况且崔桃奚并不很在意这件事。 仿佛没有谁,她都能活得很高兴。 崔桃奚开口,声音中带着点微妙的笑意,“我听人说,李旒选了个与李昭很相似的小孩当皇帝,我从前还不相信,今日见你,方觉流言浅显,”她眼睛弯了弯,是个笑的样子,“你真不是我那儿子的沧海遗珠?” 崔桃奚说的直接,她也是唯一一个能毫不顾忌地说小皇帝与李昭长得相似的人。 李昭五官并不十分像崔桃奚,然而他眉眼中的艳色,却尽数源于崔桃奚,任谁见了他们俩,都会一眼看出他们的血脉亲缘。 而李愔因为与李昭有些相似,连带着甚至有些像崔桃奚。 李成绮没想到崔桃奚见到自己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他摸了摸鼻子,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迎着崔桃奚略有探究的目光,他好像个脸皮薄,易害羞的年轻人那样有些尴尬地回答:“大概不是的,年纪对不上。” 李愔要是李昭儿子,那得是李成绮十二岁时生的。 还有,李旒和李昭。 这两个称呼纵然李成绮早就习惯,但还是被噎了一下。 在他娘心里,他的地位居然和李旒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宗室子没什么区别。 崔桃奚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以李成绮对崔桃奚的了解,太皇太后绝不是在对他早死惋惜,而是感叹他没用。 李成绮:“……” 他都死快三年了,他娘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当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的庆贺十分真挚,没有半点阴阳怪气之意。 当真。 满空来过来端茶。 崔桃奚轻啜一口,惊讶地哦了一声,她放下茶杯,似笑非笑道:“你真与李昭没关系?” 李成绮面上流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惊疑,“孤,孤是先帝的继子。” 崔桃奚望着他的脸,轻轻笑了一声,茶水倒映着她的容颜,她道:“喝茶的口味却是一模一样的。” 女人声音里难得没有那样多的漫不经心,其中似乎藏着真意,李成绮听得怔然一息。 自从同谢明月狼狈为奸后,李成绮也不需在谢明月面前装模作样,干脆将长乐宫的茶全都换成了自己从前爱喝的那种。 崔桃奚与李成绮之间亲缘单薄得几乎可谓没有,李成绮不曾想过崔桃奚竟能记住自己喝得是什么茶。 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不过须臾之间便笑容如常地回答:“先生说这样的茶先帝喜欢,孤既然是先帝的继子,处事品味都该是一样的。” 崔桃奚听完淡淡道:“这样的茶要日日喝,你受委屈了。”她将茶杯往外推了推,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所以您是嫌茶难喝啊? 李成绮端杯喝茶,借此掩饰住自己不知道怎么放的嘴角。 崔桃奚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展颜一笑。 在李成绮还没放下茶杯的时候,她又道:“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来看你。” 李成绮心说儿臣可知道。 崔桃奚连他死前都没过来,现在能亲自过来看个和他样貌相似的小皇帝,绝对不是为了看看他俩到底长得有多像的。 李成绮很理解,毕竟要是他儿子逼自己丈夫退位,又杀了自己亲哥,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李成绮就算心再宽也不会和自己儿子有多深感情。 能维持表面上的体面,已是这对母子竭力克制的结果了。 李成绮放下茶杯,笑眯眯地说:“太皇太后,请讲,孤洗耳恭听。” 他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时就更加明显,眼睑上一颗红痣艳丽夺目,宛如一漂亮精怪。 “昨天晚上,我族侄崔颖仪来北苑找我,你可知晓吗?” 李成绮对上女子含着笑意的眼睛,他从前就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撒娇卖乖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开诚布公,“知道。”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7节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来我吗?” 昨夜李旒跪在长乐宫请罪,崔颖仪从宣亲王府败兴而归,急往北苑,李成绮怎么可能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手指擦过杯子上精巧的描金,那处停着一只凤蝶,翅膀极绚丽,几乎于它所停留的花朵一色,“舞弊案?”为显恭顺谨慎,他在问,不是在说。 太皇太后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星点满意。 对于皇帝的满意。 她收敛了几分那逗弄少年郎的轻佻,“不傻。”崔氏的贵女如此评价李成绮。 李成绮又摸了摸鼻子,羞赧道:“父子相似,孤自然是有几分像先帝的。” 崔桃奚点点头,“你却当真像他。” 她说的应该是厚颜无耻。 李成绮垂下眼睛,想着谢明月在他面前故作恭谨的模样,他声音轻轻,“敢问太皇太后,有何见教?” 长长的护甲轻轻地,敲了下桌,发出了咔地一声。 崔桃奚说:“如果我说,崔颖仪是我侄子,我爱其如珍宝,要你不追究,你会如何?” 李成绮静默一息。 “科场舞弊,所参与者绝非颖仪一人,所牵连者凡几,法不责众暂且不提,且只说处置这些人所流的血,便足够染红半个长街了,其中的血,也不必非要多颖仪一个。”崔桃奚平静地,冠冕堂皇地同李成绮说着这样的话,“颖仪是本代崔氏唯一弱冠的男丁,他若有事,我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也无法向祖宗交代。” 她说完,朝李成绮粲然一笑,“小皇帝,你说呢?” 长乐宫中安静下来。 李成绮抬眼看她,只看见女子璀璨夺目的笑意。 崔桃奚好像并不着急得到一个答案,她慢悠悠地等待着,等待着李成绮回应。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更新不稳定,因为疫情原因所以提前一个半月放假,各科都在疯狂加课。 对不起,我存稿还是存的太少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您什么时候是这样重感情的人了? 李成绮心说。 崔桃奚笑吟吟地看着他。 她本就是个雪肤玉貌的美人, 几十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看上去没有半点老态。 反而使她的美丽更加尊贵, 更加高不可攀, 莫说是仰视,在她面前,仿佛抬头看上一眼都是不敬。 少年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茶香满溢, 他不明白自己这的茶怎么就令太皇太后这样看不上眼, 轻啜一口, 细细品味。 算算时辰, 章逐薮应该已经往崔宅去了。 他不着急。 一点都不着急。 崔桃奚极有耐性。 长乐宫原本是她丈夫的寝宫,后来又是她儿子的寝宫, 她来长乐宫,与回家无甚区别。 她看向李成绮。 少年人安静喝茶,姿势仪态俱是无可挑剔的漂亮, 面上似有苦恼之色,仿佛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 正在犹豫。 因为垂眼, 那颗红痣若隐若现。 但仔细看也没那样像, 至少气韵神情全然不像。 李昭十八岁时性格远不如眼前的少年性格跳脱,满腹心机怨恨算计。 可他还是装得不问朝事, 每日不过寻欢作乐而已。 最为疼爱的,唯一真心实意对待的亲妹妹出嫁不足半年就被磋磨得归国,名义上是省亲, 实际上是求救, 回来时见兄长病势缠绵, 比自己出嫁时更为厉害, 以灼灼待长兄之心,怎么可能对李昭说得出自己的遭遇? 说不出,扮得若无其事,又怕被李昭看出,在家一月,与兄长见面不过寥寥数次。 一月后灼灼回去,面色如常地拜别父母兄长。 后来李昭隐隐约约猜到灼灼境遇,带人出城去追,却被李言隐下令一箭射下马,他坠马时摔断了胳膊,回府便高烧不醒,十几日半梦半醒,得来了灼灼自尽的消息。 有时连崔桃奚都惊讶,在灼灼死后的日子里,李成绮面对着李言隐时表现得照旧恭谨孝顺,他那时,究竟在想什么。 太不像了,这样看,就一点都不像了。 少年像十八岁的李昭,眼中的鲜活却不是李昭曾拥有的。 崔桃奚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经意间眯了下眼睛,仿佛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眼神似的。 李成绮放下茶杯,“此是太皇太后家事。” 崔桃奚略一颔首。 “更是国事。”李成绮淡淡补充,拜崔愬所赐,他对崔氏族人没有任何好感,当然,他对李氏都没有,他向来一视同仁,“太皇太后说了,若是将牵涉舞弊案中的人都杀了,流出来的血足够染红半个长街,既然如此,何妨再多崔颖仪一个?” 他微微凑近,像是怕崔桃奚听不清似的,慢慢地、柔和地、谦卑地说:“舞弊一事乃是死罪,何况崔颖仪并非只是牵涉其中,他是主谋,太皇太后,您明白孤的意思吗?” 崔桃奚抬眼看他。 她有双浓墨重彩的眼睛,不笑时冷冽而威严,叫人只想在她脚边叩拜,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忤逆。 李成绮与她相望时眼神平静。 “那就,”涂着暗红蔻丹的指尖轻轻划过案面,女人声音不高不低,还含着点如常的笑意,“劳烦陛下,给他留具全尸。” 话音既落,少年皇帝果不其然看她,眼中闪过惊讶。 崔桃奚语气淡淡,“这样,方才不算辱没了我命人挑的好棺木。” 少年人正襟危坐,然而崔桃奚注意到,他的肩膀有一瞬间的放松。 因为她不为崔颖仪求情放松吗? 崔桃奚觉得有点好笑,相识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崔桃奚却已经知道这少年人绝不会因为她求情而不处置崔颖仪,既然她的意见无用,那么何必在乎? 李成绮唇角似乎有一丝笑意,“是。”他道:“多谢太皇太后。” 以李成绮之冷情,与皇室亲族内部之凉薄,李成绮与崔桃奚能表现得如此体面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他们母子二人,永远都能在要紧的事情上达成共识。 譬如说,崔愬该死。 在这点上,他们的默契无言,一拍即合。 崔桃奚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瞬,嗤笑一声,似是嘲弄,又似是戏谑道:“该是我谢陛下才对。” 李成绮立刻起身,“不敢。” 崔桃奚看起来很是索然,但也懒得挥手阻止。 小皇帝愿意拜,那就让他拜。 “孤无意于为难崔氏一族,”这当然不是真的,崔氏族人当年因为崔愬的缘故飞扬跋扈横行一时,时人称天下分二姓,其中所说的一姓自然是李氏,另一姓便是崔氏,李成绮对于崔氏的厌恶可谓根深蒂固,他登基后,一是人心不稳,二是崔氏是崔桃奚娘家,也是他外祖家,故而没有将事情做绝,“舞弊一事,孤亦十分痛心。” 少年垂着眼睛,面上流露出了悲恸之色,“崔氏名门望族,累世公卿,竟出了此等人,一定是孤疏忽了缘故。” 崔桃奚似笑非笑地看了装模作样的李成绮一眼,很是疑惑地问:“治家不严,陛下何辜?我竟不知,陛下身上也流有崔氏的血。” 太皇太后说的半点不客气,李成绮垂首,回答得有理有据,“孤是先帝之子,崔氏与陛下相连,自然也与我有关。” 这孩子是真一点脸都不要。 从这点上看,还颇像李昭。 有宫人上来换了数碟茶点,样样精致。 崔桃奚挑了碗桃汁酥酪,酥酪入口绵软,奶香淡淡,桃味清甜,桃肉先前糖渍过,保留了桃子本身的甜味,又去掉了其中的酸涩。 李成绮见她吃了两勺才放下,心里想着晚上就把做这道茶点的厨子送到北苑。 然后尝了块金丝糕,她不喜欢,只尝了一点。 青霭站在珠帘外,轻声唤了句,“陛下。” 李成绮示意他进来。 青霭到李成绮身侧,声音放得很低,“章大人来了,陛下可要宣见吗?” 李成绮看向太皇太后,崔桃奚知道他就是象征般地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无可无不可,“陛下是天下之主。”她笑道,像是在笑李成绮多余还不得不做的行止。 李成绮道:“让他过来。” 章逐薮大步进来。 看见有女眷在脚步顿住,停在珠帘外。 崔桃奚兴致缺缺。 他下拜,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抬头看,道:“陛下……” “太皇太后。”李成绮提醒。 章逐薮面色不变。 谁人都知道崔颖仪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半个时辰前刚刚抓了人家侄子,现在要当着这整个周朝最尊贵的女人面前说,陛下,崔县侯已经被抓了。 幸而章逐薮干的就是除了皇帝都要得罪人的事,叩首道:“陛下。” 他在等李成绮让他说。 李成绮道:“讲。” 章逐薮。 欲侯首领。 崔桃奚有一息惊讶。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8节 赵上行是李言隐一手提拔上来的,却在李成绮逼宫那夜倒戈向李成绮。 纵然于李成绮而言有功,李成绮却从未全然信任过他,虽然仍令他做禁军首领,但后来设欲侯,分禁军权。 这位欲侯首领是李昭豢养的疯狗,如今毕恭毕敬跪在小皇帝眼前,难得让崔桃奚感受到了何为世事巨变。 “臣已按陛下吩咐,人犯俱已送到刑部候审。”其中考生一百二十人,卢生被人杀了,所以少一人,也正因为他被杀,章逐薮找到杀人者。 逼问之下,方问出他受崔颖仪嘱托杀人,因为卢生,是一百二十一种,唯一一个见过崔颖仪的。 或许卢生根本不知道舞弊案主谋就是崔颖仪,但为无患,他必须死。 这些人犯中,自然包括崔颖仪。 崔桃奚将一块绵软的糖糕放入口中,神情淡淡,浑然不在意。 在崔氏是先帝眼中钉肉中刺,眼前这位新帝口口声声称三年无改父志的情况下,崔颖仪此举,无意于想带着全族一起死。 先帝对崔氏打压却没有赶尽杀绝,仍旧保障了崔氏表面上的荣华,因为他是崔桃奚的儿子,与崔氏血脉相连。 然而新帝不同。 新帝和崔氏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崔桃奚虽性格凉薄,但还不愿意因为一个蠢货葬送全族,族中有些人是该死,但大部分人确实无辜。 “孤知道了。”李成绮道:“文书送到长宁殿。” 章逐薮道:“是。” 他见过礼之后起身出去。 长宁殿是谢明月办公所在,崔桃奚挑了下眉。 她听闻小皇帝亲近谢明月而远李旒,今日一见他所为,果然如此。 崔桃奚道:“陛下日理万机,我不叨扰了。” 李成绮起来送她,“太皇太后不多留几刻?”他想了想,“御膳房新来的厨子有几道菜做的尚好。” 面对崔桃奚,除却公事,他连其他话都找不出。 崔桃奚笑眯眯道:“菜虽好,茶却难喝。” 李成绮无言以对,送崔桃奚出殿。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碧空如洗,阳光落在这个着华贵宫装的女子身上,她满身的珠翠耀得李成绮眼睛有一瞬间的刺痛。 这样的阳光,李成绮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清那些耀目的珠翠。 女子偏头,忽对李成绮道:“吾子李昭,生而聪慧。” 李成绮没想到自己死过再活一次能听到崔桃奚如此评价,沉默半晌,笑着道:“先帝之事,孤亦有所耳闻,先前宫中的先生还说陛下是救世的神仙。” “早慧早亡,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崔桃奚的声音冷漠。 自她入长乐宫以来,还从未用这样的语调说话过,简直像是一块坚冰,刺得人又冷又疼,寒意砭骨。 李成绮一时语塞。 他想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孤也不想早死。 生死有命,孤掌天下之权,也难以勉之。 于是揉了揉鼻子,颔首苦笑道:“是。” “所以,”崔桃奚似乎看了他一眼,也好像根本就是阳光太刺眼,李成绮产生的错觉,“小皇帝,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母子感情有,但不是很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翌日。 这桩调查起来并不大张旗鼓, 却牵动着无数人的舞弊案终于落下帷幕,崔颖仪利诱学士, 得到策题卖出, 后又为保全自身买凶灭口,为国法所不容,念其父祖忠心为国,不牵连家人, 于秋后问斩, 耿恬玩忽职守, 泄露策题, 罢官流放三千里充军,其余一百二十人, 除却已葬身鱼腹的卢姓考生,皆流放充军,革除功名, 永不录用。 诏令既出,天下震惊, 尤为惊崔颖仪, 其出身甚高, 又有一太皇太后姑姑,竟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各级考试中有异心者皆收敛,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余者则拍手称快,除了处置得当的缘故外, 还因为皇帝要在明年春加开恩科, 再行举士。 而这件事的结果, 并没有使朝中多么震动, 朝中官员此刻关注的俱是第二道诏书。 第二道,据说由新帝亲手写就,谢明月于大朝会时念出的诏书。 “孤自御极以来,夙夜兢业,弗敢怠慢,以期四海永乐,海清河晏。先帝治时,昆悦积恶,于我朝怀觊觎之心,人神共怒,是以兴兵,摧枯拉朽,昆悦须臾而灭……”众臣跪聆旨,大殿之中呼吸声都不闻,所回荡的唯有谢明月的声音,“孤今视之,朝廷之弊不在西南,而在群臣之中。先帝所遗之多忠贞怀德之士,然后小人奸邪荫蔽,隐于朝中,怙恶不悛,为万姓所不容,孤于百代计,挽迂荒积弊,今即变诸制,求太平之治。布告朝野,咸使闻之。” 诏书不过寥寥百余言,却砸得众人眼前发黑。 新帝的意思,竟是要改官制! 还未亲政,即要改官制,到底是小皇帝的意思,还是谢明月的意思? 那小皇帝不出深宫,又素来有个不学无术的暴虐名声,怎么会想到改革官制,定然是谢明月借着天子诏令大做文章。 有朝臣在看见策题时便猜到了皇帝的打算,然而不想明旨得如此迅速。 谢明月竟然同意。 有人悄然看谢明月的脸色,从中却什么都看不出。 还是说,谢侯只是暂且不驳小皇帝面子,对于改革只是阳奉阴违? 有人心思活络,想探一探谢明月的意思,再做打算。 太监接过谢明月手中的诏书。 谢明月站在丹陛之下,群臣之前。 “改革诸令已汇总成文书发下,今日即行。”谢明月道,目光平静地扫过惊疑的人群,“秦博约。” 秦博约从人群走出。 诸进士大多授官,然而他这个一甲第一与顾无隅却始终没有动静,兰台多有议论,猜测着到底是选来的人不合了谁的心思,一甲第一与第三竟始终没有授官。 不曾想,却是为了今日。 “陛下有谕,秦博约持重,怀毓秀才,鲲鹏志,今官制初改,阻力重重,孤怀惜才重才之心,授秦博约淮州守,愿尔昃食宵衣,视民如子,不复孤之期许。” 淮州守! 谁人不知淮州乃是朝廷赋税重地,为皇帝所看重,是周朝最为繁华,最风花雪月,也是最能损折官员傲骨志向之地,今日小皇帝居然肯让秦博约出任淮州守? 这到底,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谢明月已经按捺不住,欲染指淮州了? 不少人不约而同地想。 秦博约也被这个官职砸懵了,他知道皇帝对他多有看重,却不曾想到被看重到这般程度。 秦博约深深叩首,平日里沉稳极了的人声音中居然也有颤抖,“臣,叩谢陛下恩泽,定不辜负陛下期许。” 谢明月的目光在秦博约脸上落了下便转到别处。 李成绮说自己此时不宜亲政上朝,诏书虽不假手于人,却要谢明月念。 谢明月在这种事上对李成绮可谓千依百顺,自无不从。 在他看来,李成绮无论想哪日亲政都好,无论是今日,还是永不亲政,只要李成绮想,那么他绝无置喙。 谢明月又取了另一份,是关于顾无隅,内容于秦博约那份无甚区别,只是淮州变成了扬州。 且两人并非孤身前往,而是由皇帝和各部长官共同挑选官员,共二百四十人,一并带去淮扬二州。 念过之后,大殿中骤然安静,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改官制势在必行,关乎万世,请诸位大人务与陛下一心。”谢明月道。 他说的淡淡,谁也看不出这到底是他出于真心,还是应付小皇帝的场面话。 众人心中嘀咕,只等看到改革文书后再行事。 “若无其他事,便散了罢。” 除却这桩宛如晴日霹雷般突如其来的改革诏令,眼下诸位官员们确实也没有其他要操心的大事了,遂皆道:“臣等告退。” 对着的,是那张空荡荡的椅子。 朝中震动,长乐宫那位使朝中风起云涌的始作俑者,却悠闲地摆弄着一份文书——改革文书。 民少吏多,则精简机构。 官员懒怠,则设置考成法。 国库空虚,地方陈欠多年不还,则将收缴陈欠纳入地方考核中,完成好则奖,不好则罚。 设官员巡查监视,若有官员贪污盘剥被查出,则令查办出其情状的官员顶替其职位。 李成绮令顾无隅和秦博约带二百地位不高的官吏辅政,就是为着这个缘故。 即便是为了做官,他们也会盯紧地方官吏有无贪赃枉法。 …… 凡此种种,还有十数条。 李成绮放下文书。 这份文书字不多,拿起来很轻,却凝练着不知多少人的心血,倘若行之有效,这张轻飘飘的纸张,则重可比山河。 他不用想,都知道,这份文书,将会在朝中激起多少风波。 李成绮半阖着眼睛,唇角似有淡淡笑意。 从前他没有来得及,现在,他有很多的时间,将朝中积弊,一点一点,清扫干净。 这份文书诚如李成绮所料,在朝野激起千层浪! 原以为这不过做做样子的官员们看见了这详细齐备的文书规制,顿觉苦不堪言。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09节 若非顾及隔墙有耳,早就大骂设置制度之人,其中最要命的莫过于被人顶替那条。 监察官员若是发现了当地官员贪污舞弊,查明之后即可取而代之,叫人怎么不恨得牙痒痒? 谁甘心自己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不出两日,即有人明抗旨。 谢明月将文书递给李成绮。 此人与李氏宗族有些姻亲,不过早就极淡,父辈有功而得恩荫,授实职重职位,官制一变,他这等收受贿赂尸位素餐的官员自然无法容忍自己父亲留下的基业为人所取代,本以为小皇帝做样子。 不曾想真等来了朝廷剥夺官印的文书,在小朝会上陈其父亲之功绩声泪俱下,又上书给皇帝。 其中最后一句,“陛下此举,莫不是寒了功臣之心吗?” 李成绮一目十行地扫过,无甚趣味,随手扔了回去,“谢卿,待有人写讨李氏檄文时再来给孤看。” 他一生受的威胁太多,这位功臣之后的威胁于李成绮而言实在不痛不痒,甚至十分好笑。 谢明月将文书放到另一边,与还没看的分开。 “陛下有何打算?” 李成绮笑道:“谢卿不如猜猜,孤有什么打算。” 谢明月一本正经地回答:“陛下待人宽和,想必……” 李成绮挑眉看他,觉得谢明月仿佛在阴阳怪气。 “陛下欲治其罪以儆后来人。”谢明月接上。 李成绮点了下头,笑得眯起了眼睛,“宁使卿寒心,不可使孤法不行。” “父辈有功?”他手撑着下颌,哼笑道:“也不是何赫赫之功,凭借前人功勋横行朝中,尸位素餐于国无甚建树,今日受贿被夺官印竟还有脸上书孤叫屈。” “还有死谏。”谢明月开口道。 李成绮闻言道:“承极殿房梁太高,挂绳子不方便,告诉他们可以找个矮些的地方,譬如说御花园那些才长几十年的树上,有人敢死,孤愿意埋,只不过丧仪费用朝廷不出。”李成绮手指点了下额头。 “就算畏罪自尽,所贪污款项,责令家人还清,无有人去债空之说。”谢明月声音温和地说:“陛下觉得,这样可好吗?” 李成绮顿觉谢明月顺眼,比往常更顺眼,更善解人意。 要是朝廷之上都是这般善解人意的官员,他也不用考虑给他们在哪里挂绳子了。 不,善解人意像谢明月就可,其他不必。 李成绮顺手拍了拍谢明月的手背,皮肤光洁,摸上去凉凉的,像是一块绸缎,李成绮没忍住,又拿手摩擦了一下,“谢卿果然聪明,知孤之心。” 谢明月垂眼一笑,给李成绮十分贤良淑德之感。 方才谢明月所说还未明诏发出,若是发出,大约会有无数人破口大骂这君臣二人黑心至极,想钱想得都疯魔了。 李成绮不以为然,国库充盈,诸事才可行。 譬如说今年秋天买粮囤积,减免税务,铜铁冶炼制武器等等,哪一样不需要钱? 所以对于这些积攒多年的不义之财,李成绮当然就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李成绮往谢明月腿上一躺,把玩着他的长发,笑道:“先生贤良,可为皇后。” 作者有话说: 520,爱你们,本章留言发红包。 明天日万。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王爷, 兵部刘大人已在府外等您两个时辰了,”管家犹豫着开口,“五十多岁的人了, 不到马车里,也不站在阴凉下,就站太阳底下,若非刘大人早年行伍出身, 这时候……这时候大约已经昏过去了。” 近六十的人了, 须发皆白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 也不哭闹, 时不时拿袖子擦拭眼泪,对着这样个满面沟壑的老人, 饶是管家在宣王府做了十几年的事,见过不知多少人,也有几分心软了。 况且这位刘大人常来王府, 也算是宣亲王府常客了。 李旒轻轻喝了口茶。 他面上无什么血色,唇上更惨白, 看上去比十几日前从长乐宫回来时消瘦不少, 他神情淡淡, 语气中似有厌烦,听到管家所言非但不动容, 反而冷冷道:“五十几岁的人,为了给第五房小妾打金器,一次收了十几万两, 眼下被人揭出来倒知道晚节不保了, 他收钱时怎么不想着有这样一天?” 管家听李旒的语气, 自知毫无回旋的余地,“只是……”他袖中笼着方才刘玉鹤家人塞过来的银票,不过薄薄几张纸,此时却沉甸甸地坠手,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刘老大人毕竟,毕竟在外人看来是王爷的人,这些天为着新政的事来找王爷的人不少,王爷一个都不见,旁的也就罢了,刘老大人那么大岁数,就那么站在外面,恐怕会寒了亲近王爷的这些朝臣的心。” 李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管家讪讪低头。 “寒心也好,如常也罢,便是吊死也不必管。”前有靖尔阳,后耿恬,李旒只恨当年李昭说自己治家不严时他凭着李昭对他的宠信并没有十分在意料理,今日酿成大祸,具是往日疏忽导致。 “宣王府虽不豪富,裹尸的草席钱却还有。” 陛下之前说了吊死他连葬仪钱都不准备,而今王爷却愿意给条草席,不知道算不算更大方。管家苦笑着想。 舞弊一案小皇帝并没有治李旒的罪,只叫他回府去,冷冷放置却比治罪更难捱,日日煎熬着心,恨不得闸刀早日落下,他哪里肯再为这种事情出面再开罪皇帝?是怕给谢明月递的把柄不够多吗! “是,是,老奴知道了。”管家忙回答。 李旒拿起书,“等等。” 管家又站住,心里惴惴,身上起了一层冷汗,弄得袖子里的那张银票也潮湿起来。 “陛下的新政,外面怎么说?”李旒道。 自从那日之后,李旒再没踏出宣王府一步,外客多婉拒,只琯朗来时见了一面,两人论了小半夜经。 “外面,”管家苦着脸,把想说的能说的倒出来大半,“您看这十几日的光景就知道了,仅京中来找您的就有三十多位大人,地方送来的书信就更不必提了,尤其是淮扬二州,两位州守新官上任,年轻气盛,把当地的官员折腾得够呛,”他声音压低,“如今这朝野简直暗无天日,怨气……” “放肆!” 管家还未说完,就被李旒声色俱厉地打断。 管家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忘了形,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王爷,老奴说错了话,请王爷看在往日老奴办事还算恭谨的份上,” 李旒面色更白,厉声斥道:“这些人到底为着什么怨声载道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洁身守正者怎么一切如常,做事愈加上心,颂扬陛下圣明?无非是陛下要他们把吞进去的钱再吐出来,还要夺了他们的官位,他们心中不满罢了!” 管家不敢再辩白,只砰砰地叩头,生怕自己哪句话又触怒了李旒。 李旒转头,冷声道:“荣平过来。” 一二十多岁青年人从外面进来,神情极沉稳,进来叩头见礼。 “从今日起内院外院的事你来管,”因为发怒和生病的缘故,李旒的声音有些不稳,“将胡昆拖出去,杖六十。” 那管家不可置信地抬头,手腿并用地往李旒脚边爬,哀求道:“王爷,求王爷,唔——”还未碰到李旒垂下的衣角,就被外面的侍卫堵住嘴拖了下去。 他手指犹然顽强地扣着青石板的缝隙,划出一道狭长的血痕,一直拖到门边,死死拽着门槛犹然不肯松手,拉他出去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有一个一脚踩上了他的手指,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让人牙酸。 管家眼睛凸得要脱离眼眶,脸青白交织,手指软绵绵地垂下,被像拽破麻袋似的拽了出去。 “打时不必拿旁的捂他的嘴,”李旒翻开先前与琯朗论及的那页,语气恢复了平淡,“就拿他袖中的三千两银票堵。” 荣平低头道:“是。” 李旒摆摆手,荣平领命下去。 李旒心中不静,看什么都不过黑漆漆的一团字罢了。 才安静小半时辰,忽听外面有脚步声,荣平悄然走进来,道:“王爷,赵大人来了。” 李旒心中厌憎,“不见。” 荣平低着头,刚要出去,听后面李旒道:“哪个赵大人?” “回王爷,是禁军统领,赵上行赵大人。” 李旒沉默了下。 或许是因为从长乐宫淋雨回来那日赵上行亲自送来了药,也或许是什么连李旒自己都说不清的异样感觉,他想了想,道:“让他过来吧。” 李旒翻开下一页,已是气定神闲。 赵上行进到花厅时便见李旒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身前数缸开得极娇艳的花,阳光透过头顶架子的绿叶隐隐射过来,落到李旒的书页上。 赵上行同李旒见礼,得李旒同意,坐到李旒身侧的椅子上。 面前高度正好的小巧圆桌,上面摆着几样精巧的茶点,并一壶茶。 茶水略带苦涩的清香与茶点的甜混杂在一起,给人十分安闲之感。 花厅内安静,所闻不过李旒书页翻动的声音,间或杂二三鸟鸣。 赵上行并不着急,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朝人家一笑,他已在不惑之年,眉眼仍旧能看出盛年时的英俊,这种英俊让人看了只觉得舒服亲切,甚至有几分洒脱在其中,叫人常常忘记他其实是个官员,而仿佛是一周游天下的游侠。 侍女双颊微红,见了个礼低头下去了。 赵上行像模像样地品了口茶,感叹道:“好茶。” 回应他的是翠鸟鸣叫的声音,李旒平静地翻下一页。 赵上行毫不尴尬,甚至还带着几分羡慕一般地对李旒道:“王爷可真是宠辱不惊,臣过来时还有个老大人在王府门口哭呢,王爷还能这般悠闲地看书品茶,成大事者果真心性非比常人。” 李旒视线从书上移都不移,“赵大人谬赞。本王本是戴罪之人,幽居王府谢罪而已,谈不上心性沉稳。” “王爷说的如此坦然,已是沉稳至极了。”赵上行一笑,并不把李旒的冷待当回事,“如先帝那般人,当年受屈也没全然不动声色。” 听他提起先帝,李旒目光骤然凌厉。 “王爷,王爷,”赵上行连连摆手,“臣是来和王爷叙旧的,不是来和王爷结仇的。” “本王与赵大人无旧可叙,”李旒声音冷淡,“来人,送客。” 他这般不留情面,赵上行却没有任何恼怒之色,反而轻轻叹息道:“王爷对先帝一向忠心耿耿,更因为先帝的缘故,力荐当今,”他目光落在李旒有些消瘦苍白的脸上,“可惜,无人愿意承情。” 李旒一笑,“陛下行止不容置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唇角虽有笑意,眼中却一片冰寒,“赵大人,你说是吗?” 李旒是在警告他。 赵上行垂首道:“忠君体国自然是为臣者的本分,君要臣死,臣当然要赴死,只是,为君而死,与死于佞臣之手,差别甚大。”他陡地压低了声音,“眼下陛下受谢明月蛊惑至深,王爷就算愿意放权看云赏花不问世事,谢明月又岂能如王爷所愿?” 谢明月与李旒的旧怨说也说不清,以谢明月之狠绝,斩草除根是他最常用的手段。 李旒目光尖利地落到赵上行脸上。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0节 赵上行无所畏惧地让他看着。 半晌,李旒平静地移开目光,“赵大人,谨言慎行。” 赵上行话中大有深意,却是他不能去细细思量的。 倘若明白,便会万劫不复。 赵上行不在意道:“以王爷对陛下之忠,想来会将今日对话事无巨细地告诉陛下,臣并不在意,王爷请便。” 李旒已身处漩涡之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会去告诉李成绮。 赵上行显然知道其中缘故,因而分外有恃无恐。 赵上行起身,“王爷,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王爷了。”他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多谢王爷的茶。” 李旒放下书,朝他点点头。 赵上行忽地凑近,“王爷,可知康王吗?”他声音压得极低,低到李旒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反应过来赵上行说的到底是什么,悚然一震,惊愕地看向赵上行,“他不是早……” 不是早就被谢明月杀了吗? 李旒的声音实在太轻,赵上行可能根本没有听清,也可能是装得听不见,直起腰神,道:“王爷,臣告退。” 李旒轻轻点了下头。 赵上行的背影消失在李旒的视线里。 康王? 李旒想。 不怪李旒惊讶,这个名字已有数年不曾出现过了。 康王名李昒,是惠帝李言隐与静贵妃所生之子,聪颖活泼,极得惠帝喜爱。 若非崔氏势大,李言隐当真动过改立太子之念,且在李昭初御极时,朝中有老臣以李昭逼宫谋反无父无君大逆不道为名,拥立李昒为帝,叛乱自然很快被平定,而康王李昒,也是在那时被,被谢明月杀了。 传说中为李昭授意,只是无明旨。 今日赵上行突然提到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做什么? 李旒心中愈乱。 “王爷。” 李旒抬头,面上半点不显,“怎么了?” 荣平道:“听说王爷大病初愈后就一直精神不振,陛下命人来送了养神了药,来的是青霭公公,公公听说王爷在见客,急于回宫中复命,便没有多留。” 他每说一句话,李旒的面色就煎熬一分,说到最后,李旒已面无人色。 “陛下,可,可留下什么话没有?”李旒问道。 荣平颔首,他一直低头不看李旒,当然也注意不到李旒灰败的面色,“陛下说,王爷病愈后便一直没来宫中,不知可是在生孤的气?孤与王爷本就是一家人,休戚一体,不必非要走到离心离德那一步。” 李旒半日没有说话。 荣平站在边上,静静等待着李旒的吩咐。 “药若是煎好了,便端上来。”半晌,李旒回答,仿佛疲倦极了。 荣平退下。 李旒闭上眼睛。 赵上行绝不会无故来他面前说康王没死,传闻中,李言隐留下一道悔悟的遗诏,称李昭不堪为君,既然李昭不堪为君,那么当今陛下,就更不能做皇帝。 赵上行是想…… 李旒眉头剧烈一跳。 要么他早有贰意,当年拥立李昭不过是看大势所趋的权衡之计,要么这就是小皇帝的另一个试探。 李旒眉头紧紧地蹙着想事,连安神药端来了都不知道。 侍女轻轻将药碗放到桌上。 李旒听到响声回神,睁开眼睛。 药香萦绕在鼻尖。 他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送入口中。 令他惊讶的事,这碗黑漆漆的药并不苦,反而因为加了甘草的缘故而有着淡淡的甜味。 李旒沉默地喝着药。 小皇帝的一举一动,愈发像先帝。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然而李旒却不得不相信。 不会世间有两个人连行事方式都相似,倘若小皇帝与李昭半分关系都没有,李旒不相信,凭一张与李昭相似的脸,凭借着皇帝身份,就能让谢明月如此殷勤。 一如当年李昭尚在时。 微甜的药流入喉咙。 李旒并没有经历过很多皇帝,所以他并不知道,这样会煎熬人心,是李氏一族帝王们一脉相承的手段,亦或者,就是同一个人? …… “谢明月性伪和顺,实则包藏祸心,窥伺国器,”男声温和地念着,宛如一道清泉汩汩地流淌过人心,“朝中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李成绮从谢明月手中把这玩意抽了出来,“这是什么?”他翻了两页,“讨谢氏檄文?” 李成绮一目十行,当看到蛊惑君王行无道之事时忽地笑出了声。 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谢明月,手指勾起他的下巴,从谢明月仿佛委屈垂着的眼睛看到被咬坏了唇瓣,忽觉此人确实有几分文中所说的我见犹怜魅惑君王的神韵,“玄度,一世清名毁于今日啊,”他放下文书,“你眼下已成了一些朝臣心中的妖妃了。” “妖后。”谢明月忍不住纠正。 “娶妻娶贤。”李成绮放下手,晃了晃那页文书,有意逗谢明月。 谢明月手指夹上敞开的文书,乌墨衬得手指愈发白皙,宛如由美玉雕琢而成。 李成绮将文书一抽,扣住谢明月的手指,拉着送到自己唇边,与柔软的嘴唇略一沾,后者手指似乎轻轻僵了一刻,往下压住,按到了李成绮的唇上,“纳妾才看颜色。” 指腹下的唇瓣柔软饱满,谢明月压着亵玩,神情却还是柔顺的,“陛下先前说过,臣贤良,可为后,不过十几日,君无戏言啊,陛下。” 舌尖在骨缝处轻轻一点,李成绮抬眼,不出预料看见谢明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拿文书一角擦过谢明月毓秀的面容,后者睫毛颤了下,轻轻闭上眼睛。 “群臣反对,”文书下滑,停在谢明月的喉结上,漫不经心地刮擦着,他声音放低,“孤亦无能为力。” 闭上那双宛如盛放秋水的淡色眼睛,却没有消减谢明月之容,肌理素白,白处极白,乌处极黑,他这样敛眉闭目的神情,居然给李成绮一种悯人的错觉,不像世间人,倒似一尊玉琢的美丽神像。 非人间可见。 李成绮轻叹一声。 谢明月声音低柔,“可臣,就是想做皇后。” 其实这件事与谢明月关系并不十分大,至少和皇帝比,并不大。 新政是皇帝要推行,改革是皇帝要改,只不过眼下少帝没有亲政,矛头就全都对准了谢明月。 但即便李成绮亲政,祸国殃民这个罪名还是会落到谢明月头上。 因为李成绮是皇帝,朝臣皆心照不宣,不能指责御座之上的人,怒火当然也要找到倾泻之处。 这也是为了日后,倘若皇帝后悔,两方都有台阶可下。 凡此种种,谢明月很清楚。 可他不在意。 以资质容貌,以巧言令色蛊惑皇帝的罪名他听得实在太顺心。 文书压在滚动的喉结上,手亦被压住。 谢明月睁开眼,眼中情绪难明,一瞬间神像沾染欲色,坠入尘世,“陛下。”冰凉的手掌包裹着李成绮的手,不容挣扎,不容反抗。 李成绮没有挣扎,他根本无意于挣开谢明月的手。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像是低喃,听得李成绮脊骨都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 他望向谢明月。 很难想象,他居然会对谢明月升起一种近乎于疼惜的情绪。 李成绮出生后就是储君,不足十九岁登基,无论是他做储君时,还是日后登基为帝,他身边永远有数不清的、惊艳才绝之人。 然而或许是本性凉薄,亦或者是生于帝王家篆刻骨血的渊源,他于臣下,几无真意,不过物尽其用而已。 就算其中有些许真心,诚如谢明月所言,陛下擅训狗。 便是养一条狗十几年,都会做到全然无动于衷,何况待人? 明君之道,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 臣下之责,在于,为君担过。 谢明月握着他的手缓缓扣紧。 李成绮松手,文书落到了谢明月膝上。 然而此刻他们二人都无暇注意这件小事。 媚惑君王四字清清楚楚地写在文书上,恰如此情此景。 李成绮只觉嗓子干涩发疼,他低笑,“谢卿这是要把奏疏上说的,便成事实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柔软的亲吻。 吻落在他的唇角,仿佛这样就能让谢明月心满意足。 “陛下。”谢明月唤他。 李成绮抬头,“谢卿既是皇后,缘何不肯叫孤成绮?” 谢明月愕然的神情清晰地映入李成绮的眼睛。 他忽地一笑,吻了上去。 即便称孤道寡,断绝人情,孤,亦,不过如此。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1节 他想,孤到底,不过是一凡夫俗子。 作者有话说: 一更。 今天日万。 补了一千五百多字,觉得这样断章好看一点,买过的宝贝不用再买,刷新一下就行。 明君之道那句话出自《韩非子》 521,本章留言继续发红包。感谢在2022-05-19 23:59:21-2022-05-21 00:0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两人喘着气分开。 谢明月半贴着李成绮的嘴唇, 低声唤道:“成……”帝王的字无人唤,也无人敢唤, 他日史书上也不会留下, 后人皆知成文帝名李昭,昭昭若日月之明的昭昭,无论是今世还是之后,无人会再以成绮唤李昭, 除了他。 除了他。 陛下二字叫了十几年, 几乎已成了习惯, 哪里能轻易改口, 心绪又一时之间复杂无比,舌头艰涩, 半点不复方才柔软,哪里说得出话? 成字方一出口就顿住,好像成绮这两个字千金重一般, 坠得谢明月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越是想说,越说不出口, 李成绮眼见着谢明月耳尖微微泛红, 面上居然显露出几分窘迫来。 “陛下。”谢明月叫得无比顺口。 在谢明月心中, 李成绮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李成绮, 二者无甚区别。 成绮却不同。 这个字起得不如李成绮大名那般开阖大气,反而平添几分闲适风月。 陌生得简直像另一个人的名字。 不是李昭,不是君主, 只是成绮。 伸手便可触碰的李成绮。 谢明月尴尬地垂眼, 不去看李成绮的神情。 李成绮:“……” 谢明月的反应在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 谢明月叫他的字跟要了他命一样,皇帝十分不能接受。 谢明月张嘴,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把嘴闭上了,看得李成绮很想捏着他脸质问他,谢卿,你当年一日杀三帝时的狠绝呢?你当年窥伺权柄时的野心呢?你敢对孤放肆时的大胆呢? 谢明月低着头,声音很低,“臣,辜负了陛下所期。” 这话直接把李成绮气笑了。 李成绮二指捏着谢明月的面颊,似笑非笑道:“谢卿,你何时是这么胆小的人了?” 谢明月的声音愈发低了,“臣既然是陛下的皇后,自然要万事谨慎。” 李成绮迫使他抬起头,与这双颜色浅淡的眼睛对视。 这双眼睛中,汹涌着滔天的欲望。 想将李成绮一口一口,吞吃下去的欲望。 看得人几乎悚然震惊。 李成绮很难想象,谢明月是怎么克制得住在他面前装得宛如个受气小媳妇一样似的。 敏锐的帝王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还未来得及抽身,就被紧紧扣住了手腕。 下一刻,目之所及变换。 他被谢明月拉起,锢在怀中。 谢明月看起来并不壮硕,脱下衣袍方觉筋骨精悍。 他毕竟是能在秋狩时拉得起硬弓的人,李成绮犹然记得自己看见着宽衣博带的谢明月拉开硬弓一箭贯穿猎物的震惊。 手臂扣在李成绮的腰间,用力刁钻至极,李成绮甚至难以动弹。 谢明月去亲他的耳垂,他的唇舌仍旧有些凉,像极了蛇吐出信子。 “陛下。”谢明月喃念地叫他,与这个怀抱一般,密不透风。 宛如禁锢。 “便是妖后也需得巧言令色,”李成绮有意躲开他的亲吻,后者却不依不饶,细碎湿润的吻绵密地落在侧颈与面靥上,“不该,如玄度这般,”话未说完,吸了一口凉气,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命他停手的意思十分明显。 不该如谢明月这般强势。 哪里像个妖后曲意逢迎,好似权臣得握权柄,将势微的君主囚禁在怀中。 细白的皮肤上极容易留下印子,谢明月非但不收敛,反而极力想这些烙印似的痕迹露在外面。 “成绮。”谢明月的声音在他耳边沉沉响起,低沉,滞重,全然听不出平日里的温和。 李成绮顿觉头皮发麻,从最上麻到了整个腰身。 这个字自起了之后,除却谢明月竟无人叫过,连李成绮自己听着都陌生。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字从谢明月口中唤出是这样。 也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场景。 李成绮深吸了一口气,二人呼吸都交融着不分彼此。 不是在叫君主,却是另一个人。 这个想法让李成绮身上陡然一轻,仿佛这样就能短暂地抛开肩上重担一般。 他没登基前是殿下,登基后是陛下,家事国事从来一齐压在身上,半刻不曾松懈。 上一世体弱多病,不得饮酒大醉,一生苦得清醒。 李成绮几乎跪坐不住,幸而谢明月牢牢环住了他的腰。 “臣还是喜欢叫陛下,”谢明月轻声道:“陛下,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成绮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声音比谢明月还低,“孤,命令你叫成绮。” 他要谢明月这样叫他,口中却还是孤,用的还是命,这种时候,仍然抛却不了君主威严。 根深蒂固,深入骨髓。 李成绮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皇帝,却从未体验过如何做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陛下。”回应他的还是一声陛下。 谢明月在这种事情上仿佛有意和他作对似的,叫李成绮甚至体会到了何为恼怒。 谢明月在他耳边轻轻地笑,蛊惑人心。 一个未必殃民,但一定祸国的妖孽。 从前相处十几年,谢明月万事守礼,从不逾矩,清风朗月般的一个人,李成绮怎能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面? “孤……” 谢明月手指压在李成绮唇上,“我。” 他说。 不容置喙。 李成绮本就恼怒,听到这话面颊登时有些发红。 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 “谢明月,你好大的胆子。”李成绮开口的声音比他想象中的沙哑。 方才那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俱是装出来的,撕了那层温柔的画皮,露出来的强势与控制才是真的。 “臣,一心为君。”谢明月扣着他的腰的手微微放开,李成绮几缕发丝滑落进谢明月掌中,“陛下这声大胆,臣承不起,实在惶恐。” 得寸进尺无过谢明月! 方才李成绮一时心软令他称成绮,而今却连孤都不能自称了。 他垂下眼,静如秋水般的眼睛内仿佛有水光潋滟,看得李成绮喉头一紧。 李成绮几乎是咬着牙道:“先前琯朗对孤说,你是孤身边的一颗星星。” 谢明月听到他仍旧如此自称,睫毛颤了下,但很乖巧地嗯了一声,听李成绮说话。 “异星有犯帝星之危,”李成绮直视谢明月的眼睛,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今日孤才明白,何为犯帝星。” 这句话已足够撩起一团火。 谢明月环住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李成绮甚至感受到了一点疼痛。 “陛下先前问臣,想要什么。”谢明月目光定定地看着李成绮,“现在,陛下知道了吗?” 吻欲落不落。 谢明月诱惑着他来索吻。 “陛下。”他启唇,宛如叹息。 月亮照旧高洁。 他该到孤身边来。 他本来,就应在孤身边。 李成绮唇瓣如他所愿地在他唇上轻轻一碰,却没有深入,转瞬即逝。 “孤有话要问你。” “陛下不像是要问臣,仿佛要审臣。”谢明月笑着回答。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2节 谢明月立时收口,很乖很乖的样子。 骗人而已。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孤就是李昭?”李成绮缓缓问道。 谢明月一愣,没想到李成绮想问的居然是这个。 被他圈在怀中,李成绮看他神情,哼笑一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挑衅似地问:“怎么?谢卿觉得,孤要问谢卿怎么喜欢的孤吗?” 狡黠得近乎可恨了。 “臣,没有做此想。”谢明月回答,迎着李成绮的目光,他道:“臣第一次见到陛下时,就知道陛下是陛下。” 李成绮与谢明月勉强拉开一丝距离。 听到这个回答,李成绮有一时失语。 谢明月认真地看着他,李成绮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没有撒谎。 从第一次,两人在书房相见时,他就知道自己是李昭。 李成绮刚刚白下去的脸蹭地红了,这次血气上涌,真是气的。 一开始就知道,那他岂不是在谢明月面前装疯卖傻了许久! …… 所以,谢明月知道他是李昭,看他演着个娇纵任性的少年人,且还将计就计,故意罚他! 谢明月这都是什么破毛病,他才应该去看看御医吧。 亏他还以为是因为谢明月喜欢小皇帝才有意放纵。 从一开始,谢明月就知道,他是李昭。 李成绮第一次表情如此不可置信。 他还穿着女装和谢澈去顺意楼被谢明月看见了。 那时候,面对着有意示弱的君主,谢明月到底在想什么? 李成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李氏一族的脸,或许在今日,不对,在许久之前,就被他丢尽了。 李成绮摇了摇脑袋。 他现在很认真地在思考一件事。 他在想,要不要找个由头赐死谢明月。 谢明月见他表情变幻莫测,柔声道:“陛下?” 李成绮面无表情道:“你别叫孤,孤不是你的陛下。” 谢明月安抚般地亲了亲他的眼睑上的红痣。 李成绮现在只想跑,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然后冷静下来找个理由赐死谢明月,自己再自尽。 不对,孤不用自尽。 孤把他赐死就行。 李成绮脑子里混乱地想。 谢明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只是这副姿态在李成绮眼睛里不仅不可爱可怜,反而有点可恨。 “你怎么……” “臣知道。”谢明月回答。 “孤问的是,你怎么知道?” 谢明月看李成绮的眼睛,后者虽然想躲,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让他看了,“臣,就是知道。” 他就是知道,就是在看见那双眼睛时毫无疑虑地确认,那就是李成绮。 即便李成绮善于作伪,即便帝王心机无双,然而那双眼睛,谢明月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他见过这双眼睛含着笑意时,雷霆震怒时,或者沉郁,或者平静,漠漠无情,亦或者,痛不欲生。 他全都见过。 在最不可言说最深最绮丽的夜晚,他还见过这双眼睛另一种样子,哀婉的,乞求的。 骤然醒来,心跳如擂鼓,惊惧非常,唾弃自己不臣,然而却无法抑制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他与李成绮相处十数年,见过了不知多少旁人没见过的样子,事事皆记忆犹新,一刻都不敢忘,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李成绮? 李成绮几乎绝望地合上眼睛,他多希望这时候谢明月说他不知道,后来朝夕相处才猜出来的。 “你……” 谢明月偏头,长发微微垂落。 神清骨秀一美人。 李成绮不想看,哪怕这时候谢明月是个天仙他都不想睁眼睛。 “陛下?” “那你,”那你还装得和孤不认识一样你有病吗!你病得不轻吧谢明月! “臣怎么?”谢明月的神情茫然不解。 李成绮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先前为何装得不认识孤?” 李成绮恼怒异常地想,若是谢明月说,臣看陛下这样很有意思,李成绮连理由都不必想了,直接赐死他得了。 虽然结果很可能是二人同归于尽。 为何? 因为…… 谢明月开口,一时却没说出话。 “谢卿。”李成绮话中似有警告。 因为那封要他殉葬的遗诏,因为之前的君臣猜忌,离心离德。 李成绮作为一个皇帝,此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局势不为他所控,若让李成绮知道,谢明月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处于弱势的君王要如何面对昔日臣子? 两人的结果,恐怕不会像现在这样。 到那种时候,谢明月所有的喜欢与爱慕就都是倚仗权势的亵渎,是对帝王尊严的羞辱。 纵得一时虚与委蛇,后果却不是谢明月能承受的。 “因为臣,”谢明月伏低做小,“以为陛下不与臣表明身份,另有大事所谋,臣不敢破坏陛下筹谋。” 李成绮被噎了一下。 就算谢明月一眼就认出他是李成绮了,那么也得是李成绮先认出谢明月。 李成绮不先开口,叫谢明月如何相认? 这是个诡辩,且是无法反驳的诡辩。 “而且,臣以为陛下很喜欢这样。”谢明月补充,这句倒是真话。 孤喜欢什么? 喜欢受制于人吗? 孤喜欢……李成绮一怔。 如果他没有想错的话,谢明月那句,臣以为陛下喜欢,喜欢的应该是这段难得清闲自在,无拘无束,不必以一个帝王姿态要求自己的时日。 即便一生以政事为己任,李成绮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还算喜欢。 这半年,诚然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时光。 谢明月落下来的吻轻柔,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李成绮听他含含糊糊地说:“臣,也喜欢陛下这样。” 李成绮心中刚升腾起来的一点感动顿时烟消云散。 谢明月说的喜欢,是说喜欢他伏低做小装个娇蛮少年郎的样子吧! 唇瓣被轻轻含着,李成绮说不出话,只能不满地看着谢明月。 算了,赐死吧赐死吧赐死吧。 李成绮心累又好笑地想。 唇齿纠缠的滋味太好太好,好到现在李成绮可以勉为其难地暂且稍微饶恕一下谢明月的欺君之罪,日月长,不怕没有时候一点以当日按找回来。 当李成绮意识到,自己想起谢明月居然思考起了以后时,他怔然须臾。 以后? 以后。 原来谢明月已经是可以被他如此自然地划分到以后的人。 他还想问谢明月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只不过经历了方才一番,他此刻经受不起任何打击,眼下这都不是要紧事,可以留到闲时再问。 “陛下。”谢明月柔软地叫他,听起来很像是在示好。 他再怎么示弱示好也改变不了李成绮被他圈在怀中动弹不得的事实。 “陛下。”谢明月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似乎叫不够一般。 眉眼秀丽,光风霁月似的翩翩公子,怎么内里却是这个模样。 “成绮。”李成绮道。 “成绮。”谢明月乖顺地叫他。 李成绮抬眼看谢明月。 他好像知道谢明月为何突然这么听话了。 谢明月抱着他,望向李成绮的眼神清澈无辜。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3节 然而李成绮却看得见最深处,那可以将他吞入腹中的欲念。 作者有话说: 接不上的宝贝看一下前面哈,补充了一千多字,买过了刷新一下就可以。感谢在2022-05-21 00:01:02-2022-05-21 19:1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翌日。 时正秋末, 群臣汇集太极殿时,东方稍明, 太阳不过一线, 于东方缓缓升起。 早上有些冷,喘上一口气便觉肺里发凉,太极殿四角已燃上了铜炉,各处有两个侍女守在旁边, 为炉内放置香料, 防止炭气涌出。 时辰还未到, 群臣尚没完全站定, 一面往里面走,一面偏头与身边人说话。 新政伊始半月, 已有白银源源不断收归国库。 不同与众臣心中预想,新政只在底下小官中做做样子,直指的竟是一方要员。 在那样的位置上, 本就万人艳羡万人嫉妒,更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主政的位置, 人方下狱, 甫提清白无过的次一级上任, 春风得意,却也小心翼翼, 办事愈发谨慎。 平日里行事光明磊落者,或者无甚大错者谁人不想官升一级?因此对于追缴陈欠一事更是上心,但也注意着分寸, 怕落得个盘剥百姓的罪名。 新政有效, 平日里行事不检的官员无不提心吊胆, 私下里怨声载道, 此刻便有几人低声议论。 宣亲王李旒因舞弊案一事闭门谢客,与宣王府素有来往的官员这时候也见不到李旒,心中更是急迫。 有些敏锐者却发现了深处,银钱上缴国库,前几日又传了内宫的旨意在各地收粮,今年乃是丰年,无水旱灾情,稻米小麦比往年多出几成,价格日低,各地官府以历年均价买入,若被发现以低价收,却上报朝廷均价以中饱私囊,惩处照旧。 谷贱伤农,官府以均价买入并不稀奇,然而朝中不缺粮食,为何忽然买入? 广开铜铁矿,征召工匠又是为了什么? 西境开市口乃是平常事,太平年景时边境以茶叶丝绸换马匹草药交易常有。 然而近几年来边境蠢蠢欲动,市口剩下不过二三,今又重开,马匹购入比往年多了五成,又为何? 粮草、甲胄、战马、有心思敏锐者惊觉,这是要……开战? 整顿吏治与后续政策环环相扣,绝非一日所能想出,让人不得不猜想,此事已筹谋良久。 思量如此周全,很难让他们相信,这是内宫中从未出现过的、少年皇帝的意思。 倒像是谢明月的意思。 不少人心中惴惴,以征战讨贼为名权臣收拢军权之事不是没有,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谋反了? 处于风口浪尖,在众人心中即将窃国谋反的谢明月无知无觉地与身边人说话,他笑容淡淡,语调温和,宛如春风沐面般舒适。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有此等野心。 王莽谦恭未篡时。 有人看着谢明月的脸,在心中如此断言。 兵部尚书楚怀懋捋着长须听谢明月说话,末了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陛下年纪尚小便有如此远见,当真是万方之幸,依我看,确有先帝之风。” 只望,谢明月所说确实是皇帝的意思,而非其假借皇帝之命。 倘若这一切为新帝所筹谋,那当真是国之大幸。 仪向台内铜钟响动。 五更至。 众臣正要如常议事,忽闻外面有声响。 帝王依仗的声响。 “跪——” 尚未来得及向外看,次第站在台阶边的太监声音已经传来。 众臣俱惊,随着人群跪下。 楚怀懋下意识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月面上波澜不惊,眼中亦闪过错愕。 陛下怎么来了? 众人深深叩首,触目所及,唯有帝王元青衣袍的下摆。 大殿数十丈,少年脊背笔直,一步一步,走得极平稳。 有人悄悄向上看,新帝神情平静地坐下,冕旒轻轻晃动,半遮着他漆黑的眼睛。 明明只是个少年人,身上的气势却迫人非常,向上看的人忙垂首,恭谨叩拜。 “众卿平身。”皇帝启唇,声音是少年人的清越。 一如十九岁登基那年。 李成绮上辈子阖上眼前从未想过自己有再回太极殿上朝的那一日,看下方众臣叩拜,心中有些感慨。 他目光落在谢明月身上。 谢侯并未抬头,因而李成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故觉得有几分遗憾。 “起——” 众臣起来,借着动作往上看。 即便谢明月与他朝夕相处了半年,看向着朝服的李成绮都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当真时光流转。 倘若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当年谢明月毕竟年岁尚小,阅历不深,心思手段都与而今浸淫朝局十几年的老狐狸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成绮十九岁,而他正在此时,朝廷上的事情一定比当年处理得好上太多。 大殿之上竟一时沉默无言,众臣面面相觑,还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到谢明月身上。 新法受有些官员反对,对谢明月攻讦之声不少,今日皇帝来,莫非是得谢明月授意? 有人在心中冷笑,将少帝请来,难道就能证明他谢明月断无私念,一心为国吗? 一个十八岁的小孩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个被人教好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傀儡罢了! 谢明月确实好本事,能哄得小皇帝舍了竭力拥立他的叔叔,却转而相信一外姓人。 幸而李旒不在,不然宣亲王的处境可能无比尴尬。 李成绮目光在谢明月的面上落了一瞬,唇角似有笑意,但马上消失。 连他自己都惊了惊,他何时是这样公私不分的人了? 此刻李成绮的想法若是被谢明月知道,谢侯恐怕会很是委屈,只不过笑了下。 况且连谢明月自己都没看清小皇帝对自己笑了,怎么就成了公私不分? 少年人敛容正色,帝王之威一览无余。 众臣只在新帝登基时见过皇帝一次,且是远远看着,只记得是个身量纤细的少年人,不知是安静,还是吓坏了,顺从地随礼官指引完成了大典。 今日得见,殿中历经两代之臣无不惊愕,愕然于新帝与先帝之相似。 容色并不十分像,上朝时下颌微抬,眉目冷然殊无笑意的模样,确实像极了。 容貌相似是因为血脉亲缘,那么神态习惯相似,又是为何? 李成绮开口,“新政从始至今,已有半月,诸卿可觉有何疏漏待补之处,今日孤在,不如一并说来。”他似乎笑了下,但转瞬即逝,却叫众人更加紧张,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大殿内一时静寂,落针可闻。 李成绮不骄不躁,不急不缓地等待着有人开口。 纵然有人心中有千万个不满,去也说不出什么来,新政利国,这点毋庸置疑,难道要和皇帝说,因为您的新政,耽误臣等收受贿赂了吗? 他们又不是找死。 半个月前舞弊案流放的人犯还没戴着镣铐走到边疆呢! “臣有奏。”有人从列中走出。 有人看过去——兰台令,应迁。 兰台在朝中并无太大实权,内有多风流学士,乃是清谈之地,兰台中人目下无尘,崇静厌动,可谓是朝中与新政最无关系之所在了。 应迁向李成绮见礼,道:“陛下,臣兰台令应迁有奏。” 殿中官员李成绮大多认识,还有小部分不认识的应该是在他死后拔擢的,他记得这个倔老头,微一点头,“讲。” 应迁道:“谢太傅博学,陛下为太傅学生,想来知道古来君子重义轻利,聚珍宝财物,不知纪极,不加收敛,必为百姓所厌,百年之后,为史书所载,留敛财无度声明,陛下觉得,如此,可算佳吗?” 他说的四平八稳,却叫身边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应迁这话说的极明白,直指皇帝新政不过敛财手段,必被臣民厌憎。 说完,抬头无所畏惧地看皇帝。 少年人面上波澜不惊,听到这话竟不以为忤。 陈一白在廷试时见过少帝为人,觉得他今日沉着冷静,愈发有先帝当年之风,不明所以者却以为小皇帝被问的说不出话,无从反驳。 这小老头居然一点没变。 他心说。 兰台令不收受贿赂,当然也没有人会把贿赂送到兰台,兰台诸人自负行得正,骂起朝中其他官员自然毫不客气,满朝皆是为利来利往的碌碌之辈,唯有他们才是真正的君子。 李成绮一笑,回道:“孤曾听闻,兰台是风雅之地,今日见兰台令,果然名副其实,当真是「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之所在」。” 应迁自负清流,能得皇帝这般评价本该高兴,奈何他将话用在这怎么都不像在夸人。 “兰台令说,君子喻于义,下一句想来该是小人喻于利。” 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眼下因新政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府库,应迁所说的小人,岂不是在说皇帝?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4节 应迁硬邦邦道:“臣不敢。” 他面上可没有半点不敢的意思。 殿中气氛滞涩,有臣子惊讶地发现虽然同小皇帝说话的人不是自己,他的心却砰砰直跳。 “孤无怪罪之意,孤倒觉得兰台令说的很对。「聚珍宝,不知纪极」乃《晋书》所言,载一臣子,行事残虐,敛财无数,为百姓所苦。兰台令问孤,这样可算佳吗?此自不算佳,不仅不算,这样的人不配为官,高居庙堂之上,而新政之目的所在,便是革除此等贪官污吏,任用良臣,使地方太平,百姓和乐。”他语调中自始至终都带着笑意。 应迁本意是质问皇帝,不曾想皇帝拿他所言将他说的都堵了回去,且说的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弃绝人事,守道不竞,诚有古君子之风,然倘官员奢侈无度,世道廉耻不兴,饿殍载道,十室九空,外有强敌窥伺国器,欲犯我朝,君子仍守节闭户,兰台令,孤想问卿,这样的人,可算君子吗?”李成绮问的柔和。 你应迁不是自负清流吗? 那如皇帝所说的,正是你所认为的君子,你能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这就是臣恪守的君子之道吗? 应迁脸登时涨得通红,一时竟什么都没说出。 小皇帝的声音从上传来,“庙堂太高,望之即是碧空万里,不妨低头向下看看。” 看看世间。 看看人。 老人白发红颜,低着头慢慢走回人群。 这十几日在朝堂上受了不少兰台官员暗讽的臣子忍不住小声笑了出来。 “众卿若还有何见解,可同孤说来。”李成绮很是善解人意。 见他方才对谈自若,有理有据,说得应迁哑口无言,即便有异议,谁还敢再开口? 李成绮目光在群臣身上划过,在谢明月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才收回目光。 “惠帝年间,多有乱政,利竟交驰,致使民怨载道,国家衰微,平定变乱竟需向他国借兵,当年会盟之耻,而今不过十数载,众卿大约没忘吧。” 当年会盟,周国力不济,李言隐受师焉辱,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令为其倒酒,君主若人臣。 “至先帝时,大兴改革,朝野气象一新,先帝御极十一年,文治武功史书已言明,不需孤今日为众卿再讲。”李成绮说起自己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本纪是怎么写的,“孤为先帝之子,自然要承先帝之志,新政势在必行,孤心不可转。” 小皇帝的声音不高不低,少年声音没有那么低沉,却气势逼人。 群臣下拜,齐言:“臣等必与陛下同心为国。” “近日,孤亦听闻,朝中对新政官员多有攻讦之言,无论是太傅,亦或者扬淮二守,他们行事,皆为孤授命,换了任何一人,到他们的位置上,也会如此行事。” 皇帝维护之意明显。 谢明月不曾料想李成绮居然会说这样一句话,忽觉心绪复杂,百感交集。 臣之责,在于为君担过。 这话李成绮说过。 他既然说,他就会这样做。 可今日李成绮种种,却与他先前所说截然相反。 包括今日上朝。 小皇帝本不必出面,在此之前,无人会怨恨他,无人敢怨恨他,为了给彼此留一余地,还会竭力将小皇帝与新政撇开关系,称其为被谢明月蛊惑。 但在今日之后,则…… 李成绮的话打算了他的思索,“若无其他事,便散朝。” 众臣叩拜,“臣等恭送陛下。” 声音回荡在太极殿。 李成绮上辇,先回长乐宫。 他下朝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了件衣服。 谢明月应他令回长乐宫时见皇帝已经换好了常服,见谢明月着官服进来,心里居然有点别扭,“换好衣服再来和孤说话。” 谢明月看了看自己这身官服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皇帝,有点委屈,“臣就不能一边换一边同陛下说话吗?” 李成绮点头,“那你说。” 谢明月实在不喜欢被人看着脱衣服还得和人说话,遂到后殿把衣服换好。 待他换了从前穿的衣服进来,李成绮已经没骨头似地躺在床上了。 谢明月坐到他旁边,握住了他的手。 李成绮手下意识往回一抽。 不怪李成绮戒备,实在是谢明月昨夜弄得过火。 昨天晚上他同谢明月说不行,谢明月极听话地停下,什么都没问,只拿一双淡色的眼睛看他,而后轻轻亲了他唇角一下。 李成绮反而不忍心了,凑过去和谢明月说了缘由。 他不说还好,说完方觉,谢侯看他的眼神,比方才还不对劲,还要炽热浓烈。 好在少年人身体尚好,更好在并没有做到最好,不然李成绮都要怀疑自己能不能从床上爬起来去上朝。 谢明月却是神采奕奕,半点不见疲累。 “陛下。”谢明月叫他。 李成绮半掀开眼皮,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很像理会他。 “陛下。”谢明月却叫个没完。 李成绮往里面给他让出个地方,“何事?”他淡淡地问。 谢明月要握他的手,他就故意不让谢明月握,两个人居然因为拉手这点小事绕了半刻。 最后谢明月扣着他的手放在膝盖上,不让李成绮拿开。 李成绮实在懒得和谢明月计较,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谢明月握着李成绮的手,轻轻道:“那天下了大雪。” 李成绮懒懒道:“哪一天?” 他与谢明月对视,那双眼睛黯然了一瞬,似有悲恸。 李成绮心中颤了下,陡然明白了谢明月说的是哪一天。 “一尺雪,下了两天一夜,天地皆白,”谢明月声音低而轻,“景阳钟响的那一刻,天下皆知国有大丧,此日,百姓闭市,无不涕泣。” 纸灰与大雪交织。 铅灰遮空,未见天日。 李成绮不知自己死后竟这般惨淡景象,无言片刻,忽地笑了。 无论是那一日乍见灯市,还是谢明月告诉他,他死后群臣百姓哀恸,都在无言地证明着,他是好皇帝。 “为君死后能这般,孤不枉此生。”他叹笑道。 作者有话说: 一更。 本来想说预收521了咱发个红包吧,结果发现预收522了-那咱就六月初抽个奖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他凑过去, 顺便亲了谢明月一下,感叹道:“孤可真是个好皇帝啊,”他勾起谢明月的下巴, 二指一推谢明月的嘴角,给谢明月做出了一个笑的样子,“谢卿,你说李言隐怎么会生出孤这样聪明有用的儿子?” 历经三代乱政, 终于出现了他这么个挽大厦于将倾的明君。 就是可惜他活得短了点。 李言隐既是皇帝, 又是李成绮亲爹, 谢明月当然不能顺着李成绮说下去。 李成绮不会安慰人, 至少不会真挚地安慰人,逢场作戏还是很会的, 但面对谢明月伤心,伤心原因还是为了死,李成绮敷衍不得, 故而话题转得十分生硬笨拙。 谢明月怎么可能看不出,亦敛容, 仿佛细细思考一番过后, 认真回答道:“臣不知道。” 李成绮哼笑道:“玄度不妨说自己不敢。” “臣不敢。”谢明月恭顺回答。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 得到谢明月歉然一笑。 李成绮干脆往他怀中一靠,有几分倦意地闭上眼睛, 嘀咕道:“尽是些恼人之事。” 能入兰台,需得才学过人,且家世卓然, 家中世代公卿, 与王朝同寿, 有这样的家世, 何需考虑银钱?应迁这话说的目下无尘,却也有他的缘故——兰台令一辈子不曾去过苦寒之地,纵然周游各处,不过于山清水秀之地罢了。 站得太高,所见不过已极富贵,自小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在意银钱?从未低头看过,自然不知,原来世间当真有人,且有无数人,夙夜不停劳作方能保全自身,如遇灾年兵患,则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谢明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手指划过李成绮的长发,顺滑的长发穿过手指,刚要滑落,就被谢明月轻轻握紧手中,“古君子之风诚然好。” 李成绮懒洋洋地抬眼看他,“可惜如此法,挽不了局面二三,也无法拒敌于国门之外,应迁此人,”他换了个姿势躺着,“是三朝元老了,学问不错,就是迂腐了些,”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笑出了声,“他无甚坏心,只是看不惯罢了。” 看不惯君主重利罢了。 倘若应迁行事不检,今日绝对不敢开口反对新政。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李成绮疑惑地低头看了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都没摸到。 “看什么?”李成绮不解问道。 谢明月道:“臣在想,陛下方才笑什么?” 李成绮闻言一下抬头,从谢明月的怀中起来,笑眯眯地问道:“你真想知道?” 少年人纵然轮廓已慢慢长开了,却还有几分稚气,眼中又尽是狡黠,宛如一只等待着人踏入深坑的小狐狸。 谢明月难耐住自己手痒的冲动,忽然很想去摸一摸李成绮的发顶,看看上面有没有一对狐狸耳朵。 “臣想知道。”发觉君主不满地看向自己,谢明月配合地回答。 “再问一次。”李成绮道。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5节 “臣在想,陛下方才笑什么?”谢明月顺从地重复了一遍。 李成绮以手撑着下颌,“谢卿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谢明月闻言,神情中有一瞬的茫然,“错在哪?” 李成绮许久不上朝,今日上朝,难免有些疲倦。 昨天晚上又折腾太过,李成绮原本想着下午倘若无事便阖眼养一会神,看见谢明月却不想睡觉,只想逗一逗他。 手指在腮边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可能是谢明月的错觉,这个动作由皇帝做起来居然有几分的娇俏。 倘若是李昭做这样的动作,或许仍旧漂亮,但有些违和,可少年郎不同,少年人满眼俱是鲜活,竟半点不奇怪,“玄度,好好想想。”想想二字被他刻意咬着,微微上扬,越发像个被惯得娇气的小公子。 “陛……”谢明月顿了下,对上李成绮似笑非笑的目光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苦笑了下,“臣称陛下称了十几年,一时难以改过来。” 李成绮挑眉,强词夺理,“孤记得孤刚登基时,第一个叫孤陛下的就是谢卿。” 殿下也叫了数年,怎么那会就一下改过来了? 李成绮愈发不满,空着的那只手往谢明月脸颊上一戳,“玄度,这事很为难吗?” “不为难。”谢明月回答。 这个回答在李成绮预料之外,“不为难却这般扭捏?” 谢明月微微偏头,手指擦过他的脸颊,落了个空,谢明月微微抬头,用唇略碰了碰李成绮的指尖,“臣喜欢这样叫陛下。” 昨天谢明月也问过他,陛下可知臣为何这么叫。 尤其是昨夜,谢明月一声声陛下就没有停过,少年人身体敏感,眼泪都落了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这样太狼狈,便闭上眼睛,不看谢明月,也不想看自己,听谢明月在他耳边叫着陛下,忘不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于是就愈发难捱,他咬着牙命令谢明月叫成绮。 谢明月却抗旨不遵,非要李成绮将孤改成了我,将命换作求,才肯在他耳边唤一声成绮。 李成绮将昨夜谢明月的反应与现在联系一番,忽然就明白了这个混账东西为什么喜欢叫他陛下。 “你……” 谢明月在他指尖留下一痕迹,“臣?”谢明月抬头,唇瓣上还压着李成绮的手指,“怎么了,成绮。” 李成绮被噎了一下。 “孤总算明白了,何为爱臣太亲,必危起身。”皇帝故意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回答。 谢明月垂首,“是臣之过。” 他表面恭顺,不该做的事情却一件都没少做。 “那成绮,方才在笑什么?”成绮二字谢明月明明已经叫得很顺口,却极少叫。 李成绮斜乜他一眼,道:“孤没笑。” 谢明月却笑,手指勾了勾李成绮的袖子,“君无戏言。” 李成绮觉得这画面很有几分眼熟,先前他还装着小皇帝的时候,也很喜欢这样拉谢明月的袖子,“孤方才在笑,幸而应迁没有撞柱,不然孤还得命人给他抬下去。”他扯回袖子。 谢明月手指又勾上,在李成绮眼中很有几分狗皮膏药的意味。 纵然生得万分好,也只是一块好看点的狗皮膏药。 他拿走袖子,必要被谢明月勾到二指中,也不知谢侯为何如此执着拉袖子。 “你先前,不是很喜洁吗?”李成绮挑眉问道。 “喜欢。” “孤手脏。”李成绮道。 回应他的是谢明月舌尖在他手指上划过,“干净了。”谢明月回答。 明明舌尖微微凉,被舔过的地方却万分滚烫,明明是湿滑的触感,却带起了一阵撩动人心的痒,李成绮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往后一缩。 两人拉开了大半距离。 谢明月的神情很是茫然,“陛下?” 李成绮道:“谢先生,孤昨天晚上对卿说的,卿可记得吗?” 他不提还好,提起来谢明月眸色愈发深沉,几乎到了仿佛能噬人的地步,“臣记得。” 他这个表情可半点不像记得! 谢明月很听话,李成绮不让他做什么他一定不会做,但倘若他诱惑李成绮开口求他,那么便不同了。 皇命,为臣者自当遵循。 “那先生,就做个贤后,离孤远一点。”李成绮道。 谢明月闻言微微向后退了退,当真拉开了与李成绮的距离。 他略垂着眼睛,看上去有几分内敛得恰到好处能让李成绮看出的委屈。 李成绮:“……” 谢明月可能这辈子都跟贤后不沾边了,他只能做个妖妃,不对,妖后。 偏偏李成绮太吃这套。 他实在喜欢谢明月的模样与做派,外人眼中一轮九天明月,却独独被他揽入怀中。 小皇帝体质有些特殊,眼下事务太多,李成绮不愿意分心。 每次两人都十分难熬。 生平做事不知何为后悔的李成绮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悔不当初。 他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道:“玄度,你擅作伪。” 谢明月在那一刻甚至怀疑了下是不是皇帝的喜好变了,但他马上笃定,没有变,于是很疑惑地说:“臣不明白。” 皇帝闭目养神,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何时喜欢孤的?” 谢明月眨了下眼,这神情看上去无辜极了,可惜李成绮闭着眼睛,没看见。 李成绮耐心地等待着谢明月的回答。 毕竟谢明月先前表现得实在太喜洁,太高不可攀了,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从不失控出错,待谁都好,就意味着待谁都一样,那这可没有感情,又有何分别? 所以李成绮很好奇,谢明月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谢明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臣不知道。” 李成绮眼皮掀开一半。 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然而谢明月确实不知道。 他从八岁时就入宫陪伴李成绮读书,两人相识二十余载,谢明月一生中所有刻骨铭心之事皆与李成绮息息相关,谢明月想象不到自己为何会喜欢李成绮。 更相像不到,自己会不喜欢李成绮。 宛如骨血融入身体一般,习惯,自然。 谢明月看他因为不满,微微翘起的唇瓣,忽有一瞬间的好笑。 样子是少年人的样子,心绪因为这半年,也有些少年的娇气与任性。 “那,在臣十八岁时。”谢明月想了想,回答李成绮。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梦中见到李成绮的另一种样子,平日里苍白得几无血色的面颊遍布红霞,眼角亦泛着红,泪水扑簌而下,止都止不住,看起来好像是疼,却与李成绮平时生病的样子半点都不一样。 他伸手给李成绮擦眼泪,可眼泪越来越多,后者瞪着他,但一点威慑都没有。 他忽地发现,始作俑者是自己。 于是惊醒,一身湿冷。 悖逆无道至此,谢明月无颜面对皇帝,第二日入宫时怎么都不敢往皇帝脸上看,频频低头,低头次数之多,连皇帝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谢卿,”李成绮问道,语调中有几分放松的调侃,“孤脸上可有什么不妥吗?” 触手可及的地方羸弱却威严,同谢明月梦中全然是另一种不同的光景。 谢明月轻轻摇头,“没有。” 李成绮本想开个玩笑,不期谢明月回答的如此认真,狐疑地看向谢明月,发现他素白的耳垂此刻泛着红,皇帝惊愕,忽道:“传太医。”李成绮原本想伸手去试试谢明月脸上温度,只是想起谢明月不喜欢旁人碰他就罢手,“你着凉?”皇帝微微皱眉,“孤昨夜就不该留你那么晚。” “陛下,臣无事。”谢明月没想到李成绮居然会叫太医,生平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舌头僵硬着,“臣只是,觉得屋内有些热。” 清风徐来,穿过书房,李成绮眉头皱得更深,以一种莫不是烧糊涂了眼神看着他。 宫人快步到李成绮面前,“陛下。” 李成绮看了眼耳上通红还未褪去,已愈发鲜艳的谢明月,“速传太医来,要快。” 他说完转向谢明月,语气有几分责备,“既然身体不适,便让人过来告个假。” “陛下,臣真的,”谢明月表现得几乎于无措,“臣真的无事,”到时候太医来了场面更加难堪,谢明月僵硬着道:“臣想现在告假,请陛下允准。” 李成绮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谢明月却避开了皇帝的目光。 不敢看,怕从李成绮眼中看见此刻无地自容的自己。 又怕想起昨夜,李成绮含着眼泪瞪他的模样,其中,亦全是他。 “准。”李成绮马上收敛了情绪。 谢明月起身见礼,“多谢陛下。” 他本是极沉稳的人,今日离开书房时却步履匆匆,仿佛身后不是皇帝,不是他发誓效忠一生的君主,而是能吞吃人肉的精怪。 “为何是十八岁?”李成绮仔细回忆了一下,谢明月十八岁那年他应该没干什么让谢明月印象深刻的事情才对。 谢明月抬眼看他,“陛下一定要问缘由吗?” 李成绮顿了顿,他又不是傻子,登时领悟了谢明月的意思。 “孤生得果真艳色无双。”李成绮沉默半天才挤出这样一句话。 十八岁……他陡地抬头看谢明月,谢明月眼下不到三十,那么,皇帝突然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有人快步走过来,叩首见礼,“陛下。” 这人不是第一次看到此种场景,已是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跪着,“陛下,臣有本要奏。” 李成绮看了眼谢明月,谢侯将文书接过,递到李成绮手上。 亦见怪不怪。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6节 只是心中难免有他想,暗中比较先帝与这位小皇帝的不同之处,先帝时,可还未对谢侯如此信任。 那人退下,去时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李成绮拆开信。 信封上带着一股香气,非是主人有意而为之,实在是所居之处香气太过浓郁,常年熏染上的。 是宿眠送来的信。 谢明月安静坐在一旁,看着李成绮拆信。 无字信封随手放到一旁,李成绮快速看过信纸,他原以为只是朝臣琐事,不曾想,竟关于李旒。 原本闭门谢客的李旒。 李成绮不动声色,将信纸折了三折,递给谢明月。 谢明月接过,询问道:“陛下可要留档?” “不必,”他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也看看。” 谢明月愣了下。 李成绮又躺了回去,“孤累得很,你想想怎么办,说给孤听。” 从前事必亲躬,李成绮还没觉得这样累,如今与谢明月毫无芥蒂,却总觉得累得很,总想伏在谢明月身上听他念奏折,连眼睛都不愿意抬。 若是能时光流转,被李昭看到了他以后的样子,大概会忍不住说句昏君当如是,然后觉得这是怪力乱神之事,他日后绝不可能变成这样。 谢明月打开信,字句仔细看过。 果然是琯朗送来的。 谢明月想。 李成绮悠悠闲闲,“后宫不得干政。”他开口。 谢明月有些无奈地分心回答,“那陛下是要臣看,还是不看?” “但你可以看。”李成绮就是在逗谢明月,“因为孤宠信先生。” 如果能信换成幸,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明月道:“多谢陛下。” 他看完,将信折成送来时的样子,放入信封中,然后将信封放到了不碍事的地方。 李成绮看他把这些事都做完,才问道:“心中有何感想?” 信中称赵上行与李旒走得甚近,在李旒病时几次到宣王府探望。 赵上行是禁军统领,长袖善舞,与京中达官显贵走得近乃是常事,众人皆习以为常,从前他就和李旒有些交情,他去找李旒,并不稀奇。 这封信与其说是密奏,不如是一封流水般的寻常事。 “臣觉得无甚特别之处。”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笑吟吟地说,“我只问你如何想,不谈国事。” 无论是以谢明月的身份,还是李旒和赵上行的身份,这件事,都算不得私事。 “王爷和光同尘,赵大人愿意与之相交并不稀奇,但是王爷与赵大人皆身份特殊,来往不该这般频繁。” 还有一样谢明月没有说。 秋狩将至。 此时帝王移驾,安全皆有禁军负责。 李旒先前因为舞弊案闭门不出,又因新政羽翼被削减不少,赵上行此刻去见李旒,虽能表现他对李旒之用心用情,但也,未免不检。 李成绮略一思量,将谢明月刚放好的信随手一扔,信轻飘飘地落到床下。 “罢了,此刻多想无益。” 到了秋狩时,他们想做什么,自然明了。 因为眼下最近的一个,可以杀他的机会。 李成绮与谢明月划定了楚河汉界,君子之分,然后躺下。 有些红肿的皮肤与衣料擦磨,疼得李成绮轻嘶一声。 谢明月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完成,周一零点留到白天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陛下。”谢明月开口唤他。 李成绮身上的痕迹自从二人坦白心绪之后就没消去过, 往往是稍稍愈合,即再烙上新的, 少年人皮肤诚然嫩, 但也与谢明月喜欢在人身上留印子脱不开干系。 李成绮低头看了眼自己,幸而朝服衣领很高,不然人人都能看见他脖颈上的殷红痕迹。 御座之上的帝王,端得高高在上, 睥睨群臣,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却残存着与臣子昨夜弄得太过火留下的痕迹。 他手指不自觉地在喉咙上蹭了一下, 目光十分不善地看向谢明月。 明明二人是共犯, 李成绮却把原因都归结为谢太傅不贤,刻意引诱。 李成绮扬眉,“何事?” 谢明月低眉顺眼,“陛下身上的伤今日还没上药。”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问:“谢卿,这话该你来问吗?” 始作俑者来和他说上药。 “旁人不知道陛下受伤。”谢明月回答得有几分委屈。 虽然谢明月说的都是真的, 然而想起那天晚上两人借着擦药的名义做了什么,药擦了三遍方没有再蹭下去, 他故意板着脸, 颇有几分上辈子的冷淡与不耐, 倘若他面前的不是谢明月,见帝王隐怒, 恐怕已经跪下磕头谢罪了,“你无事可做了吗?朝廷的俸禄可不是拿来养闲人的,倘若嫌累, 不妨让贤。”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他。 帝王眉头微皱, 神色淡淡, 语调有种疏离高贵的冷意, 尽是天家之威严,眼尾却泛着水红,仿佛刚刚落过泪。 李成绮看谢明月专注的神情,以为自己说的太过,咳嗽两声,正要补充两句和软点的,谢明月却开口,道:“陛下,能再训斥臣几句吗?”他问的正大光明,宛如在询问李成绮一件于国于家都大有裨益的正事。 李成绮忍不住攥紧了手下的被褥。 这个混账! 谢明月目不转睛。 李成绮往前凑了凑,二指一勾谢明月的衣领,将人带到自己眼前,他望着谢明月的眼睛,轻声道:“快滚。” 谢明月一笑,“陛下不敬师长。” “孤看你要欺君罔上。”李成绮毫不客气道。 师长什么师长? 谢明月这不要脸的样子哪里像师长了? 亏得当时他都被谢明月骗了,以为此人或许醉心权势,但与风月一事毫无兴趣,乃是朝中第一正经人。 他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不敢。”谢明月想亲一下他的手指,却被李成绮拿开了,顺势往谢明月那张清丽出尘的脸上一戳。 “朝廷不养闲人,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去看看扬州府方才送来的文书,有大事告诉禀朕,小事你且斟酌着办,”李成绮看谢明月还赖在床上,“快去。办了这么多年事还要用孤告诉你该怎么做吗?” 谢明月倒没依依不舍,利落地起身过去看文书。 李成绮没骨头似地往床上一躺,“满空来,将伤药拿过来。” 满空来忙过去找药,摆好了送到帝王面前。 谢明月从案上拿完文书回来,便见满空来跪在床边,手中捧着木托盘,上面各色伤药俱全,李成绮正皱着眉闻其中一瓶的味道,听到声响抬头,见谢明月尚在,难免疑惑,“先生怎么过来了?” 谢明月温声道:“臣在陛下这看。” 李成绮心说他俩上辈子除非病得起不来床,不然从来没在床上看过文书,这辈子却怠懒的很,谢明月可是宁可在书房理事到清晨,也不会把文书带到卧房的人。 谢明月这到底算不算耳濡目染,和他学坏了? 不对,感沐皇恩,算什么学坏。 李成绮用银匙从广口瓷药瓶中挖出一小块,撩起袖子,蹭到腕上,没什么耐性地涂开。 被药涂过的地方发凉,谢明月看他粗暴随意的涂药动作欲言又止,被李成绮瞥了一眼,方低下头无言地看文书。 他腕上有一道痕迹,像是被人握出来的,也可能是被什么勒的,满空来恨不得将头插-进托盘中,哪里敢多看一眼。 皇帝已是十分难伺候,如今又多了个谢明月,目光稍微多在小皇帝身上停留一刻都不行。 他心中疑惑二人的关系,兰居之战刚刚结束后,他被像捉一条狗似地提上马上,得以看见,周朝最尊贵的男人的模样,那时,在那个男人身边的,就是谢明月。 而今在小皇帝身边的,还是谢明月。 满空来到宫中时间不长,却也知道小皇帝是先帝的侄儿,名义上过继来的侄子。 所以就更加疑惑,他从来不知道,在中原王朝也有收继婚俗。 李成绮一面涂一面漫不经心地同谢明月说话,“皇后。” 满空来手差点抖了一下。 他虽然是个哑巴,但不代表他听不见。 谢明月批文的手顿了下,险些将照准的准字写成淮,幸而他及时收住,镇定自若地放下笔,疑惑一般地抬头,细看他的眼睛,其中有笑意星星点点,显然是很得意这个称呼。 李成绮在心里快速算了一笔账,“既然是皇后,以后俸禄就以我朝皇后的例银算吧。” 谢明月已是位极人臣,俸禄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却也不是一笔小钱。 和本朝皇后月例相比,高出不少。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7节 谢明月表情凝滞了一瞬,显然没想到李成绮会因为这种原因叫他一声皇后。 “时局艰难。”李成绮有理有据。 谢明月思索须臾,当即回答,“无三媒六礼昭告天下,谁人也不知臣是皇后。”他将看过的折子放到一旁,看向李成绮,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的谢卿,在向他要个名分? 李成绮从前做梦都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照他从前以为,当然觉得谢明月这般文臣为臣的最高志向是配享太庙,不过若是不臣,还成功了的话,也能享太庙。 李成绮沉默片刻。 谢明月眼下官至太傅,又有爵位封地,朝廷每年非但要给他俸禄,逢年过节乃至平时没事,赏赐也不会少,若是皇后的话,至少俸禄削减开支了大半。 况且谢明月为后,仍旧能入朝理事,但俸禄只开一份就行。 还有最最重要一条,李成绮亦愿意给喜欢的人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即便他们现在亦算不得避人耳目。 皇帝可不愿意以后还有人向自己的皇后说媒。 李成绮眼前一亮。 谢明月被他亮晶晶的眼神看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眼下朝廷处处都要用钱,虽有各地陈欠与抄缴上的银钱源源不断送到国库。 但往往是刚统计个总数,就要送出去,谢明月甚至怀疑,倘若不是这个举动过于荒唐,并且宫中眼下没有那么多能住人的宫殿,李成绮能为了省钱把大臣的官职都划成妃嫔位分。 “不急。”李成绮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明月顿了顿,“臣,不急。” 李成绮目光落在谢明月脸上,突然想起戚不器的话来,他蓦地笑了,“先生知道戚卿来找过孤吗?” 谢明月点点头,“臣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戚不器那天差点把皇帝的龙尾砚砸了。 幸而他还知道先帝的东西砸一件少一件,硬是拿手接住了。 “那你知道,戚卿同孤说,长乐宫缺人气,因为长乐宫气盛而未央宫气衰,未央宫朝长乐宫借气,长此以往,长乐宫与未央宫的人气都不足。” 谢明月皱了下眉,戚不器愿意给人保媒拉纤的喜好这么多年都没改,他回忆了一番,道:“陛下先前仿佛同臣说过此事。” 这个先前,是指李昭还活着的时候。 李成绮嗯了一声,“他说了两次。” 区别在于,戚不器以为一次是对李昭说的,一次是对李愔说的,还觉得自己言辞找不出半点可反驳之处,然而面对听了两次的李成绮,就很是好笑了。 “上一次陛下说朝廷尽是用钱之处,大婚费时费力劳民伤财,况且您此刻没有娶妻之念,便搁置下来。” “孤这一次说,让你住未央宫,弥补人气。”李成绮笑眯眯地接口。 谢明月心尖仿佛被人掐了一下似的酸麻,“想来,戚国公再不会同陛下提立后之事了。” 后颈上的痕迹李成绮碰不到,将药膏递给谢明月,意思很是明显。 谢明月放下文书,接过药。 和上次给谢澈的是同一种药。 谢明月垂了下眼睛,三指从广口瓶中挖出一些,扣在掌心中。 遇热之后的药颜色不似方才那样浓重,反而有些透明,缓缓地融化在谢明月手中,有点粘稠,却很润滑。 李成绮的头发挡在后面,小皇帝把长发往前一撩,垂头坐着,将脖颈露出来。 少年人颈部纤细,宛如鹤颈低垂。 二指沾上融化了的药,落到李成绮皮肤上。 药是冷的,谢明月手也是冷的,因为不是自己上药,李成绮虽然有准备,但还是被冰得僵了僵,整个人绷直一瞬,而后像是想起了身后的人是谁,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皮肤细腻,又娇贵,轻轻一碰就能留下印子。 谢明月涂得仔细轻柔,全然看不出让李成绮受伤的始作俑者是他。 “亦非全然是不愿立后的托词。”手指在他皮肤上游走,李成绮突然开口,“孤亦想你居未央宫。” 谢明月的手指停在他的脖子上。 那里有一处泛红的印子,一看就是咬上去的。 “但孤转念一想,又觉得无需如此。”李成绮接上。 谢明月的拿开,又沾了些药,均匀地涂在李成绮的后颈上,他颔首,顺从道:“是。” 仿佛无论李成绮说什么诛心之言,谢明月都只会恭谨地回答他一声:是。 “未央宫与长乐宫相距太远,来往不方便,你住长乐宫住得也比未央宫习惯,”李成绮看不见谢明月的神情,却能猜中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地补充,“历来皇后住未央宫的规矩,到孤这,不若改一改。” 作者有话说: 抱歉,胃疼和生理期双重debuff,上完一天课回来就睡着了,醒来已经很晚,不好意思才更新。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谢明月开口, 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从前这样的事情谢明月不曾想,更不敢想。 “臣,” 谢明月呼吸的湿气若有若无地扑在李成绮脖子上。 旋即有一个湿润的吻落下。 轻而柔软, 仿佛在对待一件值得珍藏的稀世宝物。 李成绮微微偏头,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谢明月,“你……” 不苦吗! 他刚刚擦过药,谢明月岂不是吃了一嘴外伤药? 这玩意儿要是有毒的话, 眼下谢明月已经要七窍流血身亡了吧! 谢明月神情有些茫然, 仿佛不明白李成绮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大。 “不苦的。”他舌尖在唇上一抿, 仔细尝了尝味道, 认真地回答李成绮。 李成绮看着他的脸,缓缓道:“你别是疯了。” 回答李成绮的是谢明月柔软冰凉的嘴唇。 药味苦涩, 苦的李成绮刚被吻住就想要挣脱,可和谢明月亲吻的滋味太好,唇齿纠缠的触感让人上瘾, 即便苦,也叫他不愿意放开。 他从前是个多怕苦药的人, 如今竟色令智昏得连这都能不在意了。 谢明月唇上的那点苦药尽数被李成绮吞咽下去。 满空来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这个身份不明的夷人青年还算会察言观色, 上次谢明月同李成绮在长乐宫中行事, 他得不到令不敢走,心中惶然, 生怕第二日就人头落地,这次学得听话,走, 或许会得罪李成绮, 但是不走, 一定会得罪谢明月。 “臣没疯。”谢明月轻轻道。 李成绮舔了舔自己红肿得发疼发痒的嘴唇, 泛着粉的舌尖在口中若有若无地露出,看得谢明月目光微沉,但马上垂眼,一副恭谨驯顺的模样。 “臣只是,”谢明月顿了下,“喜不自胜。” 李成绮有点好笑地看他,戏谑道:“原来谢侯喜不自胜的时候会这样,”皇帝凑过去,总觉得谢明月唇上还沾着药,便极好心地给他舔干净,“你骗孤,”他声音猝然压低,“你从前怎么不这样?” 还未抽身就被揽入怀中,谢明月的声音沉沉地在他耳边响起,“臣高兴时从来想对如此。” 只是从前不能坦诚相见罢了。 先前踌躇太多岁月,如今稍有一点,谢明月都不愿意罢手,非要紧紧攥在手中才能稍稍安心。 李成绮偏头阻挡了谢明月的吻,逗他,“谢卿也不必太高兴,居长乐宫是因为,” “因为眼下国库吃紧,处处都要用钱,未央宫年久失修,无法住人,”谢明月接上,未央宫虽年久,却远远没到失修的地步,平日里只因无人居住显得冷清空荡,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睁着眼睛说瞎话,“又无法修缮,臣才得以违制居长乐宫。” 李成绮颔首,奖励一般地在谢明月唇上碰了一下,谢明月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他闻着舒服,在颈间轻嗅一口,然后马上翻脸不认人,“知道不是因为孤宠爱你就好,快去把奏折看了,莫说朝廷不养闲人,长乐宫也不养。”他挑眉,不满道:“笑什么?快去。” 翌日,众人惊讶地发现谢明月办公所在从长宁殿变成了长乐宫,至于各种原因,皇帝与谢侯都没有解释。 可就算不解释,明眼人都猜得出来为什么。 朝中精干官吏颇不以为然,他们忙于新政,实在没心思管皇帝那点家事,先帝因为不娶被朝中重臣轮番劝过多少次,到死后宫也没一个女子。 如今小皇帝喜欢男人,喜欢就喜欢,只要不因这份喜欢祸及朝政,谁会理会? 况且新政摧枯拉朽,谢明月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极是配合,他愿意,执行起来就没有那么大阻力,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恨不得两人蜜里调油永不分离。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惶恐,惶恐谢明月蛊惑皇帝,将于取而代之。 新政的目的不过是谢明月排除异己,可怜可恨少年人不经人事,竟被这祸国妖物哄骗了! 京郊一处别苑内,气氛紧绷,与如火如荼进行的新政不同,此处的气氛近乎于愁云惨淡。 赵上行将文书递给李旒。 李旒接过,却没有打开,面上似有厌烦地扔到桌子上。 赵上行也不恼怒,弯着身子同李旒说话,“京中的传言您也听到了,究竟是浮言,还是确有其事,您是新帝的叔叔,内情比臣清楚的多。”他叹了口气,语气和善,却循循善诱,“先帝在时,谢明月就蛊惑先帝,把持权柄,如今先帝已去,他又故技重施,把注意打到了新帝身上。” “先帝何等大略,亦没有看清谢明月为人,何况是当今这位小皇帝。王爷,如今周朝二百三十年的江山社稷清明,皆在您一念之间啊。” 李旒沉默许久,才道:“兹事体大,本王需要考虑。” 李旒已经考虑了许久,但赵上行并不着急,只又叹了口气,“那您好好考虑。”他直起腰,将要离开,忽又顿住脚步,回头道:“离秋狩,只剩下十天了。” 李旒没有回答。 赵上行大步出去。 李旒目光在那些记录满了帝王与谢明月之事的文书上停留一瞬,拿过文书,起身,扔到铜炉中。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8节 炭火迅速将纸张吞没了。 十天。十天。 李旒想。 十日之期如流水,转瞬,秋狩已至。 秋日天高,霁空澄朗,经霜草木苍翠,半白半苍绿,竟给人几分肃杀之感。 十二面大纛在于秋风中猎猎作响,每面旗上都以金线绣着一台,三面三台,对应得正是泰阶六符,上阶为天子,中阶为公卿,下阶为百姓,连在一处,便是天下。 十二大纛后,乃是十二排骑兵,每排骑兵分持横刀、长剑,在阳光下,刀剑寒光闪闪,刺得人连双眼都无法睁开,其皆是黑色剽悍战马,周身上下找不出一根异色毛发,马昂首立着,近千匹战马,竟是半点不乱,安静无声——引驾十二重。 独属于帝王的仪仗。 十二重骑兵后,即为廷乐队伍,执鼓、笛、长鸣等物,另有千人执旗,后面跟着随行的朝廷官员,其中为保护诸位大人的车架,另有禁军穿插其中。 长幡与旌旗皆迎风飘扬,混在一处,几乎要遮蔽天日。 帝王的玉辂就在仪仗队伍之后。 前后甲士皆着银,禁军与欲侯甲胄颜色不同,一黑一红,为了看起来颜色统一,负责筹办的官员干脆上报,请将护驾军士甲胄全部换成银甲,帝王允准。 银甲夺目,熠熠生辉。 被银甲包裹的身体精壮高挑,从上到下密不透风,愈发显得冷冽肃杀。纵然他们的脸都被面甲遮住,看不出样貌,面甲之下,却都容貌俊美英朗。 章逐薮今日仍旧艳色官服,阳光下,官服上的花纹宛如活过来一般,粼粼生辉,他与禁军统领赵上行并列车驾两侧,却是一红一黑。 后还有各队首尾相连,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一时看不到尽头。 李成绮端坐在马车内,玄青袍服衬得他眉眼愈发苍白冷峻,却含着无边艳色,仿佛桃花盛放在霜雪中。 满空来跪坐在马车角落,小心翼翼地抬眼往外面看。 从他的角度,仪仗无论从左还是从右,从前还是从后,皆看不到尽头,人宛如潮水一般,却半点不显杂乱。 这是昆悦部最为繁盛时也见不到的场景。 难怪西境部族的首领,稍有建树与野心,都会把眼光投向中原。 简直像批挂稀世珍宝的绝世美人,冷艳、高贵、对其他人、其他事无甚兴趣,从不会主动屈尊降贵,只等待旁人跪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她的富足、她的美丽,都是引人窥伺的东西,然而,偏偏这个美丽的王朝如此强大。 不可触碰,不可攀折。 稍有异心,则国灭。 满空来陡地想起数年前的兰居之役,喉头一紧,猛地低下头。 手指在长袖中被捏得发白。 冕旒下,帝王神情冷漠,殊无笑意。 这才是满空来幻想中的周朝帝王模样,那在长乐宫中会因为一块糖和谢明月撒娇玩笑的少年人,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谢明月撩开车帘。 那原本形容淡漠,宛如神像的帝王却忽似神像有了生命,破颜一笑,语调有点漫不经心地上扬,“先生怎么才来。” 他不需要谢明月的回答,调整了一下坐姿,腰身动了动,碧色玉佩如同一汪泉水那样波光动人。 谢明月到他身边。 正襟危坐的帝王身子微动,然后,就倒在了谢明月膝上。 满空来那一瞬间连眼睛都放大了。 他知道李成绮旁若无人,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好疼。”李成绮抱怨道。 就算他身体好,也经不起白日坐着理一整日事,晚上又做别的事,第二日早早起来上车,能端坐到现在,他自觉定力不错。 谢明月给他揉按脊骨,力道恰到好处。 这十几日谢明月给他舒筋活络,又疼又舒服,李成绮才想起来谢明月也学过好些年的医理。 他不得不承认,谢明月医术或许还不错。 “还有多久?”李成绮伏在他膝上嘀咕着问。 “两个时辰。”谢明月少说了半个时辰。 李成绮恹恹地躺着,随口道:“李旒呢?” 谢明月的力道还是恰到好处,弄得李成绮却有点说不出的难受,不是疼,也不是麻,又不全然难受,他闷哼了一声,警告道:“玄度。” “臣没看见。”谢明月柔声回答。 李成绮哼笑一声,只觉被按得有些困倦,他声音有些像喃呢,“养条狗养十年,还知道忠心护主呢。” 谢明月并没有回答。 奇怪的是,到了这种能致李旒于死地的时候,谢明月反而没有落井下石。 因为倘若李旒当真与赵上行沆瀣一气,意图谋反,李成绮会伤心。 李旒死与李成绮伤心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王爷未必会……” 李成绮打断谢明月,“有一点不忠,便是全然不忠。”他长发下的脸霜雪般秀丽苍白,给人一种十足易碎之感,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孤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谢明月垂首道:“是。” 有谢明月在,即便三个时辰都没有那么难熬了。 李成绮昨夜本就睡得晚,谢明月按得太舒服,他竟伏在谢明月膝上睡着了。 谢明月手指划过李成绮的长发。 满空来悄然抬头,惊悚地发现谢明月的动作竟有几分疼惜的意味。 宫里有不少人说,这位谢侯种种不过是为了权位做戏罢了,然而在满空来看来,谢明月这样的人,何需为了权势做戏? 他原本就已权势熏天,谁人都要避其锋芒。 做戏的人,会在对方睡着时也露出这样的眼神吗? 谢明月抬头,正好与角落里跪着的满空来对上。 那种疼惜与温柔顷刻间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谢明月往日的平淡与……冷意。 满空来与他对视,只觉脊背发寒僵硬,将头深深地下。 谢明月的目光重新落到李成绮脸上。 温柔的,缱绻的。 其变化之快,让满空来甚至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之后的时间,李成绮就伏在谢明月怀中休息。 若非马车停下,李成绮大概会睡到晚上。 “陛下,陛下。”有人轻轻唤他。 李成绮睁开眼,触目是谢明月的脸,他忽然一笑,略起身在谢明月唇角亲了下,心满意足地起身。 谢明月却还坐在那,好像傻了。 李成绮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幸而没有任何印子,头发也没有乱,“谢卿,莫要愣着了,同孤一道下车。” 作者有话说: 零点照常更。感谢在2022-05-23 22:49:42-2022-05-24 22:4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先下车的是谢明月。 看见谢明月上车的不过围着玉辂的禁军与欲侯, 如今众臣皆在,见谢明月从皇帝车上下来, 面面相觑, 眼中除了震惊还有了然。 谢明月从前得先帝宠信,现又得小皇帝宠……宠幸,旧朝留下的权臣,不为新帝排斥忌惮, 反而亲密异常, 不咎为一件奇事。 亦有人自以为看透, 小皇帝不过是谢明月掌中玩物。 而戚不器等知道谢明月原本就爱慕先帝的人则心情异常复杂。 拿帝王做替, 谢明月何其狂傲! 为臣者如此,当千刀万剐。 于是有些人看向小皇帝的目光, 难免多了几分悲哀凄凉,纵然知谢明月如此,谁能将他如何? 小皇帝言笑晏晏, 却也未必愿意,哪个帝王愿意屈居人下?遑论还要给自己死去的叔叔为替。 屈辱至此, 他们很难相信小皇帝能心甘情愿。 李成绮礼服厚重, 便扶住了谢明月递来的手下车。 于是, 这就又成了谢明月意图不轨,有碍帝王尊严的一条铁证。 李成绮唇瓣微动, 仿佛说了什么,神情还是冷冷淡淡,尊贵威严, 道:“众卿平身。” 有人猜测这或许是对谢明月狂悖行止的抱怨。 在马车内满空来却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抱怨, 小皇帝是在说, 怎么不抱孤下去?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调戏,谢明月却不能回应,看向李成绮的目光温柔,却有些沉滞黏腻,不知在想什么。 众臣齐声道:“谢陛下。” 谢明月习惯性地靠后,却被李成绮扣住了手。 谢太傅今日愣住了次数态度,李成绮不以为然,无声地对谢明月道:“不要在这拂孤的面子。” 在李成绮登基后,谢明月便舍弃了与李成绮并列的习惯,至今日,已有十三载。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19节 隔两世。 谢明月看李成绮状似威严冷傲的神情,心里已软得宛如一滩水,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句,“是。” 长袖下,看不清李成绮的动作,只能看见谢明月不退反近,竟与帝王并列! 有不少宗室老臣看了只想去宗庙里跪李昭,求求世祖爷显灵,收了谢明月这个犯上的逆臣贼子。 世祖成文帝李昭走在前面,全然不知道身后有些臣子已幻想出了一场他为皇位委曲求全委身权臣朗朗天日之下受辱的大戏。 众臣登观台。 观台离地三丈,可俯瞰狩园下的小猎场。 明日狩猎才开始,今日先是世家子在小猎场骑马射箭,魁首得皇帝嘉奖与赏赐。 观台上已摆好了矮桌数张,分别给地位极高的宗亲,譬如宣亲王,朝中重臣,譬如说谢明月,譬如六部长官等,身份不够尊崇者则在观台下设宴。 离李成绮最近的那张桌子,莫过于谢明月的。 从前那张桌子的主人,可能是李旒,也可能是谢明月,今年是谢侯,明年是谁,还不得而知。 众臣落座。 李成绮分神去看了眼,或许是因为当时受凉,又没养好,病中忧虑多思的缘故,李旒的面色一直有些苍白。 李成绮回头命太监在李旒桌边再加一暖炉。 此举落在诸臣眼中,有人意味深长地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不动声色。 李旒起身谢恩,面色却愈发苍白。 李成绮关切了两句他身体,李旒只喏喏称是,幸而太监捧着玉如意过来请皇帝过目,李旒才得以坐下。 谢明月给自己斟酒。 如意玉色光洁,毫无瑕疵,金嵌入其中,半点不显突兀,金玉宛如一体,华贵异常。 “每年皆是如此。”李成绮无趣道,端着托盘的太监头愈发低了,不敢开口解释,心中却疑惑着这位陛下从前一直在安州,怎么会知道京中狩猎是什么场景? 十几岁的少年人谁会喜欢玉如意?拿回去摆着都嫌占地方。 李成绮略一思索,信手解下腰间玉佩,放入托盘中。 太监微微抬头,听帝王语气淡淡,“权且做个彩头。” 碧玉宛如一泓清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马上就能从托盘上流淌下来。 诸大臣的目光原本就在李成绮身上,见他解下玉佩,有不少人忍不住转头私语。 这枚玉佩是先帝常配的几枚玉佩之一,如今小皇帝却拿它做彩头,却是何意? 如李旒这样的旧人不愿见,连旧物都不想多留,不少老臣这时候方彻底意识到,周朝当真换了个主人。 有人忍不住向谢明月的那看了一眼,先帝崩逝,朝局波云诡谲,变化莫测,连宣亲王恩宠都远逊于先帝在时,谢侯却一切照旧,权柄更有熏天之势。 连位子,都如先帝在时一般。 谢明月目光在李成绮解下的玉佩停留一瞬,又自然地转开眼睛。 这些各异却都不单纯的想法若是被李成绮知道了,他一定会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因为他将玉佩送出无甚原有,只是觉得年年都是如意没什么意思。 李成绮想了想,又道:“再取一枚犀角扳指来。” 忙有人传令,去开府库。 小猎场中众人早就骑在马上,跃跃欲试。 见观台上似有动静,有人转过去看,一腿脚伶俐的小太监跑下来,在一郎君身边站定,气还没喘匀,快速说了什么。 有人笑,“祁郎君,这位公公说了什么,且叫我们也听听?” 小太监又匆匆跑了过去。 被唤祁郎君的少年也不扭捏藏私,笑着道:“陛下恩典,今年魁首赏赐并非只一柄如意。”他说完这句却刻意卖关子,怎么也不肯往下说了,有沉不住气的少年催他,他却笑着抿唇不说话。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祁郎君转过头,正好与谢澈对视。 他愣了下。 谢澈原本就与他们没有交集,加之这两个月谢澈也不知怎么,出府次数不多。 即便出府,也多往孟府去,就更无见面的机会,因而不期竟是谢澈在看他。 祁郎君朝谢澈一笑,小侯爷亦点头笑了笑,他惊讶道:“谢郎君竟也想知道?” 谢澈坦诚点头,“很想。” 自从李成绮那日说出聚麀这样的话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 李成绮倒不怕尴尬,谢澈身份特殊,他若给谢澈稍微留些念想,日后都是天大麻烦。 但倘若谢澈对他无意,他们也能如君臣一般相见相处,只是之后廷试、舞弊、新政赶到了一块,李成绮又同谢明月坦白了身份,课业就完全搁置下来,两人有几月不见。 谢澈原本也想过和李成绮解释,奈何皇帝事务太多,不知何时,他早就不能出入宫廷,同小皇帝玩闹,不好无故入宫打扰。 谢澈两个月以来大多往孟府,向孟星驰请教,孟星驰原本对他还有几分拘谨客气,熟了之后干脆拿出对待幼弟的架势教他,倾囊相授是倾囊相授了,打也没少挨,每日又累又忙又疼,躺到床上立刻就能进入沉沉梦乡,根本均不出时间想别的。 他以为自己已浑然不在乎,今日听祁郎君一句陛下恩典,脑中那些死了记忆却瞬间复苏,一瞬间刺激得他脸色发白。 祁郎君环顾了一圈,见众人即便装得不在意,却还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情微妙地有些愉快,道:“还有一玉佩,一犀角扳指。” 人群登时泄气。 玉佩这个东西他们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块,并不是稀罕物,就算是宫中赏赐,也只是枚更珍贵些的玉佩。 至于犀角扳指,虽能在射箭时佩戴,但到底无甚意思。 原以为小皇帝会有什么别出心裁之物,不想与如意没什么区别。 祁郎君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暗暗笑他们沉不住气,语调微扬地补充道:“这块玉不是从府库中取的,是陛下亲自从腰间解下来的,正是今日早上,陛下所佩戴的那一块,仿佛还是先帝的爱物。” 此言既出,少年郎的眼睛皆亮了亮。 从府库中寻出的玉佩和帝王腰间解下的玉佩怎能相提并论?何况还是先帝爱物! 他们这么大的少年人,几乎是随着李昭改革长大的,小时每日所听家中长辈谈政事,无外乎是这位羸弱多病的皇帝的雄才大略,真如同天人一般。 待年岁渐长还有几年便可入仕,这位几世不出的明君却亦如天人,羽化登仙。 从少时便因这位帝王而树立起了报国宏愿,但不能提携玉龙为君死,何其遗憾? 谢澈神情凝滞了一瞬。 旁人听得是先帝爱物,而他听见的却是从小皇帝腰间解了下来。 祁郎君余光瞥向谢澈,却见方才还神采奕奕一切如常的谢小侯爷忽地沉默了下去。 “小侯爷?”祁郎君唤他。 谢澈回神,如初梦醒般地摇头笑道:“无事。” 他垂下眼睛,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在那一刻忽然沉默了。 无论是如意还是玉佩,都要自己登上观台去取,由皇帝亲手交给胜者。 秋狩第一天的小猎场狩猎,其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世家子娇养太过,养得肤柔骨脆,连马都骑不得。 观台上,李成绮冕旒下的面容平静无比,嘴唇微动,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他在说一件极正经的事情,譬如不远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然而他却道:“卿非是少年人了,且稳重些。” 谢明月举杯,酒液略沾了沾嘴唇,“臣知罪。” 这对话来得莫名其妙,谢明月岂有不稳之处,却还是恭谨地谢罪了。 恐怕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授如意没什么,赏赐里多了一枚玉佩也没什么,偏偏那枚玉佩是从李成绮腰上解下去的。 若是放在十年前,谢明月自也可下场一夺,谢侯箭术卓然,朝中皆知。 李成绮看出谢明月想法,忍不住调侃他。 “当年谢卿百步之外射杀猎物的风华孤仍然记得。”李成绮仿佛在安慰他,却目不转睛地往被圈起的小猎场看。 狩园的宫人站在笼子边,不住地拿木棍等戳弄激怒其中的猎物。 昨夜刚捕入笼中,十分野性活跃,怕伤人性命,体型俱不算大,却凶得很。 宫人只等一声令下,就将猎物放出。 有黑甲人一挥手中长旗,兽角号顿响,声音尖长辽远,宛如兽吟。 “放——” 闸门从上拉开,焦躁了一天的猎物从笼中飞奔而出。 少年人扬鞭策马,从箭筒中抽出羽箭,搭上弓弦,半眯起眼瞄准,长风猎猎,乌黑长发随风飞舞,衬得少年俊逸眉眼如画。 李成绮抚掌感叹,“少年意气啊。” 谢明月附和,“是。” 李成绮瞥谢明月目不斜视地端正坐着,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谢卿放心,孤只会有卿一个贤后。” 但不拘束有几个美妾? 譬如这,譬如那,在京中的,不在京中的,在朝的,在野的。 谢明月想,他朝皇帝略一举杯,饮尽了杯中酒。 “臣知道。”他回答。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0节 一箭破风, 贯穿鹿喉,一条血线从鹿脖子那喷出, 猎物挣扎两下, 扑通一声倒下,温热的血染红它身下枯黄的草叶。 谢澈看也不看,又取一支箭,搭于弓上。 战马疾驰, 他上身却巍然不动, 稳如磐石, 半眯起眼, 对准了一毛色通红如火的狐狸。 李成绮目光在场下诸多青年才俊身上划过,显然觉得极满意, 偏头对谢明月道:“谢澈箭术上佳。” 谢明月道:“谢陛下夸赞。” 他神情淡淡,看了一眼场下身姿如松的少年人,微微颔首。 李成绮刚举杯, 想了想又放下,遗憾地对李旒道:“孤曾听闻当年王爷箭术卓然, 可惜不能一观。” 李旒垂首, 道:“臣身在病中, 亦觉可憾。” “王爷好好保重身体。”李成绮慢慢道:“明年未必没有机会。” 李旒拿酒杯的手一顿,“是。” 他悄然抬眼, 见帝王面带笑意,因为唇角微微翘起,双颊露出一对小酒窝, 正是这对酒窝, 让他显得有些稚弱可欺, 与李昭截然不同。 可除了这对酒窝, 却好像哪里都相似。 他的君主,他的兄长,他的…… 李旒举杯,仰头饮尽了杯中物,忽地惊觉,杯中不是酒。 甜水一般的东西,却并不粘滞,温度恰好,不冷不热。 见李旒疑惑,他身后的宫人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陛下说,您身体不适,眼下不适合饮酒。” 李旒一震,近乎于悚然地看向身后的宫人。 那人一愣,惶然地开口:“王,王爷?” 李旒僵硬地转头,抬手给自己倒酒。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并不灵敏,手指反而微微发颤。 工部尚书注意到了李旒的反应,当年拉得动硬弓的人,而今却没法平稳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王爷?”他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您身体可还好?” 李旒将这不知什么熬制的甜水倒入酒杯中,对着工部尚书苍白一笑,“本王无事。” 工部尚书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了句,“圣心不可测,王爷也不要,太过挂怀了。” 李旒轻轻点头。 他垂首,见杯中甜水微起涟漪,倒映着他面无人色的脸。 举杯饮尽。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是想起李昭。 新帝的一举一动,无不像李昭。 舞弊案后,皇帝没有降罚,他自己将自己关在府中禁足,秋狩时,终于再见一面,皇帝对他事事优待宽容,有那么一瞬间,李旒甚至觉得恐惧。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在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皇帝什么都知道。 正因为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待宽容。 非是等待着回心转意,而是享受着,在旁人完全放下警惕戒备心怀愧疚,乃至滋生了几分妄想的希冀,煎熬得如同置身业火时,再毫不留情地问罪。 容貌相近的人,难道连手腕行事都相似吗? 甜水含在口中,宛如含着利刃,李旒咽得艰涩。 李成绮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偏头对谢明月笑道:“仿佛孤不是赏了他糖,而是赐了他。” 谢明月知道李成绮在说谁,面上却不解地问:“糖?” 李成绮点头:“糖水。” 谢明月放下酒杯,声音轻而缓,旁人只知道李成绮同谢明月频频说话,却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臣多年以来为国夙兴夜寐,即便在病中,于国事亦半点不肯耽搁,”他抬眼,淡色双眸望向李成绮,其中的委屈只有李成绮能看见,“昨天晚上冷得很,臣回长乐宫已是半夜,今日亦觉身体不适。” 李成绮没想到谢明月居然在纠结这件小事,一时被他气笑了,“玄度,不要在孤面前装模作样。” 谢明月怎么也算半个医生,他身体不适什么? 他身体哪里不适自己最清楚,有不舒服早就自己抓药吃药了,到他面前做什么态。 谢明月低眉顺眼,“是。” 李旒那副面色苍白体不胜衣的模样难道不算作态?淋个雨能让个大男人病一个月?笑话。 这种日子谢明月从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帝王多疑,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况且谢明月确实野心勃勃,在国事上多有逾矩之事。 谢明月已十分习惯,对李旒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楚明白。 谢明月不再说话,李成绮反而多看了谢明月两眼。 从前谢明月性格表面温和,却容不下半点不顺心意之事,君臣二人倘若意见相左,谢明月定会据理力争,不知怀柔,连李成绮刚醒过来时他亦如此,而今却愈发会迂回行事了。 不争不抢,驯服顺从,听话懂事。 即便李成绮知道他在装,内里半点没变,凡此种种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的手段,但李成绮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俗人,他很吃这套。 李成绮刚要说话,下面却传来一阵惊呼,他看过去,竟是一少年郎突然策马冲出在谢澈面前挡住,谢澈急急勒马,方没有撞上。 “小心!”有人喊道。 那一头刚瞄准的鹿却在下一息成了旁人之物。 谢澈勒马站定,喘息稍平。 那人朝谢澈得意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拱手道:“多谢小侯爷。” 挑衅至极。 这群世家子之间除非家中关系甚好,从小一起长大的,一般只点头之交而已,皆芝兰玉树般的大家公子,心高气傲,又因祖上或有旧怨,相处更不融洽。 眼下新政推进顺利,各族势力或多或少皆被削弱,有人深恨谢明月打压异己之举,有人则觉得新政皆出帝王之手,谢明月这个权臣能维持风光几时尚不可知。 因此无论是恨,还是想落井下石,对谢明月的畏惧都比从前要少。 才会有今日在猎场上的举动。 李成绮轻啧一声,“那下面的,是哪家郎君?” 这事情来得突然,谢明月也不再纠结甜水,随着帝王看过去,摇头道:“臣不知。” 李成绮也不指望他能知道两个小辈的名字,偏头,青霭早在之前就将猎场人名与人脸记下,预备着皇帝需要,躬身道:“回陛下,射箭那位是平波侯府的戴岭戴郎君,射箭的那位礼部侍郎家的江子语江郎君。” 平波侯在观台上,看见戴岭的举动虽有几分意外,却没有露出惶恐之色,显然戴岭举动与他的言传身教脱不开干系。 “少年心高气傲,争强好胜,”谢明月的声音适时响起,“却也不过是孩子间的事情。” 李成绮颇不赞同地看了谢明月一眼,“猎场上虽是小事,然倘若谢澈今日没勒住马,受惊坠马是小事?还是撞上江子语是小事?亦或者,弓箭脱手射出,射中场上其他郎君是小事?争强好胜无碍,不择手段却不可。” 谢明月的目光落在又一次搭弓的谢澈身上,“陛下,谢澈日后是要承继侯府的。”他道。 李成绮顿了一息。 以后谢澈承爵,明枪暗箭不知多少,今日与之相比,即便受伤,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 况且,也没有规矩说不能如此。 娇养太过,则如李愔一般。 帝王心思流转,末了举杯,对谢明月一笑,“先生拳拳爱子之心孤了解,爱子,必为其百年计,然而孤却觉得,连而今都护不得,也勿要谈百年了。” 谢明月看他,“哦?” 李成绮声音带笑,“孤看不得自家孩子受委屈。” 猎场之事,明面上是为难谢澈,实则,直指谢明月。 谢明月默然片刻,忽垂眸笑了,“陛下之心臣亦了然,可若陛下此刻叫停,无论是谁,都不会服气,谢澈更是如此。” 受此侮辱,谢澈面上却不动声色,搭弓射箭平稳如当初,他岂不想赢? 非但想赢,还想光明正大地赢。 让旁人看看,即便用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依然比不过他。 李成绮思虑须臾,“也好。”他调侃道:“孤是怕倘若小侯爷不敌,回来埋怨你这个当爹的。” 谢明月亦笑,平然回答,“陛下不妨想想,给谢澈如意和玉佩时,说些什么勉励的话好。” 李成绮笑。 众臣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看,皆不知李成绮到底在高兴什么。 阳光射入眼中,晃得人头晕。 一滴汗,淌入谢澈眼中,蛰得他眯起了眼。 眉眼奇绝的俊美少年皱眉,眼睛眯起,成了浓墨重彩的一道,竟有几分戾气在其中。 猎场上大小猎物众多,鹿却只有六头,谢澈有二,算上刚才拦下谢澈得的那一头,戴岭亦有二,一头被孟府三公子得了,还有一头,正被众人追逐得惶恐不安,在场上飞奔,躲过数支羽箭。 六鹿尽,狩猎方止。 戴岭与谢澈并驾而行,马身之间不过半尺。 谢澈屡次射不中,呼吸微微有些颤抖。 孟淳在不远处的小台子上直拍大腿,恨不得朝谢澈大喊,平时我姐怎么教你的! 幸而孟星驰不在,不然看见孟淳这个坐立难安的行止一定恨不得给他两下。 戴岭心中不屑一顾,对他笑,笑容十足嘲弄,他搭上箭,瞄准飞奔的鹿,风声将他的声音吹得破碎,却仍能听出其中挑衅无比的情绪,“听说小侯爷也对这块玉佩感兴趣,我得之,定让小侯爷好好观摩赏玩。” 羽箭随着他的话音射出。 戴岭箭术亦准,众人仿佛已经看到尘埃落定的结果,原本焦躁不安站着的孟淳一屁股坐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谢澈的箭只比戴岭慢一点。 可即便只慢一点点,也会是戴岭先射中的。 戴岭放下弓箭,已是胜券在握。 谢明月平静地看着。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1节 李成绮以手撑颌,亦专注在看。 众人已看见了结果,宫人正要敲鼓示停,却在下一刻骤然睁大了眼睛。 箭刚触及到鹿皮,还未刺入,谢澈那支紧随其后的羽箭竟顺着那支箭的箭尾刺入,力道之大,竟将箭从中间刨开! 两只羽箭同时落地。 那死里逃生的鹿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一只箭贯穿鹿眼。 鹿吃痛地向前跑了数步,又被补了一箭才倒地。 孟淳目瞪口呆,犹豫片刻,猛地站起,朝猎场大喊:“谢澈,你没给我姐丢脸!” 可惜猎场喧嚣,谢澈没有听见。 方才犹豫种种,不过是为了让戴陵放松警惕的伪装。 鼓声响,万声乃止。 猎场的宫人跑过去,因为情况特殊,他捡起那两支箭,送到武将所在之处。 两支箭在诸位将军统领之间传看。 其中篆刻着戴岭名字的羽箭箭杆自中心劈开,一分为二,分毫不差。 几人对视,一老将感叹,“果真英雄出少年。” 奉谨摆弄着那支被劈成两半的箭,他本就少言,因此只是点了点头。 在众将之中,他箭术最佳,能得他首肯,可见谢澈箭术之优。 赵上行双手奉着被谢澈贯穿的那支箭快步走到李成绮面前,语带赞叹:“陛下,谢小郎君真乃奇才。” 听到他的声音,李旒目光闪动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甜水。 小猎场比的本就是骑术和箭术,能将箭射到这个程度,谢澈与戴岭箭术孰优孰劣已经清楚。 况且,亦是谢澈得鹿最多。 哪怕方才戴岭与江子语用了那样的手段,亦是谢澈得先。 谢明月唇角微带笑意,将酒杯放下。 他方才一直拿着酒杯,既没有饮酒,亦不曾将酒杯放到桌上。 李成绮拿起一箭,笑道:“有子如此,何愁我朝后继乏人。” 得天子如此评价,魁首究竟谁,已然明了。 戴岭霍然转头,目光狠厉地看向谢澈。 谢澈朝他点头,“多谢戴郎君割爱。”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这个月末就能写完,结果,嗯,写不完了。(挠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有太监小跑下来, 到谢澈面前来不及喘匀气,道:“小侯爷, 陛下让您上去。” 戴岭面色铁青。 谢澈朝他略一颔首, 策马到了小猎场边缘,下马随着小太监过去。 他额角有些湿润,骑马时不觉得,下马之后接触了冷风才发现背后与脖颈一片湿热, 被风一吹, 身上顿时起了寒意。 即便眼见着将要到手的猎物落入他人之手, 即便被人挑衅, 他弯弓射箭的手始终是极其平稳的,心中亦不骄不躁。 谢明月曾经教过他, 每临大事有静气。 他平时不觉如何,方才在猎场射箭时,才意识到何为静气。 然而即将面圣, 他心头却砰砰狂跳不止,这时候什么静气也没法驱散他的紧张, 他之前胜券在握, 成竹在胸, 要见皇帝了,可一点底气也无, 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够好,为了射箭方便,没有戴发冠, 只是束着发带, 这样见皇帝不够正式, 况且头发乱了, 衣服也不整齐,脸上还有汗水未擦干净,双颊犹然微微泛红。 越想,就越紧张,越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够好。 好在谢澈礼节还没忘,不然就要同手同脚地登上观台了。 他深吸一口气,自觉表情尚算能看地向上走。 可在众人眼中却不是如此。 身量高挑锦衣少年郎拾级而上,神情沉稳地走向皇帝。 他下拜,深深叩首,“陛下。” 李成绮含笑的声音从上面响起,道:“平身。” 谢澈起身。 他射箭的手本该平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见到李成绮之后,他指尖不住颤抖。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李成绮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不足两月不见,少年人给他的感觉竟稳重许多,虽仍有锋芒,但收敛不少,光华内敛,更添风度。 不知这么久谢澈去了哪,原本皮肤很是白皙,被晒得微微有些深色,愈发显得眉眼锋利轮廓深邃俊美。 已像个男人。 李成绮心中突然有点莫名的欣慰,从托盘中取出玉佩,“君子怀德,孤愿小侯爷如山渊之精,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谢澈双手接过玉佩,奇怪的是,方才他心跳如擂鼓,这时候接过玉佩时。 反而平稳得异样,他不愿意让李成绮觉得他还是个焦躁的孩子,持玉叩道:“谢陛下恩德。” 他趁着接玉佩时极快地看了眼李成绮,帝王早就与他们初见时大不一样,二者反差之大,谢澈甚至怀疑,那个天真娇纵有有点小聪明的少年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容貌无改,而帝王之威不加掩藏。 难道宫中就艰险至此,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将个顽劣的少年郎,变成一真正的帝王? 亦或者……谢澈不自觉抬眼往上看,正好对上李成绮带着笑意的漆黑眼睛,他脑子轰得一声作响,近乎于仓皇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亦或者,先前种种,只是伪装? 如意和犀角扳指被收了下去,待谢澈下去,再一并交给他。 太监的声音响彻观台:“今日小猎场狩猎,胜者为谢澈——” 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传了下去。 孟淳早就坐不住了,站在下面手舞足蹈地欢呼大笑,他的位置离小猎场本就近,正好看见戴岭等牵着马走过来,于是声音愈发高了,“小侯爷箭术果真高超!” 戴岭攥着缰绳的手指白得发青。 有人连声附和孟淳,“小侯爷箭术确实非比寻常,就算有小人暗中下绊子,也无碍小侯爷二三。” 孟淳目光在戴岭脸上快速一扫,不屑一笑,“依我看,用了这样下作手段还难敌旁人,也不要狩什么猎了,干脆拿弓把自己勒死算了,颜面上也好看些。” 戴岭还未开口,已有人忍不住,朝略高些看台上的孟淳吼道:“你说谁手段下作!” 孟淳双手环胸,“奇了,我又没说你,你跳出来嚷嚷什么?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手段下作啊?” “你……” “我什么?”孟淳冷笑道:“这位小郎君,与其不择手段,不如回去苦练箭术,况且用了也赢不了,何必为我等徒增笑料呢?” 戴岭转头。 他目光实在阴沉,孟淳这样的纨绔子弟放在平时也该害怕了,奈何孟星驰回来小半年,孟将军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熬出来的将军,身上杀伐之气比这小孩重不知多少,每日被自家姐姐拎着练武学文,孟淳早就习惯比戴岭凶不知多少倍的眼光了,因而露齿微笑,“戴小侯爷有何见教?” 江子语恨恨道:“谢澈的手段又光明磊落多少?最后那头鹿是戴兄先射到的!” “嘁,”与孟淳同桌的一小贵女忍不住嗤笑出声,小姑娘扬着俏丽的柳叶眉,“江郎君要不要去问问那头鹿,是谁先射到的?擦到皮毛就算自己的,那我碰了你几缕头发,你要不要去我家里为奴为婢呀?” 江子语被说得面色通红,但极不服气,还要再说话,被一只沉默不语的戴岭骤然打断,“行了。” 江子语面色又红又白,方才被人奚落,戴岭竟还不向着他,难免委屈,冷笑一声,牵着马快步向前走了。 那小贵女看人走了,顿觉无趣,又坐下剥瓜子。 她手指细长如同水葱一般,指上涂着浅红色的蔻丹,小指微翘,显得格外娇俏可爱。 戴岭牵着马向外走去。 他仰头看观台,上面热闹得很。 然而这种热闹与他无关。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小侯爷箭术有其父遗风。”平波侯听到身边有人如是道,举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谢澈辈分太小,又只有爵位而无官职,故不能在观台上设座。 李成绮看着站在面前如松石笔挺而立的少年人,朗声道:“在太傅身边给小侯爷另加一席。” 话音既落,谢澈但觉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探究艳羡乃至妒忌兼而有之,他从小就被这样的目光看到大,已是十分习惯,令谢澈紧张的不是众人的目光,而是李成绮的恩典。 谢澈下意识看向谢明月,谢明月朝谢澈点头一笑,很是温和。 “臣……”谢澈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逝,正欲跪下谢恩。 李成绮瞥了一眼谢明月,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 “设在孤旁边。”李成绮道。 谢澈表情一滞,似乎呆住了,一时竟连恩都没有谢。 谢明月看过去,朝李成绮笑。 李成绮:“……” 谢明月虽然没说,但是李成绮总觉得他嘲笑的意味很是明显。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2节 宫人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动,等待着皇帝下令。 李成绮顿了顿,看了眼因为忘记谢恩脸通红通红局促尴尬的小侯爷,分明还是个小孩,半点不见猎场上飒爽的英姿,“设在太傅身边。” 宫人领命过去,快速摆好了桌案器具。 谢澈这才双颊泛红地谢恩,宫人请他到席位上去,他深吸一口气,方坐下。 “历来世家子中第一,可在陛下身边设座,成例如此,不必惶恐太过。”谢明月的声音响起,柔和得宛如一阵春风,似乎能抚平谢澈此刻的焦虑。 当年李旒就在李成绮身边坐过,此后渐成惯例。 谢澈一愣,转过头去看谢明月。 谢侯唇角带着几分笑意,淡色的双眸中仿佛有星光璀璀,“酒少喝。” 他语气一贯温和,面对小辈亦从未居高临下,和煦平然,清润而泽。 谢澈垂首,心中滋味莫名,“是。” 谢明月和李成绮偶尔说上几句话,说的也不多,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却无端透出好些亲密。 毕竟一对表面融洽的君臣可说不出你看谁家小郎君生得可真是一表人才俊逸逼人的话。 谢澈在旁边听得坐立难安,因为听谢明月的话并没有喝酒,举着酒杯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却恨不得竖着耳朵去听李成绮对人的评价。 “谢澈。” 他听到李成绮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谢澈一惊,下意识挺直了腰坐着,绷紧得宛如自己手上的弓弦。 “你端着酒杯一动不动作甚?”李成绮饶有兴味地问。 谢澈刚恢复常色的脸随着李成绮的话蹭地一下红透了。 李成绮偏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人的脸越来越红,红得几乎要烧起来了。 李成绮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画面眼熟,不由得看向谢明月,“孤要不要给小侯爷寻个太医?” 谢明月镇定自若道:“多谢陛下关心,谢澈只是因为方才射箭,血气上涌还未平复。” 谢澈根本没听清谢明月在说什么,只看见谢明月唇瓣开阖,似乎在和李成绮说话,忙不迭道:“臣无事,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着凉了。” 说完,他才发现谢明月似有惊讶的目光。 若非在宴上,李成绮都要因这对父子的反应笑得前仰后合了。 谢明月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敢当着他面反驳他的人居然是自己儿子,还是因为这种事。 李成绮摆摆手,忍笑道:“孤知道了。” 皇帝眼睛弯起,双眸黑且亮,眼睑上一点红痣若隐若现,为这张脸增添了无边艳色,双颊却露着一双酒窝,显得天真可怜。 威严与绮丽,冷艳与天真,在这张漂亮得过分夺目的脸上结合得毫不突兀,甚至增加了几分说不出的微妙蛊惑。 明知其身份,明知其人为何,却还是忍不住投入关注,犹如扑火。 谢澈看着他的笑颜,忽地举杯,喝了一大口酒。 酒液入口温厚,滑入胃里方觉后劲。 他这时候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晃了晃清醒无比的脑袋。 你在想什么? 他质问自己。 这可是陛下,这可是,这可是…… 李成绮与谢明月的关系人尽皆知,论起位分,李成绮亦是谢澈长辈,纠结得不过是称呼罢了。 既然知道,却还存着这样的心思,当真是,无父无君。 有悖人伦。 李成绮酒量不好,每次只喝一点点,他往谢明月的方向靠了靠,“真无事?”他问的是谢澈。 皇帝素白细长的手指中还握着酒杯,不知道是他握得不稳,还是先前酒倒得实在太多,有酒液洒出,流淌过指腹,手指由酒液点染,晶亮而水润。 少年人实在娇气,指尖一点茧子也无,反而透着点含血气的粉。 谢明月眼神微暗。 谢明月似乎为了听清李成绮说的话,朝帝王靠近,“陛下说什么?” 李成绮当真以为他没听清,“孤问,小侯爷真……” 李成绮没说完。 下一刻,饶是皇帝见惯了风浪,这时候眼睛都不由得睁大了。 观台上安静一息,下一刻骤然声高,诸位大人竭力装着根本没看见,扭头自顾自己说自己的事。 但其中惊涛骇浪,只有自己知道。 谢明月就着李成绮的手,低头,饮了口帝王杯中酒。 恰是李成绮方才喝酒的地方,分毫不差。 “谢……” 谢明月抬眼,唇上犹然沾着酒液,他轻笑道:“多谢陛下赐酒。” 谁赐你了! 李成绮心说。 “谢澈应当无事,”谢明月含着笑的声音宛如清泉缓缓流入李成绮心中,“陛下为何不问问,臣有没有事?” 作者有话说: 周六周日日万。感谢在2022-05-25 22:53:33-2022-05-26 22:3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李成绮将酒杯往自己的方向一转, 避开了谢明月。 他酒杯拿得很稳,小指却忍不住蜷缩了下, 目光在谢明月被酒液濡湿的嘴唇上一掠,“谢卿能有什么事,何需孤来问?”李成绮仰头饮尽杯中残酒,他声音压低,暧昧喑哑,“况且, 祸害活千年呢。” “陛下万寿, 臣活千年, 不咎为一桩美谈。”谢明月轻笑回答。 李成绮哼笑一声,不再理他。 有人咳嗽了一声, 说话声愈大,众臣皆目不斜视。 几道目光极不善愤恨地盯着谢明月,谢明月不以为然, 取了自己桌案上的酒壶为李成绮斟酒。 谢澈坐在谢明月身边局促非常,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李成绮察觉到谢澈不时偷偷看他两眼, 接过谢明月递来的酒杯, 转头笑着对谢澈道:“小侯爷, 请。” 谢澈偷看被抓了个正着,来不及作何反应, 立刻举杯虚虚朝李成绮敬酒,而后一口将酒喝尽。 李成绮略喝了一点就放下酒杯。 他现在很担心,很担心谢澈这小孩日后能不能承继侯府。 虽方才英姿飒爽, 沉静稳重, 然而现在怎么看, 都不太聪明。 至未时二刻, 皇帝回行宫更衣,群臣各自散。 …… 留于官员歇息暂住的别苑内,靖尔阳急得在厅中踱步,半刻不停。 有人快步进来,还未见礼,便被靖尔阳打断,“怎么样,快说!” 那人深深垂首,“属下见到了王府管家,管家只说王爷身体不适,谁都不见。” 靖尔阳心急如焚,自从舞弊案后,他就再也没与李旒见过面,“有没有说,你是我派去的?” 下属头更低,此刻恨不得寻个逢把脑袋插-进去,也好过遭靖尔阳询问,“王爷说了,”他头低着,声音也低,“谁都不见。” 靖尔阳咬着牙问道:“胡昆当真这样说?一点回转的余地也无?” “回国舅,眼下王府的管家非是胡管家,而是另一属下从未见过的青年人。”那人回答。 靖尔阳愈发恼怒焦急,奈何无论如何都见不到李旒,扫过厅中缩着脖子站着的众人,“就当真没有法子能让王爷见我一面?”他急得团团转,脸红白交织,看起来可怖可笑。 一文生心中纠结,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依我看,国舅也不必非要见宣亲王不可。陛下同谢侯交好已是不容置喙之事,王爷,”他顿了顿,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大不敬,“王爷自身都难保了,您是国舅,又不是他宣亲王的家臣,何必非要与宣亲王同舟共济?” 靖尔阳被问得一愣,一时语塞,脑中混乱,觉得这文士说的有道理又没有道理,他脑内混浆浆的,想起宣亲王府给予得诸多实在好处,又想起了宣亲王的允诺。 眼下投奔谢明月确实比在宣亲王麾下稳妥,然而李旒派人来时所承诺之高官厚爵仍历历在目。 倘若事成,他无需日日在靖嘉玉那讨好奉承,明明是太后兄长,却活得连条狗都不如,而能主政一方,从此大权在握,主政一方。 可半年苦心经营,他怎能甘心就此罢手? 最重要的是,谢明月对他没有招揽之意,就算谢明月看在小皇帝的份上容得下他,也不会有格外优容厚待。 靖尔阳目光厉厉地扫过那人,呵斥道:“你懂什么?谢明月是什么人?是先帝朝就留下的权臣,野心路人皆知,这新政就是他排除异己的手段,陛下年幼无知,识人不明才被他蛊惑。 若我等陛下至亲长辈也与谢明月亲近,朝中岂不是暗无天日!之后皇帝姓李姓谢还不可知!” 靖尔阳疾言厉色,斥得那文士当即垂首闭嘴,不敢说话。 面上虽然惶恐,心中却极不服气,叹自己才叫识人不明,竟来投奔靖尔阳这目光短视眼前只有蝇头小利的草包。 靖尔阳胸膛上下起伏,他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然而事已至此,他必须相信,他的荣华富贵,只有李旒能给,“王爷乃是陛下亲叔叔,不近血亲,反近佞臣,是什么道理?” 众人看出靖尔阳是铁了心要与李旒在一条船上,知劝也徒劳,干脆不言。 虽然,李旒未必想和靖尔阳在一条船上。 “只是,只是王爷不愿意见,”不愿意见靖尔阳,有人惴惴开口。 靖尔阳闻言猛地一拍桌子,激得桌面上的东西一阵乱抖。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3节 开口那人缩了缩脖子,很是惊惧。 “若我事必躬亲,还养你们做什么!”靖尔阳被这话气得脖子和脸俱通红,“我叫你们来,是为了想办法,不是为了把我气死!”他越说越怒,朝外喊道:“来人!将这没眼色的东西拖下去杖四十!打完了扔出去!” 那人不想一句话就引得如此无妄之灾,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哀求道:“小的一时说错了话,求国舅宽恕,”不等他说完,已有健壮侍卫将人拖下去,被踉踉跄跄地拖走犹叫喊:“国舅,小的错了,求您看在……” 声音已听不清了。 靖尔阳端起茶,略尝了一口,温度不够合宜,甩手将茶杯丢了出去。 啪的一声脆响。 茶水与瓷片四溅。 靖尔阳快而深地喘息,忽以手掩面,心中涌出无限悲哀与无奈,嘶声骂道:“都是废物,一个可用的都没有。” 这话说的直接,稍有傲气者面色已变,但是看了看地上还未干涩的血印,又生生忍下,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一留着长须的中年人面色由红转白,忍了忍,面上挤出个真挚的笑脸,凑到靖尔阳身边,低声道:“国舅,我有一计。” 靖尔阳猛地抬头,目光接触到这平平无奇的中年人之后一瞬间失望至极,不屑地嗤笑一声,“讲来听听。” 中年人长袖下的手指攥得发青,但马上又舒展开,躬身道:“国舅先前说,谢侯蛊惑陛下,就是为了窃取权柄,排除异己,我却以为,谢侯此举,亦有二三真心。” 靖尔阳不期能听到这种话,怔然须臾,心火蹭地烧了起来,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谢明月和皇帝之事他当然听说了,听过之后愈发恨谢明月仗势欺人,恨皇帝无用无能。 无论是哄骗还是威逼,都不该让谢明月占先,纷纷流言入耳,在靖尔阳听来,皆是不堪之词,连带着他这个舅舅都面上无光。 “什么混账话!”他被戳中了自觉丢人的隐秘事,额角青筋暴起,抬脚狠狠踹了过去。 靖尔阳先前蒙靖嘉玉的光,在安州大营当过几年官,无甚建树,整日不过盘剥欺辱兵丁,这习惯便是当年留下的。 半年以来养尊处优,身体早不复当年灵活,那中年人受了一脚,虽没受实,仍觉得腿上火辣辣的疼,被踹得连连退后几步,遭同僚扶住才站稳。 靖尔阳拍案而起,指着那中年人怒骂道:“那我靖氏是不是要准备嫁妆到谢府求他谢明月迎娶啊!” 中年人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他本心高气傲,以为靖尔阳送太后母子进京,就算不是聪明绝顶的老狐狸,至少也得中人之上,不想竟是这般暴虐无能之辈,若非先前他病了些日子,走不了,这时候何需受此奇耻大辱。 他深恨,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恭敬,忍痛起身,瘸着走到靖尔阳面前,“国舅,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态度极谦卑,靖尔阳平日里就瞧不上这些人,若非稍微有点用,早就都撵出府去了,见他放下架子说话,心情略好了些,勉强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谢侯其中有二三真心,既有真心,就容不得旁人染指。” 靖尔阳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国舅,我说句最不中听的话,当今能做皇帝,大半是因为,”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没有明说,“这个的缘故。” 靖尔阳脸色又黑了下去。 “我听说,”他换了个诡秘的语气,“王爷对先帝,有点别的心思。”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皇族辛秘怎么可能被他们这样轻易地知晓?何况是这样有悖人伦之事。 他也知道自己所说不可信,不可推敲,然而骗靖尔阳这个蠢货却足够了。 靖尔阳闻言悚然,又是不可置信,又是觉得这样的事恶心,神情骤然变了。 “陛下与先帝如此相似,难道王爷就不曾动心?”那人的语气近乎于循循善诱了。 靖尔阳恨不得再抬手给他一耳光,怒骂道:“混账!” 却没有立刻动手,细想之下,越想越心惊,竟觉得真如此人所说一般,分毫不差。 当年宗室子众多,就算当年谢明月杀三帝,宗室震恐,可谁不知道富贵险中求?就算谢明月杀尽了宗室,还会有人拼了命把自家子嗣送入宫中待选。 宗室适龄的孩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选个什么样的皇帝不行?为何非要是与李昭相似五分的李愔? 一张脸就那么重要? 可若是李旒对于兄长有不轨之念,选个与兄长容貌相近的少年郎,欲行逆臣事,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若是国舅能说通陛下做,”他说的含糊,做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既疏远了谢侯和陛下,还送了王爷一份人情,若是王爷知道皆是国舅安排,何愁王爷不见国舅?” 拿自己的皇帝外甥去讨好叔叔以求荣华,旁人听到这恐怕早已勃然大怒,觉得蒙受了启齿大怒。 然而如他所料,靖尔阳就是个蠢货,还是个利欲熏心忘恩负义的蠢货,听到这种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主意,细细思量之下竟觉得有理。 中年男子虽没见过皇帝,却能从新政中窥得其几分手段。 这位小皇帝,绝不是个顽劣无能之辈,靖尔阳说新政是谢明月利用皇帝名义排除异己,他却以为不然。 谢明月与小皇帝到底是谁利用谁,谁手段更高一筹,恐怕不如表面上看来那样简单。 靖尔阳若真用这样的手段,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但一定会将皇帝和谢明月得罪透。 这位月亮般皎然的玉京侯一日杀三帝的旧事还历历在目呢。 中年男子胡须下的唇角翘起,露出一个森冷的微笑。 况且这种时候,事发之后,李旒非但不会救靖尔阳,反而会恨他为自己招惹是非,为显自己与靖尔阳无关,会令皇帝严惩。 “虽是一箭三雕之计,不过行之太难。”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有意激他,“不若在想别的法子。” 靖尔阳沉默。 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在深深地犹豫着。 靖尔阳也知道这个计策艰险,然而此刻与唾手可得的荣华相比,这点风险不值一提,小皇帝乃是他外甥,难道会对他这个舅舅设防?现在又在外面,万事不比宫里繁杂谨慎,晚上又在半山行宫行大宴,届时人多眼杂,成事容易至极。 自从李愔登基之后,靖尔阳就少见皇帝了。 外甥的面容渐渐模糊,他能想起来的,只有冕旒之下帝王冷淡傲慢的容颜。 他心有不忿,明明是他带着靖嘉玉孤儿寡母从安州入京,却不过得个中规中矩的国舅,先前小皇帝无权,说不上话。 如今稍稍掌权,干的第一件事竟不是荫蔽族亲,而是行什么新政。 靖嘉玉自从成了太后,就不再视他如兄长,待他如条狗般,呼来喝去。 “我,”靖尔阳开口,嗓子因为兴奋好恐惧有些沙哑,“要送王爷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众臣: 举报有人公费谈恋爱。 哦,谈恋爱的人是我老板和副总。 那没事了。 一更。 今日日万。 本来想多写一章的,刚考完试状态一般。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谢明月进来时, 李成绮刚将寝衣穿上。 少年人寝衣穿得随意,因水根本未擦, 寝衣便紧紧地贴在身上, 勾勒出一线窄腰,往下看衣料复被撑开,小腿尽数裸露在外,常年不见光的皮肤白而滑, 几乎留不住水, 未完全沾水的衣裳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 略出道圆润的弧线。 熟悉的药香从后面将他包裹。 “陛下。”谢明月轻声唤他。 李成绮慢吞吞地转过来。 泼墨似的的黑发大半洒在身后, 小半在颈间堆叠,湿漉漉的黑发看得谢明月额角一跳。 在热水中泡久了本就困, 李成绮没注意到谢明月的神色,勾着谢明月的袖子往外走,“出去说。” 他赤着脚踩在光滑乌青的石板上, 被热水浸泡过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红,脚踝处青筋若隐若现, 少年人本就骨架纤细, 被足下厚重古拙的宽大石板衬着, 愈发显得脆弱易折。 谢明月忍了忍,“陛下, 你的鞋呢?” 李成绮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沾着水的双脚,理所应当道:“湿着穿鞋穿不舒服。” 少年人身体好,至少比李昭先前好得多, 李成绮在小处就不如从前细致。 话音未落, 但觉脚下一空, 竟直接被抱了起来。 谢明月稳稳抱着他向外走。 李成绮一身水汽地去贴谢明月, 环着他小臂笑得前仰后合,“先生这是拿孤当孩子养。”李成绮被抱着也不老实,原本寝衣就没好好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又因为他的动作,被蹭得连锁骨都遮不住。 谢明月这次却没一板一眼地回答他臣不敢,从李成绮半露的胸口看到他精巧的锁骨,最终停留在少年人被热气蒸得发红的双颊上,“家里若养了陛下这样的孩子,臣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说的由衷。 倘家中真有个李成绮这般的少年郎,谢明月万事都不会放心,既不放心,还不能拘束着他,又狠不下心好好管教,不知会惯成什么样子。 李成绮哼笑,甫一入茶室,便从谢明月怀中出来。 茶室不大,修缮得古朴无巧,却萧疏雅洁,内不过设茶具桌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两扇与门差不多宽窄高低的窗户大开,夜风吹散了水汽,因而茶室并不潮湿,杏色纱帘随风向里飘来荡去。 已经入了秋,宫人就在不显眼处燃了碳炉,以防茶室内太冷。 但即便有碳炉热气,李成绮这样子出来还是极容易着凉。 谢明月进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窗户关上。 走过去他才意识到,这两扇大窗原本是四面小窗,李成绮在后面叫他,“给孤留一扇。”谢明月闻言微微偏头,见皇帝正在倒茶,头抬也不抬,“孤要留着看月亮。” 已入夜,万里无云,月出皎皎。 谢明月点点头,然后把四扇都给李成绮关上了。 李成绮原已给谢明月倒好了茶,注意到他的动作将茶杯往自己的方向一推。 谢明月坐下,小皇帝喝着茶,一眼不眨地望他。 谢明月疑惑道:“陛下?” 李成绮放下茶杯,撑着下巴盯谢明月看,“没有天边的月亮可看,孤只能勉为其难看看面前的月亮了。” 谢明月自然地拿过李成绮的茶杯,颔首道:“陛下自便。” 李成绮眼睁睁地看他喝了一口,无言片刻。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4节 先是他的酒杯,后是他的茶杯,谢明月现在已经这么不讲究了吗! 到底是现在谢明月不矫情了,还是他从前的喜洁都是装出来的? 这是李成绮此刻最疑惑的事情。 谢明月从袖中拿出文书,交给李成绮。 李成绮接过打开,还未来得及看,长发忽被人拢在了干巾中。 那股药香又凑近,若有若无地侵袭着鼻腔。 李成绮仰脸看着文书,往后靠了靠,方便谢明月给他擦头发,“皇后贤德。”他一面看一面调侃谢明月。 谢明月动作温柔而耐心,擦巾与头发擦磨的沙沙声弄得李成绮有些昏昏欲睡,恨不得就此枕在谢明月颈窝中,环着他歇息。 乌发垂落,时不时地擦过谢明月的手背,带起一阵说不出的湿滑和痒。 头发刚擦到一半,舒服得眯起眼睛的小皇帝深觉不能如此,他都要看不清文书上的字了,鲤鱼打挺似地坐直了,挣开了谢明月虚揽着他的手。 谢明月停下,神情有几分不解。 下一刻,谢先生呼吸微滞。 李成绮换了个姿势坐,将腿往谢明月膝上一搭。 足下肌肉紧绷,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 若是放在从前,李成绮会觉得自己在折辱谢明月,令重臣服侍擦身,只有昏君才做得出。 而今却不同,谢明月此人善作伪,且耐性极佳,扮得个清风朗月的臣子,即便李成绮撩拨太过时,叫他停下,他仍能听话。 李成绮实在很想看看,究竟何种程度能逼得谢明月撕去这层恭顺无比的伪装,不再忍耐? 他失控时,又该是何种光景? 于谢明月,李成绮既希望月亮不坠青云,又要揽明月入怀。 他想看谢明月清醒自制,不染尘埃,永远都是他能依仗的重臣能臣,他又更想谢明月理智克己全然不复,只臣服于他给予的欲望旖旎中。 然而或许是身居高位太久,李成绮难免不傲慢。 他似乎忘了,倘若谢明月是后者,他必不可能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到时,是谁摧折谁,谁掌控谁,谁悔不当初,尚不可知。 李成绮没骨头一般地靠着墙,腿懒洋洋地放着,眸光在烛火下流转,圆融艳丽,像个妖物似的蛊惑人心。 他二指夹着文书,递给谢明月,道:“先生,讲给孤听。” 从他的角度看,谢明月下颌似乎有一瞬间的紧绷。 谢明月欲起身,然而李成绮的腿就在那搭着,只要他稍微动一下,都会与李成绮接触得更深。 李成绮歪着头,翘起唇时露出一双酒窝,显得格外无害单纯,“先生?” 谢明月躬身接过,颔首道:“是。” 衣料擦磨,李成绮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方才换了件玄云色常服来见李成绮,李成绮腿上足上都有水,蹭到衣服上,氤出一片深色。 李成绮坐得不稳当,趁着谢明月垂眼看文书时,还要折腾。 谢明月本危坐着,脊背挺得极直,因为李成绮的缘故,第一次坐得有些躬身。 一滴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淌下,落到文书上。 渗出漆黑一片。 李成绮屈身向前,指尖一刮谢明月的下颌,轻笑着道:“孤先前说了留一扇窗子,先生不听,你看看,热成这个样子。” 谢明月闷哼一声。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 李成绮又坐了回去,“求先生交给我。”他低声道。 谢明月手背青筋陡地隆起。 但他握着文书的手还是平稳无比。 “满空来与靖尔阳皆心怀不轨。”谢明月的声音听起来不复往日那般温和清朗,低沉微哑,几乎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宴上陛下的酒,被换了两次。” 文书千字,被谢明月简单地概括成了一句话。 先被满空来买通了宫人,将普通的美酒换作毒酒,而后是靖尔阳,将毒酒另换。 李成绮听着都觉好笑。 他竟天怒人怨到了这个地步,一日两场刺杀,哦,不对,或许不止两场。 李成绮半眯起眼睛,然而在这种时候,落入谢明月眼中,却别有一番意味。 “酒不必换回来。”李成绮淡淡吩咐,“靖尔阳为何要杀孤,”他在询问谢明月,“孤怎么说也是他的外甥,有孤在,他就永远是国舅,莫非李旒许诺给了他什么?” 谢明月后颈湿热一片。 他现在开始后悔,没有听皇帝的打开一扇窗。 “臣不知。”谢明月回答,“但臣以为,靖尔阳应当不会想要陛下的命。” 李成绮浑不在意。 想杀他的至亲太多了,他也杀了太多至亲,况且是靖尔阳这样的身份,于李成绮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至于满空来,臣觉得,他仿佛同万俟一族有些关系。”谢明月继续道,这种时候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话,神志清醒地分析情况,李成绮甚至觉得有几分挫败,“陛下留他,是为了日后……” 足背弓起下压。 声音戛然而止。 “是为了先生所想的那个以后。”李成绮接住谢明月的话头,他语调懒散,“可惜不大听话,但无碍,有的是让人听话的法子。” 区别无非是主动听话,还是被迫听话而已。 谢明月浑身紧绷,唇角几乎要抿成一线。 他的竭力忍耐李成绮皆看在眼中。 玩弄人心惯了的皇帝不知体恤,却愈发得寸进尺,“早知孤今日就不该沐浴,”他靠近,听谢明月的喘息,“还是把孤弄脏了,先生。” 一星火光坠落。 理智轰然炸开。 他脚踝一紧,被男人的带着薄茧的手猝地抓住往下拽去,下一刻,眼前天旋地转,回神之后,已紧紧抵到席上。 谢明月的吐息落在他的喉间,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李成绮却在那一瞬间觉得脊椎一紧,汗毛直立。 谢先生淡色的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眼中晦暗情绪翻滚。 仿佛一条蛇,打量着将要入口的猎物。 以身为锁,将李成绮禁锢在怀中。 居高临下。 那双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更好。 李成绮喉结滚动,在那一刻难得体会到了头皮发麻的滋味。 “快到时辰了,先生。”他开口,声音也哑了,“所有人,都在等我们。” 作者有话说: 二更感谢在2022-05-27 13:27:50-2022-05-28 12:5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行宫建于半山。 山势嵽嵲, 千嶂环抱,云截山腰。 行宫四处悬琉璃灯, 远远望去, 云雾之间宫室连亘,飘渺旷然,其中灯火点点如星光,千星连片, 浩如云汉。 因地势太险, 出入行宫唯有一条路可走。 路开于山中, 只够二马车并行, 为防止山石滚落,俱修高墙, 将路两边高高环起,高墙一丈宽,每隔五十步设置一岗。 这条名为建安道的长路一直延伸到行宫前数里, 复开阔。 黑甲守卫站在高墙上,漆黑的甲胄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低头, 见众臣车驾缓缓驶入其中。 夜风在耳边呼啸, 即便隔着面甲, 仍然感受到彻骨寒意。 戌时一刻,宴始。 李成绮位面正南, 谢明月与李旒分坐两侧。 冕旒之下,帝王神色平静,即便不过一未弱冠的少年人, 却早有了迫人威仪。 帝座太高太远, 除却近臣, 无人看得清, 也无人敢抬头看。 若是细看,当能看出皇帝平静下竟有几分难言的倦意。 他唇瓣不知为何被弄得红肿,唇角处有两个裂口,稍微舔一舔,即有火辣辣的痛楚,仿佛先前哭过了,薄薄眼皮亦有些肿。 “叩——” 众臣跪地叩拜。 李成绮开口,“众卿平身。” 嗓音沙哑,不复白日清亮。 山中比山下冷得多,众人只当是小皇帝着凉受寒,有好些对新帝满腔热忱的臣子还在暗中担忧皇帝身体是否有恙。 众臣落座。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5节 李成绮怎么坐都不舒服,平日里细嫩不见光的皮肉被磨了个遍,虽然上过药,但伤处的疼痒与药的清凉交攻,更是难受,因而面色愈发冷淡。 看得靖尔阳提心吊胆,几乎起了退缩之意。 你怕什么? 他在心中唾骂自己。 那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就算当了皇帝也还是你外甥,你怕他做什么? 他艰难地吞咽了下,举起酒杯的手犹在颤抖。 重新洗过的长发还微微湿着,李成绮虽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洗。 方才狼狈不堪,面颊头发都被侵染,不重新洗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人。 李成绮拿起酒杯。 靖尔阳的目光一瞬间锁定在他身上。 酒液斟得很满,稍有不慎或许就会淌到手上。 李成绮忽然开口,“满空来。” 站在旁边的青年人闻言抬头,冷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即刻便做惊惧,他小心翼翼地上前。 李成绮晃了晃酒杯,几滴酒液泼出,染湿了他的手指。 他看也不看满空来,朝坐立难安的靖尔阳笑问道:“舅舅怎么一直在看孤?” 靖尔阳没想到李成绮会突然注意到自己,大惊失色,慌乱地起身答话,“因为,因为臣,”他脑中一片空白,忽地想起方才有人低声议论陛下是否着凉了,敛了敛心绪,“臣听陛下声音有些沙哑,担忧陛下可是受寒了。国事虽要紧,身体更要紧,为千秋计,请陛下一定保重身体。” 声音沙哑? 李成绮笑容粲然地碰了碰自己喉咙,“哑吗?孤自己倒没觉得。” 了解他的人却无端看出了一种阴阴测测的味道。 混账东西。 李成绮在心中冷冷地骂。 始作俑者坐得端正,神情无辜,仿佛这一切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靖尔阳躬身,卑顺道:“是臣想差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自己外甥前卑躬屈膝,靖尔阳自从入京以来就再没尝过这样屈辱的滋味,脸青白交织,还要装得谦恭,忍得额角青筋直跳。 李成绮颔首一笑,“孤多谢舅舅关怀,来人,把孤的酒给舅舅。” 满空来霍然抬头。 靖尔阳面色瞬间白了。 皇帝赐酒何其荣耀? 一个想法忽地窜入靖尔阳的脑海,他如遭雷击,险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皇帝请罪。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 不不不,他做的隐秘,皇帝不会知道,眼下请罪……他似乎能感受到谢明月那一贯温和得春风般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心头狂跳,几乎要从喉口跃出。 他请罪,就算皇帝念在舅甥情意上放过他,谢明月也一定会把他千刀万剐! 他满背冷汗,强笑着道:“臣无功,不敢受陛下的酒。” 靖尔阳之跋扈朝廷皆知,今日如此谨慎谦恭,诸臣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有人微微皱眉,看向靖尔阳的神情中有几分怀疑。 谢明月柔和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仿佛能抚平人心中焦躁似的,“既是陛下所赐,国舅何必推脱。” 然而靖尔阳没有任何如沐春风之感,乍听他的声音膝盖一软,强撑着没跪下。 他在心中大骂谢明月多事,还未想出如何反驳,便听李成绮摆弄着酒杯笑道:“国舅这般惶恐,仿佛孤赐的是鸩酒一般。”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大半目光俱投向皇帝。 他说的如此明显,靖尔阳已经要笑不出了。 李成绮疑惑似地看了众臣一眼,似乎惊讶为何众人因为这一个玩笑话有这么大的反应,“把酒,给国舅。”他道。 不容置喙。 酒杯平稳地落到案上。 杯底有些残酒,在案上留下一圈淡色痕迹。 满空来眼睛死死盯着那杯酒,他心中狂跳,耳边隆隆作响,此刻几乎已听不清李成绮在说什么了。 他眼前唯有那杯酒。 那杯,下过牵机的酒。 酒杯在眼前放大,最终成了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那股人肉被烧焦的恶臭又一次袭来,满空来竭尽全力才能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他好像重新回到了兰居之役时,他一个人在雪夜里逃窜,满腔血腥气,大雪中,每走一步都是刀割一般的痛楚。 然而他不能停下来。 他不想变得和倒在地上被烧焦的尸体一样。 仿佛一百年,实际上,只过了一瞬间。 他低下头,走上前,拿起了那杯酒。 他不知道李成绮为何要给靖尔阳赐酒,然而让他奉酒,或许大有深意。 他大可赌一把,赌皇帝用意单纯。 然而费尽心思到李成绮身边,除了在行宫,哪里还找得到这样好的机会? 再等一年他活着与否还未可知,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万俟澜黯淡无光的浑浊蓝眼在眼前一闪而逝。 满空来稳稳端起酒杯,转身向下走去。 李成绮看了眼满空来,又看了眼在发抖的靖尔阳,深觉无趣。 他这个舅舅不要说和当年的崔愬相比,便是连满空来都比不得。 靖尔阳看着满空来,想起那东西的药效,心中已趋于绝望。 在那一刻,变故突起。 满空来陡地转身,从袖中抽出一物,转睫之间已向皇帝刺去! 不过一刹那,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 但见数道影子闪过,只听咔地一声脆响,听着叫人牙酸,竟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须臾内,局势骤然倒转。 满空来手腕被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着,右手无力,手中之物骤然坠地。 那东西上沾了血,愈发显得锋利可怖。 众人心头一紧,呼声卡在喉中,向上一看,皇帝相安无事。 靖尔阳眼见那杯酒坠地,心中不由得一松,最先喊道:“有刺客,护驾,护——” 侍卫从殿外冲了上来。 御座周遭早被着艳色衣袍的护卫团团围住。 是欲侯。 欲侯少在明处出现,今日为何会在殿上,莫非皇帝早早预料到会有刺杀? 有人大愕。 心刚一提起,还未放下,刺杀就已结束。 众人心头狂跳不止,皆有心有余悸。 李旒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对上李成绮冷漠的眼神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满空来被扭断了双臂压在地上,他脸紧紧贴着地面,被这用力一砸砸得眼前发黑,他口中满是血腥气,艰难地抬头,尊崇无匹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那种阴寒的眼神,满空来第一次在小皇帝眼中见到。 他确定,李成绮一定会杀了他。 因为,他伤了谢明月。 明明那么近,明明只差一点,谢明月出现得却那么快。 他那一刻不可置信至极,不可置信谢明月一文臣,反应得竟能那样快。 于是慌不择路地朝谢明月的刺去,堪堪划破手臂。 “快,快传御医!”有人喊道。 帝王起身。 满空来竭力抬头想要看清这个人。 当年万俟澜怀着天大野心,最终不过是死于火中。 而今他想杀当年那位帝王的侄子,落得结果或许还不如万俟澜。 然而李成绮却没有向下走,而是快步走到谢明月面前,本想抓着谢明月的手腕看一看他的伤势,奈何上面血糊糊一片,看起来尤其骇人,他碰哪都怕碰到谢明月伤口,欲要斥责。 但见其失血发白的面颊,混账堵在口中,一把抓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 太医疾步跑来。 李成绮干脆拉着谢明月坐下。 众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是……皇帝的位置! 就算谢明月忠心护主,皇帝显示恩宠,也不该让人坐到那。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6节 谢明月亦惊了,辞不受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李成绮按住了肩膀,往下一压,被迫坐下。 太医头也不敢抬,赶紧给谢明月处理伤口。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看他。 那一瞬间,他心中之惊惧,只有自己知道。 谢明月坐着,就偏头,柔软的长发蹭过李成绮的掌心,仿佛在讨好。 混账怎么也对着谢明月骂不出,李成绮冷着脸,转头往边上看。 “此人生得异族面目,必然与西境有关!”有人从座位上起身跪下,“臣必将真相查出,请陛下放心。” 满空来闻言冷笑。 断刃近在咫尺,他艰难地向前蹭了蹭,一口咬住了刃。 刃锋利无比,吹毫立断,甫一咬住,便将唇角割得鲜血直流,染红了身下砖石。 身边护卫以为他要自尽,正欲夺刀,他却用尽全力,将刀刃狠狠甩了出去。 刀刃破风,锵地一声落地。 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苍白青年人大笑,因为伤了嗓子,只能听见沙哑声音从喉中发出。 青霭捡起断刃,双手奉上。 刃断处隐隐有字铭刻。 “是以昆悦文刻的万俟。”谢明月轻声道。 是万俟澜的剑。 当年,这把剑就插在万俟澜被烧焦的尸体中。 满空来能认出兄长,全靠这把断剑。 时间仓促,他连收尸都做不到,只能拔出断剑带走。 李成绮冷冷道:“闭嘴。” 谢明月可怜巴巴地闭嘴,面色苍白,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李成绮顿了顿,不看谢明月。 谢明月抿着唇,或许是因为疼,忽然轻嘶一声,想起李成绮让他闭嘴,声音戛然而止。 李成绮忍了片刻,最终轻轻道:“孤方才话说重了。” 这是帝王第一次向旁人低头。 谢明月刚要开口,李旒却已起身,向李成绮跪下。 “臣有要事秉陛下。” 谢明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万字完成。 零点那更可能会晚点,啾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李旒额头深深叩地,“臣禀奏禁军首领赵上行居心不轨,勾结西境夷部, 意图犯上谋反。” 众人无不惊骇。 今夜不可思议之事太多, 多到众人听到李旒说赵上行谋反时,心中麻了一瞬,惊愕太过,反而没有任何感觉了。 李成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意味不明。 李旒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行宫守卫不如宫内森严, 赵上行曾经暗示臣将于秋狩时起事, 请陛下加紧防务。” 周遭一时寂静, 李旒感受得到投到他身上的各种目光,然而他只是深深叩首, 一动不动。 谢明月方才受伤淌下来的血还在眼前。 他慢了一瞬,不然若以身为李成绮挡刀,他现在处境或许也不会那般尴尬。 过了许久, 也可能只过了一瞬。 在皇帝面前垂首跪拜等候发落的时刻永远都难熬,即便捱了再久, 也难以习惯。 赵上行的话时时刻刻回荡在脑海中。 赵上行说康王没死, 不仅没死, 康王手中还有一份惠帝留下的遗诏,其中新帝人选非是李昭, 而是康王。 赵上行说小皇帝受谢明月蛊惑,谢明月同他有旧怨,来日, 谢明月必借皇帝的手杀他。 赵上行说此事万无一失, 谢明月必死于乱军之中, 而小皇帝, 无论是杀了他,还是关押起来,皆由李旒裁决。 新帝登基不足半年,他恩宠尽失,羽翼被折,数次事宜与他有关,却并非他主使,可谓无妄之灾。 最最令李旒无法接受的是,小皇帝与先帝太像,因为太像,便让他更无法接受前后如此大的落差。 说他心中无怨,绝无可能。 但是…… 李旒跪着,李成绮不言。 有人偷偷去看谢明月的脸色,谢侯神情淡淡,仿佛根本不将李旒所说放在心上。 殿中有人私语,若有若无地进入李旒的耳朵。 李成绮看了他许久。 昔年秋狩,李旒狩得白鹿,被视为吉兆。 李成绮赠天子箭,这是李旒获宠的第一步。 站在高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李旒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青年人竭力让自己毫无破绽,实际上处处是破绽。 李旒紧张时喜欢垂着眼睛,明明知道自己会抿着嘴角,所以刻意纠正。 当年少年人跪在他面前,亦是如此神情。 但是…… 李成绮忽破颜一笑,这是今夜他第一次笑,非但没有让殿中气氛缓和,反而更加凝滞紧张。 “宣亲王,起来回话。”皇帝道。 但是,实在太像。 对于李昭的敬慕已刻入骨中,数年以来,早成习惯。 秋狩他获帝王称赞,忐忑抬头时,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美丽的眼睛。 小皇帝的眼睛,简直同先帝,一模一样。 看见那双眼睛,李昭忽觉自己无处遁形。 那头白鹿,究竟是如何来的,在半夜惊醒时,李旒也会想,先帝到底知不知道? 或许他知道,但当年他需要一个人压制,提点谢明月,需要一个人告诉谢明月,谢明月并非不可替代,倘若皇帝愿意,他可以有无数这样的宠臣重臣。 李旒撑着从地上站起。 李成绮深深看他一眼,“宣亲王为孤与逆臣虚与委蛇,孤很高兴。” 这便是,皇帝的定论。 议论乃止。 李旒的犹豫从此之后都是为了获得信息的虚与委蛇。 李旒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成绮。 于李昭而言,有一点不忠,便是全然不忠。 李昭不需人心服口服,当真满腹忠心,但决不可做出悖逆他的事情。 皇帝的反应在李旒的预料之外,后者愣了许久,方仓皇跪下,“臣为陛下尽忠,不惜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御医轻手轻脚地给谢明月上药,不知道碰到了谢明月哪,疼得谢明月闷哼一声。 李成绮下意识往谢明月那看。 他摆摆手,对李旒道:“王爷,请起。” 目光却落在谢明月因为上了药,红黑一片交织的伤口上,谢明月本就白,乌黑的伤药与殷红的血混做一处,愈发显得他肌肤半点血色也无。 “如何?”皇帝沉声问道。 太医小心翼翼了眼皇帝,决定照实说:“太傅的伤口虽长,但并不深,眼下看着狰狞,其实是因为用了药的缘故,陛下不必太过担忧。” 谢明月面色惨白,半阖着眼睛,乌黑的睫毛轻轻颤抖,压出了小片淡色阴影。 “果真无事?”李成绮心情稍定,看着谢明月的脸色,心又提起,皱着眉问道。 谢明月这幅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谢明月就势轻轻往李成绮身上一靠,轻声道:“臣当真无事,陛下不用为臣担心。” 一道皮外伤有什么可担心的! 御医在心中呐喊。 他声音轻柔,此刻在李成绮听来却无端显得气若游丝,“真无事?”他又问了一遍。 谢明月抬眼,仿佛极不经意地看了御医一眼。 御医正好与谢明月淡色的双眸对视,顿时打了个冷颤。 平日里谢太傅待人接物温和清润,御医此刻却忽觉身上发冷。 再定睛一看,谢明月半靠着李成绮,规规矩矩的,不知碍于什么,连靠都不敢实实地靠着,驯顺可怜极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7节 御医福至心灵,当即回答:“伤口不深,只是臣恐断刃不洁,还要劳陛下多多费心,免得太傅伤势加重。” “臣有愧。”谢明月声音轻轻,“臣虽知有欲侯在陛下必然无事,只是看见有人拿着刀刃刺向陛下,怎么也坐不住,臣令陛下忧心了。” 李成绮明知这是谢明月惯用的手段,对着他苍白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又想起太医方才说的话,无奈按了按额角,然后将谢明月实实按在自己身侧,令他靠得舒服些。 谢明月惶恐般地垂下眼睛。 借着这个微妙的角度,李旒能清晰地看见谢明月的神情。 他唇角微微翘起,是个笑的样子。 却不知,是在对谁笑。 李旒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满空来早被拖了下去。 皇帝眼下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长长血痕拖地,但在黑青的石板上,并不很明显。 唯一显眼的,只有被李成绮随手抛下的断刃。 万俟澜的断刃。 满空来或许是万俟澜的弟弟,或许是万俟澜的子嗣,但这都不重要。 满空来的身份,会由周朝来给。 殿中气氛沉闷许久,孟淳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不经意地向外看。 殿中大门不知何时紧闭。 琉璃灯在夜风中晃动,于有些昏暗的门口,洒下一道忽明忽暗的影子。 他眨了眨酸疼的眼睛,忽地意识到,外面有东西。 或者说,许多人。 人影落在窗纸上,被无限地拉长了。 或许是后面太过安静,他甚至能听见,甲胄擦磨,拔剑出鞘的声音。 孟淳大惊,猛地转头向前看,皇帝竟毫无反应,犹然在低声同谢明月说什么。 气氛难以言说的诡异。 谢澈不知为何不在殿中,孟淳没法同小侯爷说话,硬着头皮推了推身边并不太相熟的人,“张郎君。” 对方惊魂未定,被孟淳一推,差点惊叫出声,待看清是谁后,不满地瞪着孟淳,孟淳朝门口一点下巴,他顺着孟淳的目光看去,亦看见了紧闭的大门。 是什么时候?! 而坐在前面的老臣们则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不对似的,时不时与皇帝说上几乎话,或者干脆同身边的人举酒聊天,气氛缓缓地热络起来。 戚不器早就注意到了大门紧闭,皇帝神情自若,谢明月脸上更看不出端倪,他就也安安静静地坐着。 李旒瞬间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禁军和大半欲侯皆在外面保护,无论是赵上行、奉谨,还是章逐薮,都不在殿内。 关闭殿门,则任何人都无法给赵上行通风报信。 况且赵上行暗示起事,却没有说在什么时候起事,谁知道他心中所想,秋狩有数天,也许在最后一日,也许,就在今日! 准备如此齐全,想来非是瞬时之功。 所以,皇帝早就知道? 早就知晓,早有防备,皇帝按捺不动,倘若李旒与他言明,则得皇帝一句为国尽忠,此事轻轻落下,倘若不言,那么,便是逆臣同党,其罪当诛! 想及此,忽地一身冷汗。 李旒无比后怕,也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尚存着对先帝的敬畏。 不然明年今日,便极可能是他的忌日。 山下,一队近万人的人马在建安道内往行宫逼近。 这条甬道太长,上面也太高,若是在上面用火攻,当无法抵抗。一人仰头向上看,忽然如此想。 令人微微发麻的恐惧席卷全身,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不吉利的想法甩了出去。 前面忽地响起一阵碰撞声,仿佛有人在甬道中跑马。 这人横眉,低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上面的守军虽已都换成了他们的人,但他小心谨慎惯了,声音还是不由得放轻。 跑过来的人正是前队的参将,来不及下马,急急道:“大人,出口铜门紧闭,我们无论如何招呼也无人开门!” 这人怔然须臾,顿觉一阵恶寒,他马上反应过来,喊道:“传我的命令,后队便前队,撤出去!” 甬道狭长而窄,绵延数十里,又有高低不一的阶梯与缓坡,为了迅速行军,甬道里人挨着人,能跑动已十分不易,何况转身却难了。 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众人心底胆气不足,忽逢变故,宛如惊弓之鸟一般,推搡着人群向外走,退得忙乱,便有几人被众人踩在脚下,站不起来,又被铁甲靴踩着,疼得哀嚎,在狭长的甬道中回荡,显得分外可怖。 风声呼呼,混杂着人的哭声喊声,噩梦一般。 令一道一道传过去需要时间,前面在退,后面却还在向前行,两方撞到,才将军令传下去。 足足有一刻,那边有人高喊着回来,“将军,入口的铜门也关上了!” 众人大骇,整个建安道登时乱作一团。 这人拔剑,正欲振臂高呼令稍微安静,等待驰援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脸上。 他下意识用手一擦,黑漆漆,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不止落到了他脸上,也落到了许多人身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火油!” 这人霍然抬头向上看,一只艳色的箭在他瞳孔中无限放大。 那抹艳色,是火。 数千只火箭从上射下,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刹那间,建安道内亮如白昼。 而另一边,则一片漆黑。 “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孟星驰的话犹在耳边。 站在陡崖边,谢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耳边鼓噪,心中砰砰作响,奇怪的是,他并不很害怕,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但并非因为恐惧。 “小将军,这里真的会有人来吗?”身边人突然开口。 谢澈看过去,说话是个圆脸的青年人,看起来也就比他大一两岁,眼神鲜活而稚气,站在漆黑一片崖边待命,他虽服从,但仍有些不解与恐惧,忍不住和谢澈搭话。 谢澈点点头,这座山处处险要,除了建安道似乎就无处可走,但章逐薮派了数十老兵丁一处一处地寻找,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往下指,对着那人轻声道:“此处乱石凸出,多有平台落脚,旁边生得草木繁茂高大,既可借力,又能遮挡。若乱军不走建安道,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这里。” 青年人敬畏般地点点头,挠挠头发,道:“小将军,你懂得真多。” 谢澈道:“我不是将军。” 下面忽有响动,谢澈朝他摇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火光大作。 赵上行向上看,缓缓点了点头。 这里只埋伏了一小队人马。 此处并不适合打仗,只适合伏击。 章逐薮走时千叮万嘱,千万不要恋战,滚石一落下立刻就跑。 章逐薮当真不明白谢氏父子到底在想什么,谢澈放着好好的小侯爷不做居然跑来行如此危险之事,谢明月非但不阻止,反而让章逐薮不必优待谢澈。 若非这对父子感情尚可,章逐薮都要以为谢氏出了什么父子相残的惨剧。 兵丁向上。 谢澈静静地等待着。 他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这次却出乎意料地耐心。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学箭术时,谢明月虽忙,但闲下来时常常教他射箭。 他心急,对不准靶心就将箭射出。 谢明月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纠正他,要有静气,心要静,手要稳。 他就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放箭的那一刻。 “谢……”有人沉不住气,忍不住去叫谢澈。 谢澈摇头。 “再等等。”他无声地说。 已经快上来了,再等什么! 这人再心中喊道。 但军令如山,他不敢开口。 赵上行眯起了眼,在下面仔细地观察着。 直到第一支小队平安无事地上去,他方稍稍定心,命令大部队跟上。 大批人马向上。 谢澈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射箭的最佳时刻。 他猛地站起,一剑朝走过来的兵士脖子刺去。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8节 血如注。 “放!”他高声道。 崖上响声隆隆,下面的人马猝不及防,只能绝望地看着滚落的山石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箭入靶心。 “快撤!” 呼声一片。 然而滚石之后却无人马下来,赵上行猛地反应过来,此处人马不多,“传我命令,全军向上!” 副将大惊失色,看赵上行就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去!”他大喝道。 副将领命而去。 皇帝所带兵将不多,除却他手中大半禁军,能调动的不过欲侯数千人。 正因为如此,方用阴损手段而不敢正大光明一战。 守在行宫的人必然不多,待上去,与建安道内的大军汇合,定势如破竹! 赵上行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为何此处有伏兵了,事已至此,进有一线生机,退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谢澈向下看了一眼,已无山石,人马快速向上来,扬声道:“回防行宫!” 百人策马,朝行宫而去。 最后一块巨石坠下,乱军终于全部上来,站在崖上,即便未死,也有活着的人被砸得断臂断腿,被夜风吹着,难免有些不真实感。 月光千里,柔和地落到身上。 师出无名,死里逃生,有人竟忍不住泪如雨下,被身边人踹了一脚才止住,想起葬身崖底的同袍,心里涌起阵阵难以言说的悲凉。 赵上行沉声问:“方才他们走时,都说了什么?” 有人站出来,不确定道:“仿佛说了句,回防行宫。” 被巨石扰得心神不宁,下面千人埋骨,赵上行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阴鸷微笑,“好,好,果然不出我所料。传我令,全军整队,火速前往行宫!” 不足半个时辰,已能望见行宫内高耸的危楼。 不远处,漆黑一片,尽是甲士。 是从建安道行的……不对! 倘若出于建安道,何必在这里等候?莫非行宫早已被攻下? 不可能,不可能这样快,皇帝和谢明月不可能一点反抗都没有。 火光亮起,照亮了为首者。 章逐薮艳色袍服在火光下愈发夺目,青年人舔了舔尖尖犬牙,“恭候多时了,赵大人。”他道,眸子中倒映着赵上行因为方才巨石侵袭,狼狈晦暗的面容。 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赵上行一滞,咬牙喊出:“奉谨!” 多年上司,赵上行已算得上奉谨半个老师,不想今日,竟被自己学生算计了个彻底! 行宫外,杀伐声不止。 火光冲天。 照得行宫里人面影影绰绰,时明时暗。 孟淳听不远处传来兵戈交接的声音,吓得都要藏到桌子底下了,在心中哆哆嗦嗦地骂为何谢澈不在,气得老国公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 孟淳惊叫一声。 回神时发觉众人目光竟一起落到了他脸上,连皇帝都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孟世子再厚的脸皮这时候都撑不住了,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袖子里。 旁人心中紧张为了转移注意力开看他,他心中理解,怎么皇帝的眼神那么微妙啊! 现在是看这种热闹的时候吗?陛下! 孟国公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压过了恐惧,拎着孟淳的耳朵骂到:“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又想起在家养伤的女儿,倘若女儿今夜在,就算乱军打到行宫里,他也不怕! 孟淳委屈道:“儿子年岁小,哪里比得过您们这些久经大风大浪的老……”他本来想说老狐狸,又生生咽了下去,“老大人。” 孟国公又要扇他,一巴掌打在了后脑勺,“你怎么有脸说年纪小,殿中比你小比你有出息的有多少!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军功等身了,你再看看陛下,今年才十八!” 孟淳趁着被打的间隙看过去,皇帝似乎正在和谢明月说伤口的事情,乱军都打到门口了他居然关注的还是谢明月的伤,孟淳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叹这位陛下冷静非常,还是太不务正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孟淳心中恐惧微微褪去,甚至有些昏昏欲睡,门外忽传来一阵响动。 瞬间,目光凝在了那扇门上。 李成绮示意打开。 他甚至连拆人问一声都不问,仿佛笃定了外面的人是谁。 胜券在握。 两侍卫走过去开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胆子小的面色已然苍白。 若非他身后还跟着没把自己弄得跟从血里捞出来一样的谢澈,很多人大概会把他当成厉鬼。 一身橙红色衣袍已成了艳红的章逐薮快步进来,双手奉上兵符,道:“陛下,臣不辱命。” 李成绮起身,道:“好。” 他看向谢澈,少年人犹在喘息,仿佛累极了,眼睛却亮。 “有卿等如此,江山方能永固。” 众臣叩拜,声音震耳欲聋,“陛下万年!” 这场惊心动魄的筵席至夜半方散。 建安道内燃了大批香木驱散臭味,草木灰和尸骨碎渣一并被扫走。 众臣走进建安道,天近破晓,隐隐有鸡鸣山中。 石壁上犹有余温。 …… 行宫内。 李成绮事先吩咐过,殿中高烛一律不必点燃。 故殿中只寥寥数根蜡烛燃着,光线黑暗。 案上一壶酒,一小巧酒杯。 先前谢明月说靖尔阳一定不会杀他,李成绮也做此想法,却很好奇靖尔阳买通宫人换酒的用意,所以命太医来看这壶酒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宫人已被屏退。 操劳到了半夜的皇帝却没有早早歇息,而是随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 夜半饮酒,明日醒来定然头疼,何况李成绮酒量不好,谢明月半跪在李成绮面前正要开口劝阻几句,皇帝便看穿了他的用意,不耐烦地仰头凑过去堵住了谢明月的唇。 湿润冰凉的触感涌来,谢明月下意识张口,将李成绮渡到他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 是酒? 甜,烈,几乎不像是酒液,淌入喉咙中仿佛烧起了一把火。 谢明月熟识药理,瞬间就尝出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成绮与他亲密无间地贴着,自然看得清,谢侯骤然睁大的眼睛。 李成绮还从来没见他惊讶成这样过,戏谑地挑了挑眉。 二人放开,李成绮又倒了一杯,这次没有渡给谢明月,尽数自己饮了。 谢明月顷刻间明白了李成绮的用意,谢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陛下可知道这是什么?”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沙哑。 李成绮答非所问,笑眯眯地回应他,“孤问过太医,无毒。” “只是无毒?” 谢明月居高临下,阴影几乎将李成绮覆盖在其中。 皇帝弯眼一笑,那种炽热烧得他眼角都发红,“孤大约知道这酒是拿来做什么的。” 知道,便怒。 靖尔阳当真是不想活了,敢把这样的东西用在他身上。 靖尔阳随时都能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李成绮去做。 皇帝手指划过谢明月被绷带扎紧的伤口,被勒住的手臂线条愈发鲜明用力,这双手臂拉得开硬弓,李成绮知道其中所蕴含的力量。 “孤今日见你受伤,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种热,几乎要将人吞噬了。 谢明月垂首,温和地问他:“陛下想到了什么?” 他在等,等待着李成绮说出答案。 然后,将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猎物,一口吞入腹中。 “孤在想,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隔着绷带,谢明月犹能感受到李成绮炙热的吐息,湿漉漉的舌尖略过赤-裸手臂隆起的青筋,“有些克己,不过庸人自扰。” 作者有话说: 一更。感谢在2022-05-28 21:45:59-2022-05-29 02:2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29节 第90章 半山雾霭迷空, 原本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至夜半, 黑云叠叠,触目所及皆不见天。 殿中灯火暗淡,鲛烛俱没有点燃,外殿殊无光亮, 加之天色阴沉, 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只在床帐中挂了一盏小小琉璃灯。 一只手绷得极直, 似乎想去碰那盏灯。 这只手修长细嫩,指尖泛着浅粉, 手背上覆盖层粘腻汗液,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旖旎之感。 手的主人仿佛耗尽了气力,即便手指绷紧, 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好像只是需要一个施力的地方,而不是让自己宛如水中浮萍一般, 只能被狂风暴雨打得无能为力地飘摇晃荡。 将要碰到。 就在这一刻, 手腕被紧紧扣住, 一把拽下。 非但不允许他去碰灯,还要抓着他的手, 送到唇边,含住了颤抖的指节。 李成绮闭着眼,眼泪簌簌而下。 那颗红痣愈发妖艳, 几乎像是一滴血。 殿外, 氤氲了数个时辰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庭院内有春池, 池面如镜, 上浮几小片荷叶,被如注雨流打得左右摇曳。 池水原已近满溢,池子又修得极狭窄,突遭暴雨,池水只接纳了小半雨水,就再承受不住,水高过池壁,大半漫出。 水溢春池。 “啪!” 响声清脆,回荡在殿中。 琉璃碎片四溅,烛火还未熄灭,映照得琉璃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一夜之间,一次刺杀,一次谋反,行宫守卫从未这样森严过,两位统领亲自带兵在寝宫来值守巡视,生怕有任何危险。 听得殿中有异响,奉谨顿时精神一震,念及皇帝安危,顾不得许多,纵身而入。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李成绮茫然失焦的眼睛有一瞬间清明,他想动,可动一下只会让自己现在的处境更加难捱,张了张嘴,却不敢发出声音。 “陛下?”漆黑一片中奉谨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忽然听得自己臣子的声音,李成绮浑身一紧,“什……” 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 手指的主人体温本来极低如蛇,这时候沾染了李成绮的体温,也热了起来,“陛下,是奉谨。”那声音贴着他耳朵说。 李成绮颤抖地喘了口气,想按住谢明月的手再说话,奈何谢明月手指实在灵巧。 “无事。”李成绮的声音轻的很,尾音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 奉谨听见帝王话语声,然而却听不清,“陛下?”他上前几步,半跪下,一手按在刀剑上,他声音微微扬起,“陛下可要臣过去?” 谢明月眸光微冷,却极尽缠绵地对怀中的李成绮道:“陛下,奉统领要过来。” 这是什么混账话! 即便意乱,李成绮却还是反应过来,在谢明月怀中绷得发颤,“混账话,让他……”他一下子没说出完整的句子,“让他滚。” “后宫不得干政,”谢明月炽热的吐息落在他颈上,激起一阵战栗,“臣不敢。” 李成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奈何这种时候半点威慑力都无。 “陛下。”奉谨心中一紧,拔剑出鞘,向里面走去。 脚步声一下一下。 李成绮颤得撑不住,简直想将谢明月千刀万剐,“滚……”他低声说。 “陛下?”奉谨踌躇发问。 “陛下身体不适。”一个声音接替了奉谨的话。 有些沙哑,却很熟悉。 是谢明月的声音。 意识到是谢明月而非刺客后,奉谨心一下放下来,站在原地。 虽然疑惑为何谢明月在,但皇帝无事就好,他来不及思索更多。 谢明月轻柔地安抚着李成绮,游刃有余地分心回应,“我在,奉统领不必担心,且回吧。” 既然谢明月在,奉谨当然放心,他道了声:“是,臣明白了。” 便大步踏出去。 殿门嘎吱一声关上。 李成绮原本因为紧张而绷起的身体瞬间脱力,若非谢明月手臂禁锢着他,他或许已经滑下。 “陛下的臣子一个比一个忠心,”谢明月的声音并不清晰,含糊得很,混杂着几声李成绮的气息声,愈发听不清了,“守节体国,譬如……” 还未说出人名,就被李成绮用力堵住嘴唇。 谢明月垂下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极其无害。 先受不住的是李成绮,大口大口地呼气。 “不像臣狼子野心,”指尖点过那颗红痣,他低笑着:“欺君犯上。” 李成绮喘着气道:“这样的混账东西,有你一个,孤就已……”他闷闷吭了一声。 谢明月撩起李成绮黏在脸上的黑发,捉着话中的疏漏,“有臣一个?陛下,还想要几个?” 方才他还极贴心地体谅着少年人体力不足,这时候却不愿意了。 “孤没,”李成绮偏头,眉头紧紧地蹙着,双颊哭得早已是湿润一片。 殿外雨愈发大了,疾风骤雨,打得窗棂哗啦作响。 奉谨刚踏出出去,只听倏地一声,黑影竟飞似地闪过去。 他定睛一看,是个小玩意,不是刺客。 于是放下心来,转去别处。 守卫悚然一震,“那是什么?” 身边人笑话他,“你胆子也太小了,那是只狐狸,山里嘛,什么东西没有?” 或许是为了印证这人的话一般,那黑影在涨水的春池边停了下来。 守卫提灯一照,居然是只毛色银白如同月洒清辉的狐狸。 皇帝一年才来行宫一次,行宫内只余数百宫人扫撒看管,地广人稀,山中常常有狐狸、山猫、小鹿悄然进入行宫,适逢秋狩,行宫内喧嚣,才没有小动物下来。 闹了半夜,至此刻方彻底安静,或许是因为好奇,狐狸跑了进来。 它或许在行宫呆的时间太久,并不十分怕人,懒洋洋地拿爪子扒着池边漫出的水。 池中锦鲤警警惕着那尖尖的狐狸爪子,不敢靠近池边,只远远地里面游着。 狐狸安安静静地呆在池边,它或许同人呆得时间很长,已然通了人性,歪着脑袋坐在池边,守卫居然能从它身上看出一种近乎于无辜的情绪。 无辜,乖巧,安静。 池中锦鲤原本极警惕,但池子本就不大,游也游不到哪里去,况且那只狐狸看起来实在无害,一黑金交织长尾如裙的纤长锦鲤小心翼翼地朝池边靠近。 狐狸仍旧安静,狭长的漂亮眼睛半闭着,仿佛根本不为所动。 锦鲤刚游过去便倏地一下游回来,如是几次,狐狸一动不动,锦鲤的胆子反而大了不少,长尾一卷,竟将水甩到狐狸身上。 狐狸懒洋洋地睁开眼,对那锦鲤无甚兴趣一般,不为所动地坐着。 锦鲤的胆子愈发大了,鱼尾在狐狸尖爪边扫过。 变故骤起。 百无聊赖的护卫即便紧紧地盯着,却还是没有看到狐狸是怎么出去的,只眼前白光闪过,狐狸倏地出去,又稳稳当当地踩在池边,口中含着那条鱼。 锦鲤拼命挣扎,修长的鱼尾拍打着狐狸的脸。 狐狸衔着鱼一跃而过,随意找个地方将锦鲤放下。 鱼渴水,纵然有欲滴落下,仍如杯水车薪一般,口无助地开着。 狐狸饶有兴味地看着这条大胆包天的鱼徒劳无功地挣扎,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过鱼身上的春池水液,一滴也不剩,留下道道红痕,疼痛使鱼颤抖得愈发厉害,鱼尾欲弯起打狐狸凑过来的脸,却被一口咬住。 到了这种时候,它反而不着急将猎物一口吞下,而是慢条斯理地,折磨着,戏弄着。 “水……” 李成绮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薄薄的眼皮因为留了太多的泪红肿着,唇角本就被咬坏了,现在更齿痕遍布,稍稍一蹭便满指艳红。 不全是谢明月所为,谢明月反而让李成绮咬他的手指,而非自己的嘴唇。 谢明月如此贴心,仿佛始作俑者并非他一般。 “陛下?” 温柔而低哑在李成绮耳边响起。 这声音勾起了李成绮之前极难以言说的回忆,他身体无意识地颤抖了下,偏过头去,仿佛在躲避谢明月似的。 谢明月却不依不饶,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转过来看自己,“怎么了,成绮?” 温柔得,像是枷锁,将人牢牢禁锢在其中。 李成绮半阖着眼,已经没有力气落泪,他失了太多的水,唇角都是干涩的,更流不出泪。 “水。”他重复了一遍。 话音未落,但觉身上一空。 李成绮眼睛骤然睁大了,其中满满倒映着谢明月的影子。 谢明月怀着他的君主,轻声问道:“陛下怎么这样看臣?”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0节 谢明月动作轻柔,但用力刁钻,李成绮挣脱不开,他越是挣脱,反而让自己的处境越发艰难。 谢明月将他扣在怀中,喘了口气,无可奈何道:“陛下,不要乱动。” 李成绮手指都无力,抬手时,手指竟在轻轻颤抖,他指腹上也有几个咬痕,颤颤地伸出手,想打在谢明月脸上,落到谢明月脸上时却轻得像微风拂过,连停在上面的力气都没有,随着谢明月抱他起身的动作滑到他肩上。 倒像是扶着一般。 谢明月在他耳边轻笑。 李成绮脊骨都发麻,如今却做不出反抗。 谢明月抱着他下床。 他伏在谢明月颈窝,哑着骂他:“混账。” 混账! 谢明月等得太久,任何一点时间都不愿意放过。 他为了让李成绮好受点,体贴地坐下。 脚能踩到地上比方才悬空好得多,然而少年人毕竟身量未长全,非要足弓起才能点地,颤得几乎止不住。 “混账东西,孤……” 还没骂完,一道凉凉的东西就渡入口中。 久旱逢甘霖,李成绮顾不得许多,逐着谢明月索水。 从谢明月的角度看,李成绮眼睛都睁不大开了,眉头也皱着,脸上还有泪痕未干,为了一口水环着自己撒娇,人显得极堪怜。 又叫人想更过分地对待他。 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渡,李成绮勉强撑起身体想要自己倒,撑起一点,余光小心地瞥了眼谢明月,见他没有干涉的打算,方按上谢明月的肩膀,竭力想要脱离。 将欲离开,只差一点,李成绮心中蓦地一松,手指刚要碰到茶杯,谢明月却突然伸手,将他狠狠压下。 帝王眼睛有一瞬间失焦。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泪水无意识地顺着脸颊淌下。 他哭得实在可怜。 谢明月捏起李成绮的下颚,爱怜般地舔去他的眼泪。 李成绮昏茫中只觉仿佛被蛇信子舔了眼角,身体愈发紧绷。 谢明月就哄他,这次给了一大口。 凉的,甜的。 李成绮拥着他贪婪地喝尽,忽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明月。 甜的,落入喉中,是火辣辣的。 娇嫩的喉咙遭受了不该遭受的折腾,本就疼,眼下被酒刺激着更难受。 “混账,混账……” 久居深宫的皇帝教养极佳,骂人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谢明月听得习惯,亲着他,含笑道:“臣在。” “你混账!” 谢明月嗯了一声。 喝了酒,愈发渴水。 “孤想喝水……”这话叫他说的委屈,然而李成绮昏茫中尚存的理智却一直在叫嚣,等明日,就杀了这个犯上谋逆的混账东西! “我。”谢明月纠正他。 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淌,李成绮咽声道:“我想。” 谢明月慢条斯理地作弄,轻轻吻他,“陛下,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口中的混账东西逆臣贼子在对上谢明月温软带笑的目光又硬生生咽下,“我想喝水,”李成绮话都有些说不清了,饶是他自觉厚颜,这时候脸上都火辣辣的,去求自己的臣子,这是李成绮从前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求……”这个求字发得极轻,若是放在平常,这样的玩笑话要说多少次李成绮都说得出口,可眼下他已经太过狼狈了,不想让自己更狼狈一些。 “求你……” “臣没听清。”谢明月笑吟吟地回答。 他就是故意的! 这个混账东西平时什么听不清,怎么就到了这时候耳聋! 那酒饮下,李成绮难捱得很,双颊滚烫,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两个字,“求你。” 谢明月当着他面饮了口水,水润的唇瓣看得李成绮嗓子愈发干哑,想凑过去亲他,谢明月却不允许。 “你……” 谢明月贴着他,欲吻不吻,当着李成绮的面将水咽下。 喉结滚动,看得李成绮真的很想掐死他。 但李成绮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弹了。 谢明月凑到李成绮耳边,“陛下,允诺臣一件事,陛下若是做到了,臣便要陛下称心如意。” 李成绮咬着牙,仰头道:“孤想杀……” 话还没说完,他身体一颤将头用力抵在谢明月颈窝,不想让谢明月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李成绮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刀刃就在谢明月那,他现在又不直直落下,反而时不时轻割一刀。 永远要帝王威严,永远不知道示弱,李成绮今夜因为这个孤字,被折腾得何其难捱。 谢明月抚着李成绮颤抖的脊背,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你疯了!” “陛下,”谢明月柔软的唇擦过他的耳垂,“臣想。” 李成绮身体紧绷,却也提不起力气反抗了。 谢明月不知从哪拿出了这串圆润的玉珠,或许他戴在手上,但李成绮不知道。 冰凉的玉珠擦过李成绮的带着伤的嘴唇。 “陛下,”谢明月软语求他,“求陛下成全臣。” …… 观星台内,原本躺在书架上闭目养神的青袍人霍然睁眼,眼神清亮,半点睡意也无。 他启唇,声音沉郁阴冷,“开星盘。” 站在下面的小童一愣,但琯朗的命令不容置喙,他忙跑下去传令。 暴雨如注,原本不适合观星。 只是琯朗心头一直狂跳不止,难以平复。 他不好的预感总是很准,上一次他整日惴惴时,天降大雪,京中上下同白。 是李昭死的那日。 琯朗按了按紧得发疼的太阳穴,从高处上跳下,飘然落地。 星盘缓缓转开。 大雨倾盆,顺着打开的星盘绵延而下,几乎将观星台冲刷成了一个瀑布。 琯朗站在最好的位置极目远眺。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身上青色的道袍,他却一点都感受不到冷。 翻滚的黑云中,紫薇垣若隐若现。 帝星居正东,巍然不动,熠熠生辉夺目。 琯朗神情骤变。 太微内,当真有星官异动,堪堪逼近紫薇垣。 异星白光闪动,犹如清白月色。 琯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异星犯帝星? 莫非谢明月,当真谋反了?! 大雨如幕,一切声音湮灭在雨中。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李成绮醒来时, 已日暮西沉。 霞光落到脸上,不刺目, 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他居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李成绮僵硬地动了一下, 只觉得疼,哪里都疼,淤青处已被拿药酒揉过了,偶有几个伤了皮肤的伤口也涂好了伤药。 但仍然疼, 与疼随之而来的还是巨大脱力, 他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李成绮轻轻晃了晃脑袋, 喝酒喝得太多, 加上夜半根本没睡觉,他头疼欲裂, 忍不住轻嘶一声。 谢明月个混账! 一只素白得宛如玉雕一般的手从旁边伸出来,轻轻地贴在李成绮的太阳穴上,“头疼?”手的主人问, 声音温柔得好似能够蛊惑人心。 李成绮霍然转头。 他动作幅度太大,眼前一黑, 疼得眼前都红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1节 谢明月怔然须臾, 将李成绮轻轻揽到怀中, 让他枕着自己的膝盖,放下奏疏, 轻轻给他揉太阳穴。 李昭为文帝时情绪半点都不内敛,该笑时笑,该哭时哭, 君主合该喜怒不示于人, 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总能让人觉得窥伺到高高在上君王心中最真实的一面, 实则不然,好像个不通人性的妖物。 但披了精细的人皮,既然有人的皮囊,那就要活得像个真真正正的人。 帝王心意无人可知晓,谢明月见过李成绮哭次数不少,但多源于皇帝作伪,少见他如此不设防。 眼泪不自觉往下淌。 李成绮也很无奈。 “孤不想哭。”李成绮冷静开口,声音无比沙哑。 少年透亮的嗓音仿佛被什么东西侵染了,便得暗沉喑哑。 喉咙也疼。 他冷冷地说着不想哭,眼前却是红肿的,眼泪扑簌而下,说话时带着点绵软的鼻音。 冰凉的手指力度恰到好处地揉着他的太阳穴,谢明月颔首,柔声道:“臣知道。” 谢明月当然知道李成绮不想哭,可少年人实在娇气,稍稍疼一点,或者什么一点,眼泪都受不住地往下滚,看着可怜,疼惜他,又不可避免地被勾出更过分对他的欲望。 谢明月垂眸,将眼底的晦色尽数掩藏。 恭敬、谦卑、顺从。 为君者,很难不喜欢谢明月这样的臣下。 一凉凉的东西不经意蹭过李成绮的脸。 李成绮余光看过去,但见谢明月手腕上戴着串温润得宛如眸光秋水的玉珠,他戴上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极合适,玉色温润,他肤色却冷,玉石与冰魄辉映。 他身体一僵。 这玩意,绝对是李成绮除了谢明月之外,最不想看见的。 夜半时他不是全然清醒,但至少清醒了两个时辰,到谢明月喂水给他时,他神智已经昏茫,之后想睡又不得,谢明月不允,他喝下去的酒也不允。 到最后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颤抖,只会哭,目光有些失焦,眼睛半闭着,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淌。 “谢明月。” 李成绮冷声道,他嗓子哑了,这样说话难得有几分像上辈子的威严。 他少直呼谢明月的名字,纵然两人之后离心离德,李成绮也只叫谢明月谢卿。 夜半倒是连名带姓地骂了不少声。 谢明月给他按揉的动作不停,垂首道:“臣在。” 李成绮看着他既像个谦卑臣下又仿佛是个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就觉得心火蹭蹭直往上烧,人在怒时就顾不得帝王体面,他忍无可忍,“滚出去!” “是。”谢明月回答。 微凉的手指停在皮肤上极舒服,“臣为陛下按完再滚出去,可好吗?”他轻声问。 李成绮勉强撑起来,想告诉他现在就给孤滚,但不知牵动了哪里,疼得他闷哼一声。 谢明月的手顺着往下。 李成绮的腰绷得紧紧,谢明月毕竟熟识医理,按揉的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极是解乏,饶是震怒当中,李成绮也不得不承认,实在舒服。 谢明月观察着他的反应,顺势轻轻将李成绮抱在怀中。 李成绮为了自己在谢明月面前所剩无几的帝王威严挣扎了一下,但实在太累,就由着他去了。 太累了。 即便李成绮承认,确实是他先喂了谢明月酒,但他当时没考虑过,他喂酒,其实和不知死活没有任何区别。 都怪谢明月生着张秀丽斯文的美人脸! 被美人仙姿佚貌骗了,全然忘记谢明月当年拉开硬弓时的模样。 “往下。”李成绮冷冷道。 谢明月顺着他的话往下按。 李成绮微微眯起眼,眼中虽还有冷色,却看得谢明月很想去揉揉他散下来的长发。 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间或有几根绕上了谢明月的指尖。 李成绮伏在他腿上,眼睛不自觉阖了。 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杀了这个混账东西,然后扔到永陵埋了。 谢先生貌美,赐毒酒就可,万万不能伤到脸,尸身拿水银寒棺保存好。 可谢明月就是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放下怒意的能力,李成绮懒洋洋地抬眼,在谢明月的脸上扫了扫。 无甚特别之处啊。 他想。 “欺君罔上,”李成绮道,谢明月不知按在哪里,舒服,但麻得很,他吭一声,让这话威严大减,“你该死。” “是。”谢明月道:“臣罪不容诛。” “诛九族。”皇帝继续。 谢明月的长发因为他的动作落到了李成绮脖颈旁,痒得皇帝轻颤了下。 “是。” 李成绮闭着眼去拽谢明月的头发,勾在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更该死了。” 谢明月看他的神情有几分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这话哪里又触怒了皇帝。 李成绮唇角流露出星点笑意,“诛九族,岂不是要连累孤?” 他说的轻佻,声音很小,加之嗓音沙哑,一般人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 谢明月却听得清楚,李成绮感受到他动作一顿,奇怪的很,谢明月手那样稳的人,指尖居然在轻颤,他不想让李成绮感受到,动作有几分欲盖弥彰,刚一抬起就马上放下,似有吐息落到李成绮耳边,“蒙陛下不弃,臣不胜感激。” 李成绮睁开眼,斜乜着谢明月,“你不是听得见吗?” 谢明月想起之前种种,“臣……” 李成绮打断他,不听谢明月的狡辩,“你是故意的,你就是作弄孤。” 一个吻落在他颈上。 李成绮浑身一颤,看向谢明月的目光近乎于恶狠狠。 谢明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神情无辜,“臣不敢。” “先生有什么不敢的?”李成绮语气平缓地阴阳怪气,“先生该做的不该做的,今早不都做了个遍,”他撑起,捏起谢明月的下巴,审视着这张最得他心意的脸,“你还有什么不敢,嗯,玄度?” 谢明月低头去亲他手指,“臣当真不敢。”长长的睫毛轻颤,遮住了他的眼睛。 谢明月容颜秀丽,鼻梁高挺,其中李成绮最喜欢的莫过于他的眼睛,眸色浅淡,静如秋水。 但因他所有真实的情绪都这双眼中,谢明月极爱在李成绮面前垂眼,能掩藏其中不该示人的情绪,也显得驯顺。 手指压在谢明月的唇上,“臣不过是陛下的家臣,供陛下驱策,”湿漉漉的触感唤起了李成绮一些记忆,骨子里的酸软和先前足以击碎所有理智的灭顶快意疯狂地叫着让他逃离谢明月的怀抱,谢明月姿态放得愈发低了,“行使。” 这二字一出,李成绮只觉脑海轰然炸开。 他那一刻看向谢明月的眼神近乎于不可置信。 谢明月骨子里有多高傲李成绮不是不知道,出身高门,容色出众,能力过人,又心机极深,甫一入朝廷便与储君联手诱杀当年权势熏天的崔愬,逼李言隐退位,年纪轻轻大权独揽,又深得皇帝信任,这样的人,很难不有几分骄傲。 两人都不是会低头的性格,上辈子君臣离心固然原因复杂,但最大原因还是两人性格使然。 李成绮是皇帝,他也深知自己是皇帝,他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帝王权威。 谢明月是他的臣子,李成绮却知道,谢明月从未有一日真正地跪俯在他身边。 越是不能,越要征服。 明月九天之上,谁人不想揽其入怀? 李成绮从未想过,高傲如谢明月,竟有说出这种话的一天。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被心火灼烧得有些疼痛。 李成绮舔了下被咬破的嘴唇。 谢明月模样实在太驯服了,极大地满足了李成绮的征服欲。 帝王凌厉的目光扫过谢明月的脸。 谢明月低垂着眼睛。 因为看不清眼睛,就显得更加顺服。 即便心知是假,是谢明月惯用的手段,李成绮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于其中。 他不过是凡夫俗子,做不来忘情圣人。 帝王下颌微抬,眼神睥睨,手指肆意地亵玩谢明月的嘴唇,“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作者有话说: 小声:就是使用的意思。 一更。 本章留言发红包。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谢明月轻轻亲了一下李成绮的指节,“臣说,臣为陛下所,”他凑过去, 低声将这话更为过分地在李成绮耳边说完了。 李成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拧眉不语。 这样的话对于谢明月和李成绮的身份而言,实在太过轻佻放肆。 然而从帝王盯着他的眼神中,谢明月知道, 李成绮不是不喜欢。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2节 谢明月轻声问:“陛下?” 李成绮顺手捏了一下谢明月的下巴, 道:“娶妻娶贤, 谢皇后如此行事, 恐怕不能久居中宫。” 谢明月一笑,短暂地与李成绮额头相贴,“臣只要能在陛下身边伺候,无论如何都是愿意的。” 李成绮顿了下。 好些人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皆是容貌过人的青年才俊, 天之骄子,跪俯在他面前祈求他的垂怜, 有时李成绮实在厌烦, 顺手拿起身边的笔杆挑起对方的下巴, 打量着容貌,似笑非笑地问:“便是没名没分地跟在孤身边做一禁脔, 也是愿意的?” 他往往能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受辱之色,却以为掩饰得很好,伏在地上颤声道;“愿意的。” 因为挥之即来, 因为唾手可得, 就不会让李成绮放在心上。 谢明月则不然。 谢明月在李昭心中实在特别, 少年相识, 是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谢明月陪着他笑,见过他哭,同他一道逼宫,清风朗月似的大家公子。 因为李成绮一句话可为他亲手杀人,只是不想帝王于后世史书背上一个杀弟之名。 可他又不惧帝王权威,从未真正服从,他做这一切,因为君主是李昭,而非李昭是君主。 谢明月忠心耿耿,却也野心勃勃,骄傲无匹。 当年李昭大权在握尚且不能让谢明月服软,可他如今,却愿意向自己低头。 李成绮勾起他的下巴,赏赐般地给了他一个吻,“孤突然很好奇。” 谢明月顺从地道:“陛下请讲。” “若是孤从前同你说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孤在折辱你?” 谢明月偏头,去贴李成绮的手,语气近乎于叹息,“陛下之前应该试试的。” 李成绮失语。 他好像猜到答案了。 倘若当年他以帝王之尊迫谢明月,谢侯大概表面看上去一身傲骨风雪不可折,皎如明月不坠青云,勾得皇帝愈发想见他低头称臣,实则……就如今日这般。 况且以李昭当年的身体,就算逼迫,恐怕也只能逼迫谢明月对他做什么。 李成绮揉了揉太阳穴,他甚至能想象到谢明月一边抿着唇面带屈辱一边发狠用力的模样。 他顺势一倒,趴在谢明月膝盖上,“继续按。”他淡淡命令道。 手又一次按在他腰上。 李成绮闭上眼。 这时候方觉头发上阵阵皂荚香气,细闻隐隐还有药味——谢明月身上的味道。 这味道先前包裹他太久,平日闻起来静心寡淡,那时却浓烈得叫人几乎窒息。 他竟连谢明月何时抱着他去洗澡都不知道。 等…… 李成绮一下睁开眼,“谢卿。” “臣在。” “早上,是你带孤去……”他停了下,“洗的?” “巳时一刻。”谢明月道。 李成绮的表情看起来很想掐死他。 谢明月记得越清楚,越让李成绮忍不住回忆自己到底有多荒唐,又不是十几岁初慕少艾的少年郎了,竟折腾到这么晚! 先前谢明月还说他纵酒,因此打了他数下,今日这般要怎么罚? “孤没问你什么时候,”李成绮点了点眉心,“巳时一刻,是你带孤去洗的?” 谢明月的表情比李成绮还奇怪。 李成绮突然觉得自己白问了。 他脑子好像有了毛病,以谢明月的性格,倘若能亲自来,怎会假手于人? 况且他当时样子实在不该为外人所见。 “那你,”李成绮神情竟有几分尴尬,谢明月抱着他沐浴的事情他全然没有印象,何况细节,“洗干净了吗?” 谢明月眸中似有异色,笑着问道:“什么洗干净了吗?” 李成绮沉默了。 他活了三十年,面对过不知多少难以处理的棘手场面,偏偏在此刻什么都说不出。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手指力道适中,揉捏着酸软的肌肉,让李成绮缓缓地放松下来。 “臣不明白,请陛下明示。”谢明月的声音响起,温柔的,含笑的。 “洗,”李成绮差点咬住了舌头,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面无表情地问:“谢卿,你不会真不知道孤在说什么吧?” 谢明月无辜地看着他,半晌低头笑了,“洗干净了。”手绕过腰肢,压在了李成绮的小腹上,“臣怕留着,陛下……” 李成绮瞥了他一眼。 谢明月笑吟吟地闭嘴。 李成绮又把头转了回去。 谢明月无端觉得李成绮转头的动作有几分仓皇在其中,他小指勾住了李成绮散下来的头发,轻轻一笑,李成绮的窘迫难得一见,让人想过去亲亲他的面颊,“满空来确实与昆悦部有关。”他转移了话题,虽然逗李成绮好玩,但要讲究度,即便表现得再弱势,皇帝也不是只可以随意亵玩掌握的小猫,这点谢明月比谁都清楚,“万俟澜或许是他兄长。” 李成绮半抬起眼,又放下。 十年前的兰居之战,打的还是太轻。 可惜当时物力不足,虽换得十年平静,但终究没能打下西境全域。 自李昭死后,西境又开始蠢蠢欲动。 “有什么话,一并讲。” “赵上行未吐口,但臣命人紧急回京中,搜遍赵宅,又寻了他近日往来的人,得知赵上行勾结西境,”谢明月说的轻描淡写。 实际上与赵上行日常有联系的人不少,一个一个地寻、问,绝不是件省时省力的容易事,“若康王还活着,应也在西境。” 他垂首,“臣无能。” 谢明月说的是当年杀康王的事。 李言隐退位后,李成绮登基,康王李晞为颜贵妃之子,先前深得李言隐喜爱。 不日李昭改革,不满者拥立李晞,称有先帝诏书,立幼子而非长子。 李晞与众臣合谋,于次年春日发动政变,后被囚。 李成绮已有杀舅囚父之名,于李晞如何处置并未言明。 康王李晞,在没有明旨的情况下,死于谢明月之手。 然而这样一个本该死了十几年的人,却在近日,突然活了过来,还带着那封所谓的传位诏书,到了西境。 李成绮顺手拍了他一下,不满道:“轻了。” 力道又加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成绮淡淡道,余光瞥见谢明月专注的神情,想了想,撑起来过去亲了他一下,不等谢明月回吻。又没骨头似地倒了下去,“此事本该孤一手了结,你不必自责。” 他漫不经心,“况且,先生怎么会不得用?” 这个用字大有深意,李成绮却不给谢明月细想的机会,“兰居之战西境各部不是没看见,十几年相安无事,现在却又想动兵戈,还扯上了康王,”皇帝半眯起眼,原本猫一般懒散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彻骨寒意,“他们不敢。” “陛下是想说,其中和师氏有关?” 李成绮冷笑,“师焉那个老匹夫行事鬼祟,”小皇帝登基时师焉还送来的贺礼,惠帝时魏国曾借兵于周,就算师焉依仗势强多有折辱。 但至少能维持表面和睦,直到灼灼嫁到魏国,本欲结秦晋之好,不想却落得个葬身他乡的下场,“待西境事平,孤必取他人头。” 力道放缓,似在安抚。 魏太子师行之求娶灼灼。 魏太子当年方弱冠,无有妻妾,性格温和,生得俊美临风,灼灼及笄之年,娇憨伶俐,受尽父兄宠爱。 师行之与灼灼原本就相识,两情相悦,比素昧平生的联姻,好上太多。 这本该是桩门当户对的大好姻缘。 李成绮眉头针扎一般地皱了下。 师行之确实温和,确实待人接物极有礼,然而没有底线与锋芒的温和就成了软弱。 他明知灼灼受辱,却不敢阻拦,唯一做的,便是灼灼受尽折辱心力憔悴之后请归宁,他允准。 李成绮吐了口气,“外面可知道昨日行宫之事?” 谢明月回道:“不知。” 在李成绮下令之前,消息被严密地封锁着。 李成绮略一颔首,仿佛满意,谢明月知他心意,两人在有些事上不谋而合,不需李成绮明言,谢明月便知道该怎么做。 “让他们知道,知道他们奸计不成,孤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四个字让他说的极意味深长。 谢明月颔首,道:“臣知道了。” 李成绮要让别人知道他平安无事,那就要大张旗鼓,要天下皆知。 要所有人都清楚乱军围住行宫而皇帝毫发无损。 “之后数日,孤不欲出面,凡事如常便可。”李成绮吩咐得简单。 对于协名誉热,他从来不需要说太多。 谢明月心中了然,“臣明白。” 不止周朝,西境、其他四国都会知晓皇帝无事。 无事,却不出面。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3节 这本身,就是天大的事。 西境眼下蠢蠢欲动,若是要西境知道了,赵上行失败,皇帝无事,然不上朝,会如何? 谢明月的手指理过李成绮的长发,“不过,却有些刻意。” 李成绮要所有人知道他无事,但要他们觉得自己有事,一个大活人,还是皇帝,不能可能悄无声息地在宫中。 李成绮撑着下颌,头也不转,“风声不可能全然封死,与其说孤死了,你们秘不发丧,还不如说,”他翘唇,露出一对酒窝,“赵上行螳螂捕蝉,谢先生黄雀在后,将孤囚禁于宫中,先生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说: 会有一个成绮回到过去,他和谢明月关系冷淡时的番外,大概就是那种谢明月明知道皇帝不喜欢他。 但是在皇帝仿佛不经意的举动下愈发煎熬,最后忍不住犯上结果一切都是成绮故意的那种番外。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臣觉得,”几乎带着点濡湿的声音在李成绮耳边响起,吐息尽数打在耳廓上, 痒得李成绮想躲, 可腰肢被锢在谢明月掌下,“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李成绮要转过去,谢明月却不允许,他偏过头, 不知有几分真假地对谢明月道:“谢卿果然有不臣之心。” 谢明月的吻变本加厉,“臣只是听命于陛下。” 掌下肌肉极放松, 显然对谢明月毫不防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李成绮在谢明月面前,再不设防。 没有戒心, 不再防备,就会让人……有机可乘。 舌尖舔过耳垂,谢明月轻笑。 李成绮半闭着眼,“笑什么?” “臣以为陛下耳上会有环痕,”谢明月轻轻咬了下,“原来没有的吗?” 帝王呵斥,“放肆。” 他声音倦倦的, 半点威慑也无。 “真的没有。”谢明月仿佛想要确认,手指揉捏他的耳垂, 确定没有环痕,谢明月语气听起来居然有些失望。 “孤若是穿耳,像什么话。”李成绮伸手, 想把谢明月驱开, 又被抓住了手腕。 他偏头, 见谢明月眼中笑意星星点点, 忽就明白了这混账想说什么。 他穿女装难道就很像话? 李成绮冷哼一声,“有话就讲,没话就滚。” “臣无话。”谢明月回答。 但也不想滚。 李成绮手指被摆弄着,仿佛是谢明月在捏他的手指。 李成绮试图仇视,第一下没抽开,第二下谢明月稍稍松些,他才将手拿回来。 谢明月继续给他按揉腰肢和肩膀。 李成绮伏着,觉得谢明月实在太黏人了。 从前谢侯可是喜洁至极,连李昭碰一下都不愿意,而今却差点没贴在他身上。 贴着就贴着吧。 李成绮想。 他现在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原本又要睡过去,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酒,“靖尔阳呢?” 听他提起靖尔阳,谢明月眼中冷意一闪而逝,但旋即就变成了再温和不过的笑意,“国舅自觉德不配位,自请去给先帝守陵,陛下当时睡着,臣自作主张允了,请陛下降罪。” 谢明月说的轻描淡写,绝口不提那靖尔阳眼下是什么样子。 李成绮虽不胆小,然而刚刚起来,还未用膳,听到这样的话被影响了胃口怎么办。 “哪个先帝?” 李成绮自己就是先帝,以至于现在每每有人提先帝,他都默认是自己。 若是把靖尔阳扔到永陵去……李成绮轻啧一声。 “惠帝。”谢明月撩起李成绮一缕长发,垂眼道:“臣都没去永陵呢,国舅若是占先,恐怕会伤了臣的心。” 李成绮略撑起腰身,一阵酸麻顿时传来,“那你现在就去。”皇帝面无表情道。 五指聚拢,按在李成绮腰上,谢明月的声音愈发低沉了,“臣还知道,国舅这壶酒,不止在陛下桌上有,”手指顺着腰身往里,碰到了寝衣松垮的衣带,“王爷桌上也有。” 李成绮一愣,旋即面露厌色。 皇帝九曲心思,怎会想不明白靖尔阳的意图? 靖尔阳一贯想亲近李旒,不知在哪听得流言,竟想拿亲外甥讨好宣亲王。 “他没死?” “没死。” 皇帝淡淡道:“那以后,也不要让他死。” 谢明月颔首,“臣明白。” 李成绮能感受到谢明月的手在用力,谢明月贴在他耳边,“连外人都知王爷之心,却不知臣意。” “那是孤弟弟,”李成绮闷哼一声,脖颈伏得愈发低了,乱云一般的长发披在身后,被谢明月撩开,吻上他凸起的骨节,“越说越……” 谢明月含糊道:“陛下待王爷如亲弟,却不知王爷有没有将陛下当做亲长?” 李旒的心思,李成绮不知道,谢明月又岂会不知? 少年人第一次见到帝王,双颊泛红,除了因为激动和惶恐血气上涌,到底还因为什么,李旒自己清楚! 偏偏李成绮不知,还以为自己真养了个弟弟呢! 帝王心思细腻,于风月却从不放在心上。 野兽似地咬住一节骨,谢明月神色愈发晦暗,只李成绮看不见而已。 “这种事也值得让你不高兴,”李成绮从喉中发出闷哼,眼尾微微扬起,明明是个很睥睨的样子,配上他此刻的神情,却无端显得有点娇气,“孤那么多朝臣,你又岂……”他顿住,“谢明月!” 谢明月道:“臣在。” 李旒的存在就足以让谢明月不满,可以李昭众生平等的性格,朝臣无数,谢明月又哪里气得过来。 “诚如陛下所言,”腰带被他抽走,他本欲随手扔了,忽而想到什么,将衣带慢条斯理地绕到自己手上,“在朝,不管是戚国公,还是宣亲王,都深得圣心,在野,宿眠得陛下多年宽容庇佑,”李成绮觉得腕上一紧,“还有我那个养子,对陛下,”他凑到李成绮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若非不能转身,李成绮的手或许已经在谢明月脸上了。 帝王眼角泛红,宛如上了一层上好的胭脂,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闭上你的嘴。”他道。 谢明月颔首,“臣不说了。” 那股熟悉的药香又一次将他包裹,李成绮轻轻颤抖,他喉结滚动,艰涩地往下咽了,“别再,”他顿了顿,语焉不详,这场面实在超过了李成绮前三十年的认知,怕疼,又上瘾,可到底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闭上眼,不知是不愿意看谢明月,还是不想看自己,“肿了。” “臣只想给陛下用药。”谢明月说的冠冕堂皇。 李成绮断然不信。 这话往前倒退十几年,他没弱冠登基时都不相信谢明月的鬼话。 “已经用过药了。”李成绮心头鼓噪,这话说的并不很由衷。 谢明月长发垂下,密密匝匝的黑发像是牢笼,将他包裹住。 “药遇热会化,”谢明月低声道:“臣看看,是否还在。” “你混……” 李成绮还未骂完,便被堵住了嘴唇。 谢明月吻得温吞绵长,一点一点地攫取着李成绮的气息。 纵然向帝王俯首,他骨子里的控制欲仍旧不改。 待分开,又舔过他留下的齿痕,谢明月垂着眼,一派温文无害的样子,“陛下所说的囚禁,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孤还真不是这个意思! 谢明月想的是什么玩意! 谢明月所想的当真是囚禁李成绮于宫中,只不过二人侧重不同。 将帝王锁在深宫中,以精细柔软的绳索,以轻巧却坚固的镣铐。 少年皮肤细嫩,稍微用力就能在上面留下印子,倘若用上锁链,即便再小心,皮肤与铁器相连处,也难免磨出道道伤口似的淤红。 脖颈纤细白皙。 手指划过。 应以艳色点缀。 在宫中时并非两人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谢府。 那天李成绮一身红裙,却手持白纨扇。 他未看清李成绮的脸,只看见了一袭艳丽得仿佛婚服的长裙。 他以为是谢澈带回的女眷,非礼勿视,退出书房。 “陛下那天,可在此处用了绸带遮挡?”他指尖轻点李成绮的喉结。 李成绮拧眉,半晌才反应过来谢明月在说什么,“没,”他呼吸微颤,“没有。” “那岂不是很容易看出陛下的身份?”谢明月问他。 李成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半张脸都埋在被褥中,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淌,可帝王的神情却是不符合这张柔弱面孔的镇定,“你若再废一句话,孤就赐你拿孤手上这东西去吊死。” 他说的是衣带。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4节 谢明月弯了弯眼。 他少这样笑,容貌清丽的美人这样笑不可谓不美,然而却让李成绮不由得脊背发紧。 “是。”李成绮最忠心耿耿的臣子温声回答。 李成绮偏头,呼出气,“抱孤转过来。”眼泪淌入口唇,他不耐烦地舔了一下,“孤想看你的脸。” 谢明月动作一顿。 李成绮偏头,挑着眉看他。 惧怕没有,倒全是挑衅。 少年人实在敏弱,有时反应非李成绮所愿。 比如现在,他眼泪已经打湿了半张脸。 谢明月抱着他,却是将人揽到怀中,两人面对着面。 “孤觉得,”皇帝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若囚禁于宫中,用衣带还不够。” 李成绮满意地听见谢明月呼吸又重了几分。 “陛下,您可真是,” 李成绮吻在谢明月下颌,“什么?” 真是,知错不改。 …… 宫变之后,李成绮下旨嘉奖良多。 除却欲侯众人、部分禁军外,还有一人便是谢澈。 小侯爷跪接圣旨,恭谨叩首,将圣旨拿到手中,方一愣。 是,谢明月的字迹。 从前帝王未曾亲政,谢明月代笔情有可原,而今却为了什么? 从宫变之后,皇帝再不露面,距今已有五日。 照例的射礼,亦由谢明月完成。 然而,他们都知道皇帝无事,并且有些人,确实见证了皇帝无事。 既然无事,为何不出面? 谢澈起身。 少年已有青年模样,气质沉静不少,虽张扬不变,然而多了好些内敛。 “做的很好。”谢明月的声音将谢澈拉回了现实。 谢澈知道,谢明月的夸奖是由衷的,而非敷衍。 不是亲父子,谢澈真正养在谢明月那时不小,早就懂事记事,父子之间确有种种隔阂,然而谢澈承认,若只论为父,谢明月做的已十分好。 谢澈写字与射箭俱是谢明月亲手教的,谢明月从未因为谢澈与他血脉不近而对他疏于管教,却又极有分寸,非是居高临下。 可越是如此,眼下越让谢澈煎熬。 他怎么能对自己父亲喜欢的人有别的心思? 谢澈垂首,竭力不让谢明月看出自己的情绪,“谢父亲夸奖。”他顿了顿,心中隐忧未散,抬头,故作轻松地问:“我有许久未曾见过陛下了,今日可进宫谢恩吗?” 作者有话说: 我写的时候:囚禁!囚禁! 明明第一版大纲是有囚禁的,但是后续发展和第一版大纲相差很多,囚禁只能存在于君臣的口中了。感谢在2022-05-31 23:47:27-2022-06-01 20:5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有那么一瞬间, 谢澈想在谢明月脸上看出点什么,恼怒、掩饰或者得意也好。 但谢明月神色如常, 面上笑意柔和,“陛下受凉,龙体不适,眼下不宜见人,”他语调柔和,“改日吧。” 四天前, 也是改日。谢澈生生将这句话咽下去。 在宫变之后的第一日他就想见皇帝,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见, 但就是想见,想知道皇帝会对他的行止做什么评价, 想知道自己在皇帝眼中是否沉稳了一些,想知道皇帝有没有将他视作一个合格的……臣子。 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谢明月说,陛下身体不适, 改日再见。 那时谢澈想,秋夜风冷, 夜里又下了大雨, 受凉不适, 亦是人之常情。 直到数日之后,无论是谁, 皇帝一律不见,大小事务,官员处置, 皆出于谢明月之口。 皇帝已有五日不曾露面。 有疑问的不止是谢澈, 任凭谁来问, 谢明月都温和地回答, 皇帝身体不适。 到底是皇帝身体不适,还是谢明月想让皇帝身体不适? 谢澈与谢明月对视,淡色眼眸中笑意星星点点,并非作伪矫饰,而是出自真心。 与这双淡色的眼眸对上,明明其中只有和煦笑意,谢澈还是不由得觉得呼吸一滞。 即便谢明月从不以亲长身份要求谢澈处事,谢澈对他却仍存着对于严父的惧怕,何况谢明月不仅仅是严父,还是一手段近乎于丧心病狂的权臣。 “陛下几日还没好,”半晌,谢澈听到自己开口了,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竟然敢开口,少年人明明紧张无比,说出来的话却很自然,他神情中有恰到好处的关切,“只是受凉,竟这般严重。”他顿了顿,迎着谢明月的目光一鼓作气说了下去,“父亲,我很忧心陛下,朝臣亦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谢澈的错觉,谢明月眼中的笑意仿佛比刚才深了些。 “陛下无事。”谢明月回答,他语气一如既往,半点警告的意思也无,偏偏就叫人不敢再问下去。 谢澈一时缄默,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当日他在马车中问皇帝,陛下是愿意的吗? 皇帝或许对他存了几分情面,只反问他,你觉得孤是否愿意? 他那时苦思冥想,无论如何也没法确认皇帝到底愿意与否,但今日,面对浅笑着的谢明月,他忽然意识到,皇帝愿不愿意,其实并不重要。 谢明月目光在谢澈的面上一落,少年人目光沉稳,竭力掩藏着眼中的焦急,却还是流露出了端倪,他轻轻一笑,“陛下说你稳重不少,他很高兴。” 这话确实是李成绮说的,皇帝赞谢澈箭术骑术俱佳,宫变那一日临危不乱,于世家子中亦拔得头筹。 “臣,”谢澈沉默一息才回答,“谢陛下夸赞。” 谢明月点头。 话已至此,他们二人俱无话可说,谢澈向谢明月见礼告退。 谢明月自然允准。 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转身,腰间玉佩碧波粼粼,宛如池水临光。 谢澈面上轻松的笑意顿时消失了,他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腰间的玉佩,手指轻轻在玉面擦摩,玉器润泽,触之生温,仿佛能在其中感受到人身上的温度。 秋狩七日后,帝王回朝。 车架除谢明月外,无外臣可入。 李成绮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毕竟要是一个被囚禁的皇帝能正大光明地与臣子会面,那也不必叫囚禁了。 除了……谢明月将茶倒好,略尝了尝温度,然后捧着茶,送到李成绮唇边。 李成绮只觉额角阵阵地跳,除了谢明月事必躬亲。 旁的权臣于国事半点不肯罢手,样样都要在掌控之中,皇帝要做他手中傀儡,在其监视之下。 然而,还没听说哪个权臣亲自监视皇帝的。 这样样掌控,掌控的也不是国事,而是李成绮的衣食起居。 谢明月对李成绮身上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热忱,事事不假手于人,来时车驾上尚有几个宫人伺候,如今却只剩谢明月一个了。 洗脸的帕子要谢明月绞干净了水送来,茶要谢明月亲手倒,头发要谢侯梳,衣带要他系,自然,也要他解。 李成绮开始只觉得谢明月是养尊处优太久了一时伺候人觉得很新鲜,不想几日之后谢明月居然乐此不疲,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李成绮目不斜视地看着陈椋送来的奏疏,点了点头,偏过谢明月送来的茶,“先放那,孤等会再喝。” 谢明月毫不气馁,面上带笑地将茶放下,坐在李成绮身边亦看文书。 李成绮读到西境频频骚扰时眉头微皱,但马上又舒展开了,自言自语道:“西境二十八部,其中有六部不臣服于万俟澜,族灭,两部亡于兰居之战,还有五部,经过这么多年的彼此倾轧,业已消失,而今,还剩十五部。” 眼下其余十四部皆听命于褚成一部,褚成部首领名亓翎。 谢明月仿佛知道帝王心中所想,道:“褚成部与昆悦部时代通婚,万俟澜与亓翎是表兄弟。” “真不愧是一家人。”李成绮随手将奏疏扔到桌上,谢明月将奏疏收好,放到一处。 当年万俟澜对周朝野心勃勃,而今又有个亓翎蠢蠢欲动。 “可惜,可惜。”皇帝轻叹。 可惜当年周朝百废待兴,几代乱政,国库空虚,将少兵乏,新政施行时间太短,未完全见成效,一战打出了十几年的安宁,不能永不动兵。 草原诸部对于中原王朝的野心自其诞生一日便存在,且永无止息。 周朝与草原二十八部相连,不得已设西境府,总管二十八部事,多年硝烟不止。 “西境一息不平,便一日难以真正安宁。”李成绮语气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既然要打,便一劳永逸。” 谢明月垂首称是。 在这点上,君臣二人总能达成共识。 “陈椋送来的奏疏,卿也看过了,觉得如何?” 陈椋下令固守,无论如何挑衅,只按兵不动。 “陈帅老成谋国,”谢明月道:“臣以为,无不妥之处。”他从皇帝未看的奏疏中择出另一封,呈给皇帝,“陛下。”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你直接讲。” “是。”谢明月颔首,“孟将军知西境战事欲起,想早日回去。”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5节 李成绮眼中似有光华流转,“她伤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道:“那就允。” 孟星驰这样的女子耀如悬星,让她久居京中,反而是束缚。 京外天地宽,于孟星驰而言,方是归处。 “还有一事。” 李成绮已经拿起了下一本,等了须臾也没等到谢明月说话,不由得抬头看他,“怎么了?” 谢明月道:“孟将军想让谢澈和她一同回西境府。” 李成绮拿奏折的手一顿,“少年人多历练也是好事,日后有军功等身,好过全然依靠你这个父亲,况且他是要承继侯府的。”奏折打开了李成绮却没有低头看,他沉吟着道:“爱子为百年计,自无不可。孟星驰有意提携,是谢澈运气。只是西境府比别处凶险,且问问谢澈,愿意与否。” “臣明白。” 其实他们二人都知道,孟星驰能够上书,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谢澈自己也同意的。 李成绮低头继续看,随口问道:“谢卿方才很是踌躇,怎么了?” 谢明月一笑,“臣在想,臣在朝,谢澈在外,在旁人眼中,便是谋逆不轨的铁证。” 李成绮嗤笑,撑起下巴,与谢明月对视,“谢卿。” “臣在。” 李成绮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明月,“谢卿犯上的事情做了这么多次,竟还怕人言纷纷?” 只有谢明月知道,李成绮所谓的犯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臣一贯慎行,陛下不允之事,臣断然不越雷池半步。”谢明月看似极恭顺地回了。 李成绮哼笑一声。 谢侯的意思,却是将他也当成了同谋。 “况且,谢澈到西境府想来要从小卒做起,这还能算得居外?虽暂且做不得陈椋,且到了孟星驰那个位置上,再来同孤说在外掌兵权于朝中行合围之势吧。”他说着,心头一动。 谢明月虽然谨慎,但绝不是会为了这种话患得患失的人。 他眉头一挑,忽然就明白了谢明月的用意。 哪里是怕皇帝忌惮,分明是预料到了朝臣会如何议论,提前诉委屈装可怜呢。 李成绮端起谢明月刚才倒好的茶,啜饮一口,故意不顺着谢明月说点孤深信卿不疑的话。 谢明月也不着急,高高兴兴地又去寻别的东西去了。 待小兔子样式的奶糕茶点摆好放到案上,李成绮才抬头,表情复杂地看了眼谢明月。 谢明月好像看不见李成绮的表情似的,往李成绮那凑了凑,小声道:“陛下,头发乱了。” 李成绮余光一瞥,果然看见了谢明月手上的梳子。 李成绮:“……” 自从李成绮不见外人之后,却要一天梳上三遍头发。 李成绮由衷道:“要不孤把头发剪下来送给卿吧。” 谢明月十分惶恐,“身体发肤,臣不敢伤。” 你做什么态! 李成绮暗暗磨牙。 身体发肤,除了头发,谢明月哪一处没在上面留下小小伤痕过?! 李成绮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冠发,扬声道:“青霭,青……” 还未完全说出口,谢明月便拿着梳子,一眼不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李成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滚过来,给孤梳头。” 阳光透过菱花格透进来,落了李成绮满身。 他长发放下,乌发如云。 梳子插-入发中,柔顺地梳下。 皇帝却没有再拿起文书,而是随意捏了一块茶点放入口中,果子清甜,糕点入口即化,奶香四溢,却一点都不腻。 他惬意地半阖上眼,谢明月看他闲适悠然的样子,轻轻一笑。 偷得半日闲。 翌日,入京。 行宫之事李成绮没有命人刻意隐瞒,故而朝臣听得风声,在皇帝入京之前大多心中惶恐,见帝王车驾入京,才稍稍心定。 但,皇帝仍旧不见朝臣。 人心浮动。 时值秋末,天气略寒,北苑行宫却温暖如春,四处不见碳炉,在掏空的地下引火,烟气顺烟道排出,不见明火,不闻烟气,因房中热而干燥,又命人在殿中置盆植花木并流水景台。 长日漫漫,崔桃奚方骑过马,沐浴后身上倦怠,却无睡意,便披上披风,到池边喂鱼,葱根一般的手指捏了二三鱼食,待鱼聚集来,却不投掷饵料,徒留锦鲤张着口仰头等待。 “走了吗?”崔桃奚抬手,鱼儿逐着她的手。 澄瀛面露难色,犹豫着道:“六部的大人们大多走了,还有几人在外面跪着,有人说,” 鱼食洒下。 锦鲤争先恐后地过去抢食。 崔桃奚不喜欢锦鲤被喂得肥壮,不像鱼倒似猪,下人便喂得不多,为的是锦鲤能长得纤长曼丽。 “说什么?” “说太皇太后若是不出面,便是眼见着权奸篡位,国将不国。”澄瀛低声道。 崔桃奚弯眼一笑。 女子的哼笑从喉中发出,低柔却带着点冷淡疏离,不同于少女的娇憨清澈,反而别有一番说不出的动听。 她又捏了几粒鱼食,却没有洒下。 “崔愬死的时候,就有人跪在我面前,说我若是不出面阻止李昭,则崔氏一族便至穷途,李言隐死时有人哭着求我,说我不出面,江山日薄西山,便在眼前。待到我儿李昭崩,又有人哀叹,我若不在朝中,朝中势必大乱。” 她捏着鱼食,逗着鱼儿争抢,而不再给。 先给予的那点鱼食让缸中锦鲤都深信不疑,这只手的主人将投下更多的食物,因此随着崔桃奚的动作游走。 “可你看看,崔氏不仅无事,还出了个祸害,到了这种时候都不忘给我添堵。”她眯起眼,原本极冷,极艳丽的眼睛愈发显得艳色逼人,“李氏的江山还好好地坐着李氏族人,有什么可着急的。” 澄瀛道:“娘娘的话,奴婢俱说了。” 崔桃奚挑眉。 她难得想推心置腹一回,不想有人竟这般不识好歹。 “愿意跪便跪。”崔桃奚淡淡道:“不必拦着,死了就叫他们家人来收尸。” 小皇帝多日不朝,京中流言纷纷,甚至传到了崔桃奚这。 崔桃奚身份尊崇,谢明月常来拜见,她是此刻京中,唯一一个或许能探听谢明月口风一二的人,故北苑日日夜夜门庭若市。 “是。” 鱼儿张着嘴等待崔桃奚的投喂。 桃奚接过澄瀛手中的水晶盘,信手将整盘鱼食洒下。 池中顿沸,锦鲤群聚争抢,光下熠熠,宛如一道流金。 然而下一刻,池中黑影闪动,澄瀛还未反应过来,一道血线已喷出,染红了水池。 黑影衔着鱼,又慢慢潜回水下。 锦鲤受惊,一哄而散。 “护……” 崔桃奚抬手。 澄瀛猛地收口,虽不放心,但还是慢慢退回到崔桃奚身后。 澄瀛面色苍白。 她从来不知道锦池中竟养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娘娘?” “外面送来的祥瑞巨龟,”崔桃奚漫不经心地观赏水面,对于澄瀛,她耐性尚好,因此愿意对着吓得隐隐发抖,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挡在自己面前的女官多说几句,“背上刻着我的名字连同福寿永年四个字。” 澄瀛向下看,池水虽清澈,然而极深,水中遍生藻荇,触目不过一尺,再往下便看不清了。 那团黑影就躲在水下,若不是太皇太后洒下太多鱼食,致使锦鲤团聚,它也不会这样轻易地捕获一条锦鲤。 洒下诱饵,引来猎物,再,一口吞下。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 给宝贝汇报一下进度,下周末放假,因为提前放假一个半月,本周与下周是考试与加课还有节课作业并行。 会日更,但是更新时间不会很稳定。 啾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国舅仍未回来?”靖嘉玉皱着眉问道。 皇帝已回京数日, 然而四处不见靖尔阳的踪影,以往便是靖尔阳不在, 也会有府中门客幕僚入宫, 这几日却全无动静。 宫人一面选出与靖嘉玉今日所着服色相配的耳环,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给靖嘉玉看,一面笑着道:“许是国舅蒙陛下重用, 去办了桩要紧的差事, 一时抽不出身。”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6节 靖嘉玉瞥了一眼那宫人手中的数对耳环, 面上不算满意。 宫人便放下, 另择其他。 “皇帝能有什么要紧事给他。”靖嘉玉冷哼一声,“能和自己舅舅说上句话, 就是哀家那个好儿子屈尊降贵了。” 皇帝在王府时就被老王妃溺爱,惯得言行无状,对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见得有多少尊重, 她虽不满,奈何是平王继室, 娘家不堪, 万事都要依存平王, 老王妃岂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当了皇帝,倒没有了从前动辄凌虐宫人的事情, 主意却愈发大了,母亲舅舅的话一概不听,不亲近于他有恩的李旒, 却跑去和谢明月…… 靖嘉玉面色顿时难看了好些。 那些关于皇帝与谢明月的流言她不是没听到过, 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奸臣窃国揽权忤逆犯上,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既然做了皇帝,有些苦楚就必须要忍着。 从前她以为小皇帝是委曲求全,然而流言听得愈多,愈觉得连皇帝自己都是愿意的,原存着几分对亲子的怜惜,且哀叹着自己命运可怜,孤儿寡母要遭此侮辱,可知道皇帝与谢明月的事或许并非谢明月咄咄逼人后,难免厌恶。 厌恶皇帝不知羞耻,竟与既是自己臣下,又是自己师长的男人有了这层关系。 心中又悄然多了一丝隐秘的庆幸。 幸好,是皇帝自己愿意的。 谁人都没有逼皇帝,皇帝是为了皇位,不是为了他们的荣华。 “秋狩时君臣日夜在一块,国舅又是陛下的血亲,往日是见不到才疏远,如今见到了,自然就亲热了。”宫人又选了几样,一一给靖嘉玉看。 靖嘉玉目光扫了眼这些华贵流光的珍宝,第一次见时何其惊艳,看久了也不过如此。 太后目光在骊珠坠上略一停,宫人马上会意,将其他的几样放下,“这对还是国舅送来的,” “娘娘,出事了娘娘!”一焦急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一鬓发散乱的宫人快步跑来,还未站定便扑通一声跪在靖嘉玉面前,眼泪簌簌落下,哭着道:“娘娘,国舅出事了!” 靖嘉玉大惊,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的想法,皆与谢明月有关,“出什么事了,快说!”她霍然起身,强作镇定呵斥道。 “国舅在秋狩时不知怎么触怒了谢太傅,早上就被送走了,说是要去乾陵,给先帝守陵!”那宫人说着,早已泪如雨下。 靖嘉玉面色骤然白了,身形一晃,被身边宫人急忙扶住,扶着她坐下。 乾陵,那不是惠帝的陵寝吗? 靖嘉玉颤声道:“他怎么不给我来个信……他身边人呢?!” 宫人哭道:“娘娘,国舅被送上车时满身都是血,双腿遭生生地打折了,奴婢听人说已是有进气无出气,莫说是送信,还不知能不能撑到乾陵!” 靖嘉玉只觉眼前一黑,连椅子都坐不稳,向下软软地滑下去。 身边宫人顿时乱作一团,“娘娘,娘娘!” “快传太医!” 那报信的宫人面色惨白,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仿佛也吓呆了。 有宫人忙取来惠安香给靖嘉玉醒神。 冷香入鼻,靖嘉玉却针扎一般地颤了下,目光逐渐清明,一眨眼,眼泪滚落。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而后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皇帝呢,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 “娘娘,国舅是开罪了谢侯,就算陛下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啊娘娘!” “不,不会的。”靖嘉玉摇头,“他与谢明月……”她猛地收口,“皇帝一定有办法。”她抓住身边人的手,长长护甲刺入后者的掌心,疼得小宫人面色发白,却不敢动,“来人,备辇,哀家要去长乐宫!” “娘娘……” 有人想劝她。 靖嘉玉哭得发红的眼睛骤厉,“去!” 当即无人敢言。 “一定是靖尔阳行事不检,”靖嘉玉喃喃道:“犯了滔天大错,才会被逐到乾陵。” 未出嫁时,靖尔阳对她并不十分好,做了平王继室后,她这个兄长才巴巴凑到她身边,要皇帝入京的诏令甫一来,也是靖尔阳极力劝她携子入京,至她成了皇后,靖尔阳几乎就成了她身边的一条狗。 若说感情,数十年相处当然有感情,可靖嘉玉也知道靖尔阳对自己利用多于感情。 她必须去长乐宫。 她要立刻知道,到底是靖尔阳犯错触怒谢明月,还是谢明月已经容不下皇帝和他们了。 靖嘉玉被扶着乘辇,身上犹在颤抖。 一定是,靖尔阳之过。 她咬着牙想。 遭秋风一吹,眼泪不住往下淌。 明明到长乐宫只需小半时辰,靖嘉玉却觉得仿佛走了一辈子。 辇车甫一放下,她便着急起身,险些被绊了个踉跄。 宫人急忙伸手扶住她。 靖嘉玉一把将人推开,快步往里走。 一路上宫人叩拜见礼,目光却惊疑万分,若放在平时她已经震怒,这时候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娘……” 靖嘉玉打断季氏,“陛下呢?” 季氏目光在靖嘉玉哭肿的眼睛上一闪而过,女官恭敬回答:“回娘娘,陛下在书房。” 靖嘉玉扯起一抹冷笑,“皇帝是哀家的儿子,他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季氏的话在她听来不过是想稳住她的敷衍而已,她一面说一面向内殿走去。 皇帝平日看书写字的地方由屏风纱帘等隔着,靖嘉玉远远便看到了有一人影在那站着,疾步上前,原本在辇车上就想好的话一气倒出,“靖尔阳就算犯了什么错都是你舅舅,他送你入京,没有功劳,难道也没有苦劳?为着一个外臣就将亲舅舅打断了腿送去守陵,李愔啊李愔,哀家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般狠心!” 说着说着,原本止住了的眼泪又不住往下淌。 她走到里面,不用宫人拉起帘子,自己伸手狠狠地将帘子打到一旁。 刚一踏入,顿时僵在原地。 “谢,”眼泪还在面上流淌,靖嘉玉因为愤怒发红的脸登时白了大半,“谢太傅……” 谢明月点头一笑,“太后。” 靖嘉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她心中惶恐比刚才听到靖尔阳被送到乾陵时更甚,“你,你怎么会在这?”她嘶哑着声音开口,声音颤抖不止。 “陛下有文书落在这了,遣臣来取。”谢明月按着李成绮的意思终于找到了那个砗磲盒子。 拿这种盒子放文书? 他轻笑一下,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靖嘉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说不出话,即便谢明月站在她面前,笑容如同春风沐面般,她仍旧什么都说不出,恐惧牢牢地堵住了喉咙,她怕自己开口,声音就颤得听不出。 谢明月拿起盒子,正欲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极微弱,又发着抖的声音,“哀家兄长到底,到底何处触怒了谢侯?” 谢明月偏头。 那双淡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比任何一种珠玉都剔透耀目。 “娘娘一点都不知情?”谢明月反问,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却听得靖嘉玉不寒而栗。 “哀家,哀家全然不知。” 她虽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从靖尔阳的结果来看,那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她的好兄长,到底背着她干了什么?! “不知情便好。”她听到谢明月回答。 还未理解谢明月到底是什么意思,谢侯已然出去。 靖嘉玉愣愣地站着,忽觉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虽不知靖尔阳到底做了什么,但是靖嘉玉可以确认,她现在还是太后,并且以后也是。 瑟瑟秋风吹拂。 书房内。 李成绮听见声响,放下笔,同谢明月抱怨道:“怎么这样慢。” 谢明月将盒子轻轻放到桌上,“来之前偶遇太后,便多说了两句。” 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有时候连皇帝自己都拜服谢明月这等睁着眼睛说瞎话把无论什么都能轻描淡写地说成小事的能力。 “没打开?”他问。 谢明月眼中笑意流转,“既然是陛下要的文书,臣不敢先看。” 李成绮撑着下巴,也笑吟吟地看着谢明月,“谢侯,孤知道你很聪明,但是有些时候不妨装傻,这样会显得卿更加聪明。” 谢明月俯首拜帝王,笑道:“是,臣知道了。” 盒子响动。 谢明月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李成绮顺手拔去他的发簪。 黑发散落。 李成绮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明月恭谨垂首的面容,忍住了想挑起谢明月下颌的欲望。 睫毛紧张般地微颤,蝶翼一般。 发冠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冰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谢明月的下颌,他顺着李成绮的力道抬起了头。 谢明月戴冠时很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凛然,即便他眼中含着笑意,却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 然而长发散下时,又极柔软清丽,宛如秋夜晴天的月光。 “陛下。” 谢明月低头看下去,那冰凉的东西是一根簪子。 羊脂玉簪色泽温润,即便是尾端,也凝着一道柔和的光。 簪子上似乎刻着什么,然而或许是刀工太差,也可能是谢明月学识终究不够渊博,他没看出到底是什么。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7节 “孤先前说赔给你的。”李成绮道。 谢明月缓缓地眨了下眼,眼中讶然与喜色不加掩饰。 他神情极茫然,几乎带着点无措,看得李成绮喉头一紧。 谢明月似乎想见礼,然而这个姿势并不便于他有所动作,只道:“臣谢陛下赐。” “不是赐,是赠。”李成绮纠正他。 谢明月虽然以下犯上的事干了不少,但是总在一些根本用不着计较的地方讲究君臣分寸,有时李成绮甚至怀疑,谢明月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簪子一转,送到谢明月手上。 谢明月接过。 李成绮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谢明月的发冠是他自己弄丢的的,但这不重要,以后李成绮也不会知道。 簪子停在谢明月掌内,玉与人,居然分不清哪个更白皙一些。 “是。”谢明月垂首回答。 李成绮轻啧一声。 即便知道谢明月这点恭谨全是装出来的,李成绮还是忍不住心痒。 谢明月真是太知道他喜欢什么了。 李成绮凑过去,在谢明月的唇上落下一吻。 谢明月常年体温都不高,也只有沾染他身上的温度时,才能温热一些。 嘴唇软而凉,李成绮没忍住咬了谢明月唇瓣一口,满意地看他嘴唇泛红,才松开。 “陛下,臣……” 李成绮毫不犹豫地起身,手指在被他咬出痕迹的唇上亵玩一般地一揉,重新拿起奏折,询问道:“孟星驰已出发了?” “是。” “谢澈也随着去了?” “是。” 李成绮调侃谢明月,“你还真舍得。”他目光投入文书中,“不过加以历练,倒是好事,不过数月,孤便觉得小侯爷沉稳不少,不知从西境府回来又是什……”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明月从身后搂住。 药香满身。 李成绮头也不抬,软而凉的吻落在他的颈上。 “陛下。”谢明月低声唤他。 除却喝醉那一日,两人真做到最后的次数反而不多。 事务诚然繁忙,战事欲起,诸事都堆在案头,即便是说几句话,也要乘着谈事的空隙说,晚上回去,小皇帝又困倦,且皇帝时常奉行减欲的养身之道。 说是时常奉行,因为皇帝屡屡破戒,放纵一次就重头再来。 “孤有事,”李成绮闻着他他身上香气,亦意动,但事情确实不少,先将正事处理完,再论其他,“你也有。” “二十州并一京一府,每日事务不知凡几,”谢明月在他耳边道,声音比往常低沉,像个蛊惑人心的妖物,“臣若等陛下无事,恐怕等不来。” 李成绮拿朱笔刚批了照字,还未写完,便觉腰间一紧。 朱笔被谢明月抽走。 李成绮只觉热力氤氲,自己嗓子也不由得有些干哑,“做个贤后,玄度。” 回答他的是谢明月柔软的嘴唇蹭过他的鬓发。 “陛下。” 他听得出李成绮口中的动摇。 “今晚,”李成绮道:“孤今晚早些。”不知谢明月碰到了何处,他忍不住蜷缩了下,将闷哼咽下。 “为君一诺千金。” 李成绮拍了拍谢明月锢着他腰的手,笑道:“大不了毁约,给卿千金。” 谢明月轻笑,“陛下,臣看见了一很适合陛下的衣袍。”他在李成绮耳边低声道。 只不过,是女子样式。 作者有话说: 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汉书·张敞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李成绮偏头, 将要吻上谢明月的嘴唇,在谢明月低头时却偏过, 让吻落在了他因为笑而露出的酒窝上,“是什么样的衣袍?” 这几日以来,李成绮身上每一样配饰都要经谢明月挑选,无论是外袍,常服, 亦或者是贴身的寝衣, 就连衣带, 也是谢明月寻好的样子。 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颜色纹饰的衣带, 要用何种玉佩,发冠材质和样式, 发带的颜色,质地。 李成绮知道谢明月心细,却从没想过在衣饰上, 他也能做到如此细致。 每一样,都精挑细选, 并且, 乐此不疲。 就算李成绮开玩笑说谢明月是拿他当儿子养了, 但谁家养儿子要爹亲手挑衣裳服色。 谢明月想吻他,但李成绮太知道此刻他们二人的自制, 明明都是极节制克己的人,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却不可自拔地上瘾,若再亲近, 恐怕也看不进去其他了。 谢明月垂着眼睛, 道:“回陛下, 是一件红衣。” 李成绮少穿清亮颜色, 他习惯穿深色,颜色最浅的衣裳便是苍青,谢明月反而喜欢给他找一些淡色、艳色,衬得少年容貌愈显生动。 红衣? 红…… 李成绮猛地想起了那件他第一次见到谢明月时穿的朱红长裙。 李成绮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口道:“红衣?”他颇不信任地看向谢明月,“只是红衣?” 红裙可也是红衣。 他转过身,与谢明月面对面坐着,“不是红裙?” 谢明月弯了下眼睛,居然流露出了仿佛不太好意思的神色。 李成绮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谢明月可太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容貌,喜欢什么样的脾气了,每每要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前在他面前装可怜。 “想都别想。”李成绮面无表情道。 一想到自己以为无人认得出他,便肆无忌惮地着女装示人,李成绮就觉得无颜面对先祖。 谢明月没有明说,但是他的表情已经告诉李成绮了,那就是一条红裙。 谢明月还坐在那,似乎觉得自己提得要求太过分了,垂着眼睛,不敢看李成绮。 若是房中还有另一个人在,都会悚然震惊,倘若是戚不器李旒等,大约会劝谏皇帝,说谢明月惺惺作态。 李成绮不看谢明月,直接站了起来。 刚走出两步就觉得袖子一紧。 他回头,谢明月散着长发跪坐着,伸手去拽李成绮的袖子,被发现了又收回手。 李成绮都被他的模样气笑了,“孤从前怎么没发现卿这么会装可怜?” 谢明月垂首,“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李成绮哼笑一声,拿开谢明月的手。 谢明月乖乖把手放在膝上。 谢明月神清骨秀,垂眼时尤显清丽。 李成绮脚步一顿。 谢明月安安静静地坐着,抿了抿唇,半晌才低声道:“陛下第一次着红裙是为了出宫,第二次亦为了出宫,臣先前束缚陛下,陛下才想到乔装打扮,是臣之过。” 李成绮向后退了一步。 谢明月继续道:“只是谁人都见过陛下着艳色,唯有臣没见过。”他睫毛颤了颤,“臣绝无他意,只是心中觉得颇为遗憾怅然。”他抬头,漂亮的淡色眼眸中似乎含着一池秋水,“但既然陛下不愿,只当臣从未提过,”他看着眼中闪过动摇之色的李成绮,“陛下不必在意。” 李成绮:“……” 谢明月真的很会装可怜。 但凡谢明月把和他这辈子装可怜的能耐用到他上辈子,现在谢明月就不是太傅,而是太后了。 纵然知道谢明月惺惺作态,然而,李成绮就是没法狠下心来直接拒绝。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居高临下地抬起谢明月的下颌,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才道:“孤穿。” 房中私事,便是比这超过千百的都有,何必拘泥于穿条裙子。 他眼光流转,顺手捏了下谢明月的脸,在谢侯去拉他之前,迅速扯开了与谢明月之间的距离。 “孤和卿还有事。”李成绮道:“玄度,有耐性些。” 谢明月眼中似有晦色闪动,然而他面上却露出了再恭顺不过的笑容,颔首回答道:“是,臣明白。” 没了谢明月的叨扰,李成绮终于能静心看文书。 两人无言地分坐案两边,楚河汉界,界限分明,时不时商议两句,确认之后便无话,让李成绮产生了一种回到上辈子的恍惚。 李成绮抬眼,谢明月正专注地看着文书,眉心微蹙,睫毛下压,留下一小片阴影。 他收回了视线。 事务繁多,李成绮和谢明月晚膳各自用了几口,日落西沉,谢明月看过去,李成绮居然还在目不斜视地看着奏折,时不时拿朱笔批改几字。 谢明月一眼不眨地看了他一会,而后又看了会。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8节 李成绮感受到谢明月的视线,勉强从中抬起头,向谢明月点了点头,又低下了。 谢明月无言地看他。 李成绮对于早的理解,可能和他理解的不同。 谢明月想了想,起身而去。 李成绮微微抬眼,看见的只有一片浅灰色衣角擦过。 李成绮又把头低下。 过了半个时辰,李成绮听外面宫人殷勤道:“太傅,要不还是奴婢来吧?” 他没听到谢明月回答,但大约是拒绝了。 谢明月捧着几个匣子进来,稳稳地放在案上。 李成绮终于放下文书,与谢明月对视。 谢明月打开半尺长短的檀木玳瑁匣,从中取出各样瓶瓶罐罐,整整齐齐地摆到案上。 李成绮不解:“这是什么?调料?” 他随手拿起其中一小圆瓶拧开,“你晚膳没用好?”拧开只有一股浅淡的香气,李成绮摇晃,但见其中浅黄色的粘稠液体轻轻摇晃。 他低头,凑过去嗅了下,棠梨香气,说不出的甜美动人。 这东西,应该不是喝的。 谢明月将不过人指节大小的瓷盒一一打开,李成绮放下那小圆瓶,随意拿起那瓷盒,拿手指压了一下,满指艳红。 其中仅红色便有数十种,深浅不一,还有好些李成绮根本不会往脸上或者唇上涂的颜色,譬如说炭灰。 这些东西按照大小和作用,分门别类地摆起来,和谢明月收拾文书一般整齐。 李成绮无言以对。 谢明月笑吟吟地问谢明月,“陛下喜欢哪一种颜色?” 李成绮顿了顿,“孤什么颜色都不喜欢。” 谢明月取了海棠色递给李成绮,李成绮看了眼那细嫩娇艳的颜色,僵硬地摇头。 谢明月看起来颇为遗憾,却没有多说什么。 又取茜色,李成绮道:“不行,太浅。” 取桃红,李成绮表情变化莫测,最终道:“不可。” 谢明月也不再问,直接取了朱红。 李成绮以手指蘸了一些,蹭在手背上,勉强同意。 谢明月看他,眸光灼灼,几乎让李成绮起了会被灼伤的错觉。 李成绮起身,“孤去净面。” 谢明月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李成绮看他,谢明月起身,柔声对他道:“臣去。” 李成绮又坐下。 不多时,谢明月取了盘匜过来,其中注入温水。 谢明月取了一小瓶花液般的东西,倒入盘匜中,淡淡香气顿时溢出。 谢明月将帕子放入水中,沾水又绞干,李成绮刚要接过,就被谢明月阻止。 李成绮沉默地看着他。 谢明月这般轻车熟路,东西准备的还如此齐全,他很难相信,谢明月是临时起意。 说不定提前多久就有此盘算! 湿热带着香气的擦巾轻轻擦过李成绮的脸。 李成绮顺从地闭上眼睛。 他皮肤素白,散下的长发乌黑,谢明月眼前,唯有一颗红痣是艳色。 擦巾在红痣上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息。 李成绮微微仰起头,让谢明月能够更方便动作。 擦巾擦过上下滚动的喉结。 脖颈纤细,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断在手中。 谢明月将擦巾重新入水。 李成绮睫毛上都沾着水珠,微微睁开眼,只看见后者玉立的背影。 他又闭上眼,任由谢明月擦过。 放下擦巾,谢明月取来方才散发着棠梨香气的液体,倒在掌心,待温度不那样凉,才小心涂到李成绮脸上。 谢明月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珍贵的玉器。 “臣生疏,陛下见笑了。” 李成绮从喉中发出一模糊的轻笑声,回答道:“谢侯,自谦了。” 谢明月的动作还能算得上生疏? 他慢慢道:“公务繁忙至此,先生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来学这个,孤该说先生偷闲呢,还是该夸奖先生学东西实在很快呢。” 手指划过喉结。 李成绮下意识想要躲闪,但是想起是谢明月,便忍着没有动。 “这里也要擦?”皇帝疑惑地问。 且擦得格外多。 谢明月轻笑笑道:“是。” 李成绮对于化妆一窍不通,既然谢明月都这样说了,他就任由谢明月擦磨。 无论是棠梨水,还是珍珠膏,还是风荷粉,谢明月一样一样,极耐心地给他涂着。 微凉的手指因为接触李成绮的皮肤的缘故,也染上了温度。 手指不经意似的,擦过李成绮的嘴唇。 皇帝不曾睁眼,因而看不清谢明月的眼神有多么的晦暗。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李成绮也是这样闭着眼睛,毫无戒心地任由着旁人拂过他的肌肤,且,若是他所猜不错,每一次,李成绮上妆时,谢澈都在。 手指划过皮肤,谢明月常年写字,且精通箭术,指上覆盖着一层薄茧,刮得人心里都微微发痒。 李成绮半睁开眼,目光先落到谢明月脸上。 灯下看人,显得人轮廓愈发柔和,谢明月淡色的眼眸宛如玉器宝珠,光华流转,更遑论其中蕴含情意。 李成绮不曾想过,谢明月有一日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君臣数十载,相逼相怨总多过同心同德。 他与谢明月,竟也有这样一日。 李成绮越过谢明月,往旁边看,忽见桌上有玉棉棒等物。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是拿来上妆的。 谢明月可以不必用手。 李成绮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谢明月。 谢明月低头,嗯了一声。 这声音软绵绵的,还有点不解。 气氛太好,难得恬静,李成绮哼笑一声,却没揭穿他。 眼妆谢明月特意挑了艳色。 李成绮眉眼绮丽,浓墨重彩一般,眼尾狭长,又微微上翘,谢明月没有刻意掩盖这点,反而将他面容的特点加重,使他的容色看起来更加冷艳。 谢明月看了眼眉刀,终究没有拿起。 长眉使李成绮的面容更加锋利,非但不违和,反而为这张脸增加了无可言说的高傲艳色,谢明月端详片刻,决定不动。 唇妆取绛色。 唯有这样浓艳的颜色配合着李成绮的妆容才不显得苍白。 李成绮翘唇,配合着谢明月的动作。 帝王闭着眼,极信任他的样子。 双唇翘起,事先上过一层无色的膏脂,嘴唇显得极为水润,又上翘着,露出一对酒窝。 谢明月身形压低,几乎要吻上李成绮的嘴唇,他低声道:“陛下。” 李成绮连眼睛都不睁,“什么事?” 回应他的是谢明月落到他唇上的吻。 谢明月或许是怕弄花他的妆容,亲得极小心,李成绮又仰着头,看起来仿佛他在向谢明月索吻一般。 二人交换了一个轻柔的吻。 原本涂过的口脂被蹭掉了大半,李成绮伸出舌尖舔了舔,“甜的。” 谢明月给他涂了一次。 唇妆颜色极艳丽,顿时给面容增加了十分颜色。 李成绮睁眼,镜中人妆容眉眼无一不美,尤其是眼睑一点朱砂红痣,夺尽了心魂。 透过镜子,他看见谢明月正专注地望着他。 李成绮对他展颜一笑,顿见谢侯有一瞬间失神,而后眼中似有暗色一闪而逝。 李成绮歪头,“怎么?”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39节 谢明月笑容如常,回答道:“臣无事。” 心中翻滚着的占有欲被他压下,谢明月取来绸带,恭恭敬敬地请李成绮挑选。 俱是深色,譬如红,譬如黑,极符合李成绮的身份。 每一条上都以金线绣以图案,浓烈华贵。 李成绮择了黑。 他惯常用黑,今天晚上见了太多的红,乍见这黑色居然觉得十分亲切。 谢明月撩开长发,为他系上。 因要遮掩喉结,不用项链,而用绸带。 简直,像是一件精巧的禁锢之具。 二人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别开目光,显然都清楚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明月转身,取来红裙。 一条,艳丽得几乎刺目的长裙。 李成绮手指轻轻擦过裙装上精致无比的刺绣,更加断定让他着女子服饰,绝不是谢明月的心血来潮,“唯有中宫皇后才能着此艳色,”李成绮抬头,戏谑道:“这身衣裳,不该是孤穿,却该是卿穿。” 谢明月挽起李成绮的长发,轻声道:“臣侍奉陛下更衣。” 李成绮将长裙往臂中一圈,起身道:“孤自己去换。” 书房不比别处,李成绮干脆绕到摆放文书奏折的架子后面。 这身长裙过于复杂,李成绮先解了常服,又折腾了半天,还要提防弄花妆,好不容易才将裙子穿上。 谢明月听到不远处衣料擦磨,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竟觉得紧张。 这感觉太难得了,难得到了谢明月甚至觉得惊讶的地步。 明明连最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了。 李成绮原想,以谢明月的性格,会给他一件宛如婚服似的长裙,不料,这只是一件颜色靡丽的宫装。 他转念一想,登时明了。 谢明月并没有给自己准备婚服,倘若仅李成绮一人穿,实在遗憾太过。 乌黑长发垂落,散在李成绮身边。 他调整了一下衣领,衣袖,确保这件衣服能遮住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肤。 然后尝试着转了一圈,确认不会自己踩到裙子。 他按了按眉心,忽然觉得自己荒唐。 一国之君这般打扮,在书房中,与自己的臣子幽会,简直,简直……真足够将列祖列宗气活过来。 泼墨一般的长发垂在身侧,李成绮眸光一转,忽地有了个绝佳的想法。 长裙已经穿好,倘若穿上衣裙只单纯为了看,那还有什么意趣? 他随手拿起架上一本书,小步小步走出去。 这条裙子,实在太长了。 李成绮想。 华贵,繁杂。 他走出去,却是一片寂静。 谢明月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呼吸仿佛都在此凝滞。 束发花费时间太长,若是再把头发梳上,就算谢明月会梳宫髻,恐怕只头发就要梳上数个时辰。 李成绮以书掩唇,遮盖住微笑。 然而在下一秒,这种笑容瞬间消失了,换成了惊讶与惶恐,“谢,谢太傅,您怎么会在此处?”他声音低柔微颤,“陛下呢?” 谢明月怔然须臾。 李成绮往后退了两步,很是紧张无措,“陛下呢?” 他一身宫妃装扮,口口声声唤着陛下。 谢明月顿时明白了李成绮的意思,看向李成绮的目光几乎有那点不可置信。 李成绮垂首,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马上就便做无尽害怕。 他睫毛原本就长,上过妆后更卷翘无比,轻轻颤着,几乎到了我见犹怜的地步。 谢明月喉结上下滚动,闭了下眼睛。 李成绮等了半日也没等到谢明月接口,挑了挑眉,朝谢明月见了个礼,这种礼李成绮只见人向自己见过,这还是第一次做,因而很不熟练。 然而再不熟练,与他茫然惶恐的神色交织,都成了娇憨。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样子? 谢明月将情绪全然压下,再抬眸,仍是光风霁月般的谦谦君子。 李成绮小心翼翼地绕过谢明月,似乎想要出去。 原本静静看着他的人却突然动了,红色裙角掠过身侧,谢明月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了李成绮的手腕。 玉镯碰撞声琳琅,李成绮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但马上这种害怕就被怒意取代了,“谢侯要做什么?” 他是容色冷艳的美人,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非但不违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娇气,像是被娇养着长大,养出了傲慢的脾气。 实际上却色厉内荏,明明怕的要命,还要仰起头,呵斥着这胆敢觊觎宫妃的逆臣。 手腕紧紧被禁锢着。 李成绮怒气冲冲道:“谢侯莫非是想以下犯上不成?” 谢明月淡色的漂亮眼睛直视着她,忽地笑了,他顺着李成绮的指引,慢慢入戏,“臣,不敢。” 被他攥紧的手腕轻轻颤抖着。 谢明月向他走去。 李成绮半眯起眼,体会到了一点兴味。 男子身材颀长高大,站起来的阴影便足以将他笼罩在其中。 李成绮下意识地向后退,不足几步,后背便撞上了架子,他猝不及防,幸而有谢明月及时垫住,没让他后脑撞在书架上。 长裙上的缀玉叮当作响。 李成绮手压在谢明月肩上,将二人挡出了一段距离。 然而谢明月身上的药香,却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鼻腔。 “多谢太傅,”李成绮轻咳一声,想要偏离,“陛下还在宫中等待本宫。” 从来都是旁人称自己为陛下,今日李成绮口中说出陛下二字,自己颇为新鲜有趣。 他直起身,欲要离开。 谢明月却握着他的手腕不放。 傲慢睥睨惯了的美人几乎要恼怒了,却碍于谢明月的身份与二人的体力上的差距强压怒火,“太傅还有事?” 谢明月听他自称本宫,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臣无事。”他轻轻摇头。 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此人毫无威胁。 李成绮似乎放下了原本警惕的心,谢明月握着他的手略一松,他以为这就是放他离开的意思,朝谢明月点了点头,正要离开。 然后一个吻,猝然压下。 李成绮想要挣扎,可实在无法挣脱,谢明月以身为牢笼,紧紧地将他禁锢在这一方天地里。 玉器撞击的声音如此清脆好听。 他伸手,戴着玉镯的手还未落到谢明月脸上,便被按住,死死地压在头上。 谢明月确实半点没有留情。 非但没有,反而将方才那点隐秘的占有欲,尽数抒发。 李成绮徒劳挣扎,动弹不得。 他眼睛猫受惊一般睁得滚圆,眼中有怒意,有不信,隐藏至深的,还有恐惧。 即便先前二人有过比这还要亲近不知多少的接触,李成绮却从未有一日,被这般完全地掌控过。 谢明月不怜惜他,非要攫取尽他的呼吸。 李成绮双手被压在头顶,腿亦被压着,挣脱不得,便狠狠咬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谢明月并没有躲开,却任由他咬着,血腥味顿时满口,冲淡了之前的茶香。 李成绮胸膛上下急促地起伏着,喉中发出的声音好像承受不住,谢明月才慢慢松开他。 他伸出舌尖,将李成绮唇上的血珠卷进口中。 “混账!”李成绮的眼尾已经红了,“你知不知道本宫的身份,你怎么敢……” 手指轻轻压在李成绮饱满的下唇上,谢明月温柔道:“嘘。” 李成绮面上虽有恐惧,但仍旧强装镇定,“你怕了,既然怕了,便放本宫离开,本宫,本宫,”他不甘心,但要安抚着谢明月伺机脱身,“本宫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谢明月轻轻一笑,在李成绮不知是因为羞赧还是因为气恼而泛红的耳廓轻声道:“娘娘小声些,不要被别人听见。” “本宫不……” 还未说完,衣带已经被抽走。 李成绮原本就不会穿这件衣服,因此衣带系得十分敷衍。 恐惧真正出现在他眼中,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衣带滑落,再开口,声音已有了哭腔,“陛下还在宫中等本宫,本宫若是一时不回去,陛下一定会派人来寻本宫!” 谢明月柔声反问:“那又如何?” 确实,那又如何? 谢侯位高权重,便是真那样做了,便是真被皇帝看见了,那又如何?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0节 他随着谢明月的动作颤抖。 衣裙迤逦。 他动弹不得,眼泪顺着面颊簌簌流淌,打湿了妆容。 谢明月半跪在他面前。 “本宫……本宫是皇后。” 是,别人的妻子。 既然是别人的妻子,却在这,却在这,同他丈夫的臣子…… 谢明月轻轻一笑,抬眼看他。 谢明月此刻并没有束缚他的手,没有离开的却是他自己。 “那您,为何不走?”谢明月问。 为何? 因为谢明月的动作,意识已经有些迷乱。 因为衣衫不整,不敢出去,怕被别人看见? 还是因为,他,原本也不愿意出去? 他脊背阵阵发麻,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瓣,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响。 谢明月自始至终抬眼看他,淡色的眼睛中始终含着笑意,像是一个诱惑。 李成绮手指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青筋隆起。 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月方起身。 谢明月的吻落在李成绮颤抖的脖颈上,低声道:“弄脏了。” 你被我,弄脏了。 李成绮鬓发散开,凌乱地黏在脸上。 眼泪早已打湿了妆面,口唇被他自己咬得红肿,唇边还蹭着残红,原本精致的妆面此刻已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不复方才高傲,却愈发显得可怜。 感受到谢明月逼近的身体上传来的温度,李成绮近乎于绝望地闭上眼睛,哀求道:“求求你,谢侯,不要。” 他声音很软,很低,因为哭过了,还带着说不出的一点低哑。 可他好像不知道,这幅模样不会引得谢明月的怜惜,反而会招致更为过分的对待。 眼泪顺着面颊簌簌滚落,他眼眶和眼尾都红着,哽咽着哭道:“不要,我夫君,”谢明月动作一顿,听他软软地哭泣,“我夫君,还在家中等我。” 作者有话说: 一更。感谢在2022-06-03 11:52:16-2022-06-03 22: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李成绮实在有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 瞳仁漆黑且亮,眼尾略长且微微上翘, 无论是笑与不笑, 都有一种十分锋利逼人的艳色。 他在谢明月面前时常哭,有时伏在他怀中,喘不上气,又流着泪, 连声音都是哽咽的。 但从未有一次, 像今日这般示弱, 示弱得几乎到了讨好的地步。 李成绮在讨好谢明月, 好像他当真有个丈夫在等他回去,他乞求着眼前的男人能够对他生出二三分怜悯, 放开他。 谢明月怜惜地吻过他眼角的泪。 李成绮想要挣扎,可又忽然想起了自己眼下的处境,肩膀颤抖着, 生生按下所有反抗的动作,任由自己的臣下吻去他面上的泪水。 李成绮的声音低软, 带着破碎的哭腔,“求求你。” 他或许不知道究竟什么样子能引起别人更加肆意对待他, 想看他哭得愈发厉害的欲望,也或许, 是太清楚了。 “别这样对我,”刚才的高傲半点不剩,李成绮与谢明月几乎唇贴着唇,“别, 非要这样……” 谢明月抓住他话中刻意留下的疏漏, 柔声问他,“那臣,应该怎样?” 被禁锢在怀中的身体颤了颤。 屈辱在他面上一闪而逝,李成绮的声音愈发低了,他仿佛恐惧,索瑟了一下,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凑到了谢明月的耳边,咽声道:“我可以,可以用其他法子,”尚未说完,便羞耻得说不出下去,咬紧了嘴唇,泪珠顺着双颊滚落,“求求你,不要让我夫君看出来。” 夫君这个两个字被李成绮说的极珍重柔软,似乎当真有个被他放在心上的夫婿,而这个人,确实在等他。 “我什么都可以,”这话下了极大的决心,泪珠滚下,“求求你,别让人看出来。”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能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谢明月捏起他被泪水沾湿的下巴,与这双微微红肿的眼睛对视,“什么都可以?”臣下饶有兴味一般地问。 “什么都……” 他被狠狠堵住了嘴唇。 谢明月语气温和得一如既往,可施与的一切都不容拒绝。 宛如在把玩一件从未遭旁人触碰过的玉器。 若非他被锢在怀中,李成绮已经站不住。 待松开,谢明月在他耳后落了一个轻柔的吻,“那就有劳娘娘。” 手指捏住双颊,他目光欣赏一般地,望着李成绮的面容。 李成绮的眼睛里,全都是他。 即便被泪水模糊,也全然是他。 全部都是。 有一瞬间,谢明月涌起的阴暗想法让他几乎想真的顺从本心。 想真的将李成绮囚禁在宫中。 就这样,这双眼睛里只能看他一个人,也只有他一个人。 以最精致不过的锁链束缚住脚踝,倘若李成绮想稍稍远离他,也能通过这样一条锁链轻易将李成绮拉回到自己怀中。 李成绮喘着气。 他与谢明月几乎难以掩藏情绪的眸子对视。 谢明月愣了一下,明明是占据主导的一方,却下意识想偏过头,不让李成绮去看他氤氲着晦暗欲望的眼睛。 可李成绮看得一清二楚。 帝王似乎从喉中发出一声叹笑,然后仰头,在谢明月唇上落下一吻。 谢明月环住他腰间的手顿了顿。 下一刻,成竹在胸的神情的神情在李成绮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屈辱,不得已,还有……被蛊惑一般的,隐隐动摇。 吻顺着向下。 谢明月的手指拂过李成绮散下的长发。 书房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李成绮动作一停。 虽然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要颜面的人,但是在此种情况下,还是看见的人越少越好。 谢明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鼓励一般。 李成绮狠狠瞪了他一眼。 “太傅可在里面?”那人停在门口,询问着立侍的宫人,声音晴朗明快,足以在深夜里让人精神一震。 这声音如此清晰,李成绮脊背不自觉地紧绷,被谢明月安抚似的揉了揉。 宫人轻声回答了什么,然而他们离门窗不够近,听得并不清楚。 谢明月低声道:“臣事先说过,不放任何人进来。” 在天子书房内,做这样的事情。 他们两个,李成绮不想面对现实一般地闭了下眼睛,片刻后才睁开,放在从前该被家中长辈吊到祠堂里打。 “还是说,您想要臣同他说完话,再过来?”谢侯柔声问。 李成绮真想现在就掐死他。 若是方才平时,李成绮已经呵斥他闭嘴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没有开口,只抬眼,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 谢明月手指擦过李成绮红肿的唇瓣。 须臾之间,两人的位置瞬间倒转。 李成绮被压在架上,脸贴着文书。 一样柔软顺滑的东西从前圈住了他的口唇,却没有完全挡住,绸带被他咬在口中,使他合不上嘴,能出声,却也含含糊糊的。 “娘娘。”谢明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李成绮只觉腰身发麻。 “小声些,”始作俑者将手指送入他无法合上的口中,“不要被旁人听见。” 李成绮站不稳。 谢明月一手环着他颤抖的腰,防止他滑下去。 背对着,李成绮看不见谢明月的神情。 原本苦涩发冷的药香在此时却浓烈得要人窒息。 “若是被陛下看见了娘娘此刻的样子,”吐息打在李成绮耳廓上,仿佛蛇在将猎物吞下之前最后逗弄一番,“陛下会如何?” 李成绮闷吭一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谢明月凑到他耳边,“你说,陛下看见了,会不会……” 未尽之言,李成绮已听不清了,谢明月望着他仿佛挣扎也无力一般的神情,低声唤了句:“陛下。”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1节 他仿佛低声说了句,是臣逾越,请陛下降罪。 始作俑者竟还说得出这样恭谨的话,李成绮昏忙的神智也有点清晰,湿漉漉的手指抓住谢明月垂落的长发,竭力让自己说的清楚一些,他哑着嗓子道:“都说主辱臣死,”之后的话又听不清了,谢明月凑过去,只听见后一句,“孤要不要赐卿一死……” 李成绮猛地顿住,半晌才喘出气道:“以全臣节?” 他无力地靠在谢明月怀中,脖颈线条绷着,谢明月凑过去,在上面落下一吻,“陛下,已经在杀臣了。” 至丑时,云收雨歇。 李成绮半靠着谢明月,任由对方将他脸上的残妆擦去。 “化了那么久。”他低喃道。 谢明月在双眼那处的皮肤停留得格外久,“陛下哭得太厉害了。” 若是李成绮不哭,这妆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花了。 “混账。”帝王没什么怒气地骂他。 擦过脸上脂粉,谢明月刚去碰李成绮的衣裳,皇帝立刻睁开眼睛,“做什么?” 谢明月道:“臣为陛下更衣。” 李成绮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红裙。 遍身褶皱不说,一片狼藉更无法入眼,李成绮连手都不想抬,任由谢明月抱他把衣服换了。 且就算这身衣服从外面看无恙,李成绮也不会穿着回长乐宫,倒不是因为这是条长裙,而是因为现在太晚了,他穿着一身红衣,披头散发地回去,实在渗人非常。 谢明月刚要给他擦身,就被李成绮阻止,“回去还要沐浴,谢卿,不要再折腾孤了。”他声音沙哑。 彼此都了然,谢明月放下手中擦巾,觉得颇为遗憾。 从前他总以为要谢明月伺候他,于谢明月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而言,是帝王以权势胁迫的耻辱,不想,谢明月竟乐在其中。 到底是什么毛病,他心说。 谢明月取来刚才李成绮穿的衣服给他换。 因为李成绮不算配合,这件衣服穿得就很缓慢。 既缓慢,且轻柔,好像怕弄疼他一般。 如果李成绮身上没有那么多痕迹,他会相信谢明月的。 李成绮刚睁开眼,正好看见谢明月将被李成绮扔到一旁的绸带放入袖中。 如果李成绮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刚刚放在他嘴里的那条。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谢明月的神情居然很是无辜,叫了声:“陛下。” 李成绮顿了顿,眼见谢明月放好之后神色自若地过来,半点不觉尴尬羞愧。 “你……” 谢明月疑惑地看向李成绮,毫无自己到底干了什么的自知。 因为他的神情实在太自然,太正大光明了,以至于李成绮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但他绝对不可能弄错。 李成绮没忍住,到底问出口,“谢卿,你拿那个做什么?” 你不嫌脏吗! 谢明月垂眼,他像是没想好理由,或者根本没想,“陛下一定要问吗?” 李成绮:“孤懂了。”片刻之后帝王终于反应过来,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何为瞠目结舌。 谢明月看着他的神情,道:“臣下次不让陛下看见。” 李成绮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谢明月好像根本没明白,重点不是他看见与否,而是谢明月把那玩意拿回去了。 谢明月起身,将方才李成绮脱下的衣服叠好。 纵然这件衣服已经因为撕扯而有些变形,还有几处已然被弄坏了。 但他还是将衣服叠得十分整齐,素白手指如玉,同绛红长裙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动作轻柔,不像是在叠一件衣服,倒像是…… 李成绮半眯起眼,道;“谢卿,衣服留在这,自有人收拾。” 何况这件衣服,已经坏到不能再穿了。 “陛下的衣饰,臣不愿意假手于人。” “那卿不妨去把孤各季的衣裳俱收拾了。” 谢明月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当真?” 李成绮忍无可忍,“不当真!” 谢明月失望地将衣服放到刚才拿出来的匣内,扣上匣子。 李成绮脑海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他想起自己之前常用,自从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砚台,谢明月先前在长宁殿时他好像见到过一模一样的,但是他的砚台也并非独一无二,所以他只以为是相似而已。 他目光落到桌案上,那里,正摆着从长宁殿拿来的砚台。 他慢慢起身,走到桌案前。 谢明月不解地看着他。 李成绮拿起砚台。 他先前的那方摔过一次,上面半点瑕疵也无,下面却有一线磕痕。 他举起,一摸底下,果然有被磕坏的痕迹。 他放下砚台。 还有他那些莫名其妙,不翼而飞的毛笔。 从前李成绮以为是自己放错了地方,然而丢失的次数太多了,可也不是宫人手脚不干净,夹带出去的。 他少用金玉象牙为装饰的毛笔,嫌重,多用青竹管笔,价廉常见。 谁能冒着风险从书房带这样不值钱的东西出去? 李成绮转过身,朝谢明月伸出手。 谢明月眨了眨眼,“陛下?” 他不知道是真的不懂李成绮的意思,还是装不懂,过去握住了李成绮的手。 他醒来时,内宫景象一切未变。 李成绮目光在书架上闪过,书架上的书按大小厚度排列,整齐非常,唯有一处不同。 周律内宫篇没有和外篇摆在一处,却和《逸周书》并列。 李成绮瞳孔一缩。 在他还没有病得没法下床时,在书房,看得最后一本书,应该便是《逸周书》,看过之后,随手塞在两本律法中间。 书房每日都有人打扫,书籍更是有专人摆放。 可多年过去了,他书房书籍的位置却从未变过。 内宫陈设,亦然。 当时他还在疑惑是谁这般有心,还是宫人偷懒,敷衍新君,故而样样不变。 今日,却都有了答案。 “陛下?” 李成绮忽地笑了,手掌颠了颠,对谢明月道:“谢卿,孤的笔呢?” 作者有话说: 二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谢明月看他的眼神茫然极了,“什么笔?” 好像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李成绮翘起唇,凑过去低声问道:“谢卿,《逸周书》为何在两本律法之间?”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的目光看过去, 也怔然片刻,“大约,是收拾书籍的宫人不小心,放错了位置。” “孤记得, 你先前教孤读书, 拿过数次周律, 怎么, 谢卿也有将书放错的时候?”皇帝却不愿意放过他。 睫毛下压,掩盖了眼中情绪, 谢明月柔声道:“是臣疏忽。” 李成绮轻笑一声,随手理了理衣袍,大步踏出去, 谢明月听见皇帝朗声道:“去谢府。” 少年从门口探出头,没戴冠, 只拿发带束着, 长发在脑后随风晃来晃去, 显得极生动鲜活,他扬唇, 笑得开心,又有点得意,仿佛两边酒窝都含满了笑,“先生, 和孤走。” 谢明月跟上皇帝,“陛下, 夜深露重……” 李成绮也不避人,仰头就在谢明月唇上落下一吻。 两人关系虽没有刻意隐藏,但也从未昭告天下过,朝中宫中流言蜚语不断,只有谢明月居长乐宫这一条铁证。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亲密却无,两人相处一如融洽好些的师生君臣,从不逾矩。 谢明月眼中似有愕然。 守夜的宫人无不屏息垂首,装成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心中却已骇浪滔天。 原来皇帝与谢太傅,当真是那种关系! 君臣也罢,可他们二人还是师生,况且,眼下谢明月仗权逼迫皇帝之声甚嚣尘上,更有甚者说皇帝此刻受困于谢明月,如同傀儡一般。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2节 行宫宫变确实不成,却让谢明月黄雀在后,掌控了全部京中军队。 而不杀皇帝,除却李氏王族有先帝遗泽,未到尽失人心的地步,谢明月不敢贸然改朝换代,惹得众怒外,还有一点,便是因为皇帝与他之间隐秘暧昧的关系。 亲吻之后意犹未尽,在唇瓣上咬了一口。 皇帝笑得眉眼弯弯,颇有几分狡黠,“先生,孤想去。” 谢明月无言片刻。 李成绮拽他袖子,晃来晃去,仰着头看他,“先生,先生,”帝王眼中笑意愈盛,明明可以命谢明月同他一起,他却偏偏不要,非得谢明月同意,随他去才肯,“求求先生了。” 少年眼角还堆砌着尚未散去的旖旎艳色,他又弯着眼睛笑,那点红痣若隐若现,明明无意,却好像还透着引诱。 下一刻,袖子被从李成绮手中慢慢抽了出来。 谢明月攥住了李成绮去扯他袖子的手,“去。”他道。 纵然装得听不见,可人非草木,守夜的宫人还是难免心中有些悲凉,堂堂天子,却被自己的臣下禁锢,连出宫都要征得其同意。 自秋狩回宫后,谢明月在李成绮身边可谓寸步不离,决不允许李成绮离开他的视线。 不知此刻软语轻笑的皇帝,究竟真的遭谢明月所蛊惑,即便被囚于掌中,做一傀儡,做一笼中雀也愿意,还是,强颜欢笑,以待来日呢? 李成绮得他妥协,笑得愈发开怀。 无论在何种时候,谢明月的君主在他面前,总能如愿以偿。 微凉的手指与李成绮接触,慢慢地吸纳着对方身上的热量。 李成绮忍不住攥得更紧一些。 “不若明日,”谢明月低声道:“陛下还未沐浴。” 李成绮挑眉,“谢府竟无一沐浴之处?” 谢明月声音愈低,“臣怕陛下难受。” 李成绮当然知道谢明月所说的难受指得是什么,他转身,空闲的一只手环住谢明月的后颈,将人微微压下来,与谢明月的唇相距欲离不离,欲落不落,“那就留在里面。”帝王软声道,不出意料看见谢明月瞳孔一缩。 李成绮满意地收回手,“走吧,先生,车驾已经准备好了。” 宫中确有宫禁,然而要出宫的是谢侯,那宫禁就形同虚设一般。 守卫疑惑,谢侯居长乐宫,为何今夜突然要回去? 李成绮没骨头似地靠在谢明月身上,漫不经心道:“连孤当日出去都要乔装打扮,先生却能视宫禁如无物。” 谢明月知道李成绮没有他意,只道:“臣种种所有,皆是陛下所赐。” 当年李成绮予谢明月可以自由出入内宫的恩宠,两人大吵一架后又收回,不如半日李成绮却后悔,虽君无戏言,却还是不足半日就收回成命,然而谢明月之后入宫,无一次不是恭敬请旨。 往事种种,李成绮惊觉他们两个居然都如此固执。 李成绮靠着他,闭上眼,没再回答。 长睫垂着,皇帝神情沉静安然。 谢明月沉默了许久,安静地看着李成绮闭目养神。 从前很多次,李成绮也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过。 近得谢明月伸手便能触碰到了李成绮的面颊。 谢明月不由得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李成绮的眼睑。 他太轻了,落到皮肤上和一朵花瓣没什么区别。 李成绮也不睁眼,任由他摸着,“先生很喜欢孤这颗痣。” “是。”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一笑。 虽然是他要出来,可累得睁不开眼的还是他,在马车上倚着谢明月小憩。 “陛下,现在回宫还来得及。”谢明月温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李成绮有点疑惑,“谢府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谢明月道:“不是,是陛下还未沐浴。” “孤沐浴与否,”李成绮一顿,忽地明白了谢明月一次次提醒的缘故。 “若是留在里面,”谢明月环着他腰的手掌往前了些,正好贴在他的小腹上,“臣恐怕,会,”他垂下眼。 李成绮半睁开眼,看向谢明月。 “会什么?”他知道谢明月在避讳什么,“先生不是医者吗?医者也会羞于说这种事情吗?” 李成绮的反应与谢明月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谢明月以为李成绮会恼,会震怒,可皇帝竟然如此温和,甚至,还有几分跃跃欲试似的。 看着谢明月面露纠结犹豫,李成绮生出了无尽的调戏他的乐趣,将手压在谢明月放在自己小腹处的手,“说呀,先生。” “留在里面,”谢明月声音低柔,“可能会有孕。” 李成绮见他似乎难以启齿,耳朵都发红了,更忍不住去逗他,“那又如何?” “臣以为,” “以为什么?”李成绮捏起谢明月的下巴,笑眯眯地问。 李成绮逗弄他的意思如此明显。 也只有十五六岁时的谢明月,会以为当时还是储君的李成绮的一个玩笑,从耳朵红到脸。 李成绮欣赏着谢明月的表情,心里愈发可惜。 少年时的谢明月多可爱啊,不知道那时候亲他一口,能不能把他羞得要哭。 “臣……” “以为孤不想?” “是。” 李成绮与谢明月对视,露出一抹笑,“原本是不想的。”他靠近,在谢明月的唇瓣上啾了一口,刚要抽身,就觉腰间被用了力,逃脱不开,“不过若是你,孤却想。” 李成绮偏头,躲开谢明月的吻。 那个吻便落在眼睑上。 李成绮可惜道:“只是孤在想,孤与卿都生得如此貌美,若没个集成了你我二人容色的孩子,岂不是太可惜了。”他极体贴地拍了拍谢明月的肩膀,“知道了吗?” 谢明月垂眸,“是。” 李成绮不满地看他,“卿就不能多说两句?” 谢明月无声地张了张嘴,确认自己开口不是颤声之后才道:“是,臣知道了。” 车马在谢府门口停下。 李成绮下车,随着谢明月进去。 谢府管教下人极严,当年李成绮尚是储君时便知晓,因此并不担心会透露出什么。 谢澈也不在,谢府无一主人,除却各处必要灯火,再无光亮。 李成绮不需人领着,就轻车熟路地往谢明月的小书房走。 谢明月在后面安静地跟着他。 小书房亦燃灯。 为了方便李成绮,谢明月还另寻了一盏小灯给李成绮持着。 李成绮挑眉,“要孤自己找?” 谢明月收回了要给他灯的动作,颔首道:“是臣疏忽,臣去找。” 眼见谢明月过去,李成绮半点不着急,环顾了一圈。 谢明月的小书房他从未来过,今日一见,发现也无甚特别之处。 最大的特别之处大概就是格外整洁,文书按着谢明月那近乎于苛责的习惯摆放着,整齐得李成绮甚至不好意思去碰。 李成绮拉开一置物的格子,里面放着砚台,竟也是按产地摆放。 他暗暗咂舌。 谢明月万事都不喜欢假手于人,何况是书房这样的地方,恐怕都是他自己收拾的。 他将格子推回,“这里没有孤的砚台?”他调侃道。 谢明月认真思索了一番,回答:“在陛下东边二排第五个格子里。” 李成绮:“……” 李成绮走过去,按照谢明月说的拉开格子。 没有谢明月所说的砚台。 因为李成绮没有那么多砚台。 只放了几样寻常东西,李成绮失笑,知道谢明月在逗他,关上格子。 他走了几步,随便拉开一格。 里面是几沓摆得整整齐齐的奏折文书,且都出于谢明月之手。 李成绮摇摇头,刚要关上格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拿起一本。 这一本奏折说的是一年上元灯节的事情,无甚大事,李成绮批文回得也轻松,还同谢明月开玩笑说若有闲暇,不若君臣同游。 李成绮一愣,放下这本,转而拿起了另一本,事关西南,因有大片荒地,谢明月将几种解决措施都提了,末了不忘一句请陛下保重身体,李成绮亦回复了。 那句保重身体,在当时李成绮的眼中,就像奏疏第一行臣谢明月启一般稀松平常,连回答的意义都没有。 其中数百本奏折,皆是谢明月上奏,他照例回复。 李成绮紧靠着这一格子旁的一格,里面亦摆放的奏折,还有书信。 一连数个格子,都是如此。 君臣数十载,竟全在其中。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3节 是李成绮或许临时起意,或许漫不经心,或许公事公办的寥寥数语。 亦是,谢明月的半生。 其中亦有斥责言词。 李成绮不知道,谢明月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将这些放在一处的。 谢明月将笔拿出来,拿手帕擦去匣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见李成绮愣愣地站在架子前,“陛下?” 李成绮转过来,原本想问一句你为何不早说? 可早说了,又能如何? 李成绮摇摇头,走到谢明月面前,两人一起跪坐在案前。 他打开谢明月拿来的匣子,里面摆放着毛笔,亦按材质摆放,其中大部分,李成绮毫无印象。 其中很多颜色已很陈旧,却有一支很新。 李成绮将其拿出,摸到了上面的牙印。 他咬坏的那支。 然后就被谢明月正大光明地拿走,那时候他还不解,谢明月拿自己的笔做什么。 李成绮随手将毛笔抛入整整齐齐的笔中。 谢明月还未开口,却骤然没了开口的欲望。 帝王从正面抱住他,将头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问道:“你还藏了孤的什么?” 他兴师问罪似的,“砚台、毛笔、奏疏、还有什么?” 谢明月目光落到李成绮乌黑的长发上,慢慢回答:“还有今天那条绸带。” “还有呢?” “那身红衣。” “还有。”李成绮笃定。 谢明月沉默很久,“臣忘了。” 因为太多,所以,如谢明月这样几乎过目不忘的记性,也记不得了。 皇帝抱着他,愈发收紧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谢明月苦笑了一下,在李成绮面前,他很少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臣,也忘了,大约,是陛下登基后。” 宫变那日,谢明月第一个跪拜叩首,叫李成绮陛下。 君臣二人之间,他第一个切断了从前种种,以君臣之礼划开了他们间的关系。 谢明月太清醒了,他知道倘若自己沉溺于从前不忘,李成绮不会停下来等他,他必须,必须要适应着李成绮从储君变成一个真正的帝王,必须适应二人的关系再不复从前,不然,他就会被抛下。 李成绮从不需要无用的人。 既然清楚,何妨做第一个划定界限的人? 可这样做完了谢明月又觉得自己可笑,明明是他下定决心,而后又留恋从前。 于是徒劳地留下这些。 试图给自己一个幻梦。 谢明月感受得到李成绮抱住他的手在收紧。 在李成绮死后,这种习惯达到了顶峰。 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更改内宫陈设,将当年留在书房存备的奏折尽数找到,拿回了谢府。 一字一句,从头看到尾。 李成绮回应轻松闲适时他便也忍不住展露笑意,李成绮有斥责之语时他便细细回忆当时,然后思量着,该怎样回答才更好。 可没有重来的机会。 七百个日日夜夜,每一日,都过得难捱。 却因为琯朗的话,留有一线期望。 这一线期望只是微光,足够让谢明月煎熬着不随帝王而去,却无法再给他其他慰藉。 在最痛苦时谢明月也觉得这线期望残忍渺茫,宛如钝刀割肉,非要一刀一刀,生生将人磨断气。 他在无望中,守着那点可怜的期望。 李成绮的呼吸近在咫尺。 谢明月颤抖般地闭上眼,“陛下。”他低声道。 陛下。 无数个如景阳钟敲响那一日的雪天,谢明月便在书房中看着李成绮用过的一切,枯坐整日整夜。 倘若旁人这般,李成绮只会觉得可笑可怜,然而面对谢明月,却唯有疼惜二字。 “待战事了,”李成绮道,是最郑重其事的一个承诺,“孤就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与卿成婚。 作者有话说: 之后会有生子剧情,之前看评论区有宝说到了要我提醒一下,作话说了哈。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十日后, 西境府。 整个边域通路已全面封锁,各处均有重兵把守, 来往人等严加防范, 西境府与十九部接壤城池,已不许出入。 谢澈原以为宫变那日他已见识过了何为战场,今见万里黄沙,孤烟一线, 举目旷远, 所见之处无一人踪时心中震撼不可言说。 “小哥, 在中原没见过这景象吧?”身边忽有人说话, 谢澈转过头,见是一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脸晒得黝黑发红,笑起来露出的一口牙却白得很,几乎要发光了。 谢澈亦笑, 颔首道:“确实不曾见过。这位,”他想了想, 自己并无军衔,“官长, 怎么知道我是从中原来的?” 那男人听谢澈叫他官长,笑得前仰后合, 时逢有人轮岗值守,一看起来伍长模样的男人走过来,朝他后面就是一脚, 还没踹到就被他灵巧一闪, 明明没看见, 也没听到声音, 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谢澈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了男人两眼。 “笑什么!”那伍长不以为忤,故意阴着脸问。 男人笑道:“这小哥叫我官长。” 两人竟都笑了。 谢澈神情有点茫然。 伍长朝谢澈略一颔首,他来仿佛只为了撩个闲,临走作势要再踹一脚,却没有踢上去,吓唬了一下就走了。 “莫叫官长,”男人连连摆手,“我叫魏潜,我看着就比小哥大几岁,小哥若是不觉得我拿大,就叫我一声魏哥。” 谢澈人生地不熟,刚到西境府就被孟星驰放下,孟将军亦有几分歉然,然而陈椋召得太急,孟星驰只能先将谢澈放下,让他随意看看。 魏潜方才一手看似随意无比,实际上却是多年在战场上练出的本能。 这人,定然是个老兵。 谢澈心中起了几分敬服,爽快道:“魏哥。” 魏潜不想谢澈叫得这么痛快,明明看着是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大家公子,然而一点架子都没有,顺手拍了拍谢澈的肩膀,笑道:“好,小哥叫什么?” “我姓谢,单名一个澈字。”谢澈道。 魏潜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没觉察出什么来,中原世族百二十数,像他们这样久在边关的人哪能听到个人名就知道是谁? 不知道是谁也没关系,魏潜笑,“谢老弟刚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指了指谢澈的脸,称呼十分自来熟地从小哥变成了老弟。 谢澈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脸。 “老弟你脸太白太细了,呆久了西境府,即便不站这守城楼,脸遭这鬼风吹着,哪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脸也不像老弟那么细,一看就是中原来的,还是刚来的。”魏潜眼睛一转,“我说的对不对?” 谢澈在孟星驰那数月,脸早就不像先前那样细白,但同眼前这老兵相比,还白得宛如一碗酥酪似的。 谢澈点头,“诚如魏哥所说,我确实是中原来的。” 魏潜得意一笑,极目远眺,不忘继续和谢澈说话,“瞧老弟的打扮坦途也像一般人家,怎么到这苦寒之地来了?” 西境府军历来是周朝五地驻军内经历战端最多,战事最苦的一支。 同时亦是出尽了名臣悍将封疆大吏的一支。 亦是最最受朝廷重视的一支。 “苦寒之地?”谢澈喃念这四个字,为何来此?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总不能说自己是为情所困。除却那点隐秘的心思,孟星驰身上那股出鞘利剑似的杀伐气,让谢澈难免热血沸腾。 他不愿意蒙父辈恩泽,在京中做个富贵逍遥的侯爷,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谢明月的爵位是自己得来的。 他的爵位,也想靠自己得来。 “我听说,新帝继位之后,对西境府投入比文帝朝还多,”惠帝时根本没有西境府,只有一支西北军,且甲胄破旧,多是老弱病卒,军队实际人数不足在册人数十中之二,不足之数都被各级官员拿来捞空饷,李昭继位,设立西境府,主管军务,“新帝重西境府,不知多少人想到这一方天地施展抱负。” 魏潜眼睛一眯,不过须臾,又笑得轻松,“确实比先前多了不少。”多的话却一句也无。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澈,防备愈重。 二人站在城墙边,忽见远方起了一阵烟尘。 战鼓顿时被擂得震天响,震得人头脑阵阵发晕。 谢澈不想自己刚来就遭遇如此场面,一时愕然,魏潜却好像习以为常。 不远处,有人高声道:“手!” 令一声声地传下,不多时,数千持的黑甲军士已排排站齐。 最前一方持一人高的乌黑大盾,将后面的手牢牢护住。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4节 魏潜不忘抽空道:“对不住了,老弟,招呼不周——” 鼓声和魏潜的声音一块涌来,好像敲在人脑袋上,锤得阵阵发疼,谢澈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快步跑了上去。 魏潜看见谢澈跟上来懵了片刻,随后吼道:“你来做什么!” 不是魏潜想吼,而是声音太大,他不吼,谢澈听不见。 谢澈扯下腰牌,掷向魏潜。 单一个孟字。 周遭用虎纹,宛如一只猛虎口中衔字,威风凛凛。 在西境府,能用这样的令牌,还只篆刻姓氏的,唯有一人。 孟星驰。 就算是细作想要伪造,也不会大胆包天到伪造孟星驰的令牌。 魏潜眼中闪过惊愕。 这小子到底什么身份! 令牌沉甸甸,漆黑如墨,边缘却隐隐闪着泛冷色的金光。 魏潜心知是真,当下也不和谢澈客气,“会射箭吗?!” 谢澈精神一震,“会!” 能把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弄到西境府来,本人脸上还一点怨色也无,想来不是家中获罪,到西境府避风头,而是有意历练。 魏潜随手扯下一把硬弓,扔给谢澈,指向远处一盔上仿佛有红羽的男子,“射他!” 话音未落,那边已有羽箭如雨而来。 魏潜目光一转,当即往后的大盾滚去。 谢澈虽没有这种经历,但余光瞥过,顺势一滚,亦到盾内。 有大盾为掩,身后阵阵射出,排排轮替。 谢澈手中拿着硬弓,尝试着拉了一下,发现可以拉开,顺手取来羽箭。 然后在魏潜的大惊失色中,拉弓射箭。 羽箭破风而过。 谢澈只觉身上一紧,猝不及防被拽了下去。 魏潜大声喊道:“你是不是疯了!” 谢澈道:“歪了。” 魏潜道:“什么?!” “歪了!” 风卷砂石,打在盾牌上,与破风射过的羽箭一道发出响声,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黄沙蔽空,不见天日。 谢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谢明月告诉他,要有静气。 要有静气。 射箭时心中唯有靶心,要心无旁骛。 冰冷的犀角扳指硌着他的手指。 “谢那什么!” 少年趁着羽箭稍少空当,忽地从盾牌中起身。 他松手,长箭飞去。 那点红色在他眼中,一如多年前射箭的靶心。 一道血线崩裂而出。 那人扑通一声从战马上滚落下来。 一道羽箭在谢澈瞳孔中无限放大。 “倏——” 他身体一矮,羽箭穿过他的发冠,裹挟着的巨大力道生生将发冠射下。 长发披散。 魏潜大吼:“在这呆着,别动!” 攻势却缓了下去。 方才平日,至少还得有半个时辰。 仍旧一排一排射出,黑沉沉一片,遮盖天日。 战鼓却停。 一个声音大喊:“都停下,羽箭是这么用的吗!” 魏潜愣了片刻,听那声音道:“那是什么,那都是钱,一群败家子,对着空地射箭!” 魏潜从大盾中探出头。 果不其然见一打扮的文绉绉的男人快步走来。 他讪然,“黎大人,我以为,这般夷人突然撤是有诈,就没……就没让停。” 其实怪不得魏潜,自从上月以来,夷人日日来西境边域骚扰挑衅,放在平时,早已一队人马追出去了。 然而陈椋却下令只守不攻,这群人打了不知多少仗,何时这样憋闷过,心里都压着一股火。 若不是借着射箭抒发,真都要憋死了。 “诈个屁!”黎怀安生得斯文,面容白皙,简直就是书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百无一用书生走了出来,乃是西境府军中除却陈椋第二白的人物,陈椋威名远播,无人敢言,他却也少有人背地里笑话。 黎怀安总管着西境府军各项支出,可谓是万军之中的一位账房先生。 有这位账房调度,西境府军似乎从未缺过什么,哪怕朝廷给的充足,到了最底层军士手中,也难免缺斤短两,可钱银经过黎怀安手,却从来都只多不少。 “亓承川死了!”隔着数人黎怀安大吼道:“被射死了!” 魏潜闻言明显心情大好,“那小子真成串了?” 夷人部族姓氏都是他们译过来的,原本名字又长又拗口,叫起来实在麻烦。 但他们一部一姓,所以译统领的性命就行,其他的就按照发音前两个字叫。 “谁射的?我马上就去大帅那给他请赏!” 若非亓承川没死,这日日都来的骚扰还要再持续一阵,魏潜心里憋火,恨不得带人冲出去拼命。 黎怀安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魏潜道:“怎么?” 黎怀安道:“你旁边蹲的那小子。” 魏潜一愣,心中忽有了个预感,往下一看,果然看见方才那个被自己认为来路不正的谢澈还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呢。 听到仿佛是在叫自己,谢澈茫然地抬头,“官长?” 魏潜只觉一口气噎在了嗓子里,“你射的?” 谢澈点点头。 魏潜顿了顿,随后大吼出声,“那你怎么不说?!” 谢澈眼神愈发茫然,“不是你让我老老实实呆着吗?” 黎怀安不想看他俩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大步过来,把谢澈拽起,“谢小侯爷是吧,大帅要见你。” 谢澈将硬弓还给魏潜。 黎怀安看了一眼魏潜,低声道:“你可真敢。”他说的是第一次就让谢澈射箭。 便是刚选入营中的兵丁,也得训练个把月才能守城墙,哪有刚过来,就给硬弓让他去射人的道理! 魏潜听见小侯爷二字,又想起谢澈说过自己姓谢。 满朝上下,只有一位谢侯。 玉京侯! 魏潜表情一僵。 他知道这小子一定是从京中来西境历练的,但没想到是这么个身份。 他揉了揉脑袋,故作不在意道:“谁历练不是历练,我先历练历练他怎么了。” 他心知自己方才给谢澈弓箭的举动其实极危险,但是这么多人面前不愿意就这样低头。 黎怀安冷哼一声,再没说什么,拉着人就走。 谢澈跟在黎怀安身后,下城楼,往营中去。 不同与其他城池,驻军都在城外,或者偏远处。 整个乾州,毋宁说是一州,不如说是一面积极大的军营。 城中心,便是西境府军要地。 一路上检查无数。 黑甲军士层层环绕巡逻,威势压人。 黎怀安领着谢澈进去。 越往里,守卫却越没那么森严。 黎怀安站在厅前,扬声道:“大帅,人属下带来了。” 谢澈忍不住屏息。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5节 他所见,唯有一个未着甲的背影。 陈椋十七从军,戎马半生,战功赫赫。 当年的兰居之战,便是他率军深入夷部腹地,直取万俟澜首级。 陈椋放下皇帝的回书,转过身。 谢澈一愣,正要下拜,忽听陈椋道:“不必拜,让我看看。” 陈椋看上去年岁同谢明月差不多,或许正是同龄,身材高大颀长,五官英朗俊美,剑眉星目,虽眼中含笑,却不怒自威。 奇怪的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杀伐气,反而很是平和。 一种内敛沉郁,收放自如的平和。 谢澈站在原地,任由陈椋的目光打量着他。 陈椋目光也没什么杀气,却无端让人觉得仿佛被刀子触过了面颊。 谢澈静静站着,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局促。 陈椋点点头,突然道:“芝兰玉树,有些谢氏子孙风姿。”他一笑,“既然来了,我亦不会因为你是谁人之子而格外优容。” 谢澈明白陈椋之意,当即道:“属下明白。” 陈椋见他神情沉静,有些满意,面上却没有半点显露,“怀安,送他回营,如众甲士一般训练。” 来的极快,走的也极快,谢澈不解,不过没有提出。 早有人将城墙上的事情告诉他了。 孟星驰沉默半晌,“大帅,真要派谢澈去?” 陈椋笑道:“谢玄度既然将儿子送来,我自然不能让他失望。谢澈箭术又上佳,只让他待在后方,岂不是暴殄天物?”他见孟星驰欲言又止,“况且,承平日久,在京中风花雪月,被父兄亲长庇护,能养出什么样的好儿郎?待我们老了,周朝就要交到这些孩子们手里。” 他笑,眼周有些纹路,却无损这个男人的风姿,反而平添了些凝霜之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见见血,怎知先祖筚路蓝缕,方开创基业的艰辛?” …… 密奏已送京中。 即便快马加鞭,也是五日之后。 李成绮放下密奏。 军中近况陈椋一一汇报。 皇帝知情足以,却不横加干涉。 战场瞬息万变,就算李成绮用兵如神,也不可能远在万里之就知晓其中动向,故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何况,陈椋非是新丁,而是老将,君臣多年,怎不会有点默契。 连陈椋自己都惊讶,惊讶于新帝行事竟如此令他熟悉。 但他将这种熟悉归结为新帝是谢明月一手教出,谢明月在李昭身边多年,教新帝时,难免不会使新帝潜移默化地向李昭接近。 李成绮喝了一口茶,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谢明月看他,“陛下?”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孤无事。” 李成绮的困倦谢明月连日看在眼中,猛地有了个猜测,怔然一息。 “陛下,”谢明月顿了顿,“能否将手给臣?”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更晚了,去写作业了,愿世间没有任何论文。(合掌) 本章留言发个红包-感谢在2022-06-05 12:46:38-2022-06-05 23:5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李成绮看了谢明月一眼, 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要调侃谢明月两句春宵苦短日高起, 然而实在倦怠, 便伸出手,递给谢明月。 微凉的手指贴上手腕上细嫩的皮肤,李成绮差点没把手缩回去,又生生克制住抽手的冲动。 二人一时静默, 所闻唯有呼吸声而已。 谢明月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似乎颤了下。 李成绮疑惑地看了谢明月一眼。 十几年前宫变谋反, 未见这位谢太傅有半点动摇恐惧, 怎么今日给他把个脉, 竟颤了手指? 李成绮忍不住动了一下自己空闲的手,撑起下颌, 道:“有话直说。” 谢明月这个反应真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得了什么深入骨髓的不治之症,等下若是谢明月强颜欢笑着对他说无事,以后臣都陪着陛下, 那就更像了。 谢明月拿开了手。 李成绮坐得四平八稳,故作淡定道:“说吧, 孤什么话没听过。” 不知有多少医生说他身体羸弱, 能多活一日都是上天垂怜。 然而, 他第一次心提起。 他看向谢明月的面容,紧张之余竟生出了无尽的可惜。 先前那位几乎可被称为医仙的老先生对着李成绮的脉象吹胡子瞪眼, 说李成绮长此以往绝对活不过三十,他只笑,除了有些遗憾外, 倒不很害怕。 生死有命, 他看得开, 只遗憾大业未成。 今日, 却不同了。 谢明月面容素白如玉,仙姿佚貌,然而其手段狠绝心思深沉为常人不可比,李成绮就算死了,也不用担心他受欺负。 李成绮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谢明月却起身,在李成绮惊讶的视线中一撩衣袍,端端正正地跪在李成绮面前。 原本他就跪坐着,但现在腰背挺得比先前直得很多,没有实实坐下。 这是一个请罪的姿势。 李成绮怔然须臾,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猜想。 谢明月垂首,恭谨道:“臣有罪。” 谢明月的反应更加坐实了李成绮心中的猜测,他原本绷起的神经骤然松了,望着正襟危坐的谢明月几乎有点想笑,然而此刻他又觉得自己不能笑,于是故意板起脸,“先生竟还知道自己有错。” 谢明月道:“是。臣知罪,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目光从谢明月绷直得脊背看到他微微抿起的嘴唇,最终又落到了谢明月漂亮的淡色双眼上,愈看愈满意,“哦?”他似笑非笑,顺手拿起一奏折,挑起谢明月的下巴,欣赏着谢明月毓秀的面容,“那先生说,孤该怎么罚你?” “陛下说怎么罚便怎么罚,臣绝无异议。” 奏折划过谢明月上下滚动的喉结,皇帝半眯起眼,他神情有些倦怠,居然有点像只懒洋洋的猫,“譬如说,再给孤寻几个美妾。”李成绮看着谢明月微凝的神情,忽地笑出了声。 “起来,到孤身边。”李成绮忍着笑,待谢明月重新坐到他身边后,往后一仰,靠到谢明月怀中,“先生,想笑就笑,莫要作态。” 回答他的是谢明月轻轻环住他的手,谢明月将头埋入李成绮的颈窝中。 谢明月极少在他面前显露出依赖的姿态,或者说,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 谢明月没有笑,李成绮能感受到,谢明月在微微发抖。 又要竭力克制,却克制不住。 反而适得其反。 李成绮伸手,顺手揉了揉谢明月犹如泼墨一般的黑发,出乎谢明月意料的是,李成绮的语气居然有点混杂着高兴的兴奋,“先生的意思,孤将要有个孩子?” 谢明月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李成绮挑眉,“先生不高兴?” “我……”话刚一出口,谢明月便急忙截住,“臣很高兴。”他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李成绮的错觉,谢明月的嗓音竟有些沙哑。 “臣,感激非常。” 声音更哑了。 他合该感激。 七百多个日夜的无望之后,他再一次见到李成绮时想,其实只要能这样看着李昭,就很好。 看着帝王一如当年,他没什么不满足的。 他感激至极。 感激他只想要照破终年不见尽头的雪夜的一线天光,他的太阳,却愿意赴他而来。 谢明月的拥抱并不紧,仿佛稍加用力便能挣脱。 李成绮太少见到谢明月这幅模样了。 十几年了,也只有十五六岁时谢明月的情绪才会如此外露。 李成绮心头鼓噪,看不见谢明月的脸,却觉得嗓子发紧,他一时想抱着谢明月说卿和孤会有个孩子,一时又想逗弄谢明月,看他哭出来。 于是伸手一戳谢明月的发顶,“这么喜欢孤?” 谢明月声音沙哑,“喜欢的。” 李成绮听他声音微微颤着,心里最软的地方好像被人掐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有多喜欢?” 谢明月环着李成绮腰的手似乎微微紧了紧,“臣,不知道。”说完又觉得自己答得敷衍笨拙,平日里谁有谢明月能言善辩,总能让李成绮哑口无言。 这时候却好像咬坏了舌头,想说还说不出,又气闷自己说不出,抱紧还怕弄疼李成绮。 亏他还算半个医生,这时候却全然忘了。 “说不出,就是不喜欢了。”李成绮一弯眼睛,笑得好不开怀。 十几岁时候的谢明月多有意思啊,长得好看,少年眉眼精致得像是一件玉器,脸皮又薄,对着皇储待谁都一样的逾越之举耳朵都通红,不知道是气恼,还是羞恼,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稍微凑近了说话都能让谢明月连连后退,抿着唇看他,满脸写着殿下,这与礼不合。 “臣,”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6节 “说呀?”李成绮都要笑出声了。 当年没趁着谢明月年岁小多逗几回他一直心怀遗憾,谢太傅而今全然不似以往,也就这时候能稍微看出二三分影子。 李成绮语气古怪地嗯了声,把笑都咽下去,“说不出?” 谢明月哑了好久,才低声道:“臣才疏学浅,说不出。” 他说不出,李成绮却知道。 倘若他驾崩前真将那封赐死谢明月的遗诏昭告天下,谢明月定然会毫无怨言地欣然赴死。 与李成绮相识十数年,青梅竹马,同心同德,李成绮一生中最风光无限,最狼狈不堪的岁月都同谢明月一起度过,甚至,连死都要死在一处。 昭告天下,正大光明。 怎不叫谢明月欣喜若狂? “先生从前巧舌如簧的本事呢?”李成绮微微偏头,去捏谢明月的双颊,似乎想看看他的舌头还在不在。 “没有了。”谢明月声音沉沉。 李成绮想动,谢明月就让他动,然而想挣开,却脱不开。 “臣,当真感激陛下。”极郑重其事。 李成绮的反应,不在谢明月的预料之内。 从一开始,就不在谢明月预料之内。 每走一步,谢明月不可谓不惶恐。 生怕,稍有疏漏,君臣二人便再无可挽回。 李成绮安静了一息。 他停谢明月呼吸还在颤着,本想伸手再揉揉他的长发,顿了许久,轻轻落到了谢明月脊背上。 “你在害怕吗?”他突然问。 谢明月无言。 要谢明月这样的人示弱实在太难了,纵然他总在李成绮面前表现得仿佛极娇弱,可李成绮却清楚,那不过是诱惑自己坠入罗网的表象。 谢明月沉默太久了,久到李成绮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谢明月慢慢回答,“臣在害怕。” “怕什么?”皇帝问。 谢明月闭上眼,“臣总在做同一个梦,梦见,臣与陛下离心离德。” 这倒也不是梦。 李成绮挑眉。 “臣怨恨陛下,陛下亦欲对臣处之而后快,可臣与陛下,” 李成绮接了下去,“还是狼狈为奸?” 谢明月顿了下,“不敢。” 看来确实如此。 “之后你我虚与委蛇,至亲至疏夫妻,是孤死了,还是你死了?”李成绮问。 谢明月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李昭,那么于谢明月而言,确实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帝王怨怼,则二人结果便如谢明月所梦见的一般。 谢明月轻轻摇头,“臣梦见臣谋反了。” 李成绮顿了下。 “然后,将陛下囚禁于深宫之中,君臣恩断义绝。”谢明月睫毛轻颤。 他梦见过不止一次,且细节越来越清晰。 梦中李成绮对他有恨,他又怎么可能不怨? 他似乎,做了什么无可挽回之事,于是君臣之间那点可怜的旧情顷刻间烟消云散,再无回转可能。 恨之入骨,但不愿罢手,欲生啖其骨肉。 梦中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李成绮艳丽逼人的面容,因为怒极,又平添二三令人震恐的狞丽,他以一种仿佛漫不经心,又竭力压抑着愤怒的语调,微微上扬着,抚掌而笑,他说:“一回生二回熟,谢卿宫变果然轻车熟路。”他扬眉,红痣若隐若现,“那么,卿要对孤做什么?杀了孤?”他声音愈发温软了,好像在编织了一个最美妙不过的幻梦,“然后,改朝换代?” 他总能梦见李成绮冷冷地说着他狼子野心,即便他痛极,后者也只淡淡地看着他,翘起唇,嘲弄他装腔作势。 “梦过许多次?”李成绮顿了顿,作为一个皇帝,他第一个听见的词就是谢明月谋反,这不该是谢明月的梦,应该是他的才对,他想笑,又想叹气,心中酸软一片,“谢卿啊,梦都是反的。” “说不定是孤,将卿锁在宫中。”他手指上划,挑起谢明月的下巴。 淡色的双眸泛着红,可见血丝。 谢明月环着李成绮,动作小心翼翼,他轻声问道:“陛下,欲何日将臣锁起来?” 作者有话说: 祝高考的宝贝们万事顺利! 这章卡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写出来了。 谢明月的梦是第一版大纲,君臣互相怀怨,彼此伤害,李成绮冷酷无情,谢明月狼子野心。 但写着写着还是没狠下心。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西境距中原万余里, 此刻中州帝都正值秋末,天气肃寒, 西境却已犹如寒冬。 是夜, 黑云密布。 草原四下荒芜,夜中行军,为了隐秘起见连灯火都不用,漆黑一片, 与周围融为一体。 大风呼啸, 刮在人身上阵阵砭骨的寒冷。 先是一线微光, 借着借着烈风, 那点火苗飘然落到黑油上。 刹那间,火光冲天。 一道绵延数里的火龙腾空而起, 光芒大作,照亮了整个荒原。 大雪纷飞而下,未至人身, 便已融化。 艳红火光照亮了押送粮草军士上上下下无不惊恐万状的面容。 任谁都想不到,在蛰伏了近一个月后, 陈椋会突然派人突袭火攻, 烧的正是各部聚集起来的, 欲送往最前方的粮草! 为首者急急纵马,方没被大火波及, 然而靠近粮车的守卫军士,眼下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荒原上无河流, 四周全是疯长野草, 更为大火增加了燃料! 一时间军士下令声, 惨叫声, 人马相踏声混做一片,触目所及唯熊熊燃烧的烈火,与身上起了火不断挣扎的甲士,颤抖地吸上一口气,满口粮食烧焦与人肉烤熟的味道。 有幸存者崩溃地闭上眼睛,只觉做了一场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噩梦。 不是说,皇帝被囚,眼下中州王城忙于内斗政变,无暇顾及西境府吗! 粮草不足,兵员不足,甲胄不足,样样盘剥克扣,陈椋无计可施,才会只死守,任凭他们如何挑衅都不回击,今日怎么……怎么就突然派人火攻。 为首者浑身一震。 若非中州传出消息,他们笃定了陈椋必会受内乱影响,分身乏术,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一切,眼下看来,竟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下一刻,箭落如雨。 为首的军士眼底一片血红,他是此次押送粮草身份第二贵重的官员。 若是这样回去,定然死无全尸,倘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亓翎说不定会看在他以身许国的份上好好对待他的家人! 这男人扬剑,高声说了句夷语,利剑挥下,策马冲锋。 众将士惊魂未定的心随着主将冲锋的示意稍稍平复,拿起刀剑,旋即跟上。 谢澈半眯起眼,搭弓拉弦。 冷冰冰的犀角扳指紧贴着皮肤。 那个人,是夷部此次运粮的首领。 血腥味与焦糊味萦绕在鼻尖,奇怪的是,谢澈并没有感觉到难受。 心中鼓噪,耳边轰鸣,血液上涌,他几乎听不到周遭如雷霆般的响声。 然而他却极平静,拉起弓的手连颤抖都没有。 越来近,越来近。 近到羽箭可以穿透甲胄,一箭毙命。 松手,羽箭呼啸而出。 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唯见一锋锐铁器在眼前放大,再放大。 他瞳孔一缩,想要躲闪,但是太快了。 根本躲不开! 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一道血线喷薄涌出,染红了马蹄下因为如席大雪已然变白的草地。 健壮的身体抽搐了下,旋即从马上翻滚坠落。 身旁人想去扶,铺天盖地的羽箭却阻止了他的动作。 众人见为首将军倒下,无不面露惊恐震悚。 幸存的副将猛地想到什么,转身低吼一句,立刻有人反应过来,策马而去。 隔得太远,风雪又太大,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动作,少有人注意到。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7节 谢澈喘了口气,这时候才感觉到手指僵硬,而不远处,粮车仍在燃烧。 荒原贫瘠寒冷,种植粮食本就极难,况且夷部多打猎游牧,首领亦不重视。 若是放在中原,尚有人会改良种地的器具、种子以适应恶劣天气,但对于他们来说,便难于登天。 对于他们来说,能凑齐这么多粮草,算是集举族之力了,其中,或许还有他国暗中援助。 但是在今夜之后,一切都会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谢澈竭力让自己的呼吸立刻平稳下来。 他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初来西境府半个月,便能被委以如此艰险苦难的重任。 谢澈忍不住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也不知道是因为陈椋信任他,还是因为信任他父亲。 冷冰冰的犀角扳指蹭到了皮肤上,他已经冻得毫无知觉,这时候自然也不觉得扳指冰冷。 这枚扳指让他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无论一开始是因为什么,因为谁,到最后,一定会因为他自己。 他的封爵,要他自己来得。 押送粮草的夷人士气大退,犹有一战之力的或许知道自己回去亦是必死,仍旧向前冲锋,不多时便被箭羽冲散。 还有更多的则连盔甲刀剑也不要,扯过一匹还活着的马,策马逃窜。 而有三个人,皆着甲,手中持剑,却避而不战,向来时的方向骑马狂奔。 谢澈定定看过去。 不像是逃跑,若是逃跑,不会如此井然有序。 他们要做什么?或者……前面隐隐有个黑色人影,他们要追谁? 谢澈不知道,但是他觉得,此事非比寻常。 他看了眼身边面露兴奋的同僚,又看了看几乎成了黑点的人影,翻身上马,策马追了上去。 众人大惊。 “谢澈!”有人在后面对他大喊,“你不要命了!” 声音随着风声过来,已经很远很远了。 马上颠簸,不时踏过地上种种。 这种情况下能坐稳已十分不容易,何况拉弓射箭? 风宛如刀子一般地割过脸颊,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 谢澈从身后箭筒取出弓箭。 黑点越来越大,前面的人也注意到了他的行动,快速和同伴交谈两句,急急勒马。 谢澈猝不及防,停下却已来不及。 箭倏地从弦上飞出,那人持了一把半人宽的大剑,挥剑格挡,竟将羽箭挡在剑下! 堪堪半丈距离。 大剑朝谢澈横扫而来,谢澈紧拽缰绳,向后一弯倒下,几乎与马背齐平。 带着血腥气的冷硬铁器险些擦过他的鼻尖。 趁着大剑回转的空单,谢澈猛地直起腰身,持长剑刺过。 一剑封喉。 大剑咣当一声落地。 持剑人宛如小山高的身体轰然倒下。 谢澈急急喘息。 羽箭朝他飞来,他精神一震,陡地躲开,羽箭蹭过脸颊,登时火辣辣的疼。 他拿手背擦过,蹭了满手的血迹。 黑夜中,已经要看不清了。 要追上去吗? 再近的话,极有可能深入夷部,倘若被发现的话,最轻是一个死字。 血顺着伤口往下淌,因为太冷,几乎要冻在脸上。 谢澈犹豫一息,策马追上。 最前面的人已经快要被谢澈逼疯了,身后的人越来越少,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宛如索命一般,每次,他都害怕被杀死的人是自己。 他哀叹自己命运不济,怎么就轻信了赵上行的鬼话,来到这么个荒凉危险的地方。 明明亓翎告诉他,皇帝被谢明月囚禁,陈椋无力进攻,只能防守,只等待大军压境,西境府军顷刻退散。 所以他才会来押送粮草,毕竟,久久呆在帐里,一行一动都要有人看守,实在太痛苦了。 他名为押送,实际上不过在香车中与美人饮酒取乐,还能欣赏一番荒原的别样肃杀风光。 怎么会这样! 十几年前如此,十几年后竟还是如此! 这人心中咆哮着。 他就是方才第一个离开的人。 一个将领押送粮草不利,酿成大祸,居然还敢向后方跑,难道他不怕亓翎杀了他吗? 不仅如此,竟还有人保护他。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澈拉弓。 这次,并没有指向后背,而是,指向了马。 箭,又一次响了。 那人眼睛骤然睁大,身体僵硬着动弹不得。 要死了吗? 这是他空空的脑海中此刻唯一的想法。 羽箭刺穿皮肉。 马匹吃痛长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那人猝不及防,竟被甩了出去。 他被摔的头晕目眩,浑身散架一般地疼痛,从小养尊处优的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疼得眼泪一下就淌了出来,求生的本能却告诉他不能停下,他撑着起身,连滚带爬地往前跑。 马蹄声近在咫尺。 一把剑,架在了他喉咙上,横拦住他的去路。 剑锋上犹有冻在上面的血迹。 “别动。”有人开口。 声音有点沙哑,却能听出年纪很轻。 这人僵硬地,缓慢地转过来,“我,我不动。”他哆哆嗦嗦地说,一半冷,一半怕。 谢澈看了眼北边,已经能远远地看见民居。 他皱眉,不知这人到底是在麻痹自己,还是当真手无缚鸡之力。 第二个猜测谢澈自己都觉得很是荒谬。 他翻身下马,将这人拿绳子束缚住双手,拽到马上。 那人愕然于谢澈不打算杀他,却愈发不安恐惧。 他颤声开口,道:“这位,这位官长,您要带我去哪?” 谢澈一愣。 这人居然会说官话,他还以为抓了个夷部贵胄,不想竟是中原人吗? “官长?”他脑子飞快转着,“我,我就是之前被他们掠过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说着说着他又要哭。 谢澈反问,“被抓过去的还帮着他们押送粮草?” 还有人贴身保护? “我没有办法,”那人声音是被烟火熏出的沙哑,“我兄长妹妹都被他们杀了,我真的没有办法。” 谢澈冷嗤一声,除非这人被掠过去后让亓翎看上了,不然他想象不出这人被如此优待的缘故。 一路再无话。 谢澈弄了个狼狈不堪的大活人回来,站在城楼上的守卫都惊了惊,有人在上面笑话他,“谢澈,出去一趟就弄这么个玩意回来?我还以为你看见亓翎了呢。” 笑虽笑,却有人赶紧开门迎他进来,低声道:“快去大帅那,大帅都要以为你死了。” 谢澈看了眼身后瑟瑟发抖的人,微微点头,而后忽地一顿。 草灰泥土还有血迹下,有张藏不住的清俊面孔,二十几岁,眉眼实在清秀漂亮,透着书生气的羸弱。 谢澈越看越觉得眼熟。 扯着绳子将人带过去。 前厅时不时传来陈椋说话的声音,谢澈便没有急着进去,让侍人递来了块干净帕子,让他把脸擦干净。 小侍女望着谢澈笑,指了指谢澈的脸,谢澈不明所以,伸手一摸,蹭到手上血才想起来自己有伤。 小姑娘又递来一块帕子,拿温水浸过绞干了送到他手上。 温热的帕子递到手上,谢澈手指颤了下,才体会到自己还是个活人。 谢澈看向那人,觉得他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8节 站了小半时辰,人始散去。 战机不容耽搁,明日,即出兵。 这是陈椋所说中最重要的内容。 谢澈进去,陈椋看见他活着,微一颔首,“做的很好。” 谢澈拱手,“属下职责所在。” 那人没站住,一个踉跄摔到在地上。 陈椋这才看过去,那人却有躲避的意思。 谢澈心中愈发疑惑,却听陈椋一笑,“看来,要给新君送的大礼不止一件啊。” 作者有话说: 一更。 不好意思才更新,啾咪。感谢在2022-06-06 23:04:27-2022-06-08 15:0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天蒙蒙亮时, 大雪。 雪满甲胄,漫天大雪却无法全然遮盖黑甲。 大军压境。 战鼓响彻天际。 万千甲士策马而出, 宛如铺天盖地的洪流。 …… 中州, 王城。 书房灯火彻夜不熄,捷报一封封送来。 偏殿早就收拾出来,桌案笔墨摆好,有数十官员跪坐在桌前撰写记录。 不时有宫人来往传送文书, 人虽多, 却不闻半点异声。 “大军所到之处, 边民俱跪地迎接, 不敢有反抗重逆之举动……”有官员念道。 兰居之役才过去不到十年,当年方弱冠的少将军陈椋而今正值盛年, 眉眼无改,只稍增霜华,经历过兰居之役的夷人见之, 如见杀神一般。 除却当年,降民如此驯服的原因便是眼下正在西境府的满空来。 夷人视当年万俟澜如神, 今见满空来, 如何不震悚恐惧?年纪更老些的, 甚至将西境府军当做了天怒人怨,天神降罚。 战役已有半月。 大军势如破竹, 长驱直入至腹地,所到之处莫不拜服。 “西境府军一应需求,无需经过兵部, 直接呈报给孤。”李成绮道。 有人记下,“是。” 自陈椋出兵, 皇帝方上朝, 对外只称养好了伤。 有心者早知道这君臣二人定然是联手做局,还有些人后知后觉,见皇帝一切如常,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数日数夜没有好好休息,李成绮精神看起来却比白日还好。 战报文书流水一般地送入宫中,仿佛战报不停,李成绮也不会休息一般。 “陛下。”一臣下呈上文书,“这是户部所呈,日后夷……边民如何处置的奏折。” 李成绮刚要接过,却听仪向台中铜柱敲响,声音沉沉。 谢明月直起腰身,从那人手中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交给李成绮,只轻声提醒道;“陛下,丑时了。” 一夜不要紧,要紧的是夜夜如此,白日还有数不清的各地事务要处理,晚上又不好好歇着,身体便是再好,也经不住这样劳累。 “丑时了?”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孤竟忘了时辰,先生,孤看……”完字还没说出口,这位最是养生,又从不肯惜命的皇帝猛地截住话头,看向谢明月玉色沉静的面容居然觉得有几分心虚,“孤看,今日就到这,除却值守官员,都回去吧。” 打了胜仗大家诚是兴奋,这种兴奋能持续一日两日三日四日,却实在没法持续十几日,日日夜夜都如此,便是铁打的人都受不得,当下如获大赦。 李成绮跪坐得太久腿都是麻的,对着谢明月伸出的手亦不拒绝,干脆地搭上去,让谢明月扶他起来。 众臣忙不迭地低头,和旁人说话的也有,权当自己是瞎子。 夜风吹到身上,阵阵发寒。 便是中州,这种时候也凉了下来。 李成绮一入秋就大氅不离身,物极必反,现在仗着身体好,天气暖和点时连披风都不愿意披。 谢明月便日日同他出去的时候都拿着披风,稍起风便给他披上。 譬如现在。 李成绮仰脸方便谢明月将披风给他系上。 凉凉的手指尽量避免碰到李成绮的皮肤,李成绮微微垂眼,就能看见谢明月素白的手指,他看了一会,待谢明月系好,要拿开手时突然握住了谢明月的手。 “好凉。”皇帝道,摸了摸手背,发现手心和手背的温度居然没什么变化。 他捏着谢明月的手指不放手,好像在把玩一件玉器似的。 谢明月随李成绮走出去。 因为被李成绮拉着的缘故,不能走在皇帝后面。 李成绮喜欢拉着他并行。 从前倘若谢明月与他同行,他大约会觉得谢明月疯了,而今却不然,反而不满谢明月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谨慎。 辇车就在外面,李成绮却不要上去,摆摆手屏退众人。 “谢卿,陪孤走走。” 谢明月确认李成绮的披风穿好了才点头道:“是。”接过了一盏琉璃宫灯拿着。 李成绮随着谢明月慢悠悠往回长乐宫的方向走。 “陈椋说谢澈生擒了李晞,”李成绮语调漫不经心,“十几年了,孤倒也有点想孤这个弟弟。” 初接到文书连李成绮自己都有点惊讶,原来赵上行对李旒所说竟是真的,李晞果然没死。 非但没死,还留在夷部,给他的好兄长又添一件麻烦事。 这些话无法大白于天下,只可对着李成绮说。 能让李成绮脱口的想,自然不是单纯的想念。 谢明月一笑,轻轻道:“能得陛下惦念,是康王之幸。” 李成绮挑了挑眉。 觉得谢明月这话很有当年他说崔愬跪在自己面前,谢明月却回答陛下是天下之主,谁跪下陛下面前都是应所应当的意味。 倘若谢明月愿意,他定然能做一很好的佞臣。 无论君主做了什么丧心病狂之事,谢明月都能找出最无害的理由为其粉饰过失。 “不过路途遥远,孤恐生出变故,再者说,他那样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李成绮露出了一个浅淡微笑,这微笑其中半点血腥气也无,却看得人不寒而栗。 李晞做了什么,李成绮差不多都忘记了。 少年时的恶意和针锋相对,对于李昭来说并不是值得一提的大事,他登基时李晞跪在下面,抖得宛如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甚至不需帝王开口,哪怕是李成绮不经意地向下看一眼,都足够李晞惶恐得恨不得立刻跪倒在李成绮面前请罪。 然而,让李成绮不能容忍的是李言隐留下的那封所谓诏书。 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李晞居然敢对皇位有野心。 当年依靠着同自己长相肖似的奴仆顶替逃跑,如今又想借赵上行和夷部夺权。 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李晞的所作所为,都恰到好处在李成绮最不能允许的那条线内。 “陛下思虑周全,”谢明月声音温柔,好像李成绮说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康王罪不容诛,本也没有资格见天颜。” 李成绮都要被谢明月逗笑了。 “谢卿,孤觉得,”李成绮忍着笑,偏头去和谢明月说话。 谢明月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李成绮,他目光温存地看着李成绮,眸光中情愫宛如秋水般潋滟缱绻,看得李成绮竟愣了愣,然后发觉自己嗓子紧了。 自从李成绮有孕后两人再没有亲近过,且诸事繁忙,李成绮原意躺在床上睡个好觉已是十分不易,何况其他。 “觉得什么?”谢明月问。 李成绮收回视线,又觉得有些舍不得,“孤觉得,卿的回答实在不公正。” 谢明月轻笑。 这话其实全无问的必要,李晞在谢明月心中和李成绮岂能相提并论,更莫说公正。 况且,谋逆之臣,罪不容诛。 李成绮扣紧了谢明月的手指。 被他握久了,也就沾上了他的体温,不那么凉,也不那么像一块玉了。 “陛下当真不需要乘辇?”谢明月温声询问李成绮。 “不要。”皇帝答的果断。 李成绮上辈子身体孱弱,便久久呆在室内,甚少出门,现在仍旧保留了之前的习惯,仍不愿意跑动,即便看起来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人,却极沉稳,不跳脱。 朝中老臣都说称赞新君像先帝,很有静气。 殊不知当真是李成绮不爱动弹。 书房到长乐宫不近,能不能走回去,谢明月很是怀疑。 但他相信以李成绮的意志之坚,李成绮说要走,那么累死他都会走下去。 两人便一面说话一面三步,走了两刻。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49节 出乎谢明月意料的是,李成绮拽了拽谢明月,“先生,孤累了。” 谢明月顿了下。 他方才在想什么,以李成绮意志之坚定,就算…… 李成绮仰面看他,漆黑的漂亮眼睛里全是希冀。 谢明月摇头失笑,故作为难,“这处远离各处宫室,臣寻不来辇车。” 李成绮知道他是故意,无非想看李成绮软语求他,眼光一转,仰头在他耳边低声道:“谢卿先前不是说供孤驱策,行使吗?而今,却不作数了。” 谢明月笑容在唇角凝滞了一瞬。 李成绮呼出的热气尽数落在谢明月耳垂上,激得人皮肤发痒。 心里也痒。 谢明月淡色的眼睛在李成绮脸上停留一息,才忽地笑了,“是。” 双手从自膝下穿过,轻松将人抱起。 他抱得极稳,李成绮还是没忍住,一把按住了谢明月的肩膀,而后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又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李成绮语气里不无遗憾,凑到谢明月唇边,“孤本来是想让谢卿背孤的。” 毕竟,从小到大背过他的人也只有崔愬了。 李言隐作为李成绮亲爹,在李成绮心中的分量远不如崔愬。 然而分量再重也如此,该死的人,一定要死。 而在李成绮心中,该死的人,便是胆敢觊觎权位的人。 “那臣背陛下。”谢明月驯顺道。 “不,孤不想动了。” 李成绮性格里其实很有几分娇气,他久病,身份尊崇,长相又极美,自然从小就被身边人娇惯着。 当了皇帝之后尽数收敛,唯在谢明月面前显露二三分。 谢明月将他环在怀中,半点不颠。 李成绮忍不住捏了一下谢明月的肩膀,感叹道:“孤这辈子大约都拉不开硬弓了。”想想,倒也不遗憾,凑过去了口谢明月,“谢卿拉得开就可以。” 谢明月被皇帝弄得有些分心,皇帝常熏的温暖香气时不时侵入他的鼻腔,他慢慢道:“若是现在勤学苦练,日后也拉得开。” 李成绮仰头看他,“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明月想了想,回答,“知道的。” 李成绮干脆将头往谢明月颈窝一埋,阖上眼。 谢明月将他抱回长乐宫。 皇帝甫一沾上柔软的被褥,却睁开了眼睛。 夜风寒冷,却浇不灭心欲。 李成绮顺手一拉谢明月,“先生,就这样走?” “臣去……” 下一息,方才要说的却说不出。 谢明月垂下眼,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温和无害,“陛下,臣毕竟算是半个医生。” 李成绮扬眉,伏在他颈间,道:“谢卿还有什么养生之法没告诉孤吗?” 谢明月柔声回答,“没有养生之法,臣只是想告诉陛下,未到三个月,不可如此。” 方才李成绮的反应谢明月都看在眼里,怎会不明白李成绮的意思? 但,目光在李成绮小腹上短暂一停。 不行。 李成绮仰躺回床上,谢明月顺势跪在床边。 足衣褪了一半,却不老实。 谢明月握住了他的脚踝。 帝王躺在床上,长发散落在身侧,他启唇,低声问道:“难道不能用别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欠的字数今天写不完应该也会在十号之后补上。 明天线下最后一科,后天回家。感谢在2022-06-08 15:03:29-2022-06-08 22:0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一月以来, 李成绮难得睡了个好觉。 直到有微光落在脸上,李成绮才转醒, 尚未睁开眼, 便伸手向身边一摸,空荡荡的,他微微皱眉,还没开口, 一凉凉的东西便贴上了他的掌心。 “陛下。” 是, 谢明月的声音。 李成绮抓住了谢明月的手, 送到自己眼前, 往眼皮上略贴了贴,被冰得方觉清醒。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 谢明月到底是不是什么冷血的精怪变的,不然身上怎么这样凉。 “什么时辰?”他哑着嗓子问,一面是昨天晚上伤了嗓子, 一面是渴水。 “巳时二刻了。”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眼睛藏在谢明月的掌心下,唇角不自觉地翘了下, 却是自嘲,“荒谬得很。” 他说的是自己没起来。 夜中从书房出来, 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早朝时刻,便是回长乐宫就睡, 也睡不了多长时间。 谢明月低声道:“只一次,不妨事。” 李成绮闷闷地哼笑一声,“孤觉得, 卿应多进诤言。” 谢明月此人, 实在太善于将一件本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十分合乎规矩, 而让做这件事的人愈发心安理得。 “是, 臣领旨。”谢明月道。 说不出睡的是舒服还是不舒服,李成绮只觉得身上有些沉,干脆就这样拉着谢明月,“先前孤没看完的那份文书,先生看过了吗?若是看过了,挑要事告诉孤。” 李成绮好不容易睡下,人醒来还是倦倦,谢明月自不想他劳心,然其为天下主。 既然是人君,当要如此,何况李成绮最不能容忍自己于朝事有不知晓,不能掌控的地方,道:“臣看过了。户部以为,应将夷部化为州,取缔原有夷夏不婚的陈规,毕竟,此后诸部纳入我朝,再无夷夏之别。” 李成绮颔首,示意谢明月继续。 “还要派出善农事工事的官员到那边处事修缮,边地陛下亦去过,除却茫茫荒原,别无他物。”谢明月继续道:“且不妨向天下召,倘若在边地开出农田,无论是稻、谷、桑、亦或者药田,果地,官不可取,一应归于开田人,免十年田税。” 李成绮道:“行此事要派干吏,莫使豪族插手。” 不然原本是为了使中原游民有地可种的良策,成了豪族兼并的借口。 “是。” “二十年内,西境府军不可裁撤。”李成绮慢慢道。 打下一块土地未必很难,但想守住,定然不易。 “陈椋亦上书奏了此事,请陛下晚些裁撤西境府军,但可先让一批老弱兵丁回乡,朝廷给钱粮田地,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各地一时均不出那么多地。” 李成绮道:“继续说。” “臣以为,倘若愿意要田,则从官家垦出的边地中拨付,若不愿意,则按中原的土地市价另给。” 李成绮点了下头,“对,还有,”谢明月的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将十五部中迁出一批人来,由朝廷安顿,送入中原。将原有十九部部族之分尽数除了。” “臣觉得,倘若迁地或许有损物力。”谢明月沉吟道:“朝廷日后用钱的地方只会多不会少。” 纵然要求各处归还陈欠,查抄贪官家产,不少银钱流入国库,然而处处都要用钱。 尤其是现在战端还未完全平息,大军动一日,所耗俱是滔天之数。 李成绮抬眼,开玩笑道:“孤竟不知道玄度什么时候兼了户部尚书的官,讲吧,多省点,免得户部尚书天天到孤面前哭穷,嚷着要拿腰带上吊。” 各部哪个年底算总账时不和君主哭穷?户部尚是管钱的,哭穷还是哭的最凶。 “是,臣以为,不仅要将部族之分除去,部族之间混居,又不能全然无序。” 李成绮不想各部再联合聚集起来,毕竟即便明面上除去部族之分,血脉根深蒂固,却无法割舍,倘若再联合,朝廷还要出动大军。 能打,但李成绮不想在一个不能给他太多回报的地方倾注无穷的兵将。 李成绮一瞬间便明白了谢明月的意思。 “各部即便联合,部族之间仍血战不断,有些好战的部族间隔着数代血仇。” 这份血仇不仅存在于王族间,也存在于百姓之间。 “臣听闻,西境余下的十五部不全然信奉狼神。”谢明月道:“安置时,可将有异者,安排在一处。” 分而化之,再利用彼此之间的矛盾使其内斗,相互牵制消耗。 李成绮轻轻一笑,“可。” 他仰脸,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正专注地同李成绮说边地的事情,不期帝王突然看他,接触到李成绮的目光低下头,“陛下?” 仙姿佚貌,神清骨秀。 生得如此清丽,手段何其狠绝。 李成绮伸手,去贴谢明月的脸。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0节 后者驯服地低头,让他能更轻易地碰到。 李成绮笑道:“孤很庆幸。” 谢明月不解,“庆幸什么?” 李成绮手指在谢明月素白的面颊上轻轻一点,“庆幸,玄度是我的……”剩下两个字,他没说出声,只见唇瓣开阖。 谢明月看懂了他的意思,眸光骤然一凝。 “陛下,”他轻轻握住李成绮的手腕,低下头道:“臣恳请陛下,再说一次。” 李成绮一弯眼睛,“孤说什么了?” 庆幸卿与孤未真的站在全然相反的两面,不然,以谢明月的心智和手段,将会是李成绮两世中遇到最难以对付的敌人。 “陛下方才叫臣,” 李成绮笑着和他耍无赖,“卿都说了陛下待臣,既是君臣,卿以为,孤方才叫了什么?” 谢明月与李成绮挨得极近,“成绮。”声音温柔醇厚,响在耳边,听得李成绮又想起昨夜。 “谢卿竟还知道孤字成绮,”李成绮微微偏头,“孤还以为,卿已然忘了。” “臣不敢。” 一个柔软的吻落在唇角,“成绮,再叫一次。”蛊惑似的。 李成绮望着他淡色的双眼,笑道:“卿从前可不是这样没有耐性的人。”他仰头,几乎与谢明月鼻尖碰着鼻尖,“现在若是让卿听清了,大婚那一日,孤要叫卿什么,孤可就想不出了。” 谢明月动作一顿。 有一息,李成绮竟然在谢明月脸上看到了近乎于茫然的神情,“这是什么意思?”李成绮故意问道。 那神情稍纵即逝。 谢明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目光却骤然软了下来。 “孤是皇帝,一言九鼎,”李成绮捏着他的下巴,“谢卿这个反应,好似在怀疑孤一般。” 同为男子,谢明月又是朝野皆知的权臣,李成绮与他成婚,极容易让人觉得,皇帝是为了皇位才委身于一男子。 “臣从未怀疑过陛下会食言。”谢明月垂眼,“陛下从来一言九鼎。” 他说这话时喉头有些滞涩。 即便谢明月相信,李成绮不会食言,但他以为,至少要再等几年,等到皇权无可置喙时,就如当年李昭掌权时一般,李成绮才会愿意昭告天下。 李成绮二指捏着谢明月的双颊,给他推出一个奇奇怪怪的笑容来,“府库中可有谢卿想要之物?” 即便做了这样的表情,谢明月看起来仍然好看得惊人,“嫁妆?”臣下恭谨询问。 李成绮笑容不善,“下聘。” 纵然知道谢府不缺,但皇帝成婚,该全的礼都要全。 自有礼部官员备齐聘礼,然而李成绮还想额外添些,除却他自己想到的,还想问问谢明月喜欢什么。 “你若是不要,就给孤省下了。”皇帝面无表情地说,“要不孤将青玉案给卿吧,”若非后来去戚不器府上,李成绮也不知道谢明月送他的这把剑,居然有如此深的渊源,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不是卿家嫁女儿的嫁妆之一吗?” 要是早知道其中深意,谢明月的心思便显而易见了。 谢明月一愣,没想到李成绮竟知此剑渊源,只不过眼下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谢明月的表情有些古怪,“陛下是要拿臣送给陛下的剑给臣做聘礼,再由臣带入宫中?” 李成绮点点头,“卿以为如何。” 谢明月抚掌,“陛下恒念物力艰难,臣深感敬服。” 李成绮松开手。 他怎么听不出谢明月的言下之意,却不在意,笑道:“先生,现在可以告诉孤,青玉案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 谢明月问他:“陛下当日怎么没想到张衡?” 李成绮思索一息。 青玉案,张衡? 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李成绮叹笑,豁然明朗。 四愁同谢明月当日心境,多有共通之处。 可谢明月一言也无,只在李旒赠剑之后,将青玉案送给他。 百种心绪,都在剑中,可倘若无人明言,李成绮终其一生也不会知晓,谢明月赠剑时的心情是如何。 可即便李成绮不知晓,这样一把剑为他所接受,于当时的谢明月而言,未尝不算一种杯水车薪的慰藉。 李成绮仰头,在谢明月的下唇上轻轻咬了下,“卿为何不能以为是孤在等。” 等你告诉我其中含义; 作者有话说: 出自张衡《四愁诗》 明天回家,可以吃火锅了!螃蟹我来啦!封校要馋死我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朝廷叙功的奏疏刚送到西境府, 其赏赐之丰,西境府众将官即便早有准备, 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整个西境府眼下张灯结彩, 每人脸上俱是喜色,谢澈一面往里面走,一面同身边人感叹,“即便是京中过年, 也不如此刻西境府热闹。” 正说着, 天上骤起烟火, 火树银花, 煊赫夺目。 身边人笑着道:“京中过年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一定比西境府过年热闹。谢澈你来的太晚, 没看见去年过年时大帅的脸色,我们进正厅时大气都不敢喘,出去了匆匆吞了几碗饺子就回去该干嘛干嘛了。” 去年十五部便开始蠢蠢欲动, 对于西境府多有骚扰。 新君还未登基,京中动向如何陈椋不知, 对于谢明月即便是旧相熟, 到了这种时候却不能全信, 没有朝中支持,陈椋过年时心情能好是怪事。 说着说着语气骤然一松,“幸而,今年打了这场仗,以后都不用再打了。” 朝廷政策陆续颁布, 人员钱粮各项所需也陆续往这边送来, 若无意外, 十几年后, 此处,当再无夷部与西境府之分。 谢澈心情亦久违地放松。 自从到了西境府,日日紧绷,如今骤然松懈下来,宛如卸了力一般,那些先前他不以为然的伤处,都随着朝廷一封封叙功的诏书而开始发疼。 譬如说他的手臂,肿得手腕几乎与小臂一般粗细,上过数次药,而今稍稍效忠,结果皇帝褒奖他的诏书时方觉竟疼得连几层提花锦缎制成的诏书都要拿不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稍微浅些的伤口已经有些发白结痂,手还肿得厉害,射箭的扳指早就戴不得了。 然而那枚犀角扳指他戴得实在太过习惯,现在猛看见手指空荡荡得还愣了一下。 有人快步走来,低声同谢澈说了几句话。 谢澈表情微变,朝身边人略一点头,随着这兵士走了过去。 仗打完了,陈椋的事情却比先前还要多,听到康王又在哭天抢地,只让人打晕,被回以再打晕就要打死了方作罢。 皇帝的命令没到,陈椋猜不到也不想猜这位新君要如何对待自己名义上的叔叔。 所以一直将人关在地牢里,听到康王口吐不逊之言,就让人把康王打晕。 不知康王从哪里听说那天把他捆回来的少年人就是谢明月的儿子,吓得脸色惨白,消停了小半天,今天又作了起来,要撞墙自尽,捆起来塞住嘴他便连饭都不吃了,大有饿死自己的架势,陈椋十分不耐,干脆让谢澈去地牢看看康王又要做什么。 谢澈随兵士在地牢里绕了数道弯才在最深处看见了康王。 此处非常隔音,哪怕康王哭喊哑了嗓子,也传不到外面去。 李晞脑袋上的伤都拿白布裹了起来,面色因为失血而泛着白,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尤其是,在知道康王的身份之后,谢澈心里总觉得很古怪。 因为他很难把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男人同周朝几世才出的那么一位明君成文帝联系在一起。 尤其,两人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兵士拿钥匙打开门。 谢澈有些惊讶,“我能进去?” 兵士道;“大帅说,请您一定要进去看看。” 谢澈听到是陈椋的命令,也不多言,干脆走了进去。 门又锁上。 他一进去,原本哭嚎着的李晞立刻安静了。 谢澈与李晞那双哭肿的眼睛对视了一瞬,后者立刻移开了视线,“你,你来杀我?”他颤声问道。 谢澈不觉得自己在无诏的情况下能杀了先帝的弟弟,但李晞哭得实在太烦人了,谢澈没回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晞立刻缩瑟了下。 康王当年因为谋反被先帝囚禁,后自杀。 在谢澈想象中,康王就算不是个满腹野心却滴水不漏的人物,也得心思深沉,为人沉稳,怎么都不该是他眼前这个样子。 片刻后,李晞似乎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沙哑地冷笑一声,“当年李昭让谢明月杀我,现在的小皇帝叫你来杀我,本王于你们谢氏一门,可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吗?” 叫,谢明月杀他? 谢澈不期自己居然能听到这玩意,当下惊了,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仍旧面无表情。 实则内心波澜滔天。 这是他能随便听的东西吗?! 李晞只把谢澈的态度当成了默认,却不知小皇帝要什么时候杀他,怎么杀他,怕到极致反而滋生出了一种掺杂着愤怒的胆气,“你知道吗?”这种事情显然不能大肆宣扬,即便是父子不到不得已的时候恐怕也不会明言,“本王料你也不会知道。” “本王听说,当今的模样是照着李昭选的,”怨毒将俊秀的容颜都扭曲得不成样子,他哈哈大笑,“从前就听说本王这位皇兄擅训狗,本王从前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他死了之后都他养的那些狗对他还是忠心耿耿,甚至不惜为了他选了个同他长得相似的皇帝,何其荒唐!” “放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1节 李晞被谢澈的怒斥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此刻烟消云散。 他疯狂起来的样子倒有些符合谢澈想象中篡权夺位的逆臣,只是过于色厉内荏,一句呵斥,就能把他吓得不敢说话。 据说,昔年李言隐极宠爱这个儿子,连长子李昭都不能如之。 李晞身体康健,活泼好动,算不得早慧,但也很聪明,又因贵妃得宠,他几乎是养在李言隐身边长大的,比起自小多病的李昭,不知多得了李言隐多少喜欢。 最重要的一点是,贵妃是李言隐选的,母家只能依附于他。 而不同于崔氏,倘若当年崔桃奚没有中毒,李昭生下来便与常人一样,李言隐甚至觉得,崔愬极有可能废了自己,转而让年幼的李昭登基。 便忌惮,厌恶,畏惧,可有存着当年同崔愬的旧情和感激,这样复杂矛盾的情感连带着被转移到了李昭身上。 若非李昭身上还淌着一半崔氏的血,如今的皇帝是谁,还未可知。 一想到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青年人将能成为皇帝,谢澈便觉得荒谬。 先前谋反,又勾结夷人,欲通过外族上位。 这样的人,居然能凭借着李言隐的喜爱,差点成为储君? 但一想想做出这个决定是李言隐,就忽然觉得没有那般荒唐了。 “本王,本王本该是皇帝的。”李晞低声喃喃道,既像是对自己说,又好像是说给谢澈听。 他深恨李昭,哪怕李昭死了都难解他痛恨分毫,多一个人怀疑李昭继位的方式不正大光明,他就越是兴奋。 “父皇明明说了,要传位于本王,”陷入旧日回忆的康王语气低柔,“他说了,本王最像他,最得他心意,我母妃是他最爱的女人,所以,所以本王就该是储君,”他面容骤然狰狞,“若不是李昭,若不是李昭!倘若李昭死了,崔愬和崔桃奚的念想也就落空了!他那样走一会便要喘几口的病秧子,怎么就活到了那么久,久到……” 砰的一声。 李晞只觉脸颊生疼,口中更是火辣辣的,没法控制地张开嘴,一口腥甜涌出,且硌人,吐出来,血里竟带了颗牙。 谢澈按了按自己更疼的手腕。 李晞被一下掀翻在地,干脆不起来了,就那么躺着。 天旋地转,他仰头看向头顶漆黑的石板。 眼泪与血一起往外淌。 脸上的痛楚一下将李晞拉回了现实。 怕死,但不甘心就此闭嘴。 可他看了眼神情平静的谢澈,知道自己再说李昭的坏话,说不定没等来毒酒和利剑,就可能被谢澈打死。 抹了把脸上的血,一瞬间哭出了声音。 谢澈冷冷地看着他,有点理解为什么陈椋不出面了。 李晞就像一块狗皮膏药,造不成任何损伤,但是太过烦人。 但他的身份还过于特殊,在皇帝下旨之前,谁也不能真把他杀了。 李晞哭着道:“我死之前,能让我再回一趟乾陵吗?” 乾陵,是李言隐的陵寝。 谢澈淡淡道:“一切只等陛下裁决。” 他口中的陛下就是新君,李晞根本没见过新君,能和新君有什么感情,新君或许会因为承嗣李昭而直接将他杀了。 李晞眼泪簌簌往下淌,一面哭一面道:“父皇仙逝前我没能陪伴在身边已是不肖至极,如今,竟连祭拜都不能了!” “康王殿下能偷偷从京城到边地,手段通天,想来之前去一趟乾陵也不是难事。”谢澈道。 李晞被噎得顿了一下。 乾陵的守卫相较于历代帝王的陵寝都不严,充其量防个盗墓贼,毕竟李昭对于李言隐厌恶是一回事,让人把墓盗了,丢李氏一族的人是另一回事。 片刻之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哭父皇,哭父皇有……”他看了眼谢澈神情,没敢继续往下说。 心中愈发愤恨,恨李昭,恨谢明月,恨崔氏兄妹,也恨李言隐。 恨他优柔寡断,若是先下手为强,杀了崔氏兄妹,再废李昭,哪会有这么多遗害? “父皇,当真是个可怜人,”因为缺了牙齿,话说的没那么清楚,“因为崔愬,娶了他妹妹,”说着说着,冷笑一声,“不得已将崔桃奚立为皇后,即便做了皇后,可她心里,想的还是别人。” 若是崔桃奚在这,恐怕会令把李晞拖出去打死。 崔桃奚厌烦李言隐不假,心里却当真没有旁人。 当年京中有传言,崔氏兄妹反目,便是因为崔桃奚深爱五皇子,而崔愬将她嫁给了七皇子李言隐,兄妹二人从此形同陌路。 在崔桃奚嫁给李言隐之后,这种浮言在暗地里照旧流传,连李言隐自己都深信不疑。 崔氏兄妹听闻只觉可笑,流言中唯一没错的,便是崔愬与崔桃奚形同陌路。 崔桃奚属意五皇子,而崔愬属意七皇子,前者觉得自己所选之人必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后者则看重了李言隐无用,更好控制。 他们二人,在选定了不同主君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兄妹二人,从此只能是政敌。 不过是,崔愬占得先机,先握有禁军而已。 但连崔愬自己都想不通,崔桃奚为什么之后又选择嫁给了李言隐。 即便李言隐好控制,但也和崔桃奚没有关系了。 因为在那之后,她便被严密地监视着,直到崔愬死。 稍稍能让李晞欣慰的是,崔愬也死了。 并且,死于李昭之手。 “谢大人,谢大人。”有人在门口唤他。 谢澈转过身。 那人递给他一封信,道:“是大帅手书。” 谢澈接过。 陈椋廖廖数言,只告诉谢澈,新帝的旨意已然送到——李晞,只能留在西境府。 安静地,永远地,留在西境府。 …… 随着男人的动作,桌面上的东西一阵乱抖。 宫人惊恐地跪下,皆伏地颤抖,不敢出声。 “废物,都是废物!”男人吼道,因为消瘦而深陷的眼窝显得有其可怖。 他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依稀能从轮廓上看出他年轻时定然是个英武的男子,只是被酒色丹药掏空了身体,还未到古稀之年,已十分消瘦,几乎像是人皮裹在了一具骷髅上。 刚说几句话,便咳嗽得喘不上气。 有宫人瑟瑟地爬起来,去取药。 另有人取来茶水,跪着奉到他面前。 男人服下药,方才止住了咳嗽,面色慢慢泛起了红润。 一种,不正常的红。 “师行之呢?叫他来!”男人冷冷喝道。 有宫人快步出去找太子过来。 而他们面前这个苍老消瘦的男人,竟就是魏国皇帝,师焉。 师焉心火旺盛。 本意是使十五部成为周国顽疾,时不时骚扰一番,不想,竟叫其一口吞了一下去。 万里土地,草药良驹,还有尚未开采的铜铁矿山,叫师焉如何不恨! 可惜夷地与魏并不接壤,师焉有心无力,况且就算接壤,眼下周也不是他一国能撼动的了! 想想周向魏借兵平定夷部叛乱,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才二十年,要仰仗魏鼻息的弱国,竟已成了这个样子。 “取笔墨来。”他寒声道。 一国不可撼动,倘若联合其他三国呢?眼看着周吞下这么大的地界,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怎能甘心? 笔墨摆上。 师焉刚落笔,便看见不久前跑出去的宫人又跑了回来,跪在地上,头深深伏着,颤声开口道;“陛下,太子说,太子说身体不适,外面太阳又太毒,便,便先不……” 话音未落,一厚重砚台已然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砸中说话的宫人的额角,血顿时涌出。 她晃动了一下身子,强撑着没有倒下。 她知道,倒下了,自己一定会被当成死尸一样拖出,埋了。 师焉紧紧捏着笔杆,只是如今他气力不济,当年能策马杀敌的帝王,而今,连一支笔都捏不断了。 外面,烈日高悬,碧空如洗。 不用于魏国皇宫内弥漫着的震恐,周皇宫内热闹至极,各处悬灯结彩。 礼部尚书原弘正跪坐在皇帝对面,君臣二人相顾无言。 按照礼制,应该由官员到谢府宣旨,然后请新娘子上轿,抬回宫中。 问题是,谢明月他不是新娘子,他是个男人,皇后婚服与装饰,谢明月到底要不要穿戴。 就算这些都不提,册封时要由正使念册封皇后的诏书,谢明月是要跪着领旨的,谁敢去干这个活? 那和嫌自己命长有什么区别? 谢明月连皇帝都不用跪! 哪怕谢明月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原弘都能闭着眼睛让按成律迎娶,可谢明月身份太不凡了,找不到比他官位更高,地位更尊崇的迎亲使。 原弘想叹气。 他此刻很想大逆不道地提议要不陛下您嫁过去吧,婚礼让谢氏去头疼。 作者有话说: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2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琯朗面前的书籍堆积如山, 他一面翻看,一面嘴里小声念念有词, 偶尔在纸上写上几个字。 李成绮也不着急, 坐在琯朗对面看奏折,要紧的就令人在他批完后发回去,不要紧的且先放着,还有一些皇帝要留下询问一下其他臣子的看法。 琯朗半眯着眼, 神情严肃, 好似已经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他一身青色道袍, 满头如雪长发拿白玉发冠敛起, 面无表情地跪坐着看书,其实当真颇似化外仙人。 如果他没有时不时悄然看李成绮一眼, 就更像了。 要他算日子,且是自己亲自来,说明皇帝十分在乎同谢明月的婚事。 那究竟是挑个早点的日子以全皇帝心愿, 还是找个晚点的,显得十分郑重呢? 琯朗放下书。 李成绮却还没看完, 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 李成绮放搁下朱笔,“国师看好了?” 琯朗突然道:“陛下知不知道陛下,其实与先帝长得很像?” 李成绮抬眼, 似笑非笑地望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皇叔。 倘若他不是李成绮,听到这话大约会十分恼怒,找死也不该是这么个找法。 难道琯朗活得太久, 终究不想活了? 琯朗看着李成绮眉眼含笑的样子就觉得凉飕飕, 立刻连连摆手,“臣绝无挑拨陛下与谢侯关系之意。” “哦?”李成绮笑眯眯地看着琯朗,“那国师是何意?” 你要是李昭,那日子就订早点,毕竟等了两世,都挺急的。琯朗心说。 “臣,就是,”琯朗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尖,他现在很是佩服新君的臣子们,因为面对这样一个皇帝撒谎,一定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臣有点,好奇。” 李成绮看琯朗的表情里有几分疑惑。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遇见一个纯粹想要死的人很稀奇。 琯朗忍着缩脖子的欲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神秘庄严,“其实,这也跟算婚期有关系,譬如说,陛下,”琯朗迎着李成绮的目光,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所以您知道吗?”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李成绮眨了下眼,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孤知道吗?” 这个毫不震惊的反应,那一定是知道了。 如果皇帝知道自己同李昭长得像还不是李昭,这种情况下还愿意同谢明月成婚,琯朗不知道是该夸皇帝真爱谢明月,还是闭嘴不掺和的好。 琯朗道:“臣觉得,陛下一定是,一定是知道的。” 李成绮还是笑眯眯的。 琯朗立刻将写好了字的纸双手奉上,忙道:“陛下,纸上都是今年的好日子,事事皆宜,在这些时日成婚,陛下同太傅必然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儿孙……”他顿了下,但还是继续说下去了,“儿孙满堂。”说完了又觉得不对,万一皇帝哪个日子都不满意,他这样说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当下又快速补充,“不在这些时日成婚,以陛下和太傅的福泽深厚,定然也会如此美满。” 李成绮笑着问:“那国师以为,孤为何要找国师挑婚期?” 图你朝孤要的钱多吗? 李成绮接过纸,扫了一眼便订在下月十四。 最近的日子。 皇帝成婚所用一应在登基时就备好,只有少部分需要额外添置。 像李昭那种一辈子没用上的到底还是少数。 拿朱笔一圈,还给琯朗。 琯朗看了眼,诚挚地赞美道:“陛下当真是人中之龙,慧眼如炬,一眼就看中了这十几个日子里最好的一个。” “那卿先前何不言明?”李成绮笑问他,“特意考孤眼力吗?” 琯朗干笑两声,心说他怎么比李昭还难伺候。 “陛下,日子已经挑好,”琯朗尽量让自己的要求看起来委婉一点,“您看,您是……” 直接把钱给了呢?还是等一会再给呢? 李成绮若有所思,“孤其实一直很好奇,国师乃是化外之人,要那么多钱财有什么用?” 琯朗一下坐直了,眼神瞬间警惕一息,但马上就变成了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且谄媚无比,“臣……吞星台上上下下数百人,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况且您,您先前不是查过吞星台的帐了。”吞星台的开支比李言隐时少了几十成,比李昭时还少,虽仍然宽裕,但比起先前能拿白玉铺地的富贵程度,萧条了不知多少。 “孤只是有些好奇。”李成绮道:“就像卿好奇孤知不知道自己同先帝长得像一样。” 琯朗生怕换条规定说出国家正是多事之秋,用钱之际这样的话,但又不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像算大婚时日这种事情,如果谢明月活得很长,君臣之间没有龃龉的话,那么很可能几十年就这一次。 所以您是记仇了吗? 琯朗轻轻地叹了口气,忍着肉痛,想说要不然陛下给臣一半就行,但实在张不开嘴。 多难得的一大笔钱啊。 少一半对于此刻的琯朗来说,就是天文之巨了。 “臣,不好奇了。” “可孤很好奇。”李成绮道。 李成绮是个几乎没有好奇心的人,作为一个皇帝他接触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每件事都好奇,他好奇不过来,他虽然奇怪琯朗的钱到底干嘛去了,但不会刨根问底。 琯朗沉默半晌,“您想问什么,不妨直接问吧。” 李成绮撑着下巴,“孤可什么都不想问。” 这个神情,琯朗要是和李成绮相处的时间足够长,大概会意识到,眼前人,正是李昭。 可惜李昭来吞星台的时候太少了,俩人根本没见过几面。 琯朗知道,要是自己错把眼前人认成了李昭,恐怕此事不会善了。 这是让他猜的意思。 琯朗想了想,道:“臣这虽然看起来是无本万利的买卖,其实每算一次,都要减寿数年,所以,钱臣都拿来买延年益寿的丹药了。” 李成绮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不说李成绮不信,琯朗自己都不相信。 一般来说,丹药不能延年益寿,吃丹药的帝王活得久的宛如凤毛麟角。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臣要是说了,您能保证您不杀臣吗?”琯朗问。 李成绮挑眉,“卿,是在同孤谈条件?” 琯朗垂首。 那一瞬间他脑中有无尽的想法,然而到最后,他却只笑了一下,“陛下,您对臣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他叹息叹得十分刻意,但语气谦恭,“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臣勉强也算得上陛下叔叔。” 此言一出,整个茶室瞬间安静了下去。 琯朗沉默着,等待着李成绮的回答。 以当年谢明月对李昭之心,他想象不到,谢明月会同另一个人成婚。 即便,这个人长得与先帝相似。 谢明月对新君太用心了,放着那么好的机会居然一点谋反的想法都没有,当年谢明月面对李昭都不愿意低头,怎么会那样柔顺地对待一个李昭的替代品? 除非,是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李成绮忽地笑了,“既然国师知道自己是孤的叔叔,也不必在孤面前过于紧张。” 他这是,承认了的意思?! 琯朗心中之震惊无可言说。 他张了张嘴,立刻直起腰身,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陛下。” 李成绮虚扶了一下琯朗,示意他不用一直这样,“国师多礼。” 琯朗顺势起身,苦笑道:“臣有眼无珠,竟一直没认出陛下。” 他终于彻底确认李成绮想问什么了。 “在陛下崩逝后,谢太傅找到臣,询问臣,是否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法子。”琯朗一五一十地言明,“纵然臣自以为得窥天命,也只能告诉谢侯,并没有这种逆天之法。” 李成绮静静地等待琯朗说完。 “只是还有另一种法子,”琯朗想起当日场景,仍觉得心有余悸,“但臣不能确定,是否有用。” 更不能确定,李成绮到底会在哪里醒来,能否醒来。 况且,就算能醒,谢明月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他认得出吗? “此涉臣所学禁忌,请恕臣不能明言。”琯朗伏地道。 李成绮道:“孤只想问,这样的法子,是否暗含天理循环?” 琯朗立时明白李成绮所说,摇摇头道:“太傅不会有事。但如果您不醒,便难说了。” 在那七百多个日夜里,谢明月便靠着这点说出来都荒谬至极的希望,等待着。 李成绮无言片刻。 有时候想想,其实谢明月反问李成绮为何不赐死臣时根本没在赌气,李成绮要是下令让他殉葬,于他而言,必然比这两年的煎熬好上太多。 可李成绮没有。 他要平衡朝局,要为新帝铺路。 所以,谢明月不能死。 李成绮突然想起自己刚醒来时,白先生说谢明月读老庄。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3节 但他没有相信,因为自他再见谢明月后,谢明月一次都没读过。 只是因为他醒了,所以谢明月再不读。 李成绮短暂地闭了下眼。 “孤竟不知,国师和谢玄度来往如此密切。”他好似在开一个玩笑。 琯朗摸了摸鼻子,“有您的事,就算从前殊无往来,也往来密切了。” 李成绮顿了顿,“孤还听闻,谢玄度先前杀过三位储君。” “是杀过。”琯朗颔首。 这不是传闻。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与宗室关系素来不睦,”李成绮作为一个将宗室各项开支消减甚多,并且革除多位宗亲爵位,并明令要求宗室无大功,不得封爵的皇帝,宗室同他关系不好,该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那三位都是宗室选出来的,对您,也并不十分尊敬。” 加上李昭后来和谢明月离心离德人尽皆知,对李成绮的不满有五分,在谢明月面前,也会添油加醋地说成十分。 当时李成绮刚驾崩数月,指望谢明月能平静地面对对李昭的诋毁,恐怕不可能。 连琯朗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对先帝不敬而被杀三人,之后一年的时间里,宗室都没有提出新的人选,谢明月当然不会向宗室低头,干脆从外地藩王子嗣中挑选新帝,巧的是,李愔因为同李成绮长相五分相似,而被李旒看重,送入京中。 在登基为帝后,小皇帝暴虐凶顽,被靖嘉玉罚跪,淋雨高烧,不治身亡。 李成绮却悠悠转醒。 少了其中任何一步,谢明月与李成绮都不会那样早相见。 李成绮点点头,站了起来。 琯朗也马上起身,“臣送陛下。” 李成绮道:“不必。” 琯朗乐不得,想了想,又小声问道:“那,” 可皇帝已经走出茶室了。 有宫人进来将奏折捧回去。 琯朗往后一仰,坐了回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抹脸上的虚汗,手指和脸上都一片冰冷。 他虽活的久,但还没活到嫌命长的程度。 不确实李昭尚可,确定之后,那种压力非但没有因为李昭同他的关系而降低,反而愈加上升。 琯朗忽然想起,在李昭小时,崔愬曾带他来过吞星台。 李昭七八岁的年纪,漂亮得宛如雪魄一般,容颜看起来虽尊贵而冰冷,在崔愬身边却赧然羞怯,比起储君,更像是一普通人家的孩子。 琯朗却觉得疑惑,疑惑一个不似人的精怪,为何要学着人的举止? 崔愬看玩笑一般地问琯朗:“我这个侄子,望之可似人君?” 琯朗不确定,崔愬到底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 他仔细地为李昭算过,摇了摇头,回答,“做不得。” 崔愬笑容不变,问他为何。 琯朗却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他算得李昭太过无情。 作为君主诚该如此,可若半点人情人欲也无,于百姓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玉人一样的孩子扑进崔愬怀中,软软地伏着。 琯朗从未见过宫中的孩子比李昭更娇气,更爱撒娇,按成例,这么大的男孩,已经开始要面子了,不会再在外人面前这样轻易地示弱。 崔愬就哄他,说再多留一刻。 在琯朗印象里,李成绮同崔愬应该很亲近,几乎将崔愬视为父亲。 所以他听到崔愬死的时候太震惊了。 震惊李成绮居然会真的杀了崔愬,震惊那看起来柔软无害的多病储君手段如此狠绝。 想起了十几年前的谶语,琯朗只觉浑身冰冷。 所以当时,伏在崔愬怀中的孩子,在那时,到底是真的把崔愬视作可亲可近的长辈,还是那时,已经开始作伪了? 琯朗不清楚。 那李成绮对谢明月,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一如他当年对崔愬表现出的无害,只等待着亲手杀了崔愬的那一刻,还是…… 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真心吗? 琯朗合上书。 长乐宫内。 谢明月正背对着李成绮看书。 李成绮悄然走过去,在后面环住他的腰。 谢明月早就听到声响,但是想起李成绮不出声,或许就是不想他回头的意思,便装着没听见。 “陛下。”谢明月柔声道。 李成绮从后面抱着他,将头垫在谢明月肩膀上,突然开口,“婚期订在下月十四。” 作者有话说: 挑了个今年十一月的日子,农历十月十四,宜嫁娶。 成绮怎么醒过来的没仔细写了,写了恐怕要变成仙侠。 本来说下章就结婚,没写到,我一百零六章一定写的到! 好想写小成绮和谢明月撒娇啊,可惜了,谢玄度比成绮年纪还小。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半月匆匆而过, 转眼已至十四日。 昨日太庙昭告祖宗,直至今天将要迎亲, 李成绮仍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名为昭告祖宗, 然而陪同李成绮的礼部尚书却觉得李成绮面对列祖列宗都很心不在焉。 尤其是在面对惠帝李言隐的画像时,敷衍险些流露在脸上,唯有对着世祖画像多停留了一刻, 静静看了一会, 仿佛在对比自己与先帝是否相似一般。 朝中流言纷纷, 原弘无端地想起了其中他觉得最不可能, 最可笑的一则传言。 据说谢明月对先帝怀觊觎之心, 只是从未称心如意过,故引诱与李昭长相相近的新君。 他似是无意地悄然看过去,新君跪得脊背挺直, 垂着眼上香,一颗红痣在光下显得更加鲜艳。 一时不知为何竟觉悚然震恐, 慌忙地收回视线。 李成绮当然不知道原弘心思有多么百转千回, 他祭拜祖宗时心情大部分是惊讶自己居然也有成婚的一天, 正如今日。 李成绮登上车驾。 因帝王亲自迎亲,那便无需迎亲使。 原弘听见皇帝这一决定时颇有一种自己是不是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于礼不合四个字在唇边滚了又滚,最终生生咽了下去,无他, 只是迎亲使实在不好找, 既然皇帝愿意, 那就……愿意吧。 没有先例, 此次过后,岂不是有先例了? 也算是,造福后人吧。原弘如此安慰自己。 李成绮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连车帘都换成了红色。 车驾缓慢在官道上行驶。 李成绮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难以置信,他竟也会感到紧张。 冕旒在额前晃动,有些遮挡视线。 他伸手碰了一下,却不敢动,怕自己弄乱了头发。 仪仗盛大,行驶缓慢,从宫中到谢府走了两个时辰,李成绮却觉得自己好像走了一辈子。 车帘撩起,李成绮从车上下来。 谢府按例迎接皇后的臣子下拜叩首。 昨日他们就知晓皇帝要亲自迎亲,心中无不惊愕,有人感叹皇帝对谢侯用情至深,有人则叹谢明月果真权势滔天,竟能让皇帝亲自来迎。 但无论如何,众人此刻面上喜色皆溢于言表。 叩拜三次,方停止。 李成绮踏入正厅迎接。 走到哪都黑压压的一片人跪下,不远处身长玉立的人影反而格外显眼。 李成绮心中一动,向前走去。 跟随的礼官目不斜视,却惊讶皇帝的步伐加快了。 谢明月着玄红并重的婚服,他不常穿玄色,亦不着红,今日一见,如此艳色在他身上非但不难看。 反而为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增加了几分说不出的风姿,仿佛谪仙坠入红尘。 李成绮到底没送来皇后服制。 等下要在太极殿接受百官朝拜,李成绮私心倘若谢明月真着皇后衣饰也只能给他一人看,旁人想都别想。 谢明月不跪代表皇帝的迎亲使,却未必不要跪皇帝,礼官刚要开口,却见皇帝上前,十分熟稔地拉住了谢明月的手,“玄度。”他本想开口叫谢卿,又觉得此刻如此称呼,未免过于生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4节 礼官沉默,闭严嘴。 他们这位陛下无论是真喜欢,还是为了时局考虑,对谢明月的偏袒显而易见,他还是不要在大喜的日子触怒皇帝为好。 两朝都得帝王恩宠甚隆,自周开国近二百年来,唯有一谢明月。 谢明月应道:“陛下。” 却低声回答,“成绮。” 李成绮扣着他的手进入车驾。 两人一时沉默。 冕旒轻轻晃动。 李成绮想了想,拈起一串明珠,给谢明月看。 谢明月愣了下,饶是他深知皇帝心思,这时候也没有反应过来李成绮到底要说什么。 何况今天本就是大喜之日,他再多成算,此刻却半点都无,凑过去,两人挨得太近,几乎要鼻尖贴上鼻尖,“陛下?”他不解地开口。 李成绮轻咳一声,“红的。”其实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奈何谢明月已经凑了过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什么红……”话语顿住,谢明月再仔细看了眼那串明珠,方看出,从前串起珠子的黑线,今日都换成了红色。 两人对视。 谢明月眼中笑意点点,为了不让皇帝尴尬,没有笑出声。 然而他唇角翘起,掩饰不住。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觉得自己犯蠢,这是该在今日说的话吗? 谢明月又笑话他,连避人的意思都没有,今天却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了,自己只觉耳朵都因为谢明月的笑发烫,百种情绪交织,仰头,吻了上去。 谢明月略停一息,温柔地回应了李成绮的吻。 若是放在平时,谢明月定然会将他揽在怀中,只是两人都不想弄乱了衣服,亲得格外轻。 却绵长。 这是一个再缠绵不过的亲吻。 李成绮在谢明月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才又作罢。 谢明月一直垂眼看他,眼中笑意始终未散。 李成绮舔了舔嘴唇,“笑什么?” 谢明月的手小心贴了下李成绮的小腹,答非所问:“累吗?” 李成绮将他的手扣住,原本想说这有什么可累的,却想逗逗谢明月,“腿酸的很,怎么办?” “臣回去给陛下揉。”谢明月柔声道。 李成绮在他耳边道:“那不妨今夜谢卿轻些。” 或许今天实在太过特别,李成绮眼见着谢明月素白的耳垂微微泛红,忍不住在上面留了个牙印,听谢明月回答道:“无论是轻是重,都不可。” 李成绮无言片刻。 他怎么总忘记,谢明月也算半个大夫。 那天晚上也确实只用了…… 却已足够李成绮跪都跪不稳,若非谢明月锢着他的腰,他已伏在柔软的被褥中。 李成绮以手点了点眉心,“谢卿,你非要在此时这样不解风情?” 谢明月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点额的指尖,“臣知罪。” 李成绮哼笑一声,手指压在谢明月下唇上,“今日孤成婚,大赦天下,恕谢卿无罪。” 来时心中难以言喻的紧张和忐忑,见到谢明月,万念乃止。 有谢明月在,这条路竟一点都不漫长。 李成绮下车时还颇有点恋恋不舍。 数日繁忙,他们两个能私下呆在一起的时间无非夜里歇息时,除却公事,话都说不上几句。 难得能无人打扰地呆上两个时辰。 礼官提醒道:“陛下,诸位大人都在太极殿等候。”他又怕李成绮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谢明月,根本不在意谁等候,“吉时亦马上到了。” 李成绮嗯了一声,与谢明月五指相扣,走上玉阶。 昨日祭祖便用了一整天,今日换衣束发从天蒙蒙亮就开始,至东方大亮才结束,换好衣服上车,又走了两个时辰,折腾到下午,两人相伴也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而已。 等下还得接受群臣朝拜,估计要等到半夜,才能无人打扰地同谢明月呆上一会。 此日天高云淡,有一云气,居正东,若烟非烟,若云非云,呈五色。 乃庆云,见之大吉。 至太极殿,群臣齐往。 宣旨使朗声道:“孤蒙天地祖宗庇佑,继承大统,孤之臣谢明月学贯天人,温润而泽,渊渟岳峙,琨玉秋霜,休休有容,矫矫不群,与孤同心一德,是于万宁元年十一月十四日,册为皇夫,共承宗庙。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尽为褒奖之词,却不同与先前所有,显然是皇帝亲手写就而成。 众臣听完无不愕然。 有人悄然去看李旒的神情,毕竟先前可是这位王爷力荐新君登基,不想,却被谢明月占先。 李旒神情平静,因微微垂首,无论是谁都看不清他眼中到底有何情绪。 李成绮微微扬起下巴,似乎在等待谢明月的赞扬。 谢明月一笑,好像被人掐了下心尖,酸软一片。 他与李成绮并立高处。 众臣叩拜,齐声道:“陛下永年——” “太傅永年——” 声声回荡在太极殿。 负责将整个流程核对确认的原弘想,这已经不是违制了,这简直是把旧制扔到脚下踩。 三日前他看到这一段时,委婉地和皇帝表示,“陛下恩重谢明月朝野皆知,只是行止同帝王一般,未免……未免张扬太过,爱其深,必为其计,陛下此举,或许会为太傅平添些许嫉怨。”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谢明月的意思,还是李成绮的意思,只是谢明月现在已然位极人臣,不知收敛,只会招致无数的妒忌。 倘若他有失势的一天,而今这似锦繁花,都会变成烈火中的油,煎熬着谢明月。 李成绮却不在意,笑着反问道:“嫉恨如何?” 李成绮知道这是原弘觉得他实在做的太过,才想出这样一个理由来劝他。 可李成绮不以为然,如他们这样的人,招致的中伤怨恨实在太多太多,李成绮难道会因为旁人妒忌,就冷落谢明月吗?何其可笑。 身为帝王若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也不必做皇帝了。 况且,谢明月亦无需他护。 月亮永远高悬九天,不坠污泥。 连谢明月听到这话都惊了惊,不由得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不知是安抚还是调戏一般地拍了拍谢明月的手背,“宽心。”他轻声道。 谢明月别过头,正对百官。 李成绮却注意到,他眼中似乎微微泛红。 “起——” 众臣起身。 从太极殿出来后,天已然黑透。 烟花骤然照亮天际,如宝带珠玉,璀璨夺目,纷纷灿烂似星月坠落,光华流转,巧夺天工。 李成绮脚步一顿。 谢明月亦陪着他停下。 李成绮仰脸,仔细地欣赏了一番谢明月被烟火照亮的眼睛,方满意再向前走。 谢明月愣了愣,“陛下?” 李成绮一面走一面笑眯眯道:“孤从前以为烟花年年如此,无甚趣味,今日才知,从美人眼中看烟火,别有一番趣味,确实美极。” 不是烟火,是谢明月的眼睛。 谢明月无言,只扣住了李成绮的手指。 一路灯火煌煌。 长乐宫各处已收拾妥当。 宫人将李成绮与谢明月迎进寝宫,便尽数退下。 寝宫内反而没有那么多灯火,只一烛火。 合卺酒已备好,只是考虑到李成绮的身体,其中盛放的是茶。 谢明月倒茶。 他是拉得开硬弓的人,手本该极稳。 他倒茶时也很稳,神情更自若,倒好之后递给李成绮。 李成绮看他倒得慢悠悠,竭力一滴不撒,干脆拿过酒壶,快速地倒了一杯,往自己面前一摆,扬眉看谢明月,很有几分调侃之意。 谢明月沉默片刻,还是决定问李成绮,“陛下,臣的呢?” 李成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酒杯,和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 无言相视一息,两人皆笑。 都不曾想,自己竟能手忙脚乱成这样。 渊渟岳峙那四个字还掷地有声呢,尽数打在了二人脸上。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5节 谢明月拿起李成绮面前的酒杯,执杯送到他唇边。 酒杯相交,尽数饮下。 茶水滑入喉咙,奇怪的是,李成绮竟一点都没感受到苦涩,反而只有难以言喻的甜,他想让谢明月也尝尝自己口中的甜,便起身,低头堵住了谢明月的唇。 腰肢被揽住,谢明月轻柔地将他抱了起来。 李成绮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重重在谢明月的嘴唇上咬了一下。 床铺柔软。 李成绮仰面躺着,谢明月的长发垂落下来,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其中。 谢明月取李成绮几缕长发,与自己垂落的长发绑在一处。 李成绮笑他,“等下还要扯开。” 刚说完,十指近被谢明月扣住。 谢明月居高临下,一寸一寸地扫过李成绮的面容,最终仿佛不确定似的,道:“陛下,臣如在梦中。” 可即便是最好的梦,他都不敢梦的如此圆满。 李成绮与他十指骨肉都贴合着,“不是梦。”李成绮回答。 一枕良宵。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被家里人薅出去吃饭送行啦。 短短不到4k字,我写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头秃。感谢在2022-06-11 19:42:58-2022-06-12 21:0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杀舅逼父, 名为侍疾,实则囚惠帝于禁中, 又行鸩毒, 天地难容,人神共愤,李昭得位不正,何况承其嗣者?此罪一。” 李成绮神色淡淡地听着, 还随着对方小心翼翼地念着檄文声音慢慢点头。 大婚之喜还不过半月, 便遭此浩劫, 念文书的臣子估摸着李成绮的心情, 念的分外谨慎。 崔愬确实是他杀的,李言隐也是他囚禁的, 不过李言隐不是死于他下毒,非是当年的李昭下不去手,而是李言隐那时已经回天乏术, 李昭不介意供养一个于朝局无甚影响的太上皇。 他既然得位不正,那么作为他名义上养子的李愔则亦然。 后面数罪都是司空见惯的由头, 无非是说他抄家爱财, 官民皆不聊生, 怨声载道,为人暴虐, 登基不过半年,杀戮不少,李成绮听得无聊, 乍闻罪五, 才提起些精神,“竭天下之财, 行无道之事,征伐夷部,诸部何辜?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书房中众臣皆不发一言,有人拧眉,深觉罪五强词夺理得简直可笑。 夷部骚扰周边境数年,无一人欲行正义之师伐之,待夷部尽臣服于周,却假惺惺地指责周穷兵黩武,致使生灵涂炭了。 夷部无辜? 被劫掠的商队难道不无辜?被掳走的妇孺难道不无辜?年年守在西境府,马革裹尸的兵士难道不无辜?! 李成绮见众人中有人面露愤然之色,抬手,“罢了,别念孤的十大罪状了,直接念他们要做什么。” 那官员颔首称是,转而直接看到后面,念道:“今魏主聪明神武,齐圣广渊,联越、晋梁之主,国富民殷,足兵足粮,无前无敌,民苦久倚,联军若至,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这定然是师焉那个老匹夫的手比。李成绮面无表情地想。 念到后来,方见众臣神色愈发凝重。 倘若以一国之力,则无所惧。 今四国联合,得胜微茫,七庙之隳,仿佛已近在眼前。 甫念完,御书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众臣面面相觑,神情中皆或多或少含着忧色。 李成绮取了一书信,令宫人给书房中的诸位官员传阅。 师焉的亲笔信。 信中内容比檄文简单许多,无非是告诉新帝,倘若开战,周则有亡国灭种之危,可若从之,则战端可免,百姓安乐。 户部尚书在看到每年供奉银足有千万两之巨时倒吸一口冷气。 便是将赋税加到加无可加的程度,每年也拿不出这些钱,何况若横征暴敛,离亡国岂不是更近? 再往下看,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差点没把眼珠瞪出来,“岂有此理!”户部尚书怒喝道:“我朝战士不畏生死打下的土地,竟要每年送马匹一万于四国,草药矿藏按历年市价给足二百万两之数!” 咣的一声,桌上东西乱抖。 他们也知道边地贫瘠,所以干脆不要地,只要土地上产出的东西。 无耻之尤! 李成绮开口劝道:“周卿稍安。” 周清之历经三朝,深得李成绮信任。 老爷子一生为国鞠躬尽瘁,从他那经手的银钱不计其数,因各处银钱所用都要经过户部,年底倘若超支,还要户部从别处补来亏空,周清之脾气随和,于万事都看得极开,唯独肆意挪用国库不行。 宫人端来茶水,送到周清之面前。 周清之眉头紧锁地喝了口茶。 方才众人听完那檄文,心中几乎也升起了与国同生共死的年头,可又见师焉的文书,看到了回转余地,心思又活络起来。 有人试探着开口道:“老大人迂了,破财免灾,若能花费银钱就能免除百姓受苦,这钱,花得也不是不值得。” 周清之冷冷一笑,“这是花钱?这是上赶着给人纳贡!你看看,除了花钱他魏国皇帝还要什么,还要我朝除却禁军,不设其他驻军,真到了那时候,我朝就是案板上的鱼肉,无一战之力,人为刀俎,还不是要如何便如何?今日能要千万两,明日便能剑指国都!到了那时候,你是让,还是不让?” 这人被周清之说的面色通红,发觉李成绮在往他们的方向看,吓得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表忠,“陛下,臣绝无此意!” 气氛沉滞。 其实这人也说出了有臣子的心里话。 毕竟面对联军,就算周军制改革多年,也很难敌得过百万之巨。 其兵员可以源源不断地供给、粮草,物资亦然。 即便周能战至最后一人,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周清之说完,一口将茶水饮尽了。 半晌,才有臣子小心开口道:“我军尚有一战之力,不妨先打,而后,再……再谈条件。” 兵部尚书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意思,寒声问道:“再谈条件?是谈胜了的条件,还是谈败了的条件?” 让其看到周尚有战力,所以将岁贡数额减少,亏得他说得出这种话! “这样既不至于负担太重,又能保住将士,”他顿了顿,见李成绮若有所思,没有阻止之意,大着胆子说了下去,“还可再择宗室女嫁过去,结为两姓之好,就算不能阻止战端,也能为母国传来消……” 还未说完,谢明月却开口了,“架出去。” 众人猝不及防,还未反应过来已见几禁军踏入,一把堵住了那人的嘴巴,利落地拖拽下去。 逢此变故,众人皆惊,不由得看向李成绮和谢明月。 谢明月先前一直安静地跪坐在李成绮身旁,怎会突然发难? 李成绮只觉手背一凉,低头,是谢明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李成绮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结两姓之好,能讨得诸国欢心,”他慢慢接口道,一开口,四下顿时寂静,帝王轻轻一笑,“可惜,我朝已经没有适龄公主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缓,唇角亦有笑意,可偏偏,叫人无端打了寒颤。 书房中不少人都经历过惠帝时,要么或多或少地听闻过一些传言,今日听李成绮提起公主,猛地就想起了那十六岁出嫁,死于魏国的康宁公主李暶。 李暶死后一年,李昭逼宫。 “诸卿,也是如此想的?”李成绮笑吟吟地问道。 众臣垂首,皆道:“臣等绝无此想。” 信被宫人递还给李成绮。 李成绮起身,走到正燃烧着的异兽炉前,极顺手地将信扔到了里面。 火舌寻思地将纸张吞没了。 帝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天色将晚,皇帝留下数人在书房,其余皆散。 周清之不通军事,只知管钱,虽然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关切,但还是同众人一道被请了出来。 “周老,”一青年人大步追上周清之,“周老留步。” 周清之脚步也不停,一个年轻人,当然追得上他这个老头子。 青年人跟上,笑着问道:“周老今年有六十有五了吧?” 周清之气虽然不顺,但还是挤出了一点笑,“六十六。” “您老这精神矍铄,可比我们都强。”青年人刻意放慢脚步,在周清之身后几寸开外地地方跟着走,“您……” 周清之打断道:“小顾大人一道上跟着我,是要到我家用饭?” 青年人赧然一笑,“不敢。只是晚生有一句话想请教周老。” 周清之抬眼,小老头板着脸看起来也不严肃,青年人亦不紧张,声音压得更低,“敢问周老,陛下是什么意思?” 周清之大声问道:“什么?!” 同在官道上的大臣们一起往这边看。 青年人尴尬地朝看过来的人见礼,“周老……” “什么意思?”周清之哼笑一声,“陛下有先帝之风,不可夺其志。你说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打的意思。 李成绮召集各部长官与机要官员,未必想要他们出谋划策,而是向他们告知自己的态度。 周清之已走到了门口,眼见自己家车驾在外面放着,回身见青年人还跟着自己不放,大声问道:“小顾大人真要和老头子我回去吃饭?” ……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6节 北苑。 暖阁中,弥漫着脂粉与花朵特有的淡淡甜香。 一只凝霜般的素手搭在澄瀛的膝盖上。 澄瀛小心地以软刷在泛着玉色的指甲上涂抹,脂膏粘稠,且沾在皮肤上不容易洗掉,即便澄瀛已经做过无数次,还是要提防着蹭到崔桃奚手指上。 崔桃奚半阖着眼,长睫轻颤。 按着她太阳穴的手力道适中,弄得崔桃奚有些昏昏欲睡。 一宫人跪在崔桃奚面前,同她讲今日御书房发生的事情。 对于崔桃奚,新君有种微妙的容忍。 刚讲完提议送宗室女出去成亲的官员被架出去,崔桃奚便轻嗤一声。 宫人赶紧闭嘴,不敢再说下去。 “平日里说是儿郎的河山,大丈夫要提剑立功,功业不要女子染指,”艳色在她玉琢一般的手指上涂抹着,“待到了此时,社稷兴亡却都系在了女子的裙角下,”狭长的眼尾翘着,“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道理。” 她想起康宁。 她想起康宁抱着她痛哭的样子,想起康宁捂着唇,不让自己在病中的李昭面前哭出声的模样。 “娘娘,”澄瀛抬头,小声问道:“会打仗吗?” 崔桃奚抬手,染着尚未干的花液的手指在澄瀛白皙的面颊上一点,留下道艳丽的面靥妆。 “要打的。”崔桃奚回答。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魏与周无接壤之地,”山河图展开,谢明月以指代笔, 在越周相连之处划上一道,“诸国军队若想大举攻我朝,则必向越借道。” 越国处要塞之地,西临周,南北临魏、晋、梁。 晋与夷地相连, 不过因为夷地尽归周, 眼下两国所隔不过一道沙漠而已。 但此处有西境府军镇守, 故三国从越借道伐周。 越本贫弱, 先前周羸弱时尚好,后周推行改革, 它便夹在魏周之间,可谓进退两难,两个都讨好, 便是两个都得罪,而今三国来伐, 又顺便带上它, 它才敢真正与周撕破脸。 “越国国力衰微, 倘若越强行接道,它亦无可奈何, 今朝越愿许以好处,分它一杯残羹,它自无不愿。” 所以, 所谓四国, 其实只会有三国出力。 李成绮想起宿眠送来的文书, 慢慢道:“孤听闻, 越国主新纳美姬,宠爱异常,眼下已入主中宫,新后喜珠玉,可以边地珠玉宝器相赠。” 征伐夷地,于李成绮而言,眼前之富所得不多,毕竟夷民以马匹牛羊为贵,这东西不属官家,乃是平民产业,若想将此地慢慢纳入周朝版图,当然不能劫掠民财。 矿藏可开,马匹可运入中原,但都不是立刻能动用的钱财。 王族多年积累,倒是落到了陈椋手上,其中不乏国器,陈椋特意把逾制的玉器珠宝等物选出几大箱送入京中,剩下的尽数换成现银,以皇帝的名义折成军饷分了,使赏赐在吵醒原有的基础上更加一重,西境府军士无比敬服感念。 倘若周清之在这,大概会很满意皇帝的省钱之法。 总归是旁人的东西,怎么送都不心疼。 “此外,”帝王沉吟,“越主重利,孤便予他利。鞠卿。” 鞠凤霁向前,道:“臣在。” “从鸿胪寺择优者往越,见越主,其中利害必透彻言明。” 鞠凤霁垂首道:“是。只是臣有一问,不得其解。” 李成绮颔首,“讲。” “越主行事荒唐,数年不朝,废长立幼,中宫动辄更换,此等人,当真能见我国使节?扣下珍宝,将我使节驱逐出去,已是最好,若真将人扣下,以献媚魏,当如何?” 刚成婚半月,夷部亦才打下来,喜气还未散,便遇四国军队调度频繁,来势汹汹,李成绮睡的更少。 即便有谢明月日日催着他休息,然而李成绮也做不到沾上枕头就睡着,他身体情况此刻又特殊,能提起精神处理各样事务半日已是勉力,现在无太多外人,不想再多言。 谢明月得李成绮示意,道:“鞠大人,越主虽荒唐,却不愚蠢。我朝使节不必大张旗鼓进入越境,万事小心谨慎,他一定会悄然接见。” 能以如此衰弱的国力在大国之间左右逢源,越主就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无论是周,亦或者是魏、晋、梁,都不需要太聪明的邻居,既然诸位国主的心思昭然若揭,越主当然越荒唐越放荡越安全。 在不知道周朝态度,亦不知周朝新君是何等人的情况下,暂时答应,于越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如果真发兵则不然。 越多年得以存活,是因为各国需要一个缓冲的屏障,倘若周灭,则越族灭在旦夕之间。 倘若周坐以待毙,恐越主的焦急惶然恐怕仅次于周朝君臣。 魏、梁、晋三国,任意一国灭,都不会有周灭对于越国影响更大。 唇亡齿寒,即是如此。 此刻,越主未必不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周朝使臣的到来。 在场众人已经习惯谢明月代李成绮答话,第一次还感叹了一下谢明月对新君心思洞察之明晰,偶尔还想想谢明月此举算不算后宫干政,后来就见怪不怪了。 待说完,夜色已浓黑。 李成绮刚要再说上两句,接触到谢明月的眼神蓦地收口,“剩下章程明日再议。” 臣子散去。 书房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李成绮原本坐得极直的腰身一刻塌软下来,往谢明月怀中一倒,嘀咕道:“玄度,腰疼。”话音刚落,谢明月的手便按上了他的腰,力道适中地给他揉捏放松。 已有三个月。 腰肢不如从前纤细,但李成绮本就高挑纤瘦,稍微胖些,衣袍又着得宽大,根本无人看得出来。 或许是上天可怜他上辈子病恹恹,现在有孕居然不很难受,让如临大敌的李成绮稍微放心,谢明月却更小心翼翼,几乎拿他当成了玉人。 “国事要紧,陛下亦要注意,” 李成绮接口,“注意身体。”这话上辈子加这辈子,谢明月劝过他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 谢明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李成绮最不喜大权旁落,即便此时此刻亦不行,他愿意放权已是对谢明月的天大信任。 但若诸事不经过他手,李成绮非但不会因此好好休息,而是终日筹谋,如何重新掌权,更加劳神伤身。 谢明月自然不会违背李成绮意愿,只能在皇帝衣食行止上更花心思。 “还有晋,”时间到了,宫人端来补身的药,李成绮起身,看了眼这玩意,谢明月已经竭力改了药方,使其尝起来没有一股酸涩苦味,看起来也不是黑乎乎的一团,他接过药碗,“孤喝完,然后今夜孤与卿说完晋如何。” 谢明月垂首,恭敬道:“臣有一策。” 李成绮眼前一亮,“讲。” “陛下先喝。” “你先讲。” 谢明月道:“陛下今夜需在亥时之前休息。” 李成绮舀了一勺,却没有送到嘴里,“现在什么时刻?” “戌时三刻。”宫人回答。 “快讲,讲完若有可取之处就宣他们……宣他们明早就来孤这,一同商议。”倘若李成绮将现在就宣说出口,那么谢明月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他了。 谢明月的目光落在药碗上。 李成绮把勺子放到一旁,仰头将一口喝尽了,比喝水还轻易。 李成绮放下碗,接过宫人递来的水,喝了两口便转向谢明月,“可说了吗?” 宫人皆被屏退。 谢明月温声道:“请陛下移驾长乐宫,臣路上讲给陛下听。” 李成绮闻言朝谢明月一笑,手指挑起谢明月的下巴,低笑道:“谢卿,你说的最好真是定国安邦之策。” 谢明月颔首,“是。” 刚一进入车驾内,李成绮便道:“现在可说了吗?” 略有浮肿的腿搭在谢明月膝头,谢明月一面给他揉着,一面道:“陛下可知衡明宫变?” 衡明宫变……李成绮皱眉,不确定地问道:“晋守元五年的那次?” 谢明月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他国史料,且信手拈来? “是。衡明宫变后,五皇子郦佑凭借妻族势大登基,储君郦缙逃出晋国,一直在西边四国奔走,欲借兵夺权,后又到了夷地,座上宾还未当多久,夷地便尽归我国。” “那眼下,郦缙在陈椋那?” 谢明月点头,郦缙无用,一个夺权失败的太子,连出现在日理万机的帝王案头书信上的机会都没有,陈椋送来的书信里草草提过一次,谢明月看后并不以为重要,故未呈报皇帝。 “他几次说服陈椋,只是陈椋不以为意。” 倘若没有足够好处,谁能借兵? 和新梁主关系融洽,岂不是比借废太子兵马夺权容易的多? “孤若是陈椋,孤也不以为意,”话说得明白,李成绮蓦地笑了,顿时觉得腿也没那么酸胀,“不过现在,孤在意了。晋与周乃是友邦,同气连枝,一衣带水,郦缙太子曾与孤有过一面之缘,”这个一面之缘当然是说他上辈子,“孤与太子一见如故,实在不忍心贼子登基,坏两国故交。” 他一笑,露出两边的酒窝,显得极甜软无害。 “便让陈椋借兵给郦缙,助太子登基。” 若成,则是天大人情,不成,扰乱晋国内政,到时候,无论魏许了晋什么事成之后的天大好处和援助,远水都解不了近渴,郦佑都得令大军回防。 毕竟,西境府军驻地同其国都,相距可不远。 两边相权,比起周亡国,还是他晋国都沦陷更快一些。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7节 况且,新主本就得位不正,朝中多有微词,能迎名正言顺的太子回来,原本支持太子一党的晋朝官员,也会在暗中襄助。 李成绮恨不得现在就叫车驾停下,自己返回御书房,把朝臣叫进来再商议细节,但想了想自己和谢明月的约定,决定回长乐宫再写文书发下去。 “一见如故?”谢明月琢磨着李成绮的用词。 李成绮实在太善于和任何人一见如故了。 李成绮凑过去,在谢明月唇边吧唧落下一吻,还没等谢明月有所动作,立刻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谢明月手指下意识碰了一下被亲的唇角,谢明月决定不在乎李成绮这句一见如故。 “军情紧急,片刻都耽误不得,”李成绮偏头,笑容甜软地对谢明月道:“孤回去再给陈椋手书一封。” 谢明月抬眼,“陛下,君子一诺千金。” 李成绮叹了口气,往后一靠,懒散地问谢明月,“那谢卿想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预计二十号之前完结(包括番外,正文应该就在这两天)。 番外目前有钓系和撒娇(这个写完了)。 想看什么可以在评论里点梗,我看着写。 窃璧的番外在本文写完后会继续写。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臣,”谢明月说上话,李成绮便凑过去, 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而后帝王如常坐着,朝谢明月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谢明月神情无奈,“臣先写一封,陛下看过后再另行改动可好吗?” 李成绮思索一息, 点点头, 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孤的印信发出去。” 谢明月愣了下, 反应过来即回答:“是。” 虽人人都知道朝中不少政令皆出于谢明月之手, 但谢明月从来分得清楚,绝不僭越帝王所用。 至长乐宫, 李成绮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等谢明月写过后再改,然而谢明月写时他也没歇着,时不时在旁边说上两句。 灯下看谢明月, 轮廓愈发柔和动人。 李成绮总觉得此人面色有如玉质,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果然清润。 谢明月执笔的动作顿了顿, 幸而他已习惯了李成绮突如其来的举动, 字分毫未乱。 李成绮站在他身后,越过谢明月俯身去看他写的字。 银钩铁画, 龙拿凤翥,八字形容恰如其分。 李成绮幽幽叹息一声,“谢卿的字, 得尽了宿先生真传。” 宿雪青是李昭老师, 学问任凭俱是上上, 唯一可惜的是只做纸上学问, 无心致用。 崔愬给他寻了这样一个先生,可谓用心良苦。 既不会疏于对李昭的管教,也不会教太多崔愬不希望储君所学的内容。 无论是崔氏兄妹,还是李言隐,宿雪青,亦或者当年给他做伴读,亦受宿雪青教导的谢明月,都写得一手遒劲好字,除却李成绮。 当年教李成绮时,连宿雪青都觉得惊讶,因为李成绮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用功,自然,他写的字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漂亮,偏偏没有骨相,不可细究,宿雪青在教导数年仍不见气色后,终于不得不放弃。 “臣的字不足宿先生十中之一。”谢明月分心回答。 李成绮哀怨地摆弄着谢明月的头发。 这时候他宁可谢明月不自谦。 谢明月一面写,他一面往下看。 待谢明月写完,李成绮也看完了,要添加什么,谢明月写时,他便说完。 从头快速再看一遍,方心满意足。 谢明月偏头道:“陛下可以去歇息了吗?” 李成绮略一点头,懒散地从谢明月肩膀上起来。 乌黑如云的长发散下,长发之后,隐隐透出一块素白的后颈皮肤,李成绮扒开长发,在上面咬了一口。 谢明月正在装信的手一停。 牙齿磨着后颈,一点都不疼,只叫人觉得痒,痒得谢明月指尖轻颤了下,李成绮含含糊糊道:“还有半年。” 不等谢明月回答,皇帝起身而去。 谢明月余光可见的只有快速抽离的墨色袍角。 他装好了信,轻轻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 信件被加急送到陈椋手中。 明明是皇帝的印信,拆开,其中的字却是谢明月的。 陈椋挑眉,看过之后将信顺手递给正低声和黎怀安说话的谢澈,“是谢侯的字吗?”又命一亲卫,“请郦公子来。” 亲卫领命出去。 谢澈接过信。 谢明月心中说的清楚,要陈椋观郦缙行事,倘若如满空来一般,可控于手中,扶植上位未尝不可。 倘若不可控,则延长战端,不必用全力帮他,能使晋国王室不得安宁即可。 谢明月和李成绮的字相距太多,谢澈刚接过便知不是皇帝亲手所写,他出于避嫌没有仔细看内容,看一眼便可确认是谢明月的字,“正是。” 谢明月从前可不会用皇帝的印信。 以谢明月为人之谨慎,就算他真要谋反,也不会在尘埃落定之前于小处让人察觉,那就只可能是皇帝授意他使用。 谢澈默然,将信交还给陈椋。 大婚之事天下皆知,陈椋亦送去了贺礼。 黎怀安道:“陛下对谢侯还真是……”纵容。 这样的事情,是人难免都好奇其中内情。 皇帝大婚那日西境府俱惊,如魏潜他们几个大逆不道的,居然偷偷摆起了赌桌,赌玉京侯和小皇帝能虚与委蛇多少日,觉得二人是真心的在另一桌,被黎怀安大骂一通是不是不要脑袋了敢编排皇帝和玉京侯,没收了所有的赌银充公。 收钱时找了谢澈帮忙,黎怀安在那时竟没忍住,悄然问谢澈,“小侯爷,你押哪桌?” 谢小侯爷沉默一息,朝黎怀安伸手,迎着后者不解的目光道:“分我三成,回京述职的时候我不告诉陛下。” 黎怀安知道谢小侯爷曾是皇帝伴读,关系亲近,加之他又是谢明月的养子,定然知晓其中内情才来问问,不想竟被谢澈要挟,想糊弄又糊弄不过去。 毕竟钱是他和谢澈一手收拾的,不情不愿将钱给了,忿忿道:“小侯爷有家资万千,还在乎这点小钱。” 谢澈抖了抖袖子,“我现在唯有清风两袖。” “你军饷不够花?一个大男人,又没成婚,没孩子,你在这一穷二白的地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说着忽地压低声音,“你该不会有相好了吧?” 谢澈将银钱拢到袖中,略一颔首,没等黎怀安追问是谁,却道:“多谢黎官长。” 近墨者黑,这小孩一定被那群老兵痞带坏了! 这是黎怀安目送谢澈大摇大摆走出去的唯一想法,犹不死心,喊道:“小侯爷拿了那么多钱不请喝酒?” 谢澈头也不回,把银票举起晃了晃,犀角的扳指随着他的动作泛着乌黑的冷光,“不请,这钱得攒着娶相好!”少年人尾音扬着,即便在风沙中砺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却仍能听出其中的轻快。 好像当真,这钱要留下给心上人攒聘礼的。 黎怀安把剩下的碎银装箱子,对谢澈这拿完钱就跑的行为十分不满,在他身后喊道:“你一年半载回不去中州一次,一年见一次哪个姑娘家还记得你是谁,小心着点,别相好成了别人的媳妇!” 所以,他俩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意? 黎怀安想。 今日见到这印信,又唤起了黎怀安昨天晚上被谢澈弄得中道崩卒的好奇心。 谢澈看了他一眼。 陈椋笑眯眯道:“想来昨天晚上三成给的还不够多。” 黎怀安登时心痛万分,免不得要向陈椋控诉一番,“大帅,此事……” 刚要说,却听得一阵脚步声。 不快,且脚步声的主人刻意压制着步伐,竭力走的很稳。 黎怀安收口,与谢澈交换了个眼神,两人见过礼后一道走出去,正好与陈椋口中的郦公子打了个照面。 三十岁上下,面色苍白,看起来很有几分文弱,神情平静,眼中却含着压抑不住的狂喜,见到谢澈时还特意点点头。 谢澈回礼。 两人一道出去。 方才信不过粗粗看了一眼,但看见了一个人名。 晋国的太子,郦缙。 方才那人,便是……晋太子? 谢澈看向黎怀安,黎怀安轻轻点了下头。 眼下晋国已有皇帝,陛下将郦缙找来,莫不是为了扰乱晋国朝局? 谢澈心中雪亮。 黎怀安面上沉稳一闪而逝,又换上了以往魏潜等人最害怕看见的精明,没话找话,“小侯爷,陛下大婚你送贺礼了吗?” 谢澈这个身份,既要送皇帝,还要送自己爹。 手指擦过冰冷的犀角,谢澈淡淡道:“送了。” “送了什么?”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8节 谢澈极目一看,魏潜正朝他们走来,于是向黎怀安一点头,“黎官长,属下官长找来了,先行一步。” 黎怀安:“快滚。” 目送谢澈离开,回头,正厅早就看不见了。 …… 越国都。 国君慎涞正对着酒杯长吁短叹,怀中美人粉臂轻轻搭上国君的肩膀,仰着娇美的面容,嗔道:“陛下缘何愁眉不展?”玉指擦过慎涞有些干燥的嘴唇,“是觉得妾,不如新淑妃娘娘?” 慎涞后宫每一品级人数都有定数,所以人太多,他又想封哪个美人时,便干脆废了原本哪个,连封号他都懒得更换,才会出现诸如小良美人,大良美人,亦或者新淑妃之类的叫法。 慎涞偏头。 手指滑下。 越国君狭长的眼睛眯了下,目光落在怀中美人妆容得宜的脸上。 美人先是仰面任他看,但慢慢地,她发现这目光中毫无感情,忍不住索瑟了一下,却不敢动,生怕自己动弹一下,便成了旧的那个。 “陛下。” 慎涞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人说下去。 那人声音愈发低了,怀中美人虽然想听,却不敢在慎涞面前表现的过于明显,直觉告诉她,这是对她,她身后之人有用的消息。 来了,终于来了! 他就知道,周国这位新君不会坐以待毙。 慎涞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怀中美人的脸上,眼前那一刻温柔极了,“你听到了什么?”国君问。 美人原本已准备好了柔软笑容哄他,不想慎涞竟然发问。 “妾,”想起先前因为一句话触怒慎涞就被拖下去处死的宫妃,她纤细的身体微微颤着,“妾什么都没听见。” 慎涞移开了目光。 美人肩膀轻颤着,刚一放松,便听越国君带着点微妙的,死里逃生一般的喜悦的声音响起,“杀了吧。” “陛下……”甫一挣扎,就被有力的手掌按住肩膀,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丝竹管弦的声音再度响起,回荡在宫室,将女子凄楚的哭喊声压下。 慎涞举起一杯酒,酒杯沿上还残存着宫妃香气甜软的口脂,他浑不在意,饮尽了杯中酒。 慎涞知道,这一次。 越国又一次避开了这灭顶之灾。 甚好,甚好; 作者有话说: 一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我……我敬将军。”慎涞喝的舌头都大了, 脸上挂着似是谄媚讨好交织的笑容,将酒杯往男人面前一晃,“冯将军是魏主的股肱之臣, 国之,国之栋梁,”他摇摇晃晃,看得身边宫人胆战心惊,“自然也是我越国的座上宾。”他睁着一双迷蒙的醉眼, 好像看不到冯元明被他身上酒味熏得皱眉, 低头一看, 发觉冯元明杯中根本没有酒。 这喜怒无常行事荒诞的君主登时大怒,“来人, 给冯将军倒酒!” 宫人战战兢兢地上前给冯元明倒酒,冯元明眉头皱得更深,却没为难倒酒的宫人, 待宫人退下后才道:“臣谢国君赐酒,只是臣有公务在身, 按魏律, 其间不可饮酒, 以免误事。” 师焉身体大不如前,莫说如壮年时一般征战沙场, 便是出个远门都难以坚持。 况且越一小国,常年对着魏国俯首称臣, 宛如狗似的献媚, 师焉也不曾将越视为平等的邦国, 既然要打仗, 派将军和大军到即可。 不止是师焉,郦佑也不曾亲至,但比师焉稍微重视些,除了将军还有一位得他信任的王室宗亲到越国来。 慎涞动作顿了下。 他转了转被酒气氤得发红的眼睛,低笑一声,“原来将军不饮酒。” 冯元明客客气气道:“律法所在,臣实在不敢违抗。” 他总算知道为何晋人频频推脱慎涞赐宴了,来的都是武人,且都为了战事日日紧张着,本就要保持清醒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慎涞在宴上却频频灌酒,且用的都是烈酒。 即便酒力再好的壮汉,满饮三杯就足以醉上一天一夜,蒙汗药似的,谁敢多喝? 况且他们沙场出身,看不上越国奢靡绵软,毫无锐气,譬如他右手边的将军,羸弱得连盔甲都仿佛穿不动,生得柳腰桃腮,又带着妆,一时竟看不出男女,明明腰间佩剑,却如供人取乐的怜人一般游荡倒酒,与众人调笑。 殿中酒气脂粉香还有熏香混合,浓得让冯元明这个为数不多的清醒者几乎喘不上来气。 慎涞偏头,身后立刻有人明白了他的用意,将方才给冯元明倒酒的宫人拖了下去。 少女拼命挣扎,混乱中发间不多的珠翠饰物迤地。 清脆一声。 簪子上的珍珠被摔得四散。 冯元明猛地站起,“陛下这是何意?” 慎涞摆摆手,侍人的动作停住,那漂亮的女孩子颤抖着膝行过来,鬓发散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面无人色,为冯元明捧起方才被拒绝的酒,“请将军……”酒随着她的发颤左右摇晃,有小半泼到了她的手指上,“请将军满饮此杯。” 冯元明定定看了眼慎涞,一把接过酒杯,仰头将剩下的酒喝了。 慎涞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微笑,柔声道:“阿连,过来,把这丫头带下去,给她洗洗脸,梳梳头发。” 名为阿连的女官已然见怪不怪,走过来将伏着桌案低声哭泣的少女扶起,“走吧。”她轻声说。 接触到冯元明的目光,慎涞笑道:“我杀自家人,不想竟让将军心疼了,是我的不是。” 慎涞行事诡谲不可捉摸不是一日两日,越君臣上下正常的太少,且换过几位国君,都是这个德行,久而久之,朝中有变革之心的良臣也就绝望死心了。 冯元明深吸一口气,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隆起道道青筋,他忍了再忍,只道:“不知陛下何时与臣等谈公事?” 自从他们来后,慎涞就百般推辞开关之事,理由却也很充分,梁人和晋人不至,越一个小国,谁人都开罪不起,况且大军不联合在一处,变故便比从前大了好些。 好不容易三国将军都至,慎涞竟还能再拖几日,每日不上朝不见客,醉得昏死过去,冯元明今日赴宴,便是要问问慎涞何日开关。 便是梁军还未至,也要问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倘若慎涞再行推诿,那就先杀慎涞推一个听话的君主上去,再开关攻周。 “我,欲谈的。”慎涞动了动麻痹的舌头,“可惜梁人和晋人都不在,将军不如明日,明日我们在谈?” 冯元明被明日这个理由敷衍过多次,这次直接道:“臣派人去请。” 慎涞昏昏沉沉地点了下头,也不阻止,道:“好,也好。” 话音未落,忽有一人快步上殿。 慎涞眯着眼,却看不清,“谁?” 身边人提醒道:“回陛下,是晋将军卫玉思。”生怕慎涞想不起卫玉思是谁,不忘加个晋将军。 慎涞哦了一声,兴高采烈地拿起酒杯迎上去,“卫将军可算来了,要我们好等。” 卫玉思的神情比冯元明更难看,朝慎涞草草见了个礼,道:“臣今日来和陛下辞行。” 辞行? 大军已至,卫玉思却要回朝。 慎涞心中雪亮,此必与周有关。 可他仿佛是因为长期酒醉,反应不过来,茫然道:“辞……辞行?” “辞行?”冯元明快步上前,“将欲攻城,晋军缘何先行?” “周国卑鄙,竟越大漠,突袭我国城池。”卫玉思咬牙道:“我主急召我等,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便先行一步了。” 卫玉思也不甘心,行军所动用粮草军需不知凡几,竟全白费了!他倒是有先攻周之意,倘若长驱直入,西境府军定要驰援。 到时候国都之困便迎刃而解,可郦佑连下八道圣旨催他回去,国都离夷地那么近,他不敢赌。 若是国都被破,他即便打了胜仗,身前事身后名就都不必有所指望了。 几人俱惊。 连慎涞都醒酒了。 冯元明当即道:“请陛下速速开关,我等一战,事情或许还能有转机。” 卫玉思道:“倘若周死守关隘避而不战?我等能如何?” 冯元明劝道:“难道卫将军忍心看着心血付之东流?” 联合诸国原本就是魏主的主意,就算打下周,师焉也要占头一份的好处,郦佑贪念周富庶,才愿意同他们联合,如今国都都要没了,还有什么可谈? 为他人做嫁衣,竟要把自己的国都赔进去,眼下冯元明百般苦口婆心不过是为了稳住他,梁军还未全至,自己一国无力进攻周罢了,卫玉思冷冷一笑,“便是心血白费,也好过国都沦陷,你说是吗?冯将军。” 离西境府军不过一射之地的是他们晋国国都,又不是魏国,冯元明当然能在这劝他! 慎涞趁着二人剑拔弩张,好不容易插上话,“不义之战,正好以这理由伐之。” 卫玉思面色更难看了。 慎涞察觉到自己说错话,讪然道:“怎么了?” 卫玉思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先太子在他们那。” 两人了然。 郦佑上位本就不光明磊落,郦缙或许引狼入室,但有郦缙在西境府军,那终究也只是晋国内战罢了。 好手段。 慎涞在心中感叹。 突然很是好奇那位周国新君是什么人。 卫玉思不欲多说,朝两人拱拱手,便出去了。 一时静默。 “嗝。”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59节 慎涞打了个充满酒气的嗝,打破了眼前的寂静。 冯元明霍然回头,凌厉的目光吓得慎涞往后退了半步。 “告辞。”冯元明撇下这句话,匆匆踏出充满酒气的大殿。 慎涞一笑,“倒酒,倒酒,”他几乎止不住面上越来越大的笑容,“寡人今日,不醉不归!” …… 梁境。 梁主宓景朝面无表情地撇下从越国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晋军回撤国都,只是山高路远,若是在西境府军打下晋国都后再回去,那就成了天大笑话。 魏国力大不如前,便是如前,也难以以一国之力攻下周。 晋不在,越国就是个收过路钱的,越军上战场不倒戈是最好结果,指望他们有什么用?笑话。 眼下只有梁与魏。 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案上划过。 梁军还未至越境内,此刻撤回,损失不会太大。 倘若去了越,却没能攻下周,劳动大军,没有半分好处,还平白让周主怨恨,那才得不偿失。 虽然两者权衡,大军撤回更为稳妥,然而无功而返,他不甘心。 宓景朝若有所思地擦磨着茶案。 “陛下,陛下!” 宓景朝回神,皱眉道:“又怎么了?” 臣属快步进来,到宓景朝面前跪下,双手呈上一封信。 师焉的来信? 宓景朝接过。 印信却并非师焉,而是越主。 慎涞与他素无渊源,怎么会给他来信? 宓景朝心中一动,拆开信件。 慎涞在信里同他寒暄了不少废话,宓景朝耐着性子看下去,洋洋洒洒两张纸之后,慎涞才提到,周主想和宓景朝做几笔生意。 正儿八经的生意。 不过是梁地盛产大宗之物,以及,梁地所无物产之物。 譬如说,马匹。 梁地山清水秀,物产甚丰,然没有精良马匹,一是地方湿热,二是山地崎岖,不适合跑马,宓景朝在位时也尝试过命人培育。 然而素无传统,自己找不出好法子,旁边的晋与魏都不愿意襄助。 毕竟,每年卖给梁人马匹也是额一桩大生意。 若有可能,或许还能得来一批从西境而来的战马。 周朝这一年仗打不少,所用粮食太多,买粮不奇怪。 奇怪的是,向梁买。 周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越愿意为两国贸易提供便利,倘若做成,行军所耗费之巨不仅可以抵消,还能额外多出不少。 此外其中还有诸如染料布匹和胭脂一些用量不大,但价格不低的小生意。 见到自己即将攻打的国家君主来信居然能觉得喜悦,连宓景朝都觉得不对劲。 要怪只能怪师焉这个老匹夫把他拖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宓景朝把信扣下。 这封信不是周国使节送来,就算不成,他和晋、魏也不会撕破脸,此举可谓体贴至极。 只是,先前会盟昭告天下,贸然撤军,恐怕会被耻笑。 宓景朝默然地坐下,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若是退军,当有名正言顺的退军理由。 “陛下!” 宓景朝抬头,脸上流露出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希冀,“怎么了,可是周有了什么动向?” 那臣属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从袖中拿出一文,呈给宓景朝。 这是抄录下来的檄文,宓景朝一目十行地看过。 魏与周有旧怨,当年康宁公主嫁给魏太子师行之,不足一年便被折辱自尽,尸首还是在文帝登基后归还的,作为登基贺礼,骨殖和师焉的贺书一道送来。 若非李昭死的太早,周魏之战等不到现在。 檄文痛斥魏行无道之事,并且讲明了这是私怨。 既然是私怨,无关公义,何需他国出兵。 这时候出兵,反而陷自己于不义之地。 这封檄文,就表明了周主的态度。 他不在意先前哪国曾与魏联合,往事一笔勾销。 只要不再掺和周魏国战便可。 宓景朝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大笑道;“好的很!” 这位新君,当真有文帝遗风!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二更,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不好意思。感谢在2022-06-16 19:05:13-2022-06-17 12:1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我军踞险要之地, 尚有一战之力,若陛下下旨, 则臣等必不惮生死, 以身许……” “别念了!” 读信的臣属缩瑟了下,立刻闭上了嘴。 师焉脸涨得通红,吼道:“叫冯元明立刻回朝!眼下国中空乏,晋分身乏术, 倘若梁与周沆瀣一气, 欲威胁我朝当如何?他冯元明领军在外迟迟不归, 是要造反吗!” 书房中, 有臣子低声道:“陛下,冯将军忠心耿耿, 天地可证。” 一双浑浊的眼睛望过去,这双眼睛早无年轻时的锐利,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疯狂与痛恨, 他狞笑道:“你拿什么给冯元明作保?拿你的身家性命吗?” 那人顿时白了一张脸,频频叩首道:“臣不敢。” 书房一片死寂。 仿佛有人正在悄悄地看着他, 待他抬头, 那如影随形的黏腻视线又消失了。 明明书房温暖如春, 师焉却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已经老了,酒色丹药交攻加快了他的衰弱, 当年能策马扬鞭征战沙场的一方雄主,竟慢慢成了这个癫狂样子。 书房中不少人都是老臣,如今见到师焉花白头发下那双理智全无的眼睛, 心中唯有叹息二字。 却什么都不敢说。 毕竟上一次, 劝谏师焉的人的脑袋, 还悬在正阳门。 幸而已经入冬, 不然夏日一人头高悬,气味难闻,蛆虫遍布,他们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去,把鸡鸣寺的法师请来。”师焉沉声道。 “陛下是说,请鸡鸣寺的法师?”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战战兢兢地问了一遍。 一方砚台携带着风声飞了过去,咣地砸在了问话宫人的额角,砸的人一个踉跄,鲜血登时渗出。 师焉面色青白交织,“去!” 那宫人捂着额角,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至晚上,师焉终于将众臣放回。 书房重归一片安静。 师焉喘着气,然后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 什么都没有。 他心却没有就此放下,他慢慢转过头,在听到声响之前,又一次豁然扭头。 风声而已。 没有他想象中来找他索命的怨鬼冤魂。 师焉扶住了桌案,豆大的汗珠顺着遍布沟壑的脸淌了下来。 师焉在未登基前就在外领兵,他总能梦见尸山尸海,从前满不在意,甚至能呵斥梦中的恶鬼,嘲笑着他们,活着的时候不能反抗,死了,又能耐他何? 然而,他慢慢地老了。 他昔年受过的旧伤开始疼痛,他的四肢愈发乏力,他看不清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后来,连硬弓都拉不开了。 在他无论如何都拉不开硬弓的那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康宁公主。 他梦见了在大殿上,他侮辱康宁的那一夜。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0节 康宁不动了。 他无端地生出了恐惧,他伸出手,去扒开康宁黏在脸上的头发。 他看见了一张溃烂了大半的脸。 即便溃烂,骨相仍然很好看。 周国娇生惯养的公主,魏国的储君正妃,勾起了一个很艳丽的微笑。 唇瓣翘起,慢慢拉长,扭曲,最后变成了大笑的样子。 因为溃烂,师焉看见了公主森白的牙齿。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梦中的鬼感到恐惧,他醒来时满身冷汗,汗水弄湿了寝衣。 后来他总梦见康宁。 梦中的康宁一点都不怕他,哪怕他拿出国君之威呵斥康宁滚出他的梦境,他记忆中无甚心机,又胆子极小的公主总会勾起一个嘲讽的冷笑,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变成厉鬼。 他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 然而最近,噩梦有成真的趋势。 他时而能听到叹息,时而能听到女子移步时头上珠翠发出的声响,可当他回头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感觉,几乎能把人逼疯。 “叫太子来,叫太子来!”师焉安静了一瞬,突然咆哮道。 有宫人快步出去寻师行之。 宫人跑到东宫,却见几位大臣刚刚从东宫走出,他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只快步走了进去,见到师行之哭着下拜道:“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师行之放下书。 男人俊逸的眉眼中似乎笼罩着难以言说的厌恶,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宫人磕得渗出血的头,慢慢道:“去。” …… 五日后。 大军缓缓撤出。 慎涞欢欣雀跃地给冯元明准备送行酒。 冯元明公务在身不能喝酒,他知道。 所以他特意准备了烈酒。 不同于来时的春风得意,将要一展抱负,回去时连冯元明神情都有些萎靡低落,慎涞端起酒,递给冯元明,“寡人敬将军。” 这次冯元明没有推辞。 他一口饮尽了慎涞送来的烈酒,喝下眼眶都被熏得发红,这个铁一般冷硬的将军低声道:“越主与周主联合,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知道了? 慎涞一笑。 男人其实生得好皮囊,可惜纵情声色,眼下总有一道青黑,显得极疲倦恹恹。 这一笑,却比从前都真情实感,显得有生气不少。 “与虎谋皮未必自取灭亡,与尔主才是。”他悠悠道:“尔主可说过,若攻下周,回程路上即灭吾国?” 冯元明骤惊,锋利的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慎涞的脸。 眼下周军就在边境蓄势待发,慎涞知道,冯元明不敢。 于是他愈发肆无忌惮,嗤笑一声,“师焉年轻时算个雄主,可惜老了昏聩不堪,冯元明,寡人有惜才爱物之心,给你指一条明路,与其对师焉愚忠,不如转而投奔师行之,兴许,” 酒杯倏地落地。 破碎声让冯元明心绪更加不定。 慎涞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兴许,还能留你一全尸。” 说完,笑脸又扬起,“寡人送将军,祝将军,一路顺风。” 目送着冯元明的背影,慎涞冷笑。 师焉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先娶了李氏女,又磋磨得李氏女自尽,之后将尸骨作为登基贺礼送还给李昭,他是笃定了周国永远是一个弱国,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吗? 有前尘如此,不怪新君昭告天下,说两国乃是血仇。 但这都和慎涞没关系。 慎涞心情很好,自从师焉给他写信,向越国借道之后,他的心情从未有这样好过。 指腹擦磨,触碰到了一枚精致的指环。 乃是周主派人送来的礼物中的一样。 玉质触之若凝脂,偏偏又凝着一片血似的艳红,虽然是送姬妾的饰物,慎涞却很喜爱。 以后若有机会,他当真想见见这位新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李成绮放下信,失笑道:“姜涵沅还是太着急了。” 谢明月搁下笔看他。 “频频询问朝廷何日可出兵,孤先前允诺越主,不会在越国繁华处开战,”李成绮道:“算算时日,还需半月。”他在笑,露出了两边酒窝,“一想想师焉近在咫尺,孤就觉得欢欣。” 然而他眼中却毫无笑意。 谢明月伸出手,轻轻地顺过李成绮的长发。 李成绮就势靠过去。 有孕之后他极易乏累,这样亲密的行止几乎再不避人。 倒是臣下看见了目光游移,尽量让自己装得什么都看不见。 李成绮仰面看谢明月,发觉他发上的簪子有几分眼熟。 “孤送的那支?”李成绮伸出手,却碰不到,谢明月垂首,方便李成绮去摸他的发簪。 “是。” 谢明月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安静地低头看奏折。 李成绮躺在他大腿上,目不转睛地看谢明月。 幸而此刻书房无外人在,不然就算把眼珠子抠出来也没法假装看不见。 谢明月有几缕长发垂落,正要伸手撩上去,却被李成绮按住了手背。 谢明月便不动,任由着李成绮玩他的头发。 长发擦过嘴唇,弄得有点痒。 李成绮低声道:“你连头发上都有一股药香,你莫非是药草成了精吗?” 谢明月笑了笑,“陛下先前明明说臣是蛇。” 手指绕着长发玩,“你竟还记着?” “陛下所说,臣一字一句不敢忘。”谢明月恭谨回答。 只听这两句,当真会以为君臣二人在说着什么再正经不过的话。 将长发绕到指上,李成绮落下一吻。 “谢卿,孤发现,卿很喜欢同孤以君臣相称。”李成绮半眯起眼。 明明一口一个孤,一口一个卿的是李成绮,却说他愿意以君臣相称。 谢明月有点无辜地看向李成绮。 “尤其是在,夜中。”皇帝道。 谢明月批阅奏折的手顿了下。 “是吗?”谢明月若无其事地问,“臣不觉得。” 往往谢明月在反问的时候,便是他对一件事的回答。 李成绮闭上眼,不再同他说话。 时间慢慢地流淌。 过了一刻,原本睡着了的李成绮却睁开眼睛,“谢卿,不解君意,可做不得好皇后。” 谢明月想了想,蓦然笑了,俯身,在李成绮因为翘起唇角而露出的酒窝上落下一吻。 李成绮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边脸颊。 谢明月又顺从地吻了上去。 而后,手指落在了李成绮的嘴唇上。 谢明月就这样俯身看他,等李成绮不满地扬眉看他,才低头去亲他。 趁着空当,谢明月沉声道:“陛下是在罚臣。” 其中深意,他们二人都明了。 站在御书房外原弘手抬起又放下,与站在外面守着的护卫交换了个眼神。 这可真是,年富力强啊。 原弘心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结。 那个回到过去撩拨谢明月的番外,在写了在写了,写了四千字才拉了个小手。(叹气)感谢在2022-06-17 12:10:02-2022-06-17 21:3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1节 第112章 半月后, 姜涵沅终于等来了朝廷允准出兵的诏令。 又三日,周魏两军相遇。 周军经过数年改革, 甲坚兵利, 不是当年羸弱残部,况且有西境府军做例,全军上下无不指望开战,建功立业, 封侯拜相, 因而甫一接到诏令, 行军如风, 可谓虎狼。 见到魏军,加之昔年耻辱,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怎不奋勇杀敌? 不用于周全军士气高昂,包括冯元明这个主帅在内的魏军上下都觉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又恐周军追上,全军惴惴, 士气低落。 两军交战猝不及防, 魏军已将至国境, 难免松懈,因而毫无准备, 和枕戈待旦的周军全然无法相比。 首战,即是大捷。 攻破南岭天险,长驱直入。 诸国哗然。 如慎涞这样早早选择周国的虽愕然周军勇武, 但心中欢欣无可言说。 毕竟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周国上, 若魏军势不可挡, 竟能打回来, 第一个灭国的定然是他越国。 慎涞心情大好,不忘给新君送礼,周国地大物博,诸物不缺,且新君后宫乏人,连首饰珠宝都送不得了,思来想去,新君刚刚与谢明月成婚,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就命人送了点药。 因为越君好声色,一月有十几日浸在后宫中,还有小半月出宫玩乐,男女荤素不忌,只徒享乐。 所以用于房中的药越国宫廷不知凡几,种类多样,用法繁多,且经过上百位太医的完善,所用药材都是最好,对人体毫无损伤。 他特意命医官选了了二十多种派使节送去。 不同于他的喜悦,宓景朝则是庆幸。 庆幸得罪周国新君,还为两国增加了生意往来,填充府库。 至于晋国朝堂上下心早就凉透了,郦佑原本等着联军攻周时能缓解自己所受的压力。 不曾想,周军势如破竹,有北府玄甲军大破魏军,西境府军自然也不愿意示弱,愈发英勇,国破之危,已近在眼前。 郦缙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登基之后的图景,催促愈发着急。 不久,一封从西境府军中发出的信,到了李成绮手中。 两线同时作战,对国库压力不小,幸而有先前充盈。 李成绮拆开信。 陈椋简略地和他交代了一下战况,攻下晋国国都已是确凿之事,然而经过经日相处,陈椋以为,郦缙很会做戏,伏低做小,低声下气,从不与周军中任何一人有冲突。 一个人能在逃亡故国十几年后仍旧锲而不舍地坚定志向,去国十几年,朝中仍有人愿意支持他,本就可以说明他心志之坚,能力之强。 至少,很得人心。 晋国,魏国。 李成绮沉思。 同时治理起来过于困难,况且不同于师焉不断,民怨盈天,郦氏一族还没到尽失人心的地步。 他们需要一个驯顺的傀儡,但绝不是郦缙。 李成绮回了些褒奖的话,在最后写道:必要时杀之,另从宗室中择选新君。 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成绮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只有谢明月一人出入长乐宫无需宫人通报。 “回来了。” 他说的随意,就好像寻常人家似的,却听得谢明月心里发烫,“是。” 谢明月身上带着外面的冷气,故并没有立刻过来,先解下大氅,在铜炉前驱了驱寒气,才走过来。 “下雪了?”皇帝将信装好才抬头问道。 “细雪霏霏。”谢明月回答,将一极精致的螺钿紫檀盒放到了案上,对李成绮道:“是越国君送来的贺礼。” 今日便是越国使节到来,除却带来了一应越国特有的礼物外,还有这个,且有慎涞手书一封,要一并送给李成绮。 李成绮把陈椋的信给谢明月,让他再看一遍,自己则打开了紫檀盒。 盒中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瓶瓶罐罐。 李成绮随便打开一青玉小盒,刚一打开,就有甜暖香气萦绕。 盒子内的东西都事先检查过无毒,不然也不能呈到李成绮面前,所以他开的很放心。 绕开瓶底,但见有酥雪二字。 李成绮只觉这东西很像用在脸上的,有点疑惑。 他着女装的事难道都传到慎涞耳朵里了吗? 信乃是厚厚一沓。 李成绮:“……” 慎涞到底在干什么。 他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纸张。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发现这不是信,而是在介绍盒子里的东西名称用法与用量,还有原料,和制作这些东西原料所需要的数量。 酥雪好巧不巧就在第一页。 李成绮看过,神色诡异。 谢明月半天没听到李成绮出声,抬头,正好对上皇帝说不出神色的脸。 “陛下?” 李成绮问:“你看完了吗?” 谢明月颔首,“臣看完了。” 然后就被塞了一沓纸。 谢明月快速看了几行,表情也有些微妙。 片刻后,李成绮才慢慢道:“慎涞能左右逢源这么多年,送礼确实会投其所好。” 谢明月听出他在开玩笑,摇头失笑。 能研究出这么多这个玩意,李成绮难免生出一种敬服的情绪,倒不是敬服这些东西,而是敬服慎涞这么折腾居然还没死,身体调养得实在不错。 李成绮提笔,决定给慎涞回书一封,感谢越君好意,顺便问问,慎涞是怎么保养身体的。 他对慎涞的养生之术很好奇。 谢明月拿起那盒被李成绮拧开的脂膏,送到鼻尖下闻了闻。 李成绮分心问道:“谢卿不妨猜猜,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谢明月见下面有酥雪二字,想起方才所见,顿了顿,“臣,仿佛知道。” 李成绮撑着脸,“以谢卿的医术,觉得这东西当真如药方上所说的那般神奇吗?” 谢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喉间微干,回答道:“臣只能同陛下保证,这无毒。” 至于到底如药方所言,谢明月当真不知。 但他不介意知道。 …… 不同于众人心中所想,北府玄甲军所到之处,却并无烧杀抢掠之事发生,军纪甚严,令行禁止,大军驻扎城外,所用粮草除却后方供给,还有大部分都来源于城中囤积的粮食,拿足大军所需,倘有剩下,皆散给百姓。 自从师焉老迈昏聩后,朝廷征收赋税连年递增,又赶上饥荒年,官府非但不放粮,却与商人勾结,囤积居奇,大肆搜刮民财,百姓苦不堪言。 玄甲军到了,非但没行无道之事,还有粮食发出,竟比先前官府还好。 况且军士只杀负隅顽抗者,于百姓无犯,便更得人望,也更坚定了不反抗的想法。 玄甲军中也有不少出身世家者,每到一城,也去同世家相谈,毕竟对于世家来说,世间无万世帝王,世家却永存,与王朝同生,却不同灭。 有这些素来在地方就有人望的世族宣扬,玄甲军更得人心。 但大部分,都在观望,倘若魏能涅槃,则不开罪于魏军,若周大获全胜,新君也会与他们合作。 指望着玄甲军暴行激怒百姓,使百姓不得不反抗的魏朝廷上下不由得失望至极,亦无比慌张。 而更令他们害怕的是,师焉病倒了。 “滚,滚出去!” 师行之还未踏入寝宫,便听师焉在里面大吼,紧接着是器皿碎裂的声响。 师焉的声音沙哑而癫狂,从最里面传来,“你们这些恶鬼,能耐寡人何?!来啊,寡人的人头就在这,谁敢来取!” 师行之神情淡淡,问跟在他身后的宫人道:“父皇这样多久了?” 那宫人低声道:“已有半年多了,先前只说有异响,奴婢等都听不见,整夜整夜燃着明烛,之后又说看见人影,亦不见踪影,起先只在夜里,现在,青天白日都看得见了。” 师焉病得愈发重了,大小事务都落到了师行之身上。 奈何他主政数十年,从未放权,又忌惮太子,不让太子学任何与军国大事有关的任何知识,以至于现在师行之处理器事务也很是吃力。 师行之点点头,拿着看过奏折往里走。 “李暶,你不是想杀寡人吗?”狞笑声回荡在寝宫中,因不能见风,窗子都紧紧封着,四面垂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腐臭味,怕烛火点燃帘子,这一段半点光芒都没有。 好像,在走入坟墓一般。 听到熟悉的名字,师行之脚步一顿。 “你这样遮遮掩掩是什么本事,何不正大光明地来取寡人性命?你来,叫李昭也来的!” 师行之薄唇微抿,撩开帘子,大步走进去。 寝宫正殿,却透亮如白日,各处都点着长烛,经年累月也不熄灭。 更难闻了。 师行之将奏折放到案上,道:“父皇,儿臣来了。” 师焉通红的眼睛猛地盯上他。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2节 师行之已然习惯,跪坐在案前,询问道:“父皇可要看吗?” 师焉看到自己这个素来懦弱的儿子,浑浊的眼珠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这张脸,好像第一次见到一般。 而后,猛地掷出自己手中的汤药碗,狠狠砸向他的儿子。 砰的一声。 宫人惶恐地看过去,但见一道鲜红从师行之额角淌下。 然而无人敢动。 师行之触怒师焉,只会受伤,而倘若他们引得师焉不满,则必死无疑。 “你怎么敢来见寡人?”师焉额上鼓起道道青筋,“你怎么敢来!你不是要杀了寡人来讨好李昭吗?!杀啊,寡人就在这!” 大军节节败退,几乎要退到都城,外面流言不断,居然有人传,倘若师行之手刃生父,则周主非但不会杀他,反而会给他封侯,予一生富贵。 这让师焉如何能容忍? 师行之也不辩解,反而问道:“父皇要看吗?” 他的顺从在师焉眼中就如同默认一般。 从前师焉喜欢师行之的温和恭顺,年岁渐长,却觉得他别有用心,装得不争,不过是为了迷惑自己。 他容不下,却不得不容下。 “滚!”他大骂道。 师行之放下奏折,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太子脸上的伤痕引得群臣震恐。 在他们看来,此刻癫狂的师焉还不如死了更好,先前有臣子小心翼翼地向师焉提出向周议和,称臣以保全宗庙,竟被拖出去,活活打死在了内廷。 师焉要死战到底,他疯了,还要拖师氏一族,拖整个魏国陪葬! 当年若非师焉辱康宁公主,两国此刻还是两姓之好,怎就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 倘若师焉再发疯,连太子都杀了,他们这些臣子又能指望谁? 还不如…… 有人悄声提出了一个想法,众人震悚,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杀了师焉,以平周主之怒。 一拍即合。 入夜。 师焉寝宫处灯火通明,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待师行之匆匆赶到时,寝宫庭院内已然安静了下去。 大半朝臣都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被火把照得闪闪发亮,宛如一团团鬼火。 师行之心中升起一种浓浓的不祥之感,他快步跑了进去。 挡风的帘子大半被扯了下来,上面,还沾着不少还未冷凝的血液。 地上湿滑,竟全是人血。 师行之只觉得头晕目眩,强忍着恶心往里走,“父皇。” 血腥气越来越浓。 “陛下。”有人唤道。 师行之以为师焉在里面,跑了过去,“父……” 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唤陛下的人转过来,身上漆黑的袍子都被血染红了。 师行之认识他,他是禁军统领卜英卫,正是上月被打死的文官的兄长,因为兄长,他被杖责六十,足足半月不能下床。 而他身边,那倒在床上,双目暴出,死不瞑目的男人,不正是他的父皇?! 不知道师焉死时经历了什么,身下污秽之物狼藉一片,竟被吓成了这样。 浓烈的恐惧几乎让师行之动弹不得。 “陛下。”卜英卫道。 外面涌进来一群人,口中呼道:“陛下——” 师行之失色,“我?” 一老臣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陛下暴病而逝,请太子上位,与周议和,以终结战事,免除生灵涂炭之危!” 他们已经杀了师焉,不在乎再杀他一个。 倘若他不听话,那大可换一个更听话。 师行之听到自己回答,“好,好。” 他牙齿都在打颤。 于是众臣皆涕泣,仿佛见到了曙光。 师行之僵硬地转头,看向已经僵硬了师焉尸体。 是父,是君,两人之间却还隔着深深仇怨,然而看到师焉死得如此狼狈,师行之却还是红了眼睛。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做不得合格的皇帝。 他确实心软,庸懦,无能。 他谁都保护不了,只能被推着前行。 如多年前的康宁,如多年后的魏国。 作者有话说: 气氛到这了,先更一章,下章完结,今日更。 前天写了包括番外在内一万一,写完晚上去打了球,第二天起来手腕完全肿了,就休息了一天,不好意思。感谢在2022-06-17 21:32:47-2022-06-19 19:1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正文完结 “什么?”李成绮霍然起身。 “回陛下,”臣属又说了一遍,“魏国皇帝急病驾崩了,因在战时, 葬仪一切从简, 人已下葬,新帝明日登基。” 葬礼持续了不过三日就下葬,足可见师焉已经尽失人心。 然而新帝登基如此匆忙,说明, 战事迫在眉睫,急需有人出来收拾残局。 谢明月扶着李成绮坐下。 “他死了?”李成绮深深拧眉。 在李成绮的印象中, 师焉一直个高大精壮的男子, 所以李成绮根本没想过,会出现他还没杀师焉,师焉却得急病暴毙这种事。 “疾病暴毙,”他沉吟道:“孤却不相信。” 谢明月柔声道:“师焉行事昏聩, 晚年愈发暴虐无道,”他起身,为李成绮端来热茶,“明为急病, 实则宫变亦无可知。” 茶水温度正好, 李成绮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冷笑一声,“宫变?可惜了,师行之没有那个胆子。” 师行之性格温吞, 谦谦公子, 温润如玉。 可惜, 温吞太过就成了庸懦。 谁都敢发动宫变,唯独师行之不敢。 “既然新君登基,或许不久之后,魏便要来人和谈了。”谢明月道。 李成绮笑,眼睛弯做一线,看不见漆黑的眼珠,却没有遮住原本的锋利,反而令人愈发胆寒,“孤眼下不与他谈,”皇帝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告诉姜涵沅,打下国都,挖了师焉老匹夫的坟,就在国都正阳门那悬他首级半年,尸骨,烧了吧。” 挫骨扬灰! 书房中众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与师焉素无交集,就算师焉先前联军攻周,也不至于在人死之后挖坟掘墓鞭尸。 “陛下此举,或许会引得师氏王族抵抗愈发激烈,不利于我朝长久治之。”有人斟酌劝道。 除却血海深仇,没有听说过哪个皇帝将另一国家的皇帝挫骨扬灰的。 后世史书上,难免要多一残暴之名。 李成绮笑,“言之有理,孤却忘了这一条。” 那人还没等松一口气,便听李成绮寒声道:“谁若反抗,则杀之。”皇帝慢条斯理,“一人反抗则杀一人,百人反抗则杀百人,若师氏全族当真有骨气,举族抗之,那就,灭族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几乎将书房中的众人砸懵了。 皇帝并非嗜杀之人,他只会判断这件事如何做有利,倘若杀人可以树立威信,杀一儆百,那么杀了无妨,倘若邀买人心能换得稳定,那就怀柔治之。 自从登基以来,这位不及弱冠的帝王给他们带来的惊喜太多了,让他们甚至不由得相信,这个世间当真有天生帝王,不然如何解释,一个藩王之子,竟有如此能力心境? 他从未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厌恶,这是第一次。 群臣骇然。 陈一白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谢明月身上。 从前他还觉得皇帝与一男人成婚荒谬,今日却发现,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谢明月,竟没有可以劝住皇帝了。 突然被数十道恳求一般的目光看着,谢明月神情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感受到。 李成绮却感受到了,冷冷道:“今日到此为止,散了吧。” 群臣鱼贯而出,大多欲言又止,然而面对着皇帝冷若冰霜的脸色却什么都不敢说了。 倒是越来越像先帝。有人在心里嘀咕。 不少离开时还多看了几眼谢明月,似乎把期望都寄托在了谢太傅身上。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3节 谢明月轻轻道:“陛下。” 李成绮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讲。” 倘若谢明月不是太了解李成绮了,或许当真会把这个笑容理解成鼓励的意思。 谢明月在李成绮莫测的目光中继续道:“方才御膳房的人来问,今日晚膳,可要如前日一般,多做些酸辣的?” 李成绮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了这么一句话,一时竟不知道该回什么。 “陛下?”谢明月好像在疑惑李成绮为什么不回答。 李成绮顿了顿,“如昨日吧。” 谢明月颔首,“是。” 于是起身,吩咐下去。 李成绮:“……” 望着谢明月离开的背影,李成绮道:“没有其他话要与孤说?”他嗤笑,“谢卿,你可知道孤,今日不说,之后迂回着说,可想都别想。” “臣还想问,”谢明月回首,“新茶陛下还喝得惯吗?” 李成绮看他。 谢明月与李成绮对视,淡色的眼睛显得极温润。 谢明月的眼中,除了他,什么都无。 李成绮心中的火被拂去大半,本想忍着,却没忍住,半晌笑了出来,“喝得惯。” 谢明月看起来放心不少。 谢明月给李成绮端了茶点过来。 他总对这点小事乐此不疲。 从李成绮饭食用具,再到衣服饰品,非要经过他手才行。 李成绮吃了一小块就放下,问谢明月,“为何不劝孤?” 谢明月愣了下,好像没反应过来李成绮他劝什么,沉默一息才想起来,他道:“臣以为,诸位大人多虑了,此举或许会引得师氏愤怒,然师焉行无道数年,人心向背,百姓只会觉得大快人心,天下从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师氏王族的愤怒,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成绮点头。 “这就是你不阻止孤的理由?” 对上李成绮漆黑一片的漂亮眼睛,谢明月苦笑了下,“臣有罪。” 李成绮贴上他的皮肤,“什么罪,讲。” 谢明月颔首,“方才对陛下所说种种,都是臣编出来的,臣之前并没有这样想。” “那你,”捏起下颌,手指压在谢明月嘴唇上,李成绮半眯起眼,帝王的压迫显露无疑,“是怎么想的?” “臣在想,陛下高兴就好。”谢明月温声回答。 在他的眼睛里,李成绮看到了真意。 即便是帝王,亦不能做到绝对的理智。 昔年会盟之辱,灼灼受摧折后自尽的血仇,几次讨要公主棺椁无果,李昭登基后,师焉竟以尸体作为贺礼,将灼灼送回,之后对边境几多骚扰,暗中为夷地输送钱粮,还找来了李晞,意图取而代之,一桩桩一件件,李成绮只是鞭尸而已,没杀师氏全族,他脾气已好得近乎圣人。 现在终于到了能雪耻的时候,竟为了莫须有的大局让李成绮忍耐,难道不可笑吗? 湿润的舌尖轻触手指,明明微凉,却烫得李成绮几乎收回手。 指下微微用力,李成绮贴近,叹息道:“谢卿,你当真很适合做个佞臣。” 谢明月却将他揽入怀中。 他的臣下低声道:“陛下,臣只想要陛下高兴。” 李成绮闭上眼。 所有的怒意尽数被平息了下去。 “还有,既然要谈,要师行之来我朝谈。” “臣明白,臣会准备好的。” 手指轻轻划过长发,谢明月安抚一般地轻抚李成绮的脊背。 又十日,国都破。 师行之入周。 其实现在已无谈的必要,尘埃落定。 师行之来,是为呈上帝王印信与山河图,向周称臣。 因尚算戴罪之身,入城之后便不能乘坐车马。 周朝百姓无不知晓今日魏国君臣一行入宫,皆在街头翘首以盼。 使臣脸色被看得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加快步伐向前走,然而无论到哪,都有百姓围观,哪怕今日下了小雪,天气寒冷。 “周主欺我等至此!”咬牙低声道。 师行之面无血色,摇头不语。 那目光刮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笑语嘲弄不断,针扎一般地刺入他的耳朵。 “亡国之君不过如此……” 那声音萦绕在耳边。 他只觉溺水般地窒息。 无端又一次想起灼灼,灼灼当年身处远离故国万里的他国,举目无亲,如履薄冰,生怕踏错行错一步,受辱之后鼓起勇气告诉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夫君,得到的只有一声叹息。 她当年,又该有多绝望? 好不容易走到宫门口,侍卫看见一行人身份的证明,嘲弄一笑,将文书扔回,“进去吧。” “你……” 这文书正好打中一人的脸,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物,怎么受得了这般侮辱,当即便要发怒。 可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身后的人拦住。 那护卫嗤笑一声,“丧家之犬,摆什么架子?” 搜过身,才有太监引路。 毕生所受之辱,今日尽数尝了个遍。 然而,今日耻辱,同被劫掠杀死的边民,同自尽的灼灼,同那些今日始得安息的亡魂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却并没有将他们引去太极殿,而是另一殿。 他们这样的身份,甚至不配在太极殿见皇帝。 可任凭如何不满耻辱,都无济于事。 在遭至无数打击,又目睹了父亲陵寝被掘,鞭尸悬首的场景后,师行之大病一场,来时病犹未好。 一行人踏入正殿。 “拜——”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师行之跪下,叩首。 即便这个场景在他心中模拟过了无数次,跪下时,仍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起——” 他起身,奉上装有印信、国玺、山河图等物的托盘上前。 他不敢抬头,一直走到帝王面前。 李成绮先看了眼苍白消瘦的师行之,目光又落在了他捧着的托盘中的山河图。 白玉所制,金线编织,合上,比笏板宽二指,却极厚重。 李成绮手指贴在山河图上。 师行之只看见了一只雪白细腻的手。 然后,这只手拿起了山河图。 师行之阖目,尽量让自己面上不流露出半点痛苦。 让国君亲手呈上象征着国君威势的一切,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李成绮拿起山河图,觉得很是趁手。 然后,一板子狠狠扇在师行之脸上! 殿中臣子俱惊,从魏国来的一行人脸色涨的通红,还未扑过来,就被护卫一把按住。 “周主!” “周君何意,我主已按君心意行事,何必再辱之!” 太沉了。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想。 他之所以不在太极殿,是因为太极殿人太多了,他不愿意让很多人看见他不熟练的打人姿势。 师行之本就虚弱,山河图又厚重,竟被一下扇到在地。 谢明月立刻看向李成绮的手。 众臣只在他眼中看到了类似于陛下手疼不疼的关切情绪。 山河图咣当一声落地。 倾国至宝,被李成绮向丢一件废物一样随手丢弃了。 师行之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口内都是腥气。 比伤口更疼的是心。 他知道自己使命未完,挣扎着站起来。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4节 李成绮轻轻一笑,微微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对师行之道:“先帝要孤问你,当年求娶灼灼时,你说过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师行之闻言,顾不得什么了,霍然抬头,在看见李成绮的脸时,瞳孔骤缩,“李……” 李昭?! “你还记得吗?”李成绮温言问。 师行之此刻心乱如麻,喏喏喃喃了半日,“我会……” 我今日同储君发誓,若我能迎娶灼灼,当以倾国富贵聘之,以真心实意待之,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灼灼自尽。 这就是,师行之的,永不相负! 李成绮声音轻缓,甚至有些循循善诱,“孤可以饶恕师氏族人,但代价是君。” “我?”师行之猛地回神,“我愿意赴死,” 李成绮抬手,打断了他,美丽的眼睛里是一片冰冷的笑意,“孤为何要你死?孤只是依律,将罪臣,没为奴仆。” 师行之一愣。 随行臣子亦愣住,还没等师行之回答,便听后面群情激奋,“不可!陛下不可!” 若为官奴,才是真正的,磋磨和折辱。 何况,何况师行之是一国之君。 师行之嘴唇颤抖。 既然如此,他情愿去死。 “孤可饶是师氏族人,在都城中负隅顽抗者,孤亦不会株连家人,且都城不可一日无人看顾,孤还会给一帮老臣,官复原职。”他轻轻笑道,力图让身后的人也听见。 果不其然,随行而来的魏臣听到这,已经没有声息了。 他们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师行之身上,让师行之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了那些鬼火一般的目光。 他不愿意。 可是,如果他不愿意,那么师氏一族会遭至什么? 就算他不愿意,李成绮就没有其他手段折磨他吗? “你可以慢慢考虑。”李成绮偏头一笑,笑容明艳得几乎可以蛊惑人心,“孤给你一日。” 宫人捡起山河图,为李成绮奉上。 皇帝看也不看一眼。 方才拿起,只是为了寻一件趁手打人的工具。 打轻了无用,打重了手疼。 虽然李成绮是真想杀了他,但杀了师行之,于他而言是解脱。 要留着,慢慢摧折才能稍微消解李成绮心中之恨二三。 皇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太监察言观色,道:“退——” 出了正殿,李成绮道:“谢卿,今日景色甚佳,陪孤走走。” 谢明月领命。 宫人太监一概不带,只有两人。 大氅曳地,擦过刚刚下了一层的雪花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 李成绮东拐西拐,不知绕到了哪里。 旁边是一宫室,因为无人居住,显得格外冷情。 庭院中却种着一棵红梅,枝干虬结,看上去很有年头。 此刻,开了满数艳红的枝条从院中伸出。 雪中红梅,艳丽如血。 李成绮脚步猛地一顿。 “陛下?” 李成绮忽地笑了一声,这笑声又低又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却仿佛又释然。 风吹着。 “十几年前这里失过火,树烧死了,孤每次来时,看到的都是黑乎乎的枯枝。” 后来他病重,看见那伸出得,焦炭似的,却好像在向他求救的枯枝竟吐出一口血。 便不再来。 他常去康宁墓前,却再也不来康宁生前曾住过的宫室。 今日来,不想,他以为早就死了树,竟开花了。 “枯木再开,是好兆头。”谢明月劝慰道。 李成绮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宫室门前,顿住脚步,转身而去。 “走吧。”李成绮笑着朝谢明月伸出手。 他眼角似有晶亮,但或许只是雪光映照。 两人走回长乐宫。 穿得多而厚,便不怎么冷。 两人安静地坐在一处。 李成绮昏昏欲睡,靠在谢明月肩头,低声道:“谢卿,孩子叫什么想好了吗?” 谢明月沉默一息,“不曾想好。” 谢明月想过无数名字,可不论什么名字,他都觉得不合适。 也不是不合适,而是配不上。 李成绮不太会起名,他也算饱读诗书,正因为饱读,所以全是从诗词中摘出来的名字。 手掌轻轻压在小腹上,李成绮自己都觉得很奇妙,他随口道:“大名不好起,先叫个小名吧,取个随意些的,好养活,比如说,”他突然就笑了,“小名叫好养。” 谢明月;“……” 也不必。 李成绮阖上眼,“那叫什么?” 谢明月握住他的手,轻声回答,“臣慢慢想,好吗?” 李成绮已睡着了。 铜炉内,银炭炸开,发出爆裂的咔咔声响。 暂且抛却国事,偷得二刻闲暇。 可以慢慢想来。 相伴岁月长。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在后。 新文安利《魔君他一心求死》 白昼游是个修为高强的魔君,千年未尝败绩,悠悠岁月实在无聊,他放任了仙门唯一可能做他对手的明霁色成长,并且最后被明霁色一剑贯穿胸膛。 可惜明霁色少遭师门中人暗害,根基不稳,这一战,亦使他身死道消。 白昼游再醒来竟在千年前,而此时的剑尊明霁色,尚是个未入玄霄派,紧张地等待着长老择选的普通少年。 隐匿身份在其中的魔君遥遥一点明霁色,朝着对掌门粲然笑道:“师兄,我要他。” 明霁色聪慧绝伦,天赋奇佳,比上一世更好,白昼游自觉到了时候,亲手奉上自己的佩剑,哄他道::“乖,霁色,杀了我。” 面对着第一次抖得握不住剑的小徒弟,白昼游叹了口气,“霁色,一个人若是活得太久,这世间除了死,就再也没什么能让他觉得疼了。” 少年猛地抬头,生生咽下那句最大逆不道枉顾人伦的话,哑着嗓子回答,“不一定要用剑,我也能让师尊觉得疼。” 这一次白昼游还是没死成,假死回到魔界后,他沉思许久,将原因归结为明霁色不行,遂决定再找几个天赋奇佳的学生。 一个不行,就找两个,两个不行,就找一堆。 上界皆知,明霁色师尊死于魔族之手,为防止魔族再次作乱,明霁色独守玄境近百年。 可就是本与魔族关系势如水火的仙尊,竟离开玄境,直入魔界,对正要带着弟子出门历练的魔君笑得温柔而疑惑,“师尊竟为了他,不要我?” …… 白昼游是喜欢疼的,所以在灵力被禁锢的那个夜晚,他最体贴的学生放大了他的五感,令他久违地感受何为濒临死地,挣脱不得的无力,无穷无尽的炽热中,仙尊咬着白昼游的喉结轻轻问道:“师尊,这次可还疼得满意?” 偶尔让人摸不着头脑(物理层面)神经病受x前期勉强正人君子疯批攻 第114章 番外一 少年事 陛下多病, 时常不能上朝,故今日内宫传来今日不朝的消息时,众臣早已习以为常, 并不十分惊讶, 照例请皇帝保重身体,便各自散去。 谢明月独自站在太极殿阶前,犹豫一息,转身向下走去。 自皇帝登基后, 他与李昭关系微妙,虽还存着昔日旧情, 但到底中间已经隔了一道名为君臣的天堑。帝王不愿示弱, 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病中来探望,其中,亦包括了谢明月。 尤其是谢明月。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5节 “谢大人, 谢大人!”有宫人在后面叫喊。 谢明月停住脚步, 转身看去。 那宫人跑的气喘吁吁, 见谢明月回神,面上喜色溢于言表,“陛下请您去长乐宫。” 谢明月静默须臾,“是。” 这不太不像李昭了。 不像到谢明月甚至要怀疑, 皇帝生病只是个借口,叫他去长乐宫是为了能在内宫中就将自己诛杀。 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李昭总不会是因为生病虚弱,才非要见他不可。 宫人见谢明月面无表情, 大气都不敢喘,跟在谢明月身后,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不同于其他人, 谢明月去长乐宫可谓轻车熟路, 李昭刚登基一两年时,他几乎日日都要被皇帝召去。 长乐宫比往日都要安静,甚至无太多宫人在。 季氏快步迎上来,见了一礼,道:“谢大人。” 那种奇怪的慌张感觉在谢明月心中挥之不去,“陛下怎么了?” 季氏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道:“请大人随我来。” 谢明月跟着季氏进入内殿。 奇怪的是,不像从前李昭生病时,内殿并没有半点药味。 季氏将谢明月领到帐前,亦心乱如麻。 可除了谢明月,她竟也想不到谁能解眼下之困局,低声道:“陛下在这,请谢大人陪一会陛下。”说着,见过礼退下。 今日简直处处透着诡异,就算拉开帐子,里面埋伏着刀斧手,谢明月都不会觉得惊讶。 但他相信,李昭不会在长乐宫杀人,也相信,李昭现在不会杀他。 至少现在不会。 他缓缓拉开帐子。 一道微弱的力量徒劳地阻拦了一下。 谢明月手顿住,“陛下?” 那边没有回答。 谢明月心中一紧,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一把扯开帘子。 李昭不在。 也可以说,他在。 饶是谢明月自觉镇定,此刻还是惊得眸光巨震。 “陛……陛下?”他艰涩地开口。 床上不见李昭,却只见个小孩,五六岁的样子,生得冰琢玉刻一般,令谢明月惊讶的却不是李昭床上突然出现了个小孩,而是这孩子几乎同李昭长得一模一样,连眼睑上的红痣都生在了一处! 便是亲生,也做不到如此相似。 谢明月这时才明白为何整个长乐宫都如此异常。 不见君王,只见一与君王一模一样的小孩,季氏能如此冷静,已算得十分好了。 这到底是李昭,还是什么,精怪所化? 谢明月不足一息便收敛了脸上的惊愕神情。 不妨尝试着同这孩子说话,看看到底能问出什么。 那孩子脸上还有泪痕没干,看向谢明月的眼神警惕而恐惧,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一松,奇怪的很,好像是本能一样的东西告诉他,眼前的人可以信任。 对于幼年的李昭来说,几乎从不出现,出现便指责他各处不好的李言隐根本算不得父亲,崔桃奚亦少见,对他好的十分有限,妹妹灼灼此刻还是个只会啼哭的小女孩,能带给他安全感,让他毫不怀疑地信赖的唯有崔愬一人。 可不知为何,他脑中莫名地闪过了一个想法。 眼前的青年,比崔愬还值得他信任。 但为什么…… 李昭即便从小就极聪明,这时候也不过是个被娇惯着的孩子,他想不出很多,只知道对方是可信之人,提心吊胆了一夜的李昭顾不得许多,踉跄着谢明月过去。 谢明月那一瞬警惕至极,弯下身想去试着和小孩说话,不想却被扑抱了个满怀。 小孩身体太软,好像碰一下就能碰坏,谢明月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方才想说的都忘了,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昭伏在谢明月怀中哭的伤心,上气不接下气,抽抽搭搭地叫他,“舅舅……”话都说不清,奶声奶气地哭,声音也不尖锐,便显得极可怜,“舅舅我想回家……” 他昨夜还好好地在乾宁宫,崔愬还说明日要带他去画舫上玩,不想一觉醒来已在一全然陌生的所在,那些不认识的人见到他比他自己还恐惧紧张,口口声声叫他陛下。 他不是陛下,他爹才是陛下。 谢明月本来就不会哄孩子,何况对方还生得这样一张脸。 手足无措。 本想板起脸叫他别哭,面对着简直就是幼年时的李昭的孩童,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舅舅? 谢明月深吸一口气,柔声问道:“陛……你是在说,崔相?” 李昭不知道谁是崔相,但依稀想起旁人叫过自己舅舅崔相,刚想点头,又摇头,“不是,”谢明月的心随着李昭所言上上下下,“是,是说你。” 谢明月怔然,“我?” 李昭委屈巴巴地点头。 确实委屈,因为谢明月居然对他哭视若无睹。 竟然连抱他一下都不愿意。 “我是,舅舅?”谢明月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这孩子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衣服都是被拽得褶皱,谢明月却没觉得反感。 对于李昭,他一向有着无穷无尽的耐性。 孩子从鼻子里软软地哼出一声嗯。 小孩抱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怀中,“舅舅,我想回家。” 谢明月顿了顿,回家? 东宫吗? 李昭并未成婚,自然也无子嗣,东宫多年无人居住,眼下恐怕住不了人。 何况,他怎么解释把一个形貌肖似李昭的孩子送到东宫? “舅舅。”李昭软绵绵地叫他。 谢明月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叹气的冲动,把孩子送到崔桃奚那? 谢明月深知李成绮与崔桃奚间微妙的关系,与其说是母子,倒不如说是偶尔能合作的盟友,给太后养着还不如他自己照顾。 李昭黑漆漆的漂亮眼珠一转。 他毕竟比同龄人聪明许多,从谢明月对他的态度上他能察觉到谢明月飞到不会对他不利,还会对他有求必应。 小孩子不适应环境,所见皆是不信任的陌生人,难免惶恐,而面前的谢明月则不同。 狂跳的心慢慢放下,小孩仍旧伏在谢明月怀中不愿意起来。 谢明月身上有一股苦涩但好好闻的香气,让他觉得安心。 “回不去吗?”小孩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谢明月,里面闪烁着希冀。 谢明月顿了下,不知道自己如实回答回不去,李昭会不会又哭起来。 他从袖中拿出帕子,给他擦脸上的眼泪,“回得去。”谢明月回答,转头叫季氏过来,命人清扫东宫。 李昭想要的家不是一宫室,谢明月自然清楚。 然而小孩口中软软唤着的舅舅会在他十九岁的时候死于他手。 季氏目光在不哭的李昭身上一掠,愣了愣,低头道:“是。” 小孩便笑,又将头埋进他怀里。 谢明月被他抱得僵了僵。 谢氏家教甚严,像李昭这样爱撒娇耍赖的小孩谢明月从未接触过,一时有些无措。 他也确实不会哄孩子。 更何况要哄的孩子是李昭。 “等一会我们就回去,”谢明月柔声哄他:“再和舅舅一同在这留一会,好吗?” 不过半刻,他就适应了舅舅这个称呼。 小孩叫舅舅时尾音喜欢上扬,仿佛很欢跃,可声音又是软软的,他漂亮的眼睛在专注看人时眼底清晰地倒映着那个人的影子。 实在太娇弱,太堪怜了。 一个软软的小孩子,漂亮而聪明,只喜欢跟着自己,又绵软,又喜欢撒娇。 谢明月突然理解,如崔愬那样的人,为何会如此娇惯李昭。 任谁都是不忍心拒绝的。 常年居深宫的小孩子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唤谢明月的声音里还是带着绵软的哭腔,“那舅舅先前说要带着我去河灯,还作数吗?” 谢明月失笑。 “我答应的吗?” 李昭小幅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倒没撒谎。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6节 李昭小声问:“那还去吗?” 谢明月故意没说话。 小孩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谢明月的回答。 他实在太乖巧,太听话了。 谢明月被他看得心莫名地发软,“去。”他回答。 刚一出口,小孩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我就知道舅舅对我最好。” 谢明月像是喝了杯糖水似的,又觉得有点好笑。 这小孩现在抱着他说舅舅对我最好,莫非早把崔愬抛到脑后了? 小小年纪,就有之后李昭行事作风。 既然要出去,便不能穿成这样出去。 给小孩穿的衣服已经赶制出来,谢明月挑了件颜色柔软干净的,又取了个小小的幂篱带上,细嫩小脸在纱后面若隐若现。 看谢明月怀中抱着孩子,季氏微怔,“大人?” 小孩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太好,撩开幕篱两侧的轻纱,对季氏眨了眨眼睛。 玉琢似的孩子,脸上的泪水都被擦干净,笑起来和软好看,且生得和李昭几乎一模一样,却半点没有未来帝王身上的冷淡迫人。 季氏:“……” 她能抱抱吗? “大人这是要去哪?”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对她笑得开心的李昭。 谢明月将幕篱旁的轻纱放下,将李昭揽入怀中,“陛下想出去看河灯。” “所以您就,”您就同意了? 季氏惊讶于谢明月的没有底线。 刚才说收拾东宫,这时候又要把小孩带出去看河灯。 谢明月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想来都是李昭要求的。 季氏原本觉得以谢明月的性格,应该会恪守君臣本分,安静看管李昭,等待着皇帝恢复原样。 怎么就,突然千依百顺了呢? 虽然有谢明月在,她不必担心,但是…… 季氏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李昭的背影上收回来,“是。” 于是长乐宫中的宫人大多看见,谢明月抱了个孩子从长乐宫出来。 谁,谁的孩子? 长乐宫的未解之谜至此之后又多了一个。 白日无灯可看,谢明月便先带着李昭逛集市玩。 或许是集市上人太多,李昭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点不好意思,就不要谢明月抱他。 小孩怕被人流冲散,紧紧攥着谢明月的两根手指。 他步子太小,即便谢明月可以慢下来等他,却还是追的气喘吁吁。 谢明月目光落在李昭汗津津的鼻尖上,想了想,弯下腰,又把李昭抱了起来,后者愣了下,走的确实很累,却不好意思直接接受,“舅舅,放我下来,我能,能自己走。”说到后面连自己都觉得心虚。 谢明月忍笑,顺着李昭往下说,“可舅舅想抱着你。” 小孩权衡再三,最终决定不要让舅舅因为抱不到自己而伤心,勉为其难地让抱了。 李昭撩起幂篱,伏在谢明月肩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生得实在好看,小孩的五官轮廓又稚嫩,叫人看不出是个小郎君,反而觉得是女扮男装被带出来玩的小姑娘,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李昭又乖巧,见到自己陌生的东西亦不喊着要。 谢明月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凡事李昭目光在上面停留一瞬,便买下来,可苦跟在不远处的侍卫,手里拎着只桂花糖便有四包。 李昭嘴里含着一小块蜜饯,含含糊糊地说好甜。 糯糯软软,娇气稚弱,谢明月捻了一下指尖,忍住了捏一下李昭脸的冲动。 抱久了,李昭就要下来走。 况且,他看见了好些和他年岁差不多大的男孩,街边快跑玩耍,也不见有人抱着,便小声央求着「舅舅」让他下来。 谢明月沉默一息,将人轻轻放下。 小孩子身上温度很高,即便李昭体弱,仍暖暖的。 甫一落地,便觉得怀中缺了什么。 谢明月跟在李昭身后,慢慢地走。 夜色渐沉。 李昭步伐停在一小小灯摊前。 老板娘看见这小小的孩子停在摊子前心都要化了,蹲下柔声问道:“你家大人呢?” 李昭回头,拽了拽谢明月的衣角,天真地回答:“我舅舅在这。” 老板娘失笑,仰头看去,却是一愣。 这舅甥两个,倒都是天人似的好样貌。 李昭踮着脚,白嫩的小脸正好与小板车上摆起的兔子灯齐平。 谢明月点头,“像。” 李昭与兔子黑黝黝的眼睛对视,实在看不出自己与这小玩意哪里相像,头摇得宛如拨浪鼓一般,“不像,一点都不像。” 老板娘给他找了个弯着眼睛笑的漂亮狐狸,递给李昭。 李昭觉得这个灯至少比那个软绵绵的兔子好看,接过了朝老板娘道谢,转头道:“这个呢?” 狐狸眼尾上挑,泛着点点水红,眼睛弯着,看不到眼珠,给艳丽的狐狸面增加了好些娇憨。 谢明月笑着问道:“你是小狐狸吗?” 即便年岁小,李昭却无端地觉得谢明月这话里有点微妙的调侃,顿时摇头,“不是不是。”两腮微微鼓着,好像有点郁闷似的。 然后,李昭就被抱了起来。 谢明月拿灯,结账。 一天之内大部分时间都在谢明月怀中,“舅舅我要下来。” 谢明月不为所动,“等下舅舅带你去画舫上看灯,河边人太多,舅舅不放心。” 他说的有理有据,李昭想了想,最终点点头,此刻满脑袋都是心心念念的河灯,也顾不得想其他了。 在后面提着灯的护卫:“……” 自从他们跟着谢明月出来,那小孩子就几乎没落过地。 大人,原来这么惯孩子的吗? 悠悠行止湖边,见凤烛交光,银灯相射。 万朵花灯绵延数十里,水面流光,看不到尽头。 谢明月将李昭抱上画舫才放下来。 纵然宫中元宵节和中元节时也放灯,但到底比不上宫外热闹。 灯火照亮了李昭的眼睛。 小孩蹲在栏杆旁,试着伸出胳膊去碰粼粼的水面,奈何手臂实在不够长。 谢明月便在他身后安静地看着他。 一盏莲灯仿佛唾手可得,却绕着李昭的指尖,漂了过去。 李昭回头,唤道:“舅舅。” 灯光下,李昭的面容有些模糊。 谢明月心中猛然一惊,上前一步,握住了李昭向他伸出的手,“怎么了?” 小孩敏锐地感受到了谢明月的情绪有一瞬间的异样,远远聪明于常人的小皇储弯了弯眼睛,“我想进去吃点心。” 谢明月牵着李昭的手,将他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月甚至以为李昭会消失在他面前。 谢明月指尖点了点眉心。 此刻李昭对他毫不掩藏的信任与依赖,其实不过浮光而已,转瞬即逝。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月甚至怀疑,这莫非是他的梦境吗? 一软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嘴唇。 谢明月垂眸。 是一做成荷花模样的小点心。 李昭捏着一块点心,送到了他嘴边。 谢明月张口,咬住了点心。 李昭又拿了一块,这次是送到自己嘴里。 幼年的李昭哈爱不知道什么喜恶勿让人知,喜欢的就多吃几口,不喜欢的一口不动。 尤其喜欢一些拿糖粉压制的点心,好像不觉得腻一般。 点心是荷花样子,味道也有荷叶的清甜,在口中化开,竟一点都不腻。 谢明月喝了两口茶,将口中的甜味压了下去。 吃过几块点心又蹬蹬蹬跑出去玩闹,反复几次,乐此不疲。 谢明月的目光一直在李昭身上没有离开。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7节 李昭到底太小,他不看着,总觉得不安心,李昭几次之后就不要他跟在身后,反而去找旁人说话。 他长得玉雪可爱,画舫上的扈从侍婢都爱哄着他玩闹。 不到戌时,就觉得困倦。 小步跑回来,扑到谢明月怀中要抱。 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惦记着花灯和焰火,不舍得就此睡过去。 谢明月便软声哄他,“等放焰火了舅舅叫你起来。” 李昭被他拢在披风中,身上暖呼呼,困意抵挡不住,得谢明月允诺,伸出软绵绵的手指和谢明月快速拉了一下勾,还没等后者说话,便睡了过去。 谢明月伸手,将披风边角压好,又将黏在李昭脸上的碎发拨到耳后。 他就这样坐着,仿佛也不嫌累。 李昭睡得愈发熟了。 天色更晚,湖面上已开始起风。 谢明月略一思量,便令画舫靠岸。 焰火炸开,如星云坠落。 李昭仍睡得很沉。 谢明月便将他往怀中深处抱了抱,上了马车。 越往宫中去,路上越安静。 此时早已过了宫禁时刻,可因谢明月素得李昭宠信可随意出入内宫,护卫无人阻拦。 季氏看谢明月抱孩子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总不能因为她隐隐觉得谢明月会把李昭抱走吧? 谢明月将李昭轻轻放到床上。 季氏总觉得自己看错了,不然她为何会看出谢明月的动作有那么一点……不舍? “今日,辛苦大人。”拉上床帐,季氏低声道。 谢明月轻轻回答,“为臣本分,无辛苦之说。” 倘若李昭明日也如此,那…… 出于私心,谢明月其实很希望李昭就这样下去,全然信任他,依赖他,并且只相信他一个。 然而不能。 李昭是皇帝,谢明月亦不是因私废公之人。 这样下去,必生大乱。 倘若明日仍旧如此,或可去琯朗那,询问是否有破解之法。 谢明月看了眼合上的帐幕,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夜半。 李昭按了按太阳穴,他好像一觉睡得太久了,现在头疼欲裂。 想起自己做的长梦,他神色又几分古怪。 他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梦到自己抱着谢明月叫舅舅? 还去看河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昭面无表情地想,他定然是觉得谢明月像当年的崔愬,自己欲除之而后快,才会叫谢明月舅舅。 一定是。 李昭仔细回忆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没回忆到崔愬也带他去看河灯过。 为什么会梦见看灯?他很想看灯吗? 帐幕半垂着,李昭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都倦,半点不想动弹,哑着嗓子道:“水。” 那边有了响动,似乎有人听到声音在给他倒茶。 李昭便闭上眼养神。 不多时,一凉凉的器具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宫人不会如此大胆,是…… 李昭睁开眼,果见谢明月。 “谢卿?”他微微皱眉,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不过马上就恢复原样,“卿怎么会在这?” 皇帝神情倦倦,看不出什么。 任谁都不会相信,眼前这苍白疲倦的帝王,小时竟然是那样单纯粘人。 谢明月垂眼,回答:“是陛下宣臣来的。” 他悬了一日的心终于放下。 然而,又有说不出的落寞。 他合该满足。 有李昭能毫无芥蒂地与他相处一日,对他而言,其实已算得上是上天见怜。 李昭差点呛到,咳嗽两声,果不其然看见谢明月担忧地看他。 李昭摆手,“孤无事。” 他沉默一息,道:“谢卿,等孤身体好些了,你同孤去宫外看灯吧。” 谢明月一愣。 李昭挑眉,“谢卿可有异议?” 他其实就是想看看宫外的花灯到底是什么样子,值得他心心念念的连梦里都求着谢明月想去看。 压抑了数月的阴霾仿佛因为皇帝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一扫而空,谢明月垂首,回答:“是,臣没有异议,能同陛下出行,乃是臣之幸。” 李昭看向谢明月。 他顿了顿,“谢卿很高兴?” 不然,为何唇角微微上扬? 谢明月抬头,朝皇帝一笑,回答:“臣确实很高兴。” 第115章 番外二 回溯 上 李成绮觉得冷。 这种渗入骨髓的冷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了, 冷且疼,浑身乏力,连抬手都需要竭力。 仿佛在梦魇中, 胸口被压着似的窒息。 李成绮闷哼一声,“玄度?”他开口。 冷淡,沙哑,沉郁。 李成绮一愣,掀开沉重的眼皮, 撑着从床上坐起。 肢体宛如灌了铅一般地沉重,却非常熟悉。 他愕然低头。 昏暗灯光下, 他的皮肤毫无血色, 苍白得宛如此刻外面飘散的大雪,手指细长,骨节太分明了, 几乎到了嶙峋的地步, 仿佛极易折, 又极坚硬。 这是,我? 李成绮想。 先前种种,仿佛一场大梦。 而梦中的他, 刚刚醒来。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 心绪慢慢平稳。 既然琯朗和谢明月能唤醒一个本该死了的人,那么这个人能回到过去,也仿佛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吧? 李成绮表情变化莫测。 “陛下?”有人隔着纱帐询问道。 是季氏的声音。 李成绮哑声道:“无事。” 即便被褥中塞了锡奴, 仍旧冷的要命。 李成绮已然习惯了谢明月在身侧,而今身边空出了那么大的地方, 怎么看都觉得透风。 季氏站在纱帐外, 安静地等待李成绮的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 亥时了。” 李成绮点了下头,“宣,”他语气柔和了不少,“宣谢卿来。” 季氏愣了下,旋即道:“是。” 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便令宫人撩起帘子,点上灯。 看到一半的奏折还放在床上的小案上没有收拾,旁边放着一只剩下黑乎乎残药底的玉碗,想来是他喝过药不久就睡下了,李成绮顺手将奏折了过来,低头批阅。 小雪天,长乐宫各处都有暖炉地龙温暖如春,李成绮却仍觉得身上冷。 他捻了捻拿笔的手指,冷得他几乎无法写字。 他在手指上哈了口气,可手冷又无力,写了几个字都颤颤的,便干脆留下,等着谢明月来再批。 想着自己免不得好笑,若只是个梦,他在梦中都不得安闲。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8节 他有记忆,不知,谢明月呢? 等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听外面有响动。 李成绮抬眼。 谢明月正好走进来。 谢明月不喜欢穿白,今日披着件浅灰色的大氅,茸毛软软地贴着下颌,愈发显得面色素白如玉,清润动人。 李成绮心里一痒,刚要开口便觉得嗓子干哑发疼,要出口的话尽数变成了虚弱无力的咳嗽。 李成绮:“……” 谢明月脚步顿住,在离李成绮两丈开外的地方停下,下拜:“臣参见陛下。” 李成绮一边咳嗽一边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 一看他疏离守礼的态度,李成绮便知道,只有他一人有先前的记忆。 含着因为咳嗽涌出的泪水的眼睛模糊了谢明月在他眼中的样子,唯见其玉立的身影远远站着,恪守君臣之礼。 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谢明月喜欢他数年,并且是谢明月亲口说的,李成绮现在见到谢明月也不信他对自己有除了君臣之情以外任何感情。 沾着寒气的大氅被脱下,宫人接过,拿去烤火。 李成绮接过宫人递来的茶,发红的眼角往安静垂首等待皇帝说话的谢明月身上一瞥,喝过一口润喉,对宫人道:“下去吧,都下去。” 内殿中的宫人领命出去。 偌大内殿,此刻唯有李成绮和谢明月二人。 内殿安静,只听银炭爆裂开的声音和风雪吹刮在窗棂上的簌簌响动。 李成绮喘了口气。 谢明月见他虚弱疲累,便上前几步,将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一丈,“陛下宣臣是因为,宣亲王的事?”他顿了下,李成绮听到李旒的名字,便往谢明月脸上看,后者垂首垂眼,显得极其乖顺,“臣白日失言,请陛下恕罪。” 因为李旒的事,李成绮回忆着,是因为李旒摄政的事情? 谢明月不满,李成绮对谢明月不满,君臣二人不欢而散,以至于李成绮说出了谢明月不得入内宫的话。 李成绮无言一息。 原来,是这个时候。 谢明月说完,轻轻抿了下唇角,仿佛忍耐着什么。 白天刚下完诏不得入内宫,雪夜把人突然找来,且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要紧之事,似乎只是为了白天的事情再来问罪。 李成绮对李旒之偏心,可见一斑。 “谢卿。”李成绮开口道。 谢明月道:“臣在。” 李成绮目光落在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道:“你不冷吗?” 不出意外地看到谢明月眸光颤了下,似乎被惊到了。 不论这是梦,还是时间当真回溯,李成绮都没有照着以前的路再走一遍的打算。 “长乐宫中温暖,臣不冷。”半晌,谢明月才回答。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谢明月恐怕会觉得他别有用心,李成绮不在意,道:“谢卿,过来。” 谢明月安静走过去。 皇帝软软地靠着,没什么气力的模样,长发也垂着,因为病弱,眉眼便含有许多倦意,那张冷艳非常的容颜非但没有因为病气受损,反而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羸弱之美。 那点红痣若隐若现,灼灼艳丽,叫人不敢直视。 谢明月垂眸,好像因为心中有委屈,不愿意看皇帝。 是不愿意,还是不敢看? 谢明月近在咫尺,李成绮就顺手一握谢明月的手,道:“好凉。” 在触碰到李成绮皮肤的一瞬间,谢明月僵得几乎不能动弹。 若放在从前,李成绮定然会体贴地认为这是谢明月不愿意让人触碰而放手,但现在不同。 装模作样啊,谢玄度。李成绮心道。 “陛下,臣,”李成绮很少能在谢明月脸上见到慌张的神情,可此刻,他眼中的慌张流露得如此明显,“臣生来身上就比旁人冷上一些,陛下不必……” 李成绮拉着谢明月坐下。 他五指无力,谢明月却不敢强行把手抽走,李成绮今天晚上的种种举动对于谢明月来说实在亲密得反常,只能顺着李成绮的意思坐下。 然后顺便掀开被子,将他的手压在被褥下。 李成绮就在不远处,只要稍稍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身体。 李成绮在那一刻看见谢明月瞳孔都缩紧了。 皇帝自然地抽开手。 谢明月小指弯了下,有一息,他当真想握住李成绮的手。 谢明月僵硬地坐着,“陛下不必担忧。”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此举,恐怕于礼不合。” 李成绮满意地欣赏着谢明月烛光下隐隐泛红的耳垂,心说于礼不合的事情你谢明月做了不止一样,不在乎再多一件。 李成绮却不管他,自顾自道:“李旒摄政的事情,孤今天晚上亦想了许多。” 提起李旒,谢明月耳上泛起的红慢慢下去,“是。”他恭顺地回应。 如李昭这样的脾气,居然能愿意为了李旒收敛脾气,还,对他如此关切。 谢明月的目光落在精致的被面上。 他想笑。 他想回答,陛下太看重臣了,陛下做好决定的事情,其实无甚必要再来询问臣。 难道要自己认同不算,还要他真心实意地恭贺李旒摄政,教宣亲王如何揽权才趁李成绮的心意吗! 李成绮道:“李旒的事情,是孤考虑不周,朝中有你,有无数栋梁之材,倒也不必非要有个摄政王,便先搁在那吧。” “是,臣……”谢明月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成绮接触到谢明月凝滞的神情,疑惑问道:“怎么了?”他从被子里拿出手,向谢明月探去。 冰凉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 “不烫。” 倒是谢明月,已经僵得好像快要冻住了。 李成绮看得好笑又泛酸。 因为他知道谢明月喜欢他,故而谢明月所有的行为他都能归结为掩藏心绪,但若在自己以前看来,便是谢明月竭力忍耐旁人碰他吧。 谢明月偏头,让李成绮的手与自己的皮肤错开,“臣谢陛下关心,定然为国鞠躬尽瘁,方不愧陛下恩泽。” 李成绮有意逗他,“谢卿的意思是,孤关心卿,只是想要卿为国尽忠?”他弯起眼,那张尽得冷色的美丽面容顿时显得生动好些,“这岂非在邀买人心?” 谢明月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不会说话过,“臣不敢,臣只是……”竟想不出能说什么补救,更没意识到是李成绮在有意逗他,“请陛下降罪。” 李成绮闻言拿起数本奏折,往谢明月那一推,“那就如谢卿所愿,罚你把这些看了,挑要紧的告诉我,不要紧的就搁下。” 谢明月一动不动。 李成绮挑眉,“谢卿。” 他愣愣的模样也好看,叫李成绮想亲一口上去,看看谢明月能露出什么有趣的反应。 谢明月拿起奏折,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臣,念给陛下听。” 就算李成绮病得再重时,也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谢明月深知他的脾气,怎会僭越? “可孤不想听。” 李成绮往下一滑,躺在枕头上,“谢卿,孤累了。” 谢明月将奏折收拾好,起身道:“那臣回去看过了再来回禀陛下。” 他当然没走开。 因为他被李成绮攥住了手腕。 手指冷硬,却无力。 硌得谢明月甚至觉得被攥住的地方疼。 怎么会疼? 李成绮没有力气。 疼痛,也只是谢明月的错觉。 他顺着两人相连处往上看,看到了李成绮毫无防备的笑容。 毫无防备,内宫无人,李成绮好像无比信任他。 作为帝王,信任一个素有野心的臣子,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孤身边看。”皇帝近乎于任性地命令。 命令谢明月,夜中留在长乐宫。 谢明月察觉到自己似乎也朝李成绮笑了。 因为牙齿碾压舌尖过于用力,他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是。”他回答。 恭谨至极。 有谢明月在,李成绮便能安心许多。 谢明月身上的药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李成绮的鼻尖,他觉得很是舒服,便惬意地阖上眼。 谢明月先前同他说话时,他还能回上两句,但或许是身体太弱,不多时竟睡着了。 谢明月安静地批完了奏折,起身走到外面,将奏折放好。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69节 他本该就此离去,却克制不住似的,又走回了内殿。 李成绮正睡着。 谢明月不是没见过李成绮在自己面前睡着,却从未有一次如此安心,仿佛当真全然信赖。 他不自觉地抬手,待回神,震悚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划过了李成绮眼睑上那颗殷红的朱砂痣。 煎熬人心,看旁人为了自己漫不经心的行止而方寸大乱,竟如此有趣? 手指滑落,落在李成绮纤细的脖颈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能写完。 第116章 番外二 回溯 中 李成绮醒来干的第一件事是询问,“谢大人可还在吗?” 季氏虽不清楚为何李成绮昨天白日还恨不得将谢明月正法,今日怎么就亲密无比了,但李成绮醒来时气色上佳, 于是回答道:“谢大人在外面。” 话音未落, 李成绮便听到了脚步声。 季氏得李成绮示意,躬身退下。 一股药味随着谢明月的走进而愈发浓烈。 李成绮原本是笑着的,在看见谢明月手中黑漆漆的那团玩意表情一下就垮了下去。 “谢卿。”李成绮说这话时几乎有点委屈。 谢明月将药碗奉上,回答道:“臣在。” 李成绮目光落在那碗黑得简直能和谢明月心眼媲美的汤药, 然后果断地移开了目光。 “孤不想喝。”他断然拒绝,仰着头看沾在床边的谢明月, 神情中透出点微不可查的示弱。 从前就是再苦的药李成绮都能捏着鼻子灌下去, 然而或许是时移世易。 他性格有些变化,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眼下到底是在梦里, 还是在过去, 那么何妨任性一些? 李成绮的反应, 落入谢明月眼中却和戒备没有任何区别。 谢明月很能理解皇帝的戒备,倘若两者位置调换,他恐怕会比李成绮更为警惕。 谢明月垂首, 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汤药, 道:“臣冒犯。”然后将药送入自己口中。 汤药极苦,送入口中将舌头都麻痹了,他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李成绮:“……” 这碗药, 在他看来,应该全都给谢明月喝下去。 “良药苦口。”谢明月柔声劝他,“来人, 再拿只……” 李成绮接了过去, 顺手把勺子也夺了过来。 谢明月一愣,眼见皇帝拿自己用过的玉匙舀了勺汤药狠狠送进嘴里,“陛下,那是臣,” 用过的! 如非谢明月持重沉静,现在眼珠大约已经瞪出来了。 难道皇帝害怕他在器皿上下毒吗? 除了这个理由,谢明月觉得无论什么都解释不了李成绮的行为。 李成绮抬头,皱着眉看了谢明月一眼,好像不解谢明月为什么提醒他一样,“你用过的?”李成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勺子,“孤知道。” 谢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甚至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根本没有醒来。 这药本来就苦,李成绮喝得心气愈发不顺,喝到还剩一半时干脆把勺子划到另一边,仰头喝尽了药,然后把药碗往谢明月手中一放,好像在给谢明月看他喝净了。 谢明月接过碗,自有宫人过来拿走。 他转身,去给李成绮倒茶。 李成绮躺在床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头顶。 口中挥之不去的药味让他难受至极,幸而谢明月给他端来了茶。 他喝了几口,方觉顺气。 李成绮仿佛漫不经心道:“其实,圆喜坊的蜜饯很得孤心。” 见谢明月怔怔地看着他,李成绮想要叹息,道:“所以谢卿在下次入宫之前,不妨给孤带点回来。” 谢明月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臣知道了。” 或许李成绮今日心情当真很好。 谢明月沉默一息,斟酌着道:“陛下若是觉得太医开的方子太苦,臣可令开一副不那么苦的。” 他问的近乎于小心。 李成绮看向仿佛有些惴惴的谢明月。 从前谢明月是不是也和他说过这种话? 他当然没同意。 李成绮的注视仿佛就是无声地拒绝,谢明月顿了顿,从容地接下去,“是臣冒昧,请陛下见谅。” 谢明月神情再自然不过,似乎在问出口时就预想到了答案。 可他还是问了。 李成绮挑眉,“孤几时说不要了?”迎着谢明月讶然的目光,他道:“明日就将药方换了,还有,”他声音压低,“换了也别忘记给孤买蜜饯。” 满意地看着谢明月难得慌乱地低头,不敢与自己对视。 李成绮心中除了酸软,还升起了点微妙的快乐。 毕竟这时候的谢明月对他虽有觊觎之心,还好好地恪守着君臣之礼,半点不敢逾越。 李成绮忽然很想看看,谢明月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昨夜一直在?”他开口问道,顺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让谢明月坐下。 谢明月犹豫片刻,还是坐到了李成绮身边。 于是皇帝便笑,那颗红痣登时显露出来,在有些苍白的面容上格外艳丽夺目。 “是。” 李成绮点了点眉心,“国事繁重,孤眼下身体羸弱,好些事情都离不开你。” 他说的随意,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一般。 离不开你这四个字差点把谢明月砸懵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死期将至,不若,为何李昭待他如此亲昵自然? “臣不敢,”谢明月当即道,面上虽不露声色,心却砰砰狂跳着,“为陛下分忧,是臣职责所在。” “你往来宫中与王府也不方便,”皇帝沉吟道:“不如孤病着的这段时候你就留宿在……在侧殿。”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李成绮满意点头,“你不拒绝,孤就当你默认,来人,去……” “陛下不可!” 这是李成绮第一次听见谢明月这么着急地和他说话。 李成绮弯眼,带着点促狭地问:“为何不可?” 他眼见着谢明月素白的耳垂染上红色,宛如覆盖了一层胭脂,谢明月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起身谢罪道:“臣御前失仪。” 李成绮手指勾住谢明月袖子的一角,轻轻一拽,示意他坐下,“谢卿,孤不要你请罪,孤要你回答,为何不可。” “因为,”谢明月咬了下舌尖,痛楚让他清醒了不少,“长乐宫是陛下寝宫,臣居此,与制不合。” 帝王寝宫,莫说是外臣,就连皇后都不能久居! 即便谢明月幻想过君臣二人毫无芥蒂隔阂,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他连做梦都不敢这样梦。 李成绮点头,“卿说的有理。”还没等谢明月松一口气,他便继续道:“未央宫离孤这也不远,只是常年空乏着,扫撒起来还需些时日。”李成绮疑惑地嗯了一声,“你怎么了谢卿,未央宫也不可吗?” 谢明月无言以对。 如果他没记错,如果他当真没记错,未央宫是皇后寝宫吧。 谢明月忽地起身下拜,道:“陛下恩泽深重,臣感念非常,然而臣无功,陛下先前种种业已违制,臣不敢领受。” 李成绮偏头看他。 谢明月这是觉得自己对他太好了? 李成绮忍不住笑,他笑声里掺了几声虚弱的咳嗽,谢明月忍不住抬头看,“非是恩泽,你在孤身边,只能比以往更受累,谢卿若执意拒绝,那便是想偷闲,不愿意为国忧劳。” 李成绮说的有理有据,谢明月张了张嘴,竟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起来吧。”李成绮道:“地上不干净。” 谢明月无声地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浮沉。 李成绮朝谢明月伸手。 谢明月会意,扶住了他,被李成绮抓着手腕起身。 “陪孤一道用膳。”李成绮的心情看起来好极了。 早上君臣二人无言地在一起吃了顿早膳,之后一起看奏折文书,顺便传令让谢府下人收拾收拾,送点谢明月用惯的东西进宫。 虽然李成绮觉得谢明月一应用度都可以从宫中府库拿,包括常服官服皆可现做。 但是李成绮实在不想谢明月再给他跪一次二人展现一番君臣情深,便作罢。 他和谢明月的关系此时竟僵硬至此。连李成绮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70节 谢明月听李成绮吩咐时欲言又止。 看到下午,李成绮披上大氅要谢明月陪他出去走走。 谢明月一直站在他身后,任凭李成绮如何劝说也不走过来。 皇帝转头,看了眼一直与自己保持着两步距离的谢明月,又转了回去。 深深吸了口气,冷气灌入喉中,并不很难受,却叫李成绮咳嗽得喘不上气。 他听身后有踩雪的声音,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被扶住了。 李成绮咳得脸上泛着红,眼角微湿润,明明是一派羸弱病态,却看得人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站不稳,便紧紧抓着谢明月的手腕,半靠在谢明月怀中。 甫一靠上,谢明月身体僵得李成绮都能感受得到。 谢明月犹豫片刻,伸出空闲的手给李成绮顺气,等李成绮不咳时才放下手。 “回去。”李成绮咳得嗓子有点沙哑。 谢明月扶着他的手不知该松还是该放,顿了顿,还是扶着李成绮,与他并行。 李成绮轻咳一声,微微偏头。 于是便掩过了唇角的一丝笑。 入夜前又被哄着喝了药。 或许是生了病,谢明月觉得李成绮比往日娇气不少。 李成绮却觉得自己怕吓到谢明月已经极克制了,他都没要谢明月抱他亲他! 谢明月换好寝衣躺在床上时,仍觉得这一天都如在梦中。 说是偏殿,实际上和内殿不过隔了一道墙,连门都没有,可以直接绕过来。 换了地方本就睡不着,何况这还是长乐宫。 谢明月深深吸了口气,只觉指尖现在还微微麻着。 到底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明月霍然起身,正好与正走过来那人对视。 “陛下?” 李成绮穿着件素色的寝衣便过来了,皇帝身量高挑,然却因为多病十分纤细,腰肢被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勾勒出极单薄秀气的线条,谢明月猛地低头看向地面,所看见的便是李成绮裸露出的脚踝,在摇曳的寝衣下拜那若隐若现,竟比衣袍还白。 他没穿鞋就过来了! 谢明月这时候顾不得什么君臣了,忍无可忍地下床,快步过去。 李成绮眨了下眼,还没说出自己找好的理由,竟被谢明月拦腰抱起。 “陛下,”谢明月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臣得罪了。” 这不是谢明月第一次抱他。 但确实神志清醒时的第一次。 李成绮一把病骨,穿上袍服时不觉过分消瘦,脱下宽大威严的帝王衣饰,惊觉这人竟这样轻。 因为疏于锻炼,他的腰非常软。 谢明月环上去第一刻便后悔了,可手往哪放都不对,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只能清醒,侧殿并不十分安静。 不然皇帝就能听到他愈发粗浊的呼吸。 皇帝思索,自己要不要呵斥句放肆。 老夫老妻了,也不必有这种情趣。 他顺势往后靠了靠,让自己被抱舒服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谢明月手臂上贲起的肌肉,牢笼一般地将他禁锢在其中,逃脱不得。 他也不想逃脱。 谢明月怕他冷,只能就近将人先抱到自己床上。 刚一接触到褥子,便被一被子从上到下都包裹住了。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中透了警告,他面无表情地说:“您的病还没好,却穿得这样单薄过来,再受风,极易加重病情。” 谢明月听见自己说的冠冕堂皇。 实则心乱如麻,只能通过这种方法连转移注意力。 李成绮披散着长发裹得粽子一般坐着,听到谢明月的话,不以为忤,晃了晃脑袋,软声道:“孤错了,孤来找谢卿有事。” 谢明月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落到低处,不去看李成绮,“陛下请讲。” 李成绮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摸出本奏折,往谢明月身边蹭了蹭,“这个,孤觉得有些疑虑,谢卿也看看。” 谢明月原本悬着的心蓦地放下大半,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放心,道:“是。” 原本要歇下,侧殿灯火留得不多,极幽暗。 谢明月看不清,只能往前凑近。 李成绮苍白的手指抓着奏折给他看,手指细长,显得有几分伶仃,好像极羸弱,连反抗都无力,只需伸手,便能将他整个人都锢住似的。 李成绮的面容近在咫尺。 近到,谢明月甚至能闻到李成绮身上的药味与熏衣时残存的龙涎香。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番外二 回溯 下 谢明月垂首, 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李成绮的距离。 李成绮却变本加厉,谢明月拉开他就往前蹭一点,又疑惑地看了眼奏折,“谢卿离得那样远, 看得见吗?” 谢明月哑声道:“臣看得见。” 面对李成绮的疑惑,他解释得极匆忙,只想赶紧说完,赶紧把这个祖宗送走。 说完,“陛下可还有什么事吗?” 李成绮此刻已经困得眼睛惺忪,闻言轻轻摇头,“没了。” 下巴一点一点, 几乎压在谢明月手臂上。 汤药里本就有安神的药草,李成绮会困成这样谢明月不意外。 意外的是,李成绮现在, 在他的床上。 谢明月僵硬着,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那臣送陛下回去。”谢明月道。 “不要。”李成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眼睛睁不开,干脆不睁,往前一倒, 朝被褥扑去。 谢明月看得心惊肉跳, 动作胜过了理性,一把扶住了君王的肩膀。 李成绮摇摇欲坠,大半都在谢明月怀中。 这个姿势…… 隔着薄薄衣料, 谢明月甚至能感受到李成绮落到他皮肤上的吐息。 谢明月深吸一口气,想要扶起, 李成绮又不配合。 “那边冷……”皇帝仿佛半睡半醒间说了这样一句话。 “臣这更冷。”谢明月沉声回答。 他嗓子干哑紧绷, 紧得发疼。 李成绮偏头, 反驳他,脸蹭了蹭谢明月扶着他肩膀的手,“好烫。” 谢明月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浑身上下比手烫得地方多的是。 “嗯,”半睡间的李成绮声音都是绵软的,“求求你,让孤……” 让孤在这。 若非还尚有理智,谢明月此刻已经把李成绮的嘴捂住了。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将皇帝轻轻放下。 床足够大,足够两人睡。 谢明月知道。 他给李成绮掖好被子。 然后毫不犹豫地起身,穿着一身单衣下床了。 黑暗中,李成绮缓缓睁开眼。 听见不远处谢明月倒水喝茶的声音,他按了下眉心。 这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谢明月的问题。 两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坐在书案边,都一夜没睡。 次日,谢明月寻了个理由出宫。 不足两个时辰就被皇帝召了回去。 谢明月回去之前特意去圆喜坊买了蜜饯。 圆喜坊在顺意坊斜对面,二者相距不过几十步,乃是这条花街上唯一一个卖茶点蜜饯的地方,旁边的花楼也喜欢到这里来买茶点。 谢明月好像突然知道李成绮为何会吃过这里的蜜饯了。 撩拨重臣后他当真了 第171节 宿眠。 两个字在舌尖轻轻一滚,谢明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纸袋。 不过,他也无甚资格生气。 李昭愿意与谁交往,怎么交往,都不是他一个为臣的该操心,能干涉的事情。 无论是宿眠、戚不器,亦或者李旒。 谢明月入宫时,戚不器正好出宫。 彼时两人还保持着面子上过得去的关系,相见打了个招呼。 戚不器看起来心情极好,春风满面。 谢明月走入长乐宫,将蜜饯放到案上。 李成绮正背对着他看什么,听到声响回头,立刻露出笑容。 手中的册子却合上,压到了文书底下。 谢明月当然看得见李成绮的小动作,却装作没看见,跪坐到李成绮面前,如常说话。 至于被李成绮合上的册子,谢明月知道自己不该问。 他从不做自己不该做,不配做的事情。 他不在意。 一点都不在意。 谢明月移开了目光。 “回来了?”李成绮笑着问。 谢明月颔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不可言说的悸动,“是,臣回来了。” 此后一月,李成绮病势缠绵,谢明月更不能离开,只好日日都在长乐宫。 像那一日李成绮睡在侧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过皇帝身体力行的历练,谢明月已经能从坐在书案边枯坐一夜,到坐在床边枯坐一夜了,取得了非常可喜可贺的进展。 然而在李成绮合眼假寐时,或许是殿中过于昏暗,谢明月看他的目光往往无太多顾忌。 一寸一寸地扫过面容,往往停留在喉间。 李成绮甚至觉得,仿佛真的被一条蛇盯上。 他很是惊讶,惊讶于谢明月竟什么都不做。 那目光贪婪极了,而后往往垂首,遮掩住其中所有的情绪,再抬眼,又是光风霁月的恭顺臣子。 李成绮身体渐好,来宫中议事的臣子愈发多了,渐渐如往常一般。 其中包括李旒。 书房中,李旒似是无意道:“陛下身体日渐好转,臣便放心了。”青年人一笑,没有半点棱角,“陛下身体好得比往日快,可见外面的流言都是扰乱人心的浮言。” “什么浮言?”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旒好像有些尴尬,“不过是,关于陛下与……与谢侯的浮言,”他话锋一转,“但见陛下身体康健,可见不过空穴来风。” 所谓流言内容,李成绮不猜都知道是什么。 “不过,谢侯在宫中住得也确实够久了,”李旒斟酌道:“还从未有哪个外臣,在宫中长宿过一月。” 李成绮眼尾挑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李旒。 李旒登时垂首,不敢再言。 “让谢卿回宫,谁来辅孤处理国事?”李成绮笑眯眯地问。 李旒心中一紧,故作玩笑一般地回答:“难道臣弟不可为陛下分忧吗?” 一穿着浅灰衣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成绮笑道:“谢卿。” 谢明月将文书放下,道:“陛下。”而后偏头,“王爷。” 李旒颔首。 李昭对谢明月轻快含笑的语气让他觉得很意外。 李成绮拉着谢明月的袖子让他坐下,亲密的举止令李旒怔然,“回来的好快。” 谢明月亦笑,回答道:“若不快些回来,臣恐怕要被取而代之了。” 李旒淡淡道:“谢侯多心,本王不过开个玩笑。” 谢明月一笑,“臣亦是开玩笑。” 谢明月这般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李旒太熟悉了,自己理亏在先,也不纠缠,换了个话题,“臣弟先前去戚国公府上,国公同臣弟说,陛下有立后之念,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陛下青睐?” 李旒说什么? 立后? 谢明月面上笑容不变。 他忽地想起了那日李成绮匆匆合上的册子,还有,兴高采烈离开的戚不器。 原来是为了,立后吗? 谢明月轻轻将茶杯搁到案上。 他转头,好像也很好奇似的,看向李成绮。 “未定之事,”李成绮笑,“别听他胡言。” 是未定,却没有反驳。 原来真的有。 谢明月翘唇,露出一个微笑的样子,他在茶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任谁也看不出问题,“那,臣在此先恭喜陛下了。” 他表现得极自然平静,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李成绮一时竟也看不出谢明月的意思,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谢卿不必向贺喜。” 你我大婚,你恭喜什么? 二人之间的气氛太过诡异,李旒又插不上话,寻了个理由告辞。 两人相顾无言。 “谢卿没有娶妻之念吗?”李成绮打破了这片沉静。 谢明月微笑道:“成家立业,臣还未立业,便不谈成家了。” 李昭是个皇帝,纵然李昭不是皇帝,他成婚娶妻,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阴阳调和,天地至理。 如他怀着这般龌龊心思,才是罪该万死! 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几乎给了谢明月一种能就此一生的错觉。 但有这一月毫无芥蒂的君臣相交,他也该叩谢天恩。 李成绮起身,经过谢明月时道:“谢卿明日,便不必留宿侧殿了。” 明日可以宿在正殿,今天晚上不如就说清楚。 长长的下摆划过谢明月的掌心。 他徒劳地伸了下手,衣料流水般地移开。 “是,臣明白。”他回答。 大婚的日子已经去请琯朗算了,竟还没送来。李成绮皱眉。 应该给琯朗扣钱。 李成绮寻得无数死而复生,时间回溯的书籍,来论证自己为何出现在这、咱俩之前已经明媒正娶地大婚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做了个遍。 谢明月有事出去了一趟。 然后一直没回来。 李成绮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身边摆着一堆书。 听到响动,等了一夜的李成绮往后一躺,干脆闭目养神。 谢明月却没有立刻走过来,他先吹灭了殿中所有的灯火。 然后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身上带着药香。 黑暗中,只听得见衣料擦磨的声响。 一微凉的手指压上了他的嘴唇。 李成绮一愣,还没等开口,那手指已经滑落,轻轻地停在了他的喉结上。 “陛下。”他听到谢明月嘶声唤他。 他猛地意识到了不对,未来得及回应,便觉唇上一冷。 是谢明月的嘴唇。 他居然在颤抖。 这个吻轻极了,比一朵花落在唇瓣上更轻。 也,绝望极了。 到了这种地步,谢明月所给他的,也只是一个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的吻。 仿佛这点触碰,已经足够让他满足。 然而耳边轰鸣,有一个念头一直叫嚣着,让他不必克制。 既然只剩这一夜,何妨不让自己称心如意? 何妨要忍耐呢? 这声音蛊惑着他,引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