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随秒针下沉》 0. 曙光乍现时 意识还有些朦胧,眼瞼尚未完全睁开,就已经感受到来自外侧的光线。 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昨晚──或者说是今天凌晨──昏昏沉沉入睡的时候,没有拉上窗帘。 想是第一道曙光穿破东方的天空时,从没有遮掩的窗外流进来,给生理时鐘「天亮了」的讯号。 「几点……了……」 才正要开始暖机的大脑发出指令,手从被单底下伸出去,在床边的小几上摸索,却没摸到本来该在那边的东西。 「咦……」 混着睡意的声音穿出喉咙,浓浊沙哑的程度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蓝维杉终于在枕头里挣扎着睁开眼睛,目光对上本来应该有个闹鐘的小几,然而却没看见檯灯以外的东西。 「奇怪,闹鐘呢……啊。」 暖机完成的大脑叫出昨晚,不,很可能是在今天凌晨的记忆: 很突如其来地,想知道时间。 习惯性地伸手出去要摸闹鐘,却没有成功,中途被一隻有力的手给拦截。那是一隻男人的手,手掌比杉要厚,力气也比杉大,可以轻易攫住杉的手腕,强制性地将他的手跟意识全部拉回原位。 即使如此还是本能地想要遵守出于灵机一动而发出的愿望,第二次试图伸手出去拿鐘的时候,那隻手抢在他之前先抓住鐘,拋到房间的另外一个角落去。隐约还记得它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不准想我以外的东西。」 「我只是想知道时间……」 「连那都不可以。」 「────!」 没有机会抗议。应该说,在抗议的字句出口之前,就被堵住了,被如暴风般笼罩下来的吻给封住,强制性地必须吞回肚子里去。 跟着吻之后来的是侵略,热度与质量像刀刃般贯穿身躯,硬生生将所有的思绪和感官反应从身体当中抽离,除了一句话之外,其他的,杉什么也记不得: ──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即使你不愿意,你想走,也没有用。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把你追回来。 杉在枕头里左右摇头,试图甩掉正在开始变得鲜明的声音跟画面,偏偏身体不太听话,腰部以下回传的讯息是钝重的疼痛,肌肉跟关节都不太听话。 不服输的大脑再度发动命令,撑持着坐起来,拉起被单裹着身体,再拖了足足五分鐘,腿好像才终于听了话,慢慢滑下床铺,拖着艰难的步伐走向很可怜地躺在地板上的闹鐘。现在的人十个里有九个拿手机看时间,手机早就取代闹鐘的功能,但杉是剩下的唯一一个异类,他使用的还是鐘,不是以萤光灯显示数字的电子鐘,而是使用指针的鐘。 鐘面停在清晨的五点十分,秒针还在走,看起来好像还没有坏。杉暗地里吁了口气,因为这个鐘不是他自己买的,如果被摔坏了,送他这个鐘的人一定会很伤心。还好它比外表看起来的坚固许多。 他站在原地,凝望慢慢移动的秒针,抬头看见穿衣镜里自己的形影。浅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颊侧,被来自窗外的阳光一照,看起来是金褐色的;就算披着被单也无法完全遮住肌肤,还是看得见锁骨下方、胸前跟侧腹佈满深浅不一的红点。杉用空着的手抚摸那些瘀血的痕跡,有些伤痕还在痛,有的周围有乾掉的血痕。 「唉……」 昨晚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只要杉飞回国,不管他停留的时间是一天或是一週,总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杉已不知道多少次,带着满身的红痕在清晨醒来。 杉将右手手掌按在左胸前,心脏的正上方,那边也有一块痕跡,暗红色的,顏色比别的吻痕都深,充分显示出烙下这痕跡的那个男人对于左胸这位置的执着程度。这是一种证据,是他彻底在杉身上实践那句宣言「我绝对不会放你走」的绝佳证明。 「……达。」 掌心仍旧按在胸前,隐约感受皮肤和肌肉底下的生命脉动,穿衣镜里映照出杉垂下头的模样。 「我不懂。」 即使屋里只有杉单独一人,不会有人应声,杉仍然对着自己胸前的红痕自言自语。 「我们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明明就知道,打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失去跟你站在一起,或者给你满足和快乐的资格了。明明你就已经不再属于我,可是──为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放手呢?」 寂静的空气当然无法给他答案,杉再度将视线投向穿衣镜,看见镜子里的青年脸上带着一抹混杂苦涩的微笑,搭配着蓬乱的头发与睡眠不足造成的苍白肤色,看起来还真不像刚与恋人翻云覆雨大半个晚上的模样。 有种衝动想要爬回床上去再睡个回笼觉,但杉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亮在手机里的提示是『八点:跟达一起开会』。 距离再度见到那位暴君恋人,剩下不到三小时。 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1. 有过的曾经 下了几天雨之后,阳光重新露头,替连续假期结束的大学校园带来清新与夏季结束入秋之前仍然闷热的空气。行政大楼前的公布栏张贴了新的海报,三三两两走去上课,或是翘课的学生,十个里面有大约二、三个,会在经过时多看两眼。 「设计学院毕业成果展的预定日程出来啦。」 「还好吧,都没什么看头。」 「谁说的,今年轮到蓝维杉那一届要做毕业成果展了,哪会没看头?」 「啥,蓝维杉,设计系的天才?轮到他了吗?」 设计学院每年的期末成果展,固定由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製作作品展出,是三年级学生的实习成果,也是四年级学生的毕业製作。作品的涵盖范围很广,从服装、广告、商业、工业到室内设计,全部都算在内。公佈栏上贴的海报,是广告设计组的三年级学生做的,内容除了公告期末成果展的日期、时间、地点以外,还有徵求模特儿的讯息。 本来这件事不算稀奇,服装与造型设计组每年都会在期末成果展之前对外徵求模特儿,对象不只是校内的学生,也扩及综合高中及职业学校,每年的成绩不一,有几年实在招不到人,最后只得拉一年级二年级的学弟妹上阵,但也有报名讯息如雪片般飞来,令人大呼吃不消的时候。 今年就是这种情形。 服装与造型设计组四年级学生蓝维杉走进设计学院办公室时,正好就遇到助教跟工读生从印表机上抱出一叠纸,摊开在院办的桌上。院办的桌子本来就已经堆得很满,工读生放上一叠纸,手肘不小心碰到卷宗夹的边角,立刻「哗啦」一声,桌上的纸山在工读生的哀号当中整叠整叠滑落地面。 「我来帮忙。」 「谢谢你,维杉学长……」 工读生有气没力的回答,跟杉两个人一起慢慢把纸张堆回原位。杉看到那叠纸山的最新成员,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期末设计展模特儿的报名表?这么多?」 「就是这么多,而且还在跑出来喔。」助教对着嗡嗡作响的印表机抬了一下下巴:「蓝维杉,你到时候得负起责任把那些报名表跟履歷全都看完才行。」 「我?为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今年服装造型设计组有你参加的缘故!」 「等等,等等,我听不懂……」 「蓝维杉,谦虚是好事情,但装傻可不是喔。」 「装傻?」 助教跟工读生相视一眼,同时露出「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的表情。最后还是助教开口解释:「你今年不是要参加成果展?」 「是呀?毕业製作不是必修课吗?」 「对,毕业製作是必修课。」 「然后呢?」 「然后,你蓝维杉先生……」助教深吸一口气:「大一还没读完,就拿到美国ada设计奖学生组的首奖!」 杉满脸狐疑地睁大眼睛:「这跟那有什么关係?」 「我搞不懂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耶!」 「抱歉助教,我真的听不懂……」 旁边的工读生再度露出被打败的表情:「维杉学长,你是ada大奖得主,去年就开始接到商业合作的案子,所以去年你三年级的时候没有强迫你参展。然后呢,现在你必须要参加毕业成果展了,谁当你的模特儿,谁就有机会穿戴ada大奖得主的作品上台耶,还有机会结识设计学院的天才跟明日之星,是我我也会想报名好吗?」 「呃……」 「话说上星期有人转脸书的文章,说欧氏集团旗下的自有服装品牌想挖角你当他们的专属设计师,这是真的吗?」 杉立刻摇头:「没有,没这回事,那是乱讲的。」 「真的吗?不是保密合约之类的吧?」 「真的没有啦!」杉连连摇手:「我还没毕业耶,想太多了好吗?请不要相信没有根据的谣言……」 「很难喔。」助教一脸幸灾乐祸的在旁边帮腔:「照现在的风向,你出面闢谣也没用。」 「助教,请放过我……」 「好啦!我知道没这回事,因为欧式集团根本没有自有服装品牌。」 助教的发言令杉松了一口气,但是工读生补上一句话,又让他肩膀垮下去:「你放弃吧,学长,你帅、年轻、前途光明,所有条件都具备了,大家会放过你才有鬼!」 「可是……」 杉的反应比刚才更充满犹豫不决。助教盯着他的脸盯了足足一分鐘,最后投降,双手摊开,耸了耸肩:「我知道你有顾虑。不过你还是得把这些报名资料全部看过才行,毕竟到时候是你要请她们协助展示你的作品。」 「我知道。」杉再看了那一整叠纸一眼:「我会乖乖看完。但最后决定权应该不在我身上吧?」 「当然囉。」 「好的,我会记住。」 「那就好。」助教吐出一口气,背往椅子上一靠:「你今天来干嘛?不是为了来检查报名表件吧,还没截止喔,而且根据经验,报名截止日会收到一大堆。」 「不是啦,我是来送图的。」 「那你放在那边的桌上,四年级的我都放在那边。」 「好。」 杉遵照助教的指示,将他带来的纸件堆在桌上,跟四年级其他组交出来的作业放在一起。 「助教,档案我上传到云端了,放在『造型设计iii』的那个夹子底下。」 「好,我之后去检查。你就没课了吧?去好好玩一玩,接下来可有得你忙的。」 杉对助教最后一句话报以苦笑,挥挥手就走出设计学院办公室,正好听见下午四点鐘的鐘声响彻校园。他没有往校门的方向走,而是沿着仍旧带些水气的林荫道路,经过贴着设计学院期末成果展公告海报的行政大楼,往校园的另一端走。 2. 互触的指尖 商学院的大楼位于学校的中央,大楼在杉入学时才刚翻修过,还不满四岁,算是相当新,窗户在傍晚来临前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也很高,别说理论上是校务中枢的行政大楼,连社科学院刚盖好的大楼都不及它。学校里有两间便利商店,一间在学生活动中心,另一间就在商学院大楼的一楼,充分证明商学院在学校里的地位。杉经过挤在便利商店里买饮料跟零食的学生,穿过商学院的玻璃门,穿堂里的凉风和人声迎面扑来。 杉穿过下课正要往外走的人群,肩膀跟背脊挺得笔直,眼睛笔直望向正前方。打从大一他拿到ada学生组奖项之后就被谆谆告诫「走路只准看路,不要随便看别人,被说骄傲那是他家的事,你别管。假如你要看人的话,就要一律点头微笑,你自己选一个」。 告诫他的人最后还补上一句话,说「要是我的话,我寧可你目中无人。你要是对路人甲乙丙丁一视同仁的笑脸迎人,那我可受不了」。 所以杉选了目不斜视,即使如此还是避不掉从四面八方拋来,音量大到不用刻意竖起耳朵也听得见的「窃窃私语」。 「啊,是蓝维杉!」 「真的耶!今天也是好漂亮的发色!」 「那个叫什么,暗金色吗?很特殊的顏色说,不愧是唸设计的。」 「人家的头发带一点金,跟唸什么有关係吗?说他是混血儿我还信!」 「没有吗,不是说艺术家都会染特殊的发色?」 「又不是美发师!想太多!」 「欸,话说他不是设计学院的吗,怎么跑来这里?」 「他有修辅系吗?」 「没有吧!从来没听说过!」 「可是听说他常常来商学院耶?是不是因为女朋友在商学院啊?」 「有吗,没听过他有女朋友啊?」 「喂,你们住海边喔,管人家那么多?」 「唉唷,好奇嘛!」 商学院学生的目光随着间言间语投射向杉,杉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维持着一贯的速度越过穿堂。商学院大楼的内侧盖得像个迷宫,整栋大楼被切成好几个区块,彼此之间相通的部分只有一条走道。据说这是因为商学院所属的很多个系自己互不相让的关係。一楼的西南侧是金融系的地盘,杉毫不犹豫地沿着走廊穿过去,循楼梯爬上四楼,四楼西北侧的主走道入口处高悬着「企管学系」的牌子,这边才是杉的目的地。 他才刚走过企管系的系办,走廊另一端一间教室的门就啪地一声打开,下午第六节课刚下课的学生从里面鱼贯走出,有的把厚重的课本抱在手上,有的边走边把笔记型电脑收进手提电脑包。杉看着其他人走远,教授也离开,才探头往教室内张望。 教室里还有人。只有一个。还坐在离门口最远、角落里的座位上,正埋头在教科书上写笔记。那人身材高而结实,身穿暗红色的衬衫、白色的长裤与黑色的皮鞋,深褐色的头发从额前全往后梳。 杉站在教室门口,静静地望着那个深褐色的头,表情不自觉地放松,目光也变得柔和。 那个坐在教室里的人,就是他来商学院的目的,也是三番两次告诫杉说「走路只准看路,不准看别人」的来源。他上扬的浓眉眉心微微皱起,右手写字的时候,左手每隔几分鐘就把头发往后拢。杉知道这些小动作都是他正在专心思考眼前课题的证据,因此,他没有出声跟那人打招呼,只是悄没声地进了教室,在那人旁边、距离两个椅子的位置上坐下,抽出自己的素描簿和铅笔,开始在纸上涂鸦。 他很快画了一张速写,是人的侧脸头像,有微微皱起的浓眉、瞇起的眼睛,抿着嘴唇,表情专心致志;杉望着自己的作品,浅浅一笑,翻过一张白纸再开始画,这回就不是人脸的速写,而是衬衫的版型图。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整间教室里只有振笔疾书的刷刷声,杉的铅笔在纸上移动,描绘着长衬衫肩膀部位装饰的缝线,偶尔停下来思考,再把原先画的线擦掉重来,调整肩釦、袖扣的位置。他完全没有发现旁边的书写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也没注意到一个黑影子移动过来笼罩在自己头上。 「喂。」 「咦……达?」 直到一隻大手跟着一个短音一块降落在头顶上,杉才满脸讶异地抬起视线,正面对上浓眉下的黑眼睛。最初的十分之一秒,他头顶上那张稜角分明的脸孔摆出的是个有点兇恶的表情,然而一开口就破功,换成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可奈何。 「理我啊,杉。你不是特地跑来商院找我,怎么自顾自地开始画起图来了?」 「我看你在写笔记……」 「是没错,但你好歹也叫我一下吧?」 「没关係啦,我可以等你写完。」 「你等我写完,然后我就要等你画完图?我们一定要这样互相等来等去的吗?」 杉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教室外面的走廊有人经过,探头进来喊了一声「丁致达,你还在啊,等一下二年级导生会要用这间教室喔!」。 「喔好,我马上走!」 企管系四年级学生丁致达朝门口应了一声,却没有收回抚摸杉头发的手,相反地,他一面以自己的肩膀挡住别人的视线,一面将手移动到杉的颊侧。从厚实掌心透过皮肤传来的温度令杉静静地闭上眼睛,略略侧过头,靠向那隻手。 这个人就是杉在面对那一大叠别有用心的模特儿报名表时,会下意识感到困扰的最主要原因,也是助教之所以会对杉说「我之道你有顾虑」的指涉对象。 稍早杉走进商学院时,路人的窃窃私语,有一半是对的:他有恋人,而且他的恋人确实是商学院的学生。不对的那一半则在于,杉的恋人并不是女性,而是这个比他高出一肩一头、声音比他低八度,态度有一点点霸道却同时充满保护慾的年轻人。 达弯下腰,将颊和唇靠近杉的头发,很快地在他的发旋上印下一个轻啄,跟一句低语:「杉。」 「嗯。」 「我们回去吧。回我那边。」 「好。」 两人的手在半空中互握,达的指头轻轻抚摸杉的掌心,杉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3. 靠近你的肩 从学校的后门出去,在机车停车场牵出达的车子。达车上的置物箱里一向备有另外一顶安全帽,不管是尺寸或者带子的长度,杉戴起来都刚刚好。 「你刚刚在画什么?成果展用的吗?你不是老早画完了?」 「画是画完了,不过,我想要再加点东西上去。」 「还要再加?你的教授一定会发疯。」 「不会啦,教授说现在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改还算是幸福的,以后外行装内行的业主多的是,被那些人说要改才痛苦。」 「教授说的好像也满有道理的!」 老实说在行车中跟达交谈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达习惯骑得比一般的速度限制稍微快些,他在行进中讲的话通常有一半都会被风声盖掉,杉得要把头凑近他才听得见他说的话;但是杉从来没有要求达在骑车时闭上嘴巴,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平常很少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头靠在达肩膀上的机会,这短短十多分鐘的车程就是其中之一。 「对了,杉,成果展的事情,你们家那两个老鬼知道吗?」 「他们不是老鬼,是我哥哥……」 「在我看起来就是老鬼!」机车龙头上的后照镜映出达的脸,即使被安全帽遮掉了一半,还是可以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哪有哥哥会把寄给弟弟的信件扔到垃圾桶?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信耶!」 杉把前额抵着达的肩胛,即使隔着安全帽都觉得温暖。他记得前几天接到来自美国的邮件,问他说是否有收到寄送的纸本文件,他匆忙回家去检查,赫然发现那份文件原封不动被扔到纸类回收箱。他也还记得他在检查东西的时候,他两个分别比他大二十岁跟十五岁的哥哥,从背后投来的鄙夷眼神,以及「早就跟你说过那条路不通」和「你老大不小了该知道分寸吧」以及「还要玩到什么时候?」之类的冷言冷语。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知情的人只有达。达的反应是满腔的义愤填膺,这件事令杉稍稍感到安慰。为了掩饰脸上其实根本看不到的红潮,杉赶忙把话题往别的方向转:「你呢?你不会丢你妹妹的信吗?」 「当然不会,我要是敢这么做,我妹一定杀了我!」 「真的吗?」 达停了一下才回答:「耶,不对,会喔。假如有奇怪的烂男人写情书给她,我就会丢掉。」 「看吧!」 「当然囉,筛选妹妹身边的虫子是哥哥的义务,我不丢谁来丢?」 「你可以不要继续纠结在『丢掉她的信』这一点上面吗?」 「那可不行,爸妈不在了,我就是她的监护人,这是监护人的工作。」 达的父母亲与杉的父母亲是朋友,从杉和达还小的时候起,他们的父母就把两家一起出游当成兴趣,孩子大了以后也不改,只是换成两对夫妻一起出门。没想到这为他们带来灾祸,一年多之前,他们的父母亲像往常一样出国旅行,不料搭乘的火车遭遇意外出轨,四个人全都进了罹难者名单。丁家已经没有别的近亲,意外发生时才刚刚满二十岁没多久的达就成了妹妹仅存的监护人。 气氛在短短几秒当中变得沉重,两个人都感觉到了,达一面转弯一面换上不高兴的口吻:「但你跟我妹可不一样,你已经成年了,那两个老鬼没资格对你指东画西的!」 「你知道的,他们不喜欢我做设计……」 这句话的音量不大,但此时机车已经从车水马龙的大街转进安静的巷弄,即使杉的答话音量不大,达也听得到。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以为回答:「喔,这我知道。他们想要你也跟着走家族事业,最好是爬上去那个什么──政商名流?之类的位置。拜託,他们以为要爬上去只有一条路而已吗?」 杉在安全帽底下微微苦笑,没有答话。达的视线短暂掠过后照镜,窥见杉的表情,下一句话的语气也变软了些:「我也不能说当政商名流不好,不过,杉,路是你的,不是他们的。在我看起来,你比他们强多了。」 他看杉没有接腔,立刻再补上一句「我这可不是客套话,是说真的」。 「嗯……」 杉应了一声,再度将头靠向达,脸颊贴上他的衬衫。闷热的天气让达的衬衫后颈的位置有些汗湿,杉也不抱怨,只是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短暂地闭上眼睛。 达又开口了:「杉,下次让你骑车。」 杉没有睁开眼睛,只用声音反问:「为什么?」 「因为给你载我才有机会抱你的腰。」 「那我们会因此摔车。」 「你是对自己的技术没自信还是对我没信心?」 「都有。」 「乱讲!」 在谈笑当中,短暂的车程结束了,达将车子停在一栋公寓的楼下。公寓本身是六层楼,看起来有点年纪,外墙贴着砖红色的磁砖,一楼的庭院花木扶疏,从围墙外只能看到茂密的植物。达从置物箱里拿出包包、掏出钥匙,杉随着他爬上四楼。 4. 恋人的时间 以一个二十岁出头年轻男性的家来说,达的公寓房间出乎意料之外的乾净。房间并不大,而且除了卫浴之外就只有一个房间,连餐厅厨房,或者能够称为餐厨的设备都没有,有的就是原本公寓里就配备好的,进门后面对鞋柜、靠墙装设的水槽与流理台。达在流理台旁边放一个电热水壶,柜子里摆上一、两套碗筷跟玻璃杯、保温杯,这样买外食回来也有办法过一餐。穿过走道,靠墙一张简素的木桌上头一半是空的,另一半放教科书,下方堆着收纳衣服的塑胶收纳箱,再加上床铺之后房间里就几乎满了,只剩下勉强供一个人走动跟转身的空间。 因为空间非常狭窄,加上父母过世之后尽可能地节省,达从来不堆积多馀的东西,墙上没有球星或明星的海报,门口没有昂贵的球鞋,衣柜里也没有多馀的配件,唯一一套西装领带是企管系学生做简报时所必须。达的教科书也多半是二手的,有些纸页泛黄、有些书上面已经有别人写的註解,有些则贴了旧的标籤。简而言之,这间小小的公寓房间,充分显示出主人的性格。杉很喜欢这间房间,他总是觉得在这里可以放心的画图。 达将笔电从背包里拿出来放上桌子,杉则把自己的包包放在墙角下,从中抽出素描簿,不过,他才拿出铅笔,素描簿就刷一声被抽走。 「你还要画?」 杉有些讶异地抬起头,视线在半空中跟达的目光撞个正着,清清楚楚看到对方摆出一副既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咦?」 「咦什么咦。」左手捏着数秒前才抽走的素描簿,右手跟着从杉的手中拔走铅笔,达挑起一边眉毛,偏过头、斜着眼,盯着杉。「你坐在我床旁边的地板上,还好意思跟我说你要画图?」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达把手举高,避开杉试图抢回素描簿与铅笔的手:「在我房间就得听我的。」 他的语气里含着一点点的挑衅。杉毫不畏惧地回望,嘴角仍然掛着微笑。 达的眉毛挑得更高:「蓝维杉,我在讲话,你傻笑什么?」 「嗯,我在想……」 「想什么?」 「想我好像经常看到你齜牙咧嘴的样子。」 「经常?」达耸耸肩:「你还有自觉啊?」 「毕竟我都看了十几二十年?」 「你的意思是,我从上幼稚园开始就是这种脸,还是你打从上幼稚园开始就一天到晚惹我?」 「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怎么知道。」达将手上的东西──杉的素描簿与铅笔──放到他身后的桌子上,杉拿不到的地方,用自己挡在桌子跟杉中间。「幼稚园时期的事情我早忘了,除了你这傢伙打从五岁时起就跟别人不一样以外。」 「不一样?」杉偏着头,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什么意思?」 「比方说你跟你的哥哥是同父异母,或者我们小学时家长参观日别人都把你的爸爸当成爷爷,还有你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会在课本上涂鸦,结果被班导师看到之后叫你去参加绘画比赛之类的。」 杉脸红了:「这算什么!根本是小孩都会有的糗事吧!」 「是吗?但是我都很喜欢啊。很有趣。」 「那是嘲笑。」 「幼稚园的时候是,但现在不是。」 达一面说一面在杉的面前蹲下,伸出手,这回不是要抢东西,而是像稍早在教室时那样,把厚实的手掌心贴着杉的面颊,以指尖拨弄他的头发。 「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画图是你的天职。虽然你画图的时候看起来很迷人,但说实在的,我有点不满。」 「不满?」 「嗯,因为你一开始画图就不理我。我会吃醋。」 杉垂下视线,红潮从他的面颊一路染到耳根。 「干嘛,有什么好脸红的?又不是第一次!」 「还不是因为你说……!」 杉讲到一半,又讲不下去,整张脸跟煮熟的番茄一样红。达咧嘴笑了,伸出另外一隻空着的手,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 「对,我有说。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说喜欢你。而且我现在还可以再说一次。」 「达……」 「订正一下,不是一次。我可以再讲很多次。杉,我喜欢你,而且我现在在打你的歪脑筋。」 杉意识到自己的背抵着床铺的边缘,抬起视线就触到达的目光,那双眼睛盯得他背上窜起一阵战慄。 「现在……?」 「我妹晚点要过来,我不想浪费时间。」 杉轻轻笑了。他闭上眼睛的同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达横抱起来,放在床铺上。 接着,吻一串串落下。 4.5 独佔的温柔(R-18) 杉的发色不是纯粹的黑,稍带些淡褐,铺开在枕头上,在灯光照射之下会反射出接近暗金色的光泽。 达将指尖插进杉的发间,慢慢地、一次一次地梳理,享受杉的发丝穿过指间时的触感。 达从小就常听到别人讨论杉,不外乎问他那种发色是不是混血儿,或者他是否不是蓝家父母所亲生之类的;除了杉本人、他已经过世的父母亲、还有与杉非常疏远的两位同父异母哥哥以外,只有达知道杉的发色是来自母亲那一方的隔代遗传。扣除杉的两个哥哥会以鄙夷的语气说出「野女人把外来的血统带进来了」之类的评语以外,杉的发色的来歷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可是每次达把手抚上杉的头发时,优越感就会从他心底悄悄升起。理由是什么,达心里有数。 「达……?」 背着灯光,达的身躯形成阴影罩住杉的身躯,杉看不清楚达的表情,无意识地伸出手,却在半空中被截住。 「咦……」 「杉,看我,杉。」 「我是在看着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是你只要进到这个房间,就只准看我。」 「我有啊?」 「不,你没有。你刚刚还想要拿纸笔出来画图。」 「那是因为……」 「没得商量。不准辩解。」达说着低下头,手离开杉的头发,改成抓住他两隻手压在床上,十指交握。两具身躯交叠,杉吐出轻轻的喘息。 达放开杉的手,这次改成握住他的腰,不让他的身体自由,同时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往下吻,掠过锁骨、肩胛,停在胸前。他的牙咬上左侧乳尖的瞬间,杉因为运动不足而缺乏肌肉的胸膛在爱抚下颤抖、反射性地上抬,正好给了达继续的空间。他用舌尖画着圈舔舐暗红色的乳轮,舔完一边再换另一边。头顶上传来杉的呜咽,在腰部深处激起征服慾。 「变红了。你喜欢这样对吧?」 「啊、啊啊……嗯……」 「还没完呢……」 达回到杉的正上方,用嘴盖住杉的唇,杉毫不反抗地张开嘴回应他的吻;他一面伸出舌尖抚摩杉的唇舌,一面用膝盖顶开杉的双腿。杉全身上下的衣物在刚开始被达压上床铺后没多久就已经被卸得一件不剩,现在他皮肤滑顺的大腿夹在达的腰侧,更激起钝重的慾望。他左手盖上润滑液瓶子的盖子、将它塞回枕头底下,右手抵达肌肉的开口处,一面还低声哄着「杉,腿张开,再开一点」。 「这、样吗……?呜、嗯、嗯啊……!」 杉想要答话,但身体被侵入的尖锐感觉阻断了他的思考,只能在枕上左右摇头,双手抓着床单,达将他的双臂拉起来,环在自己肩上。 「你的手,不准抓着别的东西。只准抓着我……」 「啊──呜…………!」 杉的身体听从了达的命令,手和臂膀不自觉地用力,紧紧攀着达肌肉结实的肩膀。达转动探进内侧的手指,杉的身躯就一阵战慄,他再弯曲指节刺激内侧,故意避开敏感的位置,杉的腰开始不规则地扭动。 「怎么?」 「啊,达……那边,那边……」 「哪边?」 「上面……」杉下意识地调整肢体,试图将内侧鼓譟着想要刺激的区域凑向达的指尖,但达在他成功的十分之一秒前倏地将手指抽走退出,令已经很薄弱的理性再退了一步,送出苦闷的呻吟:「达……!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这样……」 「怎样?」 杉以模糊的视线仰头看着达。他打从五岁起就知道达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当班长、当风纪股长,都不允许任何人不听他的话。杉是唯一的例外,杉可以跟达意见相左,可以跟他讨论事情,达会倾听杉的话,会对他笑,会拥抱他,但也会像现在这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就是要杉全心望着他,不准保留任何一点点。 他们成为恋人大约六年多,发展到有肌肤之亲也不过是上了大学之后的事情,论恋爱的经验,杉绝对称不上丰富,然而也已累积足够的知识,让杉确实知道这种时候最好还是选择顺从。 「我、想要……啊、啊、啊啊………」 原本就只有短促音节的语句中途消失,变成含着热度的喘气,达的嘴角勾起满意的微笑,将腰再往前推,一点一点埋进内部,推到最内侧之后又慢慢往外退,享受杉打开自己身体迎接他的感觉。 ──蓝维杉确实是半个学校都认识的名人没错,但是能够碰他的就只有我一个人。 强烈的满足感驱使着身体开始律动,以缓慢的步调退出,再一口气挺进,杉的背脊反射性地弓起,发出陶醉的呻吟。 达看着他的眼睛在情慾当中罩上一层水雾,满意地加快抽送的步调,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5. 与兄弟姊妹 杉的父亲生前是军人,母亲是专跑国际线的记者,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则都是律师。 总的来说,设计这种职业取向,理论上跟蓝家应该是毫无缘分;然而杉打从幼稚园时期就开始画图。两个哥哥的年龄跟他差太多,父母亲因为工作的缘故又常常不在家,从小他就得自己一个人玩,手边最容易拿得到的「玩具」,就是纸跟笔。也可以说,除了达以外,纸笔就是杉的手足也是玩伴。 因此,从上小学开始,杉的书包里一定有画图用的笔记本和铅笔,十年如一日,而且,只要一开始画图,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杉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洋装的裙子线条,斟酌着裙襬好像有点太长,连着两三次拿起橡皮擦都捨不得把原本的圆裙形式完全擦掉,最后乾脆在旁边另起一张草图,上身是同样的线条,底下则改成短蓬裙。他正在犹豫着裙襬的形状是採用不对称好还是花瓣型好,视线范围外传来故意提高音量的叹气声。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这世界上真的有废寝忘食这回事耶。」 「杉哥哥,我可不可以戳你的脸啊?」 「等一下,致亭,你怎么可以不问我的意见!」 「咦──为什么?」 杉的思考被这番对话打断,匆匆把视线从素描簿上移开,看见两张脸凑在他的正前方,而且摆出完全相同的「你这人是怎么搞的」的表情。 达和他的妹妹致亭相差四岁。十七岁跟二十一岁的差别,在别的兄弟姊妹当中会被当成代沟看待,然而丁家兄妹并没有这个问题,致亭从会走路开始就是哥哥身后的小跟屁虫,被禁止跟进男生厕所时会大哭,达跟杉要去上学时也曾经好几次吵着要跟去,只要被大人拉开就哭闹。达从来没有欺负过妹妹,事实上是完全相反,对致亭爱护有加,每当看着达和妹妹说有笑,再拿来跟自己的哥哥相比,杉总是会感叹,原来兄弟姊妹的关係也有很多种不同形式。 致亭从小就认识杉,因此对杉毫不见外,她的兴趣是当着她自己的哥哥的面跟杉撒娇耍赖,故意惹哥哥吃醋。她将上半身探过桌子,好奇地望着杉的素描本:「杉哥哥,你在画什么?」 「也没什么,随便画画而已。」 致亭把头一偏:「我不相信,杉哥哥的『随便画画』结果都会变成奇怪的东西。」 达在旁边一面翻菜单一面翻白眼:「什么叫奇怪的东西?」 「哥,你不看『决战时装伸展台』的吗?」 「那是什么?」 致亭猛摇头:「哥,你很老气耶。」 「你明明就知道我的房间根本没有电视。」 「用网路看也可以啊!或者跟我一样,到宿舍的交谊厅去看也行!」 「太浪费时间了。」 「哪有啊!明明就很有用,可以长知识!」 「欸,你是艺校的学生,对你当然很重要啊!」 「所以杉哥哥应该也有看吧,对不对?」 兄妹二人的争论突然转向,杉才刚要拿起铅笔,又被吓了一跳。 「呃,对不起,你们两个刚刚在讲什么?」 「────杉,抱歉,是我不好。」达一脸头痛欲裂的样子:「我不应该只顾着跟致亭讲话。我不该忘记只要把你放着几分鐘你就会开始画图然后魂就出窍了。」 「真的对不起啦……」 「那你可以思考一下你的晚饭要吃什么吗?」达将菜单推过桌子放到杉的面前:「不准回答直筒裤跟荷叶领。」 上次,正确说来是一个月前,杉跟丁家兄妹每月聚餐的时候,把看菜单的工作全部交给达,自己拿纸笔出来画图,结果达问他说「你想点什么」时,正在思考搭配的杉头也没抬地直接回答「直筒跟荷叶边」,让致亭笑得眼泪都掉下来,还引起餐厅里其他的客人侧目。致亭被她哥哥这番话逗得吃吃发笑,杉的脸红了一下,乖乖收起铅笔和素描簿,展开菜单。 致亭已经又把话题拉到别地方去,她坐在哥哥身边,双手手肘支在桌面上,托着腮帮子认真地看着她的哥哥。 「哥,我不能跟你住吗?这样我就可以省宿舍的钱,也可以跟你摊租房子的费用啦?」 「我现在住的地方只有一个房间,你搬进来也没地方睡。你住宿舍的钱,我还出得起,爸妈留下来的存款还够用。」 「但是……」 「没关係。你课业那么忙,又是实习、又是排练,住宿舍我也比较放心。」 致亭读的是艺校,专攻表演艺术。由于性质相近,也有地缘关係,杉所属的设计学院跟致亭的学校也有合作,她们的戏剧系所需要的服装与道具常常是由杉的同学及学弟妹来做设计。表演艺术科办公室曾经很多次透过设计学院的院办、或是服装与造型设计组的学会,指名道姓地要求杉帮她们设计服装,院办没有一次同意,助教的评语是「要蓝维杉掛名替你们设计,就是要拿出去吹嘘用的,可是开出去的酬劳还是学生的酬劳,天底下哪有这种好康」。致亭本人晓不晓得这件事,杉不得而知,他尽量避免在丁家兄妹面前提这件事,反正他也不太会去打扰达跟妹妹聊天,毕竟他们兄妹每个月就见这么一次面。 致亭还在絮絮叨叨地唸着「那我们跟杉哥哥三个人一起租房子也可以吧」,再度被哥哥否决「你明知道杉这傢伙一开始画图就没日没夜的,生活作息实在太差,我才不要你被他带坏!」。杉装作没有听见兄妹俩的斗口,匆匆翻过菜单,选了轻食跟饮料。 「杉,你只吃三明治够吗?不点汉堡?」 「我看照片,三明治的份量还不少,应该可以吧?」 「你确定?我觉得致亭吃得都比你多。」 「哥你好过分!」 杉听着致亭大声抗议,连忙打圆场:「排练需要很多能量,本来就消耗的快。我都坐在桌子前面,不要吃太多比较好。」 「你看,杉哥哥就很懂。」 「好好,毕竟你们广义来说算是同行。」 达放弃跟妹妹争论,将菜单交还给来接受点菜的服务生。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大部分时候都是致亭在讲话,谈她们系上的同学。由于没有太多家世背景作为后盾,致亭将目标放在剧场或是剧团的工作上面,但她的同学则不然,大多都怀抱着明星梦。 「戏剧系的期末公演,甲组跟乙组在内斗。」致亭嘴里嚼着鮪鱼沙拉的生菜,还不忘爆料:「甲组去拉电视台的技术指导,说甲组毕业的学长正好在节目部当助导,有人脉。」 「喔。」 「乙组好像打算去找安景城来编剧。」 达没有反应,接话的是杉:「去请校外的人编剧,没有违反规定吗?」 「用改编当名义就好啦!安景城可是知名度很高的天才编剧跟小说家,乙组这招很高明!」 「……这样真的好吗?」 「我是不懂这样好不好,可是戏剧系现在完全杀红了眼。」 达扬起一边眉毛:「你可别捲进去!」 「我又没有要参加别系的公演!」 「那就好,假如你出什么事,我可没脸见爸妈。」 「放心啦!」 达仍然掛着不相信的表情,杉只好再插嘴当和事佬:「致亭也不是小孩了,会照顾自己的。」 「果然还是杉哥哥比较懂!」 达翻了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白眼。 吃过晚饭,达送妹妹回宿舍,杉婉拒了同行的要求,一方面是达的机车不能双载,二方面是他觉得假如让致亭的同学看到他,不知又要来多少窃窃私语,还是少去招惹别人的好。 他独自一人回到租住的地方,在十二层公寓的七楼,屋龄十五年,还算新,也是卫浴以外就只有一个房间,但是比达的房间要大,足够杉用一个大型组合层架将空间象徵性地隔成工作室跟寝室。工作室里堆满各式各样的材料、纸样、布样,杉暂时无视亮着呼吸灯的电脑,逕自冲了个澡就将身体拋在床铺上。 他从家里的垃圾桶抢救回来的那个白色信封,还搁在工作室的电脑前。 6. 友伴和对手 学生活动中心建在校区最角落的位置,跟操场与体育馆比邻而居。对运动类社团和想要找机会打混休息的学生而言是很方便的配置,问题是乖宝宝有时候会被一般教室跟活动中心中间的距离给阴到。杉左手抓着两个海报筒右手抱着包包衝进活动中心时,早上十点十分的鐘声刚刚好结束,活动中心展示间里已经不少人,有几个转头过来,看到杉就笑。 「哈囉,蓝维杉。」 「嗨,大忙人。」 「你该不会又画到天亮?」 「还是画到忘记要场佈?」 杉一面抹掉瀏海底下渗出的汗水,一面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回嘴:「都不是,是我去拿印出来的纸样然后等太久而已!印刷店今天人手不足啦!」 最靠近杉的人从从一个人偶模特儿后面探头出来。他有张蛋型脸,将一头浅褐色的头发在后颈绑起短马尾,虽然不算帅哥,却也是看起来很可靠的类型,穿着蓝白色、开着领口的polo衫与褪色的牛仔裤,裤子的膝盖跟裤角都有破损,却不是时兴的撕破,而是货真价实的磨损,确实证明这条用于工作用的裤子已经穿很久了。他一面抬起手臂抹掉额角的汗水,一面对杉咧开嘴。 「太惊人了,竟然不是画到忘记时间!」 杉的肩膀垮了下去:「你不要取笑我好吗,『木须龙』?」 「不,那可不行。取笑蓝维杉是我们设计学院的特权。」 「你跟我又不同组。」 「所以我说『设计学院』的特权不是吗,我没说错呀!」 「喔好啦好啦随便你说……」 展示间的另一头飞过来一个声音,喊着「木须龙,这边快垮了!过来帮忙!」,工艺设计组四年级学生木政浩匆匆应了声「知道啦」就拋下杉,一路跳过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的材料跟作品,往扶着展示架的同学那边衝过去。杉一面想他这个朋友从大一就被人取了「木须龙」这个绰号,可是好像从来没人知道木政浩本人跟那个绰号究竟哪里连得起来,一面从纸筒里面抽出输出好的图面,在工作桌上摊开。其他同学跟着围过来看图。 「有改过吧?」 「改过了,我觉得这样比较清爽。」 「确实,原来的设计太多小东西。」 「不过这样会不会太素?」 「整体的配色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跟佈景没有混在一起吧?」 杉拿出素描本跟铅笔,在草图上面做註解。 「对了,蓝维杉,」木政浩不知何时又从杉斜后方的看板后面探出头来:「院助教在找你,她说要你去院办拿东西。」 「好。我中午时过去。」 「她神秘兮兮的。是什么东西要给你?」 杉还没回答,旁边的布堆里有人拋了一句话出来:「有什么好装神秘的,还不就是毕展走秀的模特儿报名表?」 「我哪知道啊,这又不关我们工设组的事。据说盛况空前?」 「何止盛况空前。我认真怀疑方圆五十公里内所有十六岁以上的年轻女孩都丢了报名表来,感觉跟灰姑娘报名参加王子的舞会差不多!」 木政浩吹了声口哨:「有那么多?真的吗,赖橞芯?」 「盖你干嘛?」 一个头从布堆后面冒出来。她有张鹅蛋脸,五官算是可爱型的,却因为穿着打扮的缘故,多了不少男孩子气。她穿着白色的t恤,黑色的大喇叭裤跟白色的球鞋,将一顶白色的棒球帽歪戴在头上,帽沿上还掛着几支安全别针,下面则露出染成银绿色的瀏海,左手拉着人偶模特儿的裙襬,空出右手对木政浩摇手指:「几乎都是我们蓝维杉的粉丝。」 杉立刻辩驳:「我才没有粉丝。」 服装与设计组四年级学生赖橞芯翻了个白眼:「木须龙,你有没有觉得这种人很讨厌?」 「讨厌倒不至于,就是呆得很可爱而已。」 「有没有很可爱我要保留,呆我倒很同意。」 杉试图插嘴抗议:「橞芯不要连你也一起……」 赖橞芯答得非常乾脆:「没办法。」 木政浩一边笑一边装模作样地拍杉的背,杉只得乖乖放弃抗议。大概是看到杉的无可奈何,赖橞芯决定放过他。她从帽沿上取下一支安全别针,把一件连身洋装的裙摆拉起来固定,一面对展示间另一侧抬了抬下巴:「好啦,我们不能全部都推给蓝维杉。据说把目标放在苏士嘉身上的也不少。」 这次木政浩耸肩摇头的动作里面含着非常确实的不以为然:「苏士嘉?」 「对。苏士嘉。」 7. 看不太清楚 赖橞芯和木政浩同时将视线转向展示间中央的一小撮人。就算隔了一段距离,还是看得出那一小群人中心有一个人特别不一样,穿着绝对是其中一个原因──那个人身上穿的都是名牌。做服装设计的学生,一下子就叫得出,上衣是armani的,长裤则是dolceamp;gabbana的出品。虽然九月下旬到十月初还不算凉,苏士嘉的头上却戴着帽子,还是圆顶窄缘的绅士帽。不同于赖橞芯把帽子当成放别针与夹子的工具使用,苏士嘉的帽子完全是装饰他本人用的。他有头浅金色的短发,搭配三角形的脸,和高而挺的鼻梁,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外国人,不过赖橞芯曾经带着一半的不屑评论过「那不过是染发剂而已,跟我的头也没差到哪里去」。 要说还有什么原因让苏士嘉站在人群里就显得格外不同,应该可以说是气势──他站在人群中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就很像他理所当然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一般。 「那个谁,人偶模特儿去调整一下,左边的袖子有点塌。」 「后面的布景超级碍眼,那是谁的东西?搬走!」 有个二年级的学生回答:「学长,不行,那是广设组的作品。」 「难看死了!那把我的作品换到别的地方,总之我不要在那边就是了!」苏士嘉皱着眉头,四下看了一下整间展示间,伸手指向面对门口、非常显眼的一个角落:「那边。喂,二年级的,把我的作品放到那边去!」 「可是,士嘉学长,那边是划给维杉学长的……」 「蓝维杉的?」 苏士嘉的眼睛瞇成了一条缝,下巴往上抬了五度:「管他的,搬过去就是了!」 「可是……」 「啊──我知道,要问过本人的意思就是了,这样吗?」苏士嘉的目光扫过整间展示间,停在杉的脸上。 杉听到旁边的木政浩发出一声很小声的「嘖」。 苏士嘉迈开步伐,用大明星走红毯般的架式,慢条斯理地朝杉的方向走过来,他原本跟杉差不多高,但因为下巴又抬高了五度的缘故,跟杉目光对上时,视线是从上往下看的。他的声音是男高音,语气也相当慢条斯理:「亲爱的蓝维杉同学,我想跟你换展示区。」 赖橞芯把棒球帽转回正面,压低帽缘,盖住脸上的表情。木政浩双手抱胸,用充满不信感的眼神盯着苏士嘉,然而苏士嘉连看都不看赖橞芯与木政浩,仍然把眼睛,或者说是鼻孔对着杉,等待他的答覆。 杉看了展示区一眼。 「好啊。我跟你换。」 苏士嘉的嘴角微微上扬,转头就走向二年级的学弟妹,指挥他们把人偶模特儿搬走,连声「谢谢」都没有留。木政浩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干嘛答应他!」 「没关係啦。」 「什么跟什么!那根本不是拜託人的态度好吗?」 「仗着家里有钱、叔叔是偶像剧的导演就这样,干嘛让他?」 「真的没关係啦。」杉一面回答一面将被苏士嘉推到一边的人偶模特儿移到展示间另外一侧、广告设计组的展示区前面:「这不过是院里为了建醮合作准备的小型展览,我觉得没有必要计较那么多。」 「少来了,你当年就是拿这种小型展览的作品,弄出作品集投到ada去的。」赖橞芯翻了个白眼:「院里面就是想把你的作品放出来给学弟妹仿效才划那一区给你,竟然这么乾脆的拱手让人……」 「喂,对了,蓝维杉。」木政浩也出手帮忙搬运人偶模特儿跟材料:「说到ada,听说你获得推荐,毕业后要去美国继续唸设计?」 杉正在替一个人偶模特儿穿上连身洋装,听到木政浩的话,手上的工作瞬间暂停,猛地转过头:「你打哪听来的?」 「院办啊,干嘛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教授帮你写推荐信,教你准备作品集,又不是多奇怪的事。」 「是没错啦……」 「你要去吧?美国的时尚商业设计学院,不是很有名吗?」 「嗯…………」 杉没有直接回答木政浩的问题,只是模糊地应了一声。 「不想去吗?」 「倒也不是……」 「那是怎样?」木政浩像是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睛:「女朋友?」 杉立刻否认:「没这回事!」 「真的吗,你脸红了喔?」 「木须龙!」 「好啦,不想说就算了。」木政浩把最后一个人偶模特儿摆好,转过头又对杉耸耸肩:「我是不能勉强你啦,但我身为你好朋友的立场,会觉得你去比较好。」 「谢谢……」 木政浩又被工设组的同学叫去帮忙,赖橞芯也在她自己的作品那边忙着,留下杉一个人整理自己的作品。他一面将穿在模特儿身上的衬衫领子拉整齐,调整肩线与裙襬的位置,一面不自觉地陷入思绪当中。 他在想被他留在住处、放在电脑前面的那个白色信封。那个他从家中的垃圾堆里抢救回来的珍贵信件。 由于他不是以英语为母语的学生,在开始学业之前还有语言学校的课程得修,为了跟上进度,对方希望他在几个月内就过去。换言之,他其实必须在短时间内就必须做出决定,并且为飞过半个地球做准备。 然而,杉心里清楚,他虽然想要去,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却始终提不起劲,让他只拆开来看过一眼之后,就一直搁着不动。表面上他是忙着准备毕业展或是院学会之类的小型展示会,然而杉心里清楚,那只是为自己拖延时间找藉口罢了。 而且,他不仅知道自己提不起劲,还知道自己为什么提不起劲。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然而商学院离活动中心有一段相当的距离,从展示间的窗户望出去,只能远远看到大楼,连企管系位在哪个角落都分不太清楚。 8. 明知捨不得 「所以?」 杉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什么?」,抬起头才发现达嘴里咬着汉堡的麵包,两隻眼睛却笔直盯在自己身上。 每个星期总有一、两个中午,达中午下课之后,趁着下午没有课,傍晚的打工还没有开始之前的空档,到杉的住处来吃午饭。杉三年级时没有参加实习,但不代表他比别的同学更间,事实上是正好相反,他从二年级下学期起就开始陆续接到一些外包的设计案,导致他除了上课、校内小型展览、或者跟达和致亭吃饭之外,大多数的时间都窝在住处没日没夜的画图;达上了大学之后就开始接打工,最近这几年工作的时数又增加了,目的是替自己赚书钱跟生活费,将父母留下的财產尽量留给妹妹的学杂费使用。 双方都忙的结果就是他们能够见面的时间越来越零碎,只能像现在这样,尽量空出几个小时时间独处。杉暗地里懊恼,怎么把贵重的时间花在思考艰难的问题上面,而且还被恋人发现。 不过他的恋人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所以?」 达又问了第二次,杉还是搞不清楚达的问题究竟是针对什么,只是傻傻地眨着眼睛。 「小蠢蛋。」达将嘴里的麵包跟生菜一起吞下肚去,抓起纸巾擦擦嘴,伸手揉乱杉的头发:「我是问说,所以你何时要出发?」 杉顿时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背脊。 他当初收到推荐,提出申请,这件事情,达是知道的。 申请的结果已经回到杉手上这件事,达也晓得,毕竟那封通知书还差点被杉的哥哥们扔掉,当时是达亲自骑车带杉赶回家去把通知书抢救回来,他当然知道有这回事。不过,杉也只告诉达说,那封通知书是时尚学院同意他入学的正式许可文件,却没有把信里的附加条款,以及他之后跟对方的交谈内容告诉达。 木政浩问的时候,杉还可以模糊带过,毕竟木政浩做为一个单纯的「朋友」,不会太勉强他。赖橞芯更乾脆,她什么也不问。 然而达不是木政浩,不是赖橞芯,他不会允许杉跟他打模糊仗。从幼稚园就认识就是会有这种缺点,达曾经说过「你只要有什么事情隐瞒,就不会在说话的时候直视我的眼睛」。截至目前为止,杉还没有在他面前撒谎成功的纪录,最近一次就是杉发现那件通知书差点被扔掉的时候。 杉记得很清楚,不到半个月前,他的信箱里来了封英文信,告诉他通知书已寄出,请他确认的时候,达正好就在他的住处,也跟现在一样,跟他隔着一张小方桌对面而坐。当时他嘴里咬着简便的午餐,一隻手按在厚重的「蓝海理论」上面,却没有在读书,而是扬起眉毛,用非常怀疑的语气扔出问题「发生什么事,你收到骚扰信吗?」。 「不,不是骚扰的信。」 「垃圾信?」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达皱起眉头:「杉。你看着我的眼睛,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那个时候达的表情就跟现在一模一样,眉毛一边上扬,眼睛往上吊,嘴唇抿成一条线,在疑惑当中混着一点点的严厉,毫不掩饰「给我从实招来」的要求。杉凭本能跟经验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要有什么反应──讲实话。 「我还没决定。」 达皱起眉头:「还没决定?为什么?」 杉的下一句回答也是实话:「因为时期有点麻烦,最快有可能下学期开始后没多久就得走。」 「这么早?」 「还要算唸语言学校的时间。」 「这样啊……」 达的眉头皱得更紧,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别过头,将目光投向旁边,不巧他看的方向恰恰就是电脑桌,立在电脑萤幕前面那个白色的信封又不偏不倚落入他的视线范围。 杉其实很清楚让他提不起劲处理入学相关手续的那种情绪叫什么名字:捨不得。 从理性上来说,达跟他都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孩,尤其达,父母去世之后他就一肩扛起监护妹妹的责任,要是纯粹论「照顾」,用达的话来说,画起图来就没日没夜,饭都会忘记吃,澡也会忘记洗的杉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方;然而,现在,杉隔着桌子与达对坐,却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碰达搁在教科书上的手指。 他的指尖在距离目标只剩下一公分多一点的位置停住。 达的目光落在杉的手上,杉立刻脸红,想要收回手,却没成功,在最后一瞬间被达拦截下来。厚实的大手盖在杉因为长时间握笔而长出茧的手上,把温度也传给他。 「杉。」 「嗯。」 「我不是那种会拉着你的手问你说『那我怎么办』,或是叫你不要走的人。」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达将杉的手翻成掌心朝上,顺势握紧:「你要确实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绝对不会放你走。」 这句话跟上一句话的字面意义完全南辕北辙,杉不懂达的意思,只是困惑地眨着眼睛;达将上半身往前倾,越过桌子给了杉一个轻轻的、为时只有几秒鐘的吻。 「你知道,对我来说,只要一天是我的东西,就永远是我的东西。我妹也是,你也是。」 「我就算了,你可不能拿致亭跟课本或电脑之类的物品同等看待。」 「这我当然晓得。」达略略皱眉:「但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距离。」 他的表情更难看了,眉头皱得紧紧,抓住杉的手也比三十秒前更用力:「我本来就知道,你不会一天二十四小时每週七天一年三六五天都在我视线范围内,现在都办不到了以后也不会,总之这是不可能的事,跟你是不是要飞出国无关。我要说的是,我不会放你走,不会让你因为距离或时差就忘记我的存在。」 杉咬咬嘴唇:「要我忘记你很难。」 「我才不信。你一画起图,连地震都不当一回事。」 「达……」 「你每次都这样,一不知所措就说不着边际也不好笑的笑话。」达挑起眉:「这样吧,杉。」 「什么事?」 「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 9. 订一个约定 「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 这并不是达第一次对杉提出什么要求,不过,他通常的要求都是「专心看我」或者「不要对别人笑」或者「暂时停止画图」,今天这个要求可以说是相当稀奇。杉的眼睛眨了又眨,不太了解达的目的:「可以,但是,是什么?」 达对着杉放在桌边的素描簿和铅笔抬了一下下巴:「图。就我的记忆,你从来没有为我画过一张图。」 「你是说人像吗?」 杉拉过素描簿与铅笔,翻开空白的页面,望着达。他不是第一次画人像,事实上素描簿里面大概有十分之一的页面画的是人脸的素描,全都是依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五官与轮廓线条画的,但达从未仔细翻阅过他的素描簿,当然也不会知道在各式各样的草图当中偶尔会混着杉为他画的速写。他还在犹豫这件事该不该说,达先否定了他的提案:「我不是要你画我。我想要的是别的东西。杉,你可以为我画一张图吗?」 「画一张图?什么样的图?」 「一个……嗯,象徵?」 杉完全摸不着头脑:「象徵?」 「对。你可以为我画一张图,一个象徵性的图像,就像我们企管系常说的主视觉标志那样的图吗?」 「你是说商标那类的吗?」 「差不多。」 「但我不是专攻商标的耶。」 「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你替我画一张图,一个很简单的讯号。这样的话,就算我们中间隔着半个地球,我只要看到那张图,就知道你在想我。」 杉露出一个微笑:「我打从五岁起就认识你,却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浪漫。」 「你错了,没这回事。」达立刻回嘴:「我知道蓝维杉先生不太会写信,也不太有时间写信,连传line都很懒,绝对不会想到要视讯聊天。他没时间跟别人联络,只有时间画图,所以我只要他传一张图就可以了,非常方便、不耗时,而且有意义。」 杉被这番话打中痛处,肩膀下意识缩了一下,达对他耸耸肩。 「我很务实,跟你比起来我一点都不浪漫。」 杉又笑了。他不再看达充满期待的表情,提起铅笔,将注意力转向空白的纸面。达看着他垂下眼睫、略略瞇起眼睛,那是他在思考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习惯表情;铅笔的笔尖落在纸上,丝毫没有迟疑,只简单的几个弧线,就画出了一朵花的形状。花本身是漏斗形的,花蕊从心形的花瓣当中伸出,下方还延展出一片叶子。 达不是植物学者,但杉画的并不是什么稀有的保育类植物,不需要他花太多时间辨识。 「这是……海芋?」 「是的。」杉将素描本转一百八十度,让达看清楚:「我想我应该没有画错。」 达睁圆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躺在纸面上的海芋。杉画这张图只用了五、六条线,构图非常简单,然而达看着上扬的花蕊、伸展的花瓣,静静凝视足足十五秒之后,抬起头,很突兀地伸出手去,抓住杉的手。 「杉。」 「怎么了……?」 「我一向就知道画图是你的天职。可是直到我看到这张图,才真的体会到你有多厉害。」 杉一脸困惑:「我不懂……」 「傻瓜。」达用另外一隻手揉乱杉的头发:「自己搞不清楚自己的价值。但没关係。你只要知道我很喜欢这张图就好了。」 杉正确地接收到他话里的关键字,脸一下子变红,达咧开嘴笑了,是愉快的扬声大笑。笑过几分鐘后,他将笑声收起来,目光转向杉电脑前的那个白色信封。 「杉,把那个拿来,给我看。」 杉照做了。英文对主修企管,随时都在看原文书的达来说完全不构成问题,他当着杉的面将本来篇幅也不长的通知书全部读完,照原样折起来收好放回杉的手里,双手手肘撑在桌面上,五官形成认真的表情。 「我把我的立场清楚地说出来。我希望你去。虽然你家那两个老鬼铁定不会给你一毛钱的资助。」 「我不需要。」 「我想也是,你比他们以为的更能自食其力。不过……」 达说到一半暂时中断,黑眼睛定定地望着杉,杉总是觉得达的目光可以穿透他,像光透过玻璃一样。 「……扣除经济能力,你是我所知范围内最需要有人看着的人。」 「……我有自觉……」 「是吗?我说的可不只是废寝忘食之类的生活习惯喔?」 达扬起眉,挑衅般地望着杉。 「恕我直言,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呆的人。跟你老爸一样直肠子,跟你老妈一样爱地球爱世界,明明在两头狐狼的威胁下长大,却一点戒心都没有,温和得像头羊。我妹至少还有常识跟脾气,知道不可以随便跟陌生人出去,但你我没把握;我听说艺术家都有艺术家个性,或者很拗之类的,问题是你完全没有那些癖性,搞得我都不晓得那种话可不可信。像你这种人,要我把你一个人丢到几千公里外的大染缸去,我可不敢。」 他顿了半秒,深吸一口气,重新拉起杉的手。 「可是我不可能跟你去。我还没到达你的高度。所以,我要绑住你。我希望你常常为我画图,画海芋,就算只有三十秒也没关係,确保你会记得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话,记得不要对每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点头微笑,还有──」 非常突然地,他放开了杉的手,站起身绕过桌子,将杉紧紧抱住。 「──还有我要追上你。我会成为一个跟你相衬的男人。」 杉靠着他的胸膛,觉得喉咙里有热热的东西卡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10. 拒绝了要求 每到冬天,设计学院就充满肃杀之气。这是隔壁邻居,也就是文学院、外语学院,跟传播学院的共同意见。传播学院的受害尤其严重,其中又以广告与公关传达学程为最,毕竟他们跟设计学院的广告设计组往来太过密切,导致每年冬天,两个学院的学生都在类似的时期哀哀叫。 理由是什么,根本不需要打听,张贴在文学院、设计学院、传播学院、社会科学学院外的海报跟公告就足以说明至少八成。那上面包括外语学院的期末公演、文学院的期末公演、全国联合设计展的日程,还有传播学院和设计学院的毕业製作发表日程。跟那些比起来,平常让学生心惊胆跳的学术研讨会只能算是小菜一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投论文拿去发表,但毕业製作可是一视同仁通通强迫中奖。这是木政浩的心得。 「而且期末考跟期末报告还是要交耶!为什么我们这么苦命!」 「闭嘴,木须龙。专心搞定你的东西就好。」 赖橞芯没好气地丢话出来。她正在一个人偶模特儿后面调整礼服的束带,跟往常一样戴着插满别针的黑色棒球帽,身穿白色的t恤跟白色的大宽襬裤,底下黑色的球鞋不耐烦地踏着地板。她斜后方有另外一个人,同样戴着棒球帽,穿t恤、大宽襬裤和球鞋,只是配色跟赖橞芯完全相反,帽子跟鞋子是白的,其他部分是一身黑。赖橞芯与她的双胞胎妹妹赖琝芯被戏称为设计学院与传播学院的「黑白郎君」,衣着绝对是唯一理由。 赖琝芯正在跟电脑格斗。她的棒球帽上没有别针,相对的,帽子下面露出耳罩式耳机;她面前的powerbook上亮着影片跟音轨讯号,她本人则眼睛瞪着萤幕,表情跟她姊姊同样狰狞。苏士嘉开门走进研究室时,一阵冷风朝着她直扑而去,惹得她转头就赏了苏士嘉一个超大的白眼。 设计学院(在服装价格方面)最高贵的男人报以一个气势不输她的轻蔑眼神,抬头挺胸兼凸肚地穿过研究室,笔直走向杉。 与其他人相同,杉也在调整作品。他手上持着针线,眼睛向着图纸,完全没有在注意周围,不仅没有听见赖橞心和木政浩的对话,连苏士嘉走到他面前,都没注意到。 「喂。」 苏士嘉叫了第一声,杉根本没听见。 「喂。」 第二声的音量稍微大了些,杉依然没有反应。苏士嘉的两边眉毛高高挑起,第三次换成高而尖的斥骂:「蓝维杉,我在叫你,竟敢不反应!」 这句话在研究室里激起回音,显然也穿过赖琝芯的耳机,因为她从电脑萤幕前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苏士嘉,嘴里还喃喃唸着「害我听不到台词,剪坏了是你要负责吗」,但还是有两个人充耳不闻,其一是苏士嘉本人,另外一个就是杉,他还全神贯注地调整缝线,对六十公分外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苏士嘉不再叫第四声,改成举起穿着burberry皮鞋的脚,往杉的小腿狠狠地踢下去。杉反射性地跳起来,手指还被针结结实实扎了一下。他先按住受伤的手,才抬头看攻击的来源:「咦,苏士嘉?」 「咦什么!我叫你的时候,你就要回话!」 「抱歉,我在调缝线。」 「谁管你缝线,听我讲话就是了!」 「好的,好的,听你说。请问有什么事?」 苏士嘉看杉连连点头,声音比刚才更暴躁了些:「你少敷衍我!」 「我没有啊?有什么事吗?」 「你还敢说没有?!」 杉一脸困惑,赖橞芯跟赖琝芯终于不耐烦了,分别从礼服的裙襬后面,还有powerbook的萤幕前抬起头,用一模一样的音质异口同声地骂道:「苏士嘉,你真的很吵耶,你又不是不晓得蓝维杉呆得可以,要跟他讲话就讲重点ok?」 苏士嘉恶狠狠地瞪了「黑白郎君」一眼,嘴里嘟嚷着「竟然敢对我大小声,给我记住」,转头又把鼻子抬高五度,由上往下地瞪着杉:「我要跟你谈毕展的模特儿。」 「怎么了吗?」 「我这边没有看到合意的人选,我要你把你那边的报名表给我挑。」 「我还没看完耶?」 「你还没看完是你的事,我要挑我用的。」 「那可不行。」 「你说什么?你那里应该也有填我志愿的,为啥不行?」 「我说不行。」杉摇摇头,表情还是很温和,没有横眉竖目,但显然没打算让步:「如果我自己没有看完就让给你的话,对那些填我第一志愿的人很失礼,所以我至少得先看完才行。」 「你怎么这么不识相?拿大奖跟推荐了不起喔?」 旁听这番对话的木政浩、赖橞芯与赖琝芯同时皱起眉,苏士嘉当然也没有把他们的不以为然放在眼里;然而杉嘴里含着自己受伤的手指,仰着头望着苏士嘉,回答的口气四平八稳,好像只是在跟苏士嘉谈午饭要吃什么:「等我看完之后,再给你看。」 「你的意思是你绝不交出来?」 「不是。」杉的语调仍然保持平稳,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晰:「我说,等我把我的份全部看过之后,再给你看。」 苏士嘉将视线投向杉椅脚边的包包,从包包的开口,可以看到一个很厚的牛皮大信封。有那么一瞬间,赖橞芯跟木政浩都觉得苏士嘉好像就要动手去抢了;但他最后没有採取行动,只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哼」,转身就往门口走,中途差点撞翻木政浩的家具设计作品,也不道歉,还顺便踢了它一脚,一副要出气的态势。 11. 纸上的名字 木政浩一面将被踢翻的凳子扶正,收好差点遭殃的陶瓷杯具,一面转头向杉抱怨:「那人是干嘛呀?」 「我也不知道……」 「他从大一到大四就都这样吗?」 「就我所知是。」赖橞芯从作品上拔下一支固定用的别针,插回棒球帽的帽沿,头根本抬也不抬:「不过从二年级之后,就对蓝维杉特别关注。」 「搞什么啊?」 「那还不简单,嫉妒罢了。他想要『本院的明日之星』这个头衔。」 「我没有要。」杉轻轻地补上一句:「他要的话可以给他。」 「我说你也真的很温吞耶,我猜报名表的事,大概是你生平第一次对他说no?」 「是吗?」 「就我们所知是。上次小展览,苏士嘉要跟你换展区你就换,之前他叫你把课堂报告给他看你也给,连设计学院明日之星也可以让给他?」 杉摇摇头:「那些都没差啊,我真的不需要。」 「是是,你说不需要就不需要。但那也不是你可以决定的唷──」 被两个朋友异口同声地抢白,杉只能报以苦笑。 他跟苏士嘉说那些报名表还没看完,这件事是真的。助教已经特别给他宽限了,但他到现在还无法完全决定。 一部分的理由是,他看书面报名表上附的照片,有的还附了影片的连结,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到外型和气质都符合作品主题与印象的人选。另一部分的原因则是更单纯的没有时间,这几个月除了上课、毕业製作以外,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准备出国还有入学的手续上面,连例行跟丁家兄妹吃饭的时候,也大多都在思考作品集的问题,至少被达骂了七次以上「吃饭的时候就给我认真吃饭」,一如往常地被致亭取笑。 ──等一下。 杉皱起眉头。 他上回跟丁家兄妹一起吃饭,还是不久之前,正确来说是上个星期。达跟平常一样,对妹妹的生活起居东问西问,再三叮嚀致亭不要感冒(你们表演的服装都没有在考虑机能性的),惯例地每隔十分鐘就戳杉一下「不要我们一开始讲话你就画图」。那晚的交谈跟平常一样,都还绕着眼前的重大事项转,也大多是致亭在讲话。致亭正在准备表演艺术科的期末公演,跟哥哥谈的话题依然多半是学校的事情。 但有一瞬间除外。 杉想起大概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被达嘮叨「吃饭的时候就吃饭」的时候,致亭除了笑以外,还插了一句嘴。她说「杉哥哥,你的毕业展,我能去吗?」。 杉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就算有应该也只是「啊,应该可以吧,有开放校外的人来看」或者「除了校内展之外还要送去全国联合设计展,没那么难看到」之类的。 但是,就是那一瞬间,致亭的反应跟平常不一样。她往常问杉问题,得到答案之后多半会笑嘻嘻地回答「好喔」或者「知道了」,然后再把注意力转回她自己的哥哥身上,然而,就那一次,她歪了一下头,做出一个很像是祈祷或「拜託」的表情,拋来一句「我很想去,真的喔」。 达没有在注意这番对话,事实上杉也没有特别将致亭的话放在心上──直到三秒前为止。 致亭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因为这件事而早早离开研究室,回到自己的住处,从包包里面翻出那一大叠报名表。至少有五十份以上,全部的报名表都将他的作品模特儿列为第一志愿,正如苏士嘉所说,其中有大概二十份左右将苏士嘉的作品模特儿列为第二志愿,也有些是投赖橞芯。前面三分之一他已经都读完,后面三分之二则连碰都没碰过。几乎所有的报名表上附的照片,不管是大头照或是生活照,或是穿搭照,每一个人都是化了全妆,毫不客气地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跟杉对自己作品的想像有点出入。 他蜷缩在矮桌前面,一张一张地翻阅报名表,把觉得还可以的抽出来,其他的都还是整理成一叠。 翻到倒数第二张的时候,他的手停了。 报名表上附的照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头发长而直,色调是略偏深褐的黑色;没有戴眼镜,整齐的瀏海底下,一对杏眼闪着亮光。她并不是艳光四射的美人,若是选择老气点的说法,那么「邻家女孩」这四个字还比「美女」更适合于形容她。迥异于其他照片里的女孩,她的妆走的是裸妆风格,在看过无数完美妆容之后,乍看之下会觉得她的妆淡到看不见。 但杉手中捏着照片和报名表,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寒气一阵阵窜上背脊。不是为着这女孩是他的真命天女或什么的,而是因为他认识照片里那张脸。他认得那个名字。而且,他上星期才刚刚跟她吃过晚饭。不是孤男寡女单独相处,有第三个人,有她的哥哥在场。 报名表上的名字写的是「丁致亭」。 12. 因太过相似 杉踏进设计学院院办的时候,里面的景象跟他之前来时差不多,大桌子上仍然堆满各式各样的纸件跟纸筒,放在办公室角落的印表机还是不停地吐出列印或传真的文件,工读生偶尔不小心碰到堆得高高的卷宗或信封袋,它就会整个歪斜或垮下来。 院助教也还是坐镇在办公室里。她一看到杉抱着装得很满的牛皮纸信封袋进来,就露出满意的微笑。 「都看完了?」 「都好了。」 「有没有你中意的?」 「有几个……」 杉先把他确定不想要的那一包还给助教,接着抽出比较薄的信封袋。助教点点头,抽出来一份一份检视。 「类型都不太一样耶。」 「因为不会只展出一组作品,所以多选了几种风格看起来比较不一样的。」杉解释了一半,略略皱起眉:「但是,因为大家妆发跟穿搭都很类似,其实不容易做出非常明显的区隔。」 「这跟这一两年流行的穿搭、妆容还有自拍技术有关係。还有就是,多少有些是修过的。」 「我看十份里面有九份是修过的。」 「我该说你的眼光很专业了吗?」 「助教,你别取笑我了。不到实际穿上去之前照片都不能信,这不是我们学的第一课吗?」 助教对杉拋来一个称许的眨眼:「是,可是,总有些人到了大四都还是会被骗。还好不包括你。」 「对我们有信心点嘛,橞芯也不会被骗。」 「赖橞芯当然不会,她眼睛利得很,我看你们这届包含你跟赖橞芯在内,最强的大概就三、四个,算是很不错。」助教一面说一面翻阅其他的报名表,抽出其中一张:「我看这个女生条件不差,而且她只填你第一志愿,你要不要排她进二阶段?」 杉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你是说……」 「你习惯走清新风格不是吗?这个女生……我看是叫,哦,丁致亭……看来跟你的风格颇合,而且又是学表演艺术的,算是科班出身。你觉得如何?」 「呃……」 「嗯?怎么回事,一分鐘前我才夸讚你辨识力不错,怎么马上就走样了?跟你对模特儿的要求不合吗?」 「倒也不是……」 「那是怎么?」 杉实在无法直截了当地说出「她是我男朋友的妹妹」这种话来,除了尷尬搔头还是尷尬搔头。助教把手上的纸件跟信封袋放在旁边的桌上,双手抱在胸前,换上一点点严厉的表情。 「蓝维杉,我想你自己应该有发现,可是你一遇到重要的事情就会停下来。慎重不是坏事,但犹豫不决一定不行。你要记住这一点。」 「我知道……」 「光是知道没用,你得想办法调整才行,上回差点延误回覆美国时尚设计学院,这次的模特儿第一阶段评估结果你也是最后交,还好你在作业跟作品上面不会这样。」 「是……」 「自己好好想想。」助教收起严厉的面色,恢復温和的神情,伸手在那一袋厚厚的报名表上拍了拍。「我会帮你留着。至于那个姓丁的女孩子,看起来条件是真的不坏,起码我觉得她应该很适合你准备主打的作品,建议你认真考虑。其他的我就交给第二志愿的人囉?」 杉除了回答「好的」之外,完全找不到别的答案。 但他只要一开始照助教说的那样「认真考虑」,就越想越觉得惶恐,坐在自己住处的工作间,眼睛盯着已经接近完成的作品,只觉得脑袋乱成一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杉准备在毕业展上展出的作品共有四件,都是洋装,设计概念也完全统一,都是以花卉为基础。被选定要以动态秀方式主打的作品是「睡莲」,上半身採露出肩膀的设计,衣襟以莲花花瓣的样貌往外展开,长袖的袖口及下半身及膝蓬裙的裙襬花边则是一圈圈带着深而长裂缝的圆形,形成睡莲莲叶的形状。配色则採粉红、深绿与白色的渐层。严格说来,这不算是非常新颖的概念,但杉坚持的渐层配色搭配上缎和纱的材质,使整套洋装透出夏季的清新感。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助教的评语不算错,这是一件很挑模特儿的作品,那一大叠报名表中十有六七是艷丽型的女孩,与「睡莲」的风格完全不搭调,而依杉对于致亭的了解,致亭并不是文静的乖乖牌,跟「睡莲」的形象并不完全契合,但正因为她本来就很有个性,要是真的穿上这件作品,反而会让作品本身展现出另外一种新的性格。 纯就客观上的评价,让致亭来做动态秀的模特儿,应该是很不错的选择才对。 然而,杉凝视着「睡莲」,再在脑子里反芻致亭充满期待的表情,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停顿了大约一分鐘后,他拿起手机,传讯息给致亭。 『我看到报名表了。』 视窗里杉送出的讯息一下子变成「已读」,接着跳出一张眼睛闪亮亮的娃娃贴图。杉还没来得及打字,电话就响了,是致亭打的。杉才刚接起来,劈头就听到致亭在电话那头问道『杉哥哥,你看到了?如何?我可以吗?』。 「……我还没有把我们认识的事情讲出去,但是你确定这样不会有问题吗?」 『我也没讲。可是杉哥哥,这一点也不奇怪呀,我们班上的同学大概有一半都有投,然后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投你当第一志愿!我怎么可以把杉哥哥的作品让给别人?』 杉忍不住苦笑,就算隔着电话,他也完全可以想像致亭在他面前摇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说话的模样,不管是语气或是用词,都跟她的哥哥如出一辙。 这才是他担心的重点。 13. 长大的少女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来报名的事情,有跟达说过吗?」 就杉所知,达并不是非常赞成妹妹学表演艺术,老觉得那圈子太险恶,要是宝贝妹妹被捲进去一定没好下场。他每个月至少一次跟妹妹一起吃饭,八成的原因是疼妹妹带她出来放风,两成的原因是看她有没有「变坏」,致亭每次讲到学校里的八卦,达的反应一定是「你别去跟人家搅和」。要是让达知道妹妹自己报名参加模特儿的徵选,他第一个反应必定是大发雷霆。 可是──达的个性杉很清楚,要是现在不跟他说,之后被发现的话,达铁定会大发雷霆,而且假如是之后被发现,程度应该还会加倍。更糟糕的是,致亭的目标是杉的毕业展作品,还是动态秀要用的,不被达发现的机率是零。也就是说,只有现在被骂,跟以后被痛骂,两个选项而已。别的事情杉不担心,就只有达的反应除外,因此,这个问题,他没办法不问。 致亭的答案完全在杉的意料之内。 『没有,我没跟他说。』 杉在电话这端重重地叹了口气,完全没有遮掩:「为什么不跟他说?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致亭的答覆毫不犹豫:『杉哥哥,你也知道我哥是什么个性,跟他讲他一定会反对的,我怎么可能先跟他讲!』 「你们真不愧是兄妹……」 『当然囉,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了解我哥的人。』致亭讲得一派理直气壮:『我连他会说什么都猜得到。我哥一定会说,应该好好的把书唸完学分修完毕业就好,毕业之前不要随便跑去参加什么徵选之类的,要不就是不要去淌浑水。』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试试看!我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有权决定了吧!杉哥哥你知道吗?你毕业之后,就会变成那种所谓的新锐设计师,到时候我一个没名气的小模,要穿你的作品,根本门都没有。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哪有办法考虑我哥讲什么?』 杉在电话这头叹了口气。 「致亭。我还是觉得,你还是先跟达说一声吧……」 『…………好啦,我会跟他说。』 致亭说完就把电话掛了,杉盯着进入待机模式的手机萤幕,咀嚼着致亭在最后的最后留下的长长沉默。 他当然不是笨蛋,起码没有迟钝到听不出来致亭最后的那句话里面大概有八成是敷衍二成是无可奈何,正好就是叛逆期的少女在向嘮叨的监护人抗议的样子。听她那样说,显而易见,假如杉没有提出要求,恐怕至少在徵选结束之前,她都不会对达说半个字。她不是不知道哥哥担心她,怕她半隻脚踩在龙蛇杂处的圈子里会出事,只是,名为「蓝维杉」的这个诱惑距离她太近了,近得几乎是伸手就抓得到,身为一个艺校学生,她完全没办法抗拒这个天大的好机会。 就现实面而言,要是为了致亭将来的就业着想,杉不会反对让她利用自己的名字跟作品。 但事情牵扯到达的话,那就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虽然这不过是校际合作,也不是真正的模特儿徵选,致亭不太可能因此被哪家经纪公司挖角,但达目前还是致亭的监护人,必须为妹妹的行为负责,这就不是杉出面帮致亭讲话可以解决的事情。依据杉对达的认知,假如他护着致亭,只会让达更加愤怒。他会说「我的妹妹,轮不到你来讲话!」。 但他也不能保持沉默。如果致亭刻意要瞒着哥哥,那至少该由他说出来。要是可能的话,希望不要让达的怒火直接跟致亭的叛逆衝撞。最晚应该是要在下一次跟丁家兄妹吃饭的时候提一下。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清脆的「叮咚」,今天第二通电话,是院办的助教。 『苏士嘉来院办这边抗议,说他那边找不到他想要的模特儿,要求把填你第一志愿的人的报名表也给他挑。』 杉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回答道「我知道这件事,他不久前才在研究室那边跟我讲了一次」。 『你答应他了?』 「不,我拒绝了。我跟他说我自己没看完就给他,对报名者很失礼。」 『我想也是。』 「助教,剩下的你要让他挑吗?」 『有填他第二志愿的我给他了,但他要求全部都要给他挑。』 「这样好吗?」 『废话,当然不好。我当场是拒绝了,但我估计他应该还会再来要。』 「助教,你觉得我是不是跟教授讲比较好?」 『我觉得你应该讲。先不提讲了有没有用,但你总该反应一下。其他人跟我说你平常都让他,毕业展可不能这样。』 苏士嘉在服装与造型设计组四年级全班所有人当中是出了名的我行我素,这件事完全不是秘密。他的趾高气扬主要来自于堪称雄厚的家庭背景,简称为后台。最近七时电视台准备开拍一齣偶像剧,是由苏士嘉的叔叔导演,广电组有五、六个学生在那个剧组实习,偷偷流出传言,看到导演要求服装跟道具组要採用苏士嘉的作品。赖琝芯从学弟妹口中得到消息,转告姊姊,不要一天,这个八卦就传遍服装与造型设计组四年级全组,当然没人笨到去跟苏士嘉求证。 人脉跟关係好当然让苏士嘉出尽锋头,这么好的机会──只要跟苏士嘉好,就有希望拿到偶像剧的案子──不少同学都不会轻易让它溜走,会选择想办法打进苏士嘉所营造的小圈圈,以便攀上关係获得工作;但也有人完全置身事外,像是赖橞芯。好在学校这个环境还不像业界或演艺圈,人脉或者关係尚且不是获得成功最重要的因素,因此,儘管苏士嘉老是鼻子抬得高高,对不听从他命令的傢伙冷嘲热讽,结果不理他的人还是不理他。 杉则是另外一种形式,井水不犯河水的那种。大家都知道苏士嘉在同学当中锋芒毕露,没有人特别去跟他竞争,唯独杉除外。正如赖橞芯的形容,杉只要站在同学当中,就会成为斗牛前面的红布,苏士嘉会自动朝着杉衝撞上去。大部分时候杉都像斗牛士一样,不跟苏士嘉正面衝撞,为此还放弃掉好几次院办特别留给他的表现机会,助教在电话里的提醒,杉听得懂,是很明显的警告,说有些事情不能容让。 杉听得懂。 「我知道。」 『你要是真的知道就好了。』助教在电话另一端很明显地叹了口气:『记得去跟教授说。我还是会帮你留下你的份,另外我找时间跟系主任报告一下。关係到毕业成绩还有你将来留学的成绩,还是慎重一点好。』 「知道了,谢谢助教。」 电话掛断了,杉握着手机,背脊挺得直直的站着,视线又回到「睡莲」上面。 他几乎已经可以看见致亭穿上这件作品的模样,同时,很遗憾的,还看得到达充斥不满与责难的表情。 更糟的是,他的预感在两星期后准确命中红心。 14. 监护人意见 致亭系上的期末公演已进入倒数计时阶段,就算跟哥哥一道吃晚饭,话题也同样离不开学校里跟期末公演相关的事。 「我要跳舞喔,哥,你要来看吧?」 「当然,你表演我是一定会去的。」 「杉哥哥也会来吧?」 致亭很自然地把矛头转向杉。他按照每次吃饭时的惯例,坐在丁家兄妹对面,致亭把对话拋来时,很自然地将视线从盘子──旁边的铅笔和素描簿──上抬起来,正面迎向致亭充满期待的眼神。 不过他可不像达一样篤定。 「我也有毕业展,假如没有被抓起来弄东西的话才会去。」 「杉哥哥未免太冷淡!」 达轻敲妹妹的头:「你是一个学期份的公演,杉可是四年份的毕业展,规模差太多了,怎么能跟他比呢?」 「喔,好啦,反正你就是偏袒杉哥哥!」 「傻蛋,哪有这种事!」 达亲暱地揉揉妹妹的头发,致亭皱皱鼻子,又把矛头转向杉:「那,杉哥哥,上次问你的事,可以吗?」 杉的脑袋警铃大响,但已经来不及了,达几乎是立刻就插进对话当中:「什么事情?」 「哥你不要来凑热闹,我又不是问你!」 「有什么关係,说来听听?」 致亭向杉望了一眼,杉只迟疑了三秒鐘。 「致亭说,要来参加毕业展。」 「参加毕业展有什么难的,除非你那天要考试?」 「不是那个意思。」 达更加疑惑,杉看了致亭一眼,见到她把嘴抿成一条线,表情一半是放弃一半是不甘愿;然而,杉已经下了决心。 「抱歉,致亭,但我不能对达说谎。……达,我想请致亭担任毕业展动态秀的模特儿。」 他已经尽可能把语气压得很平稳,却还是看到达的反应依照预想的方向进行──多花了大约一秒鐘时间消化刚刚那句话的意义,接着下一秒眉毛跟眼角瞬间上扬,形成三分不敢置信七分不悦的模样:「真的吗?致亭,你也有报名?」 致亭挺直背脊:「有。」 「为什么没有跟我说?」 「跟你说了有用吗?」 「什么意思?」 「假如我跟你说,哥我可不可以去当杉哥哥毕业展的模特儿,你怎么回答?」 「当然不可以,你把你自己的功课弄好就好了,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那就是啦!」致亭鼓起腮帮子,认真辩驳的表情跟哥哥一模一样:「杉哥哥就要毕业了,要当他的模特儿,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呢?」 达的眉毛还是没有降下来:「所以你就跑去报名?报名表上有没有说,未成年要经过监护人的同意?」 「呃……」 「去给我收回来,不准你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哥!」 「杉也不对!」达丝毫不理会大声抗议的致亭,将目标转向坐在对面的杉,开口斥责:「你看到致亭的报名表,为什么是先收下来才来跟我说?你要嘛直接拒绝她,要嘛先来跟我说,这样才对!」 杉不得不替自己辩解:「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 「那致亭就更不应该了,你本来就不该去报名的!」 被哥哥痛骂的致亭整张脸胀得通红,肩膀上下起伏,却不是因为羞耻或者惭愧,因为她开口反驳时,声音里含着的情绪叫做愤怒:「凭什么?我是艺校的学生,我们学校跟杉哥哥的学校还有合作,凭什么我不能去报名?我替自己争取机会,有什么不对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演艺圈龙蛇杂处,非常危险,我就是不希望你出事!」 「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当然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呀!」 「不,你不懂,你要是懂的话,就不会蠢到自己报名参加模特儿徵选。」 致亭的脸更红了,肩膀也比三十秒前抖得更厉害,杉有点于心不忍,才想开口帮腔,致亭已经「刷」地站起身,双手按在桌面上,眼睛瞪得圆圆的,还在闪闪发亮,声音响亮到隔壁桌子的客人都转头过来:「我为我自己的将来打算,到底有那里不对?!」 达挺直了肩膀跟背脊坐在原位,严厉地瞪视着妹妹:「你会想到自己的将来当然是很好,但是,要经过我的同意才行!」 「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就不可以做!」 「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再过不久就要十八岁了!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要什么都说不行,可以吗?!」 达的音量比五分鐘前高了半个音阶:「你怎么能确定人家不是骗你的?」 「谁骗我了?我送出去的报名表是给你们学校的设计学院!不是给随便哪个猎人头的经纪公司!难道你觉得杉哥哥会骗我吗?」 听到杉的名字,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达的视线离开致亭,朝杉望了一眼,但很快就又转回去,仍然维持冰冷的语气:「不是那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致亭的音量一点都没有降低:「哥,说到底,你就是非要别人顺着你的意思不可,不是吗?」 「你要搞清楚,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致亭的声音往上调了八度:「什么叫做为我好?有经过我本人的同意吗?」 「不需要,我决定就可以了。」 「哥!」致亭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你真的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致亭!」 完全无视达的叱喝,致亭转身就往外跑,在店里其他客人的环视当中奔向大门。 15. 比我更了解 杉反射性地站起来,但他才跨出一步,就被身后传来的「别管她!」给喝住。 「达!」 「我说别管她!」 杉摇摇头:「不行。你在气头上,坐着别动,我去追她!」 「杉!」 很难得的,杉违抗了达的命令,追在致亭的后面飞奔出了餐厅。他本来在运动方面就不是很擅长,没追多远就不得不慢下脚步,还好他并不需要慌张地四处寻找,因为致亭就蹲在不远处的墙角下,脸埋在双手掌心里,杉走近时可以很明显地听到抽泣声。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对,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致亭旁边,感觉手脚不知该往哪摆。反倒是致亭在数秒鐘之后自己抬起头,拍拍裙子,站直身躯。 「杉哥哥。」她的声音还有点鼻音,眼睛跟鼻子都红通通的:「你出来找我?」 杉点点头。 「我哥说的?」 杉在点头回应之前犹豫了大概三秒鐘。致亭擤擤鼻子,发出苦笑:「显然他没有。他很生气。他叫你不要管我,对不对?」 「…………对。」 杉这句话答得很是惭愧,致亭摇摇头,脸上还是掛着微笑:「你看,我说我是世界上第二了解我哥的人,没错吧?」 「是『最了解』吧?」 「不是喔,第一名不是我。」致亭换上淘气的表情:「有人比我更懂他。」 「是吗?谁啊?你们的爸爸或妈妈吗?」 杉充满困惑的回答让致亭放声大笑,似乎他说的是什么超级好笑的笑话一样:「杉哥哥平常聪明,就这一点不懂!」 「致亭?你在说什么啊?」 「没关係,不重要!」致亭摇摇头:「你回去吧,杉哥哥。我没事的。」 「不好吧……」 「我就不回去了,现在要是跟我哥见面,他一定还是叫我非听他的话不可。」 「他也是担心你……」 致亭回答的语气非常简洁明快,跟她的哥哥一模一样:「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大了,他必须认清事实。这个世界可不是随他的意思在运转的。」 「致亭……」 「好啦!我自己回宿舍去。暂时不想看到我哥的脸。杉哥哥,你就跟我哥说,你跑出来时,我已经跑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就不会骂你了。」 杉反射性地回答:「这怎么行!」 「杉哥哥,虽然诚实是你的美德,但我觉得你真的太宠他,这样不行喔。我刚刚说,世界不是随我哥的意思在转动,这也包括你喔。」 杉没有听懂致亭的意思。致亭向他挥手、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时,他只有机械式地回应,脑子里仍然在想她最后那几句话究竟在说什么。 16. 无理的干涉 这已经是杉在三小时内第二十次将手机拿起来,开啟拨号模式,打开通讯录,停顿十秒后又将手机关上、放回原位。 他刚将一封电子邮件打好送出,望着一片空白的草稿栏,勉强打进几个字,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又把文字全部删掉。 第二十一次抓起手机,打开通讯录,指尖都停在拨号键上了,却一直都点不下去。这还是杉首次意识到,原来打通电话竟然这么困难,以前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发生,特别是通话对象是达的时候。 从那次吵架之后,到了现在,寒假都已经过一半了,丁家兄妹还是没有和好的跡象,连之前每个月定期的吃饭也都不约了。 达和致亭吵架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在杉的理解范围之外。就算扣掉致亭忙着期末公演,或者达有满地的报告和期末考要准备的问题不算,他们冷战的期间竟然可以长到用週来算这件事,令杉感到匪夷所思。 但就算是被夹在中间手足无措的杉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理由有两个。其一,寒假结束前,有农历新年,达跟致亭平常可以躲在学校宿舍或租屋处避不见面,新年可没办法。第二,寒假结束之后,杉的毕业展就要开始了,如果致亭决心要当「睡莲」动态展的模特儿,他就不能放着这件事情悬而不决。 他把心一横,想着就算达要大发脾气也就算了,第二十二次拿起手机,解除待机模式。 然后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的号码,杉不认识,这没有很奇怪,因为他通讯录里只有登记达、致亭、赖橞芯、木政浩,还有系办跟自己的指导教授。 「谁呀……」 杉一面嘟嚷一面接起电话,穿进耳朵的是他认识,但听了不会很开心的音质:『蓝维杉同学。』 「……苏士嘉,你找我做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杉才刚出口就觉得是白问,答案他几乎都可以直接代替苏士嘉说出来,但问都问了,也没办法。苏士嘉完全没辜负他的期待:『你换个model吧。』 「哪一个?」 『我看到有个黑头发的女生,照片气质不错,我的动态秀非常需要她那样的人。』 杉的语气下意识地变冷:「如果我们讲的是同一个人,我记得她应该没有填你志愿。你怎么拿到她资料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鐘,显然就算是苏士嘉,也还留着最低限度的良心,没有直接承认他到底是耍了什么小手段才拿到致亭的资料。杉重重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异常疲倦,完全不想讲电话,只不过苏士嘉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我明天就去跟助教讲。』 「你去找助教时可要记得说,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中文,不是英文或法文或什么冷僻语言,你应该听得懂。」 『蓝维杉,我不是要找你商量。』 「我也没有要跟你商量的意思,我说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你除了你自己的份以外,连我的都违规拿走,这我不想追究,但是连我已经决定好的人选也要拿,那不好意思,我没有老好人到这种地步。」 『干什么这么不配合,她是你女朋友还是怎样?我还不知道你喜欢这一型的?』 「苏士嘉。」杉声音里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度:「别想。我绝对不会答应。还有,我不回答你所有的臆测。」 『蓝维杉,我是尊重你才来知会你一声──』 杉立刻打断苏士嘉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速度非常慢但非常清晰:「你的无理要求,我不答应。就这样。」 他话一讲完就把电话切断,立刻打了简讯给助教和指导教授,看着讯息变成「已读」,读了回信,再把手机关上。 从丁家兄妹吵架之后就一直累积的疲劳感,在他把手机往电脑桌上放下的瞬间席捲而来。杉瞥了一眼放在工作间角落里的展示用作品,非常有把它们全都丢出窗外,然后爬上床去埋头大睡的衝动。要是用赖橞芯的话来说,那就叫做「毕展前的焦虑症」。由于她跟双胞胎妹妹两个都在准备毕业製作,因此发病的情形是双倍严重,特别是赖琝芯,只要有人在她剪接或者混音的时候从她后面经过,她就会大发脾气。木政浩是早就习惯了,可是杉没办法,所以他才把所有的作品都搬回住处的工作间,尽量降低碰面的机会,就算在大研究室遇到,也尽可能地不去烦她们。苏士嘉则根本不屑跟同学们用同一间大研究室,据说他自己在外面有工作室,或者是借电视台的休息室,打从期末考週开始之前,他就几乎都不出现在学校,系办或者系学会难得见到他的影子。 但即使他本人几乎不出现在学校,竟然还是能干涉别人的毕业展。 杉并不觉得苏士嘉是真的想要致亭去当他动态秀的模特儿,起码不认为那句「我的动态秀需要她那样的人」是事实。他非常了解他这位同学的作风,苏士嘉偏好华丽、贵族系的材质与配色,和他本人的穿着打扮走同一路线。他为他动态秀所设计的作品,是纯金色,低胸、贴身的长礼服,有拖得很长的裙摆和流苏,配上同样是纯金的首饰,在杉看起来,应该是请埃及艳后那一型的模特儿来穿才搭调。 致亭并不适合苏士嘉的作品。 但苏士嘉却还是打电话来提出要求──杉只想得到一个理由:他这位同学完全就是衝着他来。 既然如此,他就应该要保护致亭。 17. 却不能容让 想到这一点,杉再度抓起手机,先打开line,传了简讯给致亭。等了五分鐘,她没有读。 接下来,轮到达了。因为那晚他帮致亭讲话,达多少也有些不高兴,导致杉在这里斟酌了很久,差点要像之前二十次一样放弃传讯关上手机,想到苏士嘉,最后还是把心一横,一面暗自希望达不至于一听到他提起致亭就又大发脾气,一面按下通话键。 铃声响了十响,达没有接。但在杉关上手机放到一边的大约一分鐘后,讯息来了。 『杉,你找我?』 文字上看起来没有带着不满。杉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最近有跟致亭联络吗?』 他看着讯息很快被标上「已读」,等了足足一分半,才看到很简短的回应:『没』。 从这个反应他就知道达还在不高兴,可是问题已经开啟了不能缩回去,一咬牙,敲了第二句讯息出去:『打个电话给她吧。』 这次的回应也让他足足等了一分半,语气一样冷漠:『不用你管。』 『不行。致亭的毕业公演快到了,而且寒假还有新年,不能让她住宿舍。』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 『没错,不是。』杉没有犹豫,很快地键入讯息:『但我实在不想看你跟致亭吵架。』 『多管间事。』 『很难不管。』 杉对着手机一面慢慢打进讯息一面重重地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遗憾达看不到他的表情。 『算我劝你,还是跟致亭和好吧。』 『她答应退出的话我就考虑。或者你把她换掉的话也可以。』 杉想起十分鐘前苏士嘉打来的那通电话,眉头皱得更紧。要是现在杉提出换模特儿的要求,苏士嘉就会光明正大地把致亭要走。然而这并不只是杉跟苏士嘉之间的竞争问题,或者杉的毕业成绩问题,作为一位设计师,杉无法在自己的作品上退让,假如致亭是目前「睡莲」的最佳人选,杉就没有在模特儿这个问题上妥协的理由。 『很抱歉,这我无能为力,我觉得致亭有权决定。』 『那我说过了,她得听我的。』 凭文字杉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达完全没有要松动的意思,他几乎还可以想像得出,达一定是一副冷硬如岩石的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眉毛挑得高高的,光是视线就可以让人禁不住想要缩成一团。有能力抵抗达那样表情的人,目前只有杉跟致亭。 想像中的达的表情,令杉想起他自己的哥哥。他从小就很少跟两个哥哥讲话,几乎没有看过哥哥们和顏悦色的样子。父母亲过世之后,杉离开家,之后就几乎没有再回去过,最近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大哥的声音,也只是冷淡的一句「你要出国?去是可以,别想花我们蓝家一毛钱」;二哥的评语则是「逃回来我们也不会养你」。 两个哥哥的反应,都在杉从小到大累积的经验判断范围当中,他对自己的哥哥已不抱任何希望。 但正因为蓝家的兄弟关係是个强大的负面教材,因此,杉实在不想看到丁家兄妹身上也上演同样的戏码。他重重叹了口气,深呼吸一下,继续慢慢键入文字:『达,我是说真的,致亭说的没错,她已经十八岁了。我知道你是担心她,可是她不可能永远都躲在你的保护伞底下吧。』 这次的讯息回来的比较慢,但语气一样斩钉截铁。 『这也是由我决定,杉,你不用插手。』 杉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他的讯息才打了一半,达的逐客令就来了:『我在忙,如果你只是要跟我讲这件事,那我就要去写报告了。』 他说到做到,杉之后又传了几条讯息过去,全部都没有回音,连读都没有读。 杉等了十分鐘,才有些气馁地确定达在这件事情上面完全拒绝沟通。 转回去看他传给致亭的讯息,仍然是没有读。 杉只觉得疲惫不堪,把桌上堆的所有杂物扫到一旁,拖过素描簿和铅笔就开始画图,一张又一张的画,海芋、细肩带上衣和长裙、前胸深v设计腰间有流苏装饰的小礼服、鱼尾设计的窄长裙礼服、海芋、镶白边的西装外套、衬衫、海芋、上窄下宽的大灯笼连身裤、海芋,海芋── 18. 数秒间沉默 杉猛然从素描本上抬起头。 有一瞬间他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呆愣了五秒后才意识到他开始画图时是下午一点,现在显然是晚上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阴暗。 「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在桌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摸到桌灯,柔和的黄光照出早就进入睡眠模式,闪着呼吸灯的电脑,还有萤幕一片漆黑,只有指示灯不断闪耀绿色的手机。 首先开了电脑,是他下午寄出去那封信的回信,还有仍然开着、也依然是一片空白的草稿。杉读了回信,搔了搔头,慢慢地在草稿栏里打上文字,按下送出。他望着来信的主旨,用英文写的「报到期程」几个字,胃里涌上一阵呕吐感,又勉强压下去。 再来是手机。一解除锁定,里面多了一大堆讯息,还有未接来电。 其中一通电话是院助教,杉回了电话。助教告诉他说苏士嘉去设计学院的院办吵,希望毕业製作的指导老师通融,连「我知道老师偏袒蓝维杉,都要毕业了,应该要公平对待每个同学」之类的台词都跑出来,遭到助教跟系主任严词拒绝。杉对助教说了一句谢谢。 第二通是没有登在通讯录的号码,但杉认得。他决定不回电话,没必要听苏士嘉的声音。 第三通则是致亭,杉准备回拨时,对方在电话中;他一把通话切掉,手机就响了。 『杉哥哥!你在干嘛呀,我打了好几次你都没接!』 「抱歉,我在画图……」 话筒里传来致亭的叹气声:『我就知道,杉哥哥画起图就没日没夜的。』 「不好意思……」 『我习惯了,杉哥哥如果不画图才奇怪。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杉把苏士嘉的事情说给致亭听,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他有没有来找你?或者叫人来找你?」 电话那一端传来的是沉默。大约持续了十秒左右,听起来很像是致亭正在试图回忆。 『……我没印象耶。没从系办那里听到什么。』 「真的吗?」 『嗯。我们班也有人去报名你那个同学──苏什么来着?──的毕业展,还满多人的,听到没中的时候,大家气得很呢。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杉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度:「……真的吗?」 『杉哥哥,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的是实话吗?」 回来的又是沉默。 「致亭,我虽然不是你哥哥,但我跟你哥一样担心你。」 『杉哥哥,你该不会跟我哥一样,也要叫我放弃吧?』 「我是不至于那么说。不过,我怕苏士嘉找你的麻烦。如果你遇上什么一定要讲,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可对不起达。」 电话那端传来笑声,不是致亭平常惯有的清脆笑声,而是带着一点刺的苦笑:『我哥才不会那样。他现在根本就不想理我。』 「不会啦,他……」 杉的话接得很快也很心虚,致亭显然是听出来了:『哎,不用替我哥找藉口了,他那人就是那样。不给他点教训学不乖的,杉哥哥你别太宠他。』 「我没有……」 『我可不信。好啦,我知道了,没事的,不用担心。我要去排练了,今天我的服装坏掉,整理花了不少时间,我会赶不上进度的。先这样,拜拜!』 致亭说完就把电话掛了,杉还拿着手机站在原地,一半苦恼地自言自语着「怎么办呢」。 致亭把她哥哥的个性摸得一清二楚,话讲得非常肯定,听在几小时前才吃过闭门羹的杉耳里,实在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这样一来,杉想要早点让兄妹俩和好的希望就变得越来越难实现。 「但是,我没时间了。」 杉瞥了电脑一眼,明知道只有自己听得到,却还是发出声音说出来。 他在刚刚寄出去的那封信里,已经订下啟程出发的时间,也确定没有办法跟同学一起拿到毕业证书,连最后一个学期都没有办法读完。他只能待到毕业展结束为止,在那之前除了将搬家的事情、留学的手续都处理完,还必须把在国内所有的事情都结清。 丁家兄妹的事情也是其中一件。 达跟致亭都还不知道他的确切出发日期,杉想过应该告诉他们,至少达有权晓得,但以现在这个气氛,杉实在很难把话说出口,对致亭也是一样的情形。 杉朝电脑桌再望了一眼,这次不是瞥向萤幕,他的目光落在电脑萤幕旁边的桌历上头。 那上面画了一个红色的记号,标出致亭期末公演的日期,入场券就用回纹针夹在旁边。 19. 拒绝的顏色 舞台的布幕还没有拉上去。 杉在灯光转暗之前,下意识地往旁边瞄了一眼,有一点点期待在最后一秒鐘会有人从附近的门衝进来,找到那把椅子坐下,但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 音乐响起,灯光变暗,即使已经广播过场内禁止拍照摄影,杉还是看到前后左右不断有人拿出手机或是相机。他的前后左右不断传出「快看,小洁在那边」或者「明明我们家玲玲就跳得比较好,为什么不是独舞」还有「从这里拍不到,过去一点」之类毫不遮掩的窃窃私语,就算被旁边人报以白眼也依然故我。杉懒得去管那些眼中只有自家孩子、对观赏公演的规则礼数完全视若无睹的家长,眼睛静静地、笔直地盯着台上的舞者群,致亭就在其中,不是首席舞者所在的最中央,也不是站在前排,而是中间偏后面的位置,从杉的位置看,她的身影很容易就会被其他的人挡住,然而这对杉来说不是问题。他对舞蹈的意境一知半解,不太懂得表演艺术系为什么要选择十八人群舞做为期末公演的节目,也没有很仔细研究题材解说,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的立场跟他周围那些父母,或者亲友团一模一样。 因为他是代替致亭唯一的哥哥来看公演的。 达最终还是没有来。 杉坐在台下,眼睛望着致亭,心里想的却是早上──大约十个小时之前──他跟达的对话: 达通常醒得比较早,而他起床时已经把闹鐘按掉,因此杉睁开眼睛时,冬天的阳光已经照进室内。 除了卫浴就只有一个空间的简单套房在达的严格节省政策下,自然不会有多么良好的空调,然而昨晚两人份的体温还留在被窝里,杉本能地留恋着充满达气味和温度的床铺,不过阳光都已经照到头上了,最后还是不得不把脸从枕头里抬起来。 达早就已经起床穿好衣服,桌上开着的笔电正在放新闻影片。杉揉着眼睛坐起身时,他正好把视线转过来。 「小懒虫,太阳爬那么高才起床。」 「……天气冷,很好睡……」 「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连续三天熬夜画图的事。」 杉皱起眉头,达没给他回嘴辩驳的机会:「你自己没发现吗?昨天晚上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脸色超级难看的。你自己照照镜子。」 他说到做到,真的动手抓起立在桌面上的镜子,坐到床边,将它立在杉的鼻尖前面。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是一张暗金色头发散乱、没有血色的脸,眼窝有点凹陷,还带着淡淡的黑眼圈。达将镜子拿开,伸手抚平杉的头发,一面还叨念着「你只要一天没睡好,黑眼圈就一定会跑出来,更何况是三天,昨晚你整个人看起来就跟个幽灵一样」。 「对不起……」 「你要是还觉得对我不好意思的话,就不要一天到晚熬夜。」达眉头皱得死紧:「怎么搞的,你在赶什么?你又不是我,没有一堆报告要做。」 「我来不及……」 「来不及?」 杉揉揉眼睛:「我没办法把下学期读完。教授有答应会给我大四下最后一堂必修的学分,条件是要交出一整组作品。」 「一整组?」 「包含服装、配件还有饰品。我得早点做完,因为今天晚上我没空画。」 「今天晚上?为什么?」 杉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愣住了:「达?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你生日早过了,我的还没有到。」 「不是!」杉感到背脊发凉:「今天晚上,致亭要期末公演,你忘记了?」 达还没有跟致亭和好。应该是正好相反,从那次吵架后到现在兄妹俩都还是彼此不讲话,冷战的时间长度已经快要可以用月来计算。杉已经开始觉得大概要等到他的毕业展结束之后──不是致亭屈服退出,就是造成既成事实──达才会愿意跟致亭讲和。这并不是凭空想像,而是杉在前前后后劝说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的结论。 理智跟经验上知道现在再劝也没有用,然而杉还是把话说出口了。达的反应完全在预料之内──他收起数秒鐘之前一半生气一半宠溺的表情,换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孔。 「是喔。」 「你不是答应她要去看?」 「我改变主意了。」 达将头偏向一边,瞇起眼睛,神情倨傲,语气冷淡,然而杉没有立刻放弃。他注意到达抽回了刚刚抚摸他头发的手,右手手指不耐烦地来回搓动,看到这个动作,杉决定孤注一掷。 「你没有。你其实是想去的,对不对?你只是故意忘记日期而已。」 达的眉毛挑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杉探出上半身,拉住达的右手:「你遇到什么事情烦心的时候,就会搓手指。」 达倒抽一口气,反射性地要把手抽回来,却没成功,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我们答应过她的,期末公演那么重要,你又是她唯一的哥哥,就不要管那些什么有的没的,去看她表演吧?」 达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盯着杉,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有那么一瞬间,杉几乎就觉得要成功了,然而达比他想像的还要顽固──他用力甩开杉的手,板起面孔:「不!我不去。」 「达!」 「如果致亭以为她老哥我那么好打发,那她就错了。你要去的话,可以去,最好跟她说,我不去就是因为她不听我的话。」 「这我怎么说得出来!」 「你不跟她说也没关係,反正她自己心里有数。」达离开床舖,又坐回桌子前面去:「如果她愿意来跟我道歉,说下次不敢了,那她毕业时的毕业公演,我就会去。」 杉还想说什么,然而达已经再次把沟通的机会给关闭了,只用背对着杉,那个模样充满了拒绝。 20. 舞衣的缝线 音乐将杉的意识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台上的十八位舞者换了队形,也换了节奏,从流水般的漫步变成充满跃动感的快节奏舞步。舞者的服装在舞台的灯光照射下闪动,就像会变色的云朵,杉的目光很自然地捕捉到位置在斜后方的致亭,拿出职业性的眼光观察舞衣的设计。 「材质是缎面的,带一点光泽,应该是为了配合打灯。袖子跟下摆有花纹装饰,但应该是贴的,感觉不太自然,如果是用绣的,效果应该会好很多,不过一套公演用的衣服可能也不会用太多次,算是省成本,也不能怪人家……等一下……」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身体微微往前倾,当然坐在观眾席还不是第一排,致亭的位置还不是最前排的情形下,就算想要靠近,能看清楚的幅度也很有限,然而杉的表情却从疑惑变成险恶:「……不对。致亭的衣服……有哪边不对。」 他接下来的剧目完全是有看没有到,公演结束时也只是机械化地跟着鼓掌,一等到可以离席,就急匆匆地站起身,抱着花束快步走向门口,一路奔向通往后台的门。那边挤满了要送花给女友的年轻男性,杉小心翼翼挤过人群,在化妆间里面找到致亭。她还没换下舞衣,正坐在长板凳上揉着左脚的膝盖跟脚踝。 「致亭!」 他一声叫唤引来化妆间里不少其他女生的注意,然而杉没有管那么多。致亭听见了,抬起头,整张脸立刻变亮:「杉哥哥,你来了呀!哇,好大一束花!」 「给你的。我跟达合送的。」 致亭挑了一下眉毛:「杉哥哥,你不用替我哥说话。」 「不是……」 「哪里不是,我知道的很清楚。我哥今天也没有来不是吗,那怎么会送花?」 杉被致亭一番抢白,找不到足以回嘴的台词,只得重重叹一口气以为回应。 致亭没有往下追究:「算了,随他去,杉哥哥来我就很高兴了。谢谢!」 「不客气。对了,衣服给我看。」 「衣服?」 「你的舞衣。」 「哎呀,杉哥哥,你职业病发作了吗?要研究衣服怎么做的?」 「不是,总之给我看就对了。」 「喔好……」 致亭犹豫了半秒鐘左右,才听杉的话,半转过身,让杉打量她舞衣背后的缝线,还有裙摆的车边。杉握着柔滑的布料,眉头却皱得更紧:「你穿起来,不会太紧吗?」 「……杉哥哥,你发现了?」 「当然。你在台上的动作不太自然,我本来以为是紧张,可是仔细看发现不是,你根本是被衣服绑住没办法自由伸展。尺寸不合为什么没有说?你们班应该也有做服装道具的人吧?就算没有,可以跟我说啊?」 「杉哥哥没有时间帮我弄这个啦。」 「谁说的!你早点跟我说的话,我就想办法帮你调整啊?」 「不是,是真的没有时间。」致亭摇摇头:「这是我临时手缝的。」 「临时?为什么?」 「因为它破了呀。你看后面──」致亭扭过半个身躯,把骨盆位置的缝线展示给杉看:「后面的拉鍊下方,在上台之前破了一条很深的裂缝,我赶着把它缝起来,没时间注意缝分。」 「上台之前破了?为什么?毕业公演用的衣服,就算要省钱也不太可能粗製滥造吧?」 「这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太暴力?」 致亭说这话时笑咪咪的,杉却没有跟着笑。直觉告诉他,致亭没有说实话。 「我不相信。喂,致亭,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致亭!」 杉的问题才讲了一半,就被尖锐的呼唤声打断了,一个中年女性站在更衣室门口,以严厉的语气大声叱喝:「快点过来,要出去谢幕。家长跟男朋友通通都给我离开!要谈情说爱等出去再说!」 「哇,老师来了!」致亭办个鬼脸:「那杉哥哥,我要出去了,今天谢谢你来喔!」 她说完就拖着脚,一蹦一跳地跟着同学们走出化妆间,留下杉站在原地,眉毛依然挑得老高。 21. 最后的机会 海报贴满展示墙,走道两侧排满花篮,平常简素的艺文活动中心在春天将要来之前的灰色天空,还有仍然令人不时打个抖的冷风当中显得格外热闹。 「呼!」木政浩从展示间走出来,边走边伸臂抹掉头上的汗水:「总算搞定了!」 「谁叫你拖到最后一刻!」 「亲爱的赖橞芯同学,请你说我为人谨慎小心,还有注重细节,或者完美主义者也可以。」 「放屁,完全看不出来。」 「别这样嘛,凭我们四年的交情,你该清楚我的为人……」 「我是很清楚啊,就是会拖到最后一刻嘛。」 「唉唷!我可是修饰再修饰、调整再调整,就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在大家面前有最完美的呈现。你不也是这样?」 「我当然是,但没像你那样赶昨天最后一刻进场。」 「喂,你这样说不太公平喔,你跟杉的作品是要放动态秀的,当然早点进场,工艺设计组早进去也是挡路,本来就会被排在最后面!」 「就算被排在最后面,你也是最后中的最后啊,有啥好辩解的?」赖橞芯白了木政浩一眼,后者不甘心地连声抗议:「你也没比我优秀到哪去好吗?跟我们的闪亮之星蓝维杉相比的话?」 「跟杉比那就不用比了。」赖橞芯冷冷地拋出一句讽刺,转头瞥了站在附近的杉一眼,登时皱起眉头:「喂,蓝维杉。」 杉跟他的两位同学一样,站在艺文中心门口吹冷风,不同的是赖橞芯与木政浩还能斗嘴,他打一开始就一言不发,赖橞芯喊他,一开始还没有反应,叫了他第二声仍然没用,最后是木政浩看不下去过去摇他肩膀,才像大梦初醒一般回应:「咦,木须龙,干嘛?你弄好了喔?」 「老兄,我十分鐘前就出关了,是你呆站在这吹冷风好吗,我才要问你在干嘛?」 「呃……」 「你『呃』什么,是过劳死的前兆吗?」 「木须龙你闭嘴!」赖橞芯拿起戴在头上的帽子,朝木政浩的背很快地挥打一下,听到惨叫后满意地将帽子戴回头上。杉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呆呆地望着他的两个同学打闹,最后还是赖橞芯再度看不下去,拿手肘戳了他一下。 「你从刚才就一直呆站在原地一点反应也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政浩也来插嘴:「睡眠不足?」 杉看看赖橞芯,又看看木政浩:「应该吧?可能有一点……」 「我看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回家?」 「我根本没印象了……」 「喂。」赖橞芯皱起眉头:「这样不太对喔。」 「什么意思?」 「没错啦毕业展很重要大家都忙到昏天黑地的你也不例外,而且你还是动态秀最压轴的一场,我可以体会你压力大。」赖橞芯将帽子转成斜戴,毫不遮掩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但是如果搞到你自己在动态秀前要进医院吊点滴那就没意义了吧?」 「不会啦……」 「听你在放屁!」 「哎,赖橞芯,淑女不要讲脏话。」 「闭嘴,木须龙。」赖橞芯又用手肘戳了木政浩的肚子一下,眼睛仍然朝着杉:「我们是你的好同学,好朋友,所以我这是忠言逆耳。但本来这番话应该是不用我们讲,自有别人会拿来骂你的,连他骂你你都没感觉吗?」 赖橞芯和木政浩是设计学院里除了院助教之外,少数几个对达有认识(儘管程度只有认得达的脸)的人。听她没有指名道姓地提起达,杉的反应是把一个叹息吞回肚子里去。这举动当然没有逃过他两个好同学的眼睛,赖橞芯又朝他逼进一步:「怎么回事?」 「没有……」 「胡扯!本小姐我不喜欢管人家的家务事,不过你这样子太明显了,叫我不唸都没办法!快招!吵架了?」 杉连连摇头:「没有啦,真的。」 「那是怎样?」 「也没什么,就是很久没见面了。」 「连讲电话都没有?」 「没有,偶尔传line。」 「不可思议!」 「不要这样说嘛……」 「要是我男朋友这样对我,我非剥了他的皮做成大衣不可!」 赖橞芯讲的忿忿不平,木政浩忙着在旁边安抚她,杉嘴上帮忙,心里想的却是从致亭的期末公演之后,他几乎就都没有时间跟丁家兄妹见面,为了毕业展,设计学院完全进入草木皆兵的备战状态,杉大部份时间都花在场地跟作品上面,有时候根本连住处都没回。最近一次见到致亭,不是私人的聚会,而是通知模特儿来试衣。致亭也来了,杉无视于苏士嘉充满敌意的目光,只能趁调整尺寸的时候来得及问她说新年结束开学之后,有没有再遇上衣服破掉的事,致亭对此只是摇摇头带过,杉觉得她没有说实话。 他也试图把致亭似乎遇到麻烦的事情告诉达,问题是成效不太好,因为达除了一声「喔」之外,没有别的反应。杉觉得达跟致亭好像都知道他一直牵掛的事情是什么,只要逮到机会就把话题转开,让杉没有机会多谈。 同时他还得进行搬家作业。 杉没有仔细听木政浩跟赖橞芯在他旁边讲什么,转头往已经布置好的艺文中心里面看。从他的位置看不到服装与造型设计组的展场,不过这个场地杉已内外穿梭进出不下数百次,闭着眼睛都能走,彩排也彩排过了,就等重头戏上阵。 达说过他会来看的。 那场动态秀,致亭也会出场。是最后一场压轴,「睡莲」的模特儿。 「……没错,我得振作点。」 杉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时间了。只剩下这次机会……」 22. 没有接电话 「阿瑞来一下!麻烦你帮模特儿补妆!」 「我这边的头发也要整理!」 「搞什么啊你们!」 「快点快点!」 「下一组,准备!」 包含杉在内,服装与造型设计组的学生对于展示前的后台一片兵荒马乱的模样完全是见怪不怪,讲难听一点,要是不兵荒马乱,恐怕就不叫做后台区。前一组刚展示回来的模特儿迅速换下衣服,立刻开始补妆整理发型,下一组要出动的模特儿急匆匆地被赶出去。宛如战场一般的准备区内不时爆发出怒骂或是尖叫: 「呜哇────」 「干嘛!为什么哭!」 「讨厌啦!这个缎带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冷静、冷静!不要那么焦虑,还有三组才轮到你,还有时间调整!」 杉在后台的角落里听着焦虑的同学们此起彼落的尖叫和对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每隔大约三十秒就看一次手机。 赖橞芯替她刚展示完作品的模特儿换下衣服,转头注意到杉的脸色,犹豫了大约一秒半,就朝杉的方向走过来。 「你看起来超烦躁,发生什么事了?」 杉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你模特儿呢?那个黑头发很可爱的女孩子咧?」 「……我就是在等她。」 「等她?」赖橞芯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她迟到了?你没跟她讲入场时间吗?」 「怎么可能没有。」杉的眉头挑的老高:「今天大早她还传line给我,说要出发了,结果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说着又朝已经等在衣架上等了大半天的「睡莲」望了一眼。 「致亭不是会迟到的人,更不要说随便爽人约了,再说她也不是不知道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外面的伸展台就在这时候传来声响,苏士嘉的作品「金皇后」大剌剌地走回后台,苏士嘉一面护着模特儿(跟他的作品),一面指挥来帮忙的学弟妹开道让路拿椅子倒水。赖橞芯看看金光闪闪的「金皇后」,又看看墙上掛的鐘,声音低了几度:「你先烦眼前的事情吧!模特儿怎么办?」 杉顿了几秒,赖橞芯在他脸上看到犹豫不决的神色渐渐消失,换成一个必须应付眼前紧急危机的设计师的表情。 「……剩下十分鐘,没时间等了。」杉松开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很快地朝「睡莲」再望了一眼:「橞芯,我可以跟你借你妹妹吗?」 「琝芯吗?行!」 赖橞芯的作品,在杉看起来,是同班同学当中最特殊的作品之一。她用「镜子」当标题,做的是两套左半边和右半边设计对称、配色却完全相反的连身长裤,动态秀的时候,也破天荒地是由她和双胞胎妹妹赖琝芯亲自上阵。赖琝芯已经换下动态秀的衣服,窝在休息室的角落里玩手机,赖橞芯把她喊过来,没有几分鐘就让她换上衣服。妆发造型替她补妆的时候,杉很快地取出别针和缎带,替赖琝芯调整衣服的尺寸。赖橞芯站在旁边发出评论:「还好身材差别没有很大。」 「应该感谢我很瘦!」 「或者你应该感谢杉没有把衣服调成完全贴身的样式。你的肩宽跟腰围比它原来的模特儿还大了一点点。」 「姐你闭嘴!敢说我肥,别忘了你跟我是双胞胎!」 杉对赖橞芯和赖琝芯的斗口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缝着缎带,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到上台前还调整到最后一刻是很常有的事情,然而他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缝线…… 杉觉得达一定也发现到状况不对,因为动态秀结束之后,达没有在外面等,而是跑到后台休息室来。其他同学已经收拾完作品走了,独留下杉坐在角落里,面对着掛回衣架上的「睡莲」发楞,连达接近到身后都没有发现。 「杉。」 「啊……」 达的目光在杉和「睡莲」上头来回梭巡,顿了大约五秒后,斟酌着开口:「这就是本来要给我妹的衣服?」 「是的。」 「那我妹呢?今天穿它出来的是别人。」 「我不知道。她今天早上有跟我说要过来,但我一直等到最后的最后,她都没有来。」 「该不会是怕了吧?知道我要来所以临时决定不出现了?」 杉摇摇头:「达,她是你妹妹,你应该比我更瞭解她的个性。致亭都敢为了这件衣服跟你吵架,吵到一整个寒假不讲话,怎么可能在最后临阵退缩?我担心她是出事了,一直想要找她,但是所有的讯息她都没有读,电话也没有接……」 「她没有接电话?」 达的声音变了,大概是最近这几个月来,杉头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里面漏出些许的紧张。 「我就算了,如果是杉,她应该不可能不接才对,到底怎么……」 他说着就拿出手机,但还没有按下拨号键,手机就响了。杉瞥见萤幕上亮起的是致亭的号码,达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 「喂,你到底……什么?你是谁?为什么有我妹的手机?」 杉没有听清楚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什么回答,但他看到达的反应──当场整个人僵住,跟一座雕像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 23. 折断的鞋跟 四周是一片白。刺眼的白色。地板、墙壁、天花板,灯光,全都是白的。 但最白的是横在眼前、被白布覆盖住的人体。 数分鐘前杉曾经短暂地看过一眼白布覆盖下的那张脸,现在还忘不掉,根本不用闭上眼睛,只要看着那隆起的白布,就可以很清晰地描绘出底下那张可爱却破碎,已经变成一片惨白的面孔。他实在无从猜测达是怎样的心情,只能眼睁睁看着达的背影在那团白布的前面蜷缩成一团,动也不动,连一丝啜泣声也听不到。 致亭的鞋子放在达的脚边,左脚的鞋跟断了,右脚的带子断了;她的背包跟鞋子放在一起,一边的背带被扯裂,歪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帆布面的包包本来应该是米白色,现在已一半染成红黑色,是主人的鲜血。 杉直挺挺地站着,站在丁家兄妹的面前,实在没有办法将今天早上的事情和现在连想在一起,彷彿在今天的上半天和下半天中间隔着一道不自然的扭曲空间,而他就是在那个空间中迷了路,不小心走到另外一个世界。如果不用这种方法解释,杉真的没有办法相信,今天早上──大约十二小时之前──他还在期末成果展的动态秀会场忙进忙出,而到了现在,却跟达站在医院的往生室,面前横着再也不会动的致亭。 达的肩膀以不规则的节奏颤动,杉不知道他是否在哭。他从上幼稚园开始就认识达,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达掉过一次眼泪,就算是被大孩子欺负、跟人打架,乃至于父母亲的丧礼都一样。当年达的父母和杉的父母同时去世,举行告别式的时候,杉的两个哥哥还装模作样地挤出泪水,致亭趴在灵堂前嚎啕大哭,只有达双手握着拳头站在长子的位置上,咬着牙,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达的肩膀,在最后一秒鐘缩回来,不为别的,就因为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到他们附近。杉依稀认得走近他们的人,是致亭的班导师。后面还跟着两个警察。 「丁先生。」这个客套性的称呼在一片死寂的往生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找到了,现在正要去问话,请跟我们来。」 达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站起来,拿起致亭的背包跟鞋子,再看了被白布覆盖的妹妹一眼,就跟着走了出去,视线完全没有在杉身上停留一秒鐘。 即使如此杉还是跟去了,他几乎不记得中间经过的车程、走过的走廊,只知道最后跟着警察走进一间办公室,大约有五、六个年轻女生坐在里面,个个都是一脸恐慌的样子。 达没有等待别人先开场,也没有依照所谓的正常程序,甚至没有坐下,一进屋就直接走向那些女生,用令人背上发毛的口气冷冷地询问道:「你们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我、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没做……」 「没有?」达的声音低了几度:「那我妹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从学校的楼梯上滚下去撞到头当场死亡?」 「不,我,我们不知道……」 「我没时间听你们在这里胡扯!」达的语气变成冰冷的怒斥,一个警察急忙过去拉住他,以免他揪起离他最近的女生的领子:「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事情,通通给我说出来!」 「丁先生,让我们来问,不要这样!」 「今天死掉的是我的妹妹,为什么我不可以问?」 「丁先生,等一下!」 达愤怒地试图甩开警察拉住他的手,杉走上前去,将达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总算让达稍微冷静下来,坐到本来预备给他的座位上。一个警察接手询问,语气比达平和许多,听起来也很亲切。 「可以告诉我们今天发生什么事吗?」 「我们学校跟附近的大学设计学院有合作,今天是设计学院期末成果展的日子。」 达听到这里,转头看了杉一眼。 「成果展,你们也去参加吗?」 「我们有去。甲组的班长还是动态秀的模特儿。」 达又看了杉一眼,杉没有反应。他根本不记得是哪一个。 「你们不是吗?」 「我们不是,没有被选上。然后……」 「然后?」 「班长希望我们劝一下丁致亭,不要让她去参加期末成果展。」 「为什么?」 有个女生在回答之前,朝杉这边投来一个惶恐中混杂嫉妒的眼神:「班长负责展出的作品是第二名『金皇后』,但假如丁致亭去了,她就会抢走展出第二名还有第一名作品的机会,所以……所以……」 达再度开口:「所以你们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好一个『劝』?」 「不是!我们没有!真的!」 有个女孩近乎惊慌地尖叫起来:「我们只有恶作剧一下而已!」 杉听到「恶作剧」这三字时,猛然想起为什么他今天在替赖琝芯调整尺寸的时候不断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缝线……」 「杉?」 杉的眼睛没有望着达,而是以空洞的表情朝向缩成一团的女孩子们:「你们系上的期末公演时,你们是不是也有恶作剧?」 女孩子们的反应没有逃过杉的眼睛,他很明显地注意到有几个人缩了一下。 「你们当中有人剪坏了致亭的衣服,导致她必须临时把衣服缝起来,一紧张就缝得太紧,表现有点失常。今天也是一样吗?但今天你们不可能弄坏她要穿的衣服,所以……」他把目光转向致亭的鞋子:「你们当中有人弄坏了她的鞋,她赶着出门时,下楼梯……」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阵尖锐的哭声给盖过去了。 「我、我们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想让她迟到!想说只要赶不上最后一场就好了!让她不会抢走『金皇后』的锋头就好了!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是意外!是意外……」 24. 情绪的刀刃 致亭的宿舍里没有很多私人物品,杉陪着达去收拾,衣服、鞋子与化妆品装了两个纸箱,书本和个人用品再两个纸箱,就收完了。达请来搬家公司的人,把致亭的东西全部运回他的住处,堆在原本空间就已经不是很充裕的房间里,让整间屋子显得格外拥挤。 整个过程当中,达没有掉一滴眼泪,杉坐在达的床铺上,凝视着达的动作,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跟在往生室里一样,他不知道可以对达说什么。他就只是看着达默默地整理妹妹的东西,叠好她生前爱穿的衣服,将发圈和手环项鍊都包在一起。 她发生意外滚下楼梯时,背包里的东西乱成一团,化妆包的内侧被碎掉的眼影和腮红染成一片红跟褐色,口红跟护唇膏也在管子里断了。手机也是,原本装在包包的内袋,达打开背包时已经变成躺在背包底侧,横七竖八地跟薄外套与围巾塞在一起。保护壳上多了几个凹痕,手机萤幕多了几条刮痕,但达按下电源键之后,萤幕还是亮了起来,桌面是致亭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女站在试衣台上,脸上化了淡淡的妆,黑色的头发一边挽起来做了简单的编发,背脊挺得笔直,昂首直视前方,身上穿的是一袭以粉红、深绿与白色的渐层配色构成的洋装,裙摆向外伸开,像是莲叶的形状。杉认得那张照片,那是期末成果展前,模特儿最后一次到设计学院研究室定装的时候,赖橞芯替她拍的。杉记得致亭很满意这张照片,巴着赖橞芯跟她要档案,赖橞芯答应得很爽快,马上把照片传给杉,让他转送给致亭。 「…………杉。」 达开口开得太过突然,以致于杉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呆愣了大约五秒鐘才回过神,匆匆应了声「怎么了?」。 「这就是我妹原本要展出的样子?」 「是的。」 「如果她没有出事情,今天我就会看到她穿这个样子走出来?」 「是的。」 达用一隻手指静静地抚摸着致亭的手机萤幕,抚过照片里青涩未脱却完全摆出一副模特儿架式的少女,很慢地又开了口:「你告诉我,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有人忍心下手害她?她到底做错什么事情?究竟碍着谁了?」 杉没有立刻回答。 达转过头,左手握着致亭的手机,右手握住杉的肩膀,使出了十成的力气,完全不允许杉别开视线:「说出来!」 「达……」 「我当初劝她不要参加,她怎样也不肯听,结果不就变成这样?」达逼视着杉的眼睛:「到底是谁搞出来的!」 杉无视于被达掐得发痛的肩膀,慢慢地将事情经过一件一件说出来,从苏士嘉最初的要求、连续几次的拒绝、到致亭期末公演时衣服的缝线,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达。他不想刺激到达的脾气,叙述时用的是平静无波的口吻,但显然这样并不足以安抚达的情绪,因为他仍然没有松手,眼睛亮得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跟你同学──那个姓苏的──在争夺第一名的位置,就让我妹代替你承担别人的嫉妒?」 「不是的。确实没有保护好致亭是我的责任,但我没有这个意思……」 「胡扯!你要是真的想保护我妹,一开始就应该跟我站同一边!你应该拒绝她!辞退她!叫她别想当模特儿,乖乖的不要闹事,这样才对,而不是让她平白无故捲入你们无聊的斗争当中!蓝维杉,你倒是说说看,你们究竟哪来的价值,可以让她送掉一条命?」 杉仰望着达愤怒的面孔,却找不到可以辩解或是回答的言词。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就只剩下她了!爸妈从小到大都教我保护她,结果到了最后,竟然是给你们害死,这叫我怎么能接受!把她还给我啊,蓝维杉!把我的宝贝妹妹还来……!」 杉完全没有意识到热辣的泪水从眼眶滑出,也没办法辨识那究竟是因为痛还是因为看见了达瞳孔深处埋在愤怒底下的痛苦。他几乎是直觉般地伸出没有被达箝制的手,想要拥抱达、想要安慰他,但达却将致亭的手机往枕头上方一拋,扣住杉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压倒在床铺上。 「我到底该怎么办?蓝维杉,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你怎么赔我的妹妹?」 达的声音,音调里面没有呜咽,然而杉听在耳里,每个字都像是锐利的刀刃,切开他的听觉,深深刺进胸口,里面满含着后悔、悲伤,还有无处可宣洩的愤怒。 ──达说的没错。我没有保护好致亭。她是为了我才发生意外死掉。 ────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让达心里稍微好过一点的话……哪怕只是一点点…… 达的手覆上杉的衬衫,毫不留情地向上一拉,布料发出清脆的撕裂声。 杉完全没有想要抵抗的意思,垂下眼睫,任凭达的手抚上他的身体。 24.5 最难受的人(R-18) 「────」 撕裂般的痛楚从身体的特定一点散开到全身,让背脊不受控制地弓起。反射性地发出叫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没有外漏到空气当中。日光灯的光线白得刺眼,一瞬间令杉想起灯光白得接近发青的往生室,从后方笼罩而下的黑影,更加深了意识深处直觉性的恐怖感。 温度沿着皮肤和身体的轮廓移动,从胸抚到腰,一路往下移,从膝盖的内侧将双腿往外分得更开。热辣的痛,和身体从内侧被撑开的压迫感同时如海潮般席捲而来。 「呜……呃、啊────……」 杉将额头抵着枕头,眼睛闭得紧紧的,只短促的喘息和破碎的呻吟从微微张开的唇间漏洩出来。 「怎么样?」 「什、么……啊……!」 耳朵捡拾到问题,大脑没办法及时反应,杉只能勉强挤出两个有意义的字,接着就再也说不下去,全变成了不能成为字句的短音节。达从后方俯视着杉的肢体,儘管室内的空气是冷的,他的额角却冒出汗珠,沿着颊侧往下流,滴在杉的肌肤,但杉浑然不觉。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下半身,在两人相连的位置上,九成的苦楚和一分的快感已让神经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达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我说……」达将牙咬上杉的耳廓,将问题吹进杉的耳朵:「怎样……?难受吗?」 杉的听觉接收到问题的同时,肩膀剧烈上下颤抖,半是为了达吹在他耳畔的热气刺激了原已敏感的肌肤,半是为了那个问题里所含的语调──不是戏謔、不是调侃,没有温度的语气,让一阵寒意沿着耳际往下流窜过整个背脊,张开嘴也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 「呃……啊……」 「这不算回答我的问题。」低沉的笑声在耳朵后方响起:「我要听到你的答案……你觉得难受吗?」 他的问题并不只是单纯的语言。完全没有给杉想办法组织字句的时间,语句才刚出口,他就已经开始动作,双手固定住杉的腰,从后方将侵略推得更深,杉反射性地弓起背、仰起头,穿出喉咙的声音高而尖锐,几乎不像他原本的声音。 「啊、啊、啊啊────!」 身躯在每次被深深侵入的同时不规则地颤抖,双手将身下的床单抓出条条皱褶,生理性的泪水滑出眼眶,混着汗珠滴下,在床单上製造出点点的水渍。达双手紧扣着杉的腰,逼得他不得不完全顺从,臣服于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残酷的抽插。他从后面理当看不见杉的表情,然而杉身体的痉挛透过镶贴合的肌肤传进他触觉的时候,他的嘴角弯成满意的弧形。是征服者的表情。 达再度俯身向前,把追击吹进杉的耳朵:「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唤醒了杉原本已经半失去效用的理性。被半强迫地开始运作的脑袋,勉强排开来自身体内侧的热度、快感和压迫感,试图捕捉达声音和动作里的讯息。 「……达……」 断断续续只吐出一个字的回应,招来的是低沉的笑声:「怎样?」 「……好、难受……」 「真的吗?」耳朵后面传来的音调,笑意比刚刚更深了:「那就好。非常好。我就是要这样……」 这句话让泪水又不听话地盈满眼眶。理智上很容易判断:这是达的报復──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是他的报復──然而,当字句从喉咙里涌上来、实际变成声音时,却是连杉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非常沉静、柔和的语气:「……但是,达……难受的人,是你才对……」 这句话的效果比杉所预期的要强上太多,后颈的皮肤很明显地感到达的僵硬。 「……你说什么?」 「我说……」杉有一点想要回头,希望能够看到恋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然而却没办法如愿,身体被达从后方完全箝制住,就算转头也看不到达的表情,只能尽量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我知道的……达,因为,你不能哭……只剩下、这条路……可以,宣洩……其实,心里最难过的人,不是我,而是────呜、呜啊……!」 他很努力地把整句话都说出来,却依然没有把最后几个字给讲完,被达猛力推入的动作给打断了。 「你这、傢伙,可恶──……!」 达的后半句话,杉没有听清楚,但也没有多馀的力气问,因为达在开始狂乱的侵略之前,先伸出左手,将他的头按在枕头上,完全不允许他回头、连掉过视线都不准。 因此,杉直到最后意识变白淡化、沉入无梦的睡眠之前,都没机会看到达的表情。 25. 逃离这一切 清晨四点半。 春天还没有降临的这个时节,夜晚依然比白昼来得长,隔着大片的玻璃往外望,外面的天空是一片深黑色。是黎明来临之前的天空。 周围非常安静,候机室空空荡荡的,除了端坐在窗边座椅上的杉之外,只有一、两个中年男性,靠着可以充电的座位边玩手机边打瞌睡。这个时间还不是旅客大量出现的时间点,连免税店都还没开始营业,对杉而言刚刚好。 若是在清晨起飞的班机,就有十足的藉口拒绝所有亲朋好友的送行。学校的指导教授、亲切的院助教、还有木政浩与赖橞芯姊妹两人都提出过「你哪时候走?我们去送你」的要求,杉全部都可以用很简单的「不了,好意心领,但我的飞机是早上五点半,太早了」一句话回绝掉。 当初订机票时,达和致亭看到起飞的时间,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致亭抱怨着「这样我怎么去送!」,达则是耸耸肩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这样的话,那天早上我来叫车,我跟你一起去机场」。杉说太早,达还完全没当一回事地回答道「前一天我住你那里不就得了,完全不用担心」。 那个时候,杉嘴上不好意思地推拒,心里却存着一点点的喜悦,为着达惊人的体贴,隐约感到一丝幸福。 但实际上,杉抵达机场的时间是昨天晚上的十点鐘。他提早把所有的东西都早早打包寄出国,原本租住的公寓也提早解约,前一天晚上就带着随身的行李,睡在机场的胶囊旅馆。没有人替他安排交通工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出境大厅前挥手送他走。在那个夜晚之后,杉已经不再指望倚赖达的体贴,只能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工作都处理完。 坐在候机室的窗边,东方的天空还没发白,从室内透出的灯光照亮停机坪上的机身,也在窗玻璃上投下一个年轻人的倒影。 杉看着窗玻璃上的景象:背景是旅客正在慢慢变多的候机室,前景则是一个不太清晰的人影,短短的暗金色头发,梳过了还是有几丝乱掉或者翘起;蔚蓝色的衬衫,领口开到第二个扣子;膝上摊着素描簿、手上握着铅笔,却反常地没有在纸面上涂鸦;不知道是因为候机室内白色灯光的影响,还是太早起床造成,镜子里的倒影面色苍白,隐隐约约泛着深色的黑眼圈。 ──不,都不是。 杉在心里默默地反驳。 ──是因为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还会看见达和致亭的脸。我会不断地看见他们在我的对面,头靠着头,一边讨论菜单,一边间话家常。达会问致亭的功课状况怎样、问她说老师跟同学如何,致亭则每次都会拿班上的八卦出来讲,像是乙组的卫生股长偷偷在跟影剧组的班长谈恋爱,会利用卫生股长的身分,跟男朋友在扫地工具间里搂抱亲吻;或者甲组最漂亮的三个女生,最近有模特儿经纪公司来找她们,希望她们去当资讯展的展场showgirl。 「你可别去!我才不要看到我妹穿那么清凉给一群色鬼在下面拍!」 「哥你白痴啊,我有说人家来找我了吗?」 「总之你别给我搞什么奇怪的把戏出来就对了!」 丁家兄妹间的对话总是有这么一段。 ──达一向全心守着妹妹,虽然致亭嚮往表演工作,但他一直都希望她生活能尽量单纯,不要涉入麻烦事。 ──结果证明达是对的。 杉的面孔下意识地皱缩了一下,彷彿在抵抗从身体深处涌上的痛楚。他再度将视线投向窗外,集中在雪白的飞机机身上面,握着铅笔的右手却下意识地移动,让笔尖在纸面上留下黑色的线条。 「致亭。」 杉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喃喃自语。 「你曾说过,你是世界上第二瞭解达的人。但是,实际上,真的没有人比你还懂他。连我都没办法……你也许会说这种时候才需要我陪着他,可是,他现在已不再相信别人了,包括我在内。我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就晓得,他再也不会允许我站在他的旁边,毕竟我是害死你的兇手。」 寂静的候机室内响起脚步声,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从走廊的另一端出现,站在闸门旁边开始登机广播。候机室内的旅客有的还在打呵欠,有的慢慢站起身,拖着登机箱走去排队。杉低头看着素描簿,那上头留下来的是一个图案,漏斗型的线条,中央伸出一条线,像是花的形状。整张素描簿上,白纸的中间就只有那个图形。像一朵有些歪扭的海芋花。 杉望着那张图,手上还握着铅笔,泪水却从眼眶中滑出来,滴在纸上。 接着,他收起铅笔,伸手抓住纸页,只听得「刷」一声,那张纸被他硬生生地撕了下来,因为声音太突兀,有几个排队中的旅客将视线转过来,杉在他们脸上读到「怪人,干什么啊」的讯息。 「对不起,致亭。对不起,达。」 因为我要走了。 我将要拋下你们,逃到几百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去── 杉将被撕掉一页的素描本塞进包包,撕下来的那张纸则揉成一团,拋进了离他最近的垃圾桶。 接着他加入排队等候登机的人群,五点鐘,准时起飞。 26. 意外再相遇 《各位旅客,本班机马上就要降落,请您再次确认是否已经系好安全带,并将您的桌子、脚踏板、个人电视跟控制器恢復到原来的位置……》 空服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不过已经睡着的旅客没有因此惊醒,缩在椅子里看电影的旅客也多半只是眉头抬一下看看窗外就继续将目光投向结局之前(或根本只演到一半)的萤幕。经歷十几小时的飞行之后,前后左右每张脸上显出的都是疲劳困顿之色。 杉的位置在窗边,从机窗照进来的光线亮得刺眼,要不是空服员一个一个位置巡逻,要求机舱的遮光板全部都要收回原位,他其实满希望能够把遮光板拉下来。感觉暂时还无法适应,也许是时差造成的。 他在把平板电脑收进随身的包包里之前,再度很快地瀏览了一下早就存档在里面的信件: 「……欧氏集团总部……从火车站怎么去比较快,我还不知道呢。大眾运输系统,应该变很多了吧?等一下得看一下路线……」 除了信件里的地址之外,他还打开另外一个档案,确认里面的东西都没错,才把电源关上,平板电脑收进包包、放回座位底下。 但他思考了大半天的事情──接下来要往哪里走──在完成通关,走进人声鼎沸的入境大厅时被彻底地解决,因为自动门一开,迎面而来的就是两个穿着笔挺的西装,看起来年纪顶多小他个一、二岁的年轻人,一个手上拿着写着「蓝维杉先生」的牌子,另一位向杉殷勤地伸出手。 「蓝先生,欢迎您归国。请这边走。」 杉愣了一下:「你们是?」 「大小姐派我们来接您,说您住在海外那么多年,恐怕看到现在的捷运路网图会非常困惑,还是出车来接您去公司比较保险。」 杉更加困惑:「不,我想问的是,一般的公司会这样大费周章地派专人来接设计师吗?更何况是还没谈好的案子?」 「就因为还没谈好,更要来接您了。大小姐说我们一定要展现最大的诚意。」 「是吗……?」 两个年轻人并没有给杉犹豫不决的空间,甚至没给他询问「为什么你们连我的航班都知道」这个问题的时间,很快地左右包夹,以礼数周到却不容他反抗的方式带着他走向停车场。高速公路没有塞车,约一个小时后,杉在两个年轻人的左右「护送」之下踏进欧氏集团的总部大楼,直接被领进直达电梯,带到十二楼的小会议室。 「请您在这里稍等,我们去通报。」 两个年轻人说完就退出了会议室,留下杉一个人。小会议室的窗户是整片的玻璃,可以看到窗外办公区的高楼大厦,高架桥、快速道路,和在上面奔驰的汽车。跟杉十多小时前离开的那个都市相比,这个都市小了很多、挤了很多,步调似乎也比较慢。杉站在窗边,目光穿过玻璃望着外面,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太认识这个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了。 「我回来了啊。都几年了……五年,有没有?」 他的自言自语当然没有答案。 为了摆脱乱七八糟的感伤,杉回到桌边坐下,却不是从包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而是抽出铅笔和素描本,翻开空白的内页部分,一面涂鸦一面试着在脑袋里整理现在的状况: 距离今天大约三週前,跟今天很类似的晴朗午后,一封信进到杉的电子邮件信箱。在眾多英文邮件当中,只有那一封是用中文写的,意外地非常显眼。杉才打开来要读,后面就传来问题。 「那是什么,杉?」 声音的主人杉很熟悉,是他在设计学院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后成了工作伙伴。欧文左手还拿着他惯喝的双倍浓缩咖啡,右手握着报纸,眼睛却向着杉:「你的表情很特别。你收到什么?」 「也没什么。」杉一面读着信一面回答:「中文信而已。」 「又是中国人的案子?」 「这次不是。」 「不是?」 「嗯……」杉慢慢捲动信件:「欧氏集团──我忘了他们原本做什么的了,好像是跟百货业有关係吧──想要成立自有的设计品牌,写信来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合作。」 欧文差点把咖啡打翻:「哇噢!是要你当他们的专属设计师吗?」 「看起来有点像。」 「那不是很好吗!」 「有很好吗?」 「哪有不好!上次参议员夫人穿我们的作品去参加公益活动,就已经接到不少询问了,这个合作案你一定要去试!有要你准备作品吗?」 「当然要啊。」 「有没有约你谈?」 「有,但这样的话我就得回国一阵子。」 「那有什么问题!我叫芭芭拉帮你订机票,你专心准备作品集!」 欧文和他的女朋友芭芭拉说到做到,杉跟欧氏集团的对口一敲定日期,芭芭拉就替他把机票和行程全都订好,催着他整理东西,还亲自送他到机场。因为他们表现得太过开心,使得一个埋藏很深的疑问,到了现在,才从杉的思考深处浮出来: 「为什么是我呢?」 杉一面在纸上画着草图一面自言自语。 「在国外发展的年轻设计师非常的多。我今年才二十七。也不算特别有成就。为什么会特别找上我呢?」 「因为我们看见了你的作品。」 杉原本并不预期他的自言自语会有答案,因此,从门边传来的回应让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只差没有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女人不知何时开了门走进小会议室,她身穿一身深蓝色的裤装套装,染成茶褐色的长头发绑成长辫子垂在背后,手上抱着一个文件夹和一台平板电脑,脸上掛着微笑。杉目测她可能比自己要大上一、二岁,看起来很有姊姊的气质。 她开口时,语气也很像个大姊姊。 「你好,蓝维杉先生。我就是跟你在信里交涉的人,我是欧亚莉。」 杉很谨慎地开了口:「你好,欧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集团创办人的大女儿,为什么会是你亲自来找我?」 「因为我们的专业经理人非常推荐你。」 「专业经理人?」 杉一头雾水,欧亚莉咧嘴笑了。她还站在门边,让门开着,这时候两个人从外面走进小会议室。走在前头的也是一个年轻女性,穿着丝质的白衬衫和浅蓝色雪纺纱的长裙,长头发没有绑起辫子,而是披开在背后,显得比较女性化。她的脸型和五官跟欧亚莉隐约相似,但还带些稚气,跟比较多的柔和,年龄也小得多,大约比杉还要小上一、二岁。跟在她后面的则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有着高而匀称的身材,稜线分明的脸孔,把深褐色的头发全往后梳,露出浓眉和略显细长的眼睛,全身上下透出精明干练的魄力。 但杉只感到头晕目眩。 他必须花很大的努力才能让目光从那个男人的脸上移开,强迫自己在听到欧亚莉说出「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亚莎,我们即将成立的品牌总监,还有这位是我们的专业经理人,他叫丁致达」的时候,还能够面带微笑。 27. 挑战的微笑 「你好。」 达的声音,跟五年前相比,有稍稍变低沉了些。友善地伸出手来的姿态,就像他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一样。杉暗地里吞嚥了一下,稳住声音,接住那隻伸出来的手,刻意不去比较那隻手掌心里的温度是不是跟五年前一样。 「丁先生,你好。」 两人交换的只是礼貌性、社交性的握手,然而达的手在那一瞬间加重力道,别具意味地紧紧握了杉的手一下,应该不是错觉。两隻手一松开,达就退回原来的位置,让亚莉招呼杉和亚莎入座。 杉循着一般的程序,在欧家姊妹的面前摊开他带来的作品集。亚莎在翻阅到其中一张图片时停下来:「我喜欢这一套。」 她手指着一套纯白的连身长裙,材质是缎质,在裙襬绣上金色的花纹,搭配暗红色天鹅绒面的披肩,和纯金的十字架细项鍊,让整套设计显现出巴洛克时期贵族公主的气质。 「这是我和我的同学合作的作品。衣服是我的作品,而我的同学负责的是项鍊的部分,珠宝是他的专长。」 杉带来的作品集当中有不少搭配着耳环、首饰或者发饰,多半都是欧文的手笔。亚莉若有所思地翻其他的图片:「我倒还没想过要走首饰这条路线。」 「亚莉小姐,以我们目前的财力,还不足以扩张到首饰这条路线,可以纳入思考,但目前我不赞成。」 亚莉看了达一眼,点点头。亚莎把作品集从头看到尾,抬起头就用充满好奇的表情望着杉:「蓝先生,你看起来还很年轻,我可以问你今年几岁吗?」 「二十七。」 「只比我大一点点!」亚莎睁大眼睛:「还跟致达同年纪!果然现在的年轻人都很优秀!」 「没这回事。」杉微微一笑:「我还远远不及专业的经理人。」 达的表情略略扭曲,却没有说话。杉赶快把话题带开:「我看您也很年轻。」 「我吗?我二十五。」 「这么年轻就要经营一个品牌,显然您比我们更优秀。」 「连我都听得出,你这是客套话了!」亚莉大笑起来:「我们姊妹俩不过就是家族事业的一份子而已!」 「但在百货业鼎鼎大名的欧氏集团,决定要做自有设计品牌这件事,从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常常听到传闻。」 「其实也不能说不对,因为我们董事长──讲白一点,就是我们的爸爸──吵着要做自有品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是个偶尔会有异想天开点子的人,看到别的精品品牌在店里设柜,就会抱怨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自己的店里有自己的柜。」 「这样想确实有点奇怪。」达用的是平板的、不带抑扬顿挫,完全是评论的语气:「要多容纳别的柜位进来,抽成才抽得多。」 「所以我说董事长有异想天开的倾向囉!」 杉听着达和欧氏姊妹的对话,脑袋里的问号越来越大,眉毛不知不觉地往上挑。达跟亚莉同时发现了他的表情变化,但先开口的是亚莉。她偏了一下头,用姊姊才会有的语气开口询问:「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杉开口之前先犹豫了一下:「是的……恕我直言,这好像不太像上司跟下属之间的对话。」 达以一个不太明显的动作耸耸肩,亚莎跟亚莉则都笑了。开口解释的还是亚莉:「是这样的。刚刚已经跟你提到过,董事长希望做自有品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有个六七年以上。他之前都一直只是停在『有这个想法』的阶段,今年第一次想要付诸实行。他从家族的年轻一辈当中选定亚莎和我来接这个工作,同时也给我们一批年轻的经营团队。」她说着朝达点点头:「虽说是家族事业、也可以说是集团中的一份子,但骨子里我们是个年轻的新创品牌,亚莎跟我就没那么拘束。」 「不过呢,」亚莎接着姊姊的话头说下去:「要成为一个自有的设计品牌,我们的致命伤就是设计。我们有经理人、有公关,懂得行销或者成本分析,可是,就是缺了最重要的一块核心。」 「所以亚莉小姐才会来找我?」 「是的。」亚莉非常乾脆地点点头:「最初向我们提起你的人是致达,亚莎和我后来有查过你的相关作品还有资歷,我们一致认为应该把你请来加入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很希望你能成为我们自有品牌的专属设计师。」 听到亚莉这句话的时候,杉在过去一小时谈话当中一直尽力保持的自制力终于出现一丝破绽。他将视线从欧家姊妹身上移开,牢牢地盯在达的脸上。 达回给他的是一个微笑。一个带了一点点挑战意味的微笑。 28. 绝对性宣言 杉完全无法读懂那个笑容的意义,只得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开,将注意力放回亚莎和亚莉身上。 「……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很好奇,为什么欧氏这么大的一个集团会找上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设计师。」 「你也没那么名不见经传,我查过好几个公益活动或者时装週都有你的名字。」 「这并不是很稀奇,我们刚开始都必须四处投件,毕竟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诞生新的优秀设计师。」 「你说的没错,亚莎和我在思考品牌风格和路线的时候伤透脑筋,因为海内外年轻的设计师非常多。」亚莉笑道:「所以说到这件事我还真的必须感谢致达,他是最先拿你的作品给我们看的人。」 杉再度在无法控制之下转头望了达一眼,回来的依然是个读不出意义的微笑。 有种类似于本能,或者直觉之类的东西,在小小声地向他提议「乾脆就不要接这个案子了,明天就走,离开这个国家,离得越远越好」;然而,在他能够把这个警告变成实际的行动之前,封住这条路的又是达,他往前一步,移动到杉的斜后方,伸出一隻手按住杉的肩膀。 「这点就是我的私心了。」他的声音跟语气都非常爽朗:「毕竟我从学生时代起就是他的支持者,当然不会放过邀他跟我们合作的机会!」 杉脱口而出:「这样不好吧!」 「哪里不好?」达低下视线,从上方俯视杉:「公器私用吗?」 「呃……」 「善于运用自己手边的资源并不是坏事。」亚莉帮了腔:「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亚莎和我为了思考我们应当走的路线,洽询过好几间工作室,看过国内外不下十几二十位的设计师作品,集团内也有人向我们大力推荐跟你一样年纪的新锐设计师,我们甚至思考过要不要先重金礼聘有名的老师来坐镇,但在致达给我们看过你的作品之后,我们才下了决定,一致认为应该请你来。我再说一次,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非常希望跟你合作。」 脑袋里的本能依然在提出小小声的警告,然而看着亚莎和亚莉诚恳的表情,杉实在没办法拒绝,达拿出放在牛皮纸袋里的合约书,递给他的时候,杉也是机械式地接下来。 「我们非常期待您的答案,希望能有好消息。」 亚莎说这句话时,用的是孩子一般纯真、诚实的表情,但同时,达在杉接过合约书的时候,又紧紧握了他的手一下。 「我送你出去。」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会……」 「不麻烦。我送你出去,到楼下而已。」 亚莎跟亚莉没有一个人反对,亚莉甚至还跟着杉和达一起走到电梯间。达在等电梯的期间一直掛着礼貌的微笑,但杉晓得他的目的绝不只是单纯送客,证据就是当杉跟在他后面踏进电梯,门一关上,把他们二人隔在密闭小空间里的那个瞬间,他立刻转身,将杉压在墙上。 「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杉听见这句话,一时之间惊讶得忘记了呼吸,眼睛睁得圆圆地只是望着达近在咫尺的面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达的双眼由上而下,在极近距离之下望进杉的眼睛,近得让杉可以在他的瞳孔当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五年了,杉。整整五年。」跟当年相较之下略显低沉沙哑,音质却没有多大改变的声音,刮搔着杉的耳膜:「这五年间,我一直在找你……」 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几个字:「我?」 「不然呢?」 「为什么?」 「需要有为什么吗?」达的唇角往上挑起:「我五年前跟你说过,我绝对不会放你走,不会让你因为距离或时差就忘记我的存在。你很清楚,我向来说话算话,对不对?」 「是没错,但是……」 但那个时候,致亭还活着,我跟你中间还没有產生无法弥补的裂痕──杉没有把这句但书说出口,他也没机会说,因为达的嘴已经覆盖上来,将他想要说的话──或者来不及说出来的话──全都遮住。 「嗯……!」 吻来得又快又急,一开始就是充满掠夺性质的热吻,达左手扣着杉的肩、右手固定他的头,不让杉有机会逃离他的箝制;热辣的舌轻易穿过齿列的缝隙侵入杉的口腔,毫不客气地用力吸吮,唇舌交缠所发出的湿濡声响侵蚀着杉的感官;力气从杉的四肢当中抽离,令他整个人头晕目眩,直觉地想要靠向达,想要像以前一样,伸出手臂去环抱他的颈脖── 杉走进电梯时一直握在手中的牛皮纸袋就在这时候掉在两人脚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它的音量并不刺耳,却在杉的听觉当中造成一个响雷,他原本低垂的眼睫倏地上抬,非常明显地缩了一下。 达也注意到了,他的唇还和杉的唇叠在一块,却很快地以眼角馀光瞄了一下电梯面板,看到显示的楼层正在变成「1」。 「好吧,我只好履行我的承诺,就送你到这里。」 他拾起装着合约书的牛皮纸袋递到杉的面前,杉机械式地接下它。 「希望下次见面时会有好消息,我们非常期待你的回应。」 这句话是充满公事公办气息的客套话,大楼大厅穿堂经过的人听了都不会起疑,只有杉的表情仍然一片空白。 达微微一笑,第三次紧紧握了杉的手一下。 「我等你。」 29. 威吓性讯息 《蓝维杉先生,我们听说欧氏集团有意邀请您加入他们旗下新创的自有品牌。这里想给您一个忠告,不要接受这个邀请。》 杉对着电脑萤幕,将信里的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他的信箱并不是什么需要特别保密的个人资料,在业务联络方面,电子邮件信箱是必须的,每天都有数十封信进来,这只是其中之一。 没有署名,没有附档,扫毒程式没有任何反应。杉扫了寄件者一眼,看到一连串十五位以上英数字的组合,立刻放弃思考来源的打算。他明白这是白费力气:对方是用免洗帐号送的信。 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送这封信来」。杉把开啟的信留在萤幕上,往椅背上一靠,开始思考。 他回国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而且是一下飞机立刻无视时差地被带进欧氏集团总部大楼,再完全无视于时差地被送出来。现在坐在商务旅馆的高楼层房间里,没拉上窗帘,万家灯火的夜景透窗而入,杉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没力气,若不是已养成习惯每天就寝前必须把信件都看完,他还真想把笔记型电脑关了就爬上床去,可能一口气睡上十二小时。 在机场接他的人是欧氏的职员。除了亚莉、亚莎、达跟那两个职员,以及替杉订机票、把他送到机场的欧文和芭芭拉以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回国,包括木政浩和赖橞芯。朋友尚且如此,所谓的「家人」就更不用说了,杉在国外的五年间,从未和两个哥哥讲过一句话、通过一封信,连旧历新年也不回家。 换言之,除了在欧氏集团内的人以外,理论上,不会有人知道他今天回来,更不会知道他回来的目的是洽谈欧氏的合作提案。 那么……只能是集团内的人。 杉思考了一下,亚莎、亚莉,两个他不知名的职员,还有达的脸在他的脑海中飞快掠过。 就杉今天和亚莎交谈的经验,亚莎令他想起致亭,那个生命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少女。致亭的可爱是因为她还年轻、涉世未深,而亚莎完全不同,亚莎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也是在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她的思维跟谈吐还很天真、很可爱,很诚实,除非她拥有奥斯卡金像奖级的演技,不然杉实在无法想像亚莎(不管是自己写或是命人写)匿名信的模样。 其次是亚莉。杉很快把这个可能性否决掉,原因之一是他找不到动机。当初,同样是透过这个信箱,是亚莉第一个寄来内容诚恳的信函,提到愿意提供他优厚的酬劳,问他愿不愿意谈合作。在杉点头答应见面商谈以前,这个信箱里已囤积了不下百来封信件来往,而今天见到亚莉本人,杉的判断是她跟她信里所使用的文字一模一样,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性。 然后──就是达了。 杉皱起眉,紧紧闭上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明明他已离开欧氏总部大楼好几个小时,现在夜深人静时刻,唇上竟还留着热辣的感觉,彷彿他跟达那个热吻还是发生于几分鐘前的事。 「……达。」 这是五年来,打从致亭去世那个晚上之后,杉第一次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显然说出那个字是个错误,纵然只是没有第二人听得见的自言自语,那个简短的音节还是让回忆宛如潮水一般翻搅席捲而来。 「我绝对不要离开你。我不想你走。」 达的这句话,杉听过很多次,也许每一次的遣词用字都不太相同,有的时候是比较专制的命令句,例如「专心看我」或者「不要对别人笑」,也有的时候是充满诱惑性质的「你只能看我」,或者像今天下午、像几个小时前那样,在杉耳边低语「我会让你感受到我的存在」。但不管他所使用的词句是什么,语意总是相同,内里蕴含的意义也相同。 而且,杉还清楚地知道,他那句话是不容许违抗的。没得商量,不准反驳。达从小就很懂得争自己的权益,不管是抢玩具、抢点心,或者保护妹妹,乃至于霸佔杉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是出自同一个原则:他的意思就是绝对。 「我一直在找你。我不会放你走的。」 杉实在无法不对自己承认,今天下午,稍早,在密闭的金属方盒子里,那句话让他的身躯起了反应,惯性地将它当成恋人间所交换的对话,一如很多很多年前,达第一次对杉说「我不要放你走」的时候一样。 杉把回忆倒带,像是反覆看着老电影一般翻寻记忆,依稀记得,那是在他们十六岁那年,暑假即将结束时的某一个傍晚。 30. 十六岁那年 「蓝维杉!」 暑假将结束之前,是天气最闷热的时候。达不算怕热的类型,但湿气一重还是汗流浹背。他衝进杉的房间,连杉递上凉的毛巾也不接,劈头就是一个问句:「分班的结果,你知道了?」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两个少年,隔着一间格局并不大的房间,中间只有约莫三个大步的距离,一个完全是一副头发都要倒竖起来的模样,另一人则是坐在书桌前,一脸的冷静。 「我没有不跟你说啊?分班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高中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开始之前,学校会替学生分组分班。这一点也不稀奇,根本可以说是完全正常,毕竟二年级的分组关係到日后的授课内容,以及未来大学教育的学系倾向,所有的学生早早地就知道有这件事,也半是被强迫性地在高中一年级即将结束之前做下分班的决定。 「我听班导师说,你决定选文组,数学老师超失望的,他说数学第一名不选理组太浪费。」 达似乎有稍微冷静下来,起码他接了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 「英文老师倒是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当然了,班上英文第一名的学生决定留在文组,老师怎么可能不开心。」 「英文老师那傢伙就是爱叫人比成绩……不对!」达的声音又高了几度:「我来找你不是要跟你讲这件事!」 杉歪了一下头:「那你是要跟我讲什么事?」 「你自己心里有数!」达朝杉的方向往前迈开一步:「我是说校内甄选!」 「……美术班的事?」 「对!」达又往前一步,一副要把杉提起来的态势:「你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你要去唸美术班?」 「我有跟你说啊?」 「什么时候?」 「在调查分组意愿之前就讲过了。我那时候就跟你说,班导和美术老师来找我。」 达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翻找记忆,答腔的语调也变慢了:「分组之前……三月的时候……那个……我有印象是……等一下!」 他的眼睛陡然间睁大:「你那时候只跟我说美术老师要你参加甄选,但没说你要改唸美术班啊?」 杉摇摇头:「我还以为你知道校内美术班跟音乐班的甄选是什么意思。」 「但是──」达只说了两个字,显然发觉自己处于言语下风,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是今天听你妈跟我妈讲说学科还有提早准备推甄的事情,才知道你被分到美术班去。我不要你去!不能改回来吗?回来我们班上?」 「这又没关係,又不是转学或搬家,只不过是不同班而已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不只是不同班而已,差得远了,我听说美术班从二年级开始晚上都要留下来晚自习。」 「我知道。」杉答得很慢:「不是晚自习,是加课。除了一般的美术课以外,还要加别的课。每天大概都要加两堂到三堂。」 「这样你爸妈不担心吗?」 「我跟他们谈过了,他们没有意见。」 「那我呢?」 杉觉得非常困惑,表情一定写在脸上了。 「你……?我不懂……」 事实上,今天发生的这整件事情,杉都觉得有一点点无法理解。好像机械装置的齿轮,在某个地方没有咬合,所以怎么转都不顺。 他打从幼稚园开始就认识达,家的位置就相隔一个巷口而已,而且从小学、国中,到高中一年级为止几乎都是同班。达在班上的人缘不坏,经常被提名当班长或副班长,杉则大多都是坐在教室最角落里,安安静静画图的「孤僻小孩」。 小孩子对于「不合群」的成员特别残忍,总是会有爱捣蛋的同学来抢杉的纸跟铅笔,把他画的图丢在地上踩,或者一面高喊「染头发,告老师」一面扯他的头发,这种时候,达一定会出现,强势地喝住欺负人的同学,把他们从杉的身边赶走。老师对于这种行为相当讚赏,说这是「班长照顾同学的表现」,达的说法则是「蓝维杉是我的朋友,谁都不准欺负他」。 随着年纪增长,同学对杉的评价从「怪人」变成「他画图好厉害」,欺负人的行为也变少了,然而达的态度仍然一样,他会把围在杉旁边的人墙赶开,意思是「不要靠近他,我看了就烦」。 上了高中之后,班上的女生经常在下课时间或者放学后缠着杉不放,一部分是为了她们对杉四分之一的混血儿血统很感兴趣,另一方面则是班上同学经常集资做些别针、饰品、包包、班服之类的玩意,每次只要有人发起做东西,就一定会叫杉帮忙画设计图。达对此非常看不顺眼,虽然无法像小学或国中时那样很兇的把人吓走,但经常可以听到他抱怨「离我的蓝维杉远一点」。 而现在── 杉定定地望着达的脸。距离一个大步之外,那张他从小看到大的脸。他看见的是一个有一点彆扭,明明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却同时又不知道手跟脚该往哪摆,混合着气恼,跟一点点侷促不安的表情。 「我不懂。你究竟是怎么了?」 31. 宣示所有权 「我……」 达只讲了一个字,话到口边又吞回去,把视线别向一边。杉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双手在膝上握着拳头,但盘踞在胸口的感情不是好奇,而是不安、疑惑,跟恐惧的混合体。 原因无他,杉从来没见过达像现在这个模样,他记忆中的达,几乎随时都是充满自信,有话直说,具有让人服从他的领袖气质,而不是这么──像一个普通的青少年。他停顿了几秒鐘,看达并没有要把视线转回来的跡象,不得不想办法打破沉默:「……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你这么不希望我去读美术班吗?你不喜欢我画图?」 达的视线仍然向着旁边:「不。我认为画图是你的天职。」 「真的吗?」 「真的。你哥哥老是说画图没出息,可是在我看来,他们才是什么都不会,整个人无趣的要命。」 「那么你为什么讨厌我去甄选?」 「我不是讨厌你去甄选。」 「咦?」 「你要去甄选,我也没阻止你不是吗?」 「可是──」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杉赶在问句出口前先硬生生把它吞回喉咙里去。达刚刚所说的话跟他自己今天所有的行为都自相矛盾,杉完全被搞糊涂了。 达深吸一口气,这回是半转过身,背对着杉,不让杉看到他的表情。 「我真的不反对你去甄选。我觉得让老师赏识你的才能是应该的。或者说,我觉得你就是应该被赏识。只不过……」 「不过?」 这回纯粹的好奇心取代了不安,杉在椅子上探出上半身,朝着达的背丢出问句:「不过什么?」 「…………算了。」 杉被达的突然转变给吓了一跳,困惑地眨着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算了!」达的声音变得有些粗哑,好像他正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东西:「随便你!你要去就去,你想离我离得远远的也没关係,反正我没那个权力管你!」 这句话讲得颇为自暴自弃,杉多花了足足三秒鐘才抓到他那句话里的关键字,挤出回答:「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离你远远的?」 「难道不是吗?」达的脸向着窗户,杉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但从他上下起伏的肩膀,还可判断出他现在濒临爆发边缘。「你去念美术班,每天晚上都要加课,修的科目也跟我们一般组不一样,以后念的学校也不一样,那不就是离我离得远远的吗?」 「你是说,以后放学就没办法一起回家了吗?我觉得应该不会耶,你被分到的是升学班,晚上应该也会有加课喔。只是时间变晚而已,还是可以一起走啊?」 达听到这里,猛然回过头,杉正面对上他的脸,觉得他的表情已近乎狰狞,却还是很顺畅地把话接下去:「以后要念什么学校之类的,我觉得那也不是问题,没人说过我非去上艺术类的学校或者美术系不可。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上课──就算真的不同学校好了,那也没什么差别啊,又不是说再也不见面。」 这回换成达追问:「真的吗?」 「真的。」 「你真的这样想?」 「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真的没打算跟我分开?」 「想都没想过。为什么要分开?」 「因为──」达猝然转身,跨出一个大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口气缩短到只剩下一个拳头。杉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杉,将杉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上:「我说的我不要跟你分开,是这个意思!我想要你一直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不要放你走!」 杉把头靠着达,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隔着汗湿的t恤,听得见他的心跳声。是又急又快,完全不遮掩紧张和兴奋的鼓动。 他一点也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稀奇,应该是正好相反,很意外地,靠在达的胸前令他感到平静。 家对杉来说并不是个「温暖」的地方,父母亲在的时候还好,但父母经常不在,剩下杉跟两个不友善、冷漠的哥哥相处。达是杉有记忆以来唯一一个能够令他敞开心房完全信任的人。现在被他抱着,感受他的体温,杉一点也不觉得嫌恶或者想要把他推开,反而顺着他的意思,依在他的胸前,闭上眼睛。 好笑的是,他的这个反应反而让达僵硬起来:「……蓝维杉?」 「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抱着你,你不会……讨厌吗?」 「不会。」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你确定?」 杉在达怀里一脸狐疑地仰起头:「你今天所有讲的话跟做的事都互相矛盾。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我是说──」达深吸了一口气,但这回不再欲言又止,恢復成杉平常熟悉的说话语气,充满自信,完全篤定的态度:「──你既然反应,那我就要擅自认定囉?」 「认定?认定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文字或语句,而是嘴唇,很快地碰触了一下,分开,第二下,也是一秒就分开。 「──认定你属于我。杉──你最好有所觉悟。我是不会放开你的。」 杉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拒绝,唇第三次落下的时候,就变成动作稚拙但毫无疑问充满热切的吻。 32. 从来不可靠 「────」 杉猛然间回过神,差点以为是时差让自己短暂陷入昏睡状态,甩甩头,视野清晰起来,面前是萤幕已经自动关掉的笔记型电脑。伸手一摸,萤幕亮起,显示出来的还是那封意义很清楚,但不知寄信者是谁的来信。 他把简短的文字再读一遍。信是用中文写的,表示寄信者确实知道他回国,也晓得他是受欧氏的邀请才回来。 既然不会是亚莎、亚莉,应该也不可能是达,那答案就会变成──集团内能接触到他们三人的人。 这范围太笼统。就算亚莉说过这个新创品牌的经营团队很小,也不会低于二十人,杉没有理由一个一个盘问亚莉跟亚莎的职员。 他揉揉还有点昏沉的头,目光恰巧落在笔记型电脑旁的牛皮纸袋上面。那里面装的合约书,杉回到饭店后已经先看过一次。合约里写的内容,他不需要像两个哥哥一样瞭解法律用语也能看懂。给的合作条件,亚莉事先在沟通的信里面都已经提到过,杉大致对了一下,待遇并没有偷偷缩水。 换言之,身为一位设计师,杉并没有拒绝欧氏邀约的理由。毕竟不是每个所谓的「年轻新锐」都可以在三十岁之前拿到优厚的长期合约。 不过杉还没有签字。 他的直觉仍然在耳边低声嘮叨,说这个案子还是别接的好,应该马上拿出信用卡,挑最近的一班飞机离开。 至于理由是什么,杉不知道。 他的目光再回到笔记型电脑,萤幕右下角亮起通知的符号,表示有新的信件进来;一看到寄件者又是一长串的英数随机组合,杉的心往下一沉。 《蓝维杉先生,相信您已收到我们的第一封忠告。再次给您劝告,不要接受欧氏的邀约。如果您已经拿到合约,也希望您不要签字。欧氏不是您可以待的地方。》 这封信的措辞很有礼貌,但语气跟措辞完全南辕北辙,与其说是劝告,不如说是命令。杉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种说话方式,他有印象。他身边曾经出现过会这样讲话的人。记忆中的那个人,留着一头染过的金发,一向全身上下都是名牌,习惯发号施令,一定要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地方── 手机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打断杉的思绪。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念旧心理,杉在国外的时候,并没有捨弃旧的手机门号,缴了五年的最低月费。当然,五年间,电话一次都没有响过,导致现在它发出声响时,杉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萤幕上显示的来电者令他倒抽一口气。 『你还留着号码,太好了,我本来以为会变成空号。』 达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杉拿着手机整个人僵在原地,理智在后悔着不应该接起电话,听觉却非常欢迎他的声音。 『合约,你看过了吧?』 「看是看过了……」 『看完了?那你有没有什么疑问?我特别交代法务,不要写得太艰涩,法务就是那种爱用奇怪词汇的人,讲话都模稜两可。』 「呃……」 『……怎么回事?』达的观察力显然并未因为五年的空白而有任何消褪,凭着一个迟疑就立刻察觉有异:『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不可能。』达的语气非常肯定:『一定有什么问题。』 「真的没有……」 『杉!』光凭这个字,杉就可以想像出达在电话那头挑起眉毛、一脸不悦的模样:『你说的「没事」从来就不可靠,你以为我不记得吗?快说!是什么?合约书哪边看不懂,还是出现什么奇怪的不平等条款需要解释?』 「真的不是。」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回復平稳:「不是合约书的问题。」 『那是什么?』 杉在回答之前犹豫了几秒鐘。 他刚才一番思考,已得出最初步的结论,写匿名信的人不管是谁,绝不可能是亚莎或亚莉,当然更不会是达。因此,理论上,他没有必要对达隐瞒这件事。 然而,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果究竟是吉是凶,杉没办法确定。 达没有给他太多时间踌躇:『不是合约书,那是人的问题囉?该不会你才下飞机没几个小时,就已经有人来挖你了?』 「……你从哪里得出这种结论的?」 『如果真的是合约有问题,或者条件你不喜欢,十分鐘前你第一句话就会回答我了。但是你没有。』达的语气非常篤定:『然后你又很肯定地说不是合约有问题,那我只能想到这几小时内一定有谁去找你。你两个老哥忙着打官司争產,想都没想到你回来了,所以不会是他们;那我只能想到有人要挖角这种基础问题。毕竟欧氏不是密闭空间,你也不是随便哪个路人甲,消息走漏出去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猜对了?』 「我不会说你猜对了。」杉在电话这端叹一口气,决定认输:「应该说,是比你想的还要恶劣一点。」 『恶劣?』警戒感透过话筒传进杉的听觉:『谁?他们要对你做什么?』 33. 隐形的敌人 杉把匿名信的事情概略性地解释了一下。起初达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发出简短的『嗯』或是『喔』以为回应,但杉一讲到第二封信,才刚开始就被飞快打断:『等一下,你在哪里?』 「在饭店。」 『一个人?』 「是没错……」 『我去找你。』 「咦?为什么?」 『我不在电话里讲。总之你不要乱跑,我知道你在哪里,等我!』 达说完就掛了电话,留下杉一头雾水地盯着不再作响的手机。他果真说话算话,不到半小时后杉的手机又响(还把杉从短暂的昏沉状态中吓醒),通知他说达已经抵达饭店楼下的大厅。 达很显然地已经下班,因为他已经不再是西装笔挺的样子,上半身穿的是轻便的运动夹克,皮鞋也换成了休间鞋,一手抱着安全帽一手把着龙头跨坐在机车上头的模样,跟大学时期一模一样。 「上车。」 「去哪?」 「去不会被偷听的地方。」 「偷听?」 「总之跟我来就对了。」 杉儘管莫名其妙,却仍然听话爬上机车的后座。达发动机车,从小巷转上大路再转进寧静的小巷,最后在巷底的一间小咖啡店前停下来。杉看着那间店,第一眼就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地方。那不是间很大的店,从擦得一尘不染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店的内部是以原木色装潢,跟一般的咖啡店一样,有可供四人坐的圆沙发座位,也有二人坐的小圆桌,每张桌子上都有一盏老式的檯灯,没有客人的桌子就没有亮灯。 达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店,门上的铃鐺在跟他走进店内的杉头上摇晃、发出清脆的「叮叮噹噹」声响。杉看见店内除了他们二人只有一个客人,坐在最角落的小圆桌边,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外套,脚边放着公事包,左手端着咖啡杯,眼睛却向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报纸。 待店主送来二人点的咖啡和轻食,回进厨房不见人影,达才再度打开话匣子:「你把信给我看,可以吧?」 这不是问句而是命令句,但反正他也已经知道事情经过,因此杉没有拒绝,打开平板电脑,开啟信箱,让达阅读信的内容。 「第二封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打电话给我的几分鐘前。」 达皱着眉头捲动信件页面,在收信时间上面停留尤其久。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你说什么?」杉疑惑地眨着眼睛:「还有你神秘兮兮地把我带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达抬起头,黑眼睛正面迎上杉的视线。 「我相信我的杉并不是笨蛋。你才下飞机没几个小时就收到这种匿名信,表示什么?」 「……有人知道我今天会回来。」 「以及?」 「以及我回来是为了跟亚莉小姐面谈。」 「很好。我相信你应该不会好心到把你的行踪告知你哥哥?」 「没有。」 「很好。」达往椅背上一靠:「我想你也猜得到──欧氏总部里有人把你要回来,还有亚莎有意要跟你合作的事情洩漏出去。当然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骯脏事情,但不幸的是,就算只是从集团底下分出去的一个很小的团队,亚莎毕竟是『欧氏的长公主』,想从中作梗的人多的是……」 「但为什么是从我这端下手?我们今天的面谈根本还没成案。」 「就是还没成案才要从你这边下手。」达的眉毛皱缩起来,杉很熟悉那个表情,那是警戒中混杂着不悦的模样。以前杉碰到来找碴的人(例如爱拉扯杉的头发、抢素描簿的同学)时,总是会看到达这副模样。「如果集团内的人从亚莎那边下手的话,立刻就会被发现身分,所以当然是从你这边比较快,也比较简便。看这样子,他们应该还没有要进展到上演谋杀戏码。」 「有必要到那种程度?」 「为什么不可能?」达的反问当中毫无温度:「你跟我不都早就见识过了,为了争夺名利,有些人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杉的背脊起了一阵寒意。他当然知道达在说什么,几乎都可以想像出那个跟达长相非常相似,个性也同样固执的少女在旁边插嘴说「哥哥你少吓人」。 达这句话是在提醒他,他蓝维杉也是「那些人」其中的一份子,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有斗争跟着,就跟五年前那场悲剧一模一样。 杉低下视线,望着自己的杯子。褐色的水面不会倒映出影子,只能看见牛奶混在咖啡当中的纹路。 有人不想要蓝维杉跟欧氏即将成立的自有品牌合作。 而且那个人是来自欧氏集团当中的人。 既然是集团内的人,那跟亚莎或亚莉应该关係也很近。 这样的话,他的介入,就会让亚莎和亚莉在集团当中树立敌人。 「……我看我还是不要接这个案子好了。」 达飞快打断杉的自言自语:「不。我希望你接。」 杉讶异地抬起头:「你希望?」 「对。亚莎希望你接,我也是。我非常希望你愿意接下这个提案。」 「为什么?如果我只会害人──」 「谁说你只会害人?」达上半身往前倾,伸出手,在桌面上抓住杉的手:「你是我认识最适合做设计这一行的人。在找你之前,我们讨论过新品牌想要走什么路线。亚莎想要的那种风格,除了你以外,我不相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说我有私心也好、有偏见也罢,总之,如果我可以,我会抓着你的手在合约书上签字,或者把你关在房间里,不到你签字绝不放你出去。」 杉被他的反应吓得一愣一愣,半晌说不出话,达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嘴唇落在他的指关节上:「你今天不点头,我明天会再来问;你明天飞走,我后天就去追你。杉──我好久没有看见你画图。我现在还是想要看你为我──为我们──画图。」 34. 第三次威胁 杉垂下视线,没有直视着那双眼睛。十秒之前理智才刚刚下了「拒绝这个合作案」的决定,十秒之后就立刻遭受到严苛的挑战。达继续追击:「你不在的这段期间,我看过很多你的作品。我进欧氏之后,经常必须看国外展秀的资讯,亚莎她们谈论各家设计品牌风格的差异,我大多都听不懂,但她们看的时装週展秀活动当中,有好几次,里面混着你的作品,而且最近一两年越来越多。你不是有在一次主题设计展当中,展出一整组宫廷礼服吗?我看到出展名单里面有你的名字,亚莎也很喜欢那一组作品。」 杉知道达在说什么,他带来的作品集当中,也有达刚刚提到的作品,亚莎在翻阅作品集时还特别提到它。 达把杉的手握得更紧:「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来。我也知道我这样很囉唆,从下午开始就一直讲一直讲,你大概都听烦了,可是你也晓得,我就是这个死缠烂打绝不放弃的个性,不是吗?我不想看见亚莎才刚要成立起来的独立事业被破坏掉,为此我们需要你,你是我们所能想到最好的人选。」 达最后这句话当中,有几个字勾起了杉的疑虑,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店主就已经从柜檯后面转出来,到他们桌边来收盘子和杯子。 他们二人把接下来的三十分鐘拿来叙旧,尽谈些不着边际的间聊,像是学校在这五年间的改变、把综合院馆翻修,原本的大礼堂被指定为文化资產,或者校狗去世了之类的话题。咖啡店的营业时间将结束前,达牵着杉走出店门,将安全帽递给他。杉没有马上接,他一面走一面整理包包,将平板电脑收起来之前无意间开啟萤幕──新邮件的通知出现在桌面上。 达迅速伸手抢过平板电脑。 「又来了?」 「看起来应该是,没有标题……」 杉解除萤幕锁,二人一起阅读那封信。跟前两封信一样,寄信者是长长英数字混合的免费信箱,看不出来源。 《蓝维杉先生,您还没有拒绝签订合约的要求吗?若您还在考虑,我们诚心地在这里向您建议,把合约退回去。您也不用亲自送还合约,只要您离开时将空白合约留在住处,不要带走,就可以了。这样我们就会知道您接受了我们的忠告。》 「这是……」 达再度将平板电脑从杉手中拿走,将那封简短的讯息反覆读了几次。杉看着他皱起眉,嘴唇抿成一条线,背后彷彿有一把无形的火在烧。 「有没有搞错啊……」 「怎么……?」 达没有直接回答杉的疑惑,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了几度,语调里含着几丝暴躁:「苏夫人那帮人未免太过分了,竟然送意图这么明显的东西过来,就算亚莎她们不介意,也休想过我这关!」 「你说什么?意思是,你知道送这些信给我的人是谁?」 达猝然转头瞪着杉,好像刚刚才发现旁边还有人一般,在不太亮的白色路灯照耀下,他的表情一瞬间只能用「狰狞」来形容,让杉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达的模样很快就恢復正常,前后差距可能还不到两秒,他迅速伸手将杉拉近,将平板电脑塞回他手里。 「我们走吧!」 「去哪里?」 「你今晚不能回去了,那边不安全。我以为那些人不会跑去跟踪,但显然我是错的。」 「不安全?」 「我原本以为他们还没有到真正动手的阶段,但现在我决定了,做事还是应该小心谨慎。上来。」 他的话显然有一半以上不是说给杉听的,因为杉听得懂每一个字却听不懂句子里面的涵义。达显然没有要现场解释的意思,迅速发动机车,载着杉从巷子里回上马路,却不是往杉下榻的饭店方向骑。杉很自然地将面颊靠上达的后背,彷彿又回到五年前,坐在达的机车后座上让他载着,一面聊天一面骑车回家的时光。 但他当然没有完全沉浸于回忆当中,仍然在行车途中对着达的后颈发问:「我们要去哪里?」 达的声音一半被风声盖掉,却仍然清晰地传进杉的听觉: 「去今天晚上对你而言绝对安全的地方。」 34.5 捕食者之眼(R-18) 「杉。」 声音彷彿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是很清楚。杉稍微用力甩了几下头,视线仍然对不上焦。想要发出声音,也没成功,只觉得四肢异常沉重。 「杉。」 声音还在响,这次靠得比较近,在旁边。 「杉,你醒着吗?」 「嗯……」 勉强睁开眼睛,有短短的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记得自己的住处,天花板是贴成木纹,墙壁贴成红砖,以最少的经费刻意装潢成旧式砖屋的的模样,但现在跳进视野的却是灰白色的天花板,完全不熟悉的空间配置,还有──从上方落下的,男人的视线。 「呜……我……」 「不好意思,把你吵起来。」 「没、关係……」 杉挣扎着撑起身躯,在沙发上坐起来,认清了自己的状况──离熟悉的住处有几千公里,现在的所在地是这个男人所住的公寓房间。还有,面前这个男人是熟人。 「抱歉,我睡着了……」 「是我不好,我忘记美国跟这里有时差。很不舒服吗?」 达一面询问一面伸出手轻触杉的肩,他的动作并不粗暴,但杉的肩膀却反射性地惊跳一下。 达的眉毛挑了起来:「杉?怎么了?」 「没有,不好意思……」 「让我看看。」 「咦?」 达没有理会杉的疑惑,逕自拨开杉的瀏海,将额头抵在杉的额前。「好像没有发烧。」 「当然,又不是生病……」 「难讲喔。」达并没有因此退开,反而在极近距离下注视着杉的眼睛:「你从以前就是这样,一画起图就没日没夜的,然后就会偏头痛附带发热,忘记了吗?还是你在国外五年,已经没有这些问题了?」 「咦?没有……吧……」 「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杉被这句话吓到,直觉地往后缩,却没有成功,身躯反而被达拉近、靠上他的胸膛,隔着衣服都感觉得到温度。达继续追问,双手固定杉的头,不让他转开目光。 「我是不会认错的,你在发抖。为什么?你冷吗?还是──你在害怕?」 杉猛然睁大眼睛,在不到十公分的距离之下凝视着达的瞳孔,只觉得那深不见底的黑色当中漂着冷漠、憎恶、愤怒的顏色──就跟五年前,致亭去世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你在怕什么──我吗?」 这个问句的音调和音量都是既轻又柔,杉却无法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我……」 「没有什么好怕的。杉……」达的唇角微微挑起,毫不犹豫地朝杉靠近:「因为我们是──共犯。」 最后两个字消失在贴合的嘴唇中间。 杉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原本就已经不太听从使唤的四肢完全没有抵抗的力气,听从了达的要求,两人一起倒进沙发。达的手拉出上衣下襬,探入衣服内侧,沿着杉的腰腹抚摸,杉的身躯一阵战慄,吐出短短的叹息。 「啊……」 「五年了,杉,五年了。」达囈语般的轻声混和着吐息送进杉的耳朵:「这五年间,我一直在想你……」 他一面说一面解开杉的上衣,唇舌沿着杉的颈脖移动,贴在颈窝用力吸吮,留下鲜红色的印痕;杉的双手下意识地在沙发上摸索着可以抓的东西,达将他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肩上。 「你要抓就抓着我。不要碰别的东西,只可以抓着我……」 杉听了他的要求,慢慢地将双臂环上达的肩膀。达满意地轻笑,一把拉下杉的衣服和长裤,分开他的双腿,手抚过肌肉柔软的大腿内侧,抵达腿间深处,杉的身躯流过一阵紧张,断续的呜咽从喉咙深处倾洩而出。 「啊、啊呜……」 「杉。」 「嗯……?」 「我现在就想要……」 「咦……啊──!」 达在杉反应之前,就已经先将指尖探进入口。身体内侧被侵入的感觉令杉的背脊往上弓起,环抱着达颈肩的手跟着用力,揪住他的衬衫。他的反应让达再度轻笑起来:「这么紧张?表示这五年间……你没有过别人?」 「什、么……啊、啊啊……」 「你的身体好紧……很好,表示就算我不在你的旁边,你还是只有我。放轻松,杉……」 「啊、呜、啊嗯……」 正如达所说,这五年间,杉没有跟第二个人谈过恋爱,就算被同学或者客户带去喝酒也没因此发展出什么艳遇。达慢慢转动埋在杉体内的指尖,抚摸内侧敏感的位置,撑开紧窄的通道。杉的身体还记得达,在他的爱抚之下顺从地展开,快感随着痛觉流窜过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接着痛觉慢慢散去,只留下令身体贪婪追求的快感。 杉勉强睁开眼睛,正上方就是那张他很熟悉的脸,现在是充满狞猛感、准备捕食猎物的、野兽一般的表情。 会被吃掉── ────但那又怎样? 「达……」 「怎么?」 「快、来……」 理性已经扬起白旗全面退却,杉将双腿分得更开,准备好把自己全部交出去,交给眼前这个拥有捕食者般目光的男人。 达第三次露出满意的浅笑,抽出指尖,伸出臂膀将杉的身躯抱起来,嘴贴上他的锁骨。 「我现在就让你如愿以偿──」 他将牙齿咬进杉的皮肤,同时将自己的欲望穿进杉的身体深处。 35. 仍然心系着 来自眼皮外侧的光线告诉大脑说,时间已经是早上了,杉慢慢睁开眼睛,才开了一条缝,下一瞬间立刻讶异地睁大。 「我是……这是……」 他不太清楚现在是几点鐘,总之是天亮了,映入眼帘的是乾净的米色被单和枕套,以及一个男人的脸。黑褐色的头发有些散乱,下顎冒出些许的鬍渣,不是精明干练的专业经理人的脸,而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的模样。 「对了,昨天……」 还留着些许迟钝感的脑袋开始热机运转,想起昨日──那个比想像中还要来得漫长的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包括和欧氏姊妹的面谈、收到匿名信、和达在小咖啡店里的谈话,以及后来── 杉皱了一下眉头,轻拍自己发烫的面颊。被单底下的下肢仍然留着钝重的疼痛,腰腹被一隻手臂圈着,令他整个人动弹不得,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在枕头里凝视那张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 他有一点变了,脸颊跟下顎的线条变得比较锐利,眉间几条淡淡的细纹,想来应该常常皱眉。眼下多了些许的暗影,是消不掉的黑眼圈,以前达是没有黑眼圈的,就算大考前念书念到半夜三更还是面不改色,跟被他批评「杉你少给我熬夜画图,你几小时不睡就变得跟鬼一样」的杉完全相反,杉不知道达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来也许是工作辛劳,也可能是年龄毕竟会造成一点影响。 不过,除了眉间的细纹、眼下的暗影之外,达的脸,不论是五官,或者是神情,都跟五年前一模一样。跟杉记忆中的模样完全相同。 杉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张脸。 靠得这么近、鼻腔被他的气味佔领,昨天晚上──正确来说应该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跟泡泡一样,从记忆之海的底层浮上来。 达现在住的这个房间,一房一厅,再加上独立卫浴设备,没有自成一格的餐厨空间。杉还记得他大学时租住的小公寓,也是只有一个房间,相较之下现在的这间公寓房间要宽上不少,但装潢跟配备非常简单,几乎可说是除了原本就附带的设备之外什么也没有,承袭了达原本的习惯。 昨晚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做了一回,杉记得事后达将他抱起来,带回这间房间,倒进狭小的单人床铺,又做了至少两次,之所以说「至少」,是因为杉的记忆到后来就变得模糊,不太记得到了最后究竟发生甚么事情,主因很可能是时差带来的睏倦。 但杉记得很清楚,达的态度近乎执拗,每当杉的手失去力气从他肩膀上往下滑,总会被抓起来送回原位。 他也还记得,达用力抱住他的身躯,在每次侵入他身体内侧的时候,总会将嘴贴上他的颈脖、锁骨、胸前,用力吸吮,细细啃咬。这些行为,杉不记得以前有发生过。 也许他在这五年间,有过新的情人,从别人身上沾染到新的习惯…… 杉一咬牙,把这个念头逐出脑袋,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男人的睡脸上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达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目标只剩下五釐米不到的地方停下,不敢再往前进。 他刚刚才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就算五年前他们在最坏的状况下决裂,就算他以逃离的方式远走他乡五年,他仍然没有办法抗拒眼前这个男人。他仍然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只要被达抱在怀里,靠在他身边,就会直觉地感到心满意足。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算他们现在靠的那么近,近到四肢交缠、肌肤相贴,他却不敢伸手去碰达的脸,好像,好像那不是他可以碰触的东西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从被单里伸出另外一隻手,是尺寸大上一号、相对厚实得多,却比较凉的手。杉还没抽回手,手腕就已被达一把抓住。 「!」 「真意外,你竟然比我早醒来。以前我的杉早上第一堂课都睡过头。生理时鐘还没调好吗?」 杉反射性地回嘴:「才没有!」 「胡说,你都画图画到三、四点,然后八点的课就起不来。」 「呜……」 达的嘴角上挑,露出一副「看吧我说的没错吧」的神情,把杉的手包在他自己的手掌里。 「如果你今天没有排别的行程,可以再睡一下。我的房间跟床都借你。」 这句话把杉拉回现实,提醒了他现在的处境。他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要问:「你昨天晚上说,我待的地方不安全?究竟是怎么回事?」 达的面色一沉:「我本来期望你选个比较不会破坏气氛的时间点问这个问题,可是显然我的杉比以前现实得多。好吧。」 「什么意思?」 「我们昨天晚上讲过,有人想阻止你接欧氏的案子。」 「对。」 「你这次住的饭店,不是你自己订的对吧?」 「不是,是亚莉小姐订的。」 「这我知道,公司把你从几千公里外请回来,不补贴你机票跟食宿费用太没道理。好,他们打算从你这端下手,总之就是逼你不要签合约。我认为亚莉不是故意的,可是显然公司内部有人走漏消息,昨天晚上的第三封信讲得太明显了,直接点明他们知道你住哪里。假如你昨天晚上就那么傻傻的回去,今天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那么确定?」 「当然。」 杉的表情更加疑惑:「为什么?你知道那些人的身份是吗?你昨天晚上说的『苏夫人』……是谁?」 36. 敌人的姓名 他应该没有看错,达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就跟昨天晚上一样,几乎只能用「狰狞」二字来形容;然而那表情稍纵即逝,甚至杉还没来得及害怕,达就已经恢復成原本的样子,只不过目光跟声音都少了点温度而已:「没想到你连这个都记得,这样我就应该要跟你从头解释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本来不想跟我解释事情原委吗──杉硬生生把这个问题吞下肚去,没有变成话语说出来。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达不可能没有发现杉短暂的僵硬,但他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略略挪动一下身体,手臂仍然圈着杉的腰际,眼睛则向着天花板。 「你知道吧,凡是超有钱的男人,老婆总是会有很多个。」 杉没答腔,达以眼角馀光瞥了他一眼,确定他有在听,又继续说下去:「欧氏的董事长叫欧庆鐸,他虽然是个脑筋跳脱常轨的企业家,但骨子里还是个爱拈花惹草的男人。就跟大部分有钱的老男人一样,他也有不只一个老婆,就我所知有三个。」 杉还是没有说话,达也同样没有要求听到答覆。他的话,与其是说给杉听,倒更像是自言自语,或是对着半空中的什么东西在讲话:「他那三个老婆,大房叫夏夫人,我见过她一、两次,人不坏,满稳健的,也不太有架子。听说夏夫人跟欧庆鐸是创业时期就开始的患难夫妻。我猜对欧庆鐸来说她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生儿子,她只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年纪满大才生的,就是亚莎。」 「嗯。」 杉想起昨晚,达曾经说过亚莎是「欧氏的长公主」,心想他大概是指这件事。 「总之欧庆鐸为了想早点生儿子,显然又找了另外一个老婆,二房叫葛夫人,我没见过她,据说她死得早,是难產死的,小孩倒是有留下来,就是亚莉。」 杉听到这里反射性地插嘴:「等一下,我记得亚莉小姐年纪好像比较大?还是我弄错了?」 「你没弄错,亚莉是姊姊,她出生后,葛夫人去世了,欧庆鐸又回去夏夫人那里,才生下亚莎。」 不知怎地,杉听到这里,想起的却是自己的两个哥哥。他的母亲是父亲的再婚对象,父母的年龄差了十五岁,杉跟两个哥哥也都差了十岁以上。他还记得小时候被两个哥哥欺负,他们总会说杉是「外面来的小野猫生的杂种」。杉儘管知道那是伤人的话,却直到长大了才意识到哥哥们对于父亲的再婚有多么的不谅解。 达再度转过视线,看了杉一眼,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慢吞吞地又接下去:「然后问题来了。欧庆鐸两、三年前招了第三个老婆,叫苏夫人。她很年轻,非常年轻──才二十八岁。」 杉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苏夫人进门后隔年,就生了一个小孩。而且是男生。」 达说到这里暂时停顿,彷彿很满意看到杉愕然的模样:「欧氏是一个经营百货公司跟精品的集团,规模大又有钱,接下来的事情你很容易想像吧?」 「……大概想像得到。」 「总之呢,欧庆鐸年纪也不小了,集团里马上就出现拱继承人的声音。亚莉虽然年龄上是长女,但她一开始就表明跟亚莎站在同一边;董事会则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亚莎,一派支持苏夫人的儿子。欧庆鐸总不想得罪年轻貌美的嫩妻,况且她生的又是男生,因此他就做了一个决定,让亚莎跟亚莉独立经营集团底下的新品牌,暂时平息风波。」 杉慢慢消化达说的故事,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一个错纵复杂的拼图在面前慢慢拼上,但就是少了最后一块。最关键性的一块。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係?」 达翻个身,面对杉。他搭在杉腰上的手臂加重了力道。 「苏夫人是个有权力慾的女人。欧庆鐸的打算是让两个女儿独立出去,与她和她儿子井水不犯河水,偏偏苏夫人显然并不是这么想。欧庆鐸交给亚莎和亚莉的是设计品牌,苏夫人正好有个堂弟,跟你和我一样年龄,而且呢,也是所谓的『新锐设计师』。她一发现这件事,就开始千方百计想要让她的堂弟成为新品牌的专属设计师。」 这回不是错觉,杉感到一阵明显的寒意沿着背脊流下。 「你不会要告诉我,那个所谓的『新锐设计师』指的是……」 「你猜对了。」 达的嘴角略略上扬。 「我非常需要你,杉。扣除我本人希望把你留在身边这个理由之外,我还有一个理由──我绝对不要让亚莎的事业落到那个名叫苏士嘉的傢伙手里。」 37. 亚莎的答案 听到「苏士嘉」这三个字时,杉的直觉反应是垂下视线,没有立刻答话。 「你应该没有忘记他是谁吧?」 「……我没有忘。」 他当然记得苏士嘉这个名字,也可以很轻易地从脑海里调出他的形象。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跟大学时一样,把头发染成金色,浑身上下都穿戴高级名牌服饰,不管是对同学或者是对学弟妹,永远是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在讲话。 然而,杉记得苏士嘉这个人,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同学,也不是因为苏士嘉的形象有多特出,而是为着跟达一模一样的理由。 「杉。」 听到这个字,杉抬起视线,两人的目光只一瞬间交会,达的吻随即落下。是轻轻的、柔柔的,羽毛碰触一般的轻吻。 「你会帮我吧?」 「我……」 达将杉搂近些,伸手抚摸他的头发:「看来我又要再讲一遍了。没关係,要我讲几遍都可以──来我们这里吧。待在我的身边。只要有你在,我就一定不会输。」 他的语气讲的很诚恳、很轻柔,完全是恋人的枕边细语,杉凝望着他的表情,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明显地感觉到血液跟温度往脸上集中。 达笑了:「看到你这个反应,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杉还是跟以前一样可爱。」 杉的疑惑毫不保留地写在脸上,达的嘴角挑得更高:「自己毫无自觉这一点,跟五年前一模一样。我常常在想,你在国外那么久,假如被别人钓走,那可不行,我得想办法把你抓回来。」 「我没有……」 「我知道。」达说着又是一个吻落在杉的颊上:「在昨天晚上之前,我还不是很确定,但现在我不会怀疑你。」 他一面说,手一面沿着杉的身体线条抚摸,滑过被单底下什么都没有穿的皮肤。杉刚醒来时没有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现在视线随着他的手移动,这才看清在被单底下,自己的肩膀和颈脖佈满点点的瘀血痕跡,顏色最深的一块是暗红色的,就在达手掌按住的位置,左边胸前,心脏正上方的位置。 他惊愕的抽气一定也被达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达轻轻推他翻身,压上他的身躯。 「被吓到了?」 杉说实话:「你以前不会这样的,怎么……」 达答得理所当然:「不这样,我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 「我要你非记得我不可。我们相隔两地太久了,我要确保你的身体、跟你的心里,都有我的位置。」 他接下来採取的行动是堵住杉的嘴,因此杉来不及回话。 杉昨晚没有回去饭店,简单的行李也都还留在那里。达坚决要他不要回饭店,直截了当地说出「你就乾脆住我这里」。 「不行,这里是你家。」 「没有什么不行的,你以前不也常住我房间。」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做的事情也一样不是吗?」 这番抢白让杉满脸通红,自是不在话下,两人争论了五分鐘后,杉勉强让步,同意在达租住的公寓里借住几天,到他必须回美国为止。行李方面,达要他乾脆就把行李拋了,杉儘管在意重新购物的花费,但老实说他并没有很介意行李的内容物,只要笔记型电脑、平板电脑、铅笔跟素描簿在身边,其他的东西──其实也只有两套换洗衣物──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不可捨弃的东西,皱皱眉头也就算了。 勉强达成「协议」之后,达离开住处出门去上班,将杉一个人留在屋里。 笔记型电脑里面多了两封信。 其中一封是亚莉寄的,询问他对于合约的意见;另外一封则又是来自英数字组合的免费信箱。 《您是不是把合约带出去了呢?我们在您住的地方并没有发现空白合约。我们必须给您忠告,就是我们能够等待的时间以及耐心终究是有限的,希望您不要认为您还有很充裕的时间思考。》 这第四封信的威胁比前三封更明显,然而杉现在已经知道寄件人背后是谁,因此他并不觉得害怕,读完信之后,随手将视窗关上。 正如信里所说,杉没有把合约留在饭店里,昨晚他出门见达的时候,将所有的贵重物品连同合约一起带在身边。现在他就着达的书桌檯灯灯光,将厚厚的中英文合约拿出来,一页一页翻阅。 亚莉在他出发前已经先对他提示过合作的内容,合约里的条款并没有超出她所解释的范围。杉把合约全部读完,为确保没有遗漏,再重新读过第二遍,接着他收起东西,背上背包出门,前往他昨天才刚去过的地方,也就是欧氏集团大楼。 理论上求见欧氏的公主应该不是容易的事,但柜檯的接待小姐一看到杉,就非常爽快地替他接通内线,没过五分鐘就有一个年轻人出来,把他带进总监办公室。 「早安!」亚莎满面春风地迎接杉:「很抱歉我姊姊出去了,今天只有我。姊姊有说过她寄信跟你讨论合约,你考虑得如何了?」 杉深吸一口气。 「亚莎小姐,请容许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好吗?」 「请说?」 「你跟亚莉小姐昨天告诉我,集团内有人向你们推荐别的设计师。」 「对。」亚莎答得很肯定:「是很漂亮,亮晶晶的,也非常华丽,但我不是很喜欢。致达给我看你的作品,我第一眼就爱上了。」 「请问一下,那张作品是哪一张?」 亚莎眨着眼睛、歪着头,彷彿想知道杉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停顿几秒鐘之后,她笑了起来:「你可能以为我是看中宫廷礼服风格?其实不是,是这一套。」 她转向自己的办公桌,打开电脑。约五分鐘后,她招手要杉到她桌前去,并将萤幕转向杉。萤幕上显示出来的照片,照的是一个黑发的少女,黑色的头发一边挽起来做了简单的编发,背脊挺得笔直,昂首直视前方,身上穿的是一袭以粉红、深绿与白色的渐层配色构成的洋装,裙摆向外伸开,像是莲叶的形状。跟杉作品集里面的其他作品比起来,这套衣服的设计相形之下还带着一点青涩的感觉,仍脱不了学生作品的氛围,但亚莎从桌边站起来,指着照片给杉看时,表情当中含着的是很纯粹的期待。 「这就是致达给我看的图。他说他一直没有亲眼见过这套衣服,没有机会看到这位模特儿实际穿上它的模样。我当下就决定,我非请到你不可,因为我跟他一样,期待看到这一件作品的实品。」 杉望着那张照片,望着那个年龄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少女,足足沉默了三分鐘,最后从包包里将装着合约书的牛皮纸袋抽出来,递到亚莎的手上。 38. 行动的开端 杉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走上机场的长廊,心里想着一个月内长途飞行三次,就算他只有二十七岁也有点吃不消。 他这回也没有带笨重的行李箱,依然是一个装着笔记型电脑与平板电脑、加两套换洗衣物的背包。他通过入境检查关卡时,行李转盘附近已经围了一小群人,然而杉没有任何託运行李,因此他连看都不看行李转盘一眼,逕自通过税关,走向入境大厅。 「蓝先生。」 通往入境大厅的自动门一打开,有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已经等在外头,一看到杉就快步走上前,态度殷勤地要替他拿背包。 「我是来接您的,车子已经等在外面。」 年轻人说着就要拿杉的背包,杉客气地摇了下头。 「让我来拿吧,看起来很重。」 「没关係,我拿习惯了。」 「您不用客气……」 出于某种直觉,杉将背包甩上自己的肩膀,同时以左手挡住年轻人伸过来的手,不让他碰到自己。 「真的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年轻人脸上业务性的笑容变得僵硬,第三度将手伸向杉,杉很快地退了一步。 「还有,我没听说今天要进公司,你怎么会来接我?」 杉这句话让年轻人的表情更僵硬了。 「……大小姐交代的,不能怠慢首席设计师,要我们派车出来接您。」 「就我所知,亚莉小姐有跟我约好进公司的日期,但我目前还没有向她报告我所有行踪的义务。」 杉将背包牢牢套在自己肩上,往旁边移动了一步,让自己向着人来人往的入境大厅,而不是靠近墙壁。年轻人又朝他靠近,试图将他往墙壁的方向推。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有紧急的会议,大小姐希望您也能够出席。」 「紧急会议?那不是亚莎小姐和亚莉小姐的专门领域吗?」 「是的,但事关公司的声誉……」 杉再度迈开步伐,往出境大厅另一侧的便利商店走,但他跟那个年轻人中间的距离仍然无法拉开两个大步以上。 「我倒不知道这种事情需要我。」 「这是为了您自己,最好还是来一趟。」 年轻人一面说一面迅速踏出一步,伸手扣住杉的上臂。 「请您往这边走,车子已经为您备好了。」 杉想要甩开,但这回没有如愿,年轻人抓得很紧,他可以明确地感觉到对方的箝制陷入他的手臂肌肉。 ──这是敌人那边派来的! 杉儘管对事情有正确的认知,力气上却赢不了那个年轻人,在大庭广眾之下又没办法太明显地拉扯挣扎,情急之下改用愤怒的声音喝叱:「有必要这样拖着人走吗?我倒不晓得现在的接待人员这么没有礼貌!」 他的音量造成了效果,有些旅客闻声转头过来。那年轻人的面色铁青,却也只能礼貌性地讲了句「不好意思」。 「还知道说不好意思?」 他趁着年轻人的力道短暂变弱的瞬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朝着出口方向大步走。 「蓝先生!」 「回去告诉你家老闆,我今天不进公司了!」 「那可不行……!」 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年轻人飞快追了上来,再度伸手要去抓杉的手臂,但这回没有成功,被从旁边伸过来的另一隻手给挡了下来。挡下他的是个身材高而结实的男人,西装外套下是暗红色的衬衫,深褐色的短发全部往后梳,露出额头,眉毛和眼睛全都往上挑,眼神非常锐利。 「小朋友,你哪个部门的,你的主管没教你说不能惹客户不高兴吗?」 达用自己挡在年轻人跟杉的中间,用冷冰冰的口气训斥:「大小姐怕你年轻不懂事,叫我来盯着,没想到就当场抓到你惹客户发飆?」 这句话的音量比杉刚刚的叱喝还响亮,一字一句都很清晰,杉看见经过的旅客有的在窃笑,显然觉得眼前上演一齣人性化闹剧。达冷冷地瞪着那个年轻人:「客户我来带就好,你给我回去!」 「但是……」 「没有但是,看在客户的面子上,我今天还可以放过你,还是你觉得让大小姐听到比较好?」 年轻人畏缩了一下,最后拋下细如蚊蚋的一句「失礼了」,就转身走开,杉看着他几乎可说是仓皇逃离的背影逐渐变成一个小点,转向达:「他会来我已经够惊讶了,怎么连你也来?」 达收起兇恶的表情,换上一个温柔中带着戏謔的微笑:「因为我有超能力,只要是跟杉有关的事情,我全都晓得。」 杉的脸一下子红了。 「等一下我再跟你解释,这里不适合。我有开车来,在这边。」 这回杉没有拒绝达伸出的手,让他牵着走向出境大厅另一端的停车场。 39. 一个新环境 达以流畅的动作将车子开出机场,走上高速公路。杉坐在副驾驶座,满腹都是问号,达显然也晓得这个事实,因为他眼睛看着前面,手把着方向盘,掀开话匣子时却是在对杉说话:「是亚莉。」 杉多停了一秒半才意会到达在说什么:「亚莉小姐?什么意思?」 「你回国的时程是跟她说好的吧?」 「是。」 「那只要能够接近她的人,都有可能会从她那里得到你回国的消息。」 杉皱起眉:「你是说亚莉小姐会洩密吗?我也许不是很会看人,但是我不觉得亚莉小姐是会把这些事情随便说出去的人。」 「嗯,我不是那个意思。」达的手腕熟练地转动方向盘,眼睛向着前方的车流,只短暂的一瞬间瞥了杉一眼:「亚莉是有基本常识的,知道不能把自家当家设计师的个人资料以及行程随便告诉别人,但是有心刺探的人就最爱她那种正直的个性,要从她的秘书或者各种通讯纪录当中找到她跟你联络的痕跡,实在太过简单,她不太懂得什么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也是这样打探到我要回来的消息?」 「我才不需要打探。」达轻笑一声:「我比那些蠢蛋高明一点,今天早上我发现亚莉和亚莎临时被排了两个性质完全不同、地点也完全不同,但讨论议题都很垃圾的会议,同时把她们派到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我就觉得有问题,这才想起来最近这几天有设计会议,猜说你应该会为了设计会议的事情回来,就跟在那个蠢蛋后面出来了。」 杉听他讲得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却没有立刻答话。达注意到他的沉默,分了一部分的注意力过来:「怎么,你好像很困扰?」 「是满困扰的,我不知道从我这里下手能得到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好处?」达的音调降了几度:「破坏蓝维杉的名声,让合作破局,这样才有推荐苏士嘉的空间,这种事情我不需要多有脑袋都能想得到。」 杉再度陷入沉默,达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说话。他将车开到自己的住处附近,示意杉下车。 「我还得回公司,没办法陪你。你可以在我那里睡一下,晚上我回来再一起去吃饭。」 杉还没点头或是摇头,没来得及说好或不好,达就挥挥手把车开走了,将杉留在路边。杉目送达的车远去,却没有听话往达的公寓走,而是迈开步伐走向大马路。亚莉替他安排的设计会议是两天后,他这趟提早了两天回来,还留了事情要做。 两天后的早晨九点,达从自家公寓开车上班,带着杉跟他一起走进欧氏总部。亚莉已经等在门口。 「早安,蓝先生。」她先跟杉打招呼才转向达:「早,致达。你带蓝先生来?」 「是的,他在国外住太久了,我担心他已经想不起来公车跟捷运要怎么搭。」 杉脱口而出:「没这种事,纽约的地下铁也是很难搞的。」 他这句话把亚莉和达都逗笑了,亚莉往旁让开一步,带杉和达进入玻璃门。 「你上次回去得太早,我们还没机会对你介绍环境。总部大楼内的十一楼跟十二楼全部都是我们在用,跟其他的部门不相通,进入的时候要有识别卡。我已经请我们的人事替你做卡片,下次来你就不会被挡在门外。」 她一面走一面将茶水间、秘书部门、会计部门、业务部门的办公室指给杉看,接着走上楼梯,来到十二楼。 「虽然外面有直达的电梯,不过如果只是往来于两层楼间,有内部的楼梯,不必去外面跟别人一起等。」她领着杉走过一个月前才走过两次的走廊,左手边就是光线明亮的小会议室,走廊底端并列两扇玻璃门,杉一个月前来过,知道那是亚莎和亚莉姊妹二人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侧还有两扇玻璃门,亚莉拉开其中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大约十二平方公尺、不算很大,陈设也很简单,只有桌椅的办公室。墙面上有一整片的玻璃窗,窗帘没有拉下来,大量的光线透窗而入,令杉想起他大学时租住的小房间。 「我们还没把牌子掛上去,这就是设计总监室。你在公司的时候,这间办公室就归你使用。隔壁就是执行经理室,现在归致达用。我们尽量把使用这一层的人数降到最低,以免出什么意外。」 「意外?也就是说,亚莉小姐,你也知道……?」 杉没有把话都说完,但不妨碍亚莉了解他的意思。她点点头,抿起嘴唇,显出有一点点严厉的表情。 「我知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把我们姊妹的看法说给你听。」 40. 亚莉的答案 她领着杉走进那间即将属于他的办公室,关上门。杉望着她直直走向桌边,然后一个俐落地转身,两人中间隔开三大步的距离面对面。 「知道全部事情的人,只有我和亚莎,还有致达,你是第四个。」 「我……?」 「这是家族内的事情,把家族以外的人捲进来我感到很抱歉,可是既然你已经受到波及,那不告诉你的话,对你未免太不厚道。」亚莉叹了一口气:「你想必已经知道,我们那位──就说是阿姨好了──的盘算?」 杉点点头。 「虽然他血缘上还算是我的父亲,不过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总有一点抱怨老爸的机会吧──我们那位老爸,大概企业做大了总会產生那种家天下的概念,他希望有个儿子接他的衣钵,但他娶的妻跟妾都只有生女儿,一定让他很焦虑,所以才会到了晚年又找了一个夫人。我们那小弟弟,是他朝思暮想盼来的宝贝儿子,因此我和亚莎一开始就不抱继承老爸事业的希望,他不可能把整个集团交给我们姊妹。」 杉默默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亚莉偏过头凝视他半晌,接着掉过视线望向窗外。 「这倒不是说亚莎跟我有想过要成为欧氏的董事长之类的念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的揶揄:「相反地,我们两个对于继续待在集团里,多少都有点意兴阑珊,特别是亚莎,我得老实说她并不是当『欧氏的女王』的料子,只是她毕竟是『欧氏的长公主』,从小受的就是经营的训练,因此想走也走不掉。我实在是不知道老爸究竟是基于什么心态,所谓的补偿心理之类的吗?总之他决定要栽培小弟成为继承人的同时,就要我跟亚莎离开集团母公司走新创品牌。这对我们而言,跟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没有两样。」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对杉露出浅浅的笑容。 「这个自创品牌,是亚莎和我的立足之地,也算是某种开垦拓荒的新天地吧!所以,对我来说,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它,让它站稳脚跟,然后才能往外发展。我们既然已经不在集团核心,就不希望还有谁再来操控我们。」 杉听到这里,知道亚莉的话已经开始逼近重点,亚莉也没让他失望:「我很早就发现,我们那位阿姨并不想放过我们姊妹俩。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心态──被害妄想症吗?觉得只要我跟亚莎存在一天,她跟她儿子就没有正当地位──总之她不断地想要干涉我们的团队。我们让了一次步,看在老爸的面子还有房租上面,把公司设在这里,总部的大楼当中;但她后来又『热心地』要介绍一大票人进来,我实在是有点烦了,致达在这方面,也算是我们的救星,当初我亲自面试他,也是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我们可以用。他完全了解我们的处境,而且也总是会适时地协助亚莎和我挡掉那位阿姨的『好心』。最令我们感谢的,就是他把你带来这件事。亚莎是不是有跟你说,她为什么决定会聘请你?」 杉的反应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亚莉的问题令他想起一个月前,亚莎在隔壁那间办公室里面,毫无预警地拿出那位最终无缘正式穿上「睡莲」的少女的照片。 「我没有亚莎那么浪漫。就算致达跟亚莎都极力劝我跟你谈,但我真正开始行动,是实际调查过你的经歷、比较过你的成绩之后才开始的。我得向你承认,我们那位阿姨推荐的人选,儘管亚莎讨厌他的作品,但我还是有亲自面试他,就当成给阿姨一个面子;跟他谈过之后,我就决定你才是我们要的人选。」 她说着停顿了一下,对着杉露出一个略显歉疚的笑容:「想必你应该很困惑,为什么我要跟你扯这么一大串?」 「是有一点。」 「因为这其实是我们的家务事?」 「是的。」 「这样说吧,可能这一点我遗传到老爸,我也有补偿心态。我发现你受到威胁、被人跟踪,觉得对你很不好意思。普通要是别人,可能第二天就把合约退回来说我不干了然后搭机飞走,你却带着合约回来给亚莎,这一点令我很感谢。因此我想,我至少要尽到保护我们设计总监的义务,让他能够在比较不会受到威胁的情形下专心工作。」 她说着迈开步伐,走向杉,对他伸出手。 「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在这间办公室,我跟亚莎跟致达都会尽力保护你。可是……」 「可是?」 亚莉突然间笑了,是小女孩那种古灵精怪的笑:「不包括夜间保全!所以你不可以假借工作名义在公司过夜!我们不接受废寝忘食!」 41. 不画的缘由 小会议室的窗帘是拉上的,白色的投影萤幕上打出十六张併排的图片,四张一组。小会议室排成马蹄形的长桌一端坐着亚莉和亚莎姊妹,达在亚莎的左手边,其他还有六、七位公司成员在场,杉记得其中两个是行销部的正副主管、两个是业务部正副主管,一个是秘书部主管,还有一个是资讯部主管,但还来不及把他们的名字全部记起来。最后一位则是秘书部的职员, 他刚刚把四组图片的概念向整个会议室解说过一遍,秘书起身把会议室其他区域的灯光打亮,只留下投影萤幕区域是暗的,方便所有人看清楚萤幕上的图片。 沉默大概持续了十秒鐘,接着亚莉最先开口:「我想先问在座的各位,你们都是公司的伙伴,对你们而言,最希望作为主视觉的是哪一个?」 「我认为应该选择白色系。使用在官网上面的时候,视觉效果比较好。」 「不尽然。要给人强烈的印象的话,只有白色系或黑色系都不足,需要更强烈一点的个性。金色的色调应该很适合。」 「另外,图像是不是再特殊一点好呢?太简单的话很容易被仿造。」 「要山寨还不简单,画的多复杂都没用!」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刚刚不是说了吗,要给人强烈的印象呀!图案就是要特殊才能吸睛!」 杉站在阴影当中,一言不发地听着会议室里的对话。比稿,还有与业主开设计会议,听各式各样的意见是不可避免的过程,而且无论他当初怎么构思,到最后十有八九会被改得面目全非。每当这个时候,杉总会想起大学时代,他的指导教授总是说「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改还算是幸福的,以后外行装内行的业主多的是,被那些人说要改才痛苦」。现在望着眼前这群他还几乎不认识的人评论他的作品,他也只能保持训练有素的沉默。亚莉和亚莎没有直接参与主管们的对话,她们姊妹俩在主席座位上小声交谈,应该也是在交换意见;剩下唯一一个没有说话的人就是达,他往后靠着椅背,双手交叠,目光向着前方,却不是看着投影萤幕,而是望着杉;杉缓缓地环视着整间小会议室,从一个人望向另一个人,在触到达的视线时,肩膀下意识地震了一下。 亚莎就在这时开口讲话:「好了吗?请大家把意见整理一下。」 六位主管一个接着一个发表意见,他们所希望的色调跟图案完全是六种不同的类型,杉差点想要笑──半讽刺半苦涩的那种笑──却还是克制住脸上的肌肉,维持着礼貌的态度。亚莎等六个主管都讲完,转向旁边:「致达,你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呢,你有什么意见吗?」 达挺直背脊,按下麦克风的发言键。杉笔直地望着他。根据经验,达在讲什么重要的话题前,为了斟酌言语,一定会停顿数秒,这次也不例外,在感觉上很长实际上却只有两秒的停顿之后,达慢条斯理地说话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用花卉当设计图像?」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杉的意料之外。 会议室里其他的人显然也没料到达会问这个问题,包含亚莉和亚莎在内。反应比较快的是亚莉,她在其他主管们还没来得及开始交头接耳之前,就拿起光笔指向萤幕:「致达说得对,我倒没想到这个问题。」 杉的视线随着光笔的小点在投影萤幕上移动。主视觉设计是为了衬托品牌名称「o.alysia」,杉的第一组作品就是很单纯地将o和a两个字母变形后串在一起,属于不加矫饰的字型设计款式,第二组是以飞舞的裙襬为概念,在流畅的弧形和扇形当中镶嵌入品牌名称;第三组是以镶嵌宝石为概念,第四组则是将品牌名称文字变化为飞鸟的形状。亚莉和达的视线主要集中在第四组作品上面。 「我们刚刚也接受,飞鸟象徵自由,这也是我们的路线之一。」亚莉偏着头,表情显露出纯粹的好奇:「不过既然,我们的品牌强调的是女性的优雅和个性,那么花卉应该很适合才对。你觉得呢?」 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不是向着主管们也不是向着达,而是一半对着杉,一半对着亚莎。出于对业主的礼貌,杉没有立刻答话。亚莎接收到姐姐的讯息,点点头,以天真无邪的表情发问:「我也想知道。有什么不适合的地方吗?」 「说不适合,倒也不是。」 只有杉自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已五年没有做过以花卉为主题的设计了。 42. 第一套礼服 杉定定望着达,从那双黑眼睛当中读不出他的想法,或者他问那个问题的理由,决定不予理会。他短短吸了一口气,让声音不致发颤:「目前已有非常知名的设计品牌是以花为图像,因此我是想尽量不要跟别人重复。」 有几个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亚莉稍微偏了一下头,似乎在默默评估杉的答案里面有几成是真话;现场唯一知道原因的达,则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一个字都没有说。看到他那个样子,亚莎开口发问,她的表情跟声音都充满疑惑:「致达,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满意?」 「不,我没有意见。我只是纯粹好奇。」 「是吗?」 「我在这方面不是专业,所以杉有想法的话,我尊重他的想法。」 「哦……」 「那这样吧。」亚莉看着七嘴八舌交换意见的眾主管一眼,下了简单明快的结论:「既然大家在这里讨论不出结果,每一组也各有优缺点,那有关我们的主视觉设计,就让亚莎去做最后裁定。维杉,你可以吗?」 「可以。」 亚莉点点头,行销部的主管就在这个时候举起手:「我这里还有一个提案。」 「什么事?」 「我们公司目前还没有推出可以进入生產的作品。为了先行打出知名度,我们已经去洽谈,安排大小姐参加城市美术馆举办的慈善酒会。」 现场可能只有杉跟亚莉注意到,亚莎的眉毛在短短的十分之一秒间高高上扬,接着立刻又恢復原状。 「慈善酒会啊?」 「是的。」 「我不太喜欢那种场合。」 「可是──」 亚莎举起一隻手打断行销部主管的话,她的声音比平常高,很明显地显示出她跟对方的身分差异:「老实说,我已经知道有这个酒会了,请柬应该已经送到我桌上,不过我本来没打算去的。」 「大小姐……」 「这你也不用继续,我猜得到行销部的目的是什么:要我当现成的活动模特儿对吧?」 有短短五秒的时间会议室里一片寂静,依然是只有杉和亚莉听出亚莎语气里面的恶作剧成分。她在故意调侃她的员工。行销部主管并不知道自己被总监耍着玩,但也没因此退缩,很直率地回答道「恕我们直言,确实是这样没错。」 亚莎下一句话的音调拖得长长的:「穿──自家品牌的首件作品出席?」 「我们就是这样打算。」 「听起来是个可以接受的提议。不过──」亚莎说着转向杉:「设计总监,你认为呢?」 杉毫不犹豫地回答:「可以。」 「搭配的珠宝我们可以从集团里面调,只需要你裁製大小姐的礼服而已。」 「不行,配戴的珠宝首饰不能只用现成的。这部分我来处理。」杉很快地打量了亚莎一眼:「我有多少时间?」 「从今天开始起算,还有三个星期。三个星期后的週五晚上。」 杉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工作。他没有参加后半截的会议,懒得去听各个主管的业务报告,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关上门,隔绝外在的干扰,从架上抽出素描簿。就算他现在工作的工具早早就换成macbook和最大尺寸的ipadpro,白纸本子和铅笔也还是没有离开过他的外套口袋。他搬进这间办公室才短短几天,原本空荡荡的书架上就已少掉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排上的全都是素描簿。杉连翻了六七本素描簿才找到合乎希望的草图,他将他需要的那张素描在办公桌上摊开,人站到佔去办公室四分之一空间的大绘图桌前面,拾起纸和铅笔就开始画图。 他知道城市美术馆是什么样的地方。美术馆、博物馆、画廊之类的地方,为了募集营运所需的资金,以及开拓交易艺术品所需的人脉,三不五时就会举行小规模的酒会或者餐会,邀请的人全都是潜在的金主,亚莎会受邀,毫无疑问是对方看上她欧氏长公主的身分。 而其中,城市美术馆的营运主轴,是以现代风格为主,不崇尚华丽的古典风,但也不接受一般人看不懂的抽象艺术。杉再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草图,但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那张草图了,他认为应该要让亚莎穿出去的礼服的元素,已经在刚才翻阅素描簿时的短短三分鐘内全部于脑中成形。 还没有量尺寸,但那没有关係。 亚莎没有大小姐的骄纵,有的只是未经世事的天真,她是被小心呵护长大、被教育要来成为女王的公主。能受邀出席慈善酒会的女性不是女明星就是社交名媛、每一个人的身价都有少说七八位数,每个人穿衣服都是比价格跟名贵。杉不是名设计师,因此他必须让亚莎一走出去就拥有公主一般的气势。她的衣服不用过度华丽、剪裁也不用太复杂,重点应该是在材质跟配色上面── 叩。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把杉从发狂般的情绪中唤醒,他从绘图桌上抬起头,这才发现办公室里的光线已经从早晨的明亮变成了傍晚的昏暗。敲门的是亚莎,她看起来一脸的不好意思。 43. 最佳的配件 「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还好,现在刚到一个段落。」 「我可以进去吗?」 杉点点头,退开一步,让亚莎走进办公室,顺手把灯打开。亚莎被满桌满地的纸张给吓得倒退小半步:「一天,才一天你就画了这么多?」 「这还不算最多的。我看一下,这里大概有三个……不对,四个版本的草稿。时间不太够,最好是早点决定,不然的话应该要至少六个版本让你选。」 「六个?」 「目前已经做到差不多版本的草稿在这边,你看一下。」 杉拾起工作桌边的一叠纸,递给亚莎。 「我可以看吗?通常设计阶段的草稿,好像大家都不喜欢给人看。」 「我通常也不太会给人看,但你不一样。你有权要求要看。」 「是因为我名义上还算你的上司?」 「不,是因为你是要穿上它的模特儿。」 「真的吗?」亚莎的脸上绽开笑容,让她看起来与一个刚获得新洋娃娃的小女孩如出一辙。她低头翻阅草稿:「我发现,你这次画的草图,选的都是很简单的线条。」 「是的。」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杉拾起一张被他拋在一边、没有使用的草稿,是斜肩、有着流苏缀饰、侧腰开着高衩、裙摆还鏤空设计,整体相当华丽的长礼服。 「你觉得这张怎么样?」 亚莎接过草图,仔细端详了两分鐘后,摇摇头:「是很漂亮,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好奇怪。」 「这就是了。」杉从亚莎旁边退开一步,目光从头到脚在她身上绕了一圈,用的是设计师对模特儿的专业表情:「我原本有选择几个比较复杂的设计,也想过或者就选择你之前说喜欢的古典华丽风格,不过既然我今天要做出去让你穿在身上的作品,代表的是你想要的『o.alysia』的品牌,那么我的工作就是要让你的穿上去能够展现自己的优雅跟个性。」 「所以呢?」 「你应该比我清楚慈善酒会那样的场合。」杉将被他废弃的草稿放在一边:「会出席那种酒会的女士,不可能是邻家女孩,每个人的服饰都会是精品。当大家都走华丽风格的时候,我就要让你与眾不同。」 「与眾不同,我喜欢。」亚莎笑了起来:「你有什么打算,设计总监?」 「首先……请你先选择一个你喜欢的草稿。只要告诉我你比较喜欢哪一个设计就好。」 「你只会做一套吗?」 「我只有三个星期,因此要先做你的。如果你喜欢的话,第一批推出的作品可以四套都做。」 亚莎点点头,在杉的工作桌上摊开四份草稿,杉不去打扰她,让她偏着头、抿着嘴唇比对四份作品,思考了整整十分鐘。最后亚莎捡起其中一张,递给杉。 「这个吧。剩下的三套,就照你的意思,推出作为第一批的系列。」 「好。」杉接过亚莎选定的草稿,将纸面上的草图与亚莎本人比对了一下:「可以。大致上跟我的预期差不多。」 「什么意思?」 「你穿上去的模样。」 「你已经可以确定了?」 「你说成品吗?大致上可以。」杉随手抓起工作桌上的铅笔,在纸面上加了几个註解:「还需要微调一下,但不会跟我的预期有太大差别。」 亚莎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彷彿在发亮一般:「我好像懂得为什么致达会说设计是你的天职了!」 她这句话,杉没有听懂,大半的原因是他根本没有在听,他抬头看了亚莎一眼,又快速在草稿上做了几个註解。 「亚莎小姐,大概明天下午以后,或者后天,要麻烦你空出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我要替你量身。」 「好的,我再看看行程。」 「再来还有配件,早上我在会议上听到某一个主管说搭配的珠宝可以用调的。」 「哦,那是业务部的副主管,他也负责集团内的联络。怎么了?你有特别的要求吗?」 「有。」杉答得毫不迟疑:「我要求这套衣服不能够用现成的珠宝,一定要特别设计。」 亚莎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充满讶异:「特别设计?」 「是的。配件可以让服装的整体感再提升,因此不管是材质、尺寸、顏色,甚至是配戴『什么』都必须跟衣服搭配起来整体考虑。」 「我们是有配合的珠宝商,可以调到原石。但是设计……」 杉再度打断亚莎的犹豫:「设计跟加工部分不需要担心,只要有原石就可以了。」 亚莎以评估的目光打量了杉约略五秒,接着点点头:「我想你应该已经有想法了,那好,这就一切交给你处理。」 「感谢。我还有一个问题,这类的慈善酒会通常你不会一个人去的,你准备携伴吗?」 「这个也在你的要求之列?」 「当然。」杉浅浅一笑:「讲难听些,『人』也算是一种配件。能当你的伴的人,就必须够配上你的光芒,因此我也得打点他。」 亚莎的面颊飞过一阵红潮,仰头看着杉,欲言又止了两次才小小声地说道「我想……不,应该……嗯,应该是请……姊姊陪我去吧。」 光凭这句话,杉就知道「姊姊」并不是亚莎携伴的首选。他重复了一次:「我确认一下,你要请亚莉小姐跟你一起吗?」 「……嗯,是的。」 这句话的最前端有个迟疑,可是亚莎的最后两个字已经变成肯定语气,杉就不再追问,只是很乾脆地点点头:「那你来量身的时候,也顺便把亚莉小姐请来吧。她不能穿男士的西装,因此我也会需要她的尺寸。」 「好的。」 亚莎才刚答完话,他们后面的门上就响起敲门声,亚莎的秘书站在开着的设计总监室门口。 「大小姐,您的下一个行程该出发了。」 「哎呀,我完全忘了!」 亚莎匆匆向杉打个招呼,转身就衝出门外,秘书急急忙忙跟上去。杉跟到门边,看着她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底端,正想把门关上再回去工作,却发现走廊的阴影当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达双手抱胸,站在杉的斜后方,脸上还掛着隐约的微笑。 43.5 来自于嫉妒(R-15) 杉的办公室门与走廊是以厚玻璃代替墙作为隔间,放下百叶窗后从外面就看不见室内。门一关,就什么也听不见。因此,假如有人从外面经过,应该也不会知道隔着玻璃墙发生什么事情。 话又说回来,亚莉不在,亚莎跟她的秘书也出去了,这一整层楼已不会有别人,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房间里发生什么事情──杉有些茫然地这么想着,耳畔却响起低沉的、显然蕴含相当程度不满的男声:「你在想什么?」 「咦……啊!」 杉只短短一瞬间分了心,下一秒意识立刻被硬生生拖回现实,强制转向压在他身上的男人。他的衬衫钮扣已全被解开,半披掛在肩上,长裤也被拉下一半,身体倒卧在沙发里,原本霸佔沙发大半空间的草稿纸全都被扫到地上。还好那些多半是被废弃的稿件,弄坏了也不至于太心疼…… 「我刚刚说什么,杉?」 「啊,什……么……呜、啊!」 「在我面前,你什么也不准想,你的眼睛就只能看我……!」 「我……是……啊──啊啊!」 杉的辩解只有两个字成形,后面半途转向,成了近乎哀鸣的呻吟;达以左手将杉的双腕扣在头顶上,右手抚摸着他大腿内侧,嘴覆在锁骨上方,用力啃咬,每一下都让杉的身躯產生一阵痉挛。相对于杉的衣衫不整,达只有把领带解下扔在一边,敏感的肌肤与硬质的布料相互摩擦,点燃身体深处的热度,杉不安地在达身下扭动身躯,在吐息之间断断续续地发出问题:「你……怎么……」 「我什么?」 「我不懂,你在,生什么、气……啊、嗯!」 「我没有在生气。」 「那、为什么……」 杉的问题这回也来不及问完,被达的唇给堵住。降下的吻是激烈的、充满火气和侵略性质的吻,强制性地封住杉所有的疑问跟抵抗。杉被吻得喘不过气,身体失去抵抗挣扎的力道,软软地躺在达身下,任由他宽厚的手掌和略带骨感的指头沿着外侧抚摸没有被别人碰过的地方。 「呜、呜嗯……」 达慢吞吞地开了口,他的低音渗入杉的听觉,像是甜美的毒液一般侵蚀杉的思考:「我没有生气。我是在嫉妒。」 杉以一半茫然的目光仰望着达,在逆光之下,那张脸看不是很清楚,只能看见他闪耀着微光的细长双眼。 「嫉……妒……」 「我想把你锁在这间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一个人看到。你跟亚莎关在办公室里面半个小时,我嫉妒得快疯了,如果她的秘书不来叫,就换我找藉口把你拉走。」 「我们只是,啊,谈她要穿的礼服……」 「我知道。你们讨论的事情是公事。」达的嘴沿着杉的颈脖移动,每讲几个字就咬一口,满意地感受杉身躯的震颤:「但我就是不要。我不想看到你跟亚莎说话。」 这不太可能吧! 杉想反驳,但话没说出来,声音完全被达的唇给封住,没有丝毫外漏。正上方的那双黑眼睛稍稍瞇起一点点,露出挑衅一般的顏色。 「你是不是还有多馀的空间思考我以外的事情?」 「不……呜、啊……!」 在不能成为交谈的交谈中,达的侵略继续进行,长长的指尖探进肌肉的裂口,在没有任何润滑辅助的情形下,杉的身体本能地產生拒绝反应,额头渗出冷汗、血色自颊上消褪,呼吸也变得不规则,达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杉的变化,却仍然不停下动作。 「呜、呜呜……呃……」 杉的声音已不是娇声,而是满含苦痛的喘鸣,思考被痛楚和窒息感给覆盖,只在唯一清晰的角落,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然后痛楚突然从身体的内侧退了出去,同时,被长时间拘束的窒息感也不见了,盘据在双手手腕上的力道,不知何时消失了。 「杉。」 头上降下的声音温柔得几乎像不认识的人。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你不要哭……」 在听到那四个字之前,杉完全没感觉到泪水正从自己的眼眶溢出、滑过面颊、滴进蓬乱的发间。他勉强睁开眼睛,透过仍然不清晰的视线望向达充满愧疚的脸。 「我不该这样做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杉想要答话,声音却出不来。达抚着他的面颊,热度从他的掌心传进杉因冷汗而变凉的肌肤,弯下身,把头埋在杉的颈侧,声音发出来,感觉闷闷的,似乎正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我只是──只是……嫉妒到昏头了。原谅我,杉……」 杉只做了一件事。 他抬起重新获得自由的双手,伸出去环抱住达的肩膀。 44. 含毒的言论 杉暂时停下手,转动因长时间工作而僵硬的肩膀和手臂。手肘与膝盖的痠痛令他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但连一句抱怨都没有,而仅是稍微伸展了一下四肢、活动一下筋骨。转个头发现室内的光线又不够亮了,不知不觉间,他又在工作室里待了整整一天。 欧氏的总部大楼、或者说亚莉、亚莎的大本营当中,有杉专用的办公室,然而杉在那间设计总监办公室里只待了两、三天,到替亚莎和亚莉量完身、画好完整的设计图之后,他就没再踏进公司一步,而是日復一日地窝在工作室里。这也是他从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就算学校里有专供他们使用的大研究室,他真正在製作作品的时候,也不会在研究室里工作。 这间工作室兼住居是他接受亚莎的合约之后,在第一次设计会议之前提早回国时找的。与他在国外的住处一样,位于安静的住宅区,大厦公寓的十四楼,二房一厅,含独立的卫浴设备。杉对于客餐厅兼用,或者客厅的空间不是很大这些问题都不是很在意,唯独对房间却非常挑剔,连续看了四、五间房子才终于决定现在的住居。他将两个房间当中较大的一间当成工作室使用,绘图桌、电脑、还有人台等各种材料都堆放在工作室里,这同时也是全屋唯一有景观可言的房间,寝室在另一侧,从窗户只能看到隔邻数栋大楼的缝隙,然而工作室则完全相反,从整面的大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半个都市的市容,白天从窗户也可透入自然光和新鲜空气。拼木的地板和朴素的白墙为整间屋子添上简洁的气质,杉第一眼看到它就决定要住在这里,也立刻就决定要用这间房间来工作。 窗外已是傍晚的夜景,天空是深蓝色的,只有接近地平线的部分留着些许的红橙,映衬着地面上正在开始慢慢点亮的万家灯火。杉停在窗边,打开窗户,让夜晚的凉风穿进房间,驱散长时间工作造成的倦怠感,暂时不去看身后两座人台上的半成品,也不去理会在睡眠模式下闪烁着提示灯的电脑和手机。 不过,从大门那边传来的短促鸟鸣声他就无法不去理会,那是通告有来客的门铃声。 知道他在国内的人寥寥可数,大约一隻手数得完,其中明确知道他的住址还可以来登门拜访的人,只剩下一个。杉略略甩甩头,让自己脑袋清醒些,离开工作间时顺道关门落锁,才出去迎接客人。 来者一如他的预期,是在暗红色衬衫外配上深蓝色西装外套、没有打领带、衬衫最上面的釦子还解开两个的达。 「你进展得怎样了?」 「有点落后,不过应该来得及。」 杉没有请达进工作室。达的目光朝紧闭的门瞥了一眼,但没有要求要看。这也是他们二人长年的默契,除了杉主动拿出来的图以外,达从来没有翻阅过杉的素描簿,或者他废弃的草图,也没有看过他还在製作中的作品。以前他们还是单纯的恋人兼同学时,达会完全尊重杉的习惯,从来没有开口干涉过,然而他这次破了例:「你一定要自己做吗?你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还是设计师都自己做?」 「有些人会有裁缝来做。」杉往后靠在长椅子的椅背,声音里透出明显的疲惫:「不过一来我没时间慢慢跟新的裁缝磨合,二来我现在应该不是有资格提出挑选裁缝师的人吧──你应该也有看到?」 「有。」达的眉头跟着皱起:「今天也有,又增加了。」 他说着取出平板电脑,打开新闻业面。亚莎和亚莉选的行销部门成员并不是弱者,「欧氏的长公主」独立领军成立自创设计品牌,并签下学生时代就获得ada设计大奖、年仅二十七岁的年轻新秀设计师蓝维杉这件事情,早在数星期前就已登上报纸的时尚消费版,也在时尚杂志与网路论坛上博得不少版面。 接着就是雪片般飞来的恶评。 最先是一篇评论,写着「蓝维杉虽然是国内知名大学的设计学院出身,但他在学时的成就根本没像公布的资讯那么出色,证据就是校内展览的展区,他从来没获得最显眼的特殊展区的位置,反而都是在角落」。 这篇评论得到不少回响,也有些人拿出当时校内与相关企业合作办的小型展览的照片出来,证明展区进门最显眼的位置放的并不是杉的作品。 诸如此类的文章还有别的,还有一篇写的是「蓝维杉的名气是仗着他有两个有名的律师哥哥才打出来的,他本人根本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还有「他大学最后的毕业展,在动态秀之前与通过徵选的模特儿闹翻,人家根本不愿意穿他的作品上台,结果只好临时请同学顶替。他羞愧到不参加毕业典礼」。 杉有看到这些文字,他连回都懒得回,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工作上、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络,因此达看到这一则留言的时候气得不顾亚莉、亚莎在场,在行销部的员工面前拍桌痛骂后摔门离开,当时不在场的他无从得知;行销部门的粉丝团小编展开危机处理的手腕,以冷静平和的立场回应每一篇诽谤中伤,参加留言的人当中也有杉当年的同学和学弟妹,形成对抗的言论,为他辩解道「蓝学长没有拿到特别展区这件事情是假的,学校本来是排特别展区给他的,但在展出前最后一天被别人恶意换掉」云云,杉同样毫无所悉。 亚莎和亚莉断定杉现在不想接受外界打扰,因此两人都同意他可以不进公司、不参加设计会议、甚至不接电话、不看邮件。公司所有成员中,只有达对她们的决定提出异议。 45. 强制不眠症 现在,达坐在杉的沙发上,双手在膝上交叠,望着杉的面孔。 「你可以的。你是我们的设计总监,不管你需要裁缝或甚至助手,通通可以提要求,我们会为你想办法。」 「之后再说。」杉淡淡地回答:「亚莎小姐和亚莉小姐最初的这一套值得我亲手做。」 「配件呢?你还有时间处理配件吗?」 「那个已经在处理了。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还会比衣服本身还早完成。你如果有机会,提醒亚莎小姐的秘书,她会需要妆发,虽然我多少可以代劳,但我毕竟不是专业的造型师。」 「我会记得的。」 「麻烦你了。」 杉的口吻平淡得不像是在对恋人说话的语调,而完全是事务性的语气,达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就这样?」 「就这样。」 「你确定?」 杉的眼睛稍稍睁圆了些:「我漏了什么事情没有讲的吗?对了,我好像还没有替亚莉小姐跟亚莎小姐安排试装,要试过才能做最终调整……但现在只到一半,要试装还太早。今天至少要把领口袖口肩膀膝盖附近的加工强化都做完才行,不然来不及……」 「杉!」 达在声音当中加入少许的强硬,杉彷彿被他唤醒似地又把目光焦点定在他身上:「怎么了?」 「我刚刚在问你,你确定你要跟我讲的话只有这些?」 杉稍稍偏了一下头,单手支着下顎:「……应该吧,目前只有配件跟妆发我没办法亲自处理,其他的都还可以靠赶工解决……」 达嘖了一声。他的忿忿不平杉也有听见,然而在杉反应过来之前,达已从他原本坐的长椅子上站起身,移动到杉的面前,伸手扣住他的肩膀。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你在发烧?」 杉的肩膀为了他的问题惊跳一下。达抽回左手,按上杉的前额,既乾又热的皮肤触感告诉他说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不理会杉的惊愕,板起脸继续追问下去:「你只要一熬夜就发热跟偏头痛,当我不知道吗?你几天没有睡?」 「我有睡啦……」 「我换个问法。我上次来看你是前天,这两天内你睡眠时间是几小时?」 「两天合起来好像……三个小时吧……」 达的口气变得严厉:「给我去睡!」 杉甩开他的手:「我没空!」 是真的没空。脑袋调阅出他之前为自己排的工作表,计算自己剩馀的时间与目前还没完成的项目。配件的部分他已经处理完了,剩下的是尽人事听天命;他也有把握在酒会开始前五天完成两整套衣服,但前提是他得把眼下的每分每秒都投入在工作上面。 是的,杉没有时间在这里跟达争论。 不过,达同样也不是个会临阵退缩的人。 「没有也得有!要是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去,那就真的完成不了了!」 「我才不会在这个时间倒下去!」杉无视于因达的怒吼而嗡嗡作响的听觉,以同样强硬的语气反驳:「我会先把这两套作品处理完!」 达怒视着杉,杉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命令自己的四肢开始动作,将达推远一点。 「我没时间。连累垮的时间都没有。」他的声音在意志力下显得冷冰冰的:「如果你只是来跟我谈公事的,那谈完了,麻烦你回去。我还有工作要做。」 「很抱歉,杉。我要带给你的公事已经谈完了,但我还负有另外一项任务,同样是非做到不可。」 「什么意思?」 「亚莎的命令,就算把你打昏,也至少要让你睡上六个小时。」 这个答案大出杉的意料之外,令他当场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达正面对上他的目光,两双眼睛的视线在一隻手臂的距离下交错、缠绕。约莫一分半鐘后,先採取动作的是达,他一把将杉的上半身拉近,毫不犹豫地盖住他的嘴。杉的嘴唇也带着异常的热度,跟平常一样柔软,只是比较乾,充分显示出它的主人目前完全没有心思照顾自己。 杉被达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反射性地要挣扎,但这次却甩不脱达的掌握,疲惫不堪的身体也不太听话,眼瞼很快地朝下落,还得靠着意志力才能维持清醒。达双手环抱着杉的背,贴着他的嘴唇轻声追问:「还有,你好像也瘦了,几餐没有吃?」 「没算……」 「我一定要找一个人来帮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杉累垮,这我做不到。」 「现在……没时间……」 「亚莎跟亚莉不缺你那六小时。但我缺。」达将左手按上杉的后脑杓,将他压向自己,更用力吸吮他的唇:「你就当作分六个小时的时间给身为你恋人的我吧。你知道我很会吃醋,就算对象是工作也一样的。」 「不……行……」 最后的理性还在抗拒,被人的体温包围的安心感却迅速侵蚀杉的身躯跟意识,达将他压倒在长椅子里,唇舌继续交缠,数分鐘后,杉的反应完全停止,陷入昏沉的睡眠当中。达让他躺在长椅子上,利用他的茶几打开自己带来的笔记型电脑,啟动通讯程式。」 「任务达成了。」 回音来的很快,也很简短。达看着电脑上的讯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继续在键盘上键入文字:「另外,我们还需要採取别的行动。」 46. 迫近的问题 「亚莉小姐,肩膀这边会不会太紧?」 亚莉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不会,刚刚好。」 「确定?」 「又不是要做有氧或是瑜珈,有必要那么在意吗?」 「但也不能让你无法活动呀。」 杉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亚莉肩线附近的缝线,确认没有掉线头或者松脱的跡象。亚莉整个人身体挺得笔直站在试衣台上,看起来意外的僵硬,被另外一个台子上的亚莎取笑:「姐,你看起来跟机器人差不多。」 「不好意思唷,我实在是不怎么习惯。」 「维杉已经特别帮你选了裤装的款式耶,还不行?」 「没办法,我平常才不会穿这种东西!」 亚莎摇摇手指:「这两套衣服可是维杉为了我们拼命赶出来的,你怎么可以说他的作品是『这种东西』呢?」 「那、那倒是真的……」亚莉立刻满面通红:「抱、抱歉。」 「没关係。亚莉小姐,麻烦你先不要动。腰这边呢?会太紧吗?」 「不会。」 「真的吗?这不是身材的问题喔,勒太紧不能呼吸要说。」 「真的啦!你怎么会以为有人这么蠢?」 「难说。就是会有小姐坚持要绑紧,结果实际上场时差点窒息。」杉调整了一下亚莉背后的束带,绕回她的正面,重新打量他的作品,确认满意了才转向隔壁的亚莎:「亚莎小姐,你手臂举起来我看一下。两隻手。」 「这样?」 「好,谢谢。」杉以轻快的脚步走向亚莎:「麻烦你不要动。我看到有东西歪掉。」 「咦?哪里?」 亚莎站在试衣台上扭动身躯,试图检查自己的衣服有哪里不对劲,杉对她打个手势,示意她挺直背脊站好别动。 就在这时候,他们背后传来敲门声。杉忙着检查亚莎衣服的裙襬,因此应声的人是亚莉。 「请进。」 「我是不是打扰了?」 门外的人是达,他才踏进房间就停下脚步,声音听起来很不好意思。这倒也不能怪他,杉的办公室本来就不是很宽,就算他已经把绘图桌、待客用的茶几与沙发等等用不到的家具通通推到墙边、空出整片地板,又把平常四散于各处的草稿和纸件通通堆到绘图桌和茶几上去,设计总监办公室里摆上两个试衣台再站上两个盛装的模特儿之后,仍然显得很挤。杉从亚莎背后探出头看了达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扔出一句「麻烦你把门关上」就继续埋首检查花边跟褶线。 达略略苦笑:「看来我们的设计总监今天火气很大的样子?」 「刚刚都不会,你进来之后才这样。」 「你惹他生气。」 「我想他的意思是你不该进来看我们换衣服。」 「或者是他不想作品还没完成就被别人看到。」 亚莎和亚莉姐妹二人的一搭一唱让达有些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吧,我是不该误触艺术家的工作区域,但是我有事情要跟设计总监讲。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 「不好意思,你火气很大,但是我还是要烦你。」达假装没看到亚莎和亚莉拼命忍住笑的模样:「而且是有点麻烦的事情。」 杉晚了足足一分鐘才从亚莎的裙子后面探头出来:「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有吩咐秘书部预约空运的特殊邮包?」 「有。」 「报关行那边来了电话。好像邮包在海关被挡下来了,说是没有报税。」 杉的眉头皱了起来:「奇怪。我应该有很明确地告诉秘书部,说邮包的价值必须确实申报。而且我连申报的项目是什么都有很明确地告诉他们。」 「你确定?」 「非常确定。」 「你要他们怎么写?」 「你自己看,在我电脑里面。」 亚莎和亚莉看着达走向杉的桌子,打开电脑检查电子邮件,先开口的是亚莉:「怎么回事?维杉,你要处理的是什么东西?」 「是你们要用的配件饰品。」杉把最后一支别针从亚莎背后拆下:「虽然件数跟价值都没有多到会被怀疑洗钱,但不申报是过不了海关的,所以我从预约的时候就有要求秘书部处理申报。你看我有没有写错?」 他最后那句话不是对亚莉而是对达说的,后者从杉的桌子前站直身躯,眉毛高高往上扬起:「你的指示一点都没错,那就是秘书部或者报关有问题了。奇怪,那些小朋友明明只要照写就可以的,为什么会让东西被海关拦下来……」 「重点不在那些小朋友怎样会搞错,而是要怎么解决问题。现在是要被没收还是怎样?」 「秘书部主管已经在处理了,看他们怎么跟海关解释。因为不是现金,应该不至于被没入,但万一被扣下来的话……」 杉很快瞥了一下桌前的电子鐘,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上面显示的日期告诉杉说,距离亚莎和亚莉要去参加的慈善酒会,只剩下三天。 47. 剩下三小时 达越过办公桌走向杉:「我觉得这件事里面有鬼。」 最快產生反应的的不是杉也不是亚莎,而是亚莉,她板起脸,抿起嘴唇:「你的意思是……」 「秘书部的职员都是你跟我亲自挑选的。虽然邮包报关看起来只是小事,但那些小朋友会因此偷懒吗?」 「我们不能用猜测的。」亚莉立刻回答:「如果是哪个职员偷懒,或者以为只是小事,那就表示他们需要教育;然而,要是他们其实有好好尽到责任,确实执行了维杉的每一个命令,却还是发生了今天这件事情的话……」 「就表示他们联络的对象有被渗透?」 「我说过,我们不能用猜的。我们得实际上确认才行。」 亚莉说着就想从试衣台上下来,被杉匆匆叫住:「等一下!」 「怎么?」 「衣服!亚莉小姐,你现在不能乱动,我还没固定的部分会乱掉!」 「啊──」亚莉一下子脸红了,又乖乖站回台子上。亚莎看着姐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杉很快在亚莉背后以粉片画了几个记号后,轻轻推了亚莉一下。 「这样就可以了,亚莉小姐,去换衣服吧。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工作。」 亚莉不无感激地走下台子,走到房间角落以帘子围起来的简易更衣间那边去;杉把刚刚的程序重复一次,换亚莎获准离开试衣台。达看她们二人消失在帘子后面,压低了声音对杉说:「你认为呢?就你对那些小朋友的印象?」 杉在回答之前停顿了几秒。 「你知道的,我不太会看人,无从判断你所谓的『那些小朋友』究竟可不可信。」 「嗯。」 「但你怀疑是内鬼。」 「当然。我们一直都不清楚苏夫人究竟可以渗透到什么程度。」 杉把拳头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然后抬眼直视着达。」 「如果可以的话──揪出内鬼这件事就拜託你了。就像你那天晚上在我家做的事情一样。」 「你听到了?我以为你睡着了。」 「你也是知道的,我赶工的时候很不容易睡。」 「杉!」 杉不理会达的抗议:「既然你跟亚莉小姐和亚莎小姐已经开始怀疑,那我不会干涉你们。」杉一面说一面回到办公桌前,拉出椅子坐下,点亮电脑萤幕:「至于我的问题,就我来解决。」 「你的──」达才讲了两个字就打住:「你是说,饰品的事情?」 「是的。」 「你可以吗?」 杉手上不停,在对话的途中已啟动电子邮件程式,双手开始在键盘上移动:「不可以也得可以。不要指望海关了,饰品的事情就我来想办法。」 星期五下午的天还没有黑,甚至可以说根本还没到黄昏时刻──下午四点鐘当然还不能算是傍晚──「o.alysia」两层楼的办公区域当中漂荡的却不是週末即将到来的休间气氛,而是比星期一还要紧张忙乱的战场紧张感。秘书部的主管是个三十出头的女性,她紧张得脸色发白,每隔几分鐘就对不同的方向大呼小叫: 「快点快点!」 「大小姐,你好了没啊!」 「那边空出来!」 「车子呢?」 「在楼下等了!」 「不是啦!我是说去接的车子!」 有人从她斜后方丢了回应出来:「两个小时前就出去了,怎么可能到现在啦!」 「还没回来吗?」 「已经打电话去了,说是在路上!」 「拜託快一点……」秘书部主管焦虑地在办公区门口走来走去:「这回要是再出问题,执行经理跟设计总监会杀了我啦!」 「设计总监应该不会,执行经理会喔!」 「胡说,我觉得这次会杀人的应该是设计总监!」 「那就是两人份啦!」 「这是笑话吗!一点都不好笑!」 与秘书部主管歇斯底里的尖叫同时,杉从走廊底端的螺旋梯上面走下来。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起杀人。」 「哇!」 从各个角落探出来的头瞬间通通缩回去,独留秘书部主管一脸头痛地留在原地面对杉。 「总监,好像还没有到。」 「我知道。」 相对于她的慌乱,杉的表情异常冷静,这让祕书部主管的脸色更白了,只是绞着双手,不知道该跟杉怎么说才对;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走廊的另一端,隔着玻璃门,外面仍然一片寂静,接待柜台在讲电话。 他真的不知道在紧急时刻最后出的下下策有没有用,或者赶不赶得及,不过他只有这个办法,正确地说,他只有一个人可以拜託。 电梯厅门上悬掛的鐘秒针一格一格往前走,从杉的位置可以看到它。他就那样凝视着鐘,整个空间彷彿变成都没有声音也没有顏色── 接着很突然地,世界恢復喧闹,办公区玻璃门外响起清脆的叮咚声,十一楼办公区外的电梯厅门一下子变热闹了,还可以听到外面的接待小姐与来客交谈的声音。 杉迈开步伐,快速衝向玻璃门,门外有两个客人,一男一女,男性有着褐色的皮肤,将墨黑色的短发在颈后绑起小马尾,穿着黄色的衬衫与褐色的长裤,袖口底下露出的手还带着些许骨感;女性则将麦黄色的鬈发在头上盘起高高的编发,深红色配水蓝条纹的套装让她看来充满专业女强人的架式。 杉开门时,正好遇到男人从接待柜檯转过头。 「啊,总监……」 接待的招呼被一连串中气十足的英语打断,男人迅速转身走向杉,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臂。 「嗨!好久不见!」 48. 黑白色珍珠 有足足两秒鐘时间,杉完全呆住了,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睛瞪着褐色皮肤的男人。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露出一口白牙。 「大惊奇!」 「…………我想都没想到……」杉以机械式的表情与失去抑扬顿挫的英语回答:「欧文(owen)!我真没想到你会亲自跑这一趟!而且还把芭芭拉(barbara)也带来了?」 「哈哈哈!」欧文放声大笑:「你以为我会随便託个人就把东西送来吗?」 「毕竟亲自飞过来也是要十几小时……」 「因为我对你这次的模特儿非常感兴趣啊!毕竟难得会有人让蓝(ram)重视到会亲自打电话要我赶工做饰品,而且一做就是四件!是谁要戴?」 这个问题把杉从惊愕当中唤回现实。他很快转过身,带着欧文和芭芭拉穿过走廊。秘书部已经把十一楼的会客室空出来,充当亚莎和亚莉出发前用的化妆间与更衣间。 「她们在这里。我们时间不太够,芭芭拉,虽然我这样讲很讨厌,但既然你来了,我可以顺便拜託你处理她们两位的妆发吗?只剩下三个小时喔!」 「她们没有化妆师吗?」 「她们不是专门的模特儿,我们的员工当中有妆发,但要搭配欧文的作品,还是你最适合。」 「欧文说得没错,难得有人让蓝这么挑剔的。我兴趣来了。」芭芭拉捲起袖子:「包在我身上!」 四十分鐘后,亚莎和亚莉的秘书把座车叫来,让车子在楼下的停车场等。欧文把门打开,让杉护送亚莎和亚莉走出会客室的时候,走廊两边办公区所有还在的员工通通探头出来看,连守在大门口的达都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 杉为亚莎和亚莉姐妹设计的服装,主题是一样的,呈现却完全相反。走在前头的亚莉穿的是连身的长裙,腰部收束之后在膝盖的位置以鱼尾方式展开裙襬,不拖地而是以裙撑撑开。整体的剪裁非常简洁,使用的配色是白色,选用的材质却让领口、袖口,以及裙襬染上带有光泽的淡彩色。芭芭拉没有为她上非常艳丽的妆,却在发型上下了不少工夫,将她的头发梳成蓬松的鬈发;欧文为她设计的珠宝饰品──白珍珠的耳环及发饰──在发间闪耀着点点淡淡白光。 亚莉则是一身黑的紧身裤装,剪裁同样走简洁风格,材质也同样带有浅浅的光泽,完全贴合亚莉的身材线条。亚莎的礼服设计成胸前鏤空,亚莉则是高领,但领口和袖口同样是採波浪型、令人联想到珍珠贝的设计。亚莉穿不惯名媛出席酒会和宴会时多半都会穿的细跟高跟鞋,杉也没有勉强她,替她选配的是五公分高的粗跟黑色短靴。芭芭拉为她画出微微上挑的眉毛和眼线,为她的表情增加不少俐落感,发型则同样下了很多工夫,前发和头顶与亚莎一样是蓬松的鬈发,但相较于亚莎的发型是在脑后编出大波浪的公主头,亚莉的头发则是照她平常的习惯束成辫子,欧文也给了她很类似的饰品,只不过点缀在她头上,以及别在双手袖口处的袖釦,採用的珠宝都是黑珍珠。姐妹二人看起来就像是成对又相反的镜像,又有点类似于公主和骑士的对照。办公室内的员工都是第一次看到成品,讚叹声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好棒……!」 「好漂亮!」 「实品比之前看过的照片还惊人……」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评似乎让亚莎有点不好意思,她在步出玻璃门前,经过达身边时停下脚步,有些羞赧地询问「效果如何?」。 达露出微笑:「你们今天绝对会成为全场的焦点。可惜我不能在场看到。」 他伸手轻拍亚莎的肩,后者回给他一个感激的表情,接着挺起胸膛,拿出「欧氏的长公主」的气势,走出玻璃门,进了电梯。 49. 夜晚刚开始 杉还站在门边,欧文跟芭芭拉跟了出来,芭芭拉一脸得意,显然对她的赶工成品颇为讚赏,欧文则露出一点点遗憾的表情。 「结果白珍珠的项鍊,还有黑珍珠的胸针还是赶不上。」 「已经比没有好了。」 达听到杉的回话从门边回过头,越过杉的肩膀望向欧文:「那两件我们会拿回来的。也是你的作品吧?」 「当然,是我跟蓝的自信作。如果有机会戴上去,效果会更好。」 「我们已经尽力了。欧文、芭芭拉,谢谢你们特地赶来。」 「别客气,都合作多少年了。我们不会马上走,你要是有空,介绍好吃的给我们喔?」 杉露出笑容:「你高估了我挑选美食的能力,不过这算我欠你的,我会想办法。」 「就这么说定了!」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欧文和芭芭拉像一阵旋风般地走掉了,杉倚靠在玻璃门边,目送两位友人离开,达站到他的旁边。 「杉。」 「什么事……?」 「你是怎么办到的?」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拜託欧文设计搭配的珠宝饰品。我们是同学,这几年来都是合作。」 「我知道。你说过,作品集里的珠宝饰品几乎都是他做的。」 「是的。虽然他不在我跟公司签的契约当中,但我实在不放心让别人处理,所以,从草稿定稿的时候起,我就拜託他赶工,他替亚莎小姐和亚莉小姐设计了整套的首饰,但因为我们时间不太充裕,所以大件的──白珍珠的项鍊,还有黑珍珠的胸针──他优先赶完寄送过来,就这样被挡在海关。」 「然后?」 「我知道他手上还有比较小件的,包括发饰、耳环、袖釦,虽然没有主饰品力道不够,总比没有好,因此我拜託他请人送来。他跟我不同,自己有认识的工匠团队,而且常常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以自用的名义带进来不需要申报,不会被拦下,会很赶但是来得及。结果你也看到──他亲自来了。」杉说着轻轻苦笑:「我欠他一个大人情了。」 达没有立刻接话,目光短暂地扫了一眼办公区内把头缩在oa板后的员工,接着伸臂揽住杉的肩,引他朝着走廊底端的螺旋梯走。 「你要做什么?」 「我们两个不下班,就没有人敢说要回家!」达故意把声音提高:「星期五晚上叫人家留下来加班是会被怨恨的,你说是不是,设计总监?」 「……那你自己下班也可以啊?」 「什么?」达夸张地翻个白眼:「叫我丢下整整三星期都在熬夜工作的设计总监自己去度週末?等一下人家会说我们血汗公司!我才不要背这个罪名,大家说对不对?」 他这句话根本不是对杉说的而是对其他员工讲,音量特别高,引来四面八方的笑声跟拍手叫好。靠他最近的杉反射性地皱了一下眉,达装作没看到。 「总之呢,大家辛苦了,今天晚上啥都不用管,明天早上等着收割大小姐就好。我是说媒体报导喔!」 这次的笑声跟口哨声比十秒前更响亮了些,达笑着挥挥手,还不放开杉,一路半抱半拖的带着他上了楼梯,回到没有亮灯也一片寂静的十二楼。他没有开执行经理室的门,而是跟着杉走进旁边的设计总监室。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一进门就很自然地将门关上,排开仍然散乱在屋内各处的纸张,在会客用的长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杉没有找地方坐,而是动手开始收拾满地的纸张,达对着他的侧脸丢出一句话。 「杉。」 「什么事?」 「明天开始,我要调动你身边的部署。」 杉收拾纸件的动作暂停了一秒:「什么意思?我不记得我有什么身边的部署。」 「你本来没有的,之后会开始有。」 「为什么?」 「因为我抓到内贼了。」 「嗯?所以?」 「所以?」达皱起眉头,从长椅上站起来,几个大步就走到杉的旁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你还能答得这么平淡?因为一个职员的疏忽,你的心血差点就泡汤了!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搞出来的吗?」 杉停顿了一下,抬起视线,露出微笑:「我只要确定不是亚莎小姐、亚莉小姐,然后也不是你,这样就可以了。」 「你……」 达的话只说了一个字,卡在途中接不下去,停顿大概三秒之后,他吐出一句听来很像是「混帐」的咒骂,使劲把杉整个人拉进怀里。 「我一向很重视时间地点场合的,但是今天,这可不是我的问题!」 50. 恋人的週末 以结果而论,「o.alysia」的第一次作品展示非常成功,收到了非常大的回响。首先是媒体,时尚杂志、评论家的部落格,以及报纸的时尚版面,都以讚赏的角度谈论欧氏聘请的年轻设计总监,让公关行销部门感叹「这次业配的成本可能是同行当中最低的」。 媒体评价还可以说是操作的结果,但亚莎和亚莉可就不是那样了,杉整个週末都关在住处,不是画图就是睡觉,星期一也是到了下午才进公司,他的前脚才刚爬上楼梯,亚莎就像砲弹一样穿过走廊直衝到他的面前。她抓着杉的手,双颊微微泛红,满脸都是兴奋的顏色,说话有一点点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个兴奋的小女孩:「维杉!我跟你说!上星期五晚上我跟姐姐根本脱不了身,大家都抓着我们直问衣服是谁设计的,这么漂亮,还有人问我说可不可以直接做订製服!」 杉双手被亚莎抓着,低头正面对上她发亮的表情,只是浅浅的笑一笑,回答道「有达到原本的目的就好」。 亚莎鼓起腮帮子:「维杉,你怎么这么冷淡!」 「嗯……大概是因为,杉的杰作太多,高兴不起来吧。」达从亚莎斜后方的执行经理室那边走出来,背靠着门,双手抱胸,语气里面一半是取笑:「亚莎,你要知道,这次展示成功,表示之后杉的工作就会多到做不完,没时间高兴。他现在大概已经在烦恼接下来的系列要拿什么当题材了。」 杉抬起视线,有些讶异地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亚莎睁大眼睛,一隻手按住嘴巴,但还是没遮住反射性溜出口的「哇,好厉害,猜个正着」。达大笑起来:「我们就只有唯一一个设计总监,然后他又是个十足十的工作狂,这根本是用膝盖想都想得到!」 他的话虽然主要是在揶揄,然而并不是随便说说,因为「o.alysia」确实完全没有时间休息或者开香檳庆祝,公关行销组跟业务组的工作量在一夕之间陡增数倍,名媛和官夫人设计订製服的要求如雪片般飞来,各家百货公司也开始洽谈设柜,杉则完全不理会那些业务,而整天埋首工作,如果没有设计会议或者需要谈的事情,他就完全不进公司,就算人在公司,也多半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 达在约莫两週后的星期五晚上爬上杉所住的大厦,再度按响他的门铃,并且对着出来应门的杉大皱眉头。他一踏进玄关、将门关上,就对杉发作:「你告诉我,今天的三餐吃了什么东西?」 「傍晚的时候煮了一壶咖啡。」 「咖啡是液体,不是食物。蓝维杉,麻烦你正确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想……」杉揉揉眼睛:「应该有一个三明治吧。」 「应该有,那我当你有好了,什么时候吃的?」 「什么时候……?……今天早上?还是昨天?」 达反射性地握起拳头打了他的头一下:「然后呢?昨天睡几小时?」 「…‥几小时?」 「我换个问法,今天早上的日出如何?」 「今天早上没有日出,因为在下雨。」 「昨天也下雨吗?」 「不,昨天的日出应该是五点左右,那时候正好画到……」 达用重重叹一口气打断杉的话:「我本来打算让你先吃点东西再赶你去睡觉,现在我要改变计画。你现在就给我去睡觉!」 「你就为了这件事来找我?」 达的眉毛挑得老高:「谁叫我的杉废寝忘食的程度跟以前相比成等比级数成长!」 他将手上提的两个手提包往杉的客厅长椅上一放,转身就把杉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往寝室的方向走。杉根本来不及反应,当达将他放在卧榻上的时候,他还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根本不知道过去五分鐘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今天晚上,不,这个週末,我会在这里陪你。顺便监督你不准工作。」 「这件事好像没有经过屋主同意。」 「因为屋主搞不清楚状况。」 达双手抚过杉的面颊,两隻大拇指轻轻按着他的眼睛下方。杉的卧室里只开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照出他青白的面色以及蓝黑色的黑眼圈,讲好笑点,看起来跟隻猫熊差不多。 「我觉得假如我再不来,过两天我的杉就会变成一具乾尸躺在工作室里。」 「不好笑。」 「你说对了,一点也不好笑。」达把他按在枕头上,顺手拉过被单:「我也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呢,你还是赶快睡的好。」 杉藉着不太亮的灯光仰望达的脸,回望着他的是一张眉毛一边高挑、嘴角一边上扬一边下垂、混合着不满与无可奈何,以及不容拒绝的表情。达向来不容许别人反抗他的要求,这一点,杉从很久以前就知道。 在双方视线对抗约五秒之后,跟平常一样,杉认输了。达看着他乖乖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缓慢平稳,俯身在他颊上亲了一下。 「我来找你有很多目的,不过一切都得先从让你睡饱开始。其他的,我们之后再说吧。」 51. 恋人的週末(2) 意识从睡眠的海底慢慢浮上,视野的角落感觉到光线,但四肢还留着沉重的感觉,眼瞼不肯往上抬。翻个身,将脸埋进枕头,试图忽略外在的打扰,包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按在头侧边的温度和重量。 「嗯……」 「还想睡吗?」 「呜……」 「以前你也是这样。不管是画图或者睡觉都没日没夜,交作品或者展览之前连续熬两三天夜,结束之后躺下去一睡就十几个小时,不管我跟致亭怎么取笑或者怎么骂你都改不了。」 头上降下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跟摇篮曲差不多。杉稍微动了一下,半张脸仍然埋在枕头里。刚刚还覆在头侧的压力移动到肩上,缓缓摇晃,原本沉重的四肢因着这个外力刺激渐渐清醒,脑袋还不太愿意听话,眼睛也还是闭得紧紧的。 「快中午了,该起来囉。杉。」 耳朵和大脑辨识出声音的来源,也约略能够理解语句的意义,但眼皮就是抬不起来,模糊地抗议着「是谁昨天逼我睡的」。 「是我没错,但就算是我也不能容许你睡上十二小时。快中午了,该起来了。」 「中、午……怪不得,好亮……」 耳畔传来「刷」的一声,跟着就是眼皮外侧接触到大量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皮肤直接接触到视觉。杉反射性地抗拒,拉上被单试图遮住刺眼的亮光──没成功。肩胛和身体的侧边感觉到重量,然后是太阳穴上触觉接收到讯号。乾乾的、软软的,有温度。 「你好难叫。再不起来,我就只好强制执行了。」 「什么意思……!」 带有一点点搔痒的触感沿着脸颊颧骨的线条移动,杉还是过了足足十五秒,才意识到那是──吻,浅浅的、带着一点点啃咬的碎吻。但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身体被强制性地翻成仰卧,吻抵达嘴唇,立刻就变成吸吮,嘴一张开,湿热而灵活的舌尖就侵入口腔。 「嗯……!」 「醒了吗?」 眼皮听了话,顺从地往上抬,映入视野的是达的脸,是精悍的青年的脸,只不过掛着半是揶揄半是不满的表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过引起杉注意的并不是他的表情多有趣、或者像个小孩,他的视线钉住在达的眼睛──映照着阳光,那双眼睛在发亮。不太寻常的光。若是需要一个比喻的话,最接近的譬喻应该是──狮子等着玩弄猎物时那样的光。 「你这是,该不会…………!」 问句到了最后一个音变成惊跳的短音,理由是达在那之前把嘴贴上杉的脖子,而且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 「就是。」达将杉按回枕头上,覆盖住他的身躯。「我跟你说过,我是个很会嫉妒的人。我无法忍受我的杉把我冷落在一边,而且这次足足长达两个星期。」 数个月前达的「嫉妒」爆发时的苦涩记忆一瞬间復甦,一阵寒意下意识地爬上背脊,肩膀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 接着比刚才更温柔的声音从上方降下来。 「抱歉,杉。让我订正一下我的说词。应该是──你没日没夜地工作已经至少两个星期,身为你的恋人,应该要让你有机会休息放松一下。」 杉正确地接收到达想表达的意思,原本的紧张稍稍缓和了些,却还是忍不住地要对达的话表示意见:「休息……?」 「对,休息。这件事我本来昨天晚上就想做的,但是呢,要是在昨天晚上,我可没把握做到一半你不会睡着,所以稍微延后一下,先让你睡饱。请感谢我的体贴。」 杉反射性地要笑出来,但中途再度被达的吻堵住,没有成功。第一下轻触,分开,隔了半秒,再轻触第二次,再分开。 「……可以吗?」 「普通应该在十分鐘前就该问了吧?」 达的嘴角往上弯成弧形:「现在问我就能保证我的杉不会拒绝。」 「你什么时候问我都不会拒绝……」 这句话里面的事实,杉数月前就知道了。打从他在外五年第一次回国,第一次踏进欧氏总部大楼的那晚,在达的公寓里过夜那晚,他就晓得,就算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道墙、一片阴影,或者他们现在已不是当初那对天真无邪、无话不谈的青少年恋人,杉还是没有办法那么轻易地放开手。 结果,我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杉,你在想什么?」 「呜……啊!什、么……?」 「我应该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准想我以外的任何事情。所以你在想什么……?」 达的脸靠得很近,近到就在杉的鼻尖前,他的双手将杉的手压握在被单上,十指交错。杉仰望着那双闪烁着火焰的眼睛,垂下眼睫。他知道自己在笑。 「想你什么时候才要开始。」 52. 恋人的週末(3) 这个一画起图来就没日没夜,称为废寝忘食还不足以形容应该要称为仙人,胃里没有固体物质的傢伙,冰箱里面的东西竟然还有模有样! 对于达的评语,摊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的杉拋过去一句「你未免言过其实」。 「是吗,我本来预期这里面只有冷冻食品跟罐装咖啡,可没想到过会有吐司、蔬菜、火腿、蛋还有牛奶之类人吃的东西!」达从开放式厨房的冰箱前面回过头,表情不像在开玩笑:「打开之前我还认真想说是不是应该拖你出去吃饭!」 「你要是有过这个打算,中午的时候就该适可而止!」 「但我看我的对象可是兴致勃勃,实在不太好意思破坏气氛。」 杉试图起身抗议,四肢传来的钝痛跟沉重感逼他再度倒回沙发里面。达关上冰箱门,回到杉跟前,伸手抚摸他色泽明亮但有些凌乱的头发:「你就躺着不要动,睡觉也没关係,食物这种事情,我来打点就好。」 他话讲得很篤定,显然胸有成竹,杉的反应却是掀了一下眉毛。多数人节省餐费的方法是不外食,买食材回家自炊,但就他的记忆,大学时代受限于租金便宜、设备缺乏的房间没有可以用的厨具,达从来不自己做饭,都是在学校附近的自助餐店捡最简单的菜色,一次选约两餐的份量,多的再用房间里的简易设备温热,将就着吃。每个月跟致亭一起吃饭的那一餐,通常就都是他最丰盛的一顿。 现在经济充裕了,当然没必要像以前那样寒酸,然而不管杉怎么翻寻最近这几个月的记忆,都只记得在会议室吃便当,或者跟亚莎出去参加餐会,还有十一楼同事们叫外送的时候跟团。总之,他就是找不到达站在厨房处理食物的画面。 疑问显然是写在脸上了,达的眼角往上吊起,耸耸肩,摆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架式。 「你看着好了,人过了五年总是会有点长进的。」 「反正我也没办法起来弄东西或者出门……」 「乖乖躺着吧,一切交给我。」 同样一句话,没多久之前前达也说过,只是情境截然不同,杉还清晰记得,达将他的身躯由俯卧翻成仰卧,双腿往两边分开,当杉喘息着试图将达迎进自己体内的时候,达俯下身,嘴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诱哄「别担心,没问题的,一切交给我」。杉也还记得身体内部被达的体温和质量充满的感觉,以及自己的腰随他的节奏扭动、背往上弓起时,他的嘴贴在自己胸前用力吸吮的些微痛觉── 杉下意识地脸红了,视线无意识地下移,飘向开着的衬杉领口。以他的视线当然是看不见,然而他很清楚地知道,达是故意的,因为衬衫底下,在心脏正上方、左胸前的位置,留了一个非常清晰、暗红色的痕跡,杉觉得大概没有个三五天是消不掉的。除了那个位置以外,杉还知道自己的手臂、肩膊、胸腹,八成还有大腿内侧,佈满斑斑驳驳的红痕,数量多到杉完全没办法理解短短几小时之内怎么可以製造出那么多个瘀血痕。拜那些瘀血痕之赐,杉觉得自己大概至少要再等个三天才能出门,但愿冰箱里的存货撑得到那时候。 「不过,你不能出门,也好。」 像是读了杉的心一样,达的声音穿过杉朦胧的意识,将他从半昏沉的睡眠状态中叫醒:「你乖乖待在这里,我也比较放心。」 「什么意思……?」 「一来,我不怎么喜欢让人看到你,尤其你跟学生时代一样,路上遇到谁跟你打招呼都亲切回应,苍蝇跟害虫超级多,赶都赶不完,你不出门,我可以减少很多额外的事情。」 「在公司里不会……」 「我才不信。」达的大手缓缓梳过杉的头发,偶尔轻轻抓扯一下,杉只在最初两下皱眉抗议,但看达没有停手的意思,第三下之后就不再抗议,任由达继续动作。达的唇角满意地上扬:「我想你应该是不知道的,你现在是行销部门的崇拜对象,行销部里面管企业粉丝专页还有ig、推特的那几个小朋友,每天都至少上去写一篇歌功颂德文。」 「这跟那没有关係,毕竟那是行销部的工作。」 「没错,替你处理恶意中伤,或者宣传确实是他们的工作。不过他们宣传你本人的次数比宣传公司品牌还多那就很好笑了,我看到有个小朋友拿你最近完成,要开始推的稿子发公关文,写着『设计总监会用公司里的同事当模特儿试衣,这套就是裁製成适合上班族女性的设计。总监,什么时候轮到我当模特儿啊!』的时候,实在无法不感到有威胁,有点想要开除她。」 「执行经理请不要公器私用。」 「我知道。」达俯下身在杉的额角亲了一下:「我只是觉得讨厌,杉明明是我的,干嘛要给那些小朋友拿去炫耀。」 「让他们去吧,反正没什么差别。」 达轻轻笑了一声,仍然以缓慢而温柔的动作梳着杉的头发:「我去弄东西了,你睡一下吧。」 杉没有反应,听话地闔上眼睛,达看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深沉平稳,才慢慢吐出下一句话:「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你最近整个星期几乎都没进公司,反倒可能是正确的决定。这个星期公司内外的陌生访客很多,防不胜防,你不在,他们就没办法得逞。我寧愿你还是暂时关在这里,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要见……」 53. 狭路再相逢 杉在电梯门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欧氏总部大楼一楼的电梯厅,地板和墙壁用的都是打磨光滑的花岗岩,每天都有人打扫,擦得乾乾净净还发亮,杉还能在墙壁地面上隐约看见自己的倒影。 电梯厅墙上的掛鐘标示出时间,早上十一点。不是正确的上班时间。杉并不是个能够恪遵朝九晚五原则的上班族,跟这栋大楼里绝大多数的员工都不一样,因此,目前,整个电梯厅只有他一个人。 然而杉站在电梯门前,眼望四部电梯当中离他最近的一部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又关,往上的箭头消失,却没有伸手去按。他下意识地伸手移动掛在左肩的黑色软背包,从背在肩后改成以左臂夹住。里面装的是他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素描簿和铅笔。手机在他夹克的内侧口袋,现在还在微微震动,提醒他早上十一点十五分的设计会议。 但杉还是没有移动脚步,也没有去按电梯,相反地,他将空着的右手按上夹克的外侧,隔着布料感受手机的震动。从今天清晨,它的震动就没有停过,每隔几分鐘就来一次,除了有几次是闹鐘之外,大多都是邮件或者line简讯进来的通知。公司内部交换的邮件副本都会给杉,九成他是不看的,可是今天收到的讯息,他无法直接删掉。 「……我知道没有益处。但是,我没办法不管。」 他的自言自语才刚说出口,四部电梯当中离他最远的一部就在下一秒抵达一楼,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有人从里面出来。 杉没有回头去看出来的人是谁,可是就算他连头都没转,依然无法阻止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咦,等一下,我好像看到熟人。」 这个声音,杉五年没有听见过,然而音质或者语气,乃至于音调,他都记得,从来没有自记忆中消褪过。对方的皮鞋发出「喀、喀」声响朝他接近,杉撇过视线,在半空中和他预料当中的人物的目光撞个正着。 「哦,果然是你,我的老同学。」 苏士嘉瞇起眼睛,嘴角只有一边上扬,剪得短短的黑发有几綹漂成了银色,垂在前额,与身上整套订製西装非常相衬,整个人显现出人生胜利组的气势,与只穿着黑色夹克、浅蓝色衬衫与灰蓝色单寧长裤,衣着打扮毫无「正式」可言的杉形成强烈的对比。 「好久不见,你从美国回来,怎不跟大家说?」 「……有必要吗?」 「怎么没有,大家揪团吃个饭呀。」 「那倒是没必要。」杉仍然没有转身,以转头向后的姿势对着苏士嘉:「再说,就算我什么也没讲,你不也早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我今天早上出门前才看到一篇发表在论坛上的文章,写的是今年春季的新设计。」杉无视于苏士嘉瞬间吊起双眉的反应,淡淡地继续:「我整篇看完,觉得写得还不错,很感谢他们报导我设计给亚莎小姐和亚莉小姐的『珍珠淑女』。」 「我没看。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这次换杉掛上微笑:「哦,是因为我看到旁边有我老同学正准备发表的最新作品,而且很令我惊讶的是,整体的设计感非常的像。」 苏士嘉的声音低了八度:「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变了不少。比方说,我看到你已经不把头发染成金色了。」 苏士嘉的表情瞬间扭曲,但立刻就控制住脾气,伸手拢起精心梳理的前发,再度掛上浅笑:「是我的新路线。在你看来如何,我们的高材生?」 「我不是专业的造型师,没办法给你评语,不过作为你的同学,我倒是觉得漂成银色还满适合你的,看起来远比我成熟得多。」 苏士嘉偏过头,细长的眼睛将杉从头打量到脚,从杉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右手,握着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副脾气就要发作的样子。理智告诉他说,现在是退场的时候了,他留在电梯厅里只是因为今天早上公司内部信件里寄来那篇捏造的文章,告诉他说他这位老同学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罢了。 离他最近的电梯还在等他,但被惹恼的苏士嘉显然更没有打算放他走,他朝杉的方向又迈近一步。 「你不要因为出了一次风头就太得意忘形!连正面看人都──」 他尖而高、充满愤怒的声音在中途被打断,一辆轿车停在门外,亚莉穿过玻璃旋转门走进电梯厅。 「哈囉,维杉。」 「午安,亚莉小姐。」 「你还知道该跟我说午安而不是早安。」亚莉伸手拍拍杉的肩膀,声音中含着爽朗的笑意,瞪着苏士嘉的眼睛却完全没有笑。「等电梯吗?」 「刚好来了。」 「运气不错。」亚莉伸手按电梯,门在她和杉面前打开。「抱歉没时间让你跟老同学叙旧,毕竟等一下要开会,要是迟到,我们铁定会被致达给打死。」 「说的对,他很可能会把我从会议室的窗户丢出去。」 杉跟在亚莉后面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之前还看见苏士嘉冷冰冰的表情。 54. 严重的指控 电梯门一关,亚莉立刻翻了一个白眼:「你干嘛啦,为什么要杵在楼下?你是故意想要跟他见面?」 「差不多。他就要办发表会了,在那之前一定会先开会顺一遍流程,因此我觉得在这里等应该会遇见他。」 「但是你就没必要亲自跟他见面啊!」 「也许吧?」杉微微苦笑:「可以当作我忍不下这口气。说作品抄袭,是对设计师最严重的侮辱。」 「不过我们也没有证据。」 「对,所以我也只能在楼下堵他,告诉他我晓得他干了什么事情。我也只能这样。」 亚莉叹了口气:「我懂你的意思。要是他真的抄袭……」 「那他就不配当设计师。」 「我们等一下就来讨论这件事。」 亚莉说的没错,十一楼最大间的会议室里确实已经准备好要讨论这个议题,杉和亚莉还不是最晚到的,所有会议室里的人都就定位后,亚莎才在达的护送下走进会议室,坐上主席的位置。 「好。」亚莎环视一下会议室里的每个位置,目光在杉的脸上多停顿了半秒:「我们开始吧。本来只是惯例的设计会议,但今天有个临时性的议题要讨论。大家都看到早上那篇报导了吧。」 秘书部的职员在会议室的萤幕上投影出文章,是八卦杂志的报导。报导引用论坛上的文章,写着「『白亚设计工作室』艺术总监苏士嘉最近将发表最新春季作品「双面淑女」,以一组性别风格、配色和装饰呈现方式都完美形成对比的作品,呈现女性同时具备强韧与柔美的概念。文章同时提到欧氏集团新设计品牌「o.alysia」的首件作品「珍珠淑女」,写着它的设计者蓝维杉与苏士嘉年龄相同、学歷背景也相似,既然作品理念很相近,推断是有参考「双面淑女」的风格。 会议室里充满私下交谈的嗡嗡声,亚莎挥挥手打断那些杂音,率先转向杉:「维杉,你是当事人,我想先听你的意见。」 杉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冷静而严肃:「站在我的职业立场,我不能接受。这是最高等级的侮辱。」 「好。」 坐在亚莎旁边的亚莉眉头皱得死紧,充分表现出不悦的情绪,只有声音仍然维持着压抑的平稳:「但我们没有证据。」 「设计图完成及发表的时间不能作为证据吗?总监完成那组『珍珠淑女』的时候,白亚的作品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要说参考,是白亚那边参考总监的作品才对吧,今天这种情形分明是做贼的喊抓贼呀!」 「喂、行销部的,写文章反击回去!」 「这不用你们说我们也会干,反正业配的预算编给我们就对了!」 「还有法务部的,这种事情你们放得过吗?」 「怎么可能,这是关乎公司信誉的问题。」 所有公司内部成员都在讨论,一时之间会议室里闹哄哄的,音量大到令杉感到头疼。他下意识地翻开一向放在手边的素描本,提起铅笔。没有明确地计画该画什么,只是纯粹地让笔在纸面上移动,製造出黑色的线条和轮廓。画图是唯一可以让他的脑袋维持清醒和冷静的办法。 等到他听见有人喊他而抬起头,才发现方才的一片闹哄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消失,会议室又恢復一片肃静,亚莎、亚莉还有达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抱歉,我刚刚完全没在听。什么问题吗?」 「……我从来没听过设计总监在设计会议上分心去做别的事情的。」亚莉半是无奈半是生气地耸耸肩:「那我重复一遍。你愿意提供『珍珠淑女』的设计图出来吗?」 「可以。」 达看了亚莎一眼,在她点头之后才开始发言:「那我们就决定这样做。行销部,对面在带风向,你们知道怎么做吧。」 行销部的主管也是女性,有张圆脸,经常梳着精緻的发型,杉最近才开始记住她的名字,也才知道她的脸看起来像大学生并不代表做事也像大学生。她接收到达的命令,轻快地回答了一句「ok」就转向杉:「设计总监,麻烦您把草图、完成图给我一份影本。」 杉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要得到您的许可,就是您在的时候,我们同仁会去您的办公室拍照跟录影。」 这稍微越过杉的容许范围,亚莎和亚莉一看到他反射性地沉下面色,立刻出面解释:「我们需要材料让行销部能够证实你所有的工作价值,也算是一种形象塑造。我们向你保证,李夏跟她的同仁不会去碰你还没有完成或者公开的任何作品。」 杉看看亚莎满脸恳求的模样,再看看对他点头的亚莉,最后是仍然板着一张脸的达,在沉默了足足十五秒之后让步了。 55. 复杂的思绪 以后的几天,杉被要求尽量拨时间进办公室,亚莎及亚莉允许他躲在办公室里,可以不参加公司里的会议,也同意让他尽量足不出户,唯一的条件就是行销部的李夏会带着她的一个部属,三不五时就带着摄影机过来杉的办公室。杉很快就认得李夏的部属,记住她的名字叫做陆天帆。陆天帆跟李夏一样,外表看来还很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不过杉几乎是立刻就认识清楚,陆天帆和李夏的处事经验天差地远,她完全就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 「总监!」 杉从电脑前转过头,正巧遇上陆天帆从办公室门那边探头进来,李夏跟在她后面。 「什么事?」 「您有空吗?」 「不能说有,但是你们要干什么?」 「之前跟您借的草稿图,我们帮您送回来了。」陆天帆说着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杉的面前,杉略略点头,但没有立刻打开文件夹。陆天帆的视线随着杉手的动作回到他的脸上,杉在她的表情中读到一点不安,跟她的声音相印证。 「另外还有……」 「还有?」 李夏代替陆天帆回了话:「如果您有几分鐘时间的话,就当作替我们充实一下业配,我们想要简短地访问您一下。」 「我?」 「当然是您。」 「为什么?」 「因为您是我们『o.alysia』的当家台柱。」 杉反射性地瞠目结舌:「我?怎么可能,亚莎小姐或亚莉小姐的重要性比我强得多。」 「她们当然也是眾所瞩目的人物,但那是因为她们是『欧氏的公主』。您则是我们这个品牌的形象,两者完全不同。」 她话中的「形象」二字,让杉想起当初亚莉在会议上说的「形象塑造」,也充分认识到在这时候拒绝李夏并不能算是明智的抉择。他看了一眼电脑角落的时鐘,很快把正在写的信发出去,将萤幕关掉,转向李夏和陆天帆:「好。如果你们想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 陆天帆立刻面露喜色,迅速拿出纸笔,杉让她们在会客的长沙发上坐下,一面庆幸他最近都没有在办公室里画图,不至于把草稿和废弃的稿件丢得满地都是。 「我们从最初的那件『珍珠淑女』开始吧。」李夏在椅子里探出上半身,以充满好奇心的语气开始发问:「总监,您当初是怎么產生『珍珠淑女』那个灵感的?」 「从模特儿身上来的。」杉稍微偏过头,表情稍稍缓和下来:「亚莎小姐是名媛,出席宴会对她而言是习以为常,但那也是女士们最容易比较彼此服装的场合,而她又年轻,光芒不能太超过,因此我想为她选一个能够在眾家华贵名牌当中一眼就能认出不同、但又不至于太过奢华或高调的风格。」 「也就是说,您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配的珠宝要是珍珠?」 「差不多。」 「我们听其他部门的人说,您拒绝使用公司内的管道配既定的珠宝。」 「是。」杉斟酌着语句,的指头轻轻敲打椅子的扶手:「我觉得用现成的东西,就算是品质很好的珍珠,也达不到我要的效果。后来的成品只有搭配小件的珠宝,效果有点失色,但也还算可以。」 李夏听到这里眉头略略上挑,陆天帆则认真记下杉的话。 「你们还有别的要问我吗?」 「有的。」李夏清了清喉咙:「我们很快就要推出新一季的作品了,我想请您谈一下新系列的理念。」 杉瞇起了眼睛。 「o.alysia」最新一季的作品,是最近一次杉有出席的设计会议上提出,经过亚莉和亚莎同意的一组作品。这次杉没有亲自动手剪裁製作,两三天前才看过製作途中的半成品,并做了一些调整,如果要问他的心声,他实在不怎么乐意在作品完成之前对外叙述作品的概念。 不过,达和亚莉和亚莎不厌其烦的再三叮嘱「行销组需要你提供他们新闻稿跟公关稿的素材」,及时在最后关头阻止他板起脸。他看看李夏和陆天帆期待的表情,目光短暂瞥向办公室角落里上锁的文件柜。 停顿数秒。 杉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了。 56. 所谓的共犯 「两位都知道,亚莎小姐和亚莉小姐创立品牌时希望追求的风格是什么吧。」 李夏和陆天帆都点头。 「这一季的流行风格是强调材质。建立在这个基本原则之上,再考虑到品牌的基本路线,以及极端气候的问题,因此我选择了适合长时间穿着的质料。每种质料必定有它的特性,我们这季选的材质属于较为硬挺的质地,因此剪裁也比较简单。你们在设计会议上看过的初稿,就是在这些考量下面设计出来的。它的重点在于强调穿着者的俐落感,不用太多累赘的东西。」 「用烹飪的概念来说,就像是强调食材本身的原味?」 「可以这样讲。」 陆天帆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的同时,杉拉过铅笔,从笔记本中撕下一张白纸,很快地画出一组简图。 「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这回也把配件的设计和数量做最大限度的简化,目的是让服饰去凸显穿着者的光彩。」 「那就是为什么您替这组作品命名为『自信』的理由?」 「可以说是。」 陆天帆做完了笔记,抬起头来又开口讲话:「总监,我们行销部在拍作品照片的时候,您经常都用公司里的同事当模特儿。」 「是。」 「我们不是有签约的经纪公司吗?怎么不请专业的经纪公司派呢?」 「如果那是要拿去走秀的,或者在时尚週发表的作品,我当然会这么做。」杉答话的时候,视线笔直盯着陆天帆:「可是我们『o.alysia』并不只是个专为名媛淑女服务的高档精品,我们的作品同时也是要让一般的都会女性穿着,那这样我当然不会只请专业的模特儿来当实验品。」 李夏和陆天帆听到「实验品」三字时不约而同地「噗」一声笑出来:「公司里的同事每个都很期待您下次会点到她们当模特儿,结果您竟说她们是实验品!」 「总比说是试纸好吧?」 「这话可不能让大家听到!」 李夏和陆天帆笑得前仰后合,足足花了一分半才止住笑声。先镇定下来的是李夏,她拍拍陆天帆的肩膀,示意要她收拾东西。后者捡拾纸笔的时候,她就先站起来,对杉说了谢谢。 「感谢总监接受访问。我们可是随时都需要总监。」 「做什么,提供爆料的题材?」 杉的答话又让两个女孩子爆笑了十五秒,最后被敲门的达打断,看到他满脸「吵死了,你们到底在干嘛」的表情,两个女孩子都有点不好意思,缩着肩膀向达道过歉就下楼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达看着她们走远,消失在视线范围外后,关上杉的门。 「你到底讲了什么话那么好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晓得吗,这种人就叫做冷面笑匠。」 杉耸耸肩:「你少取笑我了。」 「我没有在取笑你……」达说着突然又把门打开,往外面走廊扫了一眼,再把门关上。杉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眼望着达板起面孔,离开门边,在李夏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你照我说的做了?」 「嗯。」杉略略頷首:「我不需要说谎话,所以这并不是问题。」 「好。」达往椅背里靠:「我去看过製程了,进行得还不错。」 「是吗?我倒是很担心。」 「怎么说,配件还是剪裁不如你的想像?」 「不是我亲手做的东西我就没信心。」 达很明显地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双手一摊:「你知道吗,设计总监,请不要不信任公司的工匠。他们也是专业的。」 「我知道,他们的裁缝技艺是专业的。」杉微微一笑:「你就当我事必躬亲好了。」 「不是我当你这样,是你本来就这样!」 达这句话说完,沉默了几秒鐘,下一句话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觉得很抱歉。」 「什么意思?」 「我还得让你配合演戏。」 杉摇摇头:「没关係。你不是说过,我们是共犯?」 「你记得?」 「当然。」 那两个字,达只说过一次。在杉决定接受欧氏的邀约之前。那时候,杉还只是接到亚莉的邀约,立刻就收到匿名的威胁信。他从来就不觉得这件事,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不仅是为了这个现在还只有他一个人在承担的品牌,也不只是为了亚莉和亚莎的梦想。杉抬起视线,笔直对着达的目光。 「我没有忘记过。你说你想让亚莉小姐和亚莎小姐的事业成功,而我──我只想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达的反应完全出乎杉的意料之外。他很突兀地在椅子里探出上半身,抓住杉的手,拉他靠近,近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杉。」 他的呼吸在极近距离下吹拂杉的面颊,带着体温之外的热度。 「你说这种话的时候要小心,因为我可不是好惹的。」 「例如?」 达翻了个白眼:「你没听到我今天在主管会报上对人发飆。」 「还好不是我,毕竟我没去。」 达哼哼笑了两声,没有讲话。外面走廊上传来非常轻微的声响,很轻很轻的「喀、喀」声。杉和达同时大笑起来,将那个声音盖过去。数秒过后,外面恢復一片寂静,达才咧开嘴: 「我真正想说的是──你给我小心点。例如假如现在不是早上十点半在办公室的话,我就要把你的衬衫剥掉了。」 57. 要慎选时机 「o.alysia」刚成立的时候,时尚杂志的记者有来访问,回去之后写的报导里有一句评语,称为「跟同业比起来,这个年轻品牌充满干劲,办公室里经常瀰漫着跟时间与点子赛跑的紧张气氛」。 姑且不论这句评语究竟算不算得上贴切,或者哪里可能有语病,总之目前欧氏总部大楼里的十一及十二楼,确实闻得到紧张兮兮,几乎可说是剑拔弩张的味道,毕竟会议室里传出怒吼声这种事情可不是每天都有:「你们倒是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这究竟怎么搞的!」 「经理,我们……」 「不要跟我找藉口!」达充满火气的咆哮,隔着整条走廊都听得到:「我只要听实话!公司还没有正式对外发表本季的新作,设计图就先流出去了,这种天大的包,可不是说句『对不起』就可以蒙混过关的!是谁把设计图洩漏出去的,给我从实招来!」 十一楼大会议室里除了达以外,还有各部门的主管,每个都缩着肩膀,一副老鼠碰到猫的模样。达的额头上浮满青筋,目光从一张脸扫到另一张脸,目光彷彿要杀人一样锐利:「上次被人写抄袭的时候,设计总监不是就已经在所有人的面前说过了,他绝对不接受这种指控?然后没过几个星期又来一次?而且又是说他模仿白亚城的设计概念?一次是失误,两次就不是了吧!」 他说着将一本杂志往会议桌上重重一摔,发出响亮的「啪」一声,让所有人的表情都扭曲,彷彿那本杂志不是扔在桌面上而是迎面朝他们脸上挥过去一样。被他丢在桌面上的杂志翻开中间的一页,正好是用彩色的大字体写着「白亚城设计工作室,作品思维再创新高!同样是年轻新锐,欧氏老是慢人家一步?!」这样的耸动标题,配上一张苏士嘉穿着深蓝色笔挺西装外套、面露自信微笑的照片。 会议室里已经够吵了,却还是掩盖不住十一楼接待处那边传来的动静,先是电梯开门的叮咚声,接着是接待小姐慌慌张张的「等一下!请您先在这里稍候」以及有人说着「没必要,我可以自由通行」,接着「真的不行,请等我们通报一声」之类乱哄哄的对话,杉将全副注意力转向隔着至少两道墙壁而听不清楚的吵闹内容,达和眾主管显然也都注意到了。 排开这一切嘈杂的是亚莎,她的脚步声轻轻巧巧从通往十二楼的螺旋梯上走下来,经过大会议室,笔直走向通往接待区的玻璃门。大会议室在她的脚步走过门外之后就安静下来,连同杉在内,很仔细地听到亚莎充满礼貌的声音:「苏阿姨,早安。」 「哦,是亚莎。」 「阿姨要来怎没通知我一声呢?这样也省得您在外面等。」 「我是今天早上临时决定要来的,来不及打电话囉。」 「那还好我今天早上在公司呢。姐姐出去了,只剩下我。」 「那我真是太幸运了。我今天有事想跟你讨论,我相信你一定能留点时间给你的苏阿姨吧?」 「这可能有点困难,我们的主管正在会议中呢。」 彷彿要证明她的话一般,达打开大会议室的门站到走廊上,让来客看到他。杉猜想他这个举动一定有收到效果,因为外头多传来了一句话:「我看到你的护花使者了,哎呀,真不好意思,但是,亚莎,阿姨我还是要跟你谈事情,会议只好麻烦你暂停囉。」 亚莎思索了大约十秒后,轻快地点点头,领着来客走向会客室。她经过达身边时,轻声说了句「致达,麻烦你也一起来」。 「好。」 「不用了吧,你才是决定的人不是吗?」 亚莎微笑着摇摇头:「不,阿姨。我不会一个人独断做全部的决定。」 客人似乎还有意见,但亚莎与达毫不让步。会客室的门一关上,她立刻开口说话:「亚莎,你知道,刚开始经营一个品牌是真的很辛苦。我就一直说,我觉得你很有勇气。」 「谢谢。」 「不过,有勇气之外,还应该需要好的支持,你已经有一批优秀的团队了,我觉得你应该有一个更好的设计总监。」 亚莎仍然掛着礼貌性的微笑:「我们的设计总监已经是最优秀的。」 「我不这么认为。跟一个实力和操守有问题的人相比,优秀的独立创作者不是应该更适合你的品牌吗?」 「我们现在的设计总监是我和姐姐、还有致达三个人亲自面试,并且三人一致同意必须聘请的优秀设计者。」 达插嘴了:「他的实力跟操守绝无问题。苏夫人,你不用替我们操心。」 「但是……」 亚莎站起身:「阿姨,谢谢你特别跑来关心,不过我们真的还有会议,没办法招待你太久。」 「我猜你们是在讨论早上那篇报导吧,说真的──」 「我们确实是在处理那件事情。但是,那跟我们的设计总监无关。」 达在亚莎的授意下站起来,打开会客室的门,向苏夫人略嫌夸张地一躬身。苏夫人看到亚莎也站起来,很明显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我今天不打扰你们了。我改天再来。」 她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甚至不等亚莎和达送客。达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电梯门后面,才对亚莎低声说话:「看起来到目前为只还算顺利。」 亚莎睁大眼睛:「是吗?」 「我认为是。她会这么急地跑来,就表示她认为目前是最好的时机。她希望在她姪子新作品发表的时候多加一条新闻。」 「我们会给她新闻的。」 达点点头:「会。而且是很大的一条。你不用担心,杉会帮我们的。」 他想到他的共犯者,目前正安静地坐镇在楼上他的碉堡当中,而且正在准备接下来要使用的武器。 58. 自信的陷阱 「只是认真工作是没有用的。」 大约在「珍珠淑女」造成轰动之后一个星期,达拜访杉的住处,坐在杉的沙发上,以认真的表情提案「我们必须演一场戏」。 「一场戏?」 「你的作品很成功。」达的目光短暂落在摊开在桌面上的媒体报导,数秒后,又转回杉身上:「对我和亚莎来说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很显然对我们的敌人而言不是。你看你收到多少匿名信?」 杉无法反驳,他的信箱里大约每隔几天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不带任何人身攻击的文字,但每个字当中都透出寒意。 「你一向都知道的,我们的敌人很愚蠢,技术跟脑袋不太高超,但很知道做骯脏的事情。我们当然应该认真工作,可是只是让你『创造出更好的作品』,这样是没有用的。我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相信『含泪播种者必欢笑收割』那种话了。」 达往椅背上一靠,双眼直视着杉,那个表情令人不寒而慄。 「为了保护亚莎的品牌,我们必须耍点小手段,至少应该要知道怎么应对敌人。」 「所以呢?你所谓的演戏是指什么?」 「我已经大概知道内贼在哪里了,但目前还不打算把他们揪出来。我没有确切的证据。」达的嘴角往上挑起:「但是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是你,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忙,设计总监。我要你设计一个陷阱。」 杉耸耸肩:「若是画捕鼠笼或者兽夹之类的,我还有自信。」 「可惜不是那么小规模的玩意。」达咧开嘴:「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做什么。而且当然是你最擅长的事情,毕竟新一季作品的发表时间就快到了。」 不管欧氏总部大楼再怎么金碧辉煌,一般办公室在隔音方面总还是有点再加强的空间,十一楼发生的事情,在十二楼造成了一点点细微的噪音。 不过,十一楼的小小骚动对杉并不是问题。 杉专心把自己关在十二楼的办公室里,锁上门、拉下百叶窗,在工作桌上摊开纸样。他的目光偶然间瞥向放在一边的文件柜,嘴角不自然地痉挛,不为别的,今天一大早──在早晨的骚动发生的五分鐘以前──他进了办公室,发现原本锁在柜子里的图稿不翼而飞。柜子的锁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跡,显然是有人拿了钥匙把它打开,过程中没有惊动其他人。 而且杉可能发现得还算晚了,因为就在杉注意到设计图稿失踪的几乎同个时间,行销组收到最新八卦杂志的报导。杉没办法判断设计图稿究竟什么时候失踪的,毕竟他进办公室的时间非常不固定,在今天之前,至少有连续三天的时间都让这座小小的碉堡唱空城计。亚莎说行销组的人到处在找他,发邮件说拜託设计总监抽空进个办公室,杉连理都不理。 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偷偷溜进设计总监室,就连亚莎、亚莉和达都不能排除。 「我很抱歉,要让你陪我演这场戏。」 「毕竟我们是『共犯』。」 他将纸样翻个面,打开放在手边的平板电脑,调出「自信」的设计稿电子档,再抄起触控笔,开始修正。 ──「自信」。 「您为什么替这组作品命名为『自信』呢?」 「因为我们的品牌是设计给都会女性的。我们的目的是要让穿着的人自然散发光彩。」 数星期前李夏和陆天帆在这间办公室里所提出的问题,以及当时的答案,杉都记得很清楚,不过,正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也才知道有些话他并没有透露给李夏和陆天帆知道。 「『自信』是一个很抽象的词汇。」杉对着调整中的作品喃喃自语:「她不是『珍珠淑女』,没有明确的定义和形象,那只是一种感觉。每一种人都可以很有自信,根本不需要衣装衬托,因此在这种时候,衣装设计就会变得没有意义。」 他想起亚莎,在「公主」的头衔之下,身边有人守护,但表情当中总是有一点点不安。 亚莉则完全相反,她非常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非常忠实地去执行自己的工作,论自信,可能也是他见过的女性当中数一数二。 以及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曾穿着太紧的衣装站在舞台上,意识到自己不受周遭的人欢迎,却还是昂首挺胸追逐梦想的模样。 「……不行。」 杉紧紧闭上眼睛,短暂一秒,甩甩头,把思绪拋开。他是达的共犯者,现在他在这间小小的碉堡里面所製作的东西,是为了反击敌人的武器和陷阱,而不是「o.alysia」真正要走出的下一步。「自信」的设计图稿当然是刻意锁在文件柜里要让人偷走的。身为一位设计者,杉承认自己无法完全不在意「作品就是做来被盗用」这件事情,然而,他也不得不同意达的提案。 现在到了差不多该收割的时候了。 电脑萤幕的右下角跳出一个讯息视窗,表示有新的信进来。信箱里有两封信,一封是欧文写来的全英文信函,写着「蓝,你该回来一趟了吧,你家空太久了,我跟芭芭拉有点寂寞。下星期我们在纽约见,记得选家好吃的台菜」。 「没办法,欧文。」杉微笑着写下回信:「我虽然不是米其林等级的美食家,但在我看来,纽约很少能找到比本地更好的台菜」。 他按下送出后才打开另外一封,信的内容很有礼貌。 「何必为自己找麻烦呢?您本来就不需要接受这些无谓的骚扰。现在辞退还来得及。诚心地建议您,不要跟人淌这滩混水。」 这封信,杉没有回信。 他把信读完,摇摇头,就塞进信箱里设定好的资料夹,跟数十封其他的信放在一起。 59. 在高窗之下 「白亚城」的新作发表会,选在市中心五星级的饭店中庭,准时下午两点开始。会场从租场地开始就已经处处显出精心布置的味道,圆形的场地周围设置大量的花坛,营造出花园宴会的气氛,天气也非常配合地是大晴天,眩目的阳光从中庭正上方的天窗落下,照亮整个会场,原先安排好的环境灯光变成只是陪衬。中央舞台设置成t字形的伸展台,周围就是贵宾席和媒体区。媒体席是铺着洁白桌巾的小圆桌,细心地每一张桌子都放上了水,上面还都印着白亚城的主视觉设计。舞台正面的背板上印着赞助商的logo,其中包括数个欧氏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包含珠宝、精品、香氛。摄影机早就已经抢好面对舞台的最佳位置。 亚莎在达的护卫之下走进会场的时候,人群当中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些早到的媒体记者像是飞蛾扑火一般地向亚莎直奔过去。 「欧亚莎小姐!您今天也来了!」 「今天的发表会也有不少欧氏的品牌赞助,请问这是不是表示您有意愿和白亚城合作?」 「您有意愿延揽白亚城的主设计师进您的麾下吗?」 「据说双方已经在洽谈了?」 亚莎面带微笑,头抬得高高的,让每一架围着她的相机拍到她最漂亮的角度;守在她身边的达则挥手挡开朝她凑近的麦克风。 「各位媒体朋友请不要急着发问。」他的语调很有礼貌:「我们暂时不回答任何问题,毕竟今天我们不是这里的主角。」 有几个人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也有人继续揪着亚莎的袖子希望她多说几句,亚莎礼貌地抽回衣袖,挽着达的手臂,走到为她安排好的贵宾席坐下。 亚莎坐定之后,利用和附近的其他受邀来宾点头微笑寒暄的空档,很快地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 「我叔叔姑姑的东西几乎都在上面。」 达知道她指的是印着赞助商的背板。 「这不是眾所皆知的事实?而且苏夫人也有来找你。」 「是啊,还趁姐姐出国的时候来。」 「算定你比较好讲话。」 亚莎抿嘴一笑:「有致达在,我就没那么好讲话了。」 达挑了下眉,耸耸肩。 他们的交谈并没持续很久,因为不死心的媒体记者又凑了过来,是个肤色微黑、留着小平头、看来大约三十左右的男人。 「欧小姐,我是『名女人』杂志的资深撰稿陆天赫。不晓得方不方便让我短暂採访您?」 抢在亚莎之前,达先回答了:「不方便。」 陆天赫瞟了达一眼,不去理他,继续对着亚莎说话:「在发表会开始之前就好了。」 亚莎看了达一眼,得到一个皱眉回应,却还是很客套地回答:「我今天不是主角,不方便接受採访,不过利用开场前的这几分鐘,您如果有问题,就在这里直接问。」 「那我很快地打扰您一下。请问您创立自有品牌的目标是?」 「从集团的羽翼底下分出来独立成长,是家父对我和我姐姐的期待,也是我们姐妹二人的梦想。若说我有什么目标,就是把『o.alysia』培养出不输给『欧氏』的名声。」 「因此您才选择年轻的设计师吗?」 「是的。」亚莎装作没有看到对方眼里闪烁的光芒,继续以稳定的声调回答问题:「如果我去请已经很有名声的前辈设计师,那我们『o.alysia』就会被资深老师的光环给盖过去,反而会看不见未来,因此我和我姐姐决定我们的团队必须年轻些,以便我们双方都会有很多成长跟发光发热的空间。公司成立时别的媒体来看过我们的办公室,团队成员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二岁,现在的设计总监也只有二十七,这就是我们的坚持。」 「那接着就要请教您了,您没有想过您的设计总监,作品可能是『参考』别人的吗?」 亚莎和达的表情同时一沉。陆天赫立刻换上比较圆滑的口吻:「我无意冒犯,但是早在今天的发表会之前,业界就已经传出过,您的设计总监决定的新一季作品的方向,和白亚城今天要发表的路线一模一样。」 达的声音像是含着冰块:「你是记者,你不应该相信没有根据的传闻,更不应该拿谣言来当作攻击的手段。」 陆天赫冷淡地回答:「恕我直言,但是查证正是记者的工作。更何况我是有证据的。」 「是吗?什么证据?」 「这我就不能说了,保护消息来源。」陆天赫再度将目标转向亚莎:「所以,欧小姐,您真的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我当然有,我和我姐姐是很慎重的。」亚莎微微一笑:「正因为我们很慎重,所以我可以很篤定的说,我为『o.alysia』选的人,绝对是最适合的人选。我今天是因为收到邀请函,所以就来看发表会。跟这场子上其他的人一样。」 陆天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音乐声和「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们的发表会即将开始,请各位来宾先行入座,媒体朋友请就定位」的广播让他不得不从亚莎旁边退开,踱回媒体区的其中一张圆桌边去。 60. 挑战书飞来 达看了一下腕錶:「还有两分鐘。」 亚莎仰起头:「另外一边呢?」 「你别忘了,那边跟这里有十二小时时差,现在是半夜呢。不过那边的新闻稿也快发了,应该会很准时。」 他们的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并未被别人听到,站上舞台的现场主持人以专业的兴奋语气说着「让各位久等了!曾替国内偶像剧设计服装的新秀苏士嘉先生,今天即将在这里发表他的最新一季作品!」 苏士嘉就站在另一侧的台前。他一身的黑西装,显得格外容光焕发。 「我在这里很荣幸地,向各位介绍我的作品。」 他的声音宏亮,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圆形场地:「这一组作品称为『抬头挺胸』,主轴是强调女性的自信心。」 「您为什么将作品命名为『抬头挺胸』呢?」 「因为现在的都会女性在家庭和事业当中两头烧,面临各式各样的挫折,而一套简单、舒适、又好看的衣服可以鼓舞她们的自信心。」 「原来如此,您赋予作品的意涵还真是有深度!这组作品的特色是什么呢?」 「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剪裁,这次的作品主要强调穿着者的身形曲线,因此不使用多馀的装饰设计,不特别遮掩,完全呈现穿着者的真实样貌。」 台下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媒体和评论人对这番介绍在交头接耳。苏士嘉一面讲述自己的作品,一面环视整个会场,每次看到亚莎,目光总是会多停几秒鐘。模特儿开始从后台一个一个走出来,现场镁光灯闪个不停。 台下的达和亚莎互望一眼。 「他把饵吃下去了。」 「还整个吞掉。」达不屑地耸耸肩:「跟我们想的一样。」 「是跟你想的一样。」亚莎眨眨眼,似乎觉得达的反应很有趣:「明明维杉开始做这一批设计时,他已经在准备发表会了,竟然还是硬生生地要抢维杉的设计。我跟姐姐都以为他暂时不会採取行动,只有你猜中他的想法。」 「我根本不需要猜。杉为你特别做的那套衣服造成异军突起的高评价,他当然要赶快採取行动把杉拉下来,不能等杉提出新一批作品。你看,他一面对媒体放话,然后从我们这里把杉的图稿偷走,用他的图稿去调整自己的作品,再拿来发表,而杉因为手边没有设计图的原稿,就算被反咬抄袭也没办法反驳……好一个如意算盘。」 「我觉得很有趣。」亚莎压低声音:「虽然原图是维杉亲手画的,可是他说这根本是一个笑话。」 「他是作者,他当然最懂得这有多讽刺。」达咧开嘴:「你想想看,『不遮掩』的意思就是这套作品的剪裁不会帮你修饰或者盖住你不满意的地方,例如不太会显瘦,或者不会用蝴蝶袖去反衬出手臂的纤细。我们的客群可不是纸片人等级的模特儿,谁会穿这种不一定会让自己变好看的衣服?」 亚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真的呢!然后他还傻傻的都抄过来!」 「所以我说我们这位对手,脑袋、技术跟眼光不怎么样,只有做骯脏事情是一把罩。」 模特儿走完一轮之后,接着是媒体访问,最初几分鐘的话题都围绕在作品本身,包含实际的上市日期,设计理念,以及接下来「白亚城」所接的其他设计合作案。 回答完几个问题之后,接着拿到麦克风的是陆天赫。他站起来开口讲话之前,朝亚莎和达的方向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刚才的话题中有讨论到合作。我们看到今天『欧氏的长公主』也是座上宾。相信我每个同行都很在意,您跟欧氏是不是已经谈好要合作了?」 苏士嘉带着充满自信的微笑回答道「这个问题,我目前还不能回答。我觉得暂时还需要保密」。 「是碍着现在设计总监的位置还没到手的关係?」 「这个问题我目前真的不好回答。」 「那我这样问好了,您有信心获得设计总监的位置吗?」 「这应该不是问我,而是要公主点头才可以吧?」 苏士嘉的答案一说出口,现场立刻有不只一双眼睛跟不只一台摄影机朝着亚莎的方向转过来。 ──挑战书来了。轮到你了。 达无声的提醒是亚莎准备上战场的信号。「欧氏的长公主」在座椅上调整姿势,挺直背脊,摆出适合被称为「公主」的架式,一样让摄影机捕捉她最漂亮的表情。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抖颤,毕竟她已经为了接下来要说的台词,私底下跟达演练过无数次了。 「我和我姐姐为了『o.alysia』选择的设计总监,是完全可以符合我们标准的人才。他为我们设计的最新作品,已经在数小时前,在半个地球之外发表了。请大家看过之后,替我们评断一下。」 61. 回溯几小时 「蓝,谈一下你的作品。」 儘管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欧文也完全没有要打瞌睡的样子,手里拿着啤酒的酒杯,饶富兴味地把上半身往前倾:「事前完全没放任何消息,连受邀参加纽约时装週的事情都没跟任何人说,你也未免太秘密主义!」 坐在他对面的杉耸耸肩,举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气泡柠檬水,假装没看见对面欧文的白眼。亚莉坐在他旁边,开着手机飞快地在打字,偶尔抓起眼前的杯子喝一口她的酒。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呢,一向喜欢给人惊喜。」 芭芭拉忍不住哈哈大笑,欧文露出明显的鄙夷表情:「胡扯!你的作品拿『惊艳』二字来形容我还可以承认,但我这辈子就没看过你搞什么惊喜派对之类的玩意,你不是那种咖。老实招来!」 「那我这样说呢?能受邀出席纽约时装週实在太光荣了,当然要把作品搬来?」 「放屁,你用的是问句,当我听不出来吗?」欧文又灌了一口啤酒,装模作样地摇摇手指:「休想敷衍我!快说!」 杉在回答之前,先看了亚莉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才慢吞吞地开口:「我不是秘密主义,而是,我有非保密到家不可的理由。」 「什么意思?」 「你记得你帮我做的珍珠饰品被扣住的事情?」 「记得。那不是职员不小心忘记?」 「不是。」亚莉坐在旁边,她刚吞下一口琴酒调通寧水,正把杯子放回桌上。「我们的职员当中存在内贼,故意『忘记』报关,让珠宝在海关被拦下来。」 「听起来好像影集。」 「讲那样是有点夸张,但真的发生了。」亚莉又喝一口酒:「我们的竞争对手今天要发表新作品,然后他们从上个月就开始搞小动作,从我们的办公室里偷走设计稿,用在自己的作品上,然后反过来对媒体放话,暗示维杉的作品是抄袭他们的。」 「哇喔。」欧文吹了一声口哨:「这么老式的把戏现在竟然还有人在用?」 「信不信由你,但老式的把戏还是一样有效。」 「所以那就是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把作品搬到纽约时装週来发表的缘故?」 杉点点头。「对。就像刚刚跟你说的,我别无选择。」 「我们请他做了两组作品,其中一组留在办公室里让敌人偷去用,另外一组带来这里发表。当然啦,有一件事维杉说得对,要是能受邀参加纽约时装週,新作品当然是在这里发表,谁还回去自己搞发表会?」 纽约时装週的秀一结束,媒体就发了不少稿件,当中也包括「o.alysia」的最新一季作品。网路新闻先出来,照片是摄影师在秀场现拍的,是一整套四组,都是没有多馀矫饰、简洁中带着优雅的剪裁和线条,用的却是非常强烈的色调,红、蓝、黄、绿、白与黑的大片色块以拼接的方式交错调和,在新一季作品的列表当中非常抢眼。 新闻稿则是亚莉亲手写的,没有经过公关部门,甚至没有在公司内部邮件内出现过。 「这一组作品称为『原色』。」媒体引用亚莉的稿子,以平实的笔法介绍:「我们的客群是亚洲女性,特徵是有自己的想法,却比较压抑、不太积极将自己的意见表露出来。我们希望藉由强烈的色彩,象徵女性从内而外坚强而独特的个性,为她们『真正的自我』发声。」 这组作品即使是在冠盖云集的纽约时装週,也是相当抢眼的一组作品,搭配设计者,也就是杉的照片,佔着各大时尚网站首页最明显的位置。亚莉看看腕錶,打个呵欠:「我该回饭店了。等一下一定还有得忙。」 欧文有些讶异:「都几点了,还要工作?」 亚莉苦笑一下:「我们的战场才正要开始。」 杉默默地跟着站起来,付了酒钱,叫来计程车,送亚莉回她下榻的饭店。计程车在深夜的大都会街头行驶当中,亚莉靠着车窗,望着外面几乎全黑的街道:「不晓得亚莎跟致达那边顺不顺利。」 「我不是很担心。」 「是吗?当初听到这个提案的时候,我可看你摆了好几天的臭脸。」 杉略略苦笑:「抱歉。」 「我不是在责怪你。」亚莉举起一隻手:「毕竟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你只是被我们捲进去。其实你还是可以抽身,不用再管我们,这次时装週我看还有好几个老师对你的作品颇有兴趣,你不妨考虑一下?」 「谢谢你,亚莉小姐。」杉摇摇头:「不过我不会离开。我才是把你们捲进不相干事情的罪魁祸首,在这时候抽身太不负责。」 亚莉揉揉眼睛、皱起眉头:「……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暂时不会抽身,起码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才刚起步,实在没办法想像要是失去你这么优秀的设计总监要怎么办。」 「这我倒是持相反意见,可以担任设计总监的人多的是。」 「我绝对不会这样说。」亚莉又打了一个呵欠,计程车正好在饭店的门口停下来。亚莉向杉道了谢,正准备要去扭车门门把,包包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是她的手机。 亚莉立刻收敛起半漂着睡意的表情,换上一张充满警觉心的脸,从皮包里掏出手机,打开萤幕看了一眼,眉毛跟着上扬。 杉压低声音询问:「来了?」 「来了。亚莎那边开始了。」 62. 猎物进陷阱 「我很抱歉,没有在国内办发表会,没有机会让各位媒体朋友第一眼先睹为快,因为我没那个能力把所有的人都带过整个太平洋。」 亚莎从座位上站起来,让所有的摄影机把镜头对准她。达也跟着站起身,很短暂地从后面紧紧握了亚莎的手一下。亚莎略作停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会因紧张而发抖,甚至还可以露出俏皮的笑容:「我和我姐姐旗下的最新作品名叫『原色』。他和我们的设计总监一起,受邀在纽约时装週上发表。我现在跟大家说话,不过其实,我们的行销部已经在几分鐘之前,将新闻稿送到各位的信箱。这是我们『o.alysia』设计总监的真本事,我敢保证凭大家的专业眼光,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是谁在抄袭。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她说完还戏剧性地向苏士嘉和现场的媒体略略欠身,接着就挽起达的臂膀,以女王般的姿态走出会场。有几个记者反应比较快,急匆匆地要跟上来,但最后只有陆天赫成功拔得头筹,在豪华的入口大厅里追上亚莎和达。 「欧小姐!」 亚莎的座车还没有来,陆天赫一口气衝上前,挡在亚莎和门的中间。 「您是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亚莎微笑着回答:「你稍早问我说,传闻我们新一季的作品路线和白亚城相似,我现在要回答你说完全没有这回事,我们的作品是我的设计总监把自己关起来日夜工作、完全凭自己的头脑跟技术画出来的,连试作品都是他亲手剪裁缝製,是耗费他无数时间和心血的结晶。我要再说一次,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知道『原色』绝对没有『参考』其他任何人的设计。」 「您真的这么确定?我有证据可以──」 达冷冰冰地打断陆天赫的追击:「我倒是很想知道,你那份自信是哪来的?」 陆天赫扬起眉:「抱歉,但我不能透露消息来源。」 达朝陆天赫逼近一步:「我不是问你消息来源。你说你有证据,我问你那份自信哪来的,就这样,你也答不出来?」 「我当然不会回答你!但我看过『自信』的图稿,跟白亚城的作品明明就像得可以重叠──」 他讲一半突然住了口,反射性地按住嘴,下意识地倒退一步。达立刻探出上半身,语气变得更加尖锐:「我只问你自信哪来的,从头到尾都没说过是图稿,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自信』是图稿的名字?」 「……」 达的语气变得严厉:「你凭什么拿杉的设计图稿?」 「我、我是……消费者有权利……」 「你少跟我扯什么『知的权利』,搞清楚你跑的是哪一条线!杉的设计图稿是我们的商业机密!要不要发表、或怎么发表,是我们说了算,它可不是什么你可以随便挖掘的东西!说!你怎么拿到的!」 陆天赫嘴闭得紧紧的,目光四处游移,如果不是亚莎的座车正巧在这时候开来停在门外,也许他很可能会在这个瞬间夺门而出。车门开了,出来的是李夏和陆天帆,后者一看到门内的景象,吓得直往后缩。 达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你说保护消息来源,我还真佩服你啊!让天帆从杉的办公室里偷走他的设计图稿再卖给苏士嘉,这就是你的基本流程?」 率先反应的是门外的陆天帆,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达的视线穿过玻璃门,笔直盯在陆天帆身上。 「我们早就知道天帆趁维杉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溜进去。」亚莎背脊挺得笔直,声音一派风平浪静:「我们刻意安排让她访谈,让她有机会进维杉的办公室,维杉还刻意让她知道图稿放在哪里。可是我们其实不希望这个陷阱真的用上,毕竟我实在不想相信天帆会做把稿子偷出去卖给别人这种事情。」 陆天帆站在原地,头上被午后的阳光照射,却浑身上下抖个不停,眼泪一串串往下掉。陆天赫看看她,又转头看了达一眼,停顿大概五秒之后,像是放弃了一般缩起肩膀,看来意外地垂头丧气。 「不要怪她!天帆──我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我只是,受雇于人而已。」 63. 大声说出来 儘管陆天赫这句话来得突然,在场竟没有一个人有惊愕或者讶异的反应,李夏看看仍在啜泣的陆天帆,再看看达和亚莎,一个字都没说;亚莎看起来就像个正在听做错事的僕从啜泣道歉的女主人一般,最后慢条斯理开口的仍是达,他双手抱在胸前,以彷彿能将人刺穿的语气开口说话:「很遗憾,我们都不觉得奇怪。我们早就知道了。」 「你们──」 「你只要说是谁僱你的就行──虽然答案我们也知道。」 「连那个也──」 「你真的以为不会被发现?」达的薄唇抿成了一直线:「你和你的妹妹做的事情,我们全部都晓得。包括你妹妹利用行销组成员的身分,偷偷溜进我们设计总监的办公室,从他的文件柜里偷走稿子。你拿到我们的设计稿之后,再转交给苏士嘉──流程就这么简单。你真的以为这种小孩子耍把戏般的阴谋,我们看不出来?」 陆天赫无法正对达的瞪视,转开视线。亚莎第一次开了口:「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杂志的资深撰稿,在媒体这一行也不是菜鸟,应该晓得作假报导对记者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你还是做了。为什么?」 陆天赫扭过头望着亚莎,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鐘,接着换上一张充满恶意的表情。 「欧氏的『公主』大概不会懂吧,一辈子都不会懂。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备受宠爱,也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第一份工作就是当老闆。我们大部分人──这世界上九成九九的人──所受到的待遇都是不公平的。我是资深撰稿,那又怎样?我很努力跑线,那又怎样?拿不到独家照样会被我的老闆扫地出门。你要搞清楚!努力付出可不一定会有实质的回报,想要往上爬,就是得把别人踩在脚下!」 「哥哥!」陆天帆跑上前来,一张脸胀得通红:「哥哥!不要说了!」 「天帆,你也是,你太年轻了,太理想了,这些事你不懂!」 「哥哥!」 亚莎显得有点困惑,视线往身边的达飘过去,看到他的表情扭曲,直觉地感到陆天赫这番话一定触到达的逆鳞。果不其然,达接着开口的时候,声音里的温度一下子下降了十度:「真好笑,什么叫做不会懂?你真是个猪脑袋!你看看那个人──」 他说着突然转身,右臂一挥,指向他们身后远处的穿堂,苏士嘉正跟几个发表会上的座上宾一道走过来。他们原本谈得很开心,一看到达、亚莎,还有陆天赫和陆天帆,通通闭上嘴巴停在原地。 「你有什么资格批评亚莎?你自己也不过是被利用罢了!那个人想要亚莎的设计总监的位置,然后利用你来对付我们,我今天要是不当着他的面揭穿,他明天就会把你给切掉,说你的报导完全是空穴来风!你说对不对?」 他提高声音,下半句话是对着苏士嘉说的:「你跟这个记者达成协议,你雇用他从我们这里偷走稿子,然后让他用你的意见写出独家报导,对不对?」 苏士嘉的脸一下子变红,过了几秒又回復成原本的样子,皱起眉头回答:「没这回事,我根本没必要这么做,毕竟蓝维杉从以前──」 「就比你强百倍以上!」达冷冷地抢白:「不然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你受邀去参加纽约时装週?」 「他住在美国五年,人脉比我广得多,谁知道靠什么关係?」 「你要这样说也随你,但是你怎么解释,他废掉的稿子你捡去当成珍宝一样的抄?」 「我才没有!」 「放屁,要不要我现在打越洋电话给他?我相信对于你今天发表的那套作品,他可以说的比你更多也更精彩,连质地跟剪裁的选择原则都讲得出来!还有,我很怀疑,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他为什么废掉这组作品不用?」 「这能成为什么证据?」 达冷笑一声:「现在跟我谈证据?你敢拿设计稿出来,让大家鑑定看看上面的註解是谁的笔跡吗?」 「电子稿才没有笔跡!」 「电子稿?哎呀我忘了,跟我们思想观念过时还在坚持纸笔的设计总监相比,苏大设计师真是先进,都用电脑画了,也不去管扫瞄档或剪下贴上复製档案的容易度?还完全不用担心狡诈的对手会骇进电脑?还是你想说你不找人骇我们的就算是很客气了?」 被达一番抢白,苏士嘉的表情更难看了。达抬了一下下顎:「你自己去看,『elly』网路前一期的电子报刊出我们设计总监的专访,他早早就讲过他这次的风格是走简单俐落,不加其他累赘的东西。然后我们今天在发表会的会场上听到完全一模一样的介绍。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跟我们的设计总监心有灵犀?就我所知,他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标准宅男,懒得管事到连个人的社群网站帐号都没有,还是你们私底下写电子邮件交换日记讨论作品路线?」 陆天帆听到达的话时带着惊愕的表情抬起头,达完全不理她,眼睛还是向着苏士嘉:「所以呢?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谁抄谁?」 先出现反应的不是苏士嘉而是他附近的那一圈宾客,低沉的嗡嗡声从对面飘过来,其他的媒体记者也跟出来,围着达、亚莎和苏士嘉形成一个圆圈,镁光灯跟快门的声音充斥整个大厅,却还是压不过达的宣言: 「在那个发表会会场我跟亚莎是给你面子才不吭声,但我可是要告诉你,我们的设计总监非常明确地说过:抄袭的人不配当设计师!」 64. 深夜中诱拐 「所以,这边算是暂时解决了?」 「差不多。短时间内那傢伙应该没办法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你说短时间。」 「我也很想说我们这次已经彻底把他打趴在地上,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蟑螂就是打不死,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证他不会想办法捲土重来。」 「致达,你的用词未免太直接。」 「抱歉,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杉往后靠在椅背上,视野的角落掠过高速公路上来往的车灯,耳边听着对话来去,眼皮不听话地往下掉。 他和亚莉步出机场的入境大厅时,等在外面的不是公司派的司机也不是亚莉和亚莎的司机而是达。他开着自己的车,让杉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席,亚莉坐在后座,亚莉的皮箱和杉的软背包都塞在行李厢里。基于女士优先的原则,达说先送亚莉回家,杉也不表示反对。他靠着椅背让身体调整时差的时候,亚莉和达的对话就从耳畔流过,像车内放的背景音乐。 「时装週那里呢?」 「很顺利,我基本上没做什么事情,几乎都是维杉一个人在打点。」 「酒会跟招待那种东西总有吧?」 「有,那个我都有去参加。维杉反而躲远远的。」 「你看吧,我就说他绝对不会出现在那种场合。」 「这不是他的问题,毕竟那是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交谈的时机,不是他的场子。」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有时候会希望他多点社交,要是他会的话,这次就更容易带风向了。」 「你少事后诸葛。维杉习惯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不就是你最乐见的?」 「咦,被发现了?」 「你有隐藏过吗?」 这一番轻快的言语交锋还没完全结束,达就已经将车开进亚莉和亚莎位于市郊的豪宅大楼前院。把亚莉送走之后,车继续在夜晚的市区内移动,达的谈话对象变成了杉。 「我听说了。」 杉勉强撑起眼皮:「听说了?听说什么?」 「你在纽约的大活跃。」 「我什么都没做……」 「刚刚亚莉也这样讲。好歹也算是出差,你们两个当中总有一个人有做事吧!」 「有在做事的是亚莉小姐,不是我。」杉抬起手臂揉揉眼睛:「跟买家商谈实在不是我的专长。」 达哈哈笑了起来:「这我倒是挺同意你。其他的呢?」 「其他的?你指的是?」 「你的作品。」 「就那个样子,也没发生什么多特别的事情。跟我比起来,你们在这边应该比较惊滔骇浪一点吧。」 「说是惊滔骇浪也确实可以这样讲。亚莉有跟你说发生甚么事吗?」 杉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她可能是觉得你不会感兴趣。」达转动方向盘,让车子平顺地转了一个弯,驶向寧静的住宅区:「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那天简直精彩到极点。」 杉以右手轻压眉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所以,真的是那女孩?」 「你说陆天帆吗?是的。她哥哥是记者,利用她是我们员工的身分偷拿你的设计图。」 「你当场抓到她了?」 「也不算?我是逮到她哥哥过来採访的时机跟他对质。」 「但只是一个记者的说法,也没办法直接连结到苏士嘉那里去吧?」 达撇撇嘴,露出接近鄙夷的笑容:「是没有直接证据,所以我选在那傢伙开完发表会走出来的时候,当场把陆天帆她哥哥的证词摔到苏士嘉那傢伙脸上去。」 「所以我刚刚听你跟亚莉小姐说……」 「我和亚莎在大批时尚消费线记者面前掀了他的底,短时间内他会是各大媒体的宠儿──负面新闻方面的。」达满意地抿起嘴唇:「不过媒体这种事情,你也知道的,热度一过就安静了,而且我还没办法完全掌握他的政商关係人脉,所以假如他想,过一阵子之后还是可以继续骚扰你──当然,我不会随便让他得逞。」 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达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还真的是一副完全没兴趣的样子。」 「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 「虽然你这句话让我很想朝你的头捶一拳,但你说的没错,太遗憾了。」达将车子开进建筑物的地下车库,白色的日光灯管照出四周的景象,杉才发现状况似乎不太对:「达?」 「什么事?」 「这里是哪里?」 「你现在才发现?我以为你早该发现了?」达一面倒车一面笑:「我还在想说这就跟大学时一样,我带你去哪里你都乖乖跟着。」 杉睁大眼睛:「我完全没注意到……」 「太迟钝,这样不行,我应该有教会你不可以随便跟陌生人走。」 「包括你吗……」 「我是范例。」 杉感到头痛欲裂跟脑袋一阵轻微的晕眩,应该不是时差造成的。他正习惯性地抬起手按住眼头,达的右手从旁伸过来。 「杉。不要揉眼睛。」 达的右手在半空中抓住杉的左手,直接且毫不犹豫地拉到唇边。一股电击般的热度顿时从他嘴唇碰触的位置扩散传遍全身,杉自己都知道声音在发抖:「达……?你要做什么?」 回来的不是言语答案,而是湿热的触觉。达伸出舌尖、舔舐杉手指间的凹洼处。轻微的酥痒感跟钝重的晕眩感在杉脑袋里敲响警鐘,不过已经来不及了,达慢慢放开杉的手,解开安全带,将杉的上半身拉近,混杂着一丝丝百合香味的、他的气息立刻扑天盖地席捲而来,将杉薰得头晕目眩。 「明天公司要开你们的欢迎会跟庆功宴跟什么的,我只剩下今晚。」 64.5 黑暗中清香(R-18) 「有没有听过?时差的解决方式就是强制休眠。」 「什么意思……」 「就是呢──我要让你累到头一沾枕马上睡着,这样早上就可以顺利起床。」 「哪来、这种说法……──!」 「小心别撞到头!」 「这要、啊、问你吧……」 达的车位是靠墙的角落位置,在车内没有开灯的状态下,光源就只有停车场内日光灯管带着淡淡青色的白光。不开空调、只把车窗开啟一条缝,座椅放平,两具肉体在近乎黑暗的狭窄空间当中交缠。这当然不是最舒服的空间,也不是最适合的体势,认真说来还有点窒息感,但这一切竟然都不成问题。达只把西装外套脱掉、衬衫解开上面两颗扣子,杉的上衣被完全解开,左右分开的双腿没有布料的覆盖,在昏暗的空间中显得格外白皙。达以左手扣住杉的双手按在椅垫上,右手撑住他的腰。因为空间不足,他的动作受到不少限制,但杉的躯体随着他的节奏扭动,时不时吐出短暂的喘息,顏色明亮的头发一片散乱,衬着黑色的椅套,作为激发嗜虐心或是情慾的材料,实在是再充分不过──起码对现在的达而言是这样。他以不规律的速度、不固定的角度扭动腰部,而只要他一个动作,深埋在杉体内的热度和质量就顶上敏感的深渊,点起钝重的快感,从下腹部深处扩散到四肢的末梢。 杉没有闭上眼睛,透过被生理性的泪水染成半模糊的视野,仰望着正上方达的面孔。那张脸,在晦暗当中,看不清楚。 「啊、呜……!」 「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有够煽情的……」 达一面说一面俯下身,将牙咬上杉的耳廓,以低沉的、带着吐息的低音将话吹进他的耳朵:「我会忍不住在车子里要你,绝对是你的问题。」 「都你、说的……!」 杉的抗议中途转向,变成高亢的、短促的娇声,不自由的身体在达身下挣扎,但双手脱不开达的箝制,只能徒劳无功地任由被侵略的快感一波波拍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闭上眼睛,眼睛看着达的黑发埋在胸前,皮肤感受到达的唇舌划过、在感官中留下热辣的痕跡。达的牙齿咬上杉左胸前的肌肤,停在心脏上方的位置,以唇用力吸吮,同时腰再向前推,杉的身躯彷彿遭到电击一般抖颤起来。 「啊、啊啊……」 杉躺在椅垫上控制不住地左右摇头,而达满意地审视自己的作品,刻意以舌尖舔舐了深色的印记一圈,再沿着锁骨、颈脖一路往上,这回倒是毫不客气、近乎贪婪地咬住杉的嘴唇。不新鲜的空气和狭窄车内的密闭感剥夺了理性的思考馀地,达的舌尖轻敲杉的下唇,杉本能地明白他的要求,顺从地张开嘴,让达的舌头侵入内侧。从内而外都被一个人的热量所充满的感觉令杉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弓起背脊,让自己更贴近达的胸膛。热气、达的体温和体味,混合着百合花的清香充满鼻腔。 下个瞬间,眼泪不争气地再度从眼眶深处盈溢而出。 「怎么回事?」 达的舌尖从杉唇上移开,沿着颊边湿润的痕跡回溯到睫毛上方,在细碎的啄吻当中开口询问。即便只是简单几个字,随之而出的呼气都像是能造成灼伤。杉的回答像是在哀求:「放、开我……」 「放开你?」达的唇角往上挑起:「不要。」 他那句揶揄之后又是一次突进,杉的表情瞬间扭曲,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字:「……手……」 达眨眨眼睛,视线短暂落在杉的头顶上方。杉被他左手压制住的双手手腕,脉搏还在他掌心下震动。 「不要。」 「啊……!」 「等一下我带你上去回房间,回床上去,到时候你想干嘛就干嘛。但是现在,你得听我的。」 跟随着这句暴君般宣言落下的,是充满佔有慾、不容反抗的热吻。杉不再反抗,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置入他的支配之下。 浅浅的香味彷彿比刚才更浓厚了些。 65. 隐瞒与直觉 「你今晚住在这里吧。」 杉勉强从达的枕头里抬起半张脸,达正手持着两瓶矿泉水接近床边。他打开一瓶,仰头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杉想接下另一瓶,身体却不太听话,差点没接住瓶子;达见状咧嘴一笑:「你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跟我说你要回去吧?」 「……」 杉想要开口反驳什么,但从喉咙深处吐出的音只有沙哑的气音,没法形成字句,达看了他的表情一眼,稍嫌夸张地耸耸肩:「我只是说实话。」 杉多花了大约三秒鐘调整呼吸,声音才终于听了指挥,组出完整的反驳:「……但是这是人为因素。」 「嗯,没错。」达很乾脆地在杉身边坐下,抢走他手上的水瓶:「那我就老实承认好了,我今天根本就不打算让你回去。」 「为什么?」 「啥,你问我为什么?」达皱起眉:「我的杉飞去五光十色的大城市纽约,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整整一个星期,我要求一点补偿有任何不对吗?」 杉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瞇起眼睛。达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数秒,接着露出无奈的模样:「好好,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出差一向没有什么好玩,而且这还是我要你去的。」 「知道就好。」 达的下一句话放轻了语气:「可是──我很想你,这是事实。」 「所以你才在车子里……?」 即使是自己说出来的话,杉都下意识地感觉到热量往脸上集中。他和达在楼下车库、在达的车里整整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整好衣服、收拾乾净,带着遍布全身的吻痕和酸痛感下车时,杉一度觉得自己可能撑不到达位于十多层楼上的房间,懊恼着为什么会刮刮听话跟他在车子里就做起来。最初的一小段路,他几乎必须倚靠在达身上、依赖他的撑持才能走;好不容易撑到出了电梯,手脚才恢復力气,结果一进了房间,达二话不说立刻又将他拖进浴室,再从浴室被抱到床上──杉很想抱怨,但下半句话实在是讲不下去了,只得把半张脸又埋进枕头里面。 头的侧面感觉到温度,是人的手。达将手掌贴上杉的头,长长的指尖梳弄着杉顏色浅薄的头发。 「我认真的以为,我把车子开回这里而不是开往你住处的方向,而你没有任何反驳的时候,就是同意我的作为了。」 「什么……」 「所以我就说了啊,应该要教会你不可以乖乖跟陌生人走的。」 达的语气是笑话,但杉的眼睛又瞇了起来。他感觉到达的话里面有一丝丝的紧绷。停顿了几秒之后,杉慢慢地开了口:「……不对。这不是原因。」 他没看错,达的表情一瞬间扭曲,有大约一秒半的时间变成一个可以称为「很可怕」的神情,但那模样稍纵即逝,立刻又恢復成杉看习惯的模样。 「这样说吧。原因……满多的。」 「比方说?」 「比方说……我想让你比较好睡。如果放你回住处去,你搞不好会画图画到天亮。」 「这可不像一个过去三小时连眼睛都不准我闭上的人说出来的话。」 达搔搔头:「这有点麻烦,碰到你我的自制力就会失效。」 「是吗?好吧,还有吗?」 「你还要问?」达挑了下眉:「这样还不够吗?」 杉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稍稍偏过头,审视达的面孔。 ──达没有说实话。 从在车子里的时候就是这样。那不是文字上的,也不是真正的什么「谎言」,甚至不是表面上的行为,起码不是以有形的、具体的方式呈现出来。杉对于自己的所谓「直觉」一向不会太过倚赖,但「直觉」在他脑袋里提出明确意见的时候,通常都很准确,比方说,现在。他没有任何根据,但就是很清楚地知道,达有事情瞒着他。或许这也可以勉强称为认识了一辈子所培养出来的观察力。 「……算了。」 「啥?」达没有听清楚他的自言自语:「你说什么?」 「没事。」 这回轮到达低下视线审视他的表情:「真的吗?」 杉在那双眼睛里看见飞掠而过的一丝怀疑,决定放弃追究。他把一个反射性要衝上来的叹息压回肚子里去,稍稍甩了一下头。 「我说算了,我接受你的理由。」 「哦?那就表示……我可以继续囉?」 杉原本半闭上的眼睛倏地睁圆:「什么?你还要继续?」 「有问题吗?」 「你不是才说过明天还要进公司吗?还有什么会之类的?」 「有会啊!」达掀开毯子,身体滑进床铺挤到杉的旁边,轻轻易易地就攫住杉的身体。「行销组跟业务组说开不成作品发表会就改成替你跟亚莉接风洗尘顺便当作庆功宴之类,总之就是要开欢迎会。我最讨厌那种场合了,我的杉会被全公司的人抢走,所以我现在得先要求自己的分!」 「还来……」 「当然。」 达伸手拿起放在床头小几的水瓶,含了一口水,低头盖住杉的嘴。冷凉的水透过密合的唇滑进杉的喉间,已经不带着百合花的香味。 66. 公主的请託 日历上所显示的日期并不是周末假日,也不是连续假期的前一天,不过欧氏总部大楼内独立楼层的第十一楼仍然充满同乐会的气氛。是那种刚完成一个大型企划时特有的庆祝气氛。行销组虽然发生了陆天帆的事情,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李夏还是一样忙进忙出。平常严肃的亚莉难得地面带笑容,亚莎就更明显了,她整个人好像在发光,甩着裙子穿过走廊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在跳舞。 没有立刻进入状况的人只有达跟杉。达先踏出电梯,隔着玻璃门望着闹哄哄的十一楼,杉慢吞吞跟在他后面,看起来眼睛还没睁开。 「你还没醒吗?」 面对达带着恶作剧般语气的询问,杉的反应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你说呢?」 「我的错。」 「知道就好……」 「好啦,打起精神来。」达轻拍杉的背:「你可是今天的重要人物。」 「我不想当什么重要人物。」 「没办法,你已经是了。来吧。」 他说着就拉开玻璃门,办公区内立刻爆出一阵尖叫,震得杉的头隐隐作痛,只能勉强分辨出「他们来啦!」还有「是设计总监!」或者「主角到囉!」之类的短字句。杉被吓得反射性地退了小半步:「这是在……」 他反射性地转头争取奥援,换来的是达一脸不关我事的表情跟一句风凉话:「我说过啦,行销组跟业务组闹着要替你办欢迎会之类的鬼玩意,所以呢,你就乖乖去被她们摆佈吧!」 「怎么这样……」 「抱歉,我无法阻止她们。她们有强力的靠山。」 杉顿时感到大事不妙:「你是说……」 「哈囉!好久不见!终于等到我的设计总监回来了!」 情绪兴奋程度是平常一倍有馀的亚莎从螺旋梯上轻快地跑下来,她身穿一套银光粉红的缎面连身裙,长长的捲发扎成侧马尾垂在肩上,是就算平常在公司也不太常见的特殊打扮。她一靠近,杉就闻到香水味扑鼻而来,是清爽的百合香味。 「我一直跟致达说,我好羡慕姐姐,可以去纽约,第一时间看到你的完成品!我之前都只能看到半成品的草稿,早就等不及了!」 达苦笑了:「亚莎,你这样说好像你不喜欢留下来跟我一起打倒敌人。」 「咦──」亚莎的脸红了,看起来就像是个十多岁的少女:「我不是那个意思啦!维杉,你没在现场看致达跟我怎么对付那些傢伙的,好可惜唷!」 杉不着痕跡地甩了一下头,试图把头里面某个吱吱作响的感觉甩掉:「没关係。我昨天晚上在回来的车上有听到一部分。」 「真的吗?昨天晚上是致达去接机,是你跟他说的吗?」 亚莎问句的后面半截是对达说的,达的反应则是点头。亚莎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有没有很厉害!我们很精彩地报了仇喔!」 杉的眼睛略略瞇了起来:「……亚莎小姐,你刚刚说什么?」 「嗯?我说我们报了仇呀?」 「报仇?」 亚莎似乎不太了解杉为什么执着于这两个字,达从旁插进对话:「苏士嘉之前老是欺负你,我们这回狠狠地教训了他一下不是吗?」 「就是这样!」 杉看看满面笑容的亚莎,再转向嘴角上挑的达,决定让自己跟着微笑。 「你说得对,亚莎小姐。」 「是不是?来吧,维杉,过来这里。大家等着要恭喜你呢。」 「我其实没有做什么值得被恭喜的事情吧……」 亚莎不由分说地将杉拉进大会议室。门一打开,比刚才更高分贝的口哨跟尖叫声立刻迎面扑来,把杉搞得不知所措,只能呆愣在原地。同样带着少许无可奈何表情的亚莉从旁边插进来,将两个秘书部的年轻女孩赶开,留点空位给杉。 「大家稍微安静些,设计总监平常太宅,不习惯这种场面,你们的热情把他给吓坏了。」 此话一出,有几个人被逗得笑出来,杉儘管觉得用字有点不太对,但光是遣词用字有问题并没有坏处,他也获得了呼吸空间,因此也就不反驳。亚莉退后一步,示意他去站在平常亚莎主持会议时会坐的位置。她清清喉咙,开始说话:「我们都知道设计总监才刚进公司没多久就替我们创造出『珍珠淑女』这组出色的作品,不过让公司真正可以对外宣称有设计作品的,还是他最近在纽约发表的『原色』。我们非常庆幸当初有千方百计把他从国外拖回来。请大家给他掌声谢谢他。」 亚莎和李夏率先拍起手来,周围其他职员也都跟着鼓掌,杉苦笑着摇摇头,让声音静下去。 「刚刚亚莉小姐说我很宅,想想好像真的是这样。毕竟我在公司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关在房间里画图。画图是我的份内工作,是亚莎小姐和亚莉小姐把我找来的理由,而事实上,我也只会做这件事。把图做成实品之后,要怎么让作品为世人所接受,我一窍不通。因此把作品做出来之后,其他的事情还是要麻烦大家了。」 他的话音刚落,李夏又拍起手来,行销部的女孩们起鬨着「总监,我们很乐意当总监试半成品的的模特儿!」 「我们也要!」 「我们要先预约报名!」 「不行!」亚莎故意鼓起腮帮子,摆出任性千金大小姐的架式:「你们都不可以,我要求优先权!」 「咦──」 「大小姐明明就穿过了──」 所有的职员笑闹成一团,亚莎却走到杉跟前,很认真地拉起他的手。她说话的时候,脸蛋红红的。 「维杉,我想以私人的名义,拜託你替我做一件衣服。」 杉低头看着亚莎的脸,深吸一口气,衝进鼻腔的又是百合花的香味。 「好。我猜你想要我做的东西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留一个尾巴,亚莎替他接上去。她说话之前,先往斜后方、达的位置看了一眼。 「──对,你猜对了。我跟致达已经在讨论结婚的事情,我想请你帮我做我的结婚礼服。」 67. 百合的意义 杉的铅笔在纸面上滑动。 斜后方传来清脆的提示铃声,显示有邮件──或者是讯息──进来,但杉充耳不闻。无数的草图散落在工作桌上,空间放不下的就堆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杉画到一半,停下笔,略为思考一下,弯身从纸堆里面抽出几张长裙的图样,拿在眼前比对。 每个人的画法都不一样。杉想起以前在学校里,他的同学赖橞芯和木政浩在画设计图的时候,起笔的习惯截然不同,赖橞芯总是从色块开始,她说那是因为她最先想到的都是她想要营造出的「印象」;木政浩则是从骨架开始,他对模特儿的动作、或者是展场搭架的结构特别敏感,最讲究的也都是架构的精细。专门设计珠宝的欧文又不一样,珠宝饰品的选择限制意外的多,欧文的委託人有时候会拿着对他们有特殊价值但与本人形象完全不同的珠宝来要求设计,杉就见过一位虎背熊腰的委託人带着一颗粉红鑽石上门,希望欧文设计搭配这颗粉红鑽石的戒指。那份工作确实让欧文伤透脑筋,他后来还跟杉说「我有时候真羡慕你,至少不管你做什么,你的委託人都得乖乖地穿」。 「我可不会这样讲,你知道,官夫人跟女明星的要求最多了。」 「可是起码她们会把决定权都交给你,由你决定哪种风格适合她们啊!」 杉看着眼前的草稿,心想现在就跟那个时候,跟他回答欧文说「我不会这样讲」时一样充满不确定性。 「原色」已经顺利上市,也普遍获得好评,杉除了一整组的衣服之外,也设计了搭配的配件,包括手提包、肩背包、丝巾,帽子等等。除了做成產品上市的作品以外,他还为「o.alysia」接了好几套高级订製服的案子,最近一次的礼服作品被一位部长夫人穿着参加了接待外宾的酒会,除了被记者评为「紫罗兰色调与波浪状剪裁显得雍容大度又不失优雅」以外,那位部长夫人还为自己博得了「爱用国產品牌」和「对国内青年创业家有正面鼓励效果」的美誉。 那些新闻,杉自然都有看到,行销组从来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李夏后来又替亚莎、亚莉还有杉接了好几个专访,让两位欧氏的公主在财经杂志上畅谈她们的创业理念与经营模式,不过,与她们相反的是,十个演讲与访问的邀约当中,杉只接了一、两个。与其对着麦克风跟录音机讲他的设计灵感,他还寧愿关在房间里画图。 杉习惯的下笔方式,是先从模特儿本人开始,他习惯先研究「要穿这套衣服的人是谁」,然后才去决定设计图应该怎么画。就像那位部长夫人,杉看到她的照片,看一段她陪丈夫参加典礼的新闻,还请她亲笔写下对于衣服顏色的喜好,判断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有华贵气质但又不愿意花太多钱、希望在不会太多的预算下达到最佳媒体效果,才选用了比较传统的剪裁设计,以及看起来会很有华贵感的色调。 但,亚莎则是另外一种不同的类型。 杉有很多机会近距离观察亚莎的为人,他看得出「欧氏的长公主」在女强人的名号之下,骨子里依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不缺钱、不缺名声,大部分时候也不缺权力,称她为「温室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也一点都不过分。她唯一的问题就是双亲。她从小看着父亲一夫多妻的扭曲关係长大,现在事业又时时受到父亲侧室的干涉,自然而然就希望能有个强大的助力,能做她的依靠,让她不至于受到来自家庭内部权力斗争的威胁。 这样一个纯洁而且伶俐的年轻女性,与她的形象相符的结婚礼服── 杉又自然而然地想起百合花。纯洁、优雅、高贵的形象,用在亚莎身上毫无问题。 杉叹了一口气。他的铅笔慢慢地在纸面上留下黑色的痕跡,试图描绘出百合花花瓣的形状,但才刚开始,杉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再画几笔,他乾脆把整张纸从素描簿上扯下、以少见的自暴自弃将纸狠狠揉成一团、往工作室的角落远远扔开。 「花……不行,我没办法……」 杉把铅笔往工作桌上一搁,伸手按着左太阳穴,将从身体内部涌上的烦躁感归咎于偏头痛跟发烧。 不听话的电脑就在这时候又响起通知音,杉猛地抬起头,就像是现在才注意到还有电脑那玩意存在一样。 「邮件?是什么……」 他走向电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从开始画图到现在已经过了足足七个小时,信箱里堆满了未读的信件。大约有七成是亚莉寄的,都是跟工作相关的通知;也有欧文和芭芭拉寄的问候信,写着「你回来这边了怎么不讲一下,我们找时间出去喝酒如何」,还有亚莎的「赶快回来,行销组想要设计总监想很久了」。最后还有一封。信的内容很简短: 『我不会放过你的。』 杉没有开啟那封信,直接就按下了删除键。 68. 一句话不说 欧氏集团总部大楼十一楼,以独立规格存在的「o.alysia」办公室,正在召开定时的设计会议。跟往常一样,亚莎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亚莉和达在她的左右两侧,接着是各个部门的主管。亚莎的正面悬掛着投影布幕,映照出目前的销售报表,业务部主管正在说明目前的销售状况。亚莎双手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腮帮子,目光时不时往达的方向瞥一眼,但后者显然比她更认真在听简报,丝毫没有反应。 「……以上就是目前的销售状况。下个月的接单则是……」 亚莎又看了达一眼,这次跟细长的黑眼睛撞个正着。 「怎么?」 达的问题音量很轻,是近似于悄悄话的语调,亚莎歪着头,打量达平静无波的表情。 「有点奇怪,但我说不上来。」 「什么意思?」 亚莎摇摇头,停顿了几秒鐘,然后提高音量,以公事化的语气发问:「致达,你看最近的状况,觉得我们可以朝哪个方向调整营运方针?」 「你是在问执行经理吗?」达同时换回在办公室里常用的态度,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睛不再向着亚莎,而是看着正前方的报表:「我认为差不多该开发新路线了。『原色』虽然得到不错的评价,但市场的趋势变化很大,过季也过得很快,不能悠哉悠哉地等,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 达一面说一面环顾整间会议室,主管们都没有回答,只亚莉慢吞吞地开了口:「关于这个,我们的设计总监也有想到。」 她的话立刻在会议室里引起一片窃窃私语。 「总监?他回来了吗?」 「没看到呀?」 「今天他也没接视讯……」 亚莉很乾脆地截断周围浮起的各种问号:「虽然我们的设计总监经常半夜不睡觉,但也不能强迫他每隔三天就跨越十二小时的时差陪我们开会吧。」她一面说,一面从手边的笔电里面叫出档案,投在萤幕上:「这是今天凌晨──我想他那边应该是下午──的时候寄来的。他已经为我们的新一季作品画好六组草稿,说交给我们在设计会议上决定新一季作品的主轴。」 李夏立刻发问:「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耶。」 「啊──」 「你要干嘛?」 「当然是请他帮我们打点宣传啊!」 「喂,他是我们的设计总监,不是广告看板耶。」 「对我们行销组来说,两者是同义词!」 李夏这番语气非常篤定但逻辑颇有问题的发言把会议室里一半的人逗笑了,不过达还是没有笑,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以近乎严厉的目光瞪视着投在萤幕上的草稿。亚莎再度注意到他的表情,开口询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问执行经理吗?」 「是。致达,你觉得呢?」 「我觉得如果我们行有馀力的话,这六组都应该要生產,可不可以跟设计总监说,请他全部都画?」 业务部主管想了一下回答:「可以的。」 「答得真是乾脆。」 「因为不是我们画。」 这个答案再度将会议室里一半的人逗笑,业务部主管仍然一派正经:「不过,还是要选一组作为主打。实际上的裁剪跟製作也需要有先后之分。」 亚莎点点头,打个手势,示意操作电脑的人把六组草稿在萤幕上展开放大。 「姐,维杉有没有特别喜欢哪一组?」 「没,他没说。」 「完全让我们挑吗?」 「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是。」 「那就我挑囉?」亚莎双手抵着下顎,露出充满兴趣的表情:「我想要那组酒红色,有流苏装饰边,点缀鏤空设计的。可以吗?」 她的后半句话是对着达说的,用的是小孩子对大人要求要买玩具时的语气,后者耸耸肩:「好,你说了算。」 「那就这样决定。我会亲自去跟设计总监说,麻烦他全部都画。业务部,请你们排出製作的预定时程给姐姐。」 「好的。」 「姐,麻烦你决定截稿日,跟维杉说。」 亚莉点点头。 「还有要他不要太常熬夜。」 「这个我没把握。」 李夏在旁边大声插嘴:「叫他赶快回来!」 亚莎对于李夏突兀到几乎可说是没大没小的发言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皱皱鼻子附议:「这个我也有写信去求,但是他都没反应耶!」 秘书部有几个人跟着起鬨:「什么!竟然敢拒绝大小姐?」 「胆子好大!」 亚莎转向声音来源,双手一摊笑道「是不是!连我出动恶势力都赢不了!」。 李夏扁扁嘴,转向达:「经理,连你也没办法吗?」 达没有回答,维持着眉毛挑得老高,薄唇抿成一直线,完全就是「少惹我」的态势,只可惜跟媒体打交道惯了的李夏没有那么容易被吓住,继续追击:「大小姐没办法的话,你去说应该可以吧?你跟总监不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吗?」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达的面色因为李夏的一句话而变得铁青。沉默数秒之后,达从椅子里站起来,直接走出会议室,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69. 公主的不安 他关上的门背后留下一片有点尷尬的沉默,有几个人用带些谴责的目光看着李夏,意思是「你怎么这样讲话」或者「为什么要惹经理生气」,李夏本人则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失言。亚莉清清喉咙,很快把现场的秩序拉回来:「现在就先不要去烦他好了。行销部,你要记得准备新闻稿。」 「这我知道。」李夏皱皱鼻子:「所以我才说希望设计总监赶快回来,我需要材料。」 「他真的不是你的广告看板啦。」 「是啦,两者是同义词。」李夏翻了个白眼:「可能大家都发现了,设计总监本人非常可爱,非常适合拿来当看板。」 「我们是知道啦,」业务部主管插嘴:「不过可不是每个人都跟你同样标准。」 「哦?」李夏立刻顶回去:「那,我们的伟大业务之神罗新德的看法是?」 跟外表看来像个大学生的李夏相较之下,三十开外的罗新德看起来成熟稳重得多,但显然也只是外表看起来成熟稳重而已,因为被李夏一抢白,他原本板起来的脸立刻变红,有点不情愿地回答道「我们去洽谈合作对象的时候,要是有设计总监的名字撑腰的话,会比没有的时候顺利十倍」。 「看吧,那还不是跟广告看板差不多?」 「你一定要讲得这么直白吗?!」 「李夏,新德,不要吵了。」亚莉插进两个主管的中间:「站在公司的立场我是不反对你们把设计总监的边际效益发挥到最大化,毕竟他是我们现在最大的亮点之一;不过作为同事,多少还是要有点分寸,维杉人很好没错,但不要太过于利用他的好心。」 李夏闻言吐了吐舌头,一副作坏事被抓到的样子;罗新德对她拋去一个「你看吧」的眼神。亚莉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两个部属,拍拍手让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详细的分工我之后再让致达传达给每个部门。大家可以回去工作了。」 各部门主管一个个站起来走出会议室,李夏和罗新德是最后离开的,出门时还不忘斗嘴。他们二人一离开,亚莉就听到她的斜后方传来一句语气中带着不确定性的「姐」。 亚莎仍坐在主席座位上,双手支着下顎,她看起来跟十分鐘前开朗的公主形象完全不同,显得很不安。 「姐……」亚莎讲了一个字,停顿了几秒,声音变得很小声:「我担心……维杉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亚莉皱了一下眉头:「他没这样说过吧?」 「但是……」亚莎将视线投向她面前还开着的笔记型电脑,上面展开的邮件信箱显示出没有未读信件。「我写信给他,每封都有回信,可是他都不会多讲工作以外的事情。我问他何时回来,也不回答我……」 「别傻了。」亚莉摇摇头:「维杉只说要闭关一阵子,我们不也都同意的吗?虽然苏士嘉暂时变得很安分了,但是阿姨显然还没放弃,这时候让维杉避一下风头也没不好,不是吗?」 「是没错……」 亚莉看妹妹仍然一脸的犹豫不决,有些疑惑地追问:「怎么,你还是担心吗?」 亚莎点点头:「我真的很担心。对维杉而言我毕竟还算是上司,没有那么亲近,也就罢了;但是假如连致达都说不动他的话,那不是很严重吗?」 「我倒觉得还好。」 「你是因为觉得没妨碍工作所以没关係?」 「也可以这样说,毕竟他就算在公司,很多时候也都是关在办公室里画图,设计会议十次里有三次缺席,事情还不是照样走。」亚莉停顿了一下,换成姐姐的口吻:「不过我真正想的是,我没有那么想绑住他。我觉得一直把他绑在这里似乎不太对,他要闭关,那不管在纽约巴黎伦敦或甚至南半球其实都没差,毕竟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都在。不过呢……」她低头望着亚莎:「你的重点其实不是在维杉,对不对?」 「咦,什么?」 「小姑娘,以为姐姐我看不出来吗?」亚莉的嘴角弯成一个浅笑:「你其实不是真正在意维杉在什么地方,你在意的是致达,因为维杉一不在,致达的心情就不好。我这样说对不对?」 亚莎的脸一下子红了,张开嘴好像想要讲什么,但又把话吞回去。亚莉笑着拍拍妹妹的肩膀:「你要是真的很在意,还是可以写信去问维杉;但是我真的觉得你不用担心,依维杉的个性,既然答应替你设计礼服,起码到了要试衣的时候一定会回来。他现在飞回纽约去,大概也是因为不想当你们的电灯泡吧!」 她说完就拿起她自己的笔记型电脑跟文件夹走出会议室,留下亚莎独自对着笔记型电脑的萤幕。 70. 传递的心情 杉将笔记型电脑的萤幕盖上,让它自然而然进入睡眠模式。 在萤幕完全闭合之前,浅淡的萤光从缝隙里漏洩出来。他留着电脑萤幕上信箱的介面没有关闭,最新进来而且他已经看完的信件有十来封,有些是以前的同学,邀请他参加同学会;有木政浩跟赖橞芯寄的问候邮件,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谴责道『你搞什么,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又完成大案子,还没揪你请客竟然又给我飞走!』。欧文会寄最近的新作品草图来,问说『蓝,我最近收到的委託,打算这样画,你看看如何』。芭芭拉则会转贴一些流言八卦,大多都是从她的客户那里听来的。杉有时候会把芭芭拉转贴的那些东西看完,他可以理解那是芭芭拉特有的、表示体贴的方式,她所传来的那些业界小道消息,让平常几乎足不出户的杉还不至于跟外界完全隔绝。 还有工作的邮件,秘书部寄了最近一次设计会议的会议纪录来,这是全公司每个人都会收到的通告,杉通常只快速扫过一眼。行销部寄了四个专访的访纲来,杉快速瀏览过之后,同意了其中一个电话访问的要求,剩下的三个,他回信给李夏说可能去问亚莉或者亚莎比较适当。 亚莉的最新一封信写的比较长,前面三分之二写的是『你最近一次送来的一批草图,我们在设计会议上讨论过了。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可是残酷的大人,所以呢,要麻烦你全部都画了。配色跟材质由你全权决定,不过你主轴跟定稿好了之后要麻烦你传给我。』 除了事务性的讯息之外,她的下半封信用的比较接近姐姐的语气:『公司里的同事都巴望着你赶快回来。我个人认为大概有八成的人是希望使用我们的看板明星,一成五人是覬覦当你模特儿的权利,另外还有最后的那几个……』 文字不能直接显露出写信者的心情,但杉读得出来,他觉得亚莉写这段话的时候,应当是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字斟句酌地敲下文字。 『亚莎一直在烦恼。你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们那一层楼的气氛都不太好。要说是乌烟瘴气那倒也不至于,但就是,怎么说呢,不像之前你在的时候那样轻松愉快了。你问我的话,我会觉得关键是在致达,他还是很疼亚莎──在我看来他对亚莎的态度一直都没变──可是就是少了些什么。亚莎应该也感觉到了,女孩子对自己喜欢的人是会很仔细在看的,她问过我好多次,说能不能劝你回来。 你问我的话,我个人是不认为你非回来不可,我也告诉过亚莎说我觉得没必要绑着你;但是我那个妹妹可不是随便就会放弃的人,所以我只能跟你说,你好好考虑一下。』 这封信杉从头到尾读完,还读了三、四次,很仔细地一字一句细读,不仅是为了他必须记住前半段跟工作相关的讯息,也是因为他从后半截信的字里行间,读到亚莉的犹豫。亚莉其实也是希望杉能够回去,但她的动机跟亚莎不一样,她很明确地说了杉的意志比较重要。 对于亚莉的这封信,杉回了一个简短的讯息,告诉她说截稿日没有问题,他会准时交出定稿。 最后一封则是来自亚莎。儘管文字是制式化的印刷体,但亚莎的信,语气比亚莉更强烈,邮件里的每个字都在叙述人的心情──杉还开在萤幕上那封邮件的,写信人的心情,以及,收信人的心情。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虽然姐姐说你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闭关,跟在办公室里闭关没什么两样,但是我就是觉得,你不在,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特别是致达,从你飞纽约之后,他就一直不太高兴,好像有点心浮气躁。我尽力安抚他了,但效果似乎不大。』 杉也可以想像出亚莎写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应该跟亚莉说的一样,很是苦恼,但是令她苦恼的对象不是杉而是达,她希望达开心,为了这个目的,希望杉能够回去。杉几乎可以看得见,亚莎一定是每敲几个字就抬头往外面看,希望办公室的走廊不要漂着一片她不习惯的寂静,希望楼下或者执行经理室会传来达愉快地揶揄其他部属的声音。 杉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将目光从盖着的笔记型电脑移开,暂时不去回亚莎的信。他重新在工作桌上摊开素描簿,提起铅笔。他需要让脑袋保持正常运作。 71. 思路转圈圈 笔尖在纸面上留下黑色的痕跡,慢慢地形成弧线、切面,裙摆末梢略为外弯,翘起。布料的材质杉已经决定了,大部分人会用丝或是纱,然而如果要维持裙摆的形状,丝就办不到;纱的效果则太过梦幻,给小公主穿还可以,给长公主穿会少掉一点高雅的感觉。基于同样的理由,杉捨弃了大蓬裙,选择了可以凸显穿着的人身材线条的设计。那位公主不是专业模特儿,不会故意把自己饿成二十腰,要记得束腹跟缎带不要绑太紧。 对了,还有。到时候一定会有人出动空拍机拍摄,摄影机从上往下照的机率是百分之百,因此要做两件事,其一,要防止从上面看时走光,其二,要做出从上面看会好看的设计。 这两者都不是问题。 从上面拍要显得华丽,有好几种做法,有不少人的设计是让裙摆拖得特别长,大圆弧的造型也是有的,不过这样一来,裙摆加上裙撑就会变得非常重,需要蓬裙的大幅度才比较能撑得起来,早早决定裙摆的杉几乎毫不考虑。头纱也是类似的情形,头纱如果拖得太长,就要出动很多的发夹才能固定在亚莎的头上,层层叠叠的厚重头纱也不适合让新郎去掀开。 杉深吸一口气,甩甩头,无视某个闷在胸口深处的硬块,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图样上。 他想为亚莎做的特殊设计,不是头纱也不是裙摆,而是披肩,从正面看显得雍容华贵、从上面看可以适度挡住胸前,也可以拖得很长。他翻开素描簿的另一页,开始画版型图,那位公主嘴上不说,但实际上喜欢巴洛克式的精巧设计,鏤空跟镶边更是她的最爱。这是专为她设计的结婚礼服,当然要替她加上去。 新娘子会自然而然成为眾人的目光焦点,但美的应该是新娘子本身而不是衣服,衣服的工作是要衬托新娘子。对这一点,杉还有自信,他知道该怎么做。礼服已经是纯白了,包含头纱也是白的,披肩就不要只是单调的白,应该在材质上下功夫,让披肩的光泽跟色调与礼服有区隔,理想的搭配应该是大红色的披肩,但披肩不能抢走结婚礼服本身的风采,因此还是得选白的,只是带一点点浅浅的亮红光泽应该不错,杉已经晓得他该选择哪种布料以及怎样的织法了。 他继续画,亚莎在刚刚那封信里写的『你不在,气氛都不一样了,特别是致达,他一直心浮气躁』漂过思考当中。他拾起橡皮擦修改披肩底端车缝厚度的指示时,心想着达虽然可以被归类为脾气暴躁的那一类型,但能够用上「心浮气躁」这几个字来形容的场合倒也着实不多,前一次杉看他像隻刺蝟一样难以靠近的时候,不是最近,而是五年前,致亭出事之前,那时候兄妹二人还在冷战。 杉的表情和他手上的笔无意识地柔和下来。 亚莎让他想起致亭,虽然年龄有差,成长环境也有差,但她们其实很相似,都有着天真烂漫的性格,都有自己不容外力扭曲的个性,而且,还都把达放在生命中的第一顺位。当年致亭非常了解她的哥哥,现在亚莎对达也是很细心地观察。 如果对象是亚莎,那,杉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反对。 他再度选择无视埋在胸口深处某个闷闷的感觉,逼自己继续画。 思考几分鐘后,杉将素描簿翻过一页,开始画全身草图。礼服全身和头纱、披肩的尺寸以及风格已大致底定,下一步工作是决定细部设计。就像当初製作「珍珠淑女」时一样,杉不喜欢用既定的配件,例如配戴的珠宝,要是没有特别搭配衣服设计,只能用现有的成品,杉会说那乾脆不要戴算了,但亚莎把结婚礼服全权交给杉处理,就表示杉可以指定配件。 有人说新娘婚礼的珠宝不可以配珍珠,因为那象徵新娘的眼泪;杉不知道欧氏的长辈会不会要求亚莎循传统的习俗佩戴金饰,但他一向认为要是没有特别思考过的话,白纱礼服配上金饰会非常丑,因此,他得特别把这个问题纳入考量,毕竟业主一定会在最后的最后跑出什么异想天开的点子,虽然没办法百分之百照自己的意思做,至少效果也该达到九成。他打算将脖子和耳环的空间留给金饰,另外,戒指也不是他的工作,那是达要去处理的事情。 对了,发饰不错。有人会做小王冠,可是杉才开始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他觉得亚莎值得更高雅一些。 欧文会愿意做的,不过杉得先给他设计图。他必须确保它能够稳稳当当地将头纱固定在亚莎的头上,还不能太重,新娘子的发型必然很繁复,不能再加重亚莎的负担;也不能有太多的稜角和突出,避免新郎掀开头纱时勾到。 而且,发饰的整体设计也得跟礼服能互相搭配也行。 杉咬咬牙,第三次挥掉盘踞在胸口深处的闷热感,也一併把头里面隐约的痛楚排开到角落去,强迫自己在一张新的纸上画出百合花的形状,却没有意识到在试验各种角度的时候,画在素描簿下方一排一排的各种模拟图不是百合花而是一笔勾勒成形的海芋。 72. 很了解对方 『亚莎小姐,很抱歉,我回信晚了些。』 亚莎开啟信箱的时候是下午。考虑到她的未婚夫常说「很多所谓的创作者都是日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可是杉那傢伙完全不是,他是没日没夜,根本不睡觉的那种!」,从寄信的时间,再推算时差,她觉得杉的这封回信,应该是在深夜,或者是在凌晨时写的。信写得很长,她慢慢地一行一行读。 『你告诉我说,我不在的时候,达的脾气似乎比平常暴躁。让我开个玩笑,我觉得他是因为少了一个可以欺负或者挖苦的对象,压力没地方发洩的关係。毕竟他面对你和亚莉小姐,不太可能跟对我一样。不过,没有关係,这不是你的问题。而且我不在不一定是坏事,反而我有时候会觉得,没有我在他跟前,他可能更自在些,因为我也常常惹他不高兴。』 亚莎把手肘支在办公桌上,双手托着下顎。杉的文字读起来跟她平常听他说话时毫无二致,她差点就要开口反问「是吗,为什么我觉得好像不是?」。 她的疑问没有变成言语,但杉接下来的文字提出了解答:『我不敢说我有多了解他,不过,他是那种很习惯有固定步调、井然有序、凡事都先想好再做的人,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绝对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所以,像我这种常常不听他话的人,就算在他跟前也只有惹火他的份。』 「你乱讲啦!」亚莎反射性地噘起嘴:「我才不相信你只会惹他发火!」 杉当然不可能回答,亚莎捲动视窗,继续阅读,后面的文字让她脸上浮起略显羞赧的红晕:『亚莎小姐,我身为他多年的老友,虽然看人算不上准,但要是让我来讲的话,那么我还可以诚实地跟你说,我认识的达,对于人事物的差别,划分非常的清楚,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中间不太有什么灰色地带。以及,他对于他所珍视的人,会尽全力去保护。能够让他这般重视的人真的不多,亚莎小姐,我觉得你可以更有自信,他会是个配得上你的男人。』 「是这样吗?维杉?」明明知道杉在半个地球以外的另一个国家,而且这是邮件而非视讯,杉不会回答问题,亚莎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吗?」 她几乎可以想像得到,杉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坐在电脑前,字斟句酌地打着字,脸上掛的是她很熟悉的表情,是让全公司上下对设计总监敬爱有加的亲切温和笑容。 信里还有附档,杉的下半封信谈的则是她的结婚礼服的设计图,他在信里附上了连身长裙、头纱、手套以及披肩等等的各式配件的图样,问她说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不用,我很喜欢。」亚莎慢慢地在回信的栏位里面敲下字:「尤其喜欢你画的那件披肩。后面的鏤空设计请一定要帮我做。我几乎等不及试衣的时候了,你应该不是做好带回来吧?」 她刚刚敲下最后几个字,附近的门上就传来敲门声,她抬起头,隔着玻璃窗看到深黑褐色头发的男人──她的未婚夫──站在外面。 「请进。」 达走进亚莎的办公室,先以一个执行经理的身分,用事务性的语气向她报告最近的销售状况。亚莎接过他递来的文件夹,打开来很快地翻阅了一下。 「我发现配件的部分成绩都不错。」 达略略点头:「扣除配件的平均单价通常比较低这个优势之外,我个人是认为配件比较好搭。」 「这我同意,最近的销量,单件配件都是丝巾跟包包最高,业务部的分析是,我们的客群应该就是爱买包包跟丝巾。不过整套因此而输给配件的话,有点太浪费维杉的设计。」 「是吗?」达耸耸肩:「他在上次设计会议里面写回来的意见是说,他认为应该开发新的路线不是吗?那还是你给我看的。」 「对。不过他要是有馀裕的话,我倒想特别请他多画些单件配件。」 「你要操死我们设计总监吗?」达偏了一下头,亚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混杂着温柔的戏謔:「公司的商品一下子要他画六组,还委託他替你做整套含配件跟珠宝的衣服,现在又要他做新的单品?虽然他都不睡觉的,但是我记得你和亚莉告诉过他说我们不是血汗公司。」 亚莎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那我跟他说他有空时做就好。」 「亲爱的亚莎,你不够瞭解我们的设计总监。」达挑起一边的眉毛和嘴角:「他会自动忽略『有空』这几个字。只要你跟他说,他铁定会画一批──不,我猜大概是三批──单品回来,然后你就会陷入选择障碍,乾脆叫他全部都做。」 亚莎被他这段话逗得笑起来:「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做的单品啊?你看?」 她对达招手,让他过来她旁边,将她电脑上杉的来信,还有附件里的图稿给他看。 「你看,他画的这整套。平口跟鱼尾不算是什么创新设计,但是铺整片细蕾丝我超爱的。尤其是披肩,后面还帮我做鏤空。」 达的唇角扭了一下:「你告诉过他你喜欢这种设计吗?」 「之前都没有,我不晓得他怎么知道的。」 「嗯,这就是杉贴心的地方,你没讲他都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不喜欢吗?」 「我?」达摇摇头:「那是你的委託,当然你最优先。我确实有点不满,但是那是因为他好像不打算帮我画设计图。」 「他说过男伴也是配件之一,我觉得他会耶。」 「我亲爱的公主,」达摸摸亚莎的头:「他不会的。这不是酒会或者餐会,不是『欧亚莎携伴出席』的场合,所以他不会把我当成配件。他知道你才是眾人注目的焦点,所以他会全心打点你。」 「就算你们是好朋友?」 达的表情跟声音都略略扭曲:「这就更糟了,他是『设计师』的话,可能还会稍微回头看我一下,但要是以他作为一个『朋友』的角度,他可能会跟我说,你只要能穿西装就好了,光环通通让给新娘子。」 亚莎再度被他逗笑:「你们果然是老朋友,都很了解对方的习性!」 「是吗?我倒是有点怀疑。」 「你们真的太像了,你看,维杉也这样讲!」 她把电脑萤幕转过小半圈,送到达的面前,让他细读杉的信。 达抿着嘴唇阅读文字,眼睛瞇成了一条缝,让电脑萤幕发出的光线照出瞳孔深处隐约的亮光。 73. 开门就遇上 杉点亮屋内的灯,环视空无一人的房间。他离开这间屋子数月,但感觉起来,跟上次飞去参加时装週出差一星期时差不多。他把随身的黑色软背包搁在起居间的长椅上,平常很少带在身边的一个大行李箱放在椅脚边,提着购物袋走进厨房,插上电冰箱插头,将麵包、火腿、蔬菜、鸡蛋和牛奶收进冰箱,接着拿出扫把和抹布,开始打扫。 数月前他离开的时候,把屋子里的私人物品包含素描本、草稿、参考资料等等通通都装箱寄走,冰箱里的食物也都清理掉,整间屋子跟当初他租下时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他并没有就此退掉租约,而只是设定以自动转帐方式缴付房租。 若是问杉说,假如他没有打算再回来,那为什么还要继续留着这个「住处」?那么杉可以想出非常合理有说服力的理由,比方说,他目前还是「o.alysia」的设计总监,就算公司允许他长时间不进办公室,身为员工与合作对象,他总还是必须要回来。 不过,这并不是主因。 但是杉留着这个「住处」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打扫花了杉两个小时。他接着从软背包里取出素描簿和笔记型电脑,走进工作室,在桌面上摊开亚莎已经看过并且同意的定稿。配件的定稿留在欧文手上,剩下的衣服和配件,他必须要自己做,这也是他留着这间公寓的另一个原因:在完成之前,需要有机会让亚莎试衣并且作微调。 他才刚把亚莎的礼服和配件一件件在模特儿身上架设好,清脆的电铃声就响彻整个空间。 杉皱起眉头。 跟之前每一次回国时一样,他这次也没有跟任何人交代行踪,这当然不是说他的亲朋好友跟同事不会关心,木政浩和赖橞芯已经写过好几次邮件,说『你下次回来时少在那边偷偷摸摸,我们非揪到你吃饭不可』,李夏的邮件也抱怨道『总监,每次的访谈都是视讯或者电话很无趣的,我需要新的照片,拜託你偶尔回来一下好吗』,亚莎和亚莉的每一封信也都多少会以明示或暗示的方式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亚莉比较含蓄,不会积极追问也不会催,亚莎则比较不遮掩,就像她上次写来的那封长信一样,她很明确地跟杉说『希望你早点回来』。 针对每一封信里的关切,杉的回答多半都是避重就轻,特别是亚莉和亚莎,他从来没有明确地跟她们报告过自己的行程。亚莎知道杉大致的工作进度,也理所当然地明白最低限度等到要试衣时杉一定会回来,但也仅止于此。杉没有把日期告诉她,没有做过什么约定。 除了亚莎和亚莉之外,信箱里偶尔还会出现来自第三个人的信,但那第三个人与亚莎和亚莉不同,不会问问题,而且每一封的内容都很简洁。 杉的答覆比那些信的内容更简洁──他一封也没有回。 无论如何,理论上,不应该有人会知道他今天回国。 杉决定当那个铃声是上门推广宗教的人在按,不予理会。铃声响了足足两分鐘后,屋里回归寂静。 门铃声再度响起时,是杉开始工作的四个小时之后,忘记了时差也同样忘记长途飞行疲倦的杉从布料和版型图当中抬起头,带些不耐烦地朝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三秒鐘之后,再度决定忽略。铃声倒也乾脆,响过几分鐘后就不再响。 杉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再度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工作上头。 他下一次抬起头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从黑色转为深灰,表示天快要亮了。房间里没有鐘,杉并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是下意识地揉揉隐隐作痛的头,拖着脚步走向厨房,替自己倒一杯水。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昨天下飞机回来的途中,採购的日用品当中少了一样东西。 「啊──忘记要买咖啡了。」 杉一面在脑袋里责怪自己的健忘,一面取出钱包和钥匙。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咖啡粉与滤纸是常备物品,但相隔数月后再回来的这次,厨房里并没有留下可以为自己很快冲泡咖啡的材料,连三合一的即溶都没有,势必得出门一趟去採买。 一打开门,杉就后悔了。 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一个男人。一个比杉高出一肩一头、穿着深蓝色西装、留着黑褐色头发的男人。 达将公事包放在脚边,双手抱在胸前,瞇着细长的黑眼睛、嘴唇几乎成了一条细线,以没有表情的表情正面望着杉。 74. 脚踏两条船 两个人之间距离还不到三个大步,天亮之前灰色的空气在他们中间冻结,渗进皮肤当中形成寒气。 在沉默持续了宛如一世纪那么久的五分鐘之后,杉开口了:「你来做什么?」 「我来需要理由吗?」 「那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 「我的答案跟刚刚一样。我认为我来不需要理由。」 杉隐隐感到头疼,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右边太阳穴。他的声音里隐隐含着焦躁:「那么,你是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想你就算在英语系国家待了很多年应该也还不至于忘记,有句成语叫做守株待兔。」 达在说话的同时往前跨出一步,又一步,杉还来不及闪,他就以闪电一般的速度伸出双手扣住杉的肩膀。杉才刚听见达的公事包「啪」一声落在地面上的声响,跟着就是重重的「咚」,跟背脊撞上墙壁的钝痛。 「虽然是土法炼钢的老手段,不过,我也没有别的方法,毕竟我的对手可是你这种从来不交代行踪的人。」 「────!」 吻来得又急又快,跟暴风雨一样笼罩下来,达的态度丝毫没有温柔的成分可言,他左手臂撑在墙上,右手固定住杉的头,被压在墙壁上的杉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反抗。重叠的唇短暂分开的时候,杉在终于得到自由的呼吸之间注视着达的脸,看到那双眼睛在灰色的空气里闪耀着异样的亮光。 那种亮光,杉见过。 不只一次。 也不能说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公司里,在欧氏总部大楼的十二楼、拉下全部窗帘、只有他们二人在的设计总监办公室中。 但是那个时候,跟现在,中间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点。 杉想起在他背后,隔着几道墙,在工作室里面,平常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踏进去的那个房间里现在设置着什么东西。他伸出双手搭上达的肩膀,接着拿出仅存的力气猛力一推,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抵抗的达被推开小半步,杉立刻往旁边滑开,背抵住门,反手握住门把。他实在很想拿出冰冷的、拒绝性质的语气,但对于能不能成功完全没有把握:「回去。你不能到这里来。」 「为什么?」 「你应该陪在亚莎小姐旁边。」 「我当然会去陪她。」达的声音非常冷静:「但是你需要在我面前提起她吗?这完全是两回事。」 杉皱起眉头。达的音调显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像以前大学的课堂上做报告,或者开业务会议时简报最近一季的业绩成长率时一样。可能是看穿了杉的想法,达咧嘴一笑:「亲爱的杉,你想说你不容许脚踏两条船吗?那你就是太天真了。我的船只有亚莎一条。」 显然是怕杉听不懂,他很慢地,像是老师解释问题给愚蠢的学生听时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我只有亚莎。而且,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杉咬住下唇,很意外自己竟然没有因为听到那残酷的四个字而浑身发抖或感到如入冰窖,而且,还能开口答话:「我晓得。」 「你知道?」 「我知道。从五年前的那天晚上开始,我就知道了。」杉的声音很低:「我是害死致亭的兇手,你绝对不可能会原谅我的。」 「真是聪明,不愧是我的杉。」 「我也知道……对你而言,我是共犯跟復仇的工具,就这样而已。要我进欧氏,不过是要个堪用而且可以轻易拿到的武器,去对付苏士嘉罢了。」 「这也没错。而且做为武器,你比我预期的优秀太多,公司现在可不能没有你。」 「是吗?凭你发掘人才的能力,明天你就会找到另外一个设计总监。」 「这话听起来像是你想要解除合约?那可不行。先不说业绩或者是招牌,蓝维杉是亚莎和亚莉的瑰宝,让你离开她们会很伤心。我可不要看到亚莎难过,更何况你还欠她一整套结婚礼服。」 「那答案不是很清楚吗?」杉摇摇头:「你跟我都知道,我们中间除了共犯结构,什么都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亲爱的杉,你还听不懂吗?」达的笑容再度加深:「脚踏两条船这个理论,是那种宣言『我两个都爱』的人在玩的,我呢,我没有同时爱两个人。我只有亚莎,而且我不爱你,所以,这不能称为脚踏两条船。我为什么不可以来找你?」 杉的眉头皱了起来:「乱来,这逻辑根本不对。」 「是吗?在我看起来完全没有问题。」达又逼近杉,开口追击:「我喜欢亚莎。没有疑问。但是,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休想从我这里逃走。我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他第二次伸手扣住杉的肩膀,握住杉的手腕,力道大得跟铁箍一样;只手腕轻易一扭,他就开了杉还没有锁上的房门,将他拖进屋内。 「我的杉冰雪聪明,对我的个性非常了解,所以,你也该知道,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几个月会有什么后果。」 他反手将门锁上,那个「喀搭」声响,听在杉的耳朵里格外响亮。 75. 浅红色百合 设计总监归队这件事,在「o.alysia」的办公室里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首先引发骚动的当然是以李夏为首的行销部,她们几乎是在杉一踏进办公室玻璃门的瞬间就衝出走廊把他团团围住,那模样看起来跟追星族抓到野生偶像时没两样。业务部比较含蓄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因为杉才刚刚在办公室里坐下,罗新德就立刻抱着一堆报表衝进去,让隔着半条走廊旁观的亚莎和亚莉只有苦笑摇头的份。达则完全没有跟这波风,他整天都不在办公室。 等到杉好不容易从行销部跟业务部连番轰炸式的报告跟业务排程当中脱身,还来不及休息,就又听到办公室门上传来敲门声。杉早就准备好迎接亚莎的造访,不过他开门时一脸疲惫的表情还是让亚莎瞬间掛上满脸的不好意思。 「抱歉,我应该管管他们的。」 「我是不是拋弃大家太久了?」 「我很想说不是,不过很抱歉,就这一点来说,我跟他们是同一国。」 杉听了亚莎的评语,只有苦笑的分:「连你都这样说,看来我一点胜算也没有。」 「还好啦,其实。」亚莎摇摇手指:「你知道狗看家的时候都会捣蛋的,目前大概就像那样。」 「我第一次听到有上司这样形容自己的部属……」 亚莎笑得更开心了:「要是你不想再碰到这种『恐怖经歷』,就偶尔还是露一下脸让大家感觉你没拋弃他们吧。」 「说拋弃是有点奇怪,不过之后我会稍微比较常出现,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 「可能吧?但是行销部我就不敢说了。你在办公室的话,李夏应该会超乐的。」 「看得出来,感觉她把我当成玩具。」 「我不会使用『玩具』这个词汇,但我可以确定她把你当成偶像看待。」 「在我看来可一点都没有『偶像』的样子……」 亚莎看着杉无可奈何的表情吃吃发笑:「不会啦,维杉你是男生,不懂是正常的,但是我是不会看错的喔!」 「你说得对,这一点我还真的不懂……」杉闔上素描簿搁在办公桌上,抬起头正面对向亚莎:「暂且不谈李夏,我们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亚莎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她的眼睛当中瞬间点起兴奋的亮光:「你把它带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回来的。」 「在哪里?」 「这边。」 杉拉开设置在房间角落的帘子,现出装置在人形模特儿身上的礼服。亚莎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用双手摀住嘴,倒退了一小步。 「这……这个……」 「怎么了?」 「它……」亚莎双手按着发红的面颊,眼睛睁得圆圆的,「公主」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满心雀跃的小女孩。「它好漂亮……太漂亮了!维杉,这跟照片上差太多了!我可不可以摸摸它?」 「请便,毕竟等一下你还得试穿。」 亚莎放下双手,像信徒走近神像一般靠近设置在衣架上的礼服。礼服的剪裁上半身是平口,在腰际收束,形成鱼尾式的线条,中间设计有开衩的裙摆往外散开,像是花瓣的形状,不是大蓬裙,裙摆也不拖得特别长,整体显得乾净俐落。杉在裙摆──花瓣──最外侧採用的是鏤空的花边,整片的蕾丝从花瓣开衩处延伸往外,形成第二层的内衬,让裙子看起来就像重瓣的花朵。杉为礼服选的材质是缎质,静置时是纯白色,但等亚莎伸手去碰、光线一流动,布料就漾出浅浅的粉红色光泽,在精緻蕾丝的覆盖下不至于过分明显,但却看得出层次感。亚莎伸手抚过裙摆,表情充满崇敬,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扭头望向杉:「这是……百合吗?」 「是的。」 「我记得你不画花的,不是吗?不管是你替我们想的主视觉、『珍珠淑女』、『原色』,还有你刚交给姐姐的那六组定稿,有的是以云朵,或者海潮、或者贝壳为概念,但都没有花卉。」 「是的。」杉没有靠近亚莎和她的结婚礼服,站在约两步半远的位置,微笑着回答亚莎的疑问:「这件作品跟我上一件以花卉为概念的作品差了五年,在这当中我一件花卉概念的图都没画过。」 「为什么?」亚莎的反问当中充满好奇:「我知道很多设计师都会以花卉为概念去画图,花也是很好发挥的题材不是吗?」 「花……」 杉闭上眼睛,一秒,再睁开。 「这样说吧。『花卉』这个题材,对我而言,跟别的东西不一样。」 76. 往一边倾斜 「什么意思?」 亚莎的表情透露出的是很纯粹的好奇,杉对她微微一笑。 「你不是看过吗?我上一件以花卉为主题的作品。」 「哪一件?」 「我们签合作契约的那天,你不是给我看过,达给你的照片?」 亚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双手一拍:「有!我想起来了!那套绿色的,致达说他只有那张照片,始终没看过模特儿真正穿上衣服的模样。」 「那件衣服叫做『睡莲』。」杉往窗户的方向退开了小半步,似乎想要离亚莎和她的结婚礼服远一点:「那位没有机会穿上它走上真正伸展台的模特儿,是个很可爱、很开朗、非常值得人珍惜的女孩子。」 「她是怎么……」 「她在正式上场之前,发生意外去世了。」 亚莎满脸歉疚:「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係。不过,从那之后,我就不再用花卉当作素材了。」 「那……」亚莎短暂将视线投向她的礼服,数秒之后,又转身面对杉:「你为什么又为我画了百合呢?」 「大概是因为,你令我想起她吧?你跟她一样,非常值得人去珍惜。」 亚莎的脸红了,杉对她微笑:「以我的立场而言,我应当要说我很高兴你愿意跟达结婚。他的心里有一座天秤,你可以让那座天秤往爱的方向倾斜。」 亚莎的脸更红了,细声细气地说「不会啦,跟我比起来,致达更在意你些」。 「就算是,性质也不一样。我代表的是恨的那一边。」 杉这句话,亚莎没有听清楚,她偏着头,狐疑地询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我跟你完全没办法相比。好了,我话讲得太多了,你的秘书稍早有来警告我说不可以拖你太久时间,你之后还有餐会。来吧, 正事要紧。」 亚莎乖乖走进简易试衣间,杉拉起帘子,等亚莎换好衣服。 「会不会太紧?」 「不会,应该是我的新秘最近紧盯着我要我减肥的关係。」 「那是为了要拍照片。」杉在亚莎裙脚边蹲下,检查下襬拖地的长度:「要我改短一点吗?」 「不要!我要这个长度!」 「你走路会踩到喔?」 「没关係!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 杉拿着粉片和皮尺在固定的位置上做记号,亚莎站着不动,他的肩膊跟背脊自然而然暴露在亚莎的视野当中。杉听见她有些困惑的问句从头上落下来:「维杉?」 「什么事?」 「你的脖子……」 杉连头都不抬:「脖子?」 「后面,衣领的下面,紫黑色的好大一块……」 杉反射性地想要抬起手按住后领,却因为双手都拿着东西而无法如愿;亚莎这句话,语气跟声调都毫无恶意成分,但在完全没有防备之下被问到这个问题,杉却得让肌肉总动员防止肩膀不自然地惊跳。亚莎并未察觉异样,仍然是满脸的关切:「你撞到什么东西吗?有受伤吗?会不会很痛?」 「……不会。」 「真的?会瘀血那么大一块,应该是撞得很用力吧?」 「说出来你会觉得我很钝,但到你讲为止我还真的完全不知道。」 「你太钝了!」 杉尽量让语气维持轻松,手上仍维持动作,脑袋却已经分了三分之一的集中力出去,不听使唤地往别的方向飘。 亚莎只是从上面看到脖子后面的那一块而已,实际上杉自己清楚得很,他身上的瘀血痕不只那一处。早上起床换衣服时看到镜子,会发现从肩膀到腰际、腹部,以及手臂和大腿的内侧,到处都是,新旧交错,有的比较浅,只是红色的小点;亚莎看到在后颈衣领下的那块,则是达下手最重的两处吻痕之一,另外一个是在左胸前,正好就是心脏的位置。昨晚达将他压在卧榻上,以左手将他双手扣在头顶上方,右手扣着他的腰际,在风暴一般的侵略当中,将嘴覆上杉的左胸前反覆用力吸吮、啃咬── 杉意识到自己的脸颊跟身体在发烫,一面庆幸亚莎从上面看能察觉的范围有限,一面勉力稳定情绪。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晓得。 她还只是很单纯地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幸福,就像五年前的致亭对踏上正式秀场的日子充满期待一样。 杉甩甩头、深呼吸几下,挥掉杂乱的思绪,在裙摆待修改的位置做了几个记号,接着站起身、以流畅的动作转到亚莎背后,调整缎带、检查一下没问题之后再拉上帘子,让亚莎换衣服。 「今天先这样就好了,亚莎小姐。我已经把你留在这里留太久了。」 「不会啦,能跟你聊天我很开心,我们好一阵子没像这样好好聊天了。李夏铁定会吃醋的。」 「我觉得吃醋的应该不是李夏。」 「你说致达吗?」亚莎似乎有些意外:「我觉得不会耶。不过,我看从你回来之后,几乎都没有跟他讲话。」 「我成天关在屋子里,他工作又忙,很正常吧。」 杉的语气讲得云淡风轻,亚莎却似乎不以为然,因为她换好衣服后鑽出帘子,绕到杉的正面,拉住他的双手。 「我没什么朋友,不太懂那种心情,不过你可能是他最好的朋友,不跟他讲话,我觉得他也满寂寞的。好不好,有空的时候,多跟他聊聊?」 杉实在没办法回答「好」,因此他的回应是挤出笑容,回握了亚莎的手一下。 77. 曙光照耀时 光线从厚重窗帘的缝隙透穿而入,刺激仍然沉重的眼瞼,杉慢慢睁开眼睛,短暂闭上,又睁开,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不听使唤。 杉会对自己承认,熬夜是家常便饭,不过生活习惯很不好,与身体跟不跟得上是两件事。 又或者说,在工作桌前看日出,跟在自己的床上看日出是两件事。 「……几点了……」 手臂总算听了命令,从被单底下伸出去,很习惯地往床边的小几上摸索,但摸不到东西。平常都放在床边小几上的闹鐘不见踪影。 「奇怪,闹鐘呢……啊。」 凌乱瀏海底下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杉挣扎着打算撑起身躯,但腰部以下回传的讯息是一阵一阵的钝痛,肌肉跟关节暖机啟动所需的时间也比平常要久,导致他花了平常两倍的时间才成功地在卧榻上坐起来。 即使窗帘是拉上的,都看得出室内残留的痕跡不是单纯的「有人睡过」而已。被单底下的杉身上一丝不掛、他的衣服散乱地落在床脚和地面,原本应该在小几上的闹鐘被远远拋到房间的角落、静静躺在地上。 杉反覆深呼吸,吞嚥数下,试图缓解喉咙深处的乾痛,命令身体滑下卧榻──比平常艰难许多,但还是办到了──去捡那个鐘。鐘面停在清晨的五点十分,秒针还在走,看起来好像还没有坏。杉暗地里吁了口气,还好它比外表看起来的坚固许多。 这个鐘是欧文和芭芭拉给他的,他们两人去逛跳蚤市场,回来时就把它放在杉的桌上,杉只能认分地收下来,还给他们一分钱美金。虽然欧文和芭芭拉不懂不同国家的习惯,但他们总是一番善意,而且鐘本身杉也很喜欢,之后它就陪着杉一路在海的两端飞来飞去,稍稍让他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纯粹的友情这种东西存在。 想到「友情」,杉的嘴角弯成一个苦笑。 他从纽约飞回来后,被木政浩跟赖橞芯抓起来好多次,几乎是只要被他们发现杉在国内,就一定会约吃一次饭,每次都要耗掉大半个晚上,杉怎样以工作推辞都无效。他这两位老同学的论调是「工作不会有做完的时候,所以呢,你现在就该跟我们出去吃饭」。他们在小巷弄的酒吧、轻食店、很有文青风格的咖啡店里疯狂聊天,从老师退休、助教结婚,木政浩设计的家具最近的销售量,赖橞芯准备开个人工作室,赖琝芯当上导播目前手上有三个节目,以及苏士嘉在那次发表会之后彻头彻尾缩起来推不出新作品等等的,什么都聊。 「你是我们同届当中最有名的,偏偏又是最跟社会脱节的,像你这种人,我们有义务把你拖回俗世。」 「不然大家都只能从报纸跟时尚杂志知道你在干嘛,实在太危险,p过的图看不出来你本人的脸色跟鬼一样难看。」 木政浩跟赖橞芯的话讲得毒,但杉心里明白他们是出于纯粹的关心。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欧文跟芭芭拉之外,他的生活圈当中没剩下任何亲近的「朋友」。亚莎和亚莉虽然友善,毕竟少不了工作上的关係;而最后那一人── 杉从纽约把亚莎的礼服带回来之后,反覆又飞了很多趟,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工作。虽然公司内的设计会议还是十次有七次缺席两次视讯连线一次本人参加,但至少有一次会亲自出现,这一点令李夏和罗新德大为欣慰。杉短暂进办公室的时期,他们就联手把杉的行程排得很满,满到连亚莎跟亚莉都要抗议「把设计总监还我们一下」。 达则不一样。有过前次「被守株待兔」的经验,杉放弃了不通报自己行踪的作法,反正他怎样都必须进公司,怎样躲都躲不掉。执行经理也不占用设计总监的工作时间,杉在公司里的时候,达顶多跟他谈些销售状况或者业务部期待的新一季风格之类的公事,然而,走出办公室后,他却一定会出现在这间屋子里,不管杉飞回国的时间是一天或是一週都一样。 昨晚就是绝佳的范例,达在下午的主管会议结束之后陪亚莎去参加社交餐会,取代了平常亚莉的位置。亚莉的反应是在下班之前对杉说「我好像也应该认真做一下心理准备」。杉并不知道餐会究竟持续到几点,但门铃在深夜十一时响起的时候,他选择了去开门。 达的西装上没有酒味也没有菸味,但有很明显的百合花的香味。他几乎是一进门就直接将杉按倒在起居室的长椅上,杉根本不记得他是何时离开。 但他离开前,还不忘在杉身上烙下痕跡。杉在穿衣镜里看着自己,浅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颊侧,被来自窗外的阳光一照,看起来是金褐色的;就算披着被单也无法完全遮住肌肤,还是看得见锁骨下方、胸前跟侧腹佈满深浅不一的红点,杉用空着的手抚摸那些瘀血的痕跡,有些伤痕还在痛,有的周围有乾掉的血痕。最深的一块在左胸前,恰恰就是心脏的位置,是暗红色的。 ──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即使你不愿意,你想走,也没有用。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把你追回来。 「……达。」 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视线仍然留在胸前的红痕上。 「我不懂。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你也早就不再属于我了。但是为什么,即使过了这么久,你仍然不放手呢?」 仅有他一人的房间当然不会给出答案,杉再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甩甩头,拖着仍然在酸痛的四肢开始整理自己。 清晨六点半过后,杉很难得地早早离开住处,赶在早晨的交通尖峰时间前往欧氏总部大楼。他手机里亮着八点会议的行程。 78. 伤痕不褪色 「目前的市调结果显示,高端消费者比较倾向专门的订製服,柜上虽然也有询问度,但通常不会直接购买;一般受薪阶级的客户,比较喜欢配件,销售的前三名分别是丝巾、包包,跟帽子。我认为我们似乎可以调整產品推出的策略。」 罗新德站在大会议室的布幕前简报,达的座位正面对着布幕,右手边就是亚莎,她双手支着下顎,半偏着头提出问题:「配件方面我比较不担心,但是新德,你刚刚说到订製服,能不能再解释清楚一点?」 「好的。」罗新德在萤幕上展开另外一份报表:「请看这里,我们业务部收到的询问,有不少客户是希望走订製路线。客户愿意接受的价格大约是专柜的两倍至三倍左右。」 亚莎顿了一下:「纯粹就收益上来说,我很乐意听到高级订製服订单增加的消息,不过新德,我虽然很残忍,也还没到要把我们的设计总监榨乾的地步。」 达听得出亚莎这话是说笑,视线跟着移动过去,亚莎的右手边是亚莉,再过去就是设计总监的位置,杉今天很难得地听从达的要求参加设计会议,而且还早早出现,更难得的是──他竟然发言了。 「其实,我有一个建言。」 「是什么?」 「这件事我已经思考一段时间了:我觉得公司似乎可以准备再签别的设计师。」 「总监,您是什么意思?」 罗新德的声音因为讶异而变了腔调,但惊讶的不只是他,亚莎和亚莉也睁圆了眼睛,达的讶异不在她们之下,他的目光钉在杉的脸上怎样都转不开。杉似乎对现场的气氛毫无知觉,态度仍然平稳:「业务部已经报告过了,目前对于单品配件的需求量比上一季高,但因为每一季必须推新的风格,所以我做的时候单品都会变成配角。我们会需要比较擅长设计单品的人。另外就是,客户变得很快,尤其我们的主打客群其实不太喜欢跟别人撞衫撞包,就算我一次做六批出来,也仍然不够多样化。假如公司的财务跟业务部的工作量负担得起,那么我其实满倾向向外发展的。」 「有道理。」亚莉点点头:「新德,你的看法是?」 「我懂总监的意思。不过,虽然配件的销售比较容易,在新的商家设快闪柜位的时候成本也比较低,但我并不希望让配件抢走主轴的地位。」 「这也是事实。」亚莉点点头:「致达,你觉得呢?」 「……业务部的考量很正确,我想这涉及两个层次的问题,一个是公司的方针会不会偏掉,另一个则是维持主轴风格仍然是设计的责任。」达在桌面上把双手握得死紧:「不过设计总监刚刚有讲到一个前提,公司的财务要负担得起,毕竟现在我们的『设计』并不是一个团队而是只有一个人,再签新人的话,会增加人事成本。」 「这方面我们再跟会计讨论一下。」亚莉瞥了杉一眼:「我自己也不想搞出喧宾夺主的情形,但如果要接订製的case,还要思考每一季的主打,尤其是每次他出几组草稿我们就叫他做几组,这种情形下再要他处理单品,我们就未免太血汗。」 达再将视线投向杉,看着他习惯性地在其他人交谈时拿起铅笔在素描簿上涂鸦,他今天穿的是浅蓝色的衬衫,低下头时,稍稍长长了的浅色头发随着动作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在他的颊边留下阴影,后颈也跟着暴露在达的视线范围中。 「致达。」 「怎么了?」 亚莎拉拉达的衣袖,达顺势靠近她,听她的耳语:「维杉最近的身体状况是不是不太好?」 「什么意思?」 「我上次看到,他脖子后面有个很大的瘀伤。」 「……你为什么会知道?」 亚莎对达陡然间低了八度的音调略略皱眉:「我是他帮我试衣的时候,他帮我调整裙子,我从上面看到的。你也知道?有没有劝过他多注意一点?」 「你知道,就算我骂他,他也不会听的。」 「不会啦。我觉得不会,维杉一向很听你的。」 「我自己可是完全不这么认为……」 亚莎不理会达的反驳,偷偷看了正在画图的杉一眼,又转向达:「而且我看他今天好像很没精神。」 「嗯?是吗?」 「是啦,你不觉得他脸色差得跟鬼一样?」 「我看起来还好。」 亚莎扁扁嘴:「我才劝他说应该多跟你聊聊的,怎么你也不管他?他又惹你生气了?」 达听见这句话,眉头下意识地又皱起来。 他当然晓得杉为什么「看起来很没精神」,毕竟是他昨天晚上十一点去按杉的门铃,二话不说就将来开门的杉拉进起居间,将他压倒在他自己的长椅上。亚莎说她看到留在杉后颈的伤痕,其实也不是唯一一处瘀血,达很记得自己吸吮杉的肩膀、锁骨、腰腹、腿侧时尝到的滋味,也记得近乎执拗地咬嚙杉的后颈和左胸,那两个位置原本就已经留有瘀血的痕跡,达从不忘记盖上新的,不让它有机会褪色。 他也还记得昨晚杉的体温比平常高一些,当他侵入杉身体深处的时候,擦过耳边的喘息含着不太寻常的热度。 但是杉完全没有抵抗。打从达宣告跟亚莎的婚事之后,杉只抵抗过一次,就是他带着亚莎的结婚礼服回国,被达抓到的那个早上。在那之后,只要杉在国内,达几乎夜夜拜访他的住处,杉没有一次拒绝过。 「原来是你插手的关係吗?」 达这句话是自言自语,音量低得连亚莎也没听清楚,看到她疑惑的表情,他连忙补上一句「没事,我亲爱的大小姐,你不用担心那么多」。 79. 焦点对不上 亚莎没有被这句话安抚:「可是你的表情很难看。」 「嗯,我在想别的事情。」 「什么事?」 达在回答之前,多停顿了几秒鐘,似乎不易措辞;但他最后还是开口了,只是语调已经不是对未婚妻讲话的口吻,而完全恢復工作用的态度:「关于我们的设计总监为什么建议要找新人。」 亚莎意识到悄悄话的时间结束了,身子往她的椅背上一靠,又变成「欧氏的长公主」的样子。她斟酌了一下用词:「虽然你跟姐姐还有新德意见分歧,不过我话说在前面,我基本是赞成的。」 她的话在会议室里激起一片回音,除了仍然低着头在画图的杉以外,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 「赞成?」 「大小姐,您是什么意思?」 亚莎的视线慢慢一个一个经过会议室里所有的主管:「我今天有讲呀,要是我们接了太多高级订製服的订单,那维杉就会被我们累死。而且,致达刚刚也有讲过,我们是一个品牌,但其实根本没有设计部门,所有的点子都要设计总监一个人想,所以要加新人这件事,其实说来还满合理的。」 达双手抱胸,往后靠在椅背上:「是吗?但我觉得还要再评估。」 「这我同意。跟新德刚刚提出的高级订製服还有配件的事情一样,纳入一个未来业务调整的方向吧。」 亚莎把讨论从杉的提议上带开,达没有阻止她,让会议继续进行,把他个人的问题留到会议结束之后。包含亚莎和亚莉,别人都离开了,达则故意慢慢收东西,落在后头。杉收起铅笔和素描簿准备要离开会议室,但似乎没打算上楼而是往外走,达从后面叫住他。 「杉!」 杉没有回头:「什么事?」 「你是认真的吗?」 「关于什么?」 「关于你刚刚说的那件事。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达的目光钉在杉的背上,看着杉终于慢慢转过头,看着他维持平静的表情开口答话:「我是认真的。我刚刚应该有说过,我已经考虑有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 杉的眼睛眨了几下,似乎不能理解达的问题:「原因我在会议上已经讲过了吧?」 「真的吗?」 「真的啊?你还有提意见,说要研究一下公司的财务能不能负担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真的那么想吗?」 杉显得愈发困惑:「不是的话,我干嘛在设计会议上提出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真的听不懂……」杉别开视线:「我是不是先走开,你冷静一下再问?」 「不行!」 看到杉往反方向跨出一步,达反射性地、非常迅速地伸出手──没有抓到。杉往后退了小半步,达的手只抓到空气。两个人的视线同时停留在达静止于半空中的手上,约略一秒鐘后,先转开目光的仍然是杉。 「不要这么紧张,我只不过是提了一句建议而已。」 「紧张?」达的眉心挤出细纹:「你?叫我不要紧张?」 「不是吗?明明是一件根本还没开始讨论的事,你却现在抓着我,那不是因为你很紧张吗?」 「开玩笑,我必须要防患未然!」 杉的语气异常平淡:「防患未然?你指的是什么?」 「你──你要──」达衝口而出的话才讲了开头,被他自己中途截断;充满火药味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一秒半之后,达的声音恢復低沉冷静:「我不允许。」 杉摇摇头:「我想,你想说的,跟我想说的,两者的意义不太一样。」 「不。」达瞇起眼睛,不刻意隐藏语气当中的愤怒:「我不这么认为。而且,我觉得你非常清楚我想要说什么。」 这次杉没有答话,视线仍旧向着旁边,没有正面迎向达。寂静再度持续了约莫五秒后,先採取动作的是杉,他把素描簿重新抱紧,转身背对达:「你没有别的事要跟我说的话,那我先走了。」 「有!」 「什么?」 「我刚刚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要再重复一次,以确保你不会忘记或搞错──」达一个字一个字非常清晰地说:「我不准。」 杉包在白衬衫底下的肩膀微微震颤,达看不出他是在哭、在笑,或者只是很轻很轻、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在第三次短短的静默之后,以平板得吓人的语气回答道「你错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 他没有花时间等待达的反应,也不再给达追问他的任何机会,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迅速消失在达的视线范围之外。 没来得及拉住他的达皱着眉头、暴躁地顿了顿脚,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把手上的文件夹跟笔电往桌上或墙上砸下去的衝动,暗自决定今天晚上就算硬撞也要把杉的家门撞开,仔细问个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80. 午夜寂静中 以结论而言,达料错了。 深夜十一点半,站在寂静的、只剩下一盏日光灯的走廊底端,达将耳朵贴在杉的门上,隔着门板听到门铃的声音在屋内回盪,还带着浅浅的回音,然而,杉没有来应门。 达有短短的一瞬间──精确一点地说大概是一分半鐘──思考过是不是杉又像之前一样,躲在屋子里故意不出来应门,或者是睡着──不,更有可能的情形是画图画到听不见门铃声;但是一分半之后,他判断两者皆非。因为隔着门板,他能听见轻快的铃声在屋内的回音渐渐散去,没有碰上任何阻碍,不管他怎么仔细聆听,都感觉不到那扇门后面有人的气息。 最后他终于得出结论:杉不在家。 「那个傢伙……」 这个结论首先引发的情绪反应是愤怒。达握紧拳头、一拳捶在杉的门上,发出钝重的「砰」。 「给我躲到哪里去了!」 他的怒骂跟第二拳再度撞击杉的家门,只震得周围的空气嗡嗡作响。 杉的住处在公寓大厦高楼层的边间,已经算是相对僻静的位置,但只要是在公寓就免不了会有邻居,达这两拳下去,馀音还没散尽,他身后三大步就已经隔着墙和门传来怒骂声:「你要半夜回家我管不了,但给我安静一点!小孩子被吵醒了怎么办!」 达转头怒视着身后那扇陌生的门,在心里把杉对门邻居的大妈快速地以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脏话诅咒一遍,之所以没有大声说出来,是因为他毕竟还知道自己理亏。 不过那位大妈证实了达的结论:杉真的不在家。 「明天早上我必须陪亚莎去拜访客户,无法在你的门口过夜,今天就放过你。」他对着门,压低声音,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但你别想跑。我一定会再来。」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半准时出现在同个定点,然而,按门铃仍然只听到屋内空荡荡的回音。 第三天也是一样的情形。 达决定等一个晚上试试看。他将公事包放在地上,背靠着杉的门坐下,仰头望着昏黑的空气。深夜的公寓大厦走廊底端静得出奇,偶尔听见下面楼层传来电梯的「叮」或是「咚」,有人早出、晚归,在远远另一端的走廊上有隐约的脚步声;或是隔三间门的墙后面传来音乐,跟大妈的怒吼「半夜把音响开那么大是要给鬼听的吗!小孩子睡了!给我安静点!」。 「我就赌你家小孩不会被邻居的音响吵起来,要被吵醒一定是你害的。」 达这句话是用低声说的,并未引来第二人的反应。 他从西装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line安安静静的,没有新讯息。亚莎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传过互道晚安的讯息了,虽然媒体不会管时间是不是週末的午夜,照样发稿,然而达把通知关了,连看都不看。那是李夏的专长。 他跟杉的对话聊天室里,全都是他自己在这三天传出去的讯息,一封都没有显示为已读。关掉,再打开,仍然一样。 寄出去的信也没有回。杉之前在纽约的时候,虽然也同样不回达的私人信件、不读讯息,然而工作的讯息他会看,公司内群组有人找设计总监时,就算迟了几小时他也会留下短讯,可是达将三天来工作群组内的讯息倒带,都没有看到杉讲一句话。 手机当然也没有接,只听到「帮您转接语音信箱,嘟声后开始计费」的机械式语音。 腕錶上的指针一格一格往前走,达很记得杉偏好机械式的鐘錶,更胜于电子鐘,杉的床头小几上就有一个造型很老式的圆形闹鐘,叫的时候不是电子合成的音乐声,而是很响亮、很清脆的铃声。他还在那间屋子里过夜的时候,杉熬夜工作后,经常一睡就是大半天,只有在那种时期,就算闹鐘的铃声响彻全屋、吵到达都想按掉它,杉还是照睡不误。 他也还记得,四天──还是五天?──前,他最后一次进门,在那间屋里过夜的时候,凌晨三点鐘,杉躺在他怀抱里,在短促的呼气和断续的呻吟当中,非常突然地将手伸向那个鐘。达没有让他如愿,抢在他成功之前抓起那个鐘远远丢开,硬是将杉的全副注意力都拉回自己身上。 「我说过的。」 儘管说话的对象不在场,他还是忍不住要把话说出口。 「十年前我就说过了,我绝对不放你走。我要你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在达听力勉强可及的范围边缘,电梯响起清脆的「叮」,停在达所在的楼层。达反射性地将头转向走廊,然而只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往反方向走,没几秒鐘就再也听不见。 「还有,你也知道的,我确定你一定晓得──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可以想别的事情。」 黑眼睛稍稍瞇了起来,有短短一瞬间掠过一丝锐利的亮光。 「但是你现在还是违反我的命令。你总是这个样子,不断地从我手中溜走。我非等到你出现不可,这次绝对不会再放你走。」 81. 联系断了线 远处传来铁门开关时的碰撞声,在早晨浅灰色的走廊寂静的空气当中激起回音,昏沉而朦胧的意识被那个声音惊醒,达突然睁开眼睛,一瞬间没办法辨别周围状况,多花了数秒环视四周,才认清自己是背靠着杉的门,坐在地上,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濛濛亮了。 「我睡着了……?现在是几点?」 手机的电量只剩下三成,解除睡眠模式后萤幕显示出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半。达按着前额,努力想要让自己清醒些。 「那傢伙……」 浑身上下的肌肉跟关节都在隐隐作痛,达放弃立刻站起身的打算,继续背靠着杉的门,分析目前的状况。 「我就坐在这里,要是那傢伙回家来,绝不可能穿过我开门进屋。」他的指节轻轻敲着冷硬的磨石地板:「所以,他昨天晚上也没有回家。假如那个大妈吼的话是真的,那到今天他就是连续三天都没回来了。」 他又侧过头,将耳朵贴上门板。达熟悉杉的脚步声,他的步伐虽不能称为轻巧,跟猫咪比起来还差得远,不过也算是安静的类型,在屋里走动或是踱步时,脚步声总是轻轻的。然而,就算他非常仔细地想要分辨出什么声响,门后面仍然是一片寂静。 事已至此,达不得不死心,彻底确定杉真的就是不在家。 「但是他会去哪里呢?」 达再度打开手机,开啟line的聊天室,他传出去给杉的讯息依然没有被标上「已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有两个聊天群组亮出新讯息的提示红点,而且都不是一通,是好几通。亚莎跟亚莉都在找他。 达先开啟亚莎的聊天室,从昨天深夜开始有连续几通问候,最后的一封是数分鐘前传的,写着『起床了吗?是的话回一下,状况好像不太对,姐有敲你了』。 「什么叫状况不太对……?」 达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打开亚莉的聊天室。亚莉跟妹妹不同,没有问候,所有的讯息都是大约十分鐘前传的。达才读了两通,眉毛立刻刷地往上挑起:「亚莉,这是在写什么……?」 『你有维杉的消息吗?他从那天设计会议之后就不见了,根本找不到人。』 「问我有没有……?我才想知道他到底上哪去了!」 达差点又要一拳捶在门上或是地面上,总算在最后一秒鐘顺利踩下剎车。他可不想早上六点四十分就听对面那扇门后面的大妈骂人的声音。他继续读亚莉的讯息,全部都是文字,亚莉不像李夏,不会在对话中用一大堆贴图,也不会有表情或是语气符号,然而情绪却很明显地从文字当中流洩出来,令读的人不寒而慄。原本还有一小部分被朦胧感霸佔的神经全数恢復运作,达慢慢地复诵亚莉送来的讯息,音量很轻,听在自己耳朵里却像天打雷劈一样: 『维杉的朋友欧文从纽约写信来,说维杉拜託他设计的珠宝做好了,他这几天要跟维杉约交件,可是从三天前开始维杉就断讯了,邮件不回、讯息不读、电话也不接,他问我说发生什么事,我说我们这边也一样的情形。致达,你有联络到维杉吗?』 「断讯……?」达的眉头皱缩成一团:「原来不是只有我吗?如果他只有躲我那就算了,但应该没必要连那个美国人找他都不管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实在不是个适合打电话的时间,不过这个「常识」的效力不强,犹豫了大概一分鐘之后,他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亚莉接电话的声音毫无睡意。 『你看到我的讯息了?』 「看到了才打电话给你的。」 『那我就不用前情提要了。有吗?』 「没有。」 『他该不会又闷在家里工作到废寝忘食?』 「我确定没有。他根本不在家。」 『你觉得他会不会又无预警飞纽约去了?』 「假如他飞去了,那个美国人还需要来问你说他在哪吗?」 『说得对。』亚莉充满警戒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那他到底上哪去了?』 达努力压抑,不让自己的声音传出暴躁:「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他到底跑哪去了!」 亚莉没有回话,反倒是手机传出的独特警告音转移了达的注意力。 「我手机快没电了,等一下再回你。」 『夜游吗?不好喔。』 「胡说八道!」 达说完就掛了电话,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他走向电梯之前,下意识地回头望了身后的走廊一眼。 触目所见仍然是寂静的、灰色的空气。 82. 思索的终末 星期日早上八点鐘,不是适合进办公室的时间,除了门口定时巡逻的保全以外,十一楼所有的部门都没有人,安静得让达不太习惯。他快步走过静得出奇的走廊,爬上螺旋梯,直接进入亚莎的办公室。亚莎和亚莉姊姐妹二人并未让他等很久,他才在亚莎平常接待访客的沙发上坐下,就听到脚步声穿过走廊。亚莎进门时头发有点乱,亚莉的表情看起来比较镇定,只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透露出她实际上心里很不安。她单刀直入地丢出一句「我把欧文的信给你看」,就拿出手机转寄信件。达花了约两分鐘读完,抬起头,答话的态度跟亚莉一样直接:「所以呢?」 「我们得找到他。」 「你讲得也未免太简单。」 「是很简单啊,目的就这一个。」 「真是说得好听,实行起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对我跟亚莎而言是不简单,但你就未必了。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大清早把你抓来?」 「脑力激盪?」 亚莉冷冷地瞪了达一眼:「不好笑。」 「我看起来像是在说笑?」 「不像。」 达皱起眉头:「你可以不要跟我绕圈子吗?我今天没什么耐心。」 「一分鐘前跟一分鐘后讲的话立场完全不一样,看得出来你今天失常得很严重。」亚莉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整个人靠进椅背,眼睛笔直盯着达,看得达感到浑身不自在。 「那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他会在哪里?」 「亚莉,你认真的吗?」达的声音里面混入了不耐烦:「你以为我会知道杉躲到哪里去了?」 亚莉点点头:「我想不到别人了。我所有认识的人当中,就你跟他最亲近,大概也是我们当中最了解他的,我当然只有问你。」 「但是我也……」达几乎要吼回去了,话才要出口眼角瞥见旁边的亚莎满脸担忧,勉强把后半句话的音量压低:「……我只有确定他从那天来开设计会议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当然也有可能他前两天有回家而我不知道,但起码昨天晚上整晚都不在。」 「你怎知道?」 达选择说三分之一的实话:「他的邻居说的。」 「你去他家看过了?」 「去过了,按门铃敲门什么的都没反应。」 「会不会在工作所以没听见?我们都见识过他那种废寝忘食的模样,搞不好连你按门铃都听不到。」 达摇摇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我去他家的时候有在门口试图打过电话,隔着门听不到铃声。」 「是喔……」亚莉嘴唇抿得更紧:「这真的没道理,他不是那种会离家出走的小孩吧?」 「不是。……至少,我以为他不是。」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最后亚莎第一次开了口:「他会不会又跟之前一样,躲到哪边去闭关工作了?」 达和亚莉同时转向她:「可是亚莎,他所有工作的简讯跟邮件都不看,电话也不接。」 「再说他如果要工作,还能去哪里呢?他既没有飞回纽约去,也没有关在家,还有哪里能让他闭关?」 亚莎听到「闭关」二字,像是恍然大悟似地抬起视线,目光射向门的方向:「……这里。」 「这里?」 「我请他做的礼服,如果他没有搬走的话,应该是在这里没错。在设计总监室。」 「你确定?」 「姐,你记得他替我们做『珍珠淑女』的时候吧?」亚莎像是要徵求后盾一样地转向姐姐:「他不是把设计总监室围出一块地方让我们试衣服,当天还用楼下的大会议室当梳妆间吗?我前几天也有在那边试过衣,礼服应该在那边。」 「他不会拿走吧?」 「那套衣服虽然不是大蓬裙也没有拖很长的下襬,但毕竟还是套礼服,不是那种随便捲一捲塞进袋子就可以带走的东西,我觉得不会耶。再说,他把衣服带走的话,我要去哪里试?欧文都要交件了,最后一定是让我试吧?」 「有道理。」亚莉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我们经过的时候没有仔细听,而且这里的夜间保全不包括监视办公室内部,根本不晓得他是不是关在办公室里。我们去看看!」 十二楼就只有五个隔间,从亚莎的办公室出去只三、四步就是设计总监室,临着走廊的窗户百叶窗是闔上的,门也是关着,乍听之下毫无动静。达去压门把,门锁着文风不动。亚莉敲门,也没听到回音。 「怪了,他不在吗?」 三人对望一眼,达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侧耳倾听:「好像有声音,可是很小声,不确定是不是空调的杂音。」 「那这样试试看。」亚莉拿出手机拨号,数秒后,达的耳朵捡拾到微弱的音乐声从门后传来。 「有声音!他的手机在这里!」 「维杉!」亚莉用力敲门:「你听得到吗?来开门!」 还是没有反应。 达一咬牙,要姐妹二人离开一点,自己往后退开一步,肩膀对着门猛力撞上去,保全的警铃应声响起,但门还是不开。亚莎站在旁边绞着双手,看达撞了两三次还是没成功,突然转向隔壁的执行经理室:「致达!我们弄『原色』那时候,不是特别设陷阱吗?我们要维杉把设计图稿锁在办公室,然后故意把门跟文件柜的钥匙都留在你这里,让陆天帆有机会得手!你放到哪里去了?」 「在抽屉里面,右边上面第一个!那边有个浅盘,你打开就看得到,只有那一副不会认错的!」 亚莎没有几秒鐘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达开门的时候,还感觉到手在发抖,不是因为撞门留下的痛。 他们看见设计总监室跟平常一样,纸件散落一地,工作桌上还堆着好几本摊开的素描簿以及铅笔、皮尺、粉片等杉随身携带的工具。门对面的窗户窗帘是开着的,简易试衣间的帘子没有拉上,早上九点鐘晴朗的阳光为亚莎纯白的结婚礼服镶上一层金边,长长的头纱从人偶模特儿架上垂下来,拖到地面,下面露出蓬乱的暗金色头发。 83. 最后一点点 「维杉?」 亚莉试着叫了一声,没有反应。 「睡着了吗?」 「直接躺在地上?不太好吧?」 姐妹二人一步一步接近,被布料半掩盖住的躯体仍然没有反应,连动都不动一下。达落后了小半步,看着亚莎拨开做工精巧的头纱,亚莉在杉的头旁边蹲下身,她的背和肩挡住了达的视线,只能凭藉常识去判断她伸手去摇杉的肩膀── 「维杉……?!」亚莉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子:「喂!别开玩笑!快醒醒!维杉!」 「姐,他怎么了?」 「叫不起来!」 亚莎发出小小声的尖叫,达的四肢开始不听话地自己动作,只一步半就越过亚莉,将仍然一动也不动的杉从地上抱起来。 ──他的身体好冷。 「杉!」达顾不得亚莎跟亚莉的反应,匆匆拨开杉蓬乱的头发,看到底下那张三天不见的脸和嘴唇是一片惨白;俯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口鼻,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音。他以近乎粗暴的动作抓起杉的手腕,搭了一下脉搏,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糟糕!」 亚莎和亚莉姐妹二人异口同声回答:「怎么回事?!」 「他状况不对!」达抬起头,正好看到穿着制服的保全人员衝进来,显然是被刚才他撞门时的警铃叫来的,想也不想立刻大吼:「叫救护车!」 在场其他人通通被吓到:「什么?」 「我说叫救护车!快点!」 「发生什么……」 「还不快去!」 亚莉比较快恢復正常,她立刻站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抽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保全人员跟着亚莉出去,还留在原地的亚莎被吓得面色发白,满脸不安地朝达的方向靠,似乎想要寻求慰藉,达很快抚了她的头发一下。 「你跟亚莉还有保全去。」 「但是……」 「麻烦你们让保全去开门,我带他出去。不要担心,我扛得了他的!」 亚莎似乎还想说什么,犹豫了数秒鐘之后,站起来跑出走廊。她的影子一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达就将杉紧紧搂在怀里。 「你干什么……」 没有回应。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我在你家门口守了两晚就是要等你回去,你却偏偏躲在这个地方?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一面说一面将杉的头紧压在自己肩口,隔着衣服,几乎感觉不到杉的肌肤有温度;长睫毛闭得死紧,阴影与黑眼圈的暗色调让那张削瘦不少的脸看起来分外恐怖。达用空着的手轻拍他的脸颊,杉仍然没有反应。 「不要耍我们了,真的,快点睁开眼睛,快点……」 之前达好几次杀到杉的住处,盯着熬夜工作的杉上床睡觉。杉不是浅眠的人,真正疲劳的时候一睡就是十二小时,中间怎样叫都叫不起来,就算是深知他睡眠习惯的达,通常也得要多花上五分鐘十分鐘,才能让他慢慢睁开眼睛、离开被窝。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 达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不管是用摇的、用喊的,或者拍打他,都完全没有效果。要很仔细很仔细地按着颈动脉,才能勉强感受到肌肤的底端传来隐约的振动,像是在暗示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点。 ──最后一点点。 这个念头让达的背脊起了一阵寒颤。 「不行……」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俯下身,将唇贴上杉的太阳穴,沿着脸颊和颧骨的线条慢慢移动。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当中挤出来的:「别想,杉,你不可以死,你眼前这件作品还等着交件,后面还有一批设计稿等着你最后定稿,亚莎跟亚莉现在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这个老好人烂个性,怎么可以拋下她们?就算不说她们好了……」 就算有明亮的阳光加成,杉的唇看起来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白,触感又乾又凉。就算加重亲吻的力道,杉还是毫无反应。 「……你不是说过,你没有要离开我吗?我不记得有允许过你走,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什么时候说你可以死?你明明就知道我最讨厌人家不听我的话,怎么还这么做呢?杉,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他的喃喃自语被杂沓的脚步声截断,亚莎又匆匆跑回来,停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救护车来了,担架在楼下,不过,因为这边的楼梯是螺旋梯,担架上不来,医护人员会上来带他。」 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稳:「不用。我抱他下去。」 他顺手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小素描簿跟铅笔塞进口袋,将杉的身躯打横抱起,跟在亚莎后面走出设计总监室。 84. 你说过的话 脚步声跟轮子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有人急匆匆从附近跑过。 刺鼻的药水味,跟彷彿来自四面八方的电话声、说话声、小孩的哭声,将一瞬间飘远的意识硬生生拖回现实,达被从正前方经过的一群人给惊醒,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短暂打了瞌睡,还有,他现在是坐在医院急诊室的走廊上。 「急诊……」 视线四下兜转,医护人员各自在不同的诊区忙着,护理师推着器具车从这圈帘子走到另一圈帘子,中途还被抱着小孩的父母亲拦住。「快点!我女儿很痛!」跟「先生,你那边稍坐一下,医生马上就去看」之类的交谈在空中飞来飞去,但谁也不靠近达所在的这个区域。他坐的位置离人声鼎沸的诊疗区还有一小段距离,是走廊的底端,惨白的灯光照亮三步距离外关得死紧的双扇门,上头的红灯还不熄灭。 「上次……我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头隐隐作痛,应该是睡眠不足加上神经紧张的后果,达稍稍按了一下头侧,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不对……那时候……」 「致达!」 脚步声再度打断达的自言自语,这次是亚莎和亚莉,姐妹二人沿着走廊向他走来,亚莉停在两步外的位置,亚莎则直接坐到达的旁边。达没有接住她伸出来的手,先把视线投向亚莉:「手续办完了?」 亚莉简单点了个头:「这边呢?还没出来?」 「还没,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未免太久了吧?」 「这样没关係吗……?」 「这真的不知道了,毕竟他在办公室里面不知道躺了几个小时才被我们发现,实在很难讲。」 亚莎咬着嘴唇,眼睛有点泛红,达拍拍她的手背,但他其实也没心情多说什么,目光还是向着那扇毫无开啟跡象的门。他想起星期天的早晨,杉没有在赶工的时候,会睡懒觉,头埋在枕头里面,整个人在被子底下缩成一团,达要把他喊起来得花上一番功夫;或者,杉会打开电视转到音乐频道,开着音乐当背景音,手抓着素描簿跟铅笔蜷缩在椅子里画图。达有时候会故意从他手中把素描簿跟笔抽走,杉也不会生气,顶多就是随手捡起平常他会看的时尚杂志随手翻阅,翻了几页之后就又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笔,在纸片或者杂志页面的角落开始涂鸦,达很记得杉的客厅,在椅子旁边跟底下都散放着笔跟杂志,被他翻过的杂志一定会有至少一页会出现他手写过或者画过的痕跡。 那才是达认知中的星期天早上。 杉应该要在他的住处接待达,从冰箱里面挖出咖啡跟牛奶做三明治当早午餐,而不是被送进医院的急诊手术室,半天都不出来── 门开了。 达立刻站起来,亚莎也跟着站起来,亚莉往前一步,他们一路跟着将杉送进病房,看着护理师为他接上各式各样认不出名字的点滴跟机器。 「原因是过劳,但因为发现得晚,而且一直没有恢復意识,可能会有什么后遗症,还需要观察一阵子」。 亚莉和亚莎週日还有别的行程,达送她们离开,但他自己没有走,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坐在陪病家属用的椅子上,眼望着杉仍然没有恢復血色的面孔,心里反芻着护理师离开之前说的话。 伸手去握杉的手,仍然是凉的。手腕附近薄薄的皮肤底下隐约感觉得到脉搏。 「杉。」 达对着病床喃喃自语。 「我上次进医院是什么时候,你记得吗?上次像这样坐在谁的旁边是什么情形,你记得吗?」 杉没有回话,达将他的手握在自己两隻手里。 「……我记得很清楚。是五年前。你知道的──就是我妹走的那个晚上。我记得我们一起搭警车,一起去医院,我坐在我妹旁边,你就在我后面。」 他将手握得更紧了些,彷彿希望这样可以让杉睁开眼睛。 「你记得吗?我妹走之前,我跟她大吵一架,冷战了好几个月,你那时候一直劝我不要闹脾气,至少去看她的期末公演,我也没去;结果她就那样走了,我到最后都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 他暂时停顿了几秒鐘,放开右手,探身出去抚摸杉的头发。 「结果现在又是这样……我们没有吵架,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人吵架,尤其不会跟我吵架,这我是晓得的,可是,那跟吵架有什么两样?五年前是我妹,现在又是你,杉,你不是才说你没有要离开我,现在这是怎样?」 他的问句换来的仍然是沉默,默默运转的机器的声音让病房显得格外寂静;然而这寂静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鐘,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达才察觉到异样,病房的门就开了,走廊上的灯光照出两个中年男人的形影。 85. 你是他的谁 出于某种惯性,达迅速站起身,挡住病床,不让来客看到床上的模样。 「你们来做什么?」 即使背着走廊上的光线,达也能看清那两个人的模样。那两个人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都留着小鬍子,一副精明能干的专业形象。个子比较高的那个手上还提着公事包,另一人双手抱在胸前。他们四隻眼睛审视的目光落在达身上。 「这是我们的问题。丁致达,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要你们管。」 「是我的话就不会这样说。」 「什么意思?」 「你根本没必要待在这里不是吗?好好一个星期天,应该带未婚妻出去走走才对。」 达的眉毛挑了起来:「蓝瑞格、蓝道格,你们到底想说什么?你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两个中年男人当中身高比较矮的一个──空着手的那一个──慢条斯理地回答:「你犯不着这么兇。我好歹也是他的大哥,哥哥来探望弟弟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达冷哼一声:「哥哥探望弟弟也许很正常,但是来的是你们两个?我可不信!」 他从上幼稚园就认识杉,同学之间总会互相比较,兄弟姊妹也是拿来互相比较的项目之一。达只有妹妹,班上一半的男同学对此表示羡慕、另一半表示「妹妹有甚么好,又爱哭又会抢东西」。上面有哥哥姊姊的则通常会炫耀「我哥很强喔」,但杉从不加入那些同学的行列。蓝瑞格与蓝道格兄弟二人,跟他们的小弟弟年龄差了十多岁,杉还在认字的时候,两个哥哥都上大学了,他们平常根本不跟弟弟说一句话。 不,若只是为着年龄差距太大、没有话题可讲,那还算是客气的。 达到现在都还记得,很多年前,他们都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父母亲聚会,将达跟杉放在一边让他们自己玩,正好遇到大哥蓝瑞格下课回家。杉摇摇晃晃走去欢迎哥哥回家,被大哥冷淡地一把推开,丢下一句「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蓝瑞格当场遭了父亲一顿痛斥,但丝毫没有露出丁点反省的意思。 二哥蓝道格则是非常不喜欢杉爱画图的习惯,小孩子有拿笔在墙上涂鸦的时期,达曾经见过蓝道格要当时大约五岁左右的杉自己拿水桶跟抹布自己把墙上涂鸦的痕跡擦乾净,动作稍慢就直接用扫把柄打下去。父母亲看到后同样阻止蓝道格的行为,蓝道格的反应则是一派正气凛然地回答道「管教小孩有什么不对!」。 小孩子对大人的恶意非常敏感,从那之后,杉就不曾再主动靠近过两个哥哥,然而这种恶意并未停止,儘管父母一去世杉立刻搬出家里,跟两个哥哥离得远远的,蓝瑞格和蓝道格还是会擅自撕毁或丢弃寄到家里给弟弟的信件,杉偶尔不得不回家时,迎接他的永远是两个哥哥连珠炮般的冷嘲热讽,达只听过几次就会背了,不外乎是「没出息」、「赚不了钱」、「只会吃家里老本」、「外面野女人生的孩子就是没用」之类的话。 现在达看着那两张脸,下意识地握紧了左拳:「打我有记忆以来,你们两个人从来没当过一天好哥哥,现在才想来假装关心弟弟?我看你们还是甭装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 蓝瑞格停顿了大约三秒鐘才答话,回答的声音跟语气都像冰一样冷:「这跟你没有关係。」 「少放屁!」 「乱放屁的人是你,丁致达。」蓝瑞格的嘴角微微挑起:「我们是他的哥哥,你是他的谁?」 「我──」 衝口而出的反驳只讲出一个字,达驀地自己住了口。蓝道格露出亲切的笑容:「对了,我们有点失礼,还没恭喜你呢。」 「恭喜……我?」 「你不是即将成为欧氏的駙马,为什么不恭喜你?」 「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的『蓝氏法律事务所』是欧庆鐸长年的法律顾问,他家的长公主招女婿,我们怎么会不知道?」他往前跨出一步,对达伸出手:「听说你也是欧氏旗下自有品牌的执行经理,成就非凡,念在我们认识多年的份上,以后还请多多照顾。」 达看看那隻手,再看看蓝家兄弟的脸,咬着牙竟是一个字都答不出来。蓝瑞格偏过视线,越过达的肩膀望向病床。 「我告诉你我们今天来做什么。我们要领他出院。」 「出院?」 「医院通知家属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没有空照顾他,也没那个馀力请人照顾他,所以我们准备把他领走,让他回家休养。」 「不行!」 「为什么?」 「他……他根本还没恢復意识,现在怎么出院!」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蓝瑞格的语气又恢復成毫无温度:「是我们说了算。」 「你们?你们凭什么……」 「我应该讲过了。」蓝瑞格皱了一下眉头,好像在面对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小娃娃:「我们是他的哥哥,法律上来说我们是他最近也是唯一的亲属,他要是出事是我们要负责,那当然是要交给我们看管。你算什么?对他而言,你是他的什么?」 又一次,达想要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对他所做的任何主张都不会有法律上的效力,所以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去找你的未婚妻好好陪陪她。处理不成材的弟弟就交给我们。我们先去办手续,你要跟他道别,可以趁现在。」 跟来的时候一样,两个男人关上门,脚步声由近而远,消失在达的听觉之外。 86. 纸上的痕跡 两个不速之客一走,病房里又恢復寂静,达坐回床边,视线落在杉青白的面颊上。 ──你是他的谁? 感觉胸口有一根刺。被刚才那对兄弟所留下、插在心口正上方,看不见也没造成外伤,但就是不断隐隐作痛的刺。 「杉。」 纵使明知不会有回音,达还是伸出手,循着刚才被蓝瑞格跟蓝道格打断的动作,抚摸杉的面颊。手掌沿着颊骨、颧骨移动,在稜线上暂停,似乎在评估杉面庞的轮廓与数天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相较到底消瘦了多少。 接着,像是磁石吸引一般,达探出上半身,额头触到杉的瀏海。再停顿数秒后,他略略弯身,让自己的唇和杉的重叠。 杉的唇仍然又乾又凉,也仍然没有回应,达轻轻地又吻了他几下,只觉得胸口的刺似乎扎得更深了些。 「你哥哥问我说,我是你的谁。为什么我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他再度低下头,这次的吻落在杉的睫毛上,慢慢抚过盘据在下眼瞼的青黑色。 「我觉得好不服气,我打从五岁就认识你,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范围。那两个人绝对不像我这样了解你,因为你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属于我的。但是,杉……」 小鸟轻啄般的碎吻继续移动,右手在被单上下意识地摸索,找到杉又凉又瘦、系着点滴管的手,想都不想就伸过去紧紧握住。 「为什么我刚刚完全没办法反驳?我想把他们都踢出去、跟他们说少来惹我,我绝不把你交给他们──可是,我说不出口。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有未婚妻在等我,就像你亲手为亚莎设计製作礼服一样?」 吻兜了一圈又回到唇上,这次伸出舌尖,细细舔舐,杉的唇在他执拗的抚触下稍稍恢復了点润泽。 「我知道我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爱你。」 喉咙乾乾的,说话时每一个字都是短暂十分之一秒的折磨,大脑一瞬间发出想要喝水的信号,但手却放不开,身体不想移动,仍然维持着额头碰额头的距离。 「我还记得你听了很不高兴,说我逻辑一点都不对。但是你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你自己一定不晓得对不对?你那时候看起来,就像我狠狠戳了你一刀一样。而且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好开心,想着杉毕竟还是属于我的,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怎么伤他的心,杉都还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绝对不会捨弃我。」 杉的眼睫仍然文风不动,连最细微的震颤都没有。达完全无视于杉没有回应的事实,逕自继续说下去:「但我开始不懂了。我发现自己搞不懂你。」 胸口一阵一阵隐隐作痛,彷彿插在心口的刺前端有着利刃,随着每次呼吸来回割裂。 「我不想放你走。我不要放你走。你逃离我身边、完全不通音讯的那五年,我靠自己努力爬到现在的位置,但总是无时无刻不想起你。亚莎跟亚莉提到要做设计品牌,我第一个就想到你,想着一定要把你找回来,我希望你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你跟亚莉去纽约的那个星期,我每次看到你留下来作为陷阱的设计图,都得提醒自己说杉过不久就会回来,我不需要去找他。你一个人躲在国外闭关的那时候,我寄给你所有的信,你都不回,完全不跟我说话,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感到你离我那么远过。亚莎说你跟她讲,你非常高兴看到她跟我结婚。真的是这样吗?你真的这样想吗?如果是的话,你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提案要我们找新人?又为什么要关在办公室里日夜赶工赶到昏倒被送进医院?你哥哥要把你带走,他们说要『处理』你。你这一走,我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要那样,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原因是什么吗?」 说出口才发觉,声音异常沙哑,而且在发抖。理智在分析,绝对不是因为喉咙乾渴的缘故。 「杉──」达在细碎的亲吻中间,对着杉的唇低语:「你可以告诉我吗?对你而言,我究竟是什么?我究竟是你的谁?」 回音还是没有来,达在极近距离下细细打量杉的面孔、听他仍然紊乱而细微的呼吸,终于决定顺从大脑的警告,直起身,从床边的矮柜上拿起水壶。他一口气喝掉一整杯水,又重重跌坐回矮凳上,这时候口袋里传来钝重的、不熟悉的触感。 伸手进口袋里掏了掏,拿出来的是一本黑色的小笔记本。是杉的素描簿。 达很认得那本素描簿。杉有非常非常多素描簿,有些在办公室里,有些在住处,散放得到处都是,这源自于他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只要得空档,他随时都会掏出素描簿跟铅笔开始画图。达看过很多次,以前他跟妹妹跟杉一起吃饭,点菜跟等上菜的空档一定会看到他拿起笔来涂鸦;大学时杉会在系馆或教室外面等达下课,打发时间的方式也是涂鸦,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开会的时候只要有一分鐘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达就一定会看到他翻开素描簿。他们稍早发现杉倒在办公室时,这本素描簿就躺在旁边。口袋里还有一支铅笔,是达随手抓起来一起塞进去的。 杉从不主动拿素描簿里面的内容给别人看,就算是他要提出来给亚莎、亚莉还有达讨论的设计稿,也必定是誊画到大张纸上或者电脑上的稿件,最多最多就是他会从散落各地的纸堆中抽出半成品的草稿,但就算是达跟致亭,也没看过他的素描簿。致亭以前曾经好几次闹着要看「杉哥哥画的稿子」,杉没有一次答应过。 出于某种衝动,达重新在矮凳上坐下,翻开手中那本厚厚的、边缘和装订已经开始磨损的素描簿。 第一页是白的,翻开下一页时,他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并不宽阔的纸面上杂七杂八地画着袖口、领口、肩线、裙摆、流苏等等各式各样的草图,可是吸住达目光的不是那些乱杂的草稿和註解,而是画在纸面右下角,非常显眼的一个图样。是一朵花,构图非常简单,只有五六条弧线,花本身是漏斗形的,花蕊从心形的花瓣当中伸出,下方还延展出一片叶子。达再往后翻,除了最初那一页白纸跟最后面杉还没用到的部分以外,每一页都有,都在左下角或右下角的位置上,取代了通常书籍应该是页码的位置。 ──我希望你替我画一张图,一个很简单的讯号。这样的话,就算我们中间隔着半个地球,我只要看到那张图,就知道你在想我。 声音明晰地跳进脑海。 那是自己说过的话,是很久很久──不,只有五年以前──致亭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中间还没有產生裂痕的时候说的。 杉的笔记跟草稿在素描本的中间很突兀地中断,达一页一页翻阅,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整个人僵住了。 那一页的纸面上留下的痕跡,不是草图,也不是对于设计稿的灵感和笔记,而是人像的侧脸。达认得那个轮廓,认识的程度,差不多就跟看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拿着素描簿的手在发抖。纸面上落下一点一点的圆形痕跡,是不知道从哪来的水痕。 87. 不明白答案 「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接个电话。」 亚莉离开十几二十人围坐的餐桌,顺手安抚了一下用不安的目光瞄向自己的妹妹,快步走出宴会厅。一抵达安静的走廊底端,她立刻打开手机:「抱歉,人多嘴杂的地方不好讲。你还在医院吗?他怎样了?」 『我还在医院,他不太好,一直没有恢復意识。』 亚莉的眉头往上挑起:「这不是好消息。」 『而且我还有更不好的消息。』 「什么意思?」 『你认得蓝氏法律事务所的两个合伙律师吗?』 「谁?」 『欧庆鐸的法律顾问。是一对兄弟,哥哥叫蓝瑞格,弟弟叫蓝道格。』 「姑且不论你指名道姓地称呼将成为你岳父的人这件事有没有问题,我跟你讲的那两个律师不是很熟,好像听过名字而已。怎样?」 『我见到他们了。他们刚刚来说,要把杉从医院带走。』 一阵寒意窜过亚莉的背脊,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度:「你说什么?」 『我说,我刚刚见到蓝瑞格跟蓝道格,他们──』 亚莉不耐烦地打断达的话:「我要问的是,他们要干什么?」 『所以我就说了啊,他们要让杉出院。』 「胡扯!他可以出院了吗?」 『他还没恢復意识,实际上并不适合出院,所以医院现在正在跟他们两个争论。但是谁辩得过两个律师?我觉得医院让步只是迟早的问题。』 「我不懂。」亚莉皱起眉:「这是为什么?你说的那两个律师,为什么会选这时候出现?又跟维杉有甚么关係? 『亚莉,你听好了,』达压低声音:『我之前没想到会遇到他们两个,所以我一直没说──他们是杉的哥哥。』 「啥?哥哥?」 『你没听错。同父异母,但是是亲哥哥。』 「然后呢?」亚莉的眉头皱得更紧:「把他交给他哥哥有什么不对吗?」 『非常不对。』 「不对?」 达在电话这端猛摇头:『我想我的用语不够清楚。他们「现在」就要把杉带走,不是为了要让他回家休养什么的,而是要把他「处理」掉。』 他的遣词用字让亚莉不寒而慄:「为什么,自己的弟弟不是吗?」 『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哪来的理由可以对杉这样恨之入骨,可是打我认识他们开始就是这样,他们从来没给杉一次好脸色看过。我不想让他们带走杉,所以,我要请你跟亚莎帮个忙。』 「怪不得你一直打电话找我。」亚莉很快瞥了一眼走廊另一端的门,确定没人跑出来找她:「说吧,什么?」 『要请你跟亚莎动用一下你们的恶势力。』 「动用恶势力,可以。具体地说,你要我们做什么?」 『光凭我是挡不住他们两个,但因为他们是欧庆鐸的法律顾问,看在欧庆鐸的面子上,他们会听欧氏的公主,也就是你跟亚莎的话,而且从契约上来说,你们是杉的雇主,由你们通知医院暂时不让杉出院,或者将蓝瑞格跟蓝道格劝走,会比我在这里挡来得有效。」 亚莉认真地听达解释,嘴角微微上扬:「讲那么多,说穿了不过也就是打几通电话而已。这不是问题,我立刻跟亚莎说,我们来处理。」 『拜託你们了。』 「也许从契约上来说我们只是维杉的雇主。不过维杉同时也是亚莎跟我的朋友,我们欠他太多人情,还一次不算什么。」亚莉对着电话微笑:「但是,致达。」 『什么?』 「你又是为了什么呢?维杉是我们的设计总监、合作对象跟朋友。要是没有他我们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说亚莎跟我欠他很多人情那是事实,但你呢?就算是认识十几二十年,会这样想要积极帮助一个『朋友』的人不太多。你是为了什么呢?」 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背后的病房门上,一半注意在听亚莉讲话的达,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停住了。 亚莉问的问题,跟蓝瑞格与蓝道格问的问题,性质是一样的。她也是在问达说,「你是杉的谁」。 几分鐘前面对蓝瑞格跟蓝道格时,达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可是── 达的视线略略朝下,落在膝头摊开的小本子上。杉的素描簿还停留在他画的人像素描的那一页。伸出空着的左手,握住杉搁在被单上的右手,掌心传来温度。 「亚莉。」 『什么?』 「你刚刚问我说,杉是我的谁。」 『你遣词用字有点问题,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所以?』 「我也不知道。」 『这算什么答案?』 「我真的不知道。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是我的朋友跟兄弟。但同时,我一直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变成不计一切代价地想要抓住他,不想跟他拉开一丁点的距离。我没有办法解释那是什么关係或者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他是我人生当中的必备要素。」 亚莉的笑声从电话另一端传来:『听起来真是热情,我开始以为你打算改向他求婚。』 「亚莎跟杉的等级可不一样。」 『好啦,我知道。那件事就交给我们,你顾着他吧。』 「麻烦你了。」 在关上手机的同时,左手传来异常的触感。达转过视线,恰巧遇上病床上的杉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