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火》 1.静河公园 夜里十一点,静河公园。 周知彦从警局出门,本打算回家,方向盘在手中不知不觉转着。回过神来,他又回到了静河边。 说“又”,自然因为这已经是四天内第七次来。要是再加上上个月的次数,两只手都算不过来。 静河流经闹市,静河公园是扬城市民的休闲胜地。严格来说,是上个月之前。 此刻的静河公园园如起名,一片静悄悄,周知彦车停在门口,一路走进来,竟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他靠近事发现场的岸边,一边远远眺望河面,情不自禁摸出一根烟。 刚放在嘴边要掏打火机,想起今天一天在局里,一手烟二手烟不知吸了多少。还没到三十,多少还是善待下自己的肺吧。 口袋里未伸出的手顺势重新落回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又轻又小,转瞬即逝,周知彦第一反应是出现了幻听。 他把嘴里的烟拿在手上,屏气凝神。 片刻之后,声音又出现了。这次听得很清清楚楚,是一声“呀”,像个女声。 声音传来的地方和他隔得不远,听音辨位,比他更靠近静河,大约就在长椅上,或者……河面? 四天前的尸体,就是在那里浮起来的,上个月的尸体,也在差不多的位置。难道凶手又一次作案了?这次仅间隔了短短几天吗? 念及此,周知彦朝那个方向走去。他受过专业训练,可以尽可能将自己的脚步声缩减到最小。 离得越近,声音就越清楚。周知彦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那声音不像是呼救或者挣扎,不如说,透着几分欢愉? 脚步不由得一滞,面上也浮现出几丝尴尬。 静河公园游人众多,早前他听说过,夜半无人处,正是野鸳鸯相会时。这本不该归他管的。 可接连发生过两次恶性事件之后还到这里来? 周知彦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可到底还有一些责任感。 又或者说是恶趣味? 他打定主意要去吓吓这对小情侣。怕是那个男的当场会萎的吧。 可谁要他自己不愿意出钱去开房呢,不该省钱的时候就不要省钱,真需要有人给他上一课。 声音就在前方,已经清晰可闻,就在前方不远处。再跨过一道矮灌木就到了。 周知彦个子高腿长,不等他跨过去,河岸边的风景已经尽收眼底。他不由得又怔住了。 这和他预想中会看到的,可半点不一样。 灌木丛后是一片窄窄的草地,再往前,就是修好的石砖路,上有一条长长的石凳,供游人落脚。 此刻的石凳椅上,却是仰面躺了一个人。 一个漂亮的人。 上半身躺在石凳上,两条细腻光滑的腿垂在两侧。 当然是活生生的。 不仅因为她还在继续发出细小的“呀”“啊”,更重要的是……她的手。 她穿着一条短裙,因为躺着的姿势,本就不长的裙子干脆全部掀在上面,露出里面的白色的蕾丝内裤。此刻她的手正隔着内裤,轻抚着自己。布料上一团涌现的湿迹,清晰可见。 正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冷白色的月光撒在她身上,显得皮肤更为凝润柔滑,镀着一层莹莹幽光。 晃得人眼睛难受。 周知彦“啧”了一声,皱起眉毛。一时拿不准到底要不要上前, 石凳上的人大概在不经意转头间,余光瞄到他的身影,明显一惊,竟打了个小小的嗝。听得周知彦又不由想发笑。 她慢吞吞把手拿开,坐直身体,把裙子放下来的时候还不忘抚平上面的褶皱。 周知彦这才看清她的样貌。 很年轻,年轻得最多只能称为“小姑娘”。明明自慰的时候被陌生人看个正着,却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羞涩或惊恐,或者更确切地说,并没多少表情。 像河水中浮出的湿漉漉的妖精。 那女生打量了他一会儿,像是下了判决一样,忽然道:“你……知道怎么让人高潮吗?” 周知彦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哈?” 她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稍微提高了音量,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周知彦第一遍就已经听清,只是内容实在令他匪夷所思。 “不知道吗?”女生脸上的神色带上几分怜惜,“不像啊。” 周知彦不知道自己该笑不笑。更离奇的是,他竟觉得从她的表情竟能读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让他有点烦躁。 身为一个成年人,一个再过几年就要三十的成年人,他当然没必要呈一时口舌之快。 但他还是说:“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怎么说也是个再过几年就三十的成年人,他又不是和尚。 和尚都不一定不知道呢。没有不尊重和尚的意思。 当然这就扯远了。 听到这话,女生露出一个“帮大忙”的笑容,长呼一口气,冲他展开双臂:“那你快来。” “来什么?” “让我高潮。” 命令的句式不算颐指气使,但也说得理所当然。周知彦情不自禁觉得是不是这几天睡眠不够的缘故,出现幻觉了吗? “为什么?”他跨过灌木丛。 当然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可能真的在这光天化日的地方让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高潮,周围再没有人都不行。 必要的话,就带她回警局吧。 2.叫他小周 “最近这里有两起凶杀案,你知道吗?” 周知彦想我当然知道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局里为这事快忙翻了。 但他表面依然不动声色,点头道:“怎么了?” “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她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故弄玄虚,周知彦并不上钩。“是谁?” 她勾勾手指,示意周知彦凑近一些。 周知彦不相信她真能说出什么惊天大发现,又不确定她究竟在搞什么,还是走到她坐的石凳旁,俯身低头。 女生凑在他耳边,欢快地说:“你让我高潮,让我高潮我就能告诉你了。” 怎么又绕回原点了。 周知彦重新直起身。他自诩不是通常意义的正人君子,可忽然遇上这事,但凡是脑子清醒的人,总得觉得可疑吧。便认真盘算起是不是要把她带回局里。 看他没反应,女生急切地冲他招手:“你快啊。” “先不说这个,”周知彦不紧不慢,“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女生想了想,“那你叫什么?” 周知彦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笔:“我记不住,你写下来。” “写在哪里?”他身上可没有带纸。 “写在这吧。”女生拍了拍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腿。 周知彦往下瞥了一眼:“一般不都是写在手上吗?” “你这么想牵我的手?” “……” 她的脑回路,让同她说话这件事变得很复杂。周知彦拗不过,蹲在她脚边,拔掉笔盖:“你确定?” “往上一点,你写在那里,我怎么看得见嘛!” 她倒还不满意了。 “这儿呢?” “再往上一点。” “这儿?” “还是太远了。” 周知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耐心陪她闹:“你来指个地方吧。” 原本垂在石凳两边的腿被整个放上去,纤长白嫩的手指在上面移来移去,从膝盖滑到小腿,又重新滑到膝盖,最后终于在右边大腿中间找到一处:“就这里吧,距离很合适。” 周知彦就要往上写。 “诶等等。”她轻轻推他的肩膀。 “又怎么了?” “你从那个方向写,我看到的岂不都是反着的。” “那我要怎么写?” “你过来嘛,从这边写。”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大圈,示意他挪过来。 要求可真不少。 “左边可以吗?” 在她选的位置,要想写下方向正确的字,实属不易。周知彦的惯用手是右手,自然写在左腿更为顺手。 他的提议果不其然被拒绝了。“就要在右边。” 周知彦故意重重地叹气,刚要往上写,下面的人又不老实,一个劲地扭动。 “可是很痒嘛!” “那就不写了,没关系我的名字不重要,记不住就记不住吧。”他起身作势要走。 当然没有走成。女生不说话,左顾右盼假装没有在看他,手却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周知彦扯了两下竟没扯出来。 真没想到她力气倒不小。 “那你想怎么办?” “你写吧。” “你能忍住吗?” “……不能。” “那怎么办呢?” 女生又开始东看西看,手依然拽着他,就是不搭话。 周知彦越来越觉得今天上班的时间可能真的太久了,自己脑子也不太清醒。 他重新蹲在石凳旁边,右手执笔,左手从她背后绕过去,穿过胳膊和身体之间的间隙,手放在并着膝盖上,牢牢固定住她的身体,不让她乱动。 才写下一横,指导意见又来了:“字写大一点。” “多大?” “超级大!”一边说,一边伸展双臂,比出一个不切实际的长度。 周知彦不想再理她,潦草胡乱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完全罔顾“你不能写的再清楚一点吗”的抗议,合上笔盖。 “可以了吗?” 她又不说话了,对着签下的字样左看右看,欣赏了半天。方才比划完的手自发自觉地落在周知彦的肩膀上,开始玩他的头发。 下手没个轻重,周知彦被她揪得有点疼。不是多么剧烈的疼痛,对他来说更是不值一提。周知彦还是故意转转脑袋,传递出想要把手甩掉的意图。 “周……后面是什么?” 她果然没记住。 手指着后面两个连成一片不分你我的字,虚心求教。 “不重要,认不得就认不得吧。” “那我要怎么叫你?” “随你。” “那我叫你……小周?” 观她年纪,应该不大。竟然管自己叫小周,周知彦哭笑不得,却懒得纠正,虚虚闷闷在喉咙中“嗯”了一声。 叫了他,又没有下文,还得劳烦他主动发问:“怎么了?” 她转过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手推着他的脑袋向前,直到他们鼻尖将将要碰上:“让我高潮吧,快点。” 周知彦没有接话,伸手把头后面她的手拿掉,顺便把笔塞回到她手心里,一起推回去搁在腿上写有名字的地方:“还没说呢,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写字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现在虽然并非寒冬,可秋天的夜半已经很凉。她下半身一直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感受不到半分温度,且过于光滑细腻,触之宛如上好的丝绸瓷器,简而言之,不太像人。 好在能从手腕上摸到脉搏,证实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人。 “她叫岑少艾。”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下一秒,已经离得很近,几乎就在头顶的程度:“小艾。”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岑少艾条件反射瑟缩了一下,几不可察。周知彦就在她身边,敏锐如他,当然立刻就发现了。 他站起身,挡在来人和岑少艾之间,同时向对方展示了自己的警官证:“你是……?” 对面是个男人,仪表不凡,年龄大概和自己差不多,或许稍长几岁,穿一身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西装,手臂上搭着一件毛茸茸的外套,显然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小艾,把它穿上。”声音不大,语气亦不差。但要周知彦来说的话,温和之余,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严格,“晚上天凉。” 背后传来悉悉索索,布料划过石凳的声音。岑少艾站起来,周知彦这才发现她个子不算很高,只比自己的肩膀冒出个头顶,甚至算得上娇小。她半个身子依然在周知彦身后,只伸出胳膊接过对面递来的外套,穿上之后更显得毛茸茸的一小团。 “贺医生。”她垂下头,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乖顺。 被称为贺医生的人满意地“嗯”了一声,抬手将一缕翘起的头发别在她的耳朵后,才像刚发现旁边站着一个人似的,看向周知彦。 “你好周警官,我是贺川。” 他一手把岑少艾从周知彦身后拽出来,一手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他。 周知彦拿到手的第一感觉是质地精良,隐隐还能看到浮动的金线,隐在纸张中勾勒出背景纹样。上面的内容倒也简单。 第一行:白川医学中心。 看到贺川第一眼,听到岑少艾称呼他为“贺医生”时,周知彦有简短地疑惑过:医生的工资能供他置办那么一身行头吗? 看到名片之后,这个疑惑有了合理解释:白川医学中心可是扬城最好的私人医院,不是普通工薪阶层看得起病的地方。 周知彦的目光移到下一行。 除了贺川的名字之外,更加引人注意的是前面的三个字。 精神科。 3.两起案件 “她怎么了?”周知彦把手里的名片递回去。 岑少艾站在贺川身边,低着头,没被贺川拽住的那只手正在卷衣服下摆的绒毛,听到周知彦口中提到自己,飞快抬眼,一瞥之后,马上又垂下去。 “怎么,不过一张名片,周警官都不愿收下吗?”贺川翘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 周知彦避而不答,只说:“你们医院效益不错嘛。”一张名片都搞得这么金碧辉煌。 贺川不欲与他多言,拦着岑少艾的肩膀,低头看她:“在外面呆够了吗?” “……呆够了。”细如蚊呐。 “那回去吧?” 岑少艾又飞快瞄了周知彦一眼。那模样,那小眼神,周知彦不站出来做点什么都说不过去一样。 “她是你们医院的病人?”周知彦状似好奇地开口。 “是或不是,今天她都不可能跟你走,周警官何故多次一问呢。” “随便问问也不行吗?” 贺川不置可否。 “你们是她的监护人?” “……她的监护人是她父母,”贺川再一次露出要笑不笑的神情,“顺便一提,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是受她父母委托照顾她的。” “她怎么了?”周知彦重复这个问题。 贺川又不说话了:“周警官,这就涉及到病人的隐私了,恕我无法回答。” “如果我拿着搜查证去你们医院呢?” “您请便。” 贺川不再理他,转而俯视岑少艾:“还能自己走吗?” 岑少艾依旧垂着脑袋,摇头的动作却很明显。 贺川低低地叹一口气,倒没再多说什么,一只手环过她的膝窝,单手将她抱了起来。看见腿上龙飞凤舞的签名之后,哼笑了一声。 “周警官倒是有童趣。” 岑少艾双手搂着贺川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朝后看,不忘对周知彦挥手:“小周拜拜,下次见。” 先是“啪”的一声,贺川的巴掌落在她的屁股上,然后是他的声音:“下次?下次准备什么时候?” 岑少艾没再说话,哼哼唧唧随贺川一路消失在夜色深处。 后来周知彦也回到家中,连续十几天里难得一次连睡了七个小时之后,又接着连轴转了几天,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整个抛在了脑后。 一来,月黑风高,乃恶人犯案时,伤风败俗时,妖魅惑人时。无论发生什么,留在夜里便罢,不宜带入白天。 二来,为着前几天和上个月发生的恶性事件,局里实在忙得焦头烂额。 所有相关民众以及擅长捕风捉影的记者全被下了封口令,对外只说在静河公园发现两具浮尸,旁的细节一概没有。 两具尸体都是一大清早,天刚朦朦亮时,被清扫河面的环卫工人发现的。彼时夜间的活动已经结束,白天的活动尚未开始,静河两岸没什么人游荡。这是万幸。 第一起案件发现的那天,周知彦刚熬了通宵,结束值班,准备休假回家。人都快到停车场,局里突然接到报警电话,和他一样将走未走的只得打道回府,跟着大部队一起往静河公园去。 尸体静悄悄地浮在水面上,脸朝下,浑身赤裸,没有穿衣服。后背由上而下,沿脊柱切开,肋骨全被打断,像翅膀一样向外伸展,露出里面的空空荡荡——心肝脾肺肾,均被干净利落地摘除。 河水将血液冲洗得一干二净,打捞上来的时候,肋骨之间残存的皮肤受清晨阳光照射,呈现半透明的质地,宛如一件艺术品。 没有人说话,皆在凝重肃穆中,默默行动。 周知彦背对着众人,看向地面。一半对逝者进行哀悼,另一半……愤怒之余,隐隐有种兴奋。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的速度愈来愈快,他不得不紧紧按住手腕,才能制止手臂无意识的颤动。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两年了吗? 静河公园的两起案子,尽管受害者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但时间相近,未公开的情况下手法一致,况且此种精细的操作并非人人都有能力,警方自然认为作案的是同一个凶手。 而两年前的案子……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不说引起公众注意了,当时甚至没有报警。 至于周知彦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就是另一个特别的原因了。 他不向局里汇报,既是不愿说,也是不能说。又或许……也源于那个人的请求。 但…… 后来的事,他不愿再多回想。 “这么多天了,两具尸体的身份都还不能确定吗?” 周知彦从头天晚上开始一直在看公园监控,看了一整天,下午才摇摇晃晃走进办公室。 一进门就听到队长在骂人。 哪怕没有公开受害者具体状况,但是静河公园连着两个月发现浮尸,民众已经十分恐慌。 警方公开的信息寥寥,外面自然传什么的都有,有鼻子有眼,也不怪上头对他们的进度表示不满意,向队长施压,队长受了气,只能冲他们发泄。 尸体在河里泡得久,身上没有衣物,更别提身份证件。这样的无名尸多半靠家属报案认领。 说也奇怪,这一个多月来,报失踪的有,来认人的也有,最后皆是无功而返。以至于到现在,受害者是谁都无法确认。 仿佛是两个此前压根不存在的人,凭空出现在那里。 这边受害者的信息找不到,那边施害者的踪迹更是别提。静河公园快成为他们的第二个家了,愣是没找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周警官,我问你个问题啊。” 身侧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考。周知彦转身。 小他一岁,却是和他同期进来的利萌,正一脸严肃看着他。 “什么?” “我不是要批判你啊,也不是要对你私下的生活作风指手画脚,我知道最近队里大家压力都很大,但压力再大,你也不能……” 周知彦听得一头雾水,直截了当地打断她:“你在说什么?” 竟然还扯上生活作风问题。 利萌的眼神向旁边飘忽,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最后一狠心,说:“我今天在静河公园看到……小姑娘你也下手,还在人家腿上写你的名字,都是什么恶趣味……” 周知彦刚想反驳,说我平白无故在人家身上写名字做什么,我有病吗? 话未出口马上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不过不是他有病。 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岑少艾? “她今天又到那儿去了?” 4.河边重逢 一个“又”,果不其然让利萌误会了。 利萌皱起眉头:“我知道你向来放浪形骸,视规章制度于无物,但你好歹是警察。再说了,那姑娘看起来年纪就不大,你问清楚她成年了没吗?诱哄未成年少女是最恶劣的行为……” 放浪形骸有点过了吧? 周知彦听着她的数落,半天插不进去话,最后好不容易逮到时机,捏了捏她的肩膀:“有你在,就是扬城所有未成年少女的福音。” 利萌面上微红,正要继续开口,周知彦连忙拦住:“放心,不管你想的是什么,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样?”利萌脱口而出。 周知彦漫不经心挥挥手,没在这个话题继续纠缠,转而问道:“你说的这个小姑娘,她是一个人去的?” “刚开始只看见她一个人,”利萌想了想,“后来好像过去一个男的,把她带走了。我感觉那个男的……” “还挺好看的?” 利萌被这个冷不丁的问题噎住,瞪了他一眼:“说好看,算是挺好看吧……” “跟我比呢?” 回答他的是利萌的白眼,压根不想搭理他。 继续回到正题:“你别打岔,我想说的是,那个男人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听她描述,八成是贺川没错。周知彦来了兴趣:“哦?怎么说?” 利萌摇摇头:“我说不好,但感觉怪怪的。” “所以是没有证据的信口开河?” “……这叫警察的直觉。” 晚上下班之后,车开着开着,下一秒回过神来,周知彦又来到静河公园。 这里可真的快和家一样了。 从局里出来就已经不早,到了公园,更是已过零点。 静河公园有“公园”之名,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门。无论白天夜间,来去自由。 正因如此,才会成为抛尸之地吧。 为安全起见,公园四处散落着一些摄像头。周知彦看的监控录像,便是来源于此。 监控录像早就分派下去检查过不止一遍,没有找到鬼鬼祟祟的人或者任何可疑的动作。 但毕竟静河公园不收门票,只靠市政每年拨款,经费不充裕。人迹罕至处的摄像头年久失修,早就不工作,也没人及时更换。 即使是那些还在运行的,个个年事已高,录下的画面质量感人,盲区一片。实在很难用“大有帮助”形容。 利萌下午的话可能也有影响,不过周知彦再一次下意识到静河公园来,主要想实地探索一番各个区域的摄像头。 主路白天人来人往,摄像头倒是都正常工作。 可要抛尸的人,大多不会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苦恼就苦恼在,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管理人员也不乐意去。那里的摄像头,多数形同虚设。 周知彦和同事们去那些偏僻的角落探查过,试图找到可以导向凶手的证据。 如果能哪怕一个找到嫌犯,至少有了进展。 可惜,每次都无功而返。 周知彦在心中叹气,收回仰视墙角死寂的摄像头,抬脚往下个地方走去。 夜风吹过,树影婆娑,昏暗的灯光轻晃,也带来不远处,似有似无的呜咽声。 声音很细,时断时续,时起时伏,透着欢愉,又透着痛苦。 音量过低,其实听不出音色。周知彦却无端觉得,是他认得的声音。 于是他抬脚,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迈过草地,越过灌木,昏暗光线也掩盖不住越来越熟悉的风景。行至豁然开阔处,果不其然。 还是那个岸边。 还是那条长椅。 还有同样的人。 岑少艾的裙子向上翻折,落在胸前,嫩白的腰部整个暴露在空气中,随着身体的动作,堆迭成柔软细小的褶皱。 两只脚并拢搭在长凳上,腿却向大喇喇地向两边压着,几乎与地面平行,半悬在那里。 从周知彦的角度,几乎一览无余。 最正人君子的做法是转走走开,非礼勿视。或者装作不经意地发出声音,以便当事人自己察觉,避免两个人的尴尬。 但周知彦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 大概无论是谁,见到眼前这一幕都无法轻易走掉吧。 岑少艾此刻聚精会神,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 并拢的两只脚后,斜靠着一面镜子,尺寸不大,正对着少女两腿之间的隐秘之地。 娇嫩鲜妍的花蕊在她的手指间颤颤巍巍,抚摸的动作粗糙又不得要领,生硬与滞涩一目了然。 细弱的轻吟停顿时,岑少艾一本正经端详着镜子中的那部分自己,眉头微蹙,仿佛正苦苦思索。 那画面,情色之余,更容易令人心生怜爱。 就像看见笨拙的小孩子,身为有爱心懂关怀的大人,总要上前帮一帮。 周知彦笑了一声,故意没有控制音量。 四下寂静,衬得声音格外明显。岑少艾下意识抬起头。 盯着近处时间太久,她的目光在虚空中迷蒙片刻,才聚焦到周知彦身上。 周知彦已经走上公园铺就的石路,周围没有任何干扰视线的东西。岑少艾停下手中的动作,定定看着他走近。 脸上没有表情,两条腿却缓缓夹紧合拢。 她也不是真的傻乎乎。 走到石凳尾端,周知彦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前几天留在她腿上的签名,字迹依旧清晰可忍。 “不好洗掉吧?” 岑少艾微微愣了片刻,又见他轻抬下巴,才明白他指的是腿上的字。 她低头看看那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再抬头看看周知彦,一来一回之后,眼睛忽然睁大,闪闪发亮: “小周!” 感情是才想起来他吗? 周知彦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岑少艾终于找到救星一般,仰着脸充满期待:“你是来让我高潮的吗!” 不是问句,倒像是命令。 上次见她,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只不过上次,是贺川的出现,阻止了后面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并不是说后面一定会发生什么。周知彦也并没有觉得惋惜。 只是………… “贺川呢?”他环顾四周。 听到这个名字的岑少艾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奇怪,转瞬即逝,下一秒就恢复原状,同样看向周围。 “贺医生在这里吗?” 周知彦的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不在吗?” “……我…我不知道。” “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像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岑少艾偏着脑袋,一脸认真地打量他。 周知彦换了个问法:“他一会儿来接你吗?” 就像白天,利萌见到的那样。 这个问题对岑少艾来说很好回答,她摇头:“贺……他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是……很重要,很多人……” 周知彦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很重要?很多人是谁? 好在至少能搞清楚一点,这是不会来接她的意思吧? 不知为何,他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然后又看见岑少艾眼睛亮晶晶,充满期许的目光。 “怎么了?” 岑少艾直起上半身,作势要去拉他的手。 “你知道怎么让人高潮的对吧!” 动作过大,脚边架起的镜子整个翻过去,从腿边垂直坠向地面,发出闷闷的声响。 岑少艾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就要伸手去捡。 周知彦先一步弯腰,拍掉上面沾染的土,拿在手里。 “你自己不行吗?” “什么?” “高潮。”他言简意赅。 岑少艾的肩膀耷拉下来,重重地叹气。 “所以想让我帮你?” 听声音似是有戏,岑少艾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可以吗?” “你上次说,让你高潮了就能知道凶手是谁?” “按道理来说,大概……应该……”岑少艾脱口而出的瞬间,马上反应过来,“对的,能知道的,只要你让我高潮。” “为什么?”周知彦问,“为什么你高潮的时候会知道凶手是谁?” 安静降落在两人之间。 岑少艾的表情忽然变得几分高深莫测。 “你不知道吗,当我们行至欲念之巅,当我们到达极乐,到达那个无上的欢愉时刻,整个宇宙连同其中的所有造物,前因与后果,过去与未来,都将与我们相连。于是我们便能知晓这世间的一切。 “而一切的意思,就是全部。我们将能看透所有谎言,看清所有真相。到那时无论我们要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第一次听她讲这么长的一段话,周知彦却顾不上惊奇。 也顾不上探究到底有多么离奇。 他问:“我们?” 岑少艾摇头,重重地念道:“我们。” “你们是谁?” “人的灵魂是一团火,”罔顾他的问题,岑少艾自顾自讲起不相干的内容,“肉体不过驱使火焰燃烧的燃料。燃料耗尽的那天,肉体死亡,灵魂自然跟着烟消云散。这样的火烧得是快是慢,是大是小,都不重要,烧完了就是烧完了。这是普通的人类。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至高,我们是神圣,我们是觉知,我们是洞察,我们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直接诞生于原始宇宙核心的造物,时间空间和所有理则通过我们走向开端,由是,我们与原始宇宙紧密相接。” 岑少艾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情不自胜的喜悦和奇异的光芒: “我们是通道,我们是容器,我们的生命灵魂亦是一团火焰。这团火焰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才能抵达原始宇宙的纯净与无限。 “现在你知道我们是谁了吗?” 5.口头帮忙 老实说,不知道。 岑少艾脸颊飞起潮红,随着一呼一吸,胸口的起伏幅度也格外剧烈。 她说话的全过程,周知彦都没有打断。相反,他静静地注视着仰面闭眼、宛如梦呓的岑少艾。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夜晚的河边到底寒凉,细看之下,岑少艾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周知彦思索片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岑少艾睁开眼睛。 “我把原因告诉你了,现在能让我高潮了吗?” 周知彦可没那样承诺过。 再说了,她讲的那一大串,很难和“高潮就能知道凶手”构成因果关系吧。 他想起贺川那张低调又不讲理地闪着金光的名片,“精神科”三个字格外引人注目。 这样的话,无论他对岑少艾做什么,岂不都是在违法的边缘试探。 还是说,他遇上了钓鱼执法? “贺川真的不来接你?” 对她的问题,周知彦避而不答。 “他不会来的,你快呀。” 岑少艾的声音中开始夹杂起不耐烦:“你是不是不行呀。你说你知道怎么让人高潮,是不是信口开河,骗人的呀。” 倒还用上激将法了。 “那我就是骗人的。我就是不会让人高潮,行吗?” 没想到周知彦不吃这一套,岑少艾愣了,半天才喃喃道:“我不信。” 周知彦轻笑,不欲与她争辩:“我送你回医院吧。” 白川医疗中心财大气粗,在市区独享一栋大楼,气派得很,几乎成为扬城一处地标。人人都知晓。 “我不住在医院。”岑少艾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 “那你住在哪里?” 岑少艾扭头不看他,也不吱声。 “你要是不说的话,那我只好把你带回警局咯?” 周知彦装模作样叹气,盘算着要不要再吓唬吓唬她。 岑少艾还是不理他。 周知彦想拉她,她就往旁边躲;周知彦试图抱她起来,她一声不吭,两只手死死扒住石凳。周知彦怕伤到她,不敢太用力。真可谓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哪里是路上捡到无家可归的小孩,简直是遇到一位祖宗。 “那你想怎么办?” “让我高潮。” 岑少艾的诉求十分从一而终。 “你高潮过吗?” 她露出“你在看不起谁”的表情,用鼻子“哼”了一声:“当然。” “自己弄的?” “……当然不是。” 听她口气,还颇骄傲,周知彦“啧”了一声:“你今年多大了?” 岑少艾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个问题礼貌吗。然后才不情不愿道:“19,怎么了?” 没怎么,看来是成年了。 至少她是这样说的。 “是贺川……贺医生吗?” 这次并非他的错觉,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岑少艾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她开口之前,周知彦心中忽然有股奇异的不太舒服感。 “……不是。” 吐出这两个字时,她的眼神隐隐夹杂着畏惧、厌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情绪。 同样转瞬即逝,宛如错觉。 “你不喜欢贺医生?” 岑少艾停顿片刻,再抬头时,又恢复一脸的天真无邪气:“怎么会呢?” 周知彦转移话题:“所以你确定不走?” “不走。除非你让我高潮。” “那你保证,高潮一次,然后我就送你回去。” 岑少艾听他的意思像是有戏,马上坐直身体,竖起三根指头,乖乖发誓。 周知彦叹气,有些小姑娘可真是难搞。 “你想怎么样高潮?” 岑少艾想了想:“用手指?”很快又加上一句,“外面太冷了。” 至少她知冷暖,就这点而言,倒是正常。 只是外面如果不冷的话,岑少艾会如何要求,周知彦觉得自己最好连想也不要想。 他点点头,岑少艾马上重新调整裙子的位置,让它们舒服地堆在腰间,感受到周知彦一动不动的专注目光,正盯着自己小腹以下大腿之间,有些羞赧,却极力控制自己就想并拢双腿的冲动,反而朝两边伸得更开。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不是说用手让我高潮吗?”见他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岑少艾忍不住出言催促,“你保证过的。” “我没办法用我的手啊。”周知彦慢条斯理道。 “为什么?” 他把两手摊平在她面前:“刚才帮你捡掉在地上的镜子,沾上土了,不卫生。” 岑少艾的表情明显垮掉。 “那怎么办?” 周知彦努嘴,示意她往自己膝上看:“你可以用你自己的手指。” “我刚才试过,不行的呀!” “没关系,我教你。”他顺势在石凳上坐下,紧挨着岑少艾的鞋子。鞋底沾上略显潮湿的泥土,周知彦只浅浅看了一眼,并没放在心上。 岑少艾却注意到,想要把脚移开,免得弄脏衣服。 却被按住脚踝制止。 她的脚踝纤细,皮肤柔嫩白皙,触之冰凉。周知彦的拇指下意识摩挲着她的皮肤,岑少艾不由自主将腿往回缩。 “怎么了?” 她的力气毕竟不能与周知彦相比,两下挣扎,脚腕还是牢牢握在人家手里,分毫未动。 “别乱动。” “……痒。”岑少艾唧唧咕咕笑出声,上半身前倾,一头抵在周知彦的肩膀上,蹭了两下,语带撒娇:“太轻了很痒,你重一点。” 不得不说,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周知彦的喉咙不自觉上下滚动。 这种要求,好在他是个有控制力的成年人,而不是什么脑子连着下体的毛头小子。 理性尚存的周知彦顺从地加大手指按压在她皮肤上的力度:“这样?” 岑少艾的皮肤敏感,一条腿到处都是痒痒肉。和周知彦肌肤相接,无论如何都会发痒。好在现在这样还能承受。 “好多了。”她说。 “把腿再打开一点吧,”周知彦下达第二个命令,“不然看不清楚。” 岑少艾很乖,马上照做。然后微微后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周知彦快速向下扫过一眼,之前看得不够真切。现在才发现,她的下面竟然光洁干净,没有一根毛发。淡粉色的小阴唇像两片娇嫩嫩的花瓣,紧紧地闭合着,只留中间一条极细的小缝。 “你闭上眼睛做什么?” 岑少艾莫名其妙地重新睁开。 “你不看着,准备随便乱摸吗?” “所以你是为了让我看得清楚?”她的语气充满不可置信。 周知彦耸肩。 “之前自己摸过吗?”他问。 但在岑少艾开口之前,答案已经很明了。要是自己摸过,哪里还需要擎着小镜子对照。 她不回答,周知彦只好换了个问题:“那……是有人摸过的吧?” 略微迟疑了两秒,岑少艾缓慢地点点头。 “还记得他的手如何动作的吗?” 岑少艾听话地开始回想,目光却渐渐虚无,最后竟满眼都是茫然。 “……不记得了。” “再好好想想?” “不要,”岑少艾的语气忽然变得很生硬,“如果你这么不情愿让我高潮,你大可以转身直接走啊。” 小姑娘的情绪可真是说来就来。周知彦叹气:“我是警察。” “我是成年人!”语调过高,近乎尖锐了。 “好了好了,”周知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象征性地安抚,轻声细语,“我给你道歉可以吗?我们速战速决好吗,河边太凉,我不想你冻着。” 忽然涌上来的气可不是那么好消,岑少艾故意板着脸,“哼”了一声,也是哼得不情不愿。 周知彦看她,只觉无奈又好笑,帮她把因为动来动去而将要滑落的外套重新收拢,尤其紧了紧领口。巴掌大的小脸有大半都埋在衣服里。 “你太冷了。”周知彦得出结论。“所以才很难高潮。” “……啊?” 想也知道,深秋的凌晨,正是霜寒露重的时刻,她的裙子整个掀起,两条腿全部光着,暴露在夜风中的时间越久,自然会越冷。 “先暖一暖吧。”周知彦说。 “怎么暖?” “用你的手。” 岑少艾的衣服单薄得要命,也不知道在河边呆了多久,早就冻透了,全身上下就没有哪块地方不散 发着凉气。真不知道如果他不来,天亮之后是不是就得出动来收拾一具冻死的尸体。 想到这里,周知彦又觉得自己先前对她“知冷暖”的判断下得过早。 “你出门的时候不冷吗,怎么没有多穿几件衣服。” 上次贺川来找她,似乎也专程带了一件外套。 “我不冷。”岑少艾说。 也不知道是真的感知和别人不一样,还是压根就是头铁嘴硬。 周知彦的衣服裹在她身上,一时半会生不出多少暖意,她的手依然很冷。没有热气,在夜晚幽幽莹莹的苍白光线中,愈发宛如精雕细琢的玉器。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周知彦问。 “你过来一点嘛。”她勾勾手,示意周知彦坐得离她更近些。 周知彦刚挪动几厘米,就感觉脖子猛得一凉,甚至顺着领口就要向下。得亏他及时制止,最后只将将落在前胸上。 “借你暖暖手?” 岑少艾方才的气现在终于消完了,勾起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眉眼弯弯。 不得不说她选了个好方法。没有外套,并不影响周知彦散发热气。岑少艾的手终于不再是玉琢而成的无机珍品,而是回暖柔润地紧紧贴着周知彦的皮肤。 有那么一瞬间,一股罪恶的年头隐秘地从内心深处升起,只希望这双宛如无骨的细嫩双手再往下走,直到……握住……上下撸动……滑过上面的……也不能忘记照顾下面的…… 他转动眼睛,将一切绮丽妄念都怪罪于夜深人静,于是便能心安理得:“暖和点了吗?” 声音有些哑,岑少艾奇怪道:“你怎么了?” 周知彦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我没事,你暖一暖你下面吧。” 在他的指导下,岑少艾准确无误地用手指抚摸着花唇,动作毫无章法。饶是如此,受到刺激的小阴唇颜色仍渐渐加重,宛如真正的艳丽花朵,在夜间盛放。露出其间的通幽曲径,穴口微微翕动,羞答答颤巍巍。 想要快速让岑少艾达到性高潮,当然有一个更重要的部位。周知彦的视线略略上抬。 “你也稍微往上一点。” 岑少艾的手指尖尖几乎已经要没入一开一合的穴口。说几乎,是因为后面的甬道又细又窄,堪堪容纳一个指尖,想再往里进,就要面临极大的阻碍。 岑少艾显而易见不太舒服,手指围绕穴口打转时,秀气的眉毛蹙着。听到周知彦的话,如释重负一般,将手指抽出来,一路上行。 外面两片小小嫩嫩的软肉被拨开,将中间小花蕾暴露在空气中。那里神经末梢很多,十分敏感,冷风的刺激,加手指的抚弄,岑少艾不禁发出轻声吟哦。 她到底是聪慧的,很快便不再需要周知彦的指示,无师自通一般,两根手指夹着阴蒂头,不停地拨弄摩擦。快感逐渐累积,只见她身体后倾,脖子高仰,不设防露出脆弱的喉咙,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倾身上前,用嘴唇吮含,以牙齿轻磨。 手的动作开始变快,周知彦和她离得很近,仿佛能闻到花液淡淡的香气溢散在空气中,将他们包围。下一秒,岑少艾的腰向上高高拱起,身体紧绷,耳边传来一声悠长脱力的“啊——” 周知彦下意识低头,正好看见一股透明粘稠的液体,从粉嫩紧闭的穴口涌出,滑过她因为情欲沾上淡粉色的皮肤,不疾不徐。 6.送她回去 高潮的痉挛持续了一阵,周知彦却起身,背对着她站在河边,想要抽根烟。 习惯性摸口袋才想起来,外套还在岑少艾身上披着。 他只能望着幽深不见底的河面,试图转移注意力,不让刚才看到的景色太长时间留在脑海中。 好不容易平心静气,身后也不再有大的动静传来,周知彦便准备转身。 去哪里可以待会儿再商量,至少让岑少艾先坐进车里。 一句“怎么样了”还没问出口,就听到岑少艾似无意的呢喃,犹如小猫哼哼:“……小周……” 声音又哑又绵,尾音拖得很长,竟有几分像是在撒娇。 恍然间,他们不像在深夜的河边,空无一人的公园,倒像是在昏暗的房间里,柔软的被子中,衣香人影,耳鬓厮磨。 周知彦的脚步停滞,一时心中昏昏燥燥,想抽烟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他轻咳两声:“好了吗,我们走吧?” “去哪?” “先回车上吧。” 周知彦的车停在公园入口附近,有点距离。 “还能走一段路吗?” 岑少艾乖巧地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上点着,道:“腿还是很软。”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他自己先去,把车开过来。但把岑少艾一个人留在这里,周知彦又不放心。 “那怎么办,要我把你抱过去吗?” 上次贺川就是这样干的。 岑少艾干脆省略了点头这一步,直接朝他张开双臂。 周知彦自诩为警察,身体素质铁定不输贺川一个医生。既然贺川可以单手抱,那他也没问题。 正要俯身把她捞起来,视线中无法忽视的一抹白突然提醒了他:“你的内裤呢?” 单手抱的话,不可避免要托她的大腿。高潮后残余的爱液还留在她的腿心,周知彦的手刚才沾过泥土,一不小心摸上去,总归是不好。 如果有内裤,还能让她自己擦一擦。 岑少艾不说话,看向一旁。 周知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早先跨过来的矮灌木丛的根部,隐隐有一小块白色,像是布料。 他走过去,捡起那团布料。 小小的蕾丝内裤不仅沾了土,还挂着零星些许掉落的枯叶碎片。抖了抖,肉眼可见的杂物已经不在,可谁知道看不见的脏东西还有多少。周知彦实在没办法让她穿回去。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用公主抱。 自己的外套脏了无所谓,另外一边就用胳膊卡住她的膝窝吧。 “不要乱动啊。” 周知彦的右手虚虚握拳,从她并拢的两腿之间穿过去,左手无需顾忌地垫着他的外套,托起背部,两边稍稍用力,岑少艾就落进他的怀里。 岑少艾也很上道,马上用两条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头也靠进他的肩膀上,瓮声瓮气道:“好了,走吧。” 靠目测,周知彦已经料想到她不胖,却没想到竟然如此之轻。搂在怀里,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似的。 算不得瘦骨嶙峋,可身上也着实没有几两肉。倒是很会长,唯一略有肉感的部位,正紧实地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的呼吸悠长,呼出的气流拂过周知彦的锁骨,像拿着一根羽毛般轻柔。 “别乱动啊。” 岑少艾往他怀里窝了窝,乖顺地“嗯”了一声,真的没有乱动。 “我们去哪?” 把她放进副驾之后,周知彦绕到另一边上车。刚坐好,正要拉安全带,就听到岑少艾这样问。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送你回去。” 扣上自己的安全带之前,他先探过身子,想帮她扣上。 岑少艾果不其然误会了他的意图,两条胳膊搂上周知彦的脖子,略略抬高身体,把自己拉向他。 周知彦感觉到她在自己颈边几不可察地摇头,侧过脸,轻声问:“不想回去吗?” 岑少艾咬着下嘴唇,神情犹豫,片刻才道:“……没有。” 周知彦小心翼翼拉开她的手臂,把她安顿好,重新坐回驾驶位。 “你刚才说你不住在医院,那你住在哪里?” “……”岑少艾吞吞吐吐,迟疑着,“我不知道。” “不知道?” 周知彦十分诧异,可观她表情,又诚实得很,不像在编瞎话。 “要我打电话给贺川,让他来接你吗?” 岑少艾仿佛刚得知自己吞了一只苍蝇般僵住,又是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下头:“……不要。” 很快又抬头,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解释道:“贺医生会生气。” “为什么,因为你半夜到河边来?” 岑少艾先点头,然后又摇头。 周知彦感觉有些古怪,把声音放缓放轻柔:“你出门的时候,贺医生知道吗?” “不知道。” “所以贺医生是因为你出门生气?” “嗯。” “贺医生不让你独自出门吗?” 岑少艾想了想:“不是,因为没有人说我可以出门。” “什么意思?”周知彦皱起眉头,听上去怎么更可疑了。 “医生说你可以出门你才能出门吗?” 听到他的话,岑少艾的眼睛因为略显吃惊,又变成圆圆的,似乎不明白周知彦为什么这样想。 “不是医生。”她纠正道。 “那是谁,你的父母吗?” 甫一出口,周知彦有些紧张,她的父母早已不在了怎么办?虽然贺川说他是受岑少艾父母的委托照顾她,但谁知道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万一她真的没有了父母,他的话岂不是揭人伤疤? 好在岑少艾的表情没有过多的波动:“不是。” “你的父母,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家吗?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吗?” 岑少艾的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迷茫:“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父母在哪里,还是不知道家在哪里? 周知彦想了想,这两个问题或许是一样的。 “你知道父母的手机号码吗?” 现在已经很晚了,可事关他们的女儿,大半夜把人吵醒,应该算不得太过分吧。 “……没有。” “你不记得他们的手机号?” 现在的人记电话号码大多依赖电子设备,存在手机通讯录里,背不下来,好像情有可原? 岑少艾摇头,更正道:“他们没有手机。” 她说她19岁,想来她父母年纪也不会真的大到哪去。可就是再老,没有最新款走在科技最前沿的 手机可以理解,但完全没有手机? 周知彦很难想象。 他当即立断:“那你先跟我回趟局里吧。” 警局有户籍科,有她的信息,就总会有她父母的信息。周知彦真的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当代隐士,会不知行踪,无法联系。 7.一楼男厕 无论多晚,警局里总是灯火通明。 周知彦把车开进停车场,几个小时过去之后,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车子停稳,拉起手刹。 “我们走?”他看向坐在副驾驶位的岑少艾。 后者隔着贴了防窥膜因此有些不太清晰的车窗往外看,一脸好奇。 “还热着吗?”指的是岑少艾拿在手里的奶茶罐子。 刚才开车过来的途中,周知彦看见路边一个自动贩卖机,便停下来帮她买了杯热饮。 在夜晚的河边谁知道冻了多久,喝点热的,不要生病才好。 闻言,岑少艾低头看着手里的罐子,一言不发。 周知彦左等右等等不来回答,干脆自己上手。不小心蹭过她捧住底部的手,只觉得罐子都被她冰凉的手带的失去温度了。 “不热了就给我吧,我去扔掉。” 岑少艾的手攥得更紧了。 “一会儿再给你买新的。” 楼里也有自动贩卖机,不仅品牌种类多,补货补得也十分频繁。 岑少艾还是不为所动。 这次,加上上次,至多不过几个小时的相处,周知彦已经大约摸清了她的脾性。不由得暗自叹气,帮她把安全带解开,按开车门锁。 “不扔就不扔吧,我们走。” 门口的警卫看到周知彦出现,先习惯性打了声招呼,然后一脸奇怪:“你怎么又回来了?” 一边说着,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他身旁的岑少艾身上。 岑少艾上半身还披着他的外套,两条细长笔直俏生生的腿还裸露在外面。周知彦伸手把她往自己身 边揽。 “没事。就是有点事。”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这叫什么话。 警察办案的细节,有时候不便跟非经手人解释得太过细致。他的含含糊糊,倒也没那么突兀。 警卫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在上楼安顿岑少艾之前,周知彦先拽她来到一楼的拐角,指着洗手间的门让他先进去。 岑少艾抬眼,飞快扫过门上的标志:“这是男厕所。” “我知道。”周知彦推着她的背,理所应到道。感觉到手上的阻力,终于想起来解释两句。 “我总不能进女厕所吧。” “那我也不能进男厕所吧?” “你年纪小。” 岑少艾想了想,是这个道理没错。但……?她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 “快点,里面现在没别人。” 周知彦干脆从后面把她抱起来。还是这样省事。 绕过小便池继续往里走,拿脚掀开最里面的一扇门,把岑少艾放在水箱后面的台子上,反手锁上门。 “没什么味道吧?” 虽说一楼的小便池是开放给来访群众的,但每天对外办公时间结束,会有专门的清洁人员来打扫。留下来值班的警员基本只用自己楼层的厕所,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一楼的厕所反而是最干净的。 水箱后面的台子周知彦也扫过一遍,确定没有灰尘,才把她往上放的。 甚至还颇贴心地让自己的衣服垫在下面。 岑少艾摇了摇头。 “那把腿打开吧。” 这个要求奇怪,岑少艾偏过脑袋,显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将两条垂下的腿朝两边分开。 “再抬高一点。” 周知彦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向上抬起,让她踩在两边的隔板和墙壁上,直到短裙整个掀起,光洁无毛的下体又一次展露在他的眼前。 这一次甚至是在厕所明晃晃的灯光下。更显得那一处娇粉柔嫩,楚楚可怜。既能激发人的保护欲,又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粗暴疯狂地蹂躏。 最好搞得一塌糊涂才好。 虽然现在上面还有干掉的阴液,已经挺一塌糊涂了。 周知彦摆弄她身体的全过程,岑少艾丝毫没有反抗,端的是一个任人拿捏。甚至周知彦放手之后,她主动又把脚向上翘起,让下体展露得更多。 说实话,看到她如此乖巧顺从,周知彦既觉得省了许多麻烦,内心又十分复杂。 太过听话的小姑娘,总是更容易遇到麻烦。 都怪这世道太凶险。 “你要在这里让我高潮吗?” 久久不见他下一步动作,岑少艾主动开口问道。甚至还扭扭小屁股,往前蹭了蹭,把自己漂亮的女阴递给他。 最后的这间是无障碍厕所,自带洗手池。周知彦回过神,用洗手液十分细致地洗过一遍手,抽出一张擦手纸慢条斯理掉受伤的水:“你想吗?” “想!”岑少艾回答的很快。 “想也不行。”他把纸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为什么!” “这里可是警察局。” 岑少艾眼睛转了转:“……不是警察局就可以吗?” “……”周知彦决定绝不能顺着她的话走。又从旁边接连抽出两三张纸,迭在一起略微蘸了点水,让它们稍微变得柔软一些。然后回到她的两腿之间,俯下身正对着她。 “不难受吗?” “欸?” “我说这里,都干掉粘在这里了,不难受吗?” 手里湿润的纸团接触到她大腿根处及其细腻的肌肤,随着周知彦轻柔的动作一点一点拭去先前流出的阴液,然后泛起淡淡的红。 有一粒纸屑不小心粘在大腿,周知彦试图拨掉,没能成功,他便下意识轻轻朝它吹气。 一口气没掉,周知彦再接再厉,又吹了一口。 这接二连三,刚好触及岑少艾的敏感区。她身痒难耐,咯咯笑了起来。 脚笑到无力,再也踩不实墙面。腿因此情不自禁在空中毫无章法地蹬踢,身体也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当。周知彦扔掉手里的纸团,想扶住她。 哪知他一上前,两条腿刚好搭上他的肩膀,夹住他的头。 周知彦的头发扫过她的腿根,岑少艾下意识往回收,周知彦没有防备,鼻子险些撞上她紧紧闭合在一起的小花唇。 8.长话短说 “诶你不是早就说回家去了吗?” 周知彦刚踏出洗手间门,恰好撞上一个同事从楼上走下来。本来正打着哈欠,看到他,一瞬间清醒了:“又有什么要紧事了?” 他一看就是刚加完班准备回家,眼底厚厚的黑眼圈。最近一个多月大家过得都挺不容易,周知彦不忍心再吓他:“没事,你快回家吧。” 那人半信半疑,一步三回头。一只脚还没完全迈出大门,就被周知彦重新叫住。 “利萌今天值班吧,她在楼上?” 周知彦的身体牢牢挡在门口,严丝合缝,任谁都别想看到后面还有一个岑少艾。同事见他大半夜一动不动站在厕所前面,说要找利萌,感觉有点怪怪的。但累得实在没力气思考,冲他挥手作别,说了句是的。 “不过我走之前她好像有点困,说要去会议室趴着眯一会儿。” 公园的摄像头不算很多,但也绝对说不上少。再加上他们把附近所有——包括公园周围几条路所有红绿灯的交通摄像头,以及店铺商家自己装的摄像头——的监控录像都要了过来,全体警员齐上阵,分时段分区域轮流看录像,希望能找到些头绪。 是大海捞针,但哪怕有些微线索指引方向,也比现在无头苍蝇乱转来得要好。 周知彦头天刚看完一晚上的录像,关在狭小的房间,周围好几个屏幕同时播放,看的人必须全神贯注,一刻都不能松懈。往往没看多久,就头疼眼睛疼,恨不得马上就地栽倒。 他把岑少艾领进一间会客室,从外面自动贩卖机重新买了一罐热奶茶,替换掉她手里原先的那罐。 虽然抱她进去的时候,周知彦趁她没留神,顺手抽出来放在洗手台上,且他们在男厕所也并没有和人类体液打太多交道,但毕竟…… “进过男厕所了,别喝了。” 或许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岑少艾这次没再反对,缩在沙发的角落,蜷成小小的一团,两手捧着奶茶,要喝不喝的样子。 “冷了吗?” 岑少艾摇摇头,又点点头。 周知彦的手顺势落到她的头发上,像给小猫顺毛一般,沿着背部从上滑到下,安抚性地拍了拍。 “你先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找个毯子。” 听不到岑少艾的动静,周知彦只好蹲下身子,蹲在她腿 边,撩起她垂落下来遮挡住脸的头发,想要往后拨,却没有成功,索性一直用手托着,柔声道:“好吗?我很快就回来。” 他直直望着岑少艾的眼睛,岑少艾嘴唇几乎没有动过,嗫嚅着说了一个“好”。 周知彦才放心出门。 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以为会看到一片漆黑,没想到竟灯火通明。回家同事口中“准备小眯一下”的利萌坐在会议桌边,看起来神采奕奕。大概全是桌子上咖啡加能量饮料的功能。 看到周知彦,她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怎么又回来了?” 然后目光越过他的身后:“这是……?” 周知彦闻言立刻转身,果不其然,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的,可不就是岑少艾。 警局的灯均是冷白色调,打在她身上,更晓得乌发白肤,黑沉沉的瞳仁盯着他,没有表情,竟显得整个人透出晦昧阴郁的气质。 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没有出声,隐约能看出是在说“小周”。 周知彦的外套长,本来穿在她身上,能遮到大腿中部。这会儿下摆不知怎的翻了上去,在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他几天前签的名字黑白分明。 利萌显然也看到那个名字,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她白天刚见过的人。 下一秒怀疑的目光就扫向周知彦:“什么情况?” “说来话长。” 周知彦不欲多言,三两句,大概表达他想让利萌暂时照看一下她,他要查个东西。 利萌不吃含糊其辞那一套,横眉立目,严肃道:“那就长话短说。” 至少要有合理的解释。想让人帮忙,态度得端正。 周知彦知道利萌靠谱才找她帮忙,但正所谓有得就有舍,有付出才有收获。他叹了一口气,简单讲述前几天晚上和刚才在河边的经过。 自然,有详有略。涉及“岑少艾”和“高潮”的片段一个字都没有出现。 “你第一次在河边见到她就应该把她带过来了。”利萌皱眉。 周知彦试图为自己辩解,说贺川出现,带走了岑少艾。 “那个人看起来就很可疑。” 这话不假,周知彦认同。但警察做事要讲规章制度、法律法规,哪里能单凭一个“看起来”就断案的。 她说的不过是马后炮,利萌自己心里清楚。姑且算接受了周知彦的说法。 “你要查什么?” “之后我们再细说吧。” 周知彦示意站在原地不进不退的岑少艾:“她在外面冻了很久,喝了点热饮料,应该还没暖过来,你看看她需要什么,给她找条毯子找件衣服吧。” 他倒是挺会指使别人。 利萌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又瞥见门口两条腿光光的岑少艾,从室外寒风中进入温暖室内,裸露在皮肤有些充血发红,放弃了开口,径直朝她走过去。 “走吧,我们去给你找点东西。”她揽上岑少艾的肩膀。 周知彦靠在大会议桌边,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门边。 说实话,他有一丝吃惊。本以为岑少艾会抵抗一下,谁知她只是默默转过身,顺从地跟着利萌离开了。 9.白川集团 从会议室出门之后,周知彦没有回办公室,随便拣了台没关的公共电脑,登上了账号。 不是他自己的账号。不是任何一个人的。 个人信息涉及到公民隐私,即使身为警员,也不是心血来潮想看就能看。因此每个警员登陆自己账号后的一切行动,后台都有迹可循。 至于会不会真的有人循,又是为了什么而循,周知彦不清楚。 但最好还是不要冒险。 从两年之前开始,为着那件“不宜为外人所知”的事件,周知彦需要开启自己的调查。于是使用了一些,怎么说,“非常规手段”,另搞了一个账号。 所有不想以“周知彦”名义留下记录的活动,他都会在这个新账号上进行。 幸好此刻夜深,该回家的早就回家,该值班的该补觉的也都在自己该呆的地方,没有人在公共区闲 逛。 他在电脑边坐下,打开人口信息管理系统,在姓名一栏,首先敲下了“岑少艾”三个字。 “岑”不是张王李赵那样的大姓,但绝对不罕见。“少艾”亦非格外另类、独辟蹊径。 是以按下回车后,经过一分钟慢慢吞吞的加载,许许多多的条目逐渐跳出,每一条都代表一个人。 随着年龄地区等筛选条件的添加,剩余的条目一点一点逐渐减少,范围越缩越小,最后干脆变成0了。 查无此人。 周知彦疑心是不是哪个环节有遗漏。 岑少艾是贺川、或者说白川医学机构的病人,并不意味她一定就是扬城本地人乃至周边地区的吧? 或许是他考虑不周了。 周知彦倒回一开始的状态,重新检索,甚至选择了古朴笨拙的方法——一条一条手动筛查。 还是没有一条能和他的这位“岑少艾”对得上号。 周知彦怀疑是他选择的字不正确。 不同于贺川有名片,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岑少艾的名字是从贺川口中听来的,他擅自以为的写法,不一定是真的写法。 于是周知彦又尝试了其他同音字。 仍然没有结果。 某种程度也在周知彦的预料之中。 岑少艾从没说过她自己叫这个名字,顶多只是没有否认罢了。从头到尾只有贺川的一面之词,可信度无法保证。 可这是周知彦手头唯一有关岑少艾的信息,如果这条都无法仰赖,那…… 不是完全没有方法,可以等一会儿再试。 周知彦接着打下贺川的名字。 这一次他找到了想找的人。 贺川的父母那一栏全无信息,系统显示从小就在福利院长大。值得注意的是,那家福利院是由白川基金会赞助的。 除了基本户籍信息之外,周知彦还找到另外一些颇引人注意的事实。 18岁离开福利院的管辖范围后,他又依靠白川集团的助学金读完大学。此后无论是出国还是实习,均离不开白川集团的影子。 毋宁说,他最终进入白川医学中心就职,是相当顺理成章的事。 既然哪里都摆脱不了白川集团的影子,周知彦顺水推舟,继续查找白川相关的资料。 白川集团在扬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因为它下属的医疗中心是扬城最高档的私立医院,拥有市中心区域非常醒目的一栋楼。 或者说,白川集团的涉猎范围,并不仅限于一个医院,更有包括地产实业文娱在内的诸多产业。扬城人民日常生活接触到的许多非政府机构,名称前都有“白川”二字的冠名。 要不是政府部门企业没有办法插手,只怕哪一天警局前的“扬城”都得替换成“白川”。 自然,这是众人私下胡乱说闹的玩笑话,不必太当真。但白川集团在扬城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白川集团并非自古便有。发展崛起壮大,不过近三十余年的事。创始人壬昌世也算个传奇人物。 他的具体年龄没人说得清楚——身份证上当然有出生年月日,但许多人都信誓旦旦,说那是编造的,是他在扬城大展拳脚之前,办理身份证时现捏造的。 当然不至于太离谱,指着四十岁的人说是青少年,两三岁的差距却是不好看出。 是的,他的户籍信息,是在来到扬城之后才登记的。之前的三十年,他一直生活在北美,至于是在那里出生,还是幼时被带过去的,就不得而知了。 壬昌世前三十年在北美的经历是一团谜。受国际形势和各种因素的影响,他回来之初,也不便查证。只能确保他不是通缉犯,且履历清白,没有什么重大刑事案底。 普通民众讨论起他的背景时,总会带上一句“至少看上去没有问题”,再佐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再往深里挖掘,问他们有没有能证实这种说法的依据,十个人有九个都会耸肩摊手:“那还能留下把柄,等着叫人抓吗?” 剩下一个则会老神在在:“你们现在年轻一代是都不清楚了,我们那辈人谁不知道啊,壬昌世肯定是在国外惹了什么事。不然那时候大家都穷,他那么些钱都是从哪来的?” 官方说法,即白川集团的发展历程介绍中,这些钱是壬昌世在国外“投资所得”。至于信不信,就全看个人了。 于是三十多年前,三十岁——姑且以他身份证上的年龄为准——的壬昌世携一笔巨款来到扬城,开始了他高调且低调的创业生涯。 高调,是高调在扬城人无人不晓的白川集团和创始人壬昌世;而低调,则低调在壬昌世最近十几年几乎没怎么出现在公共场合中。 眼下网络上流传的照片,多为四十多岁将近五十的壬昌世,看起来仍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气质成熟稳重,有不惑之年的气度,却丝毫不显老态。 因此有一种说法,认为壬昌世是个极度在乎外表的自恋狂,无法容忍别人看见自己日渐变老皮肤松弛的一面,因此才深居简出,远离公众视线。 也有人说从一开始他的钱就来路不明,后来财富极速扩张,无论投资还是创立,都好似有如神助一般格外顺利,一看就不正常。所以他老年之后疑神疑鬼,总担心有人会害自己,便如狡兔三窟一般躲藏于自己的其中一处房产,仅接见最亲近的人。 而之所以隐藏出生年月日,也正是怕有人知晓之后,拿他的生辰八字,做不利于他的事情。 众说纷纭,至少有一点共识:壬昌世本人虽不露面,却也不是彻底退休,当起了甩手大掌柜。三十年过去,现如今的白川集团还能蒸蒸日上,少不了他在背后的操作与控制。 从各方面讲,这都是位传奇人物。 周知彦下滑着鼠标,专心致志研读着屏幕上的资料,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匆匆,由近及远。到他身边之前,周知彦已经缩小了页面。 抬头时,看见利萌表情格外难看,下唇被牙齿咬得泛白。 “怎么了?”周知彦把身体转向她,“她出什么事了吗?” 利萌脸色铁青,隐隐可见怒气,还要强行压低声音:“我问你,让她高潮是什么意思?” 10.兴师问罪 既然不是岑少艾出了什么事,周知彦便放松下来,慢条斯理道:“什么什么意思?” “那我问你,”利萌转而道:“她为什么没有穿内裤?” 见她神情严肃,周知彦突然很想逗逗她:“你是说这个吗?”他掏出一团小小的东西。 先前从树丛里捡起岑少艾的内裤后,因为太脏,没办法让她穿,他顺手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正方便此刻掏出来。 待利萌分辨出那是团成一团的蕾丝内裤,更气不打一处来:“你究竟在想什么啊,你可是警察。” 周知彦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终于愿意收起开玩笑的心思:“你刚才说高潮,是什么情况,岑少艾跟你说什么了?” 利萌瞪了他一眼,说她领着岑少艾进休息室没多久,就想着去找条毯子给她披上。谁知转身没有几秒,再回来的时候,就见岑少艾的裙子整个向上翻起来,两条腿分得很开,勾着头,一副像在研究自己的身体结构的样子,甚至还拿手指去拨弄。 少女裙下的好风光在休息室的白炽灯下一览无余。利萌吓了一跳,后退半步,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响亮狰狞的一声锐鸣。 岑少艾听到动静抬起头,半点没有被发现的惊恐或慌乱,黑又亮的眼睛透着一股湿漉漉的纯真,甚至还开口问她:“姐姐,你能让我高潮吗?” “你……你说什么?”利萌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能不能让我高潮呀。”岑少艾真的以为她没听清似的,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一遍,还伸手去牵她的手,想往自己身下引。 利萌避开她的手,轻咳两声,紧急转移话题:“你的内裤去哪里了?” 岑少艾却不接她的话,微微偏头,蹙着秀气的眉,满脸困惑:“为什么?小周也……” “小周?”利萌也眉头紧缩,“周知彦吗?” “……谁?” “就是刚才带你回来的人。你叫他小周?”利萌忍俊不禁,又连忙止住。 岑少艾点点头,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目光中透出些许失落,重新落回自己精致小巧的器官上。 利萌心中有一百万个疑问亟需询问周知彦,但还是先蹲下身,帮她把裙子重新整理好,又把毯子盖在她两条光裸的腿上。 “我们这里虽然有暖气,晚上多少还是有点冷。不要掀掉,盖上毯子吧。”她说,“我稍微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一下好吗?我马上就回来。” 从刚才利萌给她披毯子开始,岑少艾全程都十分听话,没有半分抵抗。此时听见她这样说,亦乖顺地低下头,还把毯子的边缘往里塞了塞,轻轻“嗯”了一声。 利萌起身,正好看见少女柔顺发亮的头顶,心脏都不由得软了几分。 出门之后,就是气势汹汹找周知彦兴师问罪了。 周知彦听完她的讲述,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搞了半天原来她跟谁都这么说,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特殊呢。” 利萌又瞪他:“先前你跟我讲的时候可没提过这一茬。所以你确实让她高潮了?” “嗯……怎么说好呢?”周知彦故意露出为难的表情。 赶在利萌当真之前,又连忙解释:“不让她高潮一次,她就死活不愿意离开。你是知道的,大半夜的,静河边多冷啊,我就……” “用手让她高潮了?”利萌的脸上肉眼可见露出几分嫌弃与鄙夷。“男人果然都是下体思考的动物啊。” 竟然被她抢先,周知彦举起双手作无辜状:“冤枉啊,我可没有。高潮靠得是她自己的手指,我最多提供了一下场外指导。” 利萌“哼哼”两声,对这个解释无从反驳,却又无法心安理得全盘接受,便义正词严:“你可是警察。在街上随便占小姑娘便宜像话吗,她才多大啊,成年了吗?” “她说她十九了。” “她说?”利萌马上捕捉到关键词,“别跟我说,你没查到她的身份信息。” 她倒是看出周知彦在这儿做什么来了。 既已被利萌点明白,周知彦也不瞒她:“老实说,我在系统里没查到这号人。” “你不是知道她的名字?” “我已经模糊搜索了,同音字,相近字,但没有一项符合的。” 周知彦大概讲了讲自己刚才的努力,越听,利萌的脸色就越凝重。 “指纹和面容识别呢?” “还没来得及,我们现在可以去试一下。”周知彦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也不会有结果。” 他的预感没有错,十根手指辗转了遍,正面侧面也都照过摄像头,系统依然坚定不移地显示“找不到匹配对象”。 设备和系统白天都还在正常使用,肯定不会出问题,那么…… 周知彦和利萌对视。 他们关上门,到相邻的房间,透过单向镜看着坐在桌边的岑少艾。因为被说了“乖乖坐好等一下”,便真的正襟危坐,连左顾右盼都没有,只盯着面前的方寸桌面。 “你怎么想?”周知彦目不转睛。 “要么,就是她的真名不是岑少艾,然后没有在系统里更新过身份信息,也就是没有录过指纹,要么就……” “她压根就没登记过户籍。”周知彦替她补上后半句,“简而言之,是个黑户。” 11.大海捞针 造成“黑户”的原因很多,以至于“黑户”其实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么少见。 只是如果岑少艾没有户籍信息,她如何被托管在白川医学中心的呢? 是,白川医学中心是私立机构,但私立机构不意味着不受监管。这事不能往深里想,越想只会越可疑。 “她……”利萌突然出声,打断周知彦的思考。 “怎么了?” 利萌靠近单向镜,看向对面:“她是在说什么吗?” 周知彦于是也凑上前去。 岑少艾依然保持着目视桌面的姿势,一动不动,嘴唇飞快翕张,幅度极小。 “不知道。”他说,“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两个房间虽然相邻,隔音效果却其佳。岑少艾那头听不见周知彦和利萌的对话,他们俩亦听不见岑少艾的动静。 “我过去看看。”利萌当机立断,起身握住门把手,向下按压。 听到开门的声音,岑少艾突然回头,嘴巴紧紧闭合,仿佛刚才看到的动作只是一场幻像。 “你刚才跟我们说了什么吗?抱歉我们没有听清,可不可以请你再说一遍?”利萌轻声细语。 岑少艾的表情透露着不明所以,困惑的目光投向跟在利萌身后进门的周知彦身上。 后者注意到她的视线。“你刚才不是在跟我们说话吗?” “我刚才……没有说话啊。”岑少艾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房间里没有人,我为什么要自言自语?” 利萌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回头和周知彦对视了一眼。周知彦知道她的意思。 岑少艾说的话,正是他们想问出的问题。 “可能是我们看错了吧。”周知彦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一页。 “我听周警官说,你叫岑少艾对吧,我可以叫你少艾吗?”利萌问道,“你家在哪里呀,我们可以送你回家。” 岑少艾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家里有什么事情,让你不想回去吗?” “……不是。”岑少艾的牙齿咬着下唇,沉吟许久,才犹犹豫豫道,“也没有不想。” 好一个“也没有”,透着十成十的勉强。 “如果你想的话,其实你也可以呆在这里。”周知彦突然出声,惹来利萌不赞同的瞪视。他手掌轻微下压,示意她先别急,“这里很安全,会有很多人陪着你,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等你觉得想说了,可以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们,我们会派人悄悄去打探。要是真有什么问题,我们会跟你一起解决的,你不要怕。” 不愿回家的小孩有很多,理由五花八门,常见的无非是“家里没人太冷清”“家里太闹呆不下去”或者“会被打,害怕”。 无论哪一种,主要的错都不出在小孩身上。 于是和他们的家长聊聊,要比单纯的教育小孩有用得多——虽然这些家长不见得能听得懂人话。 周知彦想他要是见到了岑少艾的父母,可能会首先跟他们探讨一下贺川的问题吧。 贺川外表看起人模人样是没错,但想把自家小孩托付给他,总得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吧。 至少对识人千面的周知彦来说,贺川属于看上去就显得可疑的类型。 至于这种认知,有多大程度是证据导向的结论,多少是直觉引发的偏见,那就没人知道了。 “你想得太多啦小周。”岑少艾莞尔,“好吧那就送我回去吧。太晚的话……我只是……” “只是?” “我不知道地址是哪里。”她露出诚恳的表情,终于下定决心。 “但你知道怎么走吗?”利萌问。 岑少艾把脸转到她的方向,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我们先回到静湖公园,说不定我会知道?” 为什么一定得是静湖公园,哪里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利萌皱眉,重复了一遍:“静湖公园?” “对,”岑少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只会原路返回。” “你怎么看?” 留岑少艾在房间里稍作休息,周知彦和利萌又回到单向镜的另一边。刚一关上门,利萌就迫不及待发问,“很奇怪吧,为什么她必须原路返回?” “那个贺川给我的名片上写的是精神科,”周知彦提醒她,“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拿手指虚虚指向自己的脑袋。 “听她说话,我可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利萌没有太被说服。 “这倒是真的,不过脑神经的事太复杂,可能她缺乏空间概念?或者记路能力有缺陷?”周知彦说,“既然她自己决定要回去,我就先送她回去吧。你要一起吗?” 利萌眉头仍然紧缩,但还是说:“我就不了吧。我还有大堆的监控没有看完。你送完她正好直接回家,不是早就该下班了。” 离开警局之前,利萌翻出一条自己曾经忘在警局的裤子,让岑少艾先将就着穿上。“外面冷。”她说。 和利萌相比,岑少艾的身量小许多,本就是宽松款的裤子穿在她身上,悠悠荡荡更像是阔腿裤。裤长太长,拖到地面,利萌便蹲下身,仔细帮她把裤脚挽上去。 “下次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半夜溜到河边了。”临走之前,她又忍不住嘱咐道,“尤其是最近……不太安全。” 岑少艾低眉敛目,轻轻“嗯”了一声。还是“哼”?声音太小,听不真切。 利萌在警局门口目送他们,在周知彦身边,岑少艾更显娇小。人小,步伐也小。 难得是工作之外一贯不以细心敏锐闻名的周知彦竟注意到这点,配合着她的节奏调整了自己的步伐。 周知彦先前说她19岁。利萌想。 根据法医对连环杀人案受害者的骨龄检测,两名死者的年龄应该和她相差不大。是否说明凶手对这个年龄段的人有偏好呢? 多思无益,停车场的车徐徐发动,利萌也转身进门,重新回归自己的任务。 她之前对周知彦说的可一点没有夸张,监控录像就在那里,等着有人大海捞针呢。 12.远离火坑 事实证明,岑少艾是个完全不靠谱的导航。 “我想一想啊,右边看着有点像,往右拐吧。” “你确定吗?” 但凡周知彦再多问一句,她立刻马上开始变卦:“嗯……又不太像了,要不还是左拐吧。”再停一会儿,“还是继续直走吧,前面更眼熟。” 一旦被说“你到底记不记得路呀”,岑少艾就会狡辩说可是走在路上和坐在车里的视角能一样吗? 再不济就是“现在天这么黑,我怎么知道呀”。 好像之前深更半夜出现在河边的不是她似的。 不过按照她的逻辑,周知彦又想到一种解释:说不定她只知道去河边的路,回去都是贺川接她,所以她搞不清楚? 当然,周知彦才不会把这种猜测说出来。他只是慢吞吞开着车,恪尽职守地根据岑少艾的指示转动方向盘。 哪怕根本就是在兜圈子, 只偶尔在她自己觉察出来,慌乱又混乱地自言自语时,轻笑两声。 岑少艾觉得自己被小看,小脸立刻垮下来,扭头看向车窗外,不再言语。 周知彦已经有点习惯她上一秒还在嘻嘻笑,下一秒立刻不高兴的多变,也不在意,用手指轻轻戳她。 “又到十字路口了,咱们往哪个方向走?” 不高兴搭理他的时候,岑少艾十分顺从本心,就是不搭理。 周知彦又轻声细语哄了她一会儿,才见少女眉头松动,眼神骤亮,仿佛想到什么好主意。 不过这个“好”得加上引号。周知彦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要不……”她拖长声音,宛如拿小钩子勾人一般,“你再让我高潮一次怎么样?” 甚至越说越觉得真是好主意,想出这个方法的自己真是冰雪聪明,用热切的眼神注视周知彦:“在车里高潮,我还没试过呢!” 生怕周知彦不同意似的,飞速补充道:“车里还比外面暖和!” 她还知道外面冷车里不冷呢!周知彦真想为她鼓鼓掌。 “坐好坐好,别乱动。” 周知彦目不斜视,不愿去看旁边岑少艾两腿扑腾,想要把裙子掀起来,然后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裤子,又挪动着想把裤子先蹭下去。 受安全带拘束,动作施展不开,她便想都不想,伸手便要解安全带。好在周知彦眼疾手快,在她按下按钮之前,先一步按住她的手。 岑少艾不急不恼,她的手小巧,覆在上面只觉柔若无骨,一看就是什么活都没干过,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她仗着自己灵活,将手掌翻过来,拿手指轻挠周知彦松松拢着的手心。 就像拿一根羽毛撩拨,若即若离,一路向下渗透,穿过皮肤到达血液,然后顺着血液流经全身,闹得人浑身上下由内到外都是痒痒的。 周知彦下意识弹开了手。 这下主动权来到岑少艾这边。 她抓住周知彦将撤未撤的右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抱住,就要往自己的方向扯。 准确来说,往她的中间方向扯。目的地在哪里,想也清楚。 如同先前她把住河边长凳死活不离开,岑少艾的力气比想象中大许多。和害怕伤到她不敢用力抵抗的周知彦不同,她下手没轻没重,恨不得使出全身的力气。 周知彦手中的方向盘便顺势偏了一点点。 当然,主要怪他开车技术尚不够娴熟。周知彦想着。重新回正方向盘。下一秒,余光冷不丁看到马路靠近路沿的地方,有一团黑黑的东西快要到达车轮之下,他下意识踩下刹车。 尽管他已尽最快的速度力挽狂澜,短短几秒的时间,已经够车子猝不及防地忽闪一下。岑少艾没坐稳,惊呼一声,背部直挺挺地撞上了副驾驶的座椅靠背,发出闷闷的一声。 车子堪堪停在那团黑色东西之前。 车灯的光芒里,可以很明显看出那不过一团土罢了。中间夹杂一些深红色和绿色的碎片,周知彦定睛去瞧,是碎掉的花盆的死去的植物。 看样子,大概是被谁打破了,然后扔到了这里。 那也不能扔在路边不管吧?周知彦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有想法。 闷声响起后整整过了五秒,他才反应过来。 “还好吗?”他以为岑少艾脑袋撞上车窗,忙解开安全带去检查她有没有事。 谁料这会儿他是回神了,岑少艾的注意力倒是被那堆土吸引。胡乱“嗯”了一声,算是糊弄完他的问题。 她歪着,试图从前方挡风玻璃看出去。未果,又打开侧边的车窗,半站起身,把头伸出去瞧。安全带都还紧紧地拦在她身前。 幸好她偏瘦,安全带的默认长度,留给她足够的活动余地。 “研究出什么来了吗?”周知彦颇有耐心。 此时很想来根烟。 但还是算了吧,叫人家小姑娘吸二手烟,总归不太好吧。 他从置物盒里摸出一粒口香糖扔进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 “这个好像……”等了半天终于听到岑少艾开口,“我认出来了!我们到了!” “已经到了?”这么歪打正着? “嗯!”岑少艾的声音充满骄傲,“这是我爬下来不小心打破的,我觉得留在一楼窗户前不太好,就把它们踢到路边了。” “爬下来?”周知彦敏锐地捕捉到非同寻常的关键词。 “对啊,我指给你看。” 周知彦从左边下车,绕到右边,岑少艾已经解开安全带,把玻璃整个放下去,半个身子都探在外面。 “你看,就是那里,其实还挺方便的。” 每一楼层都有一条向外凸出的窗沿,不算特别宽,以她的脚掌大小,大约能放上去一半。 “你从那里爬下来的?”周知彦不可置信。 岑少艾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理所当然道:“是啊。” “你待会怎么回去,爬上去?” “是啊。” “太危险了,怎么不走门?”说完自己就恍然大悟,“你没有钥匙?” “……没有。”岑少艾垂下眼睛,期期艾艾,“我不可以出门的。” “这是谁的房子?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住在这里吗?你的父母呢?” 问题太多,岑少艾不知如何回答,声音小下去,先蹦出一个“没有”,后来又说“贺医生”,然后一脸为难。 周知彦决定换一个问法:“你先前说今天晚上贺川有重要的事出门所以不会去河边接你,”岑少艾点了点头,“所以他平时的晚上会回来住的对吗?” 岑少艾又点头。 “每天晚上?” “嗯……”岑少艾迟疑了一瞬,犹豫道,“基本上吧。” “今天这样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他有事出门所以不回来。” 岑少艾说晚上睡觉之前不一定,但每天早晨都能见到贺川。 看来这里确实能称得上贺川的“家”,至少每天都会来这里过夜。只不过时间或早或晚。 “这个房子只有你们两个人住吗?” “嗯。” 周知彦的下一个问题,让他的嗓子有些干涩:“所以你们……我的意思是,这个房子有几间卧室?” “一间。” 周知彦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又在岑少艾的补充中缓和下来。 “贺医生睡在书房。”她的表情透着些许疑惑,“不过贺医生不允许我进他书房,不在的时候门都会上锁。” “所以你和贺川单独两个人住在这里,他还不允许你出门?”周知彦脑中警铃大作,只觉得十分可疑。 岑少艾似乎不完全认同这个结论,但又不知如何反驳,犹犹豫豫着,勉强算是“嗯”了一声。 哪里有医生把病人带回家里,还不允许对方出门的。 这真的不是非法囚禁,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吗? 贺川的面目在脑中愈发变得可憎。 念及此,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亲手把岑少艾退回火坑。 所以现在怎么办,要去哪里呢? 13.选择小周 不能把岑少艾带到他现在住的房子,这是肯定。 一来地方太小。周知彦每天晚上回去,只睡个觉,不干别的,小倒无所谓。但多加一个人…… 算了吧。 二来那毕竟是他买下来的小房子,房产证上写着他的名字。 换言之,这是有记录可查证的。 说他想太多也好,警惕性过高也罢,岑少艾不见之后,万一贺川真要追查,以及真要追查到周知彦头上——毕竟在河边见过,说不定会往他身上联想?至少角色对调,周知彦觉得自己一定会优先怀疑贺川。 至于贺川有什么途径知道周知彦家的房子在哪……不重要。正如前面所言,但凡在系统里留下记录的东西,万不可再认为有多大保密性。 想查到的人总能查到。 考虑到安全问题——无论是谁的安全——住到别人家里去,也就无法成为一个选择。在他查出贺川的可疑具体是什么之前,还是不要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为好。 换句话说,他需要找一个人,在任何的记录里和他都没有关系。最好还有个闲置的房子。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对吧?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房子,周知彦还真能找出来一个。只是…… 想到房子的主人,他的心中就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复杂,很难讲,他有时宁愿自己的世界中从没出现过那个人。 那个两年前就死去的人。 尸体的样状同静河公园的两起案子别无二致。唯一区别,是尸体没有被遗弃在河里。 “小周!” 周知彦陷入自己的天人交战,许久没有出声,旁边的岑少艾有些坐不住。她想下车,可车门控制键牢牢把控在周知彦手边,而他半点没有要打开车门的意思。 岑少艾用眼神示意,没反应。 岑少艾用手拽他的袖子,没反应。 岑少艾小声叫他,没反应。 没有办法,岑少艾只好努力气沉丹田,凑近他的耳朵,试图以最大声音唤起他的注意。 在她黔驴技穷之前,好在这个方法真的奏效了。 “怎么了?” 周知彦回过神来,轻声问道。 每次一想到那个人的事情,他都或多或少会失去引以为傲的自控。看到副驾驶坐的岑少艾,不知怎的,这次平静下来的速度异常之快。 岑少艾不搭话,用手指指车门开关,示意他解锁。 “等等吧,你先别回去了。也没有钥匙。” 岑少艾把这句话理解为他们在这里等贺川回来开门,一瞬间脸上闪过几丝慌乱。周知彦目不转睛捕捉她脸上的一切表情,此时亦不例外。虽稍纵即逝,却清晰明了。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稍具颤抖,但又努力用娇柔乖巧的语气,说她最好还是赶在贺川回家之前到家比较好。 “如果没有呢?如果他回到家发现你不在,你会遇到不好的事情吗?” 先前她的皮肤大剌剌暴露在空气中,莹润白嫩,俏生生脆嫩嫩,感觉稍微用力就会留下红痕。想来贺川对她,应该没施加过外在的肉体暴力,即没有打过她。 但谁说暴力就非得是外在的肉体暴力了。 对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孩,一个小姑娘,伤害她的方式可不止一种。 或许还得感谢利萌牵头组织的研讨课,人类中某些个体令人发指的爱好,周知彦见识过不少。 这就扯远了。 岑少艾认真想了想,竟然摇头。 “不用害怕,没事的,我在这里,你很安全。我不会允许他伤害你的。” 看吧,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周知彦的大脑深处已经默认贺川的“伤害”确实存在。 与其说糟糕的第一印象留下偏见,不如……就当是警察的直觉吧。 “他……不会对我做什么。”岑少艾的声音低下去,垂下脑袋。 “那他有做过什么事,让你觉得害怕吗?” “我没有害怕贺医生。”岑少艾只这么说。 接下去无论周知彦变换怎样的问法,提出怎样的论证,岑少艾都只一副没有完全听进去的样子,反问他:“贺医生很照顾我,我为什么要害怕他。” 照顾……吗? “这么想回去?” 周知彦忽然觉得,刚才苦苦思索究竟该把岑少艾带去哪里才好的自己,是不是自我意识太强了?如果岑少艾现在很想回去,她既已是个成年人,就该尊重她的决定。 “……”岑少艾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嗫嚅一句什么。 “抱歉……我没听清。” “也没有……很想。”依然是别别扭扭。重音在“很”上。 “现在有两个选择,”周知彦说,“我陪你等贺川回来,我跟他聊几句,让他带你回去。或者……” 听到一半,岑少艾已经几不可察地轻轻摇头,好似完全下意识的动作。 “或者我找个地方,你先在那住着,我看能不能联系上你的父母。 “你觉得呢?” 岑少艾的回答十分迅速,仿佛早就在等他这样说,完全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我选小周!” 周知彦既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岑少艾与他见面不过两次,为何能如此毫无防备地相信他?是否过于没有警戒心了。 等情况变好之后,怕是要找利萌专门为她讲解一番个人安全与对陌生人的基本戒心了。 “我知道了,”周知彦说,“我打一个电话。” 14.夜半通话 时间已过半夜,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主要原因却并非半夜这个时间点。 “周先生。” 声音沉静,不像从刚从睡梦中被惊醒。但谁知道呢,或许是人家的职业素养。 “张律师。” 说完这三个字,周知彦一时没想好该怎么继续。张律师倒也不急,安安静静在电话那端,等着他开口。 究竟所言为何,周知彦觉得就算不说他也心知肚明。 “那套……”他最后还是决定省下不必要的客套,直击主题,“时雨的……” “时雨”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总有哪里十分怪异。毕竟这两个字组在一起的名字,他面对那个人时,几乎从没有叫出来过。 那他一般都怎么称呼时雨呢?周知彦想不起来。 于此刻,这个问题的大概也并不重要。 “那套房子,一直有人在打理吗?” 他说得宛如打哑谜,张律师一听便懂。看到来自未显示号码的来电,他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会是谁打来的。一个几乎从没联系过他的人,倘若联系他,只会为了一件事。 “我安排了人定期过去,”张律师说,“你现在需要去住吗?” 跟这种人打交道的好处:不需要费太多口舌。 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为何如此突如其来。 虽然严格来讲,这套房子现在确实属于周知彦。他刚才说是“时雨”的,也没错,最初买下来的人是时雨。可惜时雨从没真的搬进去住过,甚至没能等到房子装修完。 “谢谢。”周知彦道。 张律师轻轻笑了一声:“周先生客气了,房子是夫人留给您的,您自然有权处置。” 从法律层面上,这套房子其实不属于周知彦,而是一个叫“安波”的人。但安波这个人—— 他有户籍,有出生证明,有父有母,上过学,毕过业,无波无澜,四平八稳,就像茫茫人海中不会引起注意的每一个人一样—— 系统里能查到他的档案和信息,但安波这个人,并不真实存在。 周知彦用这个身份,来处理一些以“周知彦”的名义无法做到的事。 比如收下原本时雨名下的那套房产,以及其他更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毕竟他是警察——抑或普通人也一样——个人资产突然增加很一大笔,总会引起某种怀疑,不得不做出某些必要的解释说明。而这对于周知彦来说,正是需要极力避免的关注。 同理,他也得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职阶,既能获取他想要获取的信息,又不至于在人群中过于显眼。 说实话,这是个技术活。但周知彦觉得自己还挺擅长于此的。 “我刚才核实了一下,房子里水电气暖费都是一直在交的,”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页的声音,张律师继续道,“床具也都齐全,最多需要自己铺床单套被套,这个我不知道安排的人具体是怎么操作。不过总体来说,拎包入住是没问题的。” “钥匙呢?” “是密码锁。”张律师报出几位数字,周知彦重复一遍,默默记在脑袋里。等会挂断电话,他可能还是得记在手机里。 结束对话之前,有长达几秒钟的沉默。还是张律师开口:“方便的话,我想多问一句,”他的声音竟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周先生是打算一个人去住吗?” 打电话的全程,岑少艾一直安安静静呆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出声。两条腿收在身前,侧身蜷在车座椅里,两只脚悬在空中,整个身体略向下滑。好在有一条安全带横亘过她纤细的腰肢,把她牢牢固定在车座上,以免真的掉下去。 宽大的座椅和松垮的裤子,衬得她愈发娇小。 此时的岑少艾,静默乖巧得像一只在主人枕边酣睡的猫咪,周知彦一手仍举着手机,另一边的手不自觉地轻理着她的头发。 岑少艾微微动了动,身体先一步反应,条件反射一般,用头顶蹭着他的手心。下一秒转过头来,原来她并没睡着。 但是打了一个大呵欠。 周知彦的手还在她的脸颊边,岑少艾用小指勾起他的指头,眼巴巴地盯着讲电话的他,手上一个人玩得,倒挺不亦乐乎。 “周先生?”久久没有听到周知彦的回答,张律师以为这个问题让他很为难,忙说:“如果不方便的话,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没有别的意思。正如刚才所言,夫人已经将房子留给了您,如何使用完全是您的事。” “嗯,没事。”看着岑少艾,周知彦下意识弯了弯嘴角,用口型无声地问她:“困了吗?”岑少艾先摇头,然后又点头,最后又打了一个哈欠。 “不过我确实不是一个人过去,”在电话的最后,周知彦还是这样说,“但请你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也请当现在这通电话没有发生过。” 他做过一些特别的手脚。和张律师的通话,不会被保存在任何一方的通话记录里。先前电话之所以过那么久才被接通,便是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好在尚能接受。 “和之前一样,你跟我之间,什么都不存在。你认识的,只是一个叫安波的人。” 15.鸡蛋花 “我们到了。” 是一栋静悄悄的公寓楼,很高,岑少艾仰着脸向上看。 “你喜欢高的地方吗?”周知彦锁完车,带上车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转身问道。 “喜欢。” “那就好。” 时雨买下的那套公寓楼层很高。周知彦只来过一次,那一次站在窗边,稍往下看,便觉仿佛万丈深渊,遥不见底。 ——当然是夸张的手法。 但确实高到一种如果电梯无法使用,上楼会相当痛苦的程度。 万幸,电梯还在正常工作。 夜已深,没有人还在外闲逛。镜子一般的电梯墙面,明晃晃反射着他二人的身影。周知彦站在岑少艾身侧,目不斜视,却是直勾勾盯着正前方映出的影像:岑少艾安安静静,盯着电梯地板的一个角落,不知在想写什么。嘴唇无声地嗫嚅了两句,复又重归静止。 “密码是什么来着?”周知彦自言自语。果然人老了记忆力会下降,张律师报出那个数字的当下,他还觉得自己记得很牢来着。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记在了手机里。 “30070216。”岑少艾冷不丁开口。 “嗯?” “密码……”明明刚才吐口而出时,语气坚定得很,听到周知彦下意识的反问,岑少艾忽然也不确定了,“可能是30070216?” 句尾上扬,竟生生变成一个疑问句。 周知彦把那串数字输进去,只听得沉默的两秒后,“滴”的一声,绿灯亮起。他拧动门把手,却撑住门,让岑少艾先进去:“年轻还是好啊。”听一遍就记住了。 岑少艾从他身边经过时,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房间和上次周知彦来时差别不大。 话虽这么说,周知彦只在两年前时雨死后不久来过这里一次,在张律师的陪同下简单在各个屋子里转过一圈。时长不超过一个小时。 房间面积不大,一室一厅,装修得却很精致。和花了多少钱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是房主花了很多心思。 玄关的柜子和客厅的窗台上,各摆着一盆鸡蛋花。作为热带植物,在居于温带的扬城,甚至还是深秋的季节,依然开着花,必须归功于设定为恒温的中央空调,和定期来打扫的人悉心照料。 尽管从没有人来住过,鸡蛋花仍开得娇艳,白黄色渐变的花瓣圆润,散发着清新淡雅的阵阵幽香。 周知彦唯一一次来的那天,也看到了这两盆鸡蛋花——彼时尚没有开花,只有枝条。 “这是什么?” 张律师看了一眼,说是鸡蛋花,是一种来自热带的花朵。 “我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是距离时雨出事已经过去一两个月,却能明显看出花是刚经过扦插繁育,栽培到花盆里的。 “夫人……我们遵照夫人的指示。”张律师犹犹豫豫,最后只这么道。毕竟他只是个拿钱办事的人。 周知彦那时才知道,这是时雨的愿望、请求,或说是安排、打算更为合适。 有精心的设计和温馨的布置,还有香气满室甜而不腻的娇艳花朵,时雨是真的打算在这间公寓好好生活的。可惜,可惜。 可惜一个都没有看到。 买下这套公寓时,时雨没有多大年纪。很多手续,是偷偷求了周知彦帮忙办下来的。起初知道这套公寓的存在时,周知彦下意识疑惑了一瞬。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时雨为什么忽然买了个房子。 下一秒,冷漠取而代之。帮忙归帮忙,那是……他的责任,又或者是义务?他永远不可能对时雨的请求置之不理,哪怕非他所愿。 但说到底,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兜兜转转,时雨的房子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或许也不是全无关系吧。 时雨从来没有机会真的搬进来。 于是他们竟成了这套公寓迎接的首批住户。再严格说来,是岑少艾。 岑少艾先一步进门,却呆呆站在客厅的位置,注视着玄关处的那盆花,神情恍惚。 “怎么了吗?”周知彦注意到她的视线,“不喜欢?” 这是时雨的东西,照理说他不应该动的——正如这间屋子的其他所有装潢一样,完全符合时雨的想法和要求,丝毫未变。仿佛在等的那个人随时都会出现。但—— 倘若岑少艾真的不喜欢,那么暂且拿出去,应该也无妨吧?等她不住了,再物归原样吧。反正—— 反正时雨也不会再回来了。 岑少艾走得更近,眼神依旧飘忽,拿手指轻轻触碰花瓣,却摇头:“没有。好漂亮的花。” “这是鸡蛋花。” 岑少艾“啊”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久仰大名,今朝终于得见的欣喜。 “你知道这种花?” 热带植物,在扬城并不多见。如果是她熟悉的植物,说不定能从中窥得一隅她的成长经历? 周知彦的想法落了空,岑少艾干脆利落:“不知道。但我很喜欢。” 她把头靠近花盆,深吸一口气:“真好闻。” 说罢抬起头,环顾四周,认真打量着整间公寓。 “这是你家吗小周。”不给周知彦作答的机会,岑少艾继续道,“我喜欢这里,你品味真好。” 听到前半句时,周知彦本打算否认。听到后半句,默默收回了那句“不是”。虽然名义上是归他所有没错,但时雨的东西……某种很微妙的情绪,让周知彦又不能坦坦荡荡说出“是”。 最终,他只喃喃道:“你喜欢就好。” 16.日光惨淡 周知彦觉得自己只是稍微合了下眼,就感觉到手机默认的闹钟在震动。 看了眼时间,确实没睡多久。 时雨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昨天给岑少艾收拾完床铺,他后来是躺在沙发上睡的。 沙发挺好,应该花了时雨不少钱。长度够,宽度够,就是有点软,睡得他腰酸腿疼。还不如直接在地上铺一层被子,直接在地上睡呢。 周知彦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拉伸着有些酸麻无力的四肢。认真考虑他现在在这里洗个澡,回家再换衣服,还是直接开车回家,收拾完直接去上班。 虽然昨天他没有值夜班,下班还是算晚的。今天相应可以晚去一会儿,在可接受的范围。 天已经亮了,太阳却还没有升起来。客厅有两层床帘,外面那层厚厚的遮光,里面是半透明的白纱。昨晚他睡前犯懒,只拉上了里面那层,于是惨白天光透过白色的纱映照进来,为室内镀上一层朦胧模糊的灰白色。 周知彦顺势朝窗外看了一眼,今天看来是雾气弥漫的一天。 卧室的门没有关严,虚虚掩着。周知彦去卫生间的路上路过,朝细细开着的门缝瞥了一眼。里面黑洞洞的,当然什么都看不到。安安静静,悄无声息。 周知彦把脚步放得更轻,暗自发笑。 果然是小朋友吗?昨天晚上——说今天凌晨更为确切——终于能躺下来睡觉了,岑少艾反而精神头十足,和前面在车上一个接一个打呵欠的,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周知彦这边帮她铺着床,她那边闲坐在一旁不说,还兴致勃勃地问:“你要在这张床上要我高潮吗?” 周知彦专注于整理被子和被套纠缠的一角,顺口道:“你倒是想。” 岑少艾显然把这句话按字面意思理解了。把怀中周知彦先前递给她的枕头抱得更紧,眉眼带笑:“我就是想!” “……想也不行,”周知彦终于整理好,拍了拍松软的羽绒被,“好了,快来睡吧。” 被子似乎是时雨自己买的,虽然从来没有人用过,但在柜子里放了两年。周知彦犹豫了片刻,想反正岑少艾现在没有换洗衣物,脱掉裙子,可以直接穿着上衣和利萌的裤子睡,倒也没太大影响。 羽绒被上有可机洗可烘干的标志。时雨家里洗衣机和烘干机配得都很齐全,等岑少艾有了睡衣,自然可以抽个空把羽绒被洗干净。 周知彦的大脑被这类“务实”的问题占据,没有太理会一旁旧事重提的岑少艾。 岑少艾被冷落,不依不挠起来,一屁股陷进柔软蓬松的被子堆里,抱着周知彦的胳膊不让他走。 “你要去哪?”细看之下,她的眉眼竟笼罩着一层谨慎。 “睡觉去。”周知彦拽拽她的手,没拽开,“我都困了,你不困吗?” 岑少艾凑过来,跟他挨得很近,几乎脸贴着脸的程度。周知彦的呼吸都小心谨慎,放缓了许多。 “让我高潮。”干净利落的命令。 “你今天不是已经高潮过了吗?” 岑少艾的口中又开始出现诸如“人的灵魂之火”“通往天国的通道容器”“纯净至高”“神圣至美”一类神神叨叨的词句,声音不大,小声嘟囔的同时,目光紧紧盯着周知彦,就是要让他听清楚。 “你还想不想知道凶手了。”仿佛在指责周知彦作为警察,不想方设法探求真相就是他的失职。 周知彦失笑,一时无言以对。 他摸了摸岑少艾的头发,兀自不接话:“穿这睡觉不舒服吧,你将就一晚,明天我找人给你买点换洗衣物。” 他以为跟岑少艾的斗争还要进行一阵,没想到不一会儿,岑少艾自己就偃旗息鼓收了手,跟忽然断电的小机器人一样——倒是没有直挺挺人事不省,但确实老老实实躺进了被子。 周知彦出门之前,她仍目光炯炯,似乎要目送他离开。 “要我关灯吗?” 岑少艾露出一个被小看的表情。 周知彦会意,“啪”一声按灭了灯。 骤然变暗的房间里,只有屋外客厅投过来的光亮,映在岑少艾半点没有睡意的脸上。 “别……关门。”她猝不及防开口。 周知彦一愣:“就这样大敞着吗?” 虽然他马上也会关上灯睡觉,但完全不关门?……不太好吧。 “那……至少留条小缝吧。”岑少艾不情不愿地妥协。 要是遇上别的人说这种话,周知彦高低要开句玩笑,说怎么是害怕吗?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面对岑少艾,岑少艾可是会当真的!说不定兜兜转转还是要转向那个话题,他可不敢。 周知彦将目光视线从门缝上收起,径直去卫生间简单收拾了一番。他还是回家快速冲个澡换身衣服吧,不然这身皱巴巴的衣服穿去警局,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晚上没回自己家。 无论是奖赏还是批评,凡是引人注目的,对他来说都很危险。 用冷水洗完脸后,睡眠严重不足的周知彦基本完成清醒的全流程。时雨家里从没人住过,有再多钱,张律师也不会安排人定期送食物过来——不然说精神病恐怕已然不够,非得是在发疯不可。 想到精神病,周知彦正从水管里接水的手突然停滞了片刻。他想起贺川名片上的“精神科”,以及他说岑少艾是“他的病人”。 贺川说的是真话,还是只不过一个借口、一句随便编扯的瞎话?如果是真话,岑少艾是哪里有问题,需要成为“他的病人”呢?严重吗?他需要提前准备一些什么吗? 再转念一想,至少这一晚上来看,他并没察觉出岑少艾有什么不对。况且如岑少艾所言,贺川对待他口口声声声称的病人,采取的措施不过把她关在家里,未经允许不得出门。 说得不好听一点,如果岑少艾真有哪些精神上的症状或问题,十有八九也是被贺川关出来的吧? 这样想着,他的眉头重新舒展,心情也稍微放松了几分,把接满水的水杯举在嘴边,仰面喝完了一整杯。 水是从水龙头里直接接的。柜子里有个烧水壶,动静太大,他不想吵到岑少艾。反正他不是太讲究的人,以时雨的精细程度,应该给水管都装了净水器吧。问题不大。 周知彦站在半开放厨房的洗碗池旁边,又接了一杯。刚才那杯解了渴,这杯可以坐下来慢慢喝。 谁料他刚转过身,冷不丁看到那么大一个人影伫立在客厅,忍不住吓了一跳。 看清之后——人影并没有那么大——悄无声息的岑少艾略微偏着脑袋,正在盯着他看。目光清明,不带半分困意。仿佛她不是突然出现,而是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站在那里了。 17.自然而然 “你睡醒了?” 周知彦朝她走去。路过餐桌时,顺便把手里的水杯放了上去。 此前仅有的两次见面,都发生在深夜,如此熹微晨光中的岑少艾,周知彦从未见过。 岑少艾还穿着那套不伦不类的衣服。除了上衣皱巴巴之外,利萌本就宽大的裤子也毫不对称得翻卷起来,左边的小腿露出了一大截,在柔蒙蒙的天光中,皮肤仿佛被水洗涤过一般赤白干净。 她没有穿鞋,赤裸的脚掌直接踩在深色的瓷砖上。两年来,地砖被定时过来的清洁人员磨洗得发亮,模模糊糊倒映出岑少艾的影子。 “不冷吗?”周知彦注视着瓷砖上隐隐绰绰的影子,轻声问道。 “不冷。” 说完之后,岑少艾顿了两秒,突然朝他猛冲过来。周知彦吓了一跳,下意识张开双臂,牢牢接住了跳上来的岑少艾。 周知彦手上的动作完全出于条件反射。以至于手臂感觉到重量之后,大脑才悠悠处理完身体各部分传来的信号。 大早上这么有精神吗?他有一丝费解。 岑少艾跳到他身上之后,两条腿自然而然夹住他的腰,胳膊紧紧搂住周知彦的脖子,还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从昨天夜里他就知道了,岑少艾身上没有几斤几两的肉,力气倒是不小。正如此刻,周知彦能感受到同时来自腰部和脖子,完全不知轻重的力量。唯有头轻轻靠过来,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凌乱发丝,一路从侧脸蹭到上衣领口覆盖不到的地方,有一种若即若离,却又百折不挠的痒。 周知彦轻轻咳了两声,妄图转移注意力。在他找到机会说两句之前,岑少艾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和小周在一起了。” 声音中竟满是餍足。 周知彦的第一反应是我昨天没洗澡,身上怕是不太好闻吧。 再一转念,无奈得颇想笑:他跟岑少艾统共就见过两面,“终于”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昨晚睡得好吗?” 周知彦托住岑少艾的屁股,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半开放式厨房的中央吧台上。这个高度,周知彦刚好可以对上她的眼睛。 岑少艾偏着头,同样十分认真地盯着他看。 周知彦在等她的回答,十分有耐心。哪料钟表的秒针“咔嚓咔嚓”走了好多下,仍然没有等到。 “嗯?” 周知彦拿手背轻碰她的侧腰,试图提醒她。 岑少艾却是一脸茫然:“什么?” 一副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的样子。 周知彦拿她实在没有办法,且时间不早,便没有强求。又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既然起了,应该也饿了吧,我出去给你买早餐。 幸而小区门外就有面包店,他不知道岑少艾爱吃什么,只能出手阔绰得挑了一些看起来不错的。 很多。最后拿出店的,是很大一包。若是当早饭,怕是多来几个人吃,都绰绰有余。 但是没关系,周知彦想,岑少艾今天想什么时候吃都行。 时雨的冰箱空无一物。 虽然可以麻烦张律师派人买吃的送过来,虽然可以点外卖,虽然小区的安保人员会从不能随便进出的外卖员手中接过外卖送上来…… 周知彦还是无端觉得,知道岑少艾在这里的人越少越好。哪怕他们并不知道她是谁。 “我得出门了。” 周知彦看了眼时间,他要是还想回家洗澡换衣服,就不能坐下来和岑少艾一起吃早饭。有点可惜。但也没那么可惜。反正周知彦也不太喜欢吃小甜面包。 岑少艾看他把一袋面包放在餐桌上,又听他絮絮叨叨说着安全隐患和注意事项,最后说:“我下午争取早点回来,你……” 后面两个字将要出口,周知彦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在家乖乖的,等我回来好吗?” 他从小到大,亲缘关系淡漠,几乎没有体验过正常家庭应该有的生活。“家”这个字眼,于他亦十分陌生。不知为何,方才却像是连天的浪潮,无法阻挡,预备从嘴边涌出。周知彦想了想,决定顺其自然,放任自流。 岑少艾点头,周知彦仍旧不放心。 废话,如她所言,贺川同样不允许她出门。可岑少艾还不是照样白天晚上就去河边晃悠吗? “这边离静河公园很远,”他是认真在同岑少艾讲,两手扶着她的肩膀,不让她跑神,“要是想去的话,你告诉我,我带你去。不要自己偷偷跑过去,好吗?” 话音刚落,周知彦突然感觉有些苦涩,不知道贺川在表达“不要出门”这个意图时,会不会像他这样苦口婆心。 “我为什么要出去?”岑少艾拉住他的手,反而觉得听到这话很诧异似的,理所当然道:“我已经找到小周了啊。” “找我?”周知彦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去河边是为了找我?” “是呀。” 岑少艾不觉得哪里有问题,笑得眉眼弯弯,左右摇晃着他的手。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河边的呢?周知彦险些脱口而出。 他最近几次去静河公园,皆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脑子未动手已先行。怎么被岑少艾说得,好像她早就知道在那里能见到他似的。 不过他没问这个问题,主要是怕岑少艾说,“因为我高潮的时候可以洞悉世间诸事,所以知道你会来呀。你不信吗?那现在就让我高潮吧!” 这一类脑电波异于常人的话。 “我还以为你出去是为了找凶手。” 周知彦本意是开个玩笑,话刚出口的下一秒就后悔了。不提还好,万一岑少艾听他这样讲,再跑到河边去自慰怎么办? 岑少艾:? 岑少艾:……! “诶?……需要吗?我可以……现在!你……我们……地点重要吗?我们……也不是非得河边不可吧?” 说得语无伦次,恨不得就地开始撒泼:现在让我高潮我现在就能找到凶手! 周知彦忍俊不禁。最后还是没搭这个茬。 临出门之前,又摸摸她的头发:“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岑少艾“哼”了一声:“我是十九岁,又不是九岁。” 18.按时下班 去警局的路上,周知彦又给张律师打了个电话。 太频繁会增加可疑性,他知道。但也别无他法。 上一通电话仓促,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交待清楚。比如张律师定期安排的人,最近就不要去了,不方便。以及—— “可以的话,今天帮我买一些衣服。我下班去取。”周知彦说了个地名,又大概描述了岑少艾的身高体型。 对这稀奇古怪的要求,张律师没有大惊小怪:“什么样式的呢?” “好看的。”周知彦脱口而出,想了想,补充说,“挑贵的买吧。” 除了那套公寓之外,张律师那里还负责保管时雨曾经的银行账户。自然,如今也在“安波”的名下。 周知彦没仔细关注过里面的余额,但他基本没有用过。以最后一次看到的数额来说,只要张律师不上各大时装周买一些所谓“高级定制”,给岑少艾买几件衣服,还是绰绰有余。 到了警局,毫不意外,从上到下皆是拉长的脸。 和前几天并没区别,监控录像已经被不同人检查过无数遍,还是没有线索,无法推进——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人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想要把尸体搬过去,总得有个大的容器吧。那么拉行李箱、推小车、背大包的人,都会成为怀疑对象。就这样一个一个排查过去,最后发现做的全是无用功。 说不定凶手就是避开了所有摄像头,或者有本事干脆替换了当天的监控录像。 看的遍数越多,人越灰心丧气。 也考虑过不是在静河公园抛尸,而是沿河顺流而下的可能性。可能性不大——毕竟静河在扬城中蜿蜒,并不只有公园一段有人烟——局里仍安排了人去调查。 在今天的阶段会议总结上,无论被分配的是什么任务,所有人都面如菜色。本来就休息不好,还要听队长在前面骂。 骂完心情也没舒畅多少,一天不破案,上面的压力就一直悬在他头顶上。队长气得喉咙冒烟,拿起旁边的水杯猛灌了一通。 “外面的民众、媒体,包括上面,现在都在关注着这件事。我们必须要给公众一个交待。”队长再三强调要拿出新进展,同时心里清楚得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但是,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队长话音一转,说在取得线索过程中,采取的手段必须合理合法。任何非法途径得到的证据最后都很难予以采用。而且现在对警员内部的纪律作风问题,查得很严格,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定。 周知彦在下面坐,压根没认真听,一直在跑神。 岑少艾会乖乖听话、呆在家里不溜出门吗?他买的面包合她的胃口吗?张律师安排的人靠谱吗?没跟张律师特别强调,他应该知道什么是不能往外说的吧? 类似的担忧,灌满了他的整个大脑。 回神的瞬间,队长正好讲到“找线索要通过合法手段”的事。 所以通过岑少艾的高潮找出凶手,应该是不行的吧?周知彦低头莞尔。 下次拒绝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呢。 很快他的表情重新转为冷漠。 这也正是当警员无趣的地方:处处受限,什么都要“合理合规”。所以效率低下,即使抓到了人,有时也会因为正当途径的线索不够关键,关键线索拿不出来,最后变成草草收场。 周知彦再次觉得,两年前没把时雨的事报给警局是正确的。 不然不仅大概率一无所获,他可能还会因为“相关者”的身份,被调离发生在公园的两起案子。 不过…… 调离真的很不好吗? 周知彦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如果身在规则之内什么也做不了,那跳出来呢? 并不是辞职,或彻底甩手不干了。只是不在队长眼皮低下,说不定会有更加自由发挥的余地? 除了没有任何新发现的“静河公园连环杀人抛尸案”之外,本次会议的重心还有一个。 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情节或许没有河边的两起那么严重,却也亟待解决,因此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把所有警力全部投入一个案子。只能抽出一部分人专心攻破,另一部分则去处理别的。 队长的意思是,有人自愿调进“静河公园案”的特别调查小组吗? 他基本问了句废话。 这种案子一旦侦破,对警员未来的升迁和个人事业的发展,大有益处,绝对不亏——虽然侦不破就会一直被耗着。风险和收益总是相伴相生。 且不少人当警察的原因,本就源自于天生强大的“正义感”和“使命感”,此种关头,更是义不容辞。 充满激情的、自告奋勇的人不少。周知彦便没凑热闹。 反正导致他走向“警察”这条道路的,两者皆非。 更何况,随着时间的流逝,找到线索的希望只会越来越渺茫。现在什么都没查到,以这种按部就班的方法继续推行,除非犯人再作案,否则很大可能,仍然一无所获。 另外,他现在多了另外的事情需要挂念。 在无用之事上过多浪费时间,没有必要。 于是难得的,被“发配”去处理小案件的周知彦,尝到了意外的甜头:他可以按时下班。 念及此,周知彦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实在英明。 从办公室出来,下楼的过程中,周知彦看了眼手机里的地图。和张律师约定好的地点标记在上面,正在盘算最短路线时,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诶周警官,你还没走呢。刚好刚好。” 周知彦抬头,发现是警卫。已经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他下来,便收回脚步。 “我刚才打你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再一想,不对啊,我没印象跟你打过招呼啊。” 今天的警卫有些话痨,周知彦轻轻打断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别的,”警卫朝门口示意了一下,“有人找你。” 周知彦心头一紧,第一反应是岑少艾跑来这里找他了。快走几步来到门边,却见台阶上站的人身形修长,背对着他,低着头,似乎在抽烟。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顺便把烟按灭在墙边的垃圾桶里。 贺川还是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好久不见啊,周警官。” 19.有端妄想 周知彦无意和他寒暄,皱眉道:“你来这里,有事吗?” “周警官这么开门见山啊,”贺川脸上带笑,眼睛却紧紧盯着他:“说不知道的话,会不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啊?” “我还真的不知道。”一楼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个时钟,周知彦回头看了一眼“我们的来访接待处现在已经下班,如果不是什么急事,麻烦贺医生明天上班时间再来?” 周知彦无意久留,说完就想走。贺川伸手拉住了他。 “你把她带走了。” 语调平稳,是一个陈述句。 “不好意思,谁?” “……”贺川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淡淡道:“装傻吗?” 周知彦假装没有听懂:“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不过如果有人失踪,我可以给你拿一张失踪人口登记表。随时报案,我们随时受理。” 他侧过身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贺川却没有动。 想也知道,岑少艾没有户籍信息,贺川真想报案,必须先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念及此,周知彦更有底气,觉得自己更加无懈可击。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推开贺川,周知彦自顾自走下通向停车场的最后几级台阶。 他原以为贺川会不依不挠地跟上来,或者硬拽住他,放出几乎威胁恐吓的话来。谁知贺川竟然一动不动,半步没有挪开。 拉开驾驶门的同时,周知彦不着痕迹地回头扫过一眼,贺川依然站在原地,唯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像是在等待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周知彦的心中“咯噔”一下,没来由有些发慌。 这股隐约的忐忑来得突然,无头无尾,着实叫人没有头绪。周知彦手握方向盘,在等发动机预热的短短工夫,那股不确定的感觉,已然烟消云散。 从开始到结束都莫名得很。 周知彦轻轻活动下脖子,决定将它暂且搁置。 不过谨慎起见,他先回了一趟自己家。 把车停进自家车库后,周知彦顺便上楼回家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留了客厅的灯没有关——事后有必要的话,可以通过手机app远程操控——人就藏在楼梯间一个拐角里。一面监视着电梯的动静,一面试图探听楼道里是否有脚步声,于此同时,还沿着旁边窗户的死角,向外张望。 事实证明,他的“被害妄想”,并没有止步于真正的“妄想”。 周知彦安静地在楼梯间站着,没过太久,果然捕捉到楼下一个鬼鬼祟祟的可疑身影。 说鬼鬼祟祟,或许不太恰当。 如果那人是打定主意要隐藏自身,只能说他是个失败的追踪者。 甚至在天色昏暗中,贺川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似的,站在路灯下抽完了一整支烟。期间不断抬头,看的似乎是周知彦家的方向。从这个方向看,应该能看到客厅里传来的昏黄灯光。 然后贺川把燃烧到尽头的烟头在地上踩灭,扔进了身旁的垃圾箱。 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没做。 甚至抽完烟不久,就转身离开了。 这一切被楼梯间的周知彦尽收眼底。 他多等了一会儿,等贺川连人带车都消失在视线可以捕捉到的范围内,才拎起自己的简易包裹,从另一个方向进入地库,开走了另外一辆车。 周知彦曾经考虑过,他需要每天都到时雨的公寓去吗?毕竟去的次数越多,哪怕考虑得再周全,暴露的可能性就会越大。 但让岑少艾独自住在那里? 他又实在放不下心。 思来想去,多虑无益。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途中,他顺便绕去和张律师约好的地点,取说好的东西。等终于回到时雨的公寓,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成一团。 周知彦按下密码锁,拉开门想也没想就打算往里走。一团浓墨般凝重的暗瞬间扑面而来,打得他猝不及防。 客厅没有开灯,窗帘也都紧紧拉着,是字面意义的“伸手不见五指”。 房间里十分安静,没有一丝声响,宛如昨天晚上到今晨的一切,只不过一场幻梦,一股妄想。 站在门口短暂地恍惚了一个瞬间,周知彦才“啪”一声按亮了灯。 暖黄的灯光立刻冲淡了片刻之前的昏暝和迷蒙,若即若离和暧昧不明消散,坚牢的现实浮出水面。看见沙发上好端端的身影,周知彦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舒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又从这景象中,觉出几分怪异来。 岑少艾笔直地躺在沙发里,仰面朝天,两手紧握在胸前,闭着眼睛。连胸前一起一伏的动静都没有,一眼望过去,会以为她没有在呼吸。 周知彦心头一跳,处于职业习惯,手指伸向她的脖子,要去找颈动脉。 细而薄的皮肤下,有轻微但平稳的跳动,周知彦才放下心来。又有些哭笑不得。 一天天的,考验人的心脏承受能力吗? 他收回搭在岑少艾脖子上的手,后者全程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睡得很熟。 周知彦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做,目光却总是不自觉落在她的身上。 岑少艾的表情看起来很安宁,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愉悦和心满意足,眼角却有一道清晰的泪痕,从眼角一路蜿蜒,滑向鬓间。 不知道是做了怎样的梦。 周知彦不打算叫醒她,也不准备打扰她,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 没想到不多时,岑少艾竟突然自己睁开了双眼。 很清醒的一双眼睛,盈盈脉脉,带着清澈的笑意,刚好对上周知彦。 那眼神太过灵动,太过灼灼,目光交锋的瞬间,周知彦先一步败下阵来,错开了视线。尔后又唾弃自己的落荒而逃似的,重新聚焦在她的脸上。 “是个好梦吗?” 岑少艾偏着头,回答得很快:“不是梦。” “嗯?” “我……”她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形容,“我……我刚才……世界和我融为了一体。” 声音很淡,但语气诚恳,表情认真。此刻任何打趣诙谐的话,只会显出轻佻与不庄重。 “那……”周知彦轻轻道:“和世界融为一体是什么感觉呢?” “是一团火。”岑少艾双目微阖,似回味又似重现,“有火光,在我周围,世界的每一寸,无尽的火焰,跳跃、弯曲、变形……我……”她睁开眼睛,声音渐低,有几分失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周知彦想起她眼角的泪:“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难过吗?悲伤吗?听上去,好像有一些寂寞。 但岑少艾说:“喜欢!感觉很温暖……很平静。”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抱歉。” 他很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了,可他毕竟没办法完全隐没于真正的环境背景。对于敏感的人,即使在睡梦中,这份存在依然清晰可感。 岑少艾摇头,飞快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抱住他的手臂:“更喜欢小周!” 20.如雾如露 岑少艾抱住他的胳膊不松手,整个人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刚开始还好,时间一久,周知彦逐渐开始觉得不自在。有一些生理的本能,并非人为可以控制。 他不想被岑少艾看出端倪,轻轻推开她的肩膀,动作幅度很小。 哪想适得其反,岑少艾反而贴得更近。她身上还是头天晚上的衣服,睡过一觉,白天不知道打了多少多少个滚之后,领子的部分敞得很大。从周知彦的视角,白而薄的皮肤晃晃一片,淡青色的血管蜿蜒而下,隐入阴影。 而阴影中…… 周知彦移开视线。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看了。 “你饿了吧。”他轻轻巧巧转移话题,假装无事发生。 早晨的面包袋子还搁在桌子上,有一些减少,但不多。甚至仔细分辨,被吃掉的只有周知彦还在家的时候,岑少艾拿在手里的。换言之,他出门上班之后,岑少艾就没再动过了。 “怎么没有吃,不好吃吗?” “好吃,”岑少艾笑容的弧度十分可爱,“甜甜的!” “好吃,那你怎么没有多吃点呢。” 岑少艾脸上闪过一丝愣神,不确定道:“……我,可以吃吗?” “当然呀,就是给你买的。” 真不知道这孩子过得究竟是什么生活,怎么连吃个面包,都必须先征得别人的同意。周知彦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怜爱。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养女儿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 “先垫一垫吧,我去做饭。” 张律师很贴心,考虑到时雨的公寓其他设施齐全,单单没有吃的东西。衣服之余,又多买了许多食物,以便周知彦一起带走。 倒是省下他自己再去采购的工夫。 况且肉、蛋、奶、蔬菜、水果……很周到呢。 “你想吃什么?”他问岑少艾。 “小周要给我做饭?”岑少艾在沙发上盘腿坐好,两手高举,作欢呼状:“好耶!” 周知彦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我……什么都行!只要是小周做的我都喜欢!” 周知彦笑笑,又说你这件衣服穿了两天,早就不想穿了吧。我今天给你带了新衣服回来,你要不要趁现在去试一试? “我相信小周,小周买的我都喜欢!” 虽然严格意义确实是他“买”的,他付的钱。挑还是张律师——亦或是他指派的人——挑的。很难讲有没有自带“滤镜”。 岑少艾说完话,却没有动弹,直勾勾地盯着周知彦。看向他的眼神中,欣喜之外,满满的都是信任和依赖。 受她的情绪感染,周知彦的心情不自觉放松下来。 但有一句话,在他心中盘亘了整整一天,不、或许还要更久:“对我这么放心吗小朋友?”周知彦问。 “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啊。” 遇见的是他还好,万一出现在河边,将她带走的是别人呢?周知彦连想都不敢想。 岑少艾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我们不是陌生人啊。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是,是没错,不是第一次。 但满打满算,距离他们第二次见面,尚不足24个小时呢。这跟两个九岁十岁的小孩,故作老成地说:“我们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了”一样,颇令人啼笑皆非。 晚上照旧,岑少艾在卧室睡床,周知彦在客厅睡沙发。 沙发是不太舒服,周知彦躺在上面,早上的腰酸背痛没有多少缓解,认真思考要不要去买个床垫搁在地上。否则时间一久,只会越来越受罪。 想着想着,他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放着自己家床不睡,干嘛偏要跑来睡沙发。还是时雨的沙发。 时雨…… 周知彦有时也对自己感到困惑,他到底是想要和时雨有牵扯,还是不想呢? 他从来没有讨厌过时雨,但也谈不上多么喜爱。时雨还在时,有人曾不停地对他说,说他一定要对时雨很好很好,“你们今后可要相携相助”。但周知彦始终觉得,他们最好的关系应该是毫不相干。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时雨。 一切的模棱两可尚没有答案,时雨突然死了。 周知彦第一次听到这则消息,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心态来应对。 悲悼哀痛吗?他自诩对时雨并没有情深意重到如此地步。 抚掌称快吗?他们又不是仇人。 但有人在他面前悲痛欲绝,展露出他从没见过的痛不欲生,请求他,恳切地、绝望地、哀叹地,逼他背负起责任,要他一定要找到凶手,为时雨报仇。 如今已经不会有人再这样说了。 说来好笑,如果从被害人死后,谁获益最大谁最有嫌弃来看,时雨的死亡,最可疑的对象其实是他自己。两年来,每每思及此,周知彦总会读出几分命运的荒诞来。 他忽然很想抽烟。顾忌不远之外睡着的岑少艾——卧室门一如昨日开了条小缝——烟只敢叼在嘴边。 很莫名,很无端,周知彦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有时竟觉得从岑少艾身上看到了时雨。 和长相、性格,甚至说的话都没有关系,不如说,岑少艾和时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周知彦清楚得很。 但总会有神思迷荡、昏暗交错的某些瞬间,他看着岑少艾,仿佛有时雨的气息浮现。就像看向水面,水中倒影并非理应的模样。差别无从分辨,无法言明,仿佛世界只在细微末节处,发生了极小的扭曲。因而愈加奇异、诡昧、脊背发冷,胆战心惊。 大多模糊惝恍的东西都不长久,如雾如露,如黄昏,周知彦还没来得及抓住一丝头绪,那些短暂的念头和感受就消失不见了。 暖黄灯光下,岑少艾的面容清晰而明净。 那支烟没有走到被点燃的一步,最后的结局是从嘴边跌落,掉在地上,因为半含着烟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睡熟。 分明是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的熟度,周知彦却在进入梦乡之后没多久,蓦地睁开了眼。 室内一片漆黑,没有半分光亮。看似和睡觉之前别无二致的景象。 周知彦却很笃定,此刻有人正站在沙发旁边,离他的头不远的位置。 21.三更半夜 自静河公园的凶杀案后,非公务时间的警员们,也都开始随身携带佩枪——万一遇到突发状况,总归不能赤手空拳上去吧。 周知彦也不例外。 又因为岑少艾的缘故,尽管没进调查组,周知彦还是把佩枪带了出来。现在就摆在沙发旁的茶几上。 理论上是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周知彦却没有动弹。 甚至连气息都控制住,继续如熟睡般一呼一吸。 不知道站在他头后面的人是不是故意选择了这个位置,从现在的角度,周知彦如果不转动头部,就完全没有办法仔细看到他的身影,无从判断他的意图。 更何况房间里很黑,即使想看,也没有半点光线透出来。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周知彦不想先打草惊蛇。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久到他以为那个人站着睡着了,才忽然感到一丝轻微的空气波动。 动了! 周知彦感觉到那人在向自己靠近,在伸手拿枪和诱敌深入之间选择了后者,准备一旦进入他双臂可及的范围,就将人按倒压制在地上。 三更半夜在这里用枪,他要解释的东西太多了。 而他不想解释。 没等他行动,周知彦蓄着的力量忽然散了,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一阵沐浴露的香气从那人身上飘过来,非常熟悉——和他晚上用的是同款沐浴露,和他身上飘的,自然也是同种香气。 周知彦松了口气,又很不解。 岑少艾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客厅站着做什么。梦游吗? 听说最好不要直接把梦游的人叫醒,周知彦便躺在沙发上没有动。但头却时刻锁定黑暗中沐浴露香气飘来的方向,一旦有任何紧急状况发生,他随时可以跳起来冲过去。 岑少艾往前挪了几步,又不动了。就鼻腔里香味的浓度来判断,应该离沙发很近了。周知彦半眯着 眼睛,静静地躺着,感觉有视线虚虚落在自己身上,大概是岑少艾正注视着他。 也不知这黑灯瞎火,她究竟能看到些什么。 少顷,就在周知彦快要习惯这股视线的时候,又是一阵风,岑少艾直接在沙发旁边蹲了下来。 周知彦一惊,为了避免吓到她,仍牢牢掌控着自己的肌肉与呼吸。 一只手沿着沙发滑上来,又从被子的边缘伸进去,想要摸索着什么。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带有十足的不确定。 岑少艾一直站着,手露在外面,冰冰凉凉,冷不丁触碰到他温热的手臂,周知彦没忍住一激灵,鸡皮疙瘩隐隐有冒出来之势。 握住他的手臂后,岑少艾的手并没有就此打住,反而一路向下,要向更深处探索。 周知彦的手臂没有摆得很正,因此岑少艾的手很快离开了他胳膊的范畴——又或者她本来就另有所图? 从没有衣料覆盖的皮肤,隔着周知彦随手抓来当睡衣的旧t恤,摸上他的腹部。柔软的布料被她抓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然后又松开。继续向下的路途,被裤子小小的绊住。黑暗中,岑少艾的手不知绕了怎样的一个弯,那势头,再不阻止的话,只怕要伸进他裤子了! 周知彦当然要阻止了。 但他还没完全搞明白岑少艾要做什么,又怕岑少艾真的是在梦游,太大的动作会吓到她,只好不着痕迹地,用自己的手挡了一下。 ——他其实越来越怀疑岑少艾并没有在梦游了。 因为岑少艾反应很快,被周知彦触及的一瞬间,她就反手拉住了他的手掌。 下一秒,有另一个东西贴上他的掌心。 比之前的更冰。 岑少艾的一只手在被子里游走半天,早被捂上一层温度,另一只一直暴露在空气中,寒度逼人。 她不再动了,但也没有说话。保持两只手握住周知彦一只手的姿势,就这样静静地蹲着。 深夜与黑暗的双重加持下,周知彦迟钝的大脑忍不住思考:是房间里太冷了,岑少艾想贴近他以求更温暖一些吗? 转念又想,这张沙发的宽度睡他已经是撑死了。岑少艾再瘦,也绝对容不下第二个。 竟分辨不出这个念头的背后,是庆幸还是可惜。 周知彦旋即唾弃起自己:想什么呢,就算大床地方足够,他也不可能去跟岑少艾睡一张床吧! 哪怕心里再光明磊落,岑少艾会怎么想? 想法产生的瞬间,周知彦后知后觉,所以岑少艾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拉他的手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想跳上来睡在他旁边? 怀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担忧,不知不觉中,周知彦竟隐隐有滑向睡梦边缘的趋势。 岑少艾就是在这个关头有动静的。 手上传来轻微的挪动,周知彦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开双眼,试图搞清楚岑少艾下一步的打算。 大概是一个动作保持得太久,手臂有些僵硬,岑少艾才稍稍移动了手,又左右摇摆着,变换身体重心,最后干脆直接坐到了地上。 感谢时雨,在沙发旁边铺了厚厚的地毯。 周知彦感觉身侧被施加上一个小小的重量,一股清晰的沐浴露香气涌过来,显然是岑少艾把头靠在了被子上。 像是喜不自胜一般,“嘻嘻”的几声笑,从她口中冒出。很细很轻,是真情实意的心满意足,混在此刻的时间与空间中,突兀得略显诡异。 22.走来走去 周知彦听到她的笑声,脖颈处不由自主冷风嗖嗖。 但笑声很短暂,稍纵即逝,且再没有其他动静传出,又让他恍惚,莫非刚才的笑声,是从梦境中传出的? 岑少艾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原本冰凉的手被被子环绕,又和周知彦的皮肤紧贴在一起,慢慢染上了同样的温度。 为了鸡蛋花的生长环境,中央空调的恒温设定温度原本调得偏高。周知彦担心一直开着对人会太干燥,便在睡前调低了几度。 他是忽然想起这个问题的。 早就该考虑到的问题:她的睡衣,是条宽大的裙子。哪怕从上到下,一路垂至小腿,想来保温效果并不乐观。 她还不如干脆爬到被子里来呢,周知彦想,至少暖和。 岑少艾在地毯上坐了一会儿——具体多长时间,不好说——大概终于觉得冷了,撑着沙发站起来, 安静地立了一会儿,仍没有回房间。 更不用说安安生生睡觉了。 她甚至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脚步声隐约,伴随着她的动作,睡裙在空气中静静摆动,脚踝关节也发出轻微弹响。从周知彦的左耳移到右耳,由近推远,由远及近,十分具有三维立体感。光是靠耳朵,就能判断出她的圈子兜到了哪个位置。 很有通常印象中“梦游”的感觉了。 岑少艾却显然不在梦中。 但她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实在不得而知。 周知彦在迷迷朦朦中、半梦半醒间,感觉她一直在玄关和半开放厨房之间,绕着客厅散步。直到某一个时间,才总算听见她回到卧室的声音了。 他心想:终于困了吗? 周知彦有心想起身去卧室看她一眼,奈何有心无力。 可闭上眼睛没多久,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能安生睡一觉感到欣慰,就感觉到了闹钟的震动。 所以究竟是岑少艾在客厅里游荡了一整个晚上,还是几个小时的睡眠仅给他几秒钟的错觉? 可惜,答案似乎是前者。 听到闹钟的周知彦,很困。休息不好的头昏脑胀,加上沙发导致的腰酸背痛,让他整个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就没有哪处称得上舒服。 不过他到底是警员,在外出任务,睡得少、床铺不理想,简直再常见不过,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问题。 只要来一杯浓咖啡提神就好。 周知彦慢吞吞起床去洗漱,顺便启动咖啡机,打算同时做个咖啡。 在咖啡机单调的轰隆隆噪声中,咖啡的香气逐渐溢散在空气中,不仅没提神,反而让周知彦打了个呵欠。 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周知彦从冰箱里拿出几颗鸡蛋,一转身,就看到客厅正中央突兀站着的人。 他很确定,上一次转身的时候,岑少艾明明不在那里的。难道就在意识分散的短暂瞬间里,她就从地毯里冒出来了不可? 她还穿着那条浅色的长睡裙。 现在的季节,天亮得很慢。周知彦起床的时间,离太阳升起的时间还早,他便没有拉开窗帘,只打开了一盏小灯。 穿着长睡裙的岑少艾,就站在小灯点亮的范围内。暗黄色的灯光,模糊了她和世界的分界线,平添几分柔和。 “你醒了?”周知彦的意识还有些困顿:“是……被咖啡机的声音吵醒了?” 咖啡机是全新,型号却已经是两年前的款式。动静肯定比不过轰隆隆的拖拉机,但也不怎么小。周知彦缺乏和人共同生活的经历,刚刚才意识到这点。 “没有哦。”岑少艾摇了摇头。蓬松柔软的头发随着脑袋的动作,也跟着在空中旋转摇曳。 “昨天怎么样,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 周知彦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没想太多,听到岑少艾的回答,瞬间清醒过来。 不对啊,岑少艾不是半夜还在客厅里游荡,能叫睡得好? “这样吗?”他试探性问了一句。 “嗯,”岑少艾冲他笑得很甜,“睡得很好哦。小周怎么样,睡得好吗?” 周知彦心里觉得古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全当回答了。 出门之后他就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开车辗转上班的路上,在交通路口前等信号等转绿,周知彦早晨灌下那么大一杯咖啡,其实不困了,但眼睛略干涩,便还是指望打呵欠带来的生理性泪水,能稍微湿润下眼球。。 现在想想,或许昨天白天,岑少艾在家里睡得太多了,以至于晚上异常精神。在房间里干躺着没有意思,索性到外面来走一走,运动运动。 周知彦越想越合理,甚至考虑起另外的事情:时雨家里设施家具齐全,某些地方却因着没人住的缘故,其实不过摆设。比如有电视,却看不了电视节目;有电脑桌,却没有网络。 岑少艾白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做,只有睡觉可以选择。 念及此,周知彦又有些后悔,忘了早晨跟岑少艾讲一句,白天可以做点别的。又想,早知道让张律师送点供娱乐消遣的东西来好了。 很难说清楚周知彦当时的心理究竟为何——就连之后的他自己都挺困惑。 或许有时间点的缘故。 深夜里的奇怪行为,用白天里理性的头脑思考,似乎不值得大惊小怪。不就是昼夜颠倒嘛,他们还得是不是熬个夜呢。 一直到第二个晚上,周知彦因为身侧突然增加的重量而醒过来时,脑中的念头仍是:这孩子是在倒时差吗?晚饭的时候应该多问一句,她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的。 第三天亦是如此。 所谓事不过三。周知彦哪怕再迟钝,到了第四天夜里,又一次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捧着他的手、有一个人把头轻轻倚在他身上时,也得意识到,是时候要重视一下这个问题了。 23.保持清醒 周知彦没有选择在事发当时直接向岑少艾表达心中的困惑。 甚至第二天白天也没有。 说是性格原因也好,出于职业习惯也罢,观察总是需要的,且总是第一位。 又恰巧,第二天的白天正逢周知彦的休息日,他哪里都不打算去,刚好可以闲在在家。 在和往常差不多的时间,岑少艾从卧室走出来。彼时周知彦仍在沙发上躺着,听见动静的一瞬间,轻阖双眼,默不作声地观察。 看到沙发上的人,岑少艾有短暂的慌张和诧异,像是以为自己记错时间,下意识顿了一下,想抬脚回去。 周知彦就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 “你已经醒了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唔,”岑少艾歪着头看他,目光中透着些许疑惑,“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周知彦没听懂她的问题。 岑少艾又不说话了。 周知彦自己琢磨了一下,“你想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没有出门?” 大概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像巴不得他赶紧走,岑少艾没有立刻点头。当然这是周知彦自己心里的揣测。 岑少艾皱眉,看他的眼神里又有几分探究:“你生病了吗?” “没有哦,”周知彦站起来,从她身边经过时,伸手帮她把睡歪的领子整理好,“今天是周末。” 岑少艾整日呆在家里,不知天日地过着,日期和星期几,对她来过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听到周知彦的回答,她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尔后变成惊喜:“那岂不是一整天小周都可以和我在一起!” 她的快乐情绪很容易使人心情轻松,周知彦莞尔。 念及此,周知彦忽然意识到,自从他把岑少艾带过来之后,她还一次都没有出门过。指的不是偷偷跑出去,而是光明正大,能晒太阳能呼吸新鲜空气的那种。 岑少艾自己虽没有主动提过,但人一直呆在室内,总有觉得逼仄压抑的时候吧。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顺着这个话头,周知彦接着道:“我可以带你出门逛逛。也好久没出去过了吧。” 平心而论,他不觉得带岑少艾出门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怎么说他都不是正当手段把岑少艾带走的,贺川若是真的在找她,那他们俩出门,简直就是送人头。 但……唉。 也不能一直把人关着对吧。 周知彦已经做好岑少艾会欢天喜地的心理预期,说不定她还会扑过来,露出甜甜的笑容,说“小周真好,我真喜欢小周。” 岑少艾真正说出的,却是:“一定要出门吗?我想和你一起呆在家里,可以吗?” 她既然这么说,没什么不可以的。更何况也刚好契合周知彦的心意。 当初出于安全考虑,周知彦没有让张律师继续派人过来打理。结果就是很多家务,只能他亲自上手。 ——毕竟不能指望岑少艾是吧。 他念及岑少艾昨天晚上几乎又没有好好睡觉,贴心地让她在卧室里休息就好,甚至连吸尘机都不敢用,就怕噪音打扰到她。 通向阳台的门仅在卧室,周知彦每次进出,都蹑手蹑脚。最后发现他其实每次都在做无用功。 岑少艾不仅没有睡觉,她甚至没有躺下! 深色窗帘长及地面,仅有最底端泻出一线光亮。起初几次周知彦没有关注对旁边床上的景象,后来无意间扫过,才看清岑少艾蜷腿抱膝,被靠着床板,面朝他的方向。 再精力旺盛的人,到底还是人。而但凡是人,就不可能真的不睡觉。 岑少艾也不例外。 她晚上不睡觉,白天不可能不打瞌睡。可她犯着困,头每一次无意识中向前栽倒,又就要靠意志力 强行保持清醒。 那样子……就像她不情愿放任自己安心去睡觉一样。 周知彦的第一反应,是她害怕他会在熟睡之后对她做些什么。 毕竟是刚成年的少女,面对比自己大将近十岁的成年男人,会感到不安全,因此充满警惕,很正常。 可周知彦觉得岑少艾应该不属于这一类吧。 岑少艾仿佛对肌肤相触有瘾似的,不仅半夜溜出来拉他的胳膊握他的手,两个人都清醒时,也要找机会搂一搂抱一抱,只要周知彦不拒绝,她就能往周知彦身上跳。 那架势,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每天早上周知彦出门上班,也总能感觉身后一道闷闷不乐又可怜兮兮的视线。岑少艾本人不怎么像小狗,唯有此刻的眼神,特别地道。 既然不是怕他对她做什么,那又是怕什么? 怕他对她不做什么? 比如趁她睡着,丢下她一个人偷偷离开? 许多被遗弃的小孩会留下这样的后遗症,哪怕被送到福利院,依然不敢睡觉。生怕闭眼的功夫里,头顶的屋檐会再一次消失,一切不过一场无望的幻梦。 依贺川所言,岑少艾的父母似乎并未遗弃她。但哪怕岑少艾“失踪”,也依然毫无音讯的父母?周知彦疑心,这样的两个人是否真的还存在于世上。 可是刚来的第一个白天,周知彦下班回来之后,分明看到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就算不是睡觉,闭目养神也养得全无心理障碍。 不懂。周知彦发觉自己面对岑少艾,时常宛如面对另一种神奇的生物。 “你困了吗?” 周知彦终是不忍心看到岑少艾一直在和本能作斗争。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她旁边。 不知道是不是困劲已过,岑少艾的双眼此时看上去清醒不少。面对周知彦的疑问,她摇了摇头。 “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周知彦没管她的口非心是,轻轻握住她的脚踝,向外一拉,岑少艾原本蜷起的腿,被轻而易举伸展开。 周知彦一手穿过她的膝窝,一手撑住她的背,半搂半抱地,将她放平在床上。说是强制,也不绝对,岑少艾全程十分顺从,没有半点反抗。 这个姿势,变成完全平躺后,让周知彦毫无选择的离她很近。岑少艾便挑这个时间,两手张开,环绕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你会在这里吗?” “会的,我就在外面。有事你喊我一声就行,我能听得到。” 这个答案显然不符合岑少艾的心意。她收紧双臂,把周知彦拉得更近。 周知彦本就没有使劲撑住自己,这一下猝不及防,眼看就要直直跌到她身上。幸好眼疾手快,及时拿手撑在了枕头旁。 岑少艾那么瘦,那么轻,他要是真砸上去了,可不得砸出个好歹来。周知彦庆幸自己的反应能力。 岑少艾可不这么想。在她眼里,这就是周知彦故意拉开距离,故意和她作对了。 于是她的手收得更紧,以一种简直想把人脖子勒断的架势。 她不知轻重,周知彦要自己的脖子还有大用。没办法在脆弱的颈椎跟人玩力气大比拼,周知彦叹气,撑在枕头边的手托住岑少艾的后脑,略一施力,翻滚90度,侧身躺在了床上。 脖子是保护住了,岑少艾也可以更加无顾忌地将自己朝他拉过去了。 “你会在这里陪着我吗?”她又问了一遍。 深色的窗帘遮光效果极佳,拉得严实,屋子里便分不出昼夜。周知彦心里很清楚,现在是大白天。 他没有出门的打算,并不意味着闲到没有任何安排。 可岑少艾这样问,从喉咙里发出的小小声,黏黏糊糊,带着一点质问,宛如在哀求,又让他没办法强硬拒绝。 周知彦又叹气,“唔”了一声,准备先哄她睡着再说。 岑少艾的心情一秒钟好转,兴高采烈:“那你亲亲我!” 24.想要亲亲 要不什么叫得寸进尺呢。 刚才还是陪着就行,怎么又要亲亲了。 周知彦假装没听到,没有回答。 得不到想要的,岑少艾俨然誓不罢休。软磨硬泡着,死缠烂打着。 “别闹别闹。”周知彦分出一只手按住不停扑腾的她,“你不是困了吗?” “我不困。”岑少艾还在嘴硬。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一种困,叫做你妈觉得你困? 周知彦没有给她当妈妈的打算,随口应付着:“行行行,好好好,是我困了。” 或许是睡了太多天沙发,终于有一天躺上了床;又或许是前几天夜里的岑少艾,让他也没有睡好。周知彦这样说,起初只是糊弄岑少艾,想让她安生一会儿。没过多久,好像真的有点困了。 还没多享受几分钟时雨买回来的床垫,周知彦感觉一道阴影正向自己迅速逼近。 他条件反射后缩,然后才睁开眼睛。 岑少艾的脸就在他刚才睡的地方。 如果周知彦没有向后撤,现在应该已经撞上了。 饶是如此,此刻两个人的脸亦近在咫尺,周知彦不自觉将呼吸放平,仍能看到微弱气流吹起她脸边的头发。 “你想做什么?”周知彦又把头向后靠了靠,觉得这句台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点不是那个味儿。 “你不是困了嘛,”岑少艾若无其事,继续凑过来,“那我亲亲你嘛。” 困和亲一亲,有必然的联系吗? 周知彦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人生阅历中,可从没听说过。 他擎住岑少艾的上半身,艰难地将力道维持在不足以挣脱、又不会伤害到她的程度。 岑少艾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说被你发现了,我这几天都睡不好。只有你亲亲我,我才能好好睡觉。 周知彦:? 他发现岑少艾很喜欢这种句式:高潮了,就能知道凶手;亲亲她,才能好好睡觉。 哪跟哪都不挨着吧。 “上次我看你不是睡得好好的。” 岑少艾面露狐疑:“什么时候?” “刚搬过来第一天,我下班回来,你在沙发上睡得挺香,还做了个梦。” 岑少艾想起他说的哪天:“不是在睡,也跟你说过,没有做梦。” 好吧,她确实说过不是做梦。但对周知彦来说,“和世界融为一体”什么的,和梦话差不了太多。 晚上周知彦还得想法设法,让岑少艾安生睡觉。 他想到了热牛奶,加糖用小火慢慢煮的那种。 岑少艾不领情,压根连喝都不想喝,非说热牛奶有一股奶腥味。 “要喝就喝凉的。”她说。 但没听谁说过,凉牛奶也有助眠的效果啊。 周知彦也不喜欢热牛奶。他这辈子压根就没喝过热牛奶,一次都没有。岑少艾不喝,他随手放在床头地上,掏出手机搜索“助眠方法“”。 “有个4-7-8呼吸法你要不要试一试?” 周知彦背靠床板,一条腿搭着另一条,坐在铺开的被子上。旁边是被他硬塞进被子里的岑少艾,只露出一张脸,慢吞吞地眨眼睛。 “什么4-7-8呼吸法?” 周知彦指导她,说就是用鼻子吸气4秒,屏住呼吸7秒,再用嘴巴吐气8秒。边说边亲自动身示范。 前四秒岑少艾挺配合,鼻子吸气的动作十分浮夸。接下来故意要跟周知彦对着干似的,非要把规定的七秒钟无限拉长,死活不往下进行。 换言之,她开始了无限闭气。 起初周知彦没意识到,对着手机的秒表,犹在自顾自报时。大概两轮结束,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不对劲。 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他一看,果不其然。 虽说憋气一分钟都属于正常人的肺活量,但憋气时间太久,造成身体缺氧,损害身体技能,就得不偿失了。 “你在做什么?”杀敌五十自损五千吗,这是什么套路。 岑少艾并不理会,继续不发一语,闭紧嘴巴,既不出气也不进气。大有“今天我就要憋死自己”的气势。 说话不听,周知彦只好把手伸进被子,找准岑少艾腰上的软肉,轻轻捏了一下。 周知彦只是想到,大多人腰部比较怕痒,才选择了这个位置。没想到岑少艾反应竟然这么大,仿佛戳中她的痒痒肉,宛如一条鱼在被子里翻腾。 闭气太久,一口气没喘匀,又激得她开始疯狂咳嗽。 周知彦把她从被子里重新揪起来,手从肩颈一路抚过她的脊柱向下,试图帮她捋平这口气。 岑少艾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经此一遭,周知彦可不敢再让她尝试什么4-7-8呼吸法了,别的更没敢提。 “那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能好好睡觉。” 岑少艾眼睛亮晶晶:“你亲亲我嘛,亲亲我。” 周知彦:“……” “如果亲亲你,你就保证老老实实呆在床上,不会在半夜跑去客厅?” 岑少艾反应很快:“我保证!” 周知彦拿她没有办法,低下头,用嘴唇轻轻触碰她的头顶,作势就要下床:“好了。” 岑少艾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没说话,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不可置信,仿佛在控诉他是个不讲道理、欺骗无辜少女的大骗子。 “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记得你的保证哦。” 周知彦没走出两步,已经回神的岑少艾从背后扑过来,死命拽住他的衣服。依然不说话,甚至没看他,握紧的指关节已经开始泛白,足见她用上多大的力气。 也足见衣服的质量有多好。 “你要我亲,我也亲了。结果你还是不满意。那你说,还要我做什么呢?”周知彦终究敌不过她,叹气。 “陪着我嘛。”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个要求。 “你以前都陪着我的!”见他久久没有回答,岑少艾急了,脱口而出。 如石破天惊一般,周知彦愣了:? 是在说谁?什么以前?无理取闹都没有基本法的吗?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脸色沉下来,问道:“以前,贺医生会陪着你睡吗?” 这下表情空白的变成岑少艾。像是不明白,又有点委屈,为什么她和小周说话说的好好的,这里要出现一个贺医生。 25.起反应了 在岑少艾坚持不懈的推拉下,最后妥协的还是周知彦。 他认命地拿来自己的被子和枕头,躺在床上时,又忍不住唾弃自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就那么想去睡沙发吗? 床当然比沙发舒服,但床上毕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呢。 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个成年男人,身为一个生理功能正常的成年男人。那……总归是不方便的吧。 周知彦又自嘲地想:看不出来,你道德水平挺高啊。 为了避免出现某些尴尬的情况,他打算等夜深了岑少艾睡熟了,再偷偷溜到外面去。 关灯之前,他拗不过岑少艾,又用嘴唇在她头顶轻轻碰了一下。 岑少艾不满意,周知彦表示只有这些了,再多没有了。 倒也不是他多守身如玉,或者为人处事多么正直,实在是岑少艾成年没多久,根本就是个小姑娘。 总不能真对小姑娘下手吧。不像话。 周知彦安静地等了二十多分钟。窗帘没有拉严,遥远夜空中有束微弱的光透进来,却杯水车薪,什么都照不亮。他做不了别的事情,只能盯着面前宛如无尽虚空的天花板。 岑少艾的呼吸声渐渐平息,周知彦小心翼翼朝床边挪了一寸。见岑少艾没有反应,他就再挪一寸。好不容易挪到床边,周知彦打算起身离开,岑少艾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要去哪里呀?” 躺着的姿势,让她鼻音很重,六个字绵延成边界不明的一团。 周知彦看向她的方向,借着那一丝聊胜于无的光,却能看到她清灵的双眼。清醒得很,静静地闪着光,不像从睡梦中被惊醒。 周知彦只是稍微动了动,就感觉一只手滑进他的被子,揪住了他的衣服。 那只手不是他的,属于谁,可想而知。 “不去哪里。”周知彦只好重新躺回去。 黑夜拥有肆意揉搓时间感的魔力。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知彦继续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恍惚间险些忘记到底有没有睁眼。 他感觉时间差不多,又想起身。岑少艾仿佛也拥有魔力——能看穿周知彦意图的魔力——总能在下一秒及时睁开眼睛,问他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黏黏糊糊,发出的音有一半吞在喉咙里,但手上越来越大的力道,显示出她不悦的心情。 两个人都跟打游击一样,一直在观察对面的行动,预备瞬间作出反应。 说是要睡觉,竟比不睡还累。 周知彦毕竟早就过了二十出头的年纪,精力不如年轻人旺盛。岑少艾有心跟他斗一晚上,他可能力有限。只能在心里说服自己:算了吧,要不就这样吧。多注意一点,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吧? 大概是心里的弦一直紧绷着,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晨周知彦被床头的手机振醒,轻轻钻出被子时,发现他想象中的大问题并没出现。 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周知彦偏头去看旁边的岑少艾。岑少艾只有一个头顶露在外面,剩下大半个脑袋,全都蒙在被子里。周知彦怕她氧气不足,稍微把被子拉下来了一点,掖在她的脸侧。 岑少艾长得很漂亮,这他早就知道。此刻仍在梦中,脸色并不像上次见到的那样平静,反而微皱眉头,像是遇到烦心事。 她小小年纪,又能有多少烦心事呢。周知彦看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到这天晚上,岑少艾再要求他陪着自己,包括亲一亲她,周知彦就没怎么反对了。 当然,还是只亲了头顶。 岑少艾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盯着他,最后没说什么,像是姑且接受了。 如此两三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过去,周知彦甚至逐渐习惯每天晚上在岑少艾身边入睡了。他不再想着半夜离开,甚至听着岑少艾浅浅的呼吸声,他的心灵得到一种异于寻常的放松。 但人大概是不能太放松。一旦放松过了头,问题就不远了。 次日清晨周知彦醒得很早,早在闹钟震动之前。眼睛的睁开,同样早于大脑的苏醒。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 天花板倒依然是天花板,可世上大部分天花板,不都长成一个样子? 他的困惑,主要源于怀抱里略显陌生的感觉。 温热的、湿润的、柔软的、嫩滑的。 周知彦低下头看了一眼,因此撞上一团蓬软的头发,惹得他鼻子一阵发痒。 不知道什么时候,岑少艾逃离自己的被子,滚到他的被子里来了。她的四肢也不安分,紧紧扒住周知彦的腰,脸埋在他的怀里。 周知彦也没有好到哪去。人睡着了,大脑中理智的部分便被身体本能替代,一条胳膊绕过岑少艾的脖子,揽住她的肩膀,另一条则搭在她的腰上。 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说实话,光看这动作,十分像他硬要把人家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 周知彦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更要命的是,随着大脑逐渐苏醒,由身体各部位传来的信号,终于能够得到处理了。 房间里很暗,视觉受限后,反而会无限放大其他感官。 先是飘进鼻腔中的气味。甜而不腻,馥郁又清新。在沐浴露和护发素之外,另有一股独特的香气。虽然很俗套,很三流黄色小说,但周知彦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少女的芬芳。 紧接着,皮肤中各条神经纤维和神经末梢,争先恐后提醒着他,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么……不妥当。 从前他和岑少艾也有肌肤相触的时候,但要不就是岑少艾身上冰凉,要不就是接触面太小——只有手掌。唯有此刻,他们从上到下都挨在一起,且因为岑少艾睡觉不老实,身上的睡衣卷起一大截,周知彦能清楚地认知到,他们正肉贴着肉,是字面意思的“肌肤相触”。 稍微动动手指,周知彦便能触到她腰间细腻的皮肤;稍微动下身体,甚至能感觉出两团柔软的东西挤在他和岑少艾之间。这两团柔软的顶部,好像还有两颗硬硬的…… 周知彦在心中暗骂一声不好,然后不得不可耻地承认,他起反应了。 26.狡猾的人 青春期对于周知彦来说,是过得很拧巴的一个阶段。他满脑子被某些情绪占据,自然无暇分出心神应付生理需求。因此晨勃于他,有是有过,频率不怎么高。 当然,严格来说,或许他现在的情况,不能称之为“晨勃”。只是一大清早,大脑不在状态,再加上岑少艾……所以一时…… 周知彦转念一想:现在是找借口的时候吗? 现在应该先解决问题吧。 起初周知彦想试着压下身体内部的隐隐躁动和渴望。 他认真思考着前一天在局里接触到的案子。很小的案子,无法和静河公园的连环凶杀案相提并论。决定是他自己做的,现在觉得无聊,他只能接受。 而太过无聊的案子,无法长久维持他的注意力。是以周知彦想着想着,逐渐跑神,脑海中浮现的,竟又是静河公园那两具浮尸的模样。 没记错的话,发现的时间与此刻差不多。 周知彦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清晨的熹微中,皮肤剔透,骨骼晶莹,闪着一层薄薄的微光。尔后画面一转,日头骤降,清泠泠的黑夜中,皮与骨被血与肉填充,皮肤莹润、骨骼纤巧的,幻化成第一次见面时岑少艾的模样。 岑少艾躺在石凳上,仰面看他,目光中包含着天真的期待,与不谙世事的诱惑。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周知彦分明能听出来,她说的是“让我高潮”。 太过生动,又太过旖旎,周知彦忽然口干舌燥,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两个个体。一个依然站在原地远远观望着,一个已经走上前去,如同被蛊惑一般,眼中看到的世界,只有那个造物者最精巧的造物。 痛感唤回了周知彦的知觉。 他悠悠睁眼,分明没有睡着,却如同从幻梦中醒来。 腹间硬到发胀的疼痛,宣告他试图平心静气的举措,遭到彻底的大失败。 常言道,水之治,宜疏不宜堵。周知彦决定起身,去洗手间舒缓释放。他小心翼翼,在把胳膊从岑少艾身下抽出之前,先向后错开半步,分开他们两个宛如连体婴一般的身体。 岑少艾下意识动了动,周知彦一惊,动作放得更加轻柔。彻底告别床铺后,周知彦又看了她一眼,确定她呼吸平稳、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才放心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青春期时有过少数几次自渎的经历。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每日殚精竭虑,精神和身体至少有一个陷入疲惫状态,且不再是对“性”充满好奇、趋之若鹜的阶段了,更提不起兴趣做这种事。 但人的生理本能之所以是生理本能,哪怕许久没做,基本流程周知彦仍很清楚。 有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过要不要冲冷水澡,强压下这股难耐的躁动。又担心刺激过大。 他只是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兴致,并不打算以后都清心寡欲,一辈子禁欲。于是周知彦跨进干燥的、没有一滴水的浴缸里,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脱掉裤子,伸手握住自己已经变得坚硬滚烫的东西。 周知彦知道“应该”如何做,并不代表他对此有多少深入的研究或老道的经验。 浴缸的位置正好对着门,他的目光空洞,盯着门边的地板,一手撑着浴缸壁,另一只机械性地撸动。从上至下,从下至上。 缓解是有一部分缓解,舒服却绝对称不上多舒服。 周知彦慢吞吞地撸动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这得猴年马月才能释放出来啊。方回过神来,决定专心致志对付眼前的问题。 为此,需要必要的刺激。 周知彦犹豫了片刻,重新闭上眼睛。 一时间,狭小的浴室向外极速扩展,铺展成夜色中偌大的公园。灯光昏暗,阴影笼罩,什么都看不清反而是件好事,人可以暂且搁置心中的道德桎梏,因此愈加心安理得。 夜风穿过空旷的公园,携卷着树木的味道、河水的味道,以及……一些若有若无甜丝丝的味道。 循着这股甜味而去,源头依然是长凳上的岑少艾。 周知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走到离她如此近的地方,一低头,视线所及,在浓重深沉的暗色中,两条光裸的长腿向外伸展,白晃晃的皮肤闪耀着熠熠的光泽,腿心处…… 竟有魔力似的,周知彦的目光牢牢地黏在她的腿心处。嫩粉色的花心不再紧紧闭锁,微张的小口不住地翕动,每一次的一开一合,都自发自觉挤出晶莹黏腻的液体,颤颤巍巍,要从穴口滴落。 弥漫在鼻腔中的甜郁气味,因此更浓。 周知彦下意识想断开黏连的视线,却不小心对上她的眼睛。幻想中的岑少艾,依然有清明的双眸,眨也不眨。 如同审视的目光,一瞬间将陷入情欲的他,从幽深的河水中拽出水面。 周知彦睁开眼睛,重新置身于时雨公寓的小浴室。 窗户没有打开,不透气,温度渐渐累积,周知彦身上浮现细细的汗,手上的速度也在不断加快。 下一瞬间,仿佛从七月的酷暑一秒被拽进十二月的严寒,周知彦身上的汗在顷刻之间被冻结。 门边的瓷砖地板,分明倒映出一个人影。有人不知从何时起站在了门外,离得很近,却没有移动。 可箭在弦上,周知彦无法停下。 门外的人没有动静,门里的人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只有肉体拍打声清晰可见,夹杂着周知彦逐渐无法抑制的喘息。 他紧紧地盯着门边地板的倒影,手的动作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在某一时刻,终于到达顶点,释放了出来。 周知彦坐着不动缓了一会儿,等餍足后的疲倦和无力散去,才从浴缸里直起身,拽过花洒,胡乱把溅射到身上和浴缸里的精液冲进下水道。 见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恢复成道貌岸然的样子,周知彦才打开卫生间的门。 不出所料,岑少艾就在门外站着,离得过近,差点跟周知彦撞上。 目光相接的刹那,周知彦是有点尴尬,但很快就被假装无事发生过的淡然掩盖。 对他的尴尬,岑少艾似乎浑然无觉。只在周知彦越过她试图到厨房去的时候,扁了扁嘴,不爽道:“小周真狡猾。” 周知彦下意识“嗯?”了一声。 “小周真狡猾,”岑少艾重复了一遍,愈发气鼓鼓,扒出门框,试图阻拦他向外的脚步:“不让我高潮,结果自己偷偷跑到卫生间里来高潮。” 27.睡地板吧 一般正常人撞见别人的自慰现场,识趣点的早就赶紧离开。哪怕非要蹲着听墙角,事后也会假装一无所知。 这样才能避免尴尬。两个人的尴尬。 但岑少艾不属于“一般正常人”的范畴。 她不仅听,听得光明正大,甚至还要评头论足,发表自己的看法。 ——她的看法,主要是不满。以及对周知彦偷偷摸摸的行为表示不解。 饶是周知彦比她多吃了几年饭,能勉力维持面色的无波无澜,却无法控制耳朵的发热。他想开口劝导她,告诉她寻常人的做法。又想到自己当初在河边第一次遇见她,可不也是自慰现场。 他当时做了什么呢?好像也不大像个“正人君子”吧。 所谓做的总比说的难。 周知彦便沉默了。在岑少艾的视线攻势中煎熬了一会儿,忽然就想通了。 岑少艾奉行的是“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他也不尴尬,那就没人尴尬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 也没太大区别。 周知彦神色自若,轻而易举扒拉掉岑少艾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当作对岑少艾的回应。 岑少艾嘴巴不停,正说到周知彦双标,只顾自己爽,不顾她的死活。她为什么不能在想高潮的时候就高潮。 “因为你自慰的水平不够?”周知彦脱口而出。现在想想当时的画面,他只想扶额苦笑。岑少艾竟然得架起小镜子,才找得准位置。 话总是要出了口,当事人才能察觉出不妥。周知彦亦不是例外。 他在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没多说一句圆个场,岑少艾已经补充上后半句。 “那小周为什么不帮我呢。”岑少艾理直气壮,“小周真狡猾。” 总而言之,是小周的不对,小周是自私的、狡猾的、现在又来看笑话的小周。岑少艾嘴上没有一句好话,一边却又紧紧抱住他的胳膊不放。 周知彦哭笑不得。头天晚上睡觉之前亲完她的额头,他在岑少艾那还是“小周真好,最喜欢小周”。一晚上过去,地位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谁让这是岑少艾呢。 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板,不是完全当着岑少艾的面自渎,周知彦能强行压下,却依然略带别扭。被这么乱七八糟地一搅和,那股些微的微妙与不适,已烟消云散。 甚至还能心无芥蒂地再来一场。 当然是说笑的。 不是全无影响。 当天晚上,周知彦决定忍痛割舍掉舒适的床,重新去睡沙发。 一如往常,岑少艾展现出极大的抗拒。并表示周知彦睡哪她睡哪,周知彦如果去睡沙发,她就也去睡沙发。 “沙发那么窄,睡不下两个人。” 周知彦只是陈述客观事实,听在岑少艾耳朵里,可不是那么回事。 “那我就睡你身上,我要压死你!”她说“压死你”的时候,音调极高,几乎是在尖叫了。 岑少艾的表情完全没有说笑,除却气愤,更透出某种声嘶力竭的惶惶与惊惧。落进周知彦眼里,竟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一阵发凉。 看岑少艾的神态,就知道她不只是说说可以。睡在周知彦身上这件事,她真的能做出来。周知彦只好放弃沙发。 “那我睡地板吧。”周知彦说,“就在你旁边,不用害怕。” 周知彦以为,岑少艾听到他说“睡地板”,很有可能依然不满意。撒泼打滚着,为达自己的目的绝不善罢甘休。他已经准备好摆出严肃认真的姿态,坚持不为所动。 岑少艾实际的反应,却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地板”二字一出,岑少艾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困惑,露出一股茫然。很短暂,稍纵即逝,却在那沉默的两秒钟内,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 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岑少艾又跟周知彦确认了一遍。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垂下眼睛,喃喃道:“地板……?” 周知彦不明白睡地板有什么难以理解,下面铺上垫子,没多大差别。 “地板我白天也打扫过,挺干净的。”他用脚示意了大概的范围,“就在你身边,一伸手就能碰到我。” 岑少艾没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异议,看起来满腹心事。甚至在关灯之前,出于身体记忆,周知彦已经习惯性,想在她的头顶落下轻轻一吻。可岑少艾呢,像是完全忘记了这回事,自顾自背对着周知彦躺好,蜷成小小的一团,窝在被子里。 她不记得,周知彦更没有主动提醒的必要。见她已经躺好,便也回到睡觉的新地方。短短一段时间内,已经是换的第三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睡前亲亲”的环节,以致整个入睡过程不完成,周知彦前半夜一直睡得不太安稳。白天的诸多繁杂景象在他脑海中翻涌反复,交替闪现。过往与当下在这一刻失去边界,失去的与未来的,出乎意料的离去与未曾预料的遇见。时雨和岑少艾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尔后两道身影渐渐重迭,又慢慢分离。 是两个不同的人,却又像是同一个。 周知彦在地板的垫子上辗转反侧,感觉自己睡着了,又好像没有;清醒了,但也没完全清醒。 声音就在这个时候被捕获进他的耳朵。 是一道急促的呼吸声。仿佛溺水的人,挣扎着最后的力气,想要浮上水面大口喘气。 “怎么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周知彦只能听出是岑少艾的声音,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 他直起身子,在坐上床沿之前,手一伸,先打开了卧室的灯。 28.火上浇油 房间在顷刻间被暖色的灯光照亮。 不算刺眼的光线让周知彦仅花了几秒就适应过来,他看向床的方向,不出意料看到一床铺开的被子。被子中间鼓起一块,似有微微的颤动。不是寻常呼吸的起伏。 周知彦小心翼翼,掀起一个角往里看。 岑少艾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状态却不太对劲。 像是缺少安全感,她的额头抵在膝盖上,两腿紧紧蜷在身前,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不仅如此,肉眼可见,她的呼吸急促,不住地颤抖。 周知彦以为她在被子里闷得太久,喘不过气,伸手把被子扒拉下去一点,帮她把脸露在空气中。依然无济于事。 甚至借由从天而降的光线,她的面容清晰可见。 岑少艾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凌乱的头发漫散着,有几缕甚至黏在腮边。看到她脸上隐隐冒出的汗,周知彦又以为她发烧了。 抬手拨开黏在脸上的发丝后,周知彦顺势用手背贴上她的脸颊。皮肤细腻光滑,确有温热,但大概只是由于早先被子中积累的热度,并非发热导致的体温过高。 周知彦的手指无意识蹭过岑少艾的嘴唇,这才留意到,她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咬得唇齿发白,又隐隐要渗透几分血色。 这一发现使他吃惊。 岑少艾不知轻重,周知彦是见识过的。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也能如此狠。 “醒醒,”周知彦轻轻拍她,试图将她唤醒,“岑少艾?”他叫她的名字。 岑少艾不为所动,甚至重新把脸埋进腿上,蜷得更紧。原本以被子搭成的小窝被周知彦破坏了,岑少艾挣扎地在枕头上蹭了几下,明显不舒服,却仍紧闭双眼。 周知彦的话,她更是没有听到。 若是寻常睡觉,周知彦干不出扰人清梦的事。可岑少艾的反应太过异常,在昏昏沉沉的夜色中,更是透出几分诡异。她仍在极短促地呼吸,并身体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身体不断发抖。 还是说做了噩梦? 周知彦想了想,加大手上的力度,抓住她的肩膀。 岑少艾终于有反应了。 她睁开了眼睛,但又不是完全“醒来”。 不像一个刚离开梦境——无论好坏——的人该有的眼神,像是遭人追捕的人终于逃进一个状似安全的小房间,长舒一口气有,一时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有,重担没有放下、仍心事重重的忐忑与不安同样也有。 更重要的是,她的脸上有一目了然的惊恐。 难道真是做了噩梦? 下一秒,仿佛为了验证她的想法,岑少艾尖叫了起来。 不同于白天里她耍赖时故意的撒泼,带有痛和惧,个中哀楚,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声音凄厉和尖锐,又使人头皮发麻。 她的尖叫并不流畅,被急促的呼吸截断成碎片,夹在呜咽和悲泣之间。像是脖子被勒紧缠绕,将要窒息的人,最后的声嘶力竭。 周知彦吓了一跳,翻身上床,隔着被子抱起岑少艾,将她往床中间挪了挪。然后没有松手,反而在她身边躺下了。 岑少艾的眼睛是睁开的,却什么都没有在看一般,视线漫散着,无法聚焦。 周知彦怕她真的把嘴唇咬出血,用手托住她的脸颊,两根手指试图松动她的牙关。好不容易将牙齿与嘴唇分离,两排牙齿又死死咬住,恶狠狠地。 破碎的声音于是便堵塞在喉咙处,犹如惨遭折磨的小兽,濒死狰鸣。 周知彦的呼唤徒劳无益,半点传不进岑少艾的大脑。他没办法,只好从背后将她圈在自己怀里,试图通过摩挲背部安抚她,就像撸一只炸毛的小猫。 没想到,手放上去的瞬间,岑少艾条件反射缩了一下。反应激烈,周知彦一时愣住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步的动作,岑少艾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周知彦稍稍后退,轻声细语:“岑少艾?小艾?” “小艾”二字甫一出口,没起到半分安抚的效果,反而如火上浇油。岑少艾挣扎的力度变大,仿佛极力想摆脱他的束缚。周知彦抬高胳膊,虚虚笼住她。 那么,“小艾”这个称呼有问题?周知彦想。 他只曾听贺川这样叫过她。 人在无意识状态,往往能暴露真实的想法。无论岑少艾嘴上如何说“她并不害怕贺医生”,身体的本能骗不了人。 念及此,周知彦不自觉落下手臂,重又搂紧了她。 “没事没事,”他在岑少艾耳边轻轻哄着,“我在呢,别怕。” 不管不顾念叨了一阵,周知彦快把自己念睡着了,才终于看到效果。 怀中的岑少艾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逐渐绵长平稳,周知彦这才发现,岑少艾的睡衣背后竟然已经全部湿透,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潮意透过布料,也传递给他。 要让她换件衣服再睡,不然会感冒吧。周知彦漫无边际地想。 然后又感觉到怀里的动静。 岑少艾动了动,这次没有挣扎,甚至向后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岑少艾?” 这次周知彦可不敢再用“小艾”刺激她。 “嗯?” 带着浓浓鼻音和懒意,岑少艾已经完全清醒。在被子和周知彦之间艰难地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你刚才怎么了,好像很痛苦,是做噩梦了吗?周知彦想这样问。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汗涔涔的胳膊绕上他的脖子,又热又湿。岑少艾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看着他。 凑得太近,周知彦觉得这个距离有点危险。 “你怎么在这里呀小周,”岑少艾用明知故问的语气,甜腻腻的声音,故意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呢。” 29.不得安宁 天亮之后,周知彦试图旁敲侧击,找岑少艾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奈何岑少艾一副完全茫然的表情,满脸写着“你在讲什么东西”,仿佛完全不记得。 “是你在做梦吗?”她竟然还这样说。 周知彦因此有几分恍惚。 岑少艾的半夜搞出的动静不小,分明应该在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被她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岔,周知彦快被逼得自我怀疑了。 他自然不会轻易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难道是岑少艾故意的? 很荒唐的念头,乍起时周知彦就想嗤笑。可越是荒唐古怪的事,放在岑少艾身上……好像并不是做不出来呢。毕竟她本就是个奇奇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姑娘。 那么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总不能……单纯为了让周知彦到床上陪她睡觉吧? 周知彦觉得这个想法纯属自我感觉太良好,太过自作多情,可…… 他一时不确定要用什么态度面对,只好暂且搁置。 美其名曰,留待观察。 当天晚上,周知彦依然选择打地铺。依然没有在睡前亲亲岑少艾的额头。 ——岑少艾全程没有任何异议,看起来似乎完全接受了。 周知彦始终忌惮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在黑暗中屏气凝神,不敢真的入睡。谁知道前半夜一直没有动静,他忙了一整个白天,终是撑不住,眼皮越来越沉,大脑不自觉滑向深层睡眠的深渊。 最后一丝意识将要离开清醒的边缘时,熟悉的急促呼吸和小声的惊叫骤起,将周知彦整个人硬生生拉回现实世界。 过于突然,大脑没有时间做出充足准备。周知彦拿手指按摩发疼的脑袋,同时挣扎地坐起来。 果不其然,岑少艾一如昨夜,蜷成一团,手握成拳头状,无意识落在嘴前,断断续续的哀鸣从缝隙中漏出,听上去痛苦得很。 周知彦这次没有犹豫,翻身坐到床上,一把将岑少艾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部,一边在耳边低声呢喃她的名字,试图以柔和的方式唤醒她。 不知道具体哪个步骤生效,没过多久,岑少艾终于平静下来。很快睁开眼睛,看清面前靠得很近的周知彦,又露出狡猾的笑容:“见到你了呢!” 旁的没有说太多,从她脸上的笑容里,周知彦分明看出了一股洋洋得意,仿佛在说,睡觉之前说要睡地上,晚上就偷偷摸到床上来,是装模作样?是故作矜持?是心口不一?还是拿腔作势、煞有介事? 周知彦发现在他观察岑少艾的同时,岑少艾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似乎也不明白,怎么这人说一套做一套呢。 她的心思没有那么深沉,压根藏不住话。心里想什么,不仅脸上看得出来,过一会儿自己就抖落出来了。 “你可以跟我一起睡床啊,”岑少艾的若无其事掩饰不了她语气里的兴奋和跃跃欲试,“不用非得等到我睡着之后。” “我不会说你什么的。”她甚至还画蛇添足地加了这么一句。 难不成她真的不记得晚上发作的事情?周知彦满腹疑惑,甚至不确定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 万一把她吓得不敢睡觉了怎么办? 岑少艾曾经一度在客厅里游荡一整晚,那光景犹历历在目。他思来想去,觉得不睡觉是更糟糕的事。 但倘若一直做噩梦,也着实算不上“不糟糕”的睡眠。 想法没有定论,周知彦便迟迟做不出决定。 从另个角度说,他对于安抚岑少艾一事,竟有种无师自通的熟练。甚至能赶在岑少艾发作之前,先一步从呼吸频率和深度的改变里,敏锐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然后在她发出痛苦的嘶咏之前,再抢先一步平息这股情绪。 有一个好处:岑少艾全程不必醒过来。 她可以一直睡,假装自己从一个层面的睡眠跃入更深,由一个怪梦进入一个美梦。 还有一个坏处:这样的事一晚上可能发生好几回。每一次周知彦都需要遵循基本固定的流程。 于是岑少艾有没有睡好不一定,周知彦一晚上反正被搅和得不得安宁。 这样下去不行。周知彦心想。 30.无波无澜 哪怕撇开周知彦自己不提,单说岑少艾,就不能继续置之不理。 夜里睡不好觉,白天的周知彦靠一杯接一杯的咖啡,和见缝插针的打盹儿,倒也勉强撑了下去。相比之下,分明一直呆在家里、白天有大量补眠时间的岑少艾,看起来越来越憔悴。 周知彦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倒是一如往常般跳闹,叫着“小周”,然后说一些怪话。但周知彦好几次下班回来,没开灯之前,她就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着,垂着头,悄无声息。仿佛不是一个生物,而是谁摆在那里的一盆盆栽,还是不太上心所以养得蔫了吧唧的那种。 客厅里亮起来,岑少艾的视网膜中间出现周知彦的身影,眼波流转的那一刻,她才像活过来——不是完全活过来。不算强打起精神,但失去睡眠的困倦如一团阴影,低沉沉压在她的周身眉宇。 周知彦不动声色地观察,替她焦虑,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甚至上班的时候都在想这件事。 好在他现在工作任务不重,颇有些闲工夫想东想西。 在一楼大厅办完事,上楼回办公室的楼梯上,周知彦仍在考虑这个问题:单纯人力束手无策的话,难不成需要借助助眠的药物?想岑少艾小小年纪,应该不必非得走到这个地步吧。 他想得太过专注,没留神面前转过楼梯拐角的人。走得很快,似乎心思也没放在看路上,险些一头撞上他。 周知彦回过神,抬头一看,竟然是利萌。 利萌加入了静河公园凶杀案的专案组,最近一阵子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专案组的调查内容及进度,至少以周知彦明面上的身份,无权知道。 想查倒是能查,但…… 不知怎的,自从岑少艾进入他的生活,仿佛每天上班之前和她一起吃早饭,在她的目送中出门,下班之后又回到有她在的地方,一起吃晚饭,在一个房间睡觉……周知彦恍惚间觉得这才应该是生活的本真模样,是他应得的、却迟迟没能过上的日子。 抛开岑少艾的睡眠问题不提,虽然不过一些琐碎平淡的小事,周知彦的脑海中,却时不时浮现出“美好恬静”的描述。 想查是能查没错,但没必要。 有时候周知彦甚至想,时雨已经死了,而人死不能复生。那么他查清楚谋害时雨的凶手,真的有意义吗?是,他知道,有人曾经在他面前流泪,要他发誓一定为时雨报仇,但…… 但过去的事终究都过去了。 周知彦回想当年的事,内心竟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变得无波无澜。 除了张律师,其他跟那件事相关的人几乎都不在了——张律师涉入不深,勉勉强强,算半个吧。 哪怕他真的置之不理,安然地享受着时雨留下来的一切,也并不会有人硬要将“冷血无情”的骂名,置于他身上。 对现在的周知彦来说,反而岑少艾的问题,最亟待解决。 利萌看见他,似乎也吃了一惊,条件反射说了句好久不见。 大家都在警局,上上下下,擦肩而过点头致意的时候不少。面对她的这句好久不见,周知彦只是笑了笑。 “你最近比较忙吧。” 周知彦没有仔细打探,不过这两起凶杀案到底是大案,警局内只言片语的传闻很多,想一无所知,也挺难。 利萌叹气:“没什么太大的进展。” 周知彦知道,他不在专案组,问问题的深度稍微把握不好,就会显得可疑,像是在故意打探——哪怕是无心的——便随便捡了句“是很不容易”的客套来应付。 两个人一个上楼一个下楼,招呼打完了,寒暄结束了,接下来该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了。周知彦抬眼看了眼墙上的表,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下班,以及下班之后要买点什么带回去。然后发现利萌竟然没有动弹,甚至看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有事?” 利萌“唔”了一声,表情透出几分困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你……之前,有天晚上……不是领回来一个女孩儿嘛,你还记得吗?” 乍听之下,周知彦内心一紧,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不过见她反应,想来不知道当事人天天就跟周知彦住在一块,一个呼吸之间,他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淡淡地“嗯”了一声。 “记得。怎么了?” “那时候你不是说,你第一次见到她,后来是被一个医生接走了,”利萌说,“我也见过一次,就在河边。” 贺川? 周知彦皱起眉头。 利萌接着说:“我前几天又见到他了。” “在哪里,静河公园?” 如果想找的人一直找不到,又知道这个人经常在哪里出现,那时不时去蹲守,算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可若这个人是贺川……当然也可以,只是无端地,周知彦觉得他不像是到现在仅停留在这个程度的人。 证据没有,只能再归为“警察的直觉”。 “那倒不是。”利萌说,“就在这附近。” 这附近。是说警局周围? 周知彦警觉起来。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贺川,后者还跟去他家附近的情形。以至于他每次上班下班,都要谨慎小心地、不厌其烦地,换车、警戒、反跟踪。后来倒是没再见过他,周知彦依然不敢放松警惕。 他含含糊糊地“哦?”了一声。 利萌没在意,继续道:“他可能只是路过吧,我回局里,在那个路口等绿灯的时候,他刚好从我面前经过。旁边有几个年纪轻的小朋友,后来还在说这个人很帅。”说到这,她自己也笑起来。 周知彦想利萌把他堵在楼梯上,应该不是专门来分享生活轶闻的吧。他没有吱声,耐心地等她自己进入正题。 终于,利萌笑完了,继续道:“我听警卫说他来过我们警局,是来找你的。”她停顿片刻,目光中的笑意突然变成耐人寻味的探究。 “上次那个小姑娘,你送回去了吗?” 31.推波助澜 “不送回去我还能把她带到哪里去呢,”周知彦目光坦然,仿佛说的全是真话,“难道带回我自己家?” 利萌定定地看了他两秒,倒是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若无其事道:“那个医生是叫贺川是吧。” “嗯?” “白川医院的。” “对。” “我有个朋友,也是精神科医生。我上次跟她出去吃饭,正好聊起这个人,我就顺便问了一句。” 世界上的精神科医生那么多,难道谁跟谁都得认识?周知彦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利萌下一句:“我朋友说她听说过这个人,虽然和本人不认识。” 哦? 在周知彦之前的调查中,有贺川的出入境记录,能查出来他去留过学。再具体的,譬如说哪个学校,师从哪位导师,研究什么方向……贺川不是重点关注对象,这些细枝末节自然不会有人费心记录。 “她知道的也不多,只说贺川先在美国念的书,跑瑞士呆过一阵子,后来又回美国去了。他研究的方向,说传统挺传统,说新兴也挺新兴……” 周知彦打断她:“所以是什么方向?” 利萌想了想:“麦什么的在精神病学治疗中的用途?”她掏出手机在上面点了点,终于一字一字念出那个“麦什么”的名字。 “啊,是麦角酸二乙酰胺。”生怕周知彦不知道似的,她补充道,“就是LSD。” 早在她说麦角酸二乙酰胺的时候周知彦就听出来了,这玩意儿就是常说的一种致幻剂,是一种强烈的精神药品,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都被列入“非法”的范畴。警局里偶尔也会协助海关,搜查逮捕那些试图偷偷走私的人。 “这东西还能用来治病呢?” “我也是听她说才知道。所以我说这个方向又传统又新兴。好像上世纪50到70年代,就有很多LSD治疗焦虑、抑郁这类病的研究。70年代之后尼克松政府不是打响了那什么‘毒品战争’,不少药物被列为危险品受到管制,这方面的研究就冷淡下来。后来才重新慢慢捡起来。” “那贺川回国,岂不是相当于放弃他的研究了。” 白川集团的创始人壬昌世有海外背景没错,可白川集团的创立和发展都驻扎扬城,是实打实的本土产业。无论国外对LSD的监管是否已经放松,在国内,仍未进入寻常的精神疾病治疗研究当中。贺川没有进研究所,而是回到白川医院做一名临床医生,和他曾经的研究方向,算是毫无关系了。 他毕竟在白川集团的庇荫下长大,又借白川集团财力之助得以海外留学,想来做出小小牺牲,也属正常。 “对啊,所以我朋友也很惊讶。她和贺川只有过几面之缘,听我说才知道,原来贺川现在在白川医院。她还说怪不得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一时两人又无话。 周知彦发现自己好像等不到下文:“没了?” 利萌诧异:“你还想听什么?” 周知彦不想听什么,只是不明白,利萌叫住他,就为了讲一些她听来的轶闻?虽然是贺川,虽然某种程度上,补充了系统里缺失的信息。 “所以那个小姑娘,你送回去了吗?”利萌拧起眉毛,旧事重提。 “她和这个也有关系吗?” 利萌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听完我朋友讲的,莫名其妙我就想到她。然后总觉得不太对劲。” 不用她说,周知彦也觉得不对劲。 各种层面上。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说你的朋友也是精神科医生是吧。” “是啊,怎么了?” 利萌的朋友叫姚亦华,是扬城精神卫生中心临床科室的医生,利萌去当志愿者的时候认识的。 “噢,我最近……不太好。能给我个联系方式吗,我想找她咨询咨询。” 利萌听罢,上下打量周知彦,审视了一番:“不太好?哪里不好?” “说不好,”周知彦皱眉,不动声色地摆出恹恹的神色:“本来以为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就能缓过来,没想到竟然持续这么久。” 利萌的脸上染上担忧与关切:“竟然?怪不得你没有申请进专案组,我之前还奇怪来着。” “是静河公园的案子发生之后吗?” 周知彦含含糊糊说了句“算是吧。” “你有什么症状吗,头疼?失眠?焦虑?” 周知彦扫了她一眼:“你是精神科医生还是你朋友是?” “我朋友是,但我就不能耳濡目染了吗?” 周知彦:“哦。” “不过静河公园案给大家的压力都很大,尸体是那个样子,又没半点线索。找个受害者的身份,都半天找不出来。”利萌叹气,“组里现在也是,晚上没谁能睡个安稳觉,白天全靠死命灌咖啡。” 她又道:“我们局里不是也有心理辅导室,你去跟他们聊过吗?” 周知彦没说话,露出为难的表情。 想要编出不被拆穿的瞎话,要义之一就是不给出明确结论,只推波助澜。 周知彦可没骗人,撑死只是没纠正利萌自行牵出的因果罢了。 利萌马上自己就补上了:“也是,局里的心理辅导室……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东西。” 在那个房间里说的话,转头就能成为论证,想让他知道和不想让他知道的人都能知道,想要得到的和不想得到的结果都会被影响。 因此无论是专案组还是非专案组,明面上从没有人主动到心理辅导室“咨询”过。哪怕不得不去,说的多半也不是真话。 32.精神卫生 周知彦挑了一天去找姚亦华。 扬城的精神卫生中心,他此前只路过过几次,没有进去过。从外面看,往好了说是风格古朴,不好了说就是土里土气。和白川医疗中心奢华高调的建筑与绿树成荫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话虽如此,他也没进过白川医院的大门。最多在门口踌躇徘徊过几步,最终仍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已经是两叁年前的事了。 精神卫生中心最前的一栋楼是门诊部,取药的候诊的,排了挺长的队。周知彦已经提前和姚亦华联系过,对方说直接到穿过门诊楼,到后面的住院部找她就行,于是他匆匆穿过排队的人群。 排队的人普遍年龄比他想象中小。有大学生模样的独自来,靠着墙边玩手机边等;也有和监护人来的未成年人,两边大吵大闹,不知道来看病的到底是谁。 周知彦在他们之中穿行,真切感受到,为什么常有人说现代社会中,不健康的心理状态才是常态。 那岑少艾呢?他想。 有人迫于社会压力,有人家庭环境畸形,造成心理问题的原因多种多样。岑少艾成为精神科医生贺川的病人,又是因为什么? 时雨的公寓原本是智能密码锁,后来被周知彦换成了普通机械锁。原因无它,智能密码锁不能从外面反锁。 原先的密码锁,哪怕他在外面锁上,只要岑少艾想,她在里面就能解锁。是以周知彦时常需要忐忑不安,会不会晚上回去,发现岑少艾已经不见了。 虽然每一次打开门,房间里总是会有岑少艾。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 周知彦今天早晨出门,关门反锁时,从门闭合前最后一丝缝隙中,瞥见餐桌边站着的岑少艾,也正看向门边,和往日别无二致。 恍惚间,周知彦突然意识到,自他把岑少艾带进时雨的这间公寓,已经好几周了。 而这么久的时间里,岑少艾竟然没有一天出过门。至少周知彦认知范围内没有。 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吗?周知彦自嘲地笑笑。 但他不提,岑少艾也不提。又让周知彦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他这样关着岑少艾,和贺川当初关着岑少艾,有多大差别?无非就是现在时雨的公寓楼层太高,只要不是一心求死,不会有人从窗户出去往下爬的。 再过一阵子,也带她出去玩吧,周知彦想。去一个空旷的,渺无人烟的地方,就不用担心会被谁看见了。 “周警官?”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周知彦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站在走廊尽头。 很多年前精神卫生中心的病人没现在这么多,只有一栋楼,门诊在一楼,病房在楼上。后来需求渐渐增大,才在前面另外开辟了单独的门诊楼。 因此住院部的楼颇具历史,加上已近冬日,日光本就不充足,照射进楼里的更少。走廊有灯,依然影影绰绰。 周知彦走近,才得以看清姚医生的面容。 “我听利萌说,你最近精神状态不好,所以想来咨询?” 他最近精神状态确实一般,但用不着找人咨询,周知彦很清楚病症何在。 废话,半夜需要频频爬起来安抚“突发恶疾”的岑少艾,还得面对白天她一无所知的胡搅蛮缠,精神状态能正常就有鬼了。比有夜啼小宝宝的新手父母还要劳心费神的好吗? 对利萌说的,不过一个托辞罢了。 而且来的路上周知彦就看到了,门诊楼专门有一个部门是心理咨询。打着“咨询”旗号来,难保不会被推到那里去。 “主要是失眠。”周知彦便也不兜圈子,“噢,也不单是失眠。” 他把岑少艾夜里奇奇怪怪的活动和状态描述了一面,包括不限于在客厅里游荡、睡梦中的尖叫、又短又急仿佛喘不过气的呼吸、额头与后背冒出的冷汗……以及白天对此的浑然不知。 周知彦并没有提到第二个人的名字或人称,姚亦华显然不是傻的。 “周警官……讲的人应该不是你自己吧?” 到了这一步,特别是在医生面前,周知彦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确实不是我。是……一个小朋友。” 但还是含含糊糊。 “小朋友?” “刚成年不久。” 姚亦华静静地注视周知彦,眼神里没有狐疑,只是谨慎:“利萌……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啊。” “利萌和我不在同一个专案组。”周知彦说,“所以有些信息……” 话没有说完,剩下的姚亦华可以自行补充完整:有些信息只有组内的人能知情,外人、哪怕是同为警员的其他人,都没有权限知晓。 至于为什么不通过官方渠道,反而要谎言诱骗利萌在其中穿针引线,是有点可疑没错。但利萌曾经顺口提起过这位同事,说他行事作风,“和普通警察挺不一样。” 这大概也是他特立独行的一部分吧。 “周警官应该清楚,确诊精神疾病、确定治疗方案,不能只靠第叁方的转述。”姚亦华慢悠悠道,“有没有机会把这个小朋友带过来,我们给她做个完整的体检,还有心理评估,然后再看具体是什么问题,决定用心理疗法还是药物疗法。不同的药物会有不同的副作用和风险,我们肯定想降低到最小。” 她说的有道理,不过。 “目前……不太有机会。” 姚亦华眉头轻挑,没有明白。 “现在这个时期有点特殊,她不适合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对人群和公共空间有恐惧?” 周知彦本想脱口而出“不是”,刚到嘴边,忽然想到他其实没见过岑少艾置身人群或公共空间,稳妥起见,便没有直接回答。 “不是这方面的考量,”他想了想,“她现在处于被保护阶段,人多的话,身份被泄露,会不安全。” 精神卫生中心专门有个名为司法鉴定科的科室,接受各司法机关的委托,和警局亦有合作。面对周知彦的语焉不详,姚亦华只能识趣地不再多问。 “既然这样,那你能再提供更详细的描述吗?尽量客观精准,我先大概听一下。” 33.宇宙来客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听上去有点像惊恐发作。”姚亦华说完,很快转折,“不过……” 她坚持在下结论之前,要先进行当面的检查。惊恐发作的许多症状,严重的躯体疾病也会有。若想确诊,首先需要排除患者没有罹患其他躯体疾病。 哪怕真的是惊恐发作,也不是随随便便开个药,吃完就一了百了万事大吉。毕竟惊恐症,如同所有精神障碍,往往无法根治,缠缠绵绵无绝期。 且对惊恐发作,药物治疗之余,常常心理治疗并行。至于是暴露疗法还是认知行为治疗,须得因人而异。 总而言之,姚亦华说,如果不能亲眼见到周知彦口中的那位“潜在病患”,她不能做诊断。 做不做诊断,周知彦没那么在意。追根溯源是很重要,解决当下的问题显然更为紧迫。 “那你能开点药吗?镇静类的、安眠类的,都可以。” 刚才说的一连串,仿佛白说了。 姚亦华张了张嘴,半天不知道如何继续,颇无奈:“药是能随便吃的吗?惊恐发作的病因现在都没人敢断言,你说得倒轻巧。处方药为什么是处方药,就是因为存在潜在的不良影响。更何况精神药物本就受管制,我要是今天随便给你开了,就是不负责任好吗?” 不给周知彦接话的机会,她接着说:“巴比妥类、苯二氮?类,这些常见的抗抑郁药抗焦虑药都有成瘾的风险。一旦产生依赖,突然停药,后果更严重。戒断反应导致的惊恐发作,我也不是没见过。” “贸然把她带过来,也有风险。”周知彦说。 且不说他们两个在同一场合出现被看到的可能,若是想建立病号档案,身份证必不可少。显而易见,周知彦连她的真名是不是叫岑少艾都无法确定,更遑论从哪里拿到她的身份证。 不过。 周知彦转念一想,如果岑少艾真的没在户籍系统里登记过,或许更简单。只要捏一个身份出来不就好了。 ——他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只是需要时间。 “……那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也可以。” 周知彦回过神,正好赶上姚亦华的最后一句。 姚亦华这样说,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上班的时候她不能擅离岗位,只能找下班的时间,而下班时间又没人发工资。她的提议,完全出于对这个“潜在病人”的关切。甚至她怕周知彦不好意思开口,才主动提出来。 预想中的皆大欢喜没有出现,周知彦蹙了蹙眉,没有表示。 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噢,还是需要保密是吧。” “希望你能理解。” 姚亦华无法理解。 扬城市精神卫生中心是公立医院,来的患者很多,坐门诊的精神科医生常常被吐槽只会开药,但姚亦华知道,哪怕是五分钟的面诊,能观察评估的病情远远多于单纯看量表结果,更比不提靠他人的转述了。 是不是属于精神科的病人、该不该吃药、吃哪种药、吃多少……乃至需不需要住院治疗,作为医生都要负责。 姚亦华一脸严肃,正要继续开口,却被身后突然传出的动静打断。 她和周知彦的谈话,发生在走廊尽头的接待室门口。此处远离病房,也远离医生办公室,背后的窗户半开,既能通风,外面的噪音又能成为掩护,算是进行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姚亦华转身,和周知彦一起向吵闹的地方望去。 那是在走廊的另一端。 一位穿着病号服的人冲出病房,横冲直撞,跑上走廊。没有穿鞋,衣服扣子也扣得乱七八糟。嘴里屋里哇啦地喊着,赤脚朝沿着走廊朝这边跑来。 他后面跟着两个护士,一个跟得很紧,另一个稍落在后面,手里拿着对讲机,正在喊保安。动静不小,其他病房也能听到,于是陆陆续续,走廊上冒出了好几颗脑袋。 很快便有护士叫他们在自己病房里好好呆着,不要跟着手舞足蹈。不过听进去的有限。 声势很大,一时间走廊上热闹非凡。 通向楼梯的门在走廊正中段,那人看也没看直直掠过,光脚也能冲得飞快,后面跟的压根追不上。 周知彦见他朝自己的方向而来,在想明白“他这是要往哪儿跑”这个问题之前,属于警员敏锐的身体本能先一步动作,将他扑倒在地。 吐沫星子横飞,周知彦下意识缩了缩头,才听清楚他嘴里喊的什么。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接我的人来了,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谁来接你?你要回去哪?” 他在周知彦手下挣扎,四肢乱扑腾,周知彦勉力将他压制住,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下一秒,他看清这个人的脸,不由得一愣。 脸是很普通大众的一张脸,大概叁四十岁的男人,看不出具体年龄。放在人堆里,很容易被忽略。长相半点没有特殊之处,特别的是他的神情。周知彦很熟悉。 眼神没有聚焦,正越过周知彦看向他身后的窗户。却又不单单是在看窗户外平平无奇的建筑和院子,更像是……看某种只存在于他视网膜内的景象。 充斥着一种恍惚,一种迷离,不在此地,超脱于此时此刻。 “飞船要来接我!”那人在周知彦的钳制下仍不老实,努力摆动四肢,脸上漫着兴奋与激动,“我要回到宇宙去啦!” 周知彦:……? 保安来得很快,没过多久就有几个人从楼梯间冲上来,七手八脚把他按住带回病房。他的四肢这下被钳得牢固,唯有脖子拼命向后扭,固执地望着窗外。似乎知道已然无望,眼睛里似悲似泣,周知彦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泪光。 “你还好吗?” 自保安接手之后,见病人已经被控制住,走廊上看热闹的其他病人也纷纷被带回去,周知彦便退到墙边站好,找旁边病房的护士借了张纸,轻轻擦拭着裤脚。刚才要拦逃跑的病人,被他无意识扑腾双腿时一脚蹬了上去,虽然闪得及时,脚底板上的灰已经蹭了上去,大剌剌的一片白。 重新站直身体,他听到姚亦华关切的询问。 “还好。”周知彦说。 “刚才那个病人,”他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是什么情况啊?” 34.宇宙飞船 姚亦华说难道我们的病人就没有隐私吗?我们也要保密的好吗? “希望你能理解。” 她原话奉还,周知彦并不接招,笑了笑,轻描淡写:“没事,你不想说也可以。我能理解。” 潜台词:又不是没别人可问。 医院这么大,姚亦华要“守口如瓶”,别人可不一定。常年住在医院的人,见了满肚子的稀奇故事,无法跟人分享,岂不是也痛苦?忽然来个感兴趣的人,当然要相谈甚欢。 这个道理,姚亦华也懂。 她和周知彦就像两个打太极的人,推过来拉过去,最后是姚亦华先撤力。 “你想问什么情况?” “就……基本情况,”周知彦拿手点了点太阳穴,“他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吗?” 姚亦华耸肩:“在我们这里住院的,哪有那里没出问题的。” 紧接着又道:“没在我们这里住院的,也不见得那里就没出问题吧。” 无法反驳。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被外星飞船接走?” 在组织好语言之前,姚亦华先顿了顿,然后叹气:“周警官对宇宙飞船外星人这类东西,了解得深吗?” “不深。”周知彦直截了当,“不是我感兴趣的领域。” 姚亦华换了个问题:“那你相信有外星人存在吗?天外来客、UFO什么的。” “……不相信,”周知彦表示疑惑,“我是否相信,跟你要讲的故事,关系大吗?” 对此,姚亦华没作太多反应:“关系不大,只是随口一问,引入话题罢了。没关系,外星生命什么的,我也不太相信。但我们相不相信不重要。” 那谁相信重要呢?周知彦心想。 尽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明飞行物、外星小绿人,都不过上个世纪科幻作品遗留的产物,实际并不存在。可并不耽误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坚信存在着外星人,甚至他们自己就是外星人,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或目的,才停留在我们这颗星球。他们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接他们回去,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 周知彦:……呃。 他不太想说得太尖酸刻薄,但这些人的想法,他也着实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那个人相当于被洗脑了,所以才喊着闹着要跑出去,去找他的宇宙飞船?” 姚亦华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显然事实并非周知彦想的那么简单。 “他跑出去之后会怎么样呢,反正不会真的有外星人来接他。” “别急。”姚亦华说,“我还没有说完。”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起案件,大约十年之前吧……” 周知彦确实没听说过这个案子。 一来有些年头,二来发生地点不在扬城及周边城市,第叁嘛,这起事件因为某个特殊的性质,媒体的报道传播,便遭到刻意的限制。 死亡人数众多的这起案件,最终没有引起民众恐慌的原因,或许在于这是一起群体自杀性案件。 数十人的男男女女,聚集在某处,围坐成圆圈,两手在身前交叉,握住身侧人的手,就这样彼此连接,一同服下了毒药。 担心毒药发作时,人会因下意识的挣扎而挣脱彼此的手,手臂都被用丝带绑在了一起。甚至每个人的头上都套着塑料袋,为毒药加上双重保险。 根据当时警方的案卷,一共有两个圆圈。中间的小圆由孩子们构成,他们也是最先服下毒药的。在抽搐呕吐结束之后,由大人把他们擦拭干净,首尾相接,摆成环状。 其外就是大人们围成的大圆。 没有人善后,在挣扎中,最外圈的这层圈,已经有些变形。 “死者年龄跨度很大,从小孩到青年到中年,且生活在全国各地。其中有几位是情侣、夫妻,或者亲子关系,但大多数,看起来完全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最后警方表示,这些人有唯一的共通之处,是对某种理论的信仰。 “警方的报告说得模糊,其实这些人都是‘地球上的外星人’理论的拥趸,坚定不移地相信到达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他们就会结束在地球的使命,回到宇宙中去。” “所以他们集体自杀……” “没错,”姚亦华点头,“回到宇宙中去,并不需要地球上的这具肉体凡胎。他们坚信以这种方式,灵魂能够脱离肉体,进入来自母星的飞船。” 一种思想、理论、观念的蔓延和传播,往往悄无声息,不知不觉。是谓潜移默化。 周知彦能想得到,如此多素昧平生、相隔甚远的人能够聚集在一起完成他们的“大业”,他们的“信仰”自然有特别的传播力度。那么谁又能说,在这些人死后,这种信仰会跟着烟消云散呢? 有深信不疑的,就有半信半疑的;有坚定不移的,就也有动摇不定的。每个人相信的程度有深浅,行动的力度便会有所不同。有人能够彻底抛弃肉身升入宇宙,一定也会有人犹豫怀疑踌躇退缩。 半途而废者有,幡然醒悟者有。但先驱者既有,后继者自然也会有。 “所以你们的这位病人,也想步上他前辈们的后尘,寻找机会回到宇宙?”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周知彦觉得他说完“回到宇宙”——而不是简单的“自杀”——姚亦华似乎笑了一下。 她继而又叹了口气:“比这复杂得多。” “当年的报告里只提到死者中有‘小孩’,却没提各自的年龄。那其中有一个最小的,还不到一岁。他在圆圈中间躺着,他的妈妈、姑姑、以及姑姑的男朋友,都在他的附近。 “这个家里只有小孩的父亲对这个理论疑信参半,其他人都很虔诚。但小孩的父亲想着反正不用交钱,又没有买乱七八糟的东西,相信有外星人又怎么了,世上还有那么多科幻小说迷呢。便由着他们,没有太过干涉。后来嘛……” “所以那小孩的父亲……” “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位。”姚亦华轻轻颔首。 那位的样子,周知彦回想他目光中的执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半信半疑”。 姚亦华读出他的想法,莞尔:“这十年来,他并非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案件刚发生时,也懊恼忏悔过,痛恨自己为什么袖手旁观,为什么没有提前阻拦。随着一年一年,时间渐渐流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往下走。他失去了妻子小孩,失去了妹妹妹夫,到底还有两边的父母。 悲痛中、麻木中、沉默中,大家相携着,步履蹒跚地走。 “打击过大,其中有两位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另外两位,一个前几年癌症,查出来就是晚期,没能坚持太久也走了。还有一个……” 是妻子的父亲。 忽然有一天,他说他收到了来自家人的召唤,原来女儿曾经所言都是真的。原来那些人真的被接上宇宙飞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们说:我们没有丢下你,只是一直没到时候。现在我们总算可以来接你了。 他在家中服下一样的毒药,躺在床上,把塑料袋罩在头上。他的面容平静,嘴角上翘,双手交叉,兀自伸向空中,仿佛在看不见的某地,两边皆有人牢牢握紧他的手。 妻子的父亲以这样奇异的方式死去,警方首先怀疑的是妻子的丈夫——因为他们发现,他是这个家唯一还活着的人了。 审讯他的警察说: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伤心。 他笑起来,笑容里充满期盼和希望。 他说:我的家人没有死,他们只是被宇宙飞船接走了。我们都不属于地球,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来接我的。 —————————————————————— 注:有部分参考借鉴了“天堂之门”事件。 35.墙上影子 大脑具有自我保护功能。 一旦接收的刺激超出可以承受的阈值,大脑便会启动各种机制来应对,譬如说遗忘。许多人从重大打击中恢复过来时,往往会失去与这份打击有关的感知或记忆,正是由于大脑将造成痛苦的通路阻断,以维持精神的正常运转。 不忘记就无法继续活下去。所以只好忘记。 和电路出现故障时会自动跳闸是同样的道理。 遗忘会造成记忆有某种程度的空白或模糊。于是为了弥补缺失,大脑会自动填充出新的细节。即无中生有,即创造出能说服自己的、合理的解释。 于那位病人,便是“我的家人要来接我了”。 是错觉,是幻象,是前后矛盾,但是言不由衷吗?不见得。 他说话时的神态,那种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神采,周知彦并没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喜悦,反而有几分毛骨悚然。 大概是源于那样程度的幸福,达到了无与伦比的最高境界,再没有更好的时候和更幸福的事了,已经在顶峰了。所以即使现在马上就会死掉,也没有关系喔! 平静得令人脊背发冷。 更令周知彦心惊的,是那样的神态他并不陌生。在岑少艾的脸上,他常常能看到。 岑少艾坐在桌边等他做早饭的时候,岑少艾坐在沙发边等他下班回家的时候,岑少艾坐在床边等他进卧室的时候;岑少艾开玩笑的时候,岑少艾耍赖的时候,岑少艾从梦中醒来看到他的时候,岑少艾叫他“小周”的时候…… 岑少艾叫他“小周”的时候。 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马上死掉也可以喔。 但是…… “所以他是被警察送到这里来的?”说的还是那位病人,“因为妄想。” “说是因为妄想,或许不够准确。”姚亦华说,“那起事件发生的时候,对死者家属的心理疏导没有太到位,他早在那个时候就有抑郁的倾向。后来接连失去家人的打击过大,抑郁程度加深,引起严重的自杀倾向,所以才住了院。最早是在封闭病房监护治疗,后来病情有好转,自杀倾向减弱,才转到开放病房继续观察,结果……” 结果现在可能又得回去了。姚亦华摊手。 “至于你说的‘妄想’,”她说,“从我的角度来说,即使是医学上认定‘精神正常’的人,也不见得就没有吧。” 妄想是什么,妄想是一种与事实相悖、却又被坚信不疑的观念。 可事实又是什么? 人的认知有限,对世界的感知只能从自身出发,无从抵达世界的全貌。因此所谓的‘世界观’,不正是在大脑中塑造出的世界吗? 谁又能说它百分百重现了真实的世界。 而真实的世界究竟为何? 墙上的影子是影子,洞穴外的太阳就一定不是影子吗? 有太阳吗?有洞穴吗?有墙吗? 甚至,眼睛是睁开的吗?耳朵是没有被堵上的吗? 哪怕不上升到病症的程度,不是也经常会有人被指责,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吗? 可是别人的话源自于别人的世界,一个人只能以自己的身体活着,只有自己的眼耳鼻舌,只能仰仗自己的大脑,那么自己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唯一的世界呢? 如果一个世界是唯一的世界,那还会有真实和虚妄之分吗? 有形形色色的宗教信仰者,有形形色色的宗教习惯和忌讳。比如不吃某种特定的食物,不能做某个特定的事情。 如果吃了,如果做了,会发生什么呢?会危及生命吗?排除那些谁也没办法预料到特殊情况,答案是不会,不会死的。 但肉体的存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会造成对精神心灵的冲击。人的精神和肉体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两部分,心理层面的问题严重了,最后也常常会导致躯体化症状。 “所以……?” 姚亦华:“所以我经常忍不住思考,治疗的边界在哪里。” 换句话说,要治疗到何种程度才算结束。 她是精神科医生,她身边围绕的,多数是对世界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被“扭曲”了的患者。出于个人的意愿、出于家人的意愿,他们来寻求医疗,为的是有一天能重返“正常生活”。 可是哪里是“正常生活”呢? 全部家人都死掉了,并且只是因为相信了一个荒谬可笑低级幼稚的蠢话,小孩子瞎编乱造都能编出更可信的说辞。要回到这样的现实吗? 这样冷冰冰的、既不仁慈也不温和,既不美好也不值得高兴的现实。 如果说治疗身体疾病的医生,职责在于消除痛苦,那为什么她非得把患者带回痛苦不可? “我这样说其实不太合适,”姚亦华眼中浮现一层迷茫,“邪教当然不好。可邪教的不好之处在于,它总是要剥夺一些东西。剥夺信众的财产,剥夺信众——尤其是女性信众——平等自由的基本权利,乃至剥夺性命本身。我听说警方最后的调查结果里,提到这起集体自杀的参与者,也就是所谓‘邪教的受害者’,在他们加入这个团体、相信这个理念之后,曾经的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反而得到了疏解,反而得以好好地体验和感受了生活。所以我真的时常困惑,在哪里结束治疗比较好呢?医生是从死神手中争夺生命的职业,那面对有自杀倾向的病人,消除他们的自杀倾向不就行了,为此打造一个故事,引导出一个漂亮的世界,不是也挺好吗?” “如果谎言有一天被戳穿了,那样打击不是会更大吗?” “不会那么容易被打破的。”姚亦华说。 和相信感觉不一样,相信信念更加稳定。世界的基石一旦打下,就不会轻易被撬起。无论符合或是不符合他们的预先设计,相信信念的人会将感知到的一切都融进他的叙事,因此便能无穷无尽地立足于无法被反驳的不败之地。 “美国有一个着名的邪教团体,因为性侵未成年教徒,他们的领袖被判了终生监禁。罪行被曝光之后,你以为教徒会幡然醒悟、脱离教会吗?的确是有一部分,但对那些虔诚的坚定不移的人来说,教主的遭遇反而证实了他曾经的‘预言’,即异教崛起,末日要来、审判要来,如同所有伟大的先知,他们的领袖也将受难。而所有发生一切,都只是为了更加光明的未来。” ———————————————————————— 注1:最后提到的邪教是FLDS,教主是沃伦·杰夫斯。 注2:本文所涉及的一切观点均是为情节服务,不代表是“正确”的,也不代表作者就是这样认为的。 36.获取药物 精神卫生中心的患者很多,姚亦华不能把时间全都耗在周知彦身上。周知彦自己也清楚。 走之前,他跟姚亦华说他考虑考虑,“如果有机会,我会带她来的。” 其实是客套,但姚亦华没听出来,千叮咛万嘱咐,说虽然惊恐发作并不危及生命本身,但到底不能被轻易忽视。最好是及时来检查。 周知彦嘴上道谢,心中应付。 没办法,姚亦华讲的那些话,世界啊真实啊幻觉啊,听起来也挺奇怪。难道这是精神科医生的通病? 周知彦走出医院的大门,一路琢磨,坐进车里忽然觉得,姚亦华的话,有些地方好像也有道理。 同样是妄想,从岑少艾身上,他其实没看出过“自杀倾向”。无论是“高潮就能知道凶手”,还是“灵魂乃一团火焰,她与原始宇宙紧密相接”,并不像“被宇宙飞船接走”那样,具有强烈的、离开这个世界的愿望。 如果说有什么目的,岑少艾的意图最后总会落脚到“让她高潮”上吧。 就好像,比起精神层面的领悟,她更追求肉体上的愉悦。 而肉体层面的欲望与满足,乃人之常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岑少艾本来就是成年人。 想通这一点后,那位患者的症状让周知彦产生的联想,又因此联想而来的焦躁与忐忑,随着和精神卫生中心的物理距离越来越远,离时雨的公寓越来越近,也就逐渐消散了。 姚亦华喃喃自语治疗的边界在哪里,周知彦现在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想要——或者希望——岑少艾到达何种程度的“正常生活”。 周知彦不知道岑少艾曾经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她如何落入被父母委托给精神医生贺川治疗的境地,更不清楚因何缘故,贺川不将她置于医院监护,反而锁在自己家中。 岑少艾看到的世界,让她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世界,也就是对于岑少艾来说,“唯一”的那个世界,他只能触及端倪,无从得知全貌。可世上任何两个人之间,不都是如此吗? 别人眼中的妄想和虚幻,却是她精神世界的支柱,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轻易打碎呢?更何况,她没有伤害任何人,不是吗? 这样一想,所有荒诞不经的谵语,都是那么珍贵又小心翼翼,呵护着少女岑少艾。 周知彦不想做残忍无趣的大人。 岑少艾叫他“小周”时的目光是那么专注,那么欣快,所以他也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他在她的世界里,那个神秘玄妙、高深莫测、旁人无从探知究竟的世界里。 只有他。 周知彦当然不想打破那个世界。 况且本来他的诉求就只是单纯想让岑少艾好好睡觉而已。那就解决这个问题,让她能睡个好觉不就行了? 这样一想,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来找姚亦华,反正她除了“带来让我们检查”之外,什么都不能说。还不如直接求助于药物。 精神类药物是处方药、受到管制是没错,但对精神药物的管控,如同对其他所有管制品的管控一样,从来无法做到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只要有心,哪里都有空子可钻。 寻常人想违法乱纪,做一些出格的事,并不容易。他们在地上的世界呆烦了,厌倦了整天在阳光下,因此想要对世界的另一面一探究竟时,常会苦于找不到入门途径,无处下脚。 毕竟这不是学校里会教的东西。往往靠一些口耳相传,靠一些都市传说,靠一些踩雷,靠一些教训。 但凡周知彦还想享受警员身份带来的好处,他就不能主动钻空子。但这不意味着,他不能去找那些钻空子的人。 而身为警员的其中一项优势就此浮现:办案需要打交道的人,遍布叁教九流。他们游走于灰色地带,靠边缘生意生存,虽不亲身涉足、以身试险,给人指个方向还是可以的。 这样的人,周知彦认识好几个。 他当然不会傻到用真实身份去联系。 一如既往,周知彦换成另外的身份,用加密过的通信方式,发送了信息。有人警惕性高,直接忽略,有人见号码陌生,觉得可疑,便用装傻的方式拒绝了。对这些反应,周知彦早有心理预期,因此没太在意。 最后还真的有人回应了。他说好啊,你想要什么,我这都有。就算我没有,我也能帮你搞到。 答应得太轻松,态度又过于热情洋溢,周知彦甚至有一瞬间的犹豫。要不是介绍人事先跟他提过,说这个人最近很缺钱,他差点要怀疑号码那端是警方在钓鱼了。 周知彦不想表现得太急切,端着架子,言简意赅,又模棱两可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图。 “药好办,咱还就怕你说枪啊子弹什么的,”那人叫老J,老J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些玩意儿不好搞。” 周知彦有淡淡的无语,心说枪和子弹我自己就有,倒也用不上你。 “哥你想要哪一种,GHB?FM2?Z药?” 看来老J是真的缺钱,不仅热络,还十分自来熟地,连“哥”都叫上了。并贴心地给周知彦介绍:“这叁种找我拿的人很多,配上MDMA,很受欢迎。” 周知彦不仅听懂了,甚至还听出来,老J故作善解人意地、误解了他的意图。 无论是GHB、FM2,还是Z药,都是具有镇定抑制作用的精神药品。比如FM2,氟硝西泮,就属于姚亦华提到过的苯二氮?类,但在很多国家并不属于合法的医疗用途药物。因为没有特殊气味和颜色,且具有带来短暂失忆的“副作用”,更常见的使用出现在娱乐场所。 简而言之,是约会迷奸药物的重要组成部分。 MDMA就更不用提了,俗名摇头丸。在这里,大概起的是增强性欲的作用。 37.十指相扣 经过周知彦再叁强调,老J似乎明白了。 “噢噢噢哥你放心吧,我懂的,都懂。”还加上OK的手势和挤眉弄眼的表情。 不像明白了的样子呢。 老J那里卖的“货物”,价钱有高低好几档。像GHB这种私人在家也可以制造,对化学知识要求不高的药品,有很便宜的。 质量嘛……自然无法保证。 对周知彦来说,钱从来不是问题,没必要在这方面节省。 但对于老J这种搞非法交易的,不能指望他有多少商业道德。价格越贵,质量不见得就越好。周知彦见过不少类似的人,不会想当冤大头。 他和老J经过一番拉扯,中途夹杂着威逼利诱和故弄玄虚,老J最后迷惑:“哥也是道上的人吗,感觉比我还黑呢。” 周知彦但笑不语。 药在一天下午送到周知彦手中。 有关药的品类,周知彦事先专门做过功课。正如姚亦华所说,有镇静功能的药品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副作用。所谓“是药叁分毒”,药和毒,本质上是相通的,只关乎剂量大小。 而大多时候,正确的剂量意味着小剂量。 岑少艾没有睡前喝热牛奶的习惯,但可以喝一杯果汁。周知彦便在果汁里加了一点点,没有告诉岑少艾,出于…… 出于什么原因呢,周知彦自己也没想清楚。 他把果汁端给岑少艾时,竟莫名有一种心虚,好像在做不好的事。但认真想一想,也没什么不好嘛。 总归不能完全心安。 岑少艾不疑有他,接过果汁,一饮而尽。然后笑眯眯地冲周知彦张开双臂:“今天没有亲亲吗?” 周知彦已经不再抵抗了,顺从地弯腰,嘴唇轻轻擦过她的额头,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岑少艾有的时候会不满意,有的时候不会,端看她的心情了。 “那你今天会来床上睡吗?”她冲他眨眼睛。 这么多天来,从岑少艾第一次在半夜发作到现在,周知彦大概有一半的时间能在她醒来之前回到地板的床垫上,一半的时间不能。于是在岑少艾眼里——毕竟她不清楚夜里的自己是什么德行——就变成十次有五次周知彦晚上会偷偷爬上床。 “我又不会说什么,干嘛还要偷偷的。来就直接来嘛!” 岑少艾甚至还大度得很呢! 周知彦懒得纠正她,就让她这么以为吧。 他看着岑少艾喝完果汁,接过杯子,拿去厨房清洗干净。 考虑到第一次,他加的份量,比通常的剂量还要减半。 岑少艾的睡眠被打断,常常是中途发生的事情,入睡对她来说却从不是问题。至少从旁人视角看来,闭上眼睛用不了多久,她的呼吸就渐趋平稳。 哪怕减少了用量,周知彦依然不放心,安静地守在旁边观察。 他选择的药品,据研究表明能够延长深度睡眠,减少快速眼动时间。梦境大多发生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周知彦不知道岑少艾总是梦见什么才那么惊恐。如果能减少她做梦的时长及次数,或许会比较好吧。 岑少艾喝助眠的果汁,他却得喝提神的饮料。周知彦叹气。担心躺着会不知不觉睡着,他甚至是盘腿坐在床垫上。 幸好第二天是休息日。 事实证明,老J的药物质量还行。难得一个平稳安静的夜晚,周知彦一次都没有被吵醒。 换句话说,提神的饮料似乎不太行。 因为周知彦最后还是睡着了。保持盘腿坐的姿势,靠在墙上。 他睁开眼睛,首先吓了一跳。面前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有一张放大了的脸。岑少艾的脸。 看到他睁开眼睛,岑少艾依然神色自若,一双眼睛若无其事,打量着周知彦。周知彦想往后错开距离,可脑袋后面就是墙,动弹不得。他想扭头往旁边看,岑少艾就同他一起转。 就像绕行地球的月亮,永远都用同一面对着地球。 不过月球和地球如果是这种距离,地球上只怕要掀起滔天洪水。 周知彦的内心,此刻也确如洪水汹涌。 原因无它,岑少艾离得真是太近了。 甚至不止脸离得近,还有她……他们,现在的姿势。 周知彦无法起身走开,一部分因为盘腿的姿势保持太久,血液不畅通,腿早就麻得没有直觉。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腿上牢牢压着一个重物。 好吧,不算太沉,不过一个岑少艾的重量。 半跪半坐,岑少艾的小腿压在周知彦的大腿上,膝盖卡住他的大腿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上半身前倾,不知道在观察什么。嫌周知彦的头动来动去不安分,她甚至直接上手,固定住他的脑袋。 “你……干什么呢?”在她的钳制下,周知彦艰难开口。 “没事呀。” 说话的时候,岑少艾也没有改变位置。随着嘴唇一开一合,阵阵气流缓慢轻柔地刷过周知彦的皮肤:“你今天怎么没有到床上睡呀。” “我的床垫就挺舒服。”周知彦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身侧的床垫。只来得及拍两下,岑少艾的手就灵活地滑进他的手掌中,同他十指紧扣。 岑少艾的手很凉,周知彦这才意识到她穿的还是那件长长的睡裙,又空又荡,看起来覆盖的皮肤不少,其实并不保暖。 尤其现在这个姿势,大部分布料都迭在他们两人身体之间,岑少艾的两条腿,和光着没有区别。 周知彦皱眉,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腰,示意她从自己身上下去,多穿点衣服。 “我不冷。”岑少艾不理会,一门心思专注于她的疑惑,“那你为什么要坐着睡觉?” “我……”周知彦避而不答,强行转移话题,“你昨晚睡得怎么样,还好吗?” “挺好的啊。”岑少艾脸上写着“为什么这么问”的不解。“我一直都睡得很好呀。” 要是真的就好了。 不过目前看来,至少昨天晚上,此话不假。 果然药品是有用的。老J也没有那么不靠谱。周知彦在心中舒一口气。 很快他就会意识到,结论不能下得太早。无论结论是什么。 38.顺水推舟 夜半时分,不知道第多少次,周知彦从睡梦中醒来。 这次倒不是因为岑少艾惊惧的叫声。 但和岑少艾本人仍脱不了干系。 “小周……小周。” 岑少艾的声音喑哑,夹杂着慌乱。周知彦睁开眼睛时,她的脸就在视线的正上方。——岑少艾俯趴在床边,只有半颗脑袋露在外面。 “怎么了?”他吓得一激灵,登刻便醒了。 “我好难受……” 平时说话时,无论是撒娇耍赖还是发起神经,哪怕故意捏出甜腻腻的强调,岑少艾的嗓音,底色是清澈干净,像阳光下的少女。此刻却黏黏糊糊,字和字都融成含混的一团,沉重、黏连、暧昧不明。 也像她现在整个人的状态。 周知彦伸手探她的额头,很热,出了很多汗。汗水糊了一脸,流进她的眼睛里,整个人都是水淋淋的。 周知彦于是有些紧张,想起身去开灯,好看清她怎么了,却被岑少艾阻止。 岑少艾的眼睛睁不开,蜷缩在床上,一片混沌中,不知道看向哪个方向。口中呜呜咽咽不断,如同小动物一般,声音支离破碎,意味不明。 周知彦只好搂住她,轻声哄着,问她哪里不舒服。怎么问都只能得到“很难受”的回答。 岑少艾两手死死攥着他的衣服,深色的T恤在她手中变得皱皱巴巴,衣领被无限扯大,也勒着周知彦的脖子,如同顺水行舟,他无法抗拒这股力气。 凑近之后,岑少艾得逞,更往周知彦怀里钻。因为视线受阻,什么都看不清,便下意识往热源处靠近,拱来拱去,只为找到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地方。 观着她的举动,周知彦心中忽地升起无限怜爱。 自然而然地,他将岑少艾搂得更紧。 周知彦一下一下捋着她凌杂摊乱在背上的头发,像安抚受惊炸毛的小动物,也抚过她的背。 过去尖叫的夜晚,岑少艾也难受。但今天晚上的难受,和以往不同。除却痛苦之外,反而更隐含着某种难耐旖旎之感,无限缱绻。 往常很管用的安慰方式,今天不见半点效果。 周知彦的手不小心擦过她的嘴唇。岑少艾脸颊是热的,嘴唇却微凉,干燥又柔软。 “你想让我做什么?”周知彦低头问,不知是否故意,这几个字几乎沿着耳廓道出。 岑少艾抬头,鼻尖撞上他的下巴,然后她侧过脸,向上蹭了蹭,两个人的脸于是便在同一水平线。 “你摸摸我好吗?”彷若气声。 可夜深寂静,他们又靠得那么近,周知彦当然能听得见。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又觉得自己的迟钝,仿佛是在故意自欺欺人。 生活在普罗凡世间,混入芸芸众生,谁不是带着层面具,穿一身伪装?虚伪和矫饰,道貌岸然与俨乎正色,皆乃常态。 有些念头,有些欲求,站在世俗常理的角度,当然要摒弃。周知彦作为合格的大人,再清楚不过。可如果…… 可如果正是对方的需要呢? 替别人做决定,反而觉得是这是在为她好,才更是大人的自我感动吧。怪讨人厌的。 周知彦还在考虑,短暂的沉默却被岑少艾当成拒绝的信号。似乎立刻就不高兴了。 说似乎,是因为周知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颈间埋着的人,动作忽然变得粗鲁,不管不顾朝他的方向而来。和亲吻相距甚远,用“撞”比较合适。 周知彦顾不上阻拦,心中做好接下头槌的准备,竟然落了空。在最后,岑少艾的脸还是轻轻贴上了他的,哼哼唧唧着。 与此同时,周知彦的一条腿被紧紧夹在岑少艾的两腿中间。把他们此刻的姿势换成垂直方向,可以说岑少艾近乎骑着他的大腿了。 甚至她的动作亦不安分,几乎是无意识地摩擦,小幅度画着圈,左摇右晃。自娱,却因为力度不够,无法自乐。 岑少艾的睡裙早在挪蹭下堆得很高,她和周知彦之间,便仅有薄薄两层布料。周知彦被她紧紧箍住不得动弹,能清楚感觉到,有阵阵潮湿感袭来,在大腿上蔓延开来。 周知彦简单伸手,便摸了一手的黏哒哒滑唧唧。心下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倒不是觉得岑少艾可笑,主要是对老J无语。 从结果来看,他花的钱,费的口舌,用处好像并不大。老J具体的心理过程无从考据,无论他是故意的也好,不小心也罢,总之周知彦从他那里买来的药,阴差阳错,除却安定助眠功效之外,附赠了催情的成分。 可真不是东西啊!说的是老J。 岑少艾还在这边动来动去,试图自力更生,却不得章法。身体中弥漫的空虚越积越多,竟质变成了愤恨。 就像一头发情的小兽,脑子被情欲操纵,因而发狂。她无处发泄,便张嘴一口咬住周知彦的下巴。整齐的两排小尖牙,恶狠狠压着他的皮肤上,不咬下一块肉难解心中欲火一般。 刚上嘴时,周知彦就倒抽一口冷气。她是真的不知轻重,咬上来也是真的很疼。而且这个位置被死死咬住,他连说话都没办法好好说。 既然对付不了上面的小嘴,那……所谓避实击虚,所谓围魏救赵。 隔着一层布料,周知彦轻柔地动作,做岑少艾早就想让他做的事。 愈发显出他的惺惺作态了。第一次在河边遇见岑少艾的时候,第一次被请求“让她高潮”的时候……置之不理避而不谈,是真的不想吗,还是不敢?怕一旦踏出第一步,后面就会万劫不复吗? 岑少艾身上的温度,通过相贴的皮肤传递给周知彦,很快蔓延至全身,烧得他也跟着神志不清,整个人晕晕乎乎。 又或者因为黑暗,因为密不透气。 世界之外的世界全都消失殆尽——抑或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从一开始就只有这里,这个小房间,这张床,这两个人。两个紧紧相拥的人。 周知彦的手继续动着,轻拢抹捻,不紧不慢地。时而冷不丁重重地揉捏,便听得岑少艾痛乐参半的声音从齿缝间溢出,是低哼,又是叹气。气流刮入耳道,如同助燃的风,掀起大脑中的熊熊烈火。 人说老房子着火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束手无策,因为无可救药。 周知彦现在才意识到,或许跟房子老不老没有关系,他这个房子可一点都不老。火焰本就可怕,本就令人生畏。但火焰带来光也带来热,于是那畏就成了敬畏。想要接近却不敢接近,想要远离却无法远离。 所以生命才是一团火吗?所以灵魂永远在燃烧吗? 周知彦这样想着,感觉怀中人的身体忽然紧绷,下一刻,一股一股的液体,喷到了他的手上。 从岑少艾第一次的请求,一直到此刻,周知彦终于通过他的手,让她达到高潮了。 39.自作自受 水可真多啊。 是周知彦混蒙大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岑少艾的内裤已经完全湿透,他帮她脱下,顺便也擦干自己的手,随手丢在了床边。 高潮过后,岑少艾力气尽失,懒洋洋地窝在周知彦怀里,发出舒服的哼唧声。咬住下巴的小尖牙,当然也松开了。周知彦看不见,但周知彦能想到上面一定清晰可见的两排牙印,像盖了章一样昭昭赫赫。 如果创可贴挡不住的话,只能请假了,周知彦想。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高潮后的平静并没持续多久,岑少艾像一条无骨蛇一样又黏了上来,哼哼着撒娇,说还想要。 见周知彦没反应,便要故技重施。只是这次没有咬,而是伸出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早前她在周知彦下巴上留下的印记。舔一下,飞快缩回来,还得不到反应,就再舔一下。最后根本就是在玩了。 从这项活动中,岑少艾似乎获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乐趣,胆子大起来,若即若离的舌尖逐渐偏离齿痕,向上游走。 像小猫咪在蹭着自己的下巴,软软的,也痒痒的。周知彦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励,默不作声地感受着。却在下一秒,就尝到了纵容的滋味。 岑少艾忽然发力,狠狠咬上他的嘴角。这次没有咬住不放,倏尔又离开。 她还想往另外的地方转移,留下牙印。周知彦抢先一步,本来在她背上的手向下移动,在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 “怎么咬人呢。”他低头,用自己的鼻子蹭着岑少艾的鼻子。 岑少艾向后避开,吃吃地笑起来,又要去咬他的鼻子。周知彦不给她机会,她也没死心。 就这样敌退我进地闹了一会儿,周知彦还是如她所愿,又让她高潮了几次。到最后,岑少艾终于精疲力尽,嘴唇不动,唧哝了几个字。在让人听懂之前,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保持这个状态,一直到天亮。 相较之下,周知彦就有些惨。 对岑少艾这等只顾自己爽,爽完了就跑,才不管工具人的行为,他没办法说什么。归根结底,可能也是他自作自受吧。 岑少艾睡得很熟,连周知彦后来起身摆弄她的四肢,试图将她调整成正确的睡姿,岑少艾都没有醒过来。从某种程度上,倒也算是达到目的。 她的睡颜平静,呼吸平稳悠长,周知彦在床边静静注视了一会儿,迈进了卫生间。 借着洗手池上方明亮的灯光,能很明显看到他脸上的牙印。尤其下巴上,甚至又青又紫的一大块,看起来还有点肿!他懒得去找药膏,索性用水龙头里的凉水泼了泼,权当是冰敷了。 水很冰,镇定的效果覆盖到全身。不仅使头脑跟着降温,连方才胀得发疼的下半身,也被舒缓一二。 不过周知彦没工夫等它自行退去,用手草草撸了几下,主动解决了问题。 收拾停当后走出卫生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删掉老J的联系方式。 可真不是东西啊。 催情的成分加那么大,这药流通出去,得是多大的祸害。周知彦想了想,在彻底删除之前,决定通过匿名方式举报给利萌。虽然利萌现在仍在静河公园凶案组,但相信她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如果真能把这条线打断,于她,大概也是大功一件。 他不是无私奉献的大好人,对他当然也有好处。 自身的职位升得快,只会引来更多注意的视线。但身边的熟人职位升得快,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才更方便他在视觉漏洞中,借助他们的地位延伸自己的权限。 既说到静河公园的凶杀案,周知彦不由自主看向了一阵黑甜中的岑少艾,暗自发笑。 是谁说高潮就能知道凶手的来着? 睡醒之后,必要问一问她。 岑少艾难得一次睡到日上叁竿才醒来。卧室里没人,走出来才看到周知彦在沙发上坐着看手机。 已经进入冬日,日出晚而白昼短。周知彦上班的日子,总得很早出门,在天色微朦时。哪怕是休息日,因为岑少艾睡觉不实的缘故,他们也总是醒得很早。 少有今天这样的天光大亮。岑少艾站在卧室门口,短暂恍惚了片刻。 “还好吗?”周知彦问。 岑少艾还是晕晕乎乎的样子,晃了晃脑袋,说挺好的呀。 “那你知道静河公园的凶手是谁了吗?” “不知道呀。” 她讲得理直气壮,倒成功噎住周知彦。 “所以你还得继续努力呀小周!” 岑少艾说完,开心地朝他跑过来,最后几步干脆直接跳上沙发,搂住周知彦的脖子。然后像是看到了不起的新发现,奇道:“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呀!” 她竟然好意思问!周知彦笑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再给她的屁股来一巴掌。 那天晚上的意外之后,周知彦不敢再给她吃从老J那里买来的药了——谁知道还添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成分。 周知彦也没想好要不要再找其他供应商——能做这种生意的,十个里有九个半不是好东西。良心商家更是天方夜谭。 自那夜他终于跨过那条并没人划下的界限后,岑少艾率先食髓知味,每天晚上都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对付周知彦的故作矜持,她很有一套:先是可怜巴巴的哀求,如果不成功,就变身狠巴巴的小兽。 脸上的淤青好几天才消下去,岑少艾便于其他处着手,肩膀、锁骨、脖子……逮着哪里咬哪里。周知彦不能天天请假,只能庆幸已经到冬天,衣服可以穿得厚一点。 每天早上从镜子里看到身上的牙印,他反而觉得很可爱——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总是可爱的——然后又不无悲哀的觉得,他可能有某种受虐倾向。要不然怎么每次都由着岑少艾咬来咬去,最后还是会用手帮她。 和岑少艾的拉扯,个中趣味,总是不为外人所道。 周知彦心中,也平白无故生出些名为“幸福”的情绪。 40.最初的家 “白天在家里,你会做什么啊。” “嗯?” “我出门之后,你在家呆着,会无聊吗?” 周知彦很早就想这么问了。 时雨家里有电视,周知彦从没见岑少艾打开过,他自己更是从没看过。电视挂在墙上,于是就成了一个单纯的装饰品。 时雨家里有书柜,零零星星放了一些书,周知彦也没见岑少艾看过。甚至从书名来看,他疑心这些书可能压根也不是时雨买的,说不定是买书柜时附赠的。 那岑少艾呆在家里,会做什么呢,发呆吗? 他最初不太在意,现在却很好奇。 “不做什么,不会无聊呀。”岑少艾眉眼弯弯,“不就和以前一样吗?” 以前是什么时候?周知彦很想这么问。在贺川家里的时候吗? 可是他又怕真的问了,得到岑少艾肯定的回答。他和贺川,怎么能一样呢? 于是他便没有继续往下问。 “你想出去玩吗?”周知彦最后道。 本以为岑少艾会欢呼雀跃,说好耶出去玩吧!谁料她听完,神色古怪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周知彦心里忽然不是滋味。 所以他和贺川,当然不一样了。 带岑少艾出去玩,不能说走就走。又过了几天,周知彦把之前攒着没休的假挪到一起,腾出一个稍长的空闲时间。 “我们去哪?”岑少艾跟在周知彦身后问。 周知彦揽过她的背,亲了亲她的额头——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举动,兴之所至,大抵如是。 “我们去一个地方。” 不是鲜有人知的神奇秘境,也不是世界尽头的虚幻之地,不过普普通通的、位于扬城远郊的一处别 墅。 也是名义上周知彦的“家”。 虽然他没有住过几个晚上,虽然这个“家”早已空空荡荡,不见人烟。 周知彦自己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想起来几次,还有这么个地方。在研究带岑少艾去哪里的时候,却无端冒出了这个念头。 甚至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说“出去玩”,最后竟来到这里。 事实上,这是一栋漂亮的房子,有一个漂亮的花园。周知彦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来,在院子里等了很久,他就站在那处花架边,盯着上面攀缘的庭院玫瑰看了好久。 华丽又堂皇,就和这个家一样,同他没有太大关系。 曾经照料玫瑰的人已经不在,院子里只余造型精巧的铁架子,周知彦却觉得比那满墙的玫瑰更美。 铁架子现在属于他,但玫瑰不是。 想想也很讽刺。 这栋别墅和很多东西,一开始都不是他的,从来也没想过会是他的。最后阴差阳错,倒都归他所有。 别墅有花园,算上地下室一共有四层,比时雨的公寓大很多。周知彦想如果岑少艾愿意,从今往后在这里也好。 邻居全是个人隐私高于一切的人,因此最近的房子也相隔甚远。毫不夸张地说,谁杀了人,把尸体埋在院子里,附近的人都不会知道。 “这里以前种了很多花。”周知彦注意到岑少艾在看花架,目不转睛。 “只是后来都死了。” 岑少艾“噢”了一声,没再言语。 维护的人一直都有,只是频率不高,比不上闲置时的时雨的公寓。毕竟面积在这里,更花时间和精力。周知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便没有太上心。 现在的样子,已经是他在打定主意之后,紧急找人收拾的结果了。 好在房子荒废的时间不算太久,恢复起来,也相对容易。 周知彦带岑少艾参观整栋房子。房间很多,有一些周知彦都没怎么逛过。他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身旁人不见了,回头去找,才发现岑少艾手里正拿着一个相框,仔细端详。 “是小周诶!”她喃喃道,眉眼里却有一丝迷惑。 周知彦快步走过去,相框里的照片,原来是张合影。他都没有印象的合影。 岑少艾会觉得迷惑,大概也合理。照片是很久很久之前拍的,那时他才十几岁,长得必定和现在不一样。而且照片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有他,也有时雨。他阴沉着脸,时雨倒是笑得很开心,又因为年龄小,透出一股天真无邪气。 周知彦放下照片,环顾四周,忽然知道这个房间属于谁了。 那个人…… 假惺惺的有意思吗?周知彦在心里冷笑。随手便将照片扔进了衣柜深处。 “走吧。” 他拉着岑少艾继续往前,岑少艾虽然扭着头,明显对那张照片十分恋恋不舍,却依然乖乖跟在他身后。 或许因为看到意料之外的照片,一直到晚上,周知彦的心情都不算太好。照片里的人,包括时雨,似乎都在提醒他,他曾经做出过的承诺。 晚餐时他开了瓶酒,一个人自斟自酌着。意外的是岑少艾竟然也安安静静的,没有撒娇任性,也没有撒泼耍赖,蹙着眉,不发一语,像是对盘子里的菜感到费解一般,目不转睛。 仔细想想,似乎自从她看完那张照片,情绪就有些奇怪。 周知彦的心情更差了。 不知怎的,他莫名不想让时雨这个名字,出现在岑少艾面前,当然包括这个人本身。他们之前住的公寓是时雨的,没错,装潢家居都是时雨选的,也没错。但周知彦不想——或者说不希望——岑少艾知道这一点。 出于什么心态,周知彦不明白,也懒得深究。 但既然岑少艾没有发问,他何苦要做主动提起的人。 越想,只觉得愈加心烦意乱。周知彦无从排遣,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40.亲吻小花 说不上是谁先开始的,也说不上是出于酒精的驱动。 ——虽然说人皆虚伪,周知彦想他要是真这么认为,未免太过虚伪,到他自己都鄙夷的程度。 回过神来,已经变成眼前的局面。 岑少艾坐在他的大腿上,后背贴在他的胸前,歪歪地靠着,小口小口喘气,时而有幼猫的叫声传出。罪魁祸首当然是周知彦在她裙下动作的手指。 这让他忍不住反省,当初买衣服时选的都是裙子,是否早就暗示了他的不良居心。 今天的岑少艾和前几天不同,今天的周知彦也是。 他把这个归功于他们所处的地方,全然陌生,和小小的公寓比起来,明亮又空旷。新鲜感之余,很容易滋生不安全感。而解除不安全感,最关键的环境当然是熟悉的人身边。 甫一触碰到岑少艾,周知彦就发觉怀里的人在颤抖。幅度不大,但也足以到明显可感的程度。起初他以为岑少艾冷,可别墅的地暖开得十分肆无忌惮,岑少艾进门时还嚷嚷过热,因此快速脱掉了原本穿在腿上的及膝袜,赤裸着小腿,走来走去。 “我不冷呀。”岑少艾说。 但是你在发抖。周知彦想了想,放弃这么说,转而将她搂得更紧,却愈加感觉到她浑身肌肉的僵硬和紧绷。 他停下来:“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岑少艾不解的目光。 她回头,一脸莫名:“什么?” 周知彦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或许是岑少艾的眼神,在余光的某个碎片中,似乎有转瞬即逝的惧怯和慌乱。只存在于一秒钟的千万分之一中,消失得太快,又仿佛只是幻觉,是他想得太多了。 因为这并不合理。周知彦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情绪会在此刻出现。 毕竟,岑少艾正同他在一起,他们很安全。她理应知道的。 可没有确凿证据的事,且周知彦无法确定他实实在在看到了,又怎么直截了当问当事人呢。于是周知彦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岑少艾抱得更紧。 事实上,周知彦越来越怀疑,他看到的只不过恍惚间的错觉。 岑少艾的颤抖渐渐平息,那一丝惧怯和慌乱带来的距离感,早已如迅速融化的冰块,很快消失殆尽。只剩下带着湿热水汽的皮肤紧紧相贴。 岑少艾又一次在他手上高潮了。 周知彦把手从裙子里拿出来,手指上裹着一层晶莹的液体,颤颤欲滴。在头顶繁富的水晶吊灯照映下,更是折射出炫目迷离的光彩。 周知彦一时看得出神。 岑少艾结束高潮的余韵,喘匀了气,回头想看周知彦,却见他擎着一手自己流出的液体,哪怕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亦不免羞赧。 “呀!有什么好看的。”她的声音还带着高潮后的哑和娇。 “舒服吗?”周知彦却没有接她的话,反而问道。 “舒服呀!” “那……”周知彦沉默了几秒,像是下定决定,目光终于聚焦到岑少艾身上,“想试一试更舒服的吗?” 在岑少艾略带不解的目光中,周知彦托住她的屁股,要将她举起来。岑少艾身上很瘦,屁股上却有肉,周知彦的手指陷进去,仿佛是在故意挤压。 岑少艾于是不安分地动了动。 周知彦把她轻轻放在桌子上,让她坐好。桌面有点凉,皮肤触及的瞬间,岑少艾“嘶”了一声。 “冷吗?” “……还行。”岑少艾并没有勉为其难。说实话,凉凉的桌面,贴在冒着热气的皮肤上,倒有几分舒适。 她情不自禁向后仰。 周知彦坐在她的两腿之间,手已经从托举她的屁股到扶住她的腰,肩膀上,还搭着岑少艾的胳膊。岑少艾向后倒去,他便不得不跟着向前。 于是周知彦倾身,顺势亲在岑少艾因为动作幅度大而露出的腹部。一开始只是浅浅的轻啄,如青涩的少年人般,蜻蜓点水。而后变成湿漉漉的、不间断的亲吻,每一次嘴唇触碰到她的皮肤,周知彦都能感觉到岑少艾的身体在颤动。 同他一起。相同的频率。 周知彦渐渐往下,亲吻着她的大腿内侧。那里皮肤敏感,岑少艾大概是觉得痒,两条腿不由自主向内收,夹住了他的头和肩膀。 周知彦含住一小块皮肤,轻轻啃咬舔舐,同时抬起眼睛,由下往上地看着岑少艾。由于情欲,岑少艾的脸颊一抹飞红,映衬得整个人愈加生动艳丽,眉眼升情。 她歪着头,枕在自己肩膀上,眼中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温吞的快乐。似乎同样在看向他的眼中,似乎又什么都没看。餐厅的顶灯在她背后,镀上一层光环。岑少艾比他年纪小许多,日常分明是个小姑娘,此刻坐在餐桌上,高高地看过来,却如天降的神女,光辉熠熠,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顶礼膜拜。 当然,她口中持续不断的呜呜声,是有点破坏此刻的气氛。 周知彦垂下眼睛,视野正中央,便是岑少艾两腿之间,粉嫩又娇妍的花唇,早就已经湿透了。 真漂亮。 他早就想这么说了,或许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说出了声,后来却意识到震耳欲聋只在他的大脑里,他的世界中。此时此刻的餐厅,事实上是安静的。岑少艾细细悠长的呻吟,反而愈发衬托出这股静谧。像是一同沉入水中,清澈透明,丰盈饱满,反而不需要说话。 周知彦的嘴唇贴上那朵花唇的时候,起起绵绵的呻吟忽然变调,拉出一声突兀的惊呼。如果在游乐场坐过过山车,大约会说它们相似,失重的刹那,兴奋到战栗不已。 可岑少艾没有去过游乐场,也没有坐过过山车。只觉得心脏产生错觉,仿佛要在下一秒死去。 这种感觉熟悉,又遥远,像是活过了许多个前生前世,于是也死过那么多前生前世。次第纷沓的生生世世被打散成无尽的碎片,铺展横陈在空气中,到头来,好像又总是同一个。 42.可以进来 当周知彦的舌头在小花蒂上流转滚动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昭昭通明于是退下,令人心安的暗浮了上来。 舌尖滑溜溜的,嘴唇也滑溜溜的,周知彦的鼻端满溢清甜馥郁的味道。岑少艾的味道。 岑少艾的手陷进他的头发,紧紧拉扯他的发根,揉着、揪着,像是无声的诉求,呼唤着更多,更多的,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感觉。 有阵阵疼痛鞭笞着周知彦,尖锐的疼痛,沿着脊柱,传遍身体各个地方,他的头脑将要爆炸了,硬得生疼的下身也是。 但是他无暇理会。 和自己比起来,让岑少艾感觉舒服,显然在他心里,具有更高的优先级。 舌头活动的同时,周知彦同时将手指滑进她的身体——已经足够湿润,阻力不大,却实在狭窄,仅容一根。柔软又极具弹性的内壁于是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指,灼热逼人,热情灵巧。 手指抽动,舌头轻吮。 岑少艾的脚趾蜷曲着,双腿晃动着,两只手在周知彦的头上和脸上胡乱地摩挲,整个身体都在扭动,然后又达到了高潮。 一次又一次。 一波又一波。 直到周知彦的手指和他的脸全被打湿,直到岑少艾因为频繁的高潮而精疲力尽。 直到那时,他们才从空旷亮堂的餐厅,移动到幽暗的卧室。 岑少艾的腿紧紧缠绕在周知彦的腰上,被他抱在怀里。周知彦的手臂夹紧她的背,让她离自己更近。 她吻了他,或者他吻了她。 从某个时刻起,世界暂停了。抑或世界总算开始运行了。沿着早就设计好的轨道。又或者其实走上了岔路。 大脑已成糊状,一切都漂浮不定。 舌头扰动,气息交缠,呻吟声弥漫,空气中充满贪婪和渴望。 岑少艾在周知彦嘴里尝到自己的味道。很新奇,但不讨厌。 漫长到亘古般的时间结束,他们终于分开。岑少艾的脸上,一种慵懒的神色,平静的眩晕。周知彦静静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岑少艾似乎总算回过神,目光渐渐清明、狡猾,又变回原本周知彦熟悉的小姑娘。眉头紧锁,认真思考着什么。 周知彦的大脑也逐渐清醒。少了屏心遮目的迷障,渗出丝丝缕缕的罪恶感,萦绕在心头,伴随着岑少艾的目光,整个人愈发不自在。 “你在看什么?” 岑少艾喉咙里发出不明所以的轻“唔”,上上下下打量他,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才道:“你想……需要我帮你吗?” 过了一会儿周知彦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他也硬了这回事。 硬的时间太久,疼痛已经变成一道平滑的麻木。 本来周知彦并没准备让岑少艾做什么,听到她的话,还是问:“你打算怎么帮?” 岑少艾吞吞吐吐:“……用……嘴巴?” 听不出情愿,但也听不出抗拒。 周知彦失笑,说这种时候就不用礼尚往来了。更何况,“我没有兴趣知道自己下面是什么味道。” 他以为这个话题会就此打住,没想到岑少艾脱口而出:“不用嘴巴也行。” “那用什么,”周知彦问,“用手?” 岑少艾没料到他这么说,吃了一惊,说可以是可以,但她没有帮别人做过这种事,经验不足,有可能体验不佳。 想想她日常不知轻重的手劲,周知彦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不过—— “你本来想说的,是用什么?” 岑少艾翻身,挣扎着跨坐在周知彦身上,看了他很久,然后凑近,气流宛如小蛇钻进他的耳道:“你可以插进来的。” 仿佛一记闷棍打在周知彦的脑袋上。 她的盛情邀请,归她的盛情邀请。平心而论,岑少艾的小穴实在太窄了。勉强一根手指的容量,周知彦不用试都知道,要是真插进去,她非得受伤不可。 他又没有那种看见缝就想插进去的“男人的劣根性”,以岑少艾受伤为代价,没有必要。这种事既讲究你情我愿,也得讲究皆大欢喜吧。 岑少艾:“可是以前……” 周知彦脱口而出:“以前有人插进去过吗?” 话一出口,周知彦就后悔了。对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他究竟希望听到哪种答案。相比之下,或许不知道答案更好。如果岑少艾没听清,就让这个问题漫散在空气中,那是最好。 可惜希望落了空。 岑少艾目不转睛看着周知彦:“是呀。” 周知彦忍住了问“那个人是谁”的冲动。 但忍住了也没用,岑少艾看出来了。然后她很明显怔了一下,先前那股距离感便又从她的眼底冒出头来。这一次看得很清楚,不是错觉。 周知彦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想让岑少艾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继续做一个任性撒泼张牙舞爪的小姑娘就好,不要露出这种仿佛美好的世界被残忍撕破一般,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痛的表情。 以前有谁,做了什么,重要吗?当然不重要。过去了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会再对现在造成什么影响,对吧。 对吗? 43.拐弯抹角 他们在别墅一直住到周知彦的假期休完,还是回到了时雨的公寓。 周知彦起初想让岑少艾留在那里。空间宽敞,屋顶挑高,有无数房间,还有没有花的花园。即使没有太多娱乐设备,岑少艾的白天一定不会无聊。 他是这样打算的。 岑少艾问:“你什么时候来?” “我可能不能天天来。”周知彦说。 这里太远,太偏僻,他花在路上的时间,只会更多。 “但我会尽最大努力,我保证。” 他的保证无法安抚岑少艾,岑少艾没再说话,但她的抗拒,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也说得通,周知彦想。这里太大了,白天或许还好,在会无尽放大房间面积的夜晚,一个人呆在这么大的别墅里,远离所有人,的确容易令人产生不安全感。 对他来说尚且如是,更不必提岑少艾。 所以假期结束,他们还是打包返回时雨的公寓。 曾经的两盆鸡蛋花,没有了张律师安排的人精心照料,一直没精打采。去别墅的这几天,周知彦出门前完全忘记这茬,把维持室内恒温的空调关上了,于是花愈发半死不活。 岑少艾蹲在花盆前,盯着残枝败叶看个不停。 “没关系,”周知彦说,“等天气暖和了,我们买新的。” 白天,他照旧将岑少艾反锁在家里出门上班。晚上,周知彦也不再装模作样拿乔,和岑少艾一起睡在了床上。 有时候他会帮岑少艾口,有时候用手,有时候单纯地亲吻,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他们静静相拥,偶尔从岑少艾身上,会传来轻微的颤抖。周知彦便将胳膊收得更紧。 岑少艾的小穴在一日又一日的扩张中,逐渐能容纳两根手指。和周知彦的尺寸比起来,当然差的还远,但他有耐心,有时间,周知彦没有那么着急。 日子平缓地流过,周知彦有时也会忍不住想,真的进去那天,会是怎样的光景。 然而悬在头顶未竟的语句是:一切只不过是他以为。 有天周知彦出门执行任务,地点离时雨的公寓不远,仅隔几个街区。 任务结束在一个很尴尬的时间点。 距离规定的下班时间,还有一阵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短没有短到可以直接下班,长,也不过就是回到警局马上就可以下班的程度。 周知彦想了想,没有必要再绕那么大的圈子。 离正门还差一个拐角,一辆车缓缓转过来,驶过他身边。 玻璃反光,周知彦没有看清人长什么样,只觉得很眼熟。他想了想,决定跟上。 车子七扭八拐,穿过大路也穿过小巷,最后停在一个小区旁边。周知彦抬头看了一眼,这地方很眼熟,很多个星期之前的深夜,他曾经来过。 从车子里走出来的人,果不其然就是贺川。 周知彦的车,停在和他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之间,停着不少车子。贺川看也没看,直直走过来,敲了敲周知彦的车窗。 周知彦一路跟着,并没有特地隐匿,被贺川发现,是在预料之中。他拉开车门。 贺川似笑非笑,竟还朝他伸出手:“周警官,好巧。” 周知彦也伸出手:“贺医生,是很巧。” “不知道周警官跟着我,是有什么事找我。”贺川摊手,“现在是下班时间,我要回家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可以吗?上班时间,会有人帮你预约。” 他先发制人,周知彦并不买账:“贺医生原来住在这里。说起来,贺医生就职的地方,白川医疗中心也在城这边,不知道贺医生兜这么大一圈,到城那边去做什么。” “周警官是去做什么,我就是去做什么。” “喔?我是回家,贺医生也是吗?” “回家……”贺川低声重复这两个字,盯着周知彦的眼睛,轻描淡写地笑了两声,“周警官名下的房子,应该不在那个地方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他一字一顿念出一个地址,正确的那个,唯一一个在周知彦名下、已经很久没去住过的那个。 “既然贺医生主动提出来,”周知彦想起他跟贺川的上一次见面,从警局出去,贺川一路跟着他,简直就是今天的翻版,“我一直很好奇,贺医生跟踪我做什么?” 贺川:“我也很好奇,周警官跟踪我做什么?”他把周知彦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他们两个相对而立,谁都没有先开口。路人看不出其间的暗流涌动,只怕还觉得奇怪,这两个人怎么站在路边,什么也不说。 最后还是贺川的耐心先耗尽:“我没有跟踪你,或者说,不需要。我想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而他想知道什么呢?无非是岑少艾的下落。 “倒是对周警官,我有一事不明。”贺川继续说,“周警官每次出门一定要反锁门,这个举动,很耐人寻味。就这么害怕人跑了吗?” 44.咄咄逼人 周知彦回到时雨的公寓,已经比平时晚上许多。 岑少艾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之前在做什么,听到开门声便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叫了声“小周”。 周知彦见状,心中先是下意识一暖,而后又逐渐平复。 他坐到岑少艾身边,以心平气和的语气,状似不经意道:“今天我遇见贺川了,就在这附近。” 听到这个名字,岑少艾没有太大反应,点点头,哦了一声。又问:“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 “贺医生说门反锁了,我打不开门,东西放门口他怕不安全,会让你带回来。”岑少艾补充,“他说是我需要的东西,要我吃的药。” 问“什么东西”的时候,周知彦把这四个字吐得很慢,近乎一字一顿。他并非真心发问,从贺川那里,他已经知道。 他和贺川的交谈,以没有结果不欢而散。返回开车之前,贺川忽然叫住他,从自己车里拿出一包东西,要周知彦带回去。 “这是什么?”周知彦没有接。 贺川露出熟悉的,混杂着揶揄和嘲弄的笑:“原来周警官也不是什么都清楚嘛。”不等周知彦发问,他继续道:“看来岑少艾有什么问题,你也不清楚吧。她叫你什么来着,‘小周’?” 周知彦没有回答,贺川像是想到有趣的事情,自顾自笑起来:“看来我想的没错,你是不知道的。我起初也没有想到,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是有趣。” 像是在打哑谜,说了,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周知彦没兴趣理会他的故弄玄虚。 装药品的袋子横亘在他们两个之间,一个松手,一个没接,袋子就直直掉落在地上。 “贺医生连自己的病人都看不住,此刻再摆出操心操肺的样子,未免有些迟了吧。” 他不要,贺川并不强求。捡起地上的袋子,转身走之前,想了想,又好心给周知彦留下一句忠告: “她的问题,你可能无法想象。知道之后,可能也不是你愿意承受的。到了那天,不如还是给我送回来吧。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你,都是好事。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 岑少艾说话时面色如常,好像并没意识到,她说的话代表了什么。周知彦看着她,分明做了很多亲密的事情,此刻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天堑一般,又隔得那么遥远。他自以为已经逐渐明白岑少艾在想什么,结果发现他还是一无所知。 “咦,你不会是忘拿上来了吧。”岑少艾注意到他空荡荡的手,乐不可支,“小周也有记性不好的一天。是我们晚上太过头了吗?”说罢吃吃地笑起来,说可是感觉好舒服,今天晚上我也想要怎么办。 她的笑越是轻松明快,周知彦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你需要什么药,怎么没告诉过我呢?”周知彦掐着自己的手心,拼命抑制心中不断生长的负面情绪,才能以平静的语气,缓缓道出这句话。 “你也没问啊,”岑少艾说得理所当然,“而且小周不需要知道这些。” “为什么不需要?” 一时没控制好,语气稍显尖锐。岑少艾诧异地抬头看过来,对周知彦的反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再开口时,声音染上莫名被指责的委屈:“只有贺医生知道啊,我也不知道。” 岑少艾平时从来随心所欲,说话总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十分恣意。此时不知是不是本能察觉到不对劲,觑着周知彦的脸色,小心翼翼解释,说虽然她从前一直在吃药,但她也不知道那个药是做什么的。自从跟小周在一起,就没再吃过,她并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不需要吃药!”她的语气先是变得急迫,很快带上哭腔,断断续续,说吃药之后反而感觉不好,她不喜欢。 语气可怜巴巴,漂亮的眼睛里还蓄着一滴眼泪,周知彦条件反射心软了。便放柔声音,耐着性子哄了她几句。 岑少艾半真半假地抽噎了几声,平静下来。这一页隐隐有轻描淡写揭过去的趋势。 下一秒,岑少艾忽然想起来似的,抬起头。 “那小周为什么要反锁门啊,我都打不开。你不希望我出去吗?” 周知彦回想自己说过的话。可以确定的是,他没有说过“不希望她出门”,但好像也没说过“希望她出门”。他只说不要偷偷出门好吗,也说如果你想出门,就告诉我。 打从心底,和出门相比,周知彦当然希望岑少艾呆在家里。可他又不想和贺川一样,沦为“不允许她出门”的束缚。陷入两难,态度因此模棱两可。 “……我是想保护你。”犹豫良久,周知彦终于道。 听他这样说,岑少艾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用担心,虽然不知道从这里过去的路,不过我到外面去,只是为了找小周。已经找到了,我不会去别的地方。”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周知彦以前没有认真琢磨过,现在想想,哪里都透着诡异。 “那你都去哪里找过呢?” 岑少艾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河边。公园。” “是静河公园吗?” “嗯。” “还有呢?” “……没有了。” “你只去过静河公园吗?” 岑少艾点头:“我去了很多次,等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等到小周,因为贺医生总是先一步找到我。”她觉得奇怪似的,神色不解,“我换了很多地点,但贺医生总是能找到我。” 说话时,岑少艾的身体,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可惜无论是身体的颤抖,还是脸上的表情,周知彦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整个大脑,被“贺医生”“总是”“先一步”“找到”牢牢占据,又想起贺川在他面前,曾说“他想知道的,早就已经知道”。于是岑少艾的话,听起来既像夸赞贺川,又像是指责他的无能。 “为什么是静河公园?” 岑少艾不明白这个问题,犹犹豫豫:“因为贺医生……” “贺医生说什么你都听是吗?贺医生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做是吗?” 周知彦知道他的语气太重、太咄咄逼人,他不应该对岑少艾这样说话。可他控制不住。 果不其然,岑少艾露出被吓到的表情。拼命试图解释,张了张嘴,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好。 看在此刻的周知彦眼里,只觉得她是在默认。 周知彦用尽浑身力气,仅能勉强闭嘴,不再多说多错。而心中的情绪,常常不通过语言就能表达。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默不作声中,岑少艾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面色苍白,脸上冷汗岑岑,似是已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试图看向周知彦的方向,却眼神涣散,无法聚焦。 周知彦心头一动,不确定她是否又惊恐发作。出于这么多天的肌肉记忆,下意识向前伸手,想要抱住她,安抚一二。 没想到看出他动作意图的岑少艾,条件反射向后退了半步。喉咙里声音破碎,摇摇欲坠。嘴唇翕动,失去血色,半天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不是小周。你是谁?” 45.专业人士 听到这句话,周知彦不知道自己应该觉得荒谬,还是觉得可笑。 生气倒是不生气。 毕竟从岑少艾嘴里,听到什么都不稀奇。谁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呢?周知彦此刻仍游刃有余地想着。 他向前靠近了半步,岑少艾退得更远,呼吸更短促,表情更惊慌。喘不过气,因缺氧而濒死挣扎。 姚亦华说惊恐发作本身并不致命,可岑少艾的反应,直叫人担心下一秒她就会窒息而亡。周知彦停下动作,有些迷茫。方才他的确一时没能控制住表情,于是外泄的情绪会伤害到岑少艾,这是可预见的。但到这个程度…… 莫非这就是贺川口中的问题所在吗? 周知彦试图用从前的方式安抚岑少艾,无果。不仅如此,岑少艾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不过……关键问题好像并不出在周知彦身上。也就是,岑少艾抗拒的,并非“他”的靠近。重音换在“靠近”上比较合适。 周知彦看不出岑少艾具体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只知道她此刻身体虽然就在面前,心却不是。 她的内心深处,她的大脑深处,她的精神世界……此刻都在别处。无门也无窗,外人无从进入也无从窥探、封锁又闭塞的地方。 对岑少艾,周知彦以前无可奈何过,也束手无策过,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从前的办法都行不通,整个人充满了无力感和挫败感。 如果无法接近,安抚更是天方夜谭。周知彦想他是彻底没有办法了,专业的事情,或许只能由专业的人来做。 他给姚亦华打了个电话。 姚亦华今天不用值班,接到周知彦的电话时,人已经回到家里。 “我现在就叫我同事派车去你那里。”姚亦华反应很快,却被周知彦打断。 “……最好不要。” “?” “这件事,牵扯到的人越少越好。”周知彦说,“如果方便的话,你能过来一趟吗?”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姚亦华顿了顿,只用了不到两三秒的思考时间,说我现在出门,争取二十分钟之后到。 天色已经很晚,早就过了下班高峰,路上的车不太多。姚亦华油门踩得飞快,卡在每一个红绿灯转换的当口,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周知彦给她的地址。 周知彦打开门,姚亦华一眼就看见窝在客厅角落的岑少艾。 “这是那个女孩?”姚亦华的眉头拧得很紧。 “对。” “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很不好。” 周知彦心说这还需要你重复吗? “我现在获得的信息太少了,没办法做专业的判断。”姚亦华说,“我的建议还是送到我们医院,我们给她做一套完整的身体和精神检查。然后才能对症下药,讨论后续采用哪种手段和方法。” 一切的前提,是姚亦华把岑少艾带走,带到扬城精神卫生中心。 周知彦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按照她说的来做。 面对姚亦华的靠近,岑少艾的抵抗感减弱了不少。不确定是因为她们同为女性的身份,还是姚亦华身上有某种特别的气质,令人情不自禁放下防备。 姚亦华伸手要触碰她的时候,岑少艾只是条件反射瑟缩了一下,除了身体不自觉的颤抖,再没有其他过激的反应。但岑少艾远没有到安静下来的地步,她只是不再发出凄厉的尖叫了。 于是姚亦华顺理成章,把她抱了起来。周知彦下意识要接过来,想了想,岑少艾好不容易稳住呼吸,便跟在姚亦华身边,虚虚伸出手,保持在不会碰到她的距离,但假如姚亦华肩酸无力,他也能在第一时间托住。 姚亦华的力气却不容小觑,或许和她身为住院医师——特别是精神病人的住院医师——不无关系。看起来一点也不壮实,却能抱着岑少艾一路坐电梯下到停车场,胳膊稳稳当当。 倒显得周知彦没有用武之处了。 姚亦华把岑少艾塞进车里,帮她系上安全带,转身接过周知彦递来的毛毯,搭在她身上。 外面的温度比房间里低得多,岑少艾现在的样子也不方便穿外套,周知彦出门之前,顺便从沙发上抄起一块毯子。毯子是之前从时雨的柜子里拿出来的,质地细腻柔软,毫不意外,岑少艾很喜欢。 “你先回去吧。”姚亦华说,“我带她去医院。” 周知彦当然不放心,坚持要跟过去。姚亦华叹气,说也行吧,不过你得自己开车。我不知道是你具体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但现在最好不要再刺激她了。 除了值班的医生和护工,其他人基本都已下了班,连住院部的病患大部分都已经关了灯睡下,姚亦华只能先找间单人间将岑少艾安顿住,白天上班之后,才能安排进一步的检查。 周知彦没有上楼,在医院停车场上抽烟——姚亦华说现在太晚了,你不属于医院的内部人员,麻烦在外面等一下吧。不好意思。 又说,她交给我,你放心。我先让她住下,手续什么的,明天再办吧。 “手续……”周知彦说,“可能会比较麻烦。” 在姚亦华不解的目光中,他三言两语解释了几句,关于岑少艾并没有户籍,医疗系统里更不可能有她的病历和档案。 “这样啊,”姚亦华没有吃惊,反而露出了然的表情,“所以你先前才说不方便是吗?” 不等周知彦再开口,她继续道:“我知道了,没关系,我来吧。” 46.追根溯源 周知彦没有再回时雨的公寓。 既是因为夜已深,他觉得这一天太过漫长,以致整个人都很疲惫。同时也因为没有了岑少艾,那间公寓就又退为原来的公寓,时雨的公寓。他提不起兴致去的地方。 他回了自己的房子。 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不仅冷,更是冷清。单纯的温度低并不可怕,周知彦只要打开空调,让热风吹一阵子就好。冷清的冷,无法轻易被驱散,因为根源在于缺乏“人”的气息滋养。 甚至这股冷清,不单单来自周知彦最近数个星期没在这里住过,而是源于更早之前,或许是打从一开始。 于从前的周知彦,这里仅是晚上下班回来睡觉的地方。如果哪天加班,干脆睡在局里,也是常有的事。房子就是房子,床就是床,不过是地方而已,并不重要,于是便从来不曾有过眷恋和怀念。 至于家?那是什么。他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像是痴人荒诞的呓语。 时雨的公寓对从前的他来说,更是连一个简单的地方都算不上。背后承担的心绪,复杂又阴暗,无法一言以蔽之,周知彦不想承认,也不愿去细想。 岑少艾出现之后,那里倒变得像是家了。多么神奇的事。 明明他跟岑少艾没有认识多久,明明他一直觉得岑少艾难以理解,明明他…… 可今天还是刺激到岑少艾了,她害怕又惊慌的面孔浮现在脑中,周知彦忽然觉得客厅的空气凝滞沉重,压在心上直叫人喘不过气,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又点燃了一支烟。 老实说,他的心情中并没有太多抱歉和内疚。 是,没错,好像是因为他说的话,或者没说的话,或者是语气和神色——周知彦压根不知道关键点在哪里——但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导致今天局面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贺川吗? 如果不是贺川先对他说了那些有的没的,如果贺川没有找岑少艾搭话,如果贺川没有出现在时雨的公寓楼下……如果没有贺川今天的这些行为,如果他今天没有出现,周知彦想,他和岑少艾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和谐融洽的相处模式,明明可以延续,可以继续发展,有那么多无限美妙的可能性。为什么贺川偏偏要来打扰呢? 贺川已经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么多个星期,为什么不能继续消失呢? ……如果贺川消失就好了。 周知彦如醍醐灌顶,觉得自己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 对啊,将名义上属于“自己的病人”的岑少艾私自带出白川医院的是贺川,将她关在家里的是贺川,不让他出门的也是贺川。他口口声声的“治疗”,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治疗。他让岑少艾吃的药,谁又知道是什么药。 贺川的意图是什么?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周知彦想。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不应该任由那包药落在地上的,他应该带回来,找人分析一下里面的成分。或许贺川的司马昭之心,就能暴露了。 周知彦端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也没有拉上窗帘。偶尔有一声深夜的鸣笛,从留了道小缝的窗户里飘进来,搅不乱室内死寂沉重的空气,倏尔便逝去。夜风寒凉,一缕一缕挤进来,打在周知彦背上,不觉得冷,大脑反而越转越快。 一根烟静静地在手指间燃到尽头,周知彦将所剩无几的烟头摁灭,很快又点上一支新的。 有不甚明亮的街灯和烟头上若隐若现的火光,堪堪照亮阒然的房间。 从第一次见到贺川,直觉就告诉他这个人很奇怪。周知彦相信自己的直觉,尽管现在他并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一点。 或者说,真的找不到吗? 周知彦闭上眼睛,脑中回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以及岑少艾说…… 岑少艾说,她曾经到河边去了很多次。每次贺川都能找到她。 他仍不明白岑少艾为什么要到静河公园去,也不明白岑少艾为什么说是去“找他”。但后半句—— 周知彦心中升起一股预感。一个猜想。 为了验证他的想法,首先要先检查一个东西。 天色未明,周知彦已经离开家,开车到了警局。门口的警卫看到他,十分诧异:“周警官,今天这么早?” “嗯,有点事。”他草草留下一句,脚步未停。 周知彦径直到了仓库,也就是存放大部分证据的地方。主要属于那些久未解决的悬案,或是被认定为“无用”又没有原主可以退回的东西。 譬如说静河公园凶杀案中,公园摄像头的监控录像。 起初他们对这些录像寄予了很高的期待,车轮战日夜兼程,结果将监控录像翻了底朝天之后,并没有找到任何特别到值得说道的地方。渐渐的,专案组只能接受他们不走运的事实,监控录像是不可仰仗的,便放弃了在上面继续浪费时间。 专案组还没成立的时候,周知彦也被安排去检查过监控录像。他看不出任何问题,只是因为当时没有人知道应该找什么。 周知彦现在终于想通了,或许是方向有误。 重要的不是出现了什么,重要的是没有出现什么。 周知彦把录像带偷偷带出仓库,绕过警卫的视线,装进自己的车里,重新回到他的房子。 这次他把窗户紧闭,窗帘拉上,花了一天一夜,将监控录像完完本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然后终于能确认:第一起凶杀案出现之后,岑少艾在画面中出现过几次,被拍到的位置不一定。看得出来诚如她自己所言,她去过很多次,换过很多不同的地点。 他甚至还在画面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同事。并不意外,他们正常办案,起初是不知道摄像头的具体位置,后来知道了,也没有刻意避开的必要。 偏偏贺川,一次都没有在录像中出现过。 扬城有那么多人,监控摄像没有拍到的应该是大多数。但岑少艾口中“每次都能找到她”的贺川,却一次都没被拍到过? 假如有100道单选题,不读题干不看选项随便乱选,拿满分是天方夜谭,拿零分同样也极具难度。从概率层面上来看,要想成功避开所有正确答案——如果不考虑玄而又玄的命运因素作祟——更大可能是事先知道所有的正确答案。 同理,假如贺川能避开所有的摄像头,如果不考虑他本人对镜头异乎寻常的直觉和感知力,他必然得事先知道所有摄像头的位置。 什么人会去调查一个公园有哪些摄像头、哪些还在运行哪些已经废弃的呢? 更何况贺川只是白川医院的一名精神科医生,不是市政部门检修摄像头的。 而他是医生,哪怕是精神科医生,经受过正规学习和培训,想来解剖人体摘除内脏的任务,做起来应该会比普通没有医学背景的人来得容易吧。 周知彦越想越觉得很合理。 可是没有证据,他什么都无法证明。 47.意料之外 所有的监控录像都已看完,周知彦坐在沙发上,盯着虚空中不存在的一点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找出很久没有用过的设备,绕过安全系统,从早先他自己故意打开的后门接入警局的内部网。 上一次睡觉,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前。 但他半点都没觉得困。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散落着许多烟头,不全是抽完的。看录像的时候,以及此后进行检索的时候,周知彦意外地半点都没觉得困,只觉得身体由于兴奋而战栗,细看之下,手指竟然轻轻颤抖。 为了平稳心跳,他只好点上一支烟,而太过于全神贯注的结果,就是往往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忽然察觉到热度,火星已经逼近手指了。 贺川没有出现在录像记录里,非但不能构成证据,反而让周知彦的论述显得荒谬。 而如果没有证据,对策也很简单,去找就行了。 由结果推导过程,相比漫无方向的无头苍蝇总是简单一些。 早上出门之前,周知彦先猛灌了一阵子咖啡。 并非有意如此,他只是觉得口渴,一杯接着一杯,不知道喝了多少。然后他把杯子倒扣在水池里,走出了家门。 天还没完全大亮,路上车不多,偶尔可见早起的环卫工人沿街清扫路面,这时候正是他们开始上班的时间。因此也正是静河公园的抛尸,被发现的时间。 周知彦并没有到河边去,他直接开去了贺川的家——也就是曾经他差点把岑少艾送回去的地方。 贺川具体住的是哪一层哪一间,岑少艾并没有细说。但这对周知彦来说不成问题。他只是简单一查,如同贺川曾经说的,“想要知道的,都可以知道。” 正是他当警员的其中之一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贺川的房子并不在贺川本人名下,因此花费了周知彦一些时间去一个一个查证。 但也不难找,贺川并没有特意隐藏。那套房子的所有者是白川医院,或者严格来说,是其背后的白川集团。再精确一点,是属于壬昌世的资产。 看到这个名字时,说周知彦没有几分意外是假的。 壬昌世是白川集团的创始人,现在也依然牢牢把控着白川集团。据说大大小小的很多决策。最后都要由六十多岁的他拍板,才能确定。他的资产具体有多少,众说纷纭。其中之一的共识是,外人能看到的,仅是冰山一角。 传言中壬昌世手中不仅有白川集团,还有不少其他的产业和生意,至于有多少房产,更是不可估量。 这部分听上去很都市传说,因为那些所涉及的产业企业,看起来均和白川集团毫无联系。说它的暗中操盘者是壬昌世,一般人听了很容易觉得是天方夜谭或者某种阴谋论,因此更像是茶余饭后的猎奇谈资,可信度不高。 但“狡兔三窟”这部分应该是真的。 其中最大也是最豪华的“窟”,能算是扬城人民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尽管没有人真的确定壬昌世是不是住在里面。 白川集团在城郊建设了一片地产社群,和旗下的其他产业有联动,教育医疗文化娱乐等。打造的是高端社群概念,房价是寻常人难以承担的高,业主因此相较非业主能享受到多领域的福利,比如白川医学中心的医疗资源。 虽然地方偏僻,但各种设施齐全,如非必要,不需要到扬城市内来。因此周知彦也从没有去过。 人人津津乐道的是,壬昌世的一处住宅就建在里面,在高端别墅区,有人戏称为庄园。住在那个别墅区的人,都极其注重个人隐私,因此安保等级格外高,到了神秘的地步。白川集团的这处生活中心时常组织活动,有些大型的,外人也能来参加。唯有那处别墅区的活动,仅有那里的业主有资格参与。其他区域的住户都不行。 壬昌世是不是真的住在那里另说,自从他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之后,他的个人行踪就一直是个谜。周知彦一点都不意外这里有一套属于他的公寓。 好吧,不是完全不意外。周知彦怎么看都觉得这套小公寓到不了能被他“落脚下榻”的地步。这就很像看到世界首富的资产里还有一个路边摊,透出一股匪夷所思的淳朴。 而这套公寓竟然是贺川在住,就更令人疑惑,贺川的身份背景,真的有档案信息系统里记录的那么简单? 贺川从小到大的经历,无论是福利院还是助学金还是现在就职的地方,白川集团绝对是无法忽视的存在。但连他住的地方也属于白川集团?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那这个集团的员工福利未免也太好了吧。 48.步步紧逼 不过根据周知彦的了解,房主虽然不是贺川,确实从交房起就只有贺川来住过。 贺川在白川医学中心做医生,想来薪资水平不低,买个单人住的两居室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结果现在壬昌世出资的房子给他住,这算什么,金屋藏娇? 周知彦想了想,后背一阵恶寒。还不如说贺川是壬昌世的私生子更可信。 而且贺川的“川”,和白川的“川”,莫非是同一个“川”? 感觉私生子论更可信了呢。 周知彦一边撬锁,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这栋住宅楼的安全等级不高,只有电梯里有摄像头,于是他走了楼梯,现在也毫不担心会被拍到他在撬锁的画面。 也无需担心邻居,房子是空着的,登记的房主现在旅居国外,这里仅作为偶尔回国的落脚地。 周知彦没有往深处继续挖掘,但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也是壬昌世的资产,空在这里也是有所企图,他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 贺川的门锁不是很复杂的款式,周知彦没费多大工夫就打开了。整个过程十分顺利,顺利得略显诡异了。 周知彦大剌剌敢在白天撬锁闯别人家,一方面他有很大把握现在是贺川的上班时间,不会呆在家里。另一方面,就算贺川今天临时休假,就想在家里的沙发上躺到地老天荒,周知彦也并不担心。 大不了就是迎头而上嘛。虽然不是周知彦乐见的。 轻微的“咔哒”一声,门开了,周知彦闪身进去,在身后轻轻合上门。贺川的家里静悄悄的,显而易见没有人在。客厅的窗帘半遮半掩,纹风不动。 周知彦环顾四周。贺川家里的装潢,和他想的差不多,走一种只有基础配置的性冷淡风。唯有沙发上搭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略显得格格不入。又有些眼熟。他看了半天,才想起应该是岑少艾的衣服。贺川曾经到河边找她时带的那件。 周知彦想了想,把它拿了起来,准备待会带走。 是,非法潜入别人家里,一般不会这样做。这样做就等于直接告诉对方,你家里有别人来过。但这毕竟不是一般情况。甚至这就是周知彦留给贺川的消息,他相信贺川能够明白。 除此之外,贺川家里肉眼可见的地方,再找不到其他与岑少艾相关的东西。房间不大,周知彦简单转了转,一切就尽收眼底。 卧室里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高高低低几个屏幕。周知彦刚进去时,屏幕都熄着,他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最下面一个很小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图像很单调,只有一些绿色的线条,周知彦多看了两眼,没看出门道,觉得可能是医生的什么设备,便也没再放在心上。 在贺川家里搜寻了一阵子,除去一件衣服,周知彦毫无所获。自然,他不能指望自己的运气有那么好,或者贺川的心有多么大,会把能将自己和某起凶杀案的证据大剌剌直接放在家中。 周知彦将门原样关好,回到了自己的车上。他决定到贺川工作的地方转一转。 毕竟贺川在他工作的地方出现过。 周知彦很少去医院,无论是自己看病还是看望他人。如果他身体哪里不舒服,首先忍耐,实在忍耐不了,就到药店胡乱买些药来吃。他知道这样不好,可是谁在乎呢,从小如此,周知彦早就习惯了。 至于到医院看望其他人……没有其他人。就连……住院的时候,他都一次没有去过。 驶进白川医院的大门,或许是头一遭。 私人医院和公立医院相比,人少了许多,大厅的半透明天花板很高,阳光便柔柔和和落在室内。没有寻常医院会有的消毒水味,反而有暗香浮动。 周知彦甚至觉得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音乐声。 大厅一进门的地方是接待处,旁边有小桌子,摆着咖啡机和各种饮品,还有封闭包装的小点心。地上铺了地毯,墙边很多插着鲜花的花瓶。 老实说,不太像医院。 但周知彦的意见,大概也不重要。 他看着大厅侧面墙上挂的导览图,找到了精神科的对应楼层,打算直接上去。还没走到电梯间,就被保安拦了下来。 保安问他有没有预约,周知彦起初想糊弄过去,就说有。保安接着追问,叫什么名字,麻烦告诉他预约号。 语气很客气,周知彦还是被纠缠得很烦,直接拿出了证件,说你想妨碍警察执行任务吗? 保安是见过世面的,不急不恼,反而微微一笑,把他领到了接待处,说这里有位警官,是来执行任务的。 接待处的年轻女士偏着头打量了周知彦片刻,也露出标准的笑容:“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周知彦:“我来找贺川。” “贺医生啊,”她问了和保安一样的问题,“有预约吗?” 周知彦干脆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似乎只是一个程式化的问题,她对是否得到答案并不在意,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麻烦稍等哦。” 等了五分钟,还不见下文,周知彦略有些不耐烦,手指也不自觉轻点着接待处的台面。 “不好意思,贺医生最近在休假,没有来上班。” “最近?” “是的,上周就开始了。贺医生没有跟您提过吗?” 周知彦觉得有点蹊跷。前几天他跟着贺川一路到他家楼下,贺川从车里出来,还对他说:“请明天上班时间到医院来。” 如果他那时已经在休假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到医院去。明知道他一定找不到人。 “那贺川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她的脸上同步浮现困惑,说系统里显示这是无限期的休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起初以为是系统出了问题,反复检查核对,并没有问题。 “如果情况特别紧急……”她犹豫道,“我应该可以提供他的家庭住址,您需要吗?” 周知彦心想他刚从贺川家来的,还需要你提供吗。以防万一,他还是要来看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是那个地址没错。 “或者方便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吗,等贺医生回来,我转交他。” 贺川要是想找他,自然有贺川的方法,留不留联系方式倒不重要了。 周知彦来这里,已经做好在楼下被拦截的心理准备。虽然和他想象中并非一模一样,却殊途同归,他没那么失望。 口头表示了对接待处年轻女士的感谢,周知彦便直接往外走。刚走出大门没多久,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叫了他好几遍,周知彦才意识到那几声是在喊他。 “警官先生,请问是周警官吗?周……周知彦警官吗?” 除了把证件拿出来在保安面前草草晃了晃,周知彦并没有自我介绍过。她又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那位年轻女士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便签条。 “不好意思,我刚才忘记之前有个同事跟我提过。贺医生说如果一位姓周的警官来找他,就把这个交给他。” 大概放了挺久,还有谜之水渍。周知彦接过来,上面也写着一行地址。看清的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 那行地址不仅仅是眼熟而已。周知彦前不久刚去过,带着岑少艾一起。 那个位于远郊的别墅。 49.针锋相对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周知彦驱车前往的路上,太阳已经开始逐渐沉入惨白的天色中,等他到了地方,已成漆黑一片。 沿途经过别人家的别墅,偶有窗户露出的一点光线,透出有人存在的迹象。越靠近要去的那间,灯光就越稀疏,到最后连两边的路灯都是暗的。 如果是自发坏掉,断不可能坏得如此整齐统一,大概率是有人动了手脚。而至于是谁,周知彦不用猜都清楚。 白天的天空还隐约能见太阳,到了晚上,云层厚重,黑沉沉的,半点见不到星星和月亮。周知彦早在到达别墅大门之前就松开了油门,靠着最后的惯性缓缓滑行到门口,然后无声地行车,注视着黝黯的小楼。 院子的大门开着,不是大敞着,只微微错开,留出容一人通行的宽度,伴随着其后黑洞洞的院子,宛如黑暗中一张大口静默的等待与无声的邀请。 请君入瓮。 这当然不寻常。周知彦这几天并没来过这里,他也很清楚地记得,上次走之前,所有的门都是好好上了锁的。 至于是谁打开的门,想来不言而喻。 只是他不明白,贺川为什么要把他叫到这里来。以及……贺川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光靠站在门前空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答案,周知彦在路边停好车,开门下来,在门口站了几秒钟,迈开脚步,从那道门缝里进去。 黑暗会带来未知,未知即有危险,对黑暗的排斥和对光亮的向往已经写入人类的基因。院子里有庭院灯,铁艺花架上也有挂灯,开关就在门边,轻轻一按,马上就能驱散弥漫在此处的淡淡不详。 周知彦在开关上摁了几下,全无反应。既在他的意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贺川连外面的路灯都要控制,屋子里自然也不会留给他任何光源。 周知彦的手抚上腰间的手枪,心便安定下来。枪总是能带给人安全感。 周知彦还没完全穿过院子,忽然轻微的咔哒一声,头顶忽地亮起来。只有短短一瞬间,周知彦抬头去看时,只来得及捕捉到灯熄灭之前的最后一抹余亮。 已经足够了。足够周知彦看清亮灯的是哪个房间,以及阳台帘子上清晰透出的人影。 很难相信贺川是出于一时失误,不小心把灯打开了。他既然开了灯,又敢站在窗边,显而易见,这是一则讯息。 周知彦此前没有大喊大叫,但也没有刻意消除所有的声音。贺川知道他来了,是理所当然的事。 继邀请他走进院子之后,贺川又用这种方式,邀请他到那个房间去。 到那个房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贺川准备了什么在等着他呢?周知彦在原地停留了两秒,等待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重新适应黑暗,然后脚步一转,悄无声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凭什么贺川说什么,他就非得照着做不可?他要把主导权争取到自己的手里。 周知彦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久,但他仔细看过房屋的整体结构图。如何避开主楼梯,又如何不引起屋内人的注意,周知彦在心中已经选好了路线。 窗台、水管、向外伸出的遮雨篷、嵌在墙体上的凸起……所有这些都能成为周知彦的施力点和落脚点。他像一只灵巧的猎豹,沉默地攀爬,逐渐像自己的猎物靠近。 刚才亮灯的房间是岑少艾在衣柜里发现他十几岁照片的房间,也就是主卧室。想到曾经住在里面的人,周知彦心中又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贺川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很快他就会清楚。 周知彦攀着窗沿,轻轻落在小阳台上,蹲下身子,摸出小腿上的匕首。枪总是能给人带来安全感没错,但是夜深寂静的黑暗中,匕首是更合适的武器。 阳台的门后,帘子拉得很严实,周知彦借着这层掩护,一寸一寸非常缓慢地推动小玻璃门,撑开一个堪堪容他挤过去的宽度。 才刚从帘子边缘出来,周知彦就感到耳边有空气扰动的声音。他反应很快,但身体的肌肉动作比反应更快,侧身一翻躲了过去。尔后沿墙绕了一圈,摸到动静传来的地方,试图趁其不备,从背后予以一击。 贺川身为医生,反应再迅速,终究无法和周知彦相提并论。他想模仿周知彦躲开,奈何周知彦先一步将他扑倒在地,用膝盖牢牢制住他的两条胳膊,拧在背后,小刀横立在他的颈部。 除了身体撞到地毯的闷声,这一切都发生在无声之中。 贺川一声轻轻的叹息,打断室内的静默。 “周警官真是粗暴啊。” 声音中听不出一丝狼狈,腔调依然闲适,仿佛是坐在温暖花房,一边喝茶一边与人闲聊,而不是如此时此刻,正被人按在地上。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周知彦手上继续施力,将刀面压向贺川的皮肤。 “周警官要小心啊,你现在正压在我的颈动脉上,要是稍有不慎,不小心割破了,那我的血可是要喷到满屋子都是了。你打扫起来,应该不太容易吧。到时候周警官身上也会一身血,不太好收拾吧?还有我的尸体,要怎么处理才好呢?” 不等周知彦回答,贺川继续慢慢悠悠道:“噢,我想到了。这里地方偏僻,邻居又离得远,院子里有那么大的地方,埋一个人进去,应该很方便吧? “就是不知道……里面已经有一个了,再多一个我,合适不合适。” 周知彦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什么意思?” 50.两年之前 院子里埋了一具尸体,周知彦知道这件事。甚至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因为是他亲手埋进去的。 要追溯到两年之前。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因此看到嗡嗡震动的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那个女人,周知彦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唯有他对她来说有用处的时候,她才会想起他这个人来。她唯恐避之不及、不愿回首的过去。 那时是深夜,或者说凌晨,天将明未明之时。周知彦前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睡下并没有多久,就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他并不想接。暗淡的室内,手机屏幕的小小亮光照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周知彦盯着那片半明半暗,没有动作,直到通话自动挂断,屏幕熄灭,房间里恢复一片漆黑。 周知彦没有重新进入睡眠,但也没有起床,他收回视线,继续盯着宛如虚空的天花板。 十几秒之后,手机重新响起。 再一次被自动挂断。再一次响起。 如此锲而不舍地重复了七八次,周知彦终于举双手投降,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入耳先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和哭泣,语不成声。又因为恐惧累积到一定程度,有时会变成愤怒,于是又夹杂着对他一直没有接电话的怨怼。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周知彦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能听出来是时雨出事了。 无论是时雨还是她,周知彦总觉得他们之间天生隔着一道鸿沟——或许这也是对彼此都最适合的生活方式,两不相干,形如陌路。 但血缘关系摆在那里,周知彦心中总有恻隐,对她无法真的做到不睬不理。 “我现在过去。”他低声道,然后不再管对面作何反应,径自挂断了电话。 无车无人,周知彦把油门踩到底,开得飞快。 现在想来,那时的环境与今天类似,都是一样昏沉的天空,甚至那时还处于日出之前的最黑暗时刻。周知彦开进别墅区,万籁俱寂。可以想象得到,每个黑洞洞的窗口后面都有安稳沉睡的人,反而这股寂静是安宁的。 周知彦那时尚未清楚她所说的“时雨出事”指的是什么,没怎么放在心上。对待时雨,她总是容易大惊小怪,容易小题大作。常常瞻前顾后,生怕哪里没有考虑周到。 但她又只负责焦虑与精神紧张的部分,具体的操作与执行,她总要扔给周知彦。 “时雨的事就是你的事,你要承担起你的责任……”“你和时雨,你们以后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 实话说,周知彦很早就厌倦了。但每次她打电话来,周知彦最后总是会赶过去。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还没开到别墅的大门,有一个披头散发穿着长睡袍的女人就冲进他的车灯范围内,周知彦吓了一跳,紧急踩下刹车,才避免直接撞上她。看清长相之后,本想吐出的指责默默收了回去。 她是一个惯常生活精致的人,讲究优雅,讲究有格调,少见如此失态的时候。可见是遇见了大事。 甚至下车搀扶起她,一同走进院子的时候,周知彦内心还有几分讥讽和轻佻。下一秒看见院子里的景象,他愣了,但随之而来升起的,是深感荒诞的可笑。 时雨死了。 尸体就在院子里。 或者说,那是人的尸体吗?抑或某种艺术品。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庭院灯只开了小小的一盏,亮度很低,映得一切都影影绰绰。头顶纯黑一片,脚下也纯黑一片,在光线无从逃离的纯黑幕布正中,唯有一处若隐若现,被庭院灯笼上一层似是而非的薄雾。 周知彦注视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那是个人。一个死人。 院子里有一个小水池,不大,曾经她试图在里面养花,没有成功,后来就荒废了。一次一次的下雨,水没有及时排出去,就成了一处平平无奇的小水池。 此时地上的人脸朝下,连同与头紧密相连的肩颈部,正漂浮在水面上里。 周知彦一开始没看出来是人,因为身体已经不是平素看惯的形态,而是一片。由上而下,沿脊柱切开,肋骨全被打断,像翅膀一样向外伸展。 在夜色中闪着一层妖冶的莹白色,诡异,但美丽,所以像是艺术品。 然后他后知后觉:噢,这是时雨。 她说时雨白天一大早出了门,晚上到她睡觉之前,都还没有回来。但时雨最近一向如此,她便没放在心上。反正总会回来的。 夜里她做了个噩梦,从梦中惊醒仍有阵阵心悸,连连冷汗,然后无端觉得心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然后她听到——或者感觉到?——院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起初以为是时雨回来了。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听到门响,也没再有任何动静,她有几分担心,始终不能心安,便起身下床来到院子里一探究竟。 迎接她的,就是如此惊骇的景象。 那个当下她唯一能做的,除了控制肌肉不让自己尖叫出声之外,就是给周知彦打去了那近十通的电话。 “为什么不报警呢?” 周知彦承认,他问出这个问题,这个他分明知道答案的问题,是怀着恶意的。 她当然无法报警。 而她无法报警的原因,和她要他去读警校、当警察的原因,甚至是同一个。周知彦知道她的最后一任丈夫从事着非法活动,相信她自己也清楚——如果她说她不知情,只是因为她不想知情。 她的假装,随着那任丈夫的死亡,变成信以为真。却又不是真的信以为真。她一方面认定她从丈夫那里继承来的巨额财产,均干干净净来源合法,另一方面却极忌讳引人注意,更不要说报警了。 所以时雨,连她口口声声说爱着的时雨,即便惨遭如此不幸,也依然无法与之抗衡。 “那…… 你想让我怎么做?” 她说不要大张旗鼓,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要不就把尸体埋在这里吧,埋在院子里。现在天黑,邻居都睡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一个大活人消失了,别人问起怎么办?” “那……那就说出国了。”她从来不是简单的傻女人,方才的惶惶神色,此刻终于不见,“对,就说出国了。以后打算留在那边发展,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 周知彦说埋在院子里真的好吗,要不让他带走处理,被她一口回绝。 “就埋在这里,就埋在院子里。这样我总能知道人在哪里。” 体力活都落在年轻体壮的周知彦身上。他半是嘲弄半是讥讽问道:“所以就这样草草埋在这里了事吗?你并不关心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做出这样的事,对吧。” 说实话,周知彦并不关心。她的那任丈夫有那么多非法勾当,在某处和人结了仇,于是冤有头债有主,父债子偿,多么天经地义。 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才终于恍然大悟似的,说怎么可能不关心,毕竟是我自己的孩子。尔后又面露戚戚然,说可是我年纪大了,这件事交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查出凶手是谁。你去查好不好? 周知彦始终不为所动。 仿佛此前一直提着一口气强撑着,她说得越多,声音越小,到最后几近完全发不出音,只从喉咙里发出嘶鸣。周知彦终于分出神,屈尊看了她一眼。 此时的她,浑身疲态,满脸倦容。平时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的她,此刻竟比实际年龄五十岁还要再老上十几岁。 周知彦的嘴唇轻微动了动,仍没有出声。 “看在,看在我也是你母亲的份上,你一定要找到凶手。算我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 51.你死我活 周知彦说:“你什么意思?” 脸色虽然难看,声音依然维持四平八稳。 贺川仿佛看穿他若无其事的假象,轻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玩这种游戏吗。周警官这么有兴致?那你可以猜猜看,猜我是什么意思。” 周知彦没接话,手上兀自更加用力。 贺川说既然你不说话,我们俩一直僵持着也挺没意思。闲着也是闲着,不然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周知彦握住刀柄的手感觉到了轻微震动。 “周警官一身正气,可能不太了解。” 周知彦觉得贺川说出“一身正气”四个字时,语调奇异,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在嘲讽。 “精神疾病很容易被浪漫化,但精神病人,一点都不浪漫。我在医院,会遇见很多不讨喜的人。不吃药、不配合治疗的病人,以及那些纵容他们不吃药不治疗的家属,形形色色。 “但有个小朋友,很可爱。” 贺川笑了一声,听起来更像是极具讥讽意味的嗤笑。 “好像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骑士,无坚不摧,随时可以冲锋陷阵。很天真,很异想天开。所以很可爱,对吧?” 周知彦默不作声,不确定这是不是贺川想让他放松警惕的手段。 “活着,不见得是件好事,我是说太天真的小朋友。可爱,但也可怜,所以可厌可恶。生前这么可爱的小朋友,死掉的样子也很美丽。总是很美丽的。周警官见过吗? “噢我忘记了,你见过的,你应该见过的。我只是……有些讶异,所以总觉得不真实。” 贺川不能顺畅地呼吸,说话也断断续续。他又笑——他今天晚上常常笑,像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也或许是看到了可笑的事情。 让周知彦形容,他会觉得贺川的脑子好像也有点不太对劲。 “是偶然?是巧合?还是天注定?我早该想到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应该要想到的,但……但谁能想到呢?竟然有这样的事……” 贺川甚至发出和他外形十分不符的吃吃笑声。笑得太狠,又呼吸不畅,竟然把自己呛到了,在刀刃下剧烈地咳嗽,锋利的刀尖几次戳到他颈部的皮肤。周知彦还在等“故事”的后续,暂时不能真的把他一刀捅死,将匕首稍稍抬高了些许。 “岑少艾。” 贺川笑的时间太久,周知彦可以明显感觉到,被他紧紧压住的肌肉逐渐变得松弛无力。而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人会疲惫。周知彦便换了个姿势,换成腿压在他的背上。 乍听到这个名字,周知彦心中一惊。贺川刚才说了一堆偶然巧合天注定这类故弄玄虚的词语,周知彦想或许有些事真的无法从中择一断定。 如果还是几天前,他人在这里同贺川僵持,岑少艾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家。贺川不一定会做什么,也不一定不会做什么,但总有风险。可前几天阴差阳错,岑少艾被送去姚亦华那里。诚然,精神卫生中心并非坚固堡垒,不能百分百保证不会有人闯入。可那里至少人多,至少有安保人员,肯定会比独自呆着更安全。 或许真是天注定,是命运的安排。 贺川继续道:“岑少艾找上你,你觉得她为什么会找上你呢?我起初也困惑,后来就不困惑了。不如说,太自然而然不过的事。我只觉得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知彦实在无法忍受贺川的漫无边际和缺乏重点,终于出声打断。 “没什么。”贺川竟然说,“这件事要自己发现才有趣,我直接把谜底告诉你,多扫兴啊。” 他像是忽而转变了话题:“你叫他什么来着,那个孩子?” 周知彦:……? “院子里的孩子,是叫时雨吗?” 摸不准他的意图,周知彦没有吭声。 “你知道他最可爱的地方在哪里吗?”贺川的笑声堆在胸腔中回荡,听起来闷闷的,“他当时没有哭,没有求饶,没有大吵大闹。但他问我为什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其实没有为什么,我做事,只因为是应该做的事罢了。他不相信,他说他猜到了,但我知道他猜的一定不对,因为最后他说,如果我一定要杀一个人,幸好是他,而不是……”贺川顿了顿,“是不是很蠢,很自以为是?” “所以……” “所以我就把他杀掉咯。”贺川的语气很轻快,“既然对他来说是幸好。” 周知彦早有预感,贺川出现在静河公园、且行迹诡异,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也早就怀疑过,贺川和那两起凶杀案是否有联系。 时雨的案子和公园的案子,手法相同,得一凶手就可得另一个。可贺川就这样直接承认了?在明面上看没有一丝嫌疑的时候,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向他的时候,如此突如其来,如此简单大方,反倒令人无法轻而易举接受,心中的疑惑愈增。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周知彦说,“不担心我直接把你抓回警局吗?” 贺川仿佛在笑他的自不量力,悠悠道:“周警官知道现代社会的完美犯罪是什么样子的吗?”也不等周知彦的反应,自顾自道,“告诉你又何妨,疑罪从无,定罪靠的是证据,你拿的出来吗?而且你把我打得这么惨,像不像屈打成招?” 周知彦的腿下意识松了松,尔后回过神,又重重压回去。 “我本来也不想说的。这种事自己讲出来,很像自我夸耀对吧?我只是一开始觉得奇怪,就做了些调查,竟然真的发现一些有趣的事。但我无从断定真假,直到我看到那张照片。” 贺川指的是被周知彦随手扔进抽屉深处的照片,岑少艾曾经也看过的那张,有他,也有时雨。 “原来是你弟弟,竟然是你的弟弟。”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周知彦钳制下一直安分的贺川忽然有了动作。他的力气也不小,周知彦只是稍放松警惕,差点被他挣脱。 贺川并非要挣脱他的重压,他的目标,似乎指向周知彦的腰间。准确来说,是藏在周知彦腰间的手枪。 觉察到他意图的刹那,周知彦已经做出反应。下一刻他就心道不好,这或许是一种调虎离山。注意力全部放在腰间及上半身的后果就是疏忽了手上的力气。贺川的身体扭动,仅仅移动了几公分,就再一次被周知彦按住。 但这短短的几公分已经够了,贺川已经避开锋利的刃,偏过头,反手一拧,将周知彦的手拧成常人无法完成的角度。然后趁着他因疼痛而自发脱力的一瞬间,夺去了周知彦手上的匕首。 在用刀上,身为警察的周知彦不如身为医生的贺川。于是匕首脱手的同时,周知彦没有第一时间争夺匕首,而是收回到腰间,想要掏出手枪。 尽管黑暗中的视野受限,贺川的动作也很快。匕首在他指间轻轻转了个圈,然后又快又狠又准,毫不留情面地,直直扎进了周知彦的小腿。 52.石破天惊 起初周知彦没有感到疼痛。 刀子的锋利度其实不太高,在贺川手上,却能犹入无人之境一般来去自如,完全避开了骨头,径自没入周知彦的小腿。 匕首反射出微弱的光线,周知彦愣愣地看了两秒,才有一股疼痛从伤口处涌上来。 疼痛加剧的速度很快,在刀子狠狠扎穿了皮肤和肌肉之后,没过多久就由小腿向外扩散,于是强烈的刺痛感蔓延到整个身体,周知彦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 周知彦的手握上手枪——哪怕看不清周围的现状——他已经在考虑用枪了。 但他的迟疑,并非出于警察的责任感和道德感,而是出于谨慎的心态。房间很黑,家具也不少,随意开枪有风险,不仅无法击中贺川,造成的飞弹或其他碎片还有误伤他自己的可能。 迟疑的一瞬间内,刀子先被贺川深深地按进去,旋即没有过多停留,又被他抽了出来。并非直来直往,贺川的手状似无意地转了转刀柄,搅和着里面的肌肉与附在外面的皮肤。 随刀面一同离开的,还有黏稠和潮湿的液体。 周知彦不用看,心里也清楚那是什么。 血液先是温热,然后在冷风中变得冰凉,在皮肤上变成奇异的触感。一股一股,甚至还能感觉到它们滴落在地毯上,飞速又悄然地渗透进纤维之中。 趁此机会,贺川突然发力,又一次试图将周知彦掀翻在地,周知彦试图稳住身体,奈何流出的血液源源不断,直起身的片刻,猝不及防的眩晕袭来,他竟然没能在第一时刻站稳。 贺川逐渐脱离他的钳制,却没急着离开。匕首犹拿在手里,寒光一闪,刀尖又向着周知彦而来。 周知彦不可能让他得逞两次,此刻也顾不上正在流血的小腿,两个人的上半身扭打在一起,还要留神夹在他们之间的刀刃。 在打斗上,贺川不是周知彦的对手,很快落了下风。周知彦将他的胳膊扭成异常的角度,夺走匕首。贺川见势不妙,抬脚踢上周知彦的小腿。 意图很明确,正朝着伤口的位置。 脚跟踩上去,恶狠狠地也重重地打圈研磨着。 于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由小腿升起,很快剥夺他四肢和身体各部的力气,原本拿在手里的小刀也掉落在地上。 声音很明显,他们都听到了,贺川反应很快想要捡,周知彦反应更快,一脚将它踢开,匕首便滑向墙边,马上融入黑暗。 下一秒,周知彦的重点保护对象变成腰间的枪支。但贺川显然已经意识到,在身体搏斗方面他比不上周知彦,哪怕周知彦受伤了,想要从他手中抢走枪,不是不可行,但或许会更得不偿失。 短短的转瞬之间,贺川的脑中已经权衡完毕,当机立断,向后退了几步,拉开和周知彦的距离。 周知彦总算可以喘一口气,察觉到自己后背额头上已经算是汗,心脏也跳得异乎寻常的快。一半是肾上腺素作祟,一半当然是因为疼。 周知彦当然能感觉到疼痛,但他对疼痛的耐受,较一般人偏高,这种感觉也更熟悉。 疼痛感在过于尖锐持续时间过久以后,反而会变得钝和闷,或许最终就变成了麻木。 打架斗殴的时候,不敌对手,实力差距当然是一种解释,但很多时候却是主要出于对受伤乃至死亡的恐惧。 于是束手束脚,先一步阻绊了自己。 这种时候,倘若受了伤,反倒成了一件好事。疼痛不过如此,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俗话说,不怕死的人最可怕。 贺川有自知之明,深知他的实力本来就不如周知彦。能成功伤到周知彦,有部分运气的程度。但或许这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全然是一件好事。 周知彦此刻宛如一只受了伤的猛兽,誓要同他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贺川没有这个斗志,也没有这个兴致。于是此地不宜再久留,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周知彦尚未知道,他们不必非得把故事终结在这里。 一呼一吸的思索之间,贺川的身体并没闲着,已经退到门边。他拉开门,闪进走廊。 痛感逐渐变成世界的底色之后,周知彦感觉流失的力气好像又渐渐积攒了一些。他没急着跟在贺川身后追出去,而是先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料,牢牢地系在伤口上。失去的血液已经无法追回,至少不要让它继续流失。 包扎完毕后,周知彦来到走廊。此时走廊已经看不见贺川的身影,他没有慌张,而是屏住呼吸,静静地伫立在走廊里。贺川当然没有大张旗鼓,但他的动静和气息仍回荡在空旷的别墅里。 周知彦听了几秒,判断出他的位置和行进的方向,而后离开走廊,重新进入房间。 准确来说,是进入房间的阳台。 也很好想象。 他们两个现在谁都没办法毫无悬念将对方压制,继续耗下去并没有好处。反而等到天亮之后,如果有邻居或者路过的人报了警,贺川就成了有危险的那个。 那么此刻最明智的选择,自然是离开。 无论贺川在别墅里如何穿行,他总要走出去,回到他的车上。 周知彦沿原路返回到院子里,潜伏在黑暗中,目光如炬。贺川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刹那,毫不留情地扣下了板机。 巨大的声音划破夜空,石破天惊,宛如开启某个恢弘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这声枪响确实是一个开端。标志着周知彦和贺川的对决正在极速走向今晚的终结。 已经有隐隐约约的狗叫声响起,远远可以望见有些窗户的灯光正在亮起来。 枪声在扬城市民生活中并不常见,窗户后的人尚在琢磨,所以他们还有一些时间。 但不太多。 枪声过后,贺川的身影摇晃两下,然后向旁边倒了过去。 53.血缘关系 似乎太过轻而易举,周知彦自己都恍惚。 他维持着举枪的动作,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以防贺川在耍什么花招。 贺川歪倒在地上,呈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并非一动不动,他还活着,只是从气息听来,几近濒死。 周知彦的手枪仍擎在胸前,一点一点,缓步靠近。是再补一枪让他彻底死掉,还是有留下姓名的可能,端看贺川之后的表现了。 这是周知彦的想法。 “周警官,好枪法啊。”贺川感受到周知彦的靠近,眼睛半闭半睁。他的衣服下摆被一大片红色侵染,从位置来看,周知彦应该击中了他的腹部。 伤势看起来挺严重,周知彦也有些不可思议。光线微弱,视野受限,他并没有准确地瞄准哪里,单凭手感开了枪。效果竟然这么好吗? 有点恍然,也有点奇异。 周知彦走近看到贺川那张依旧似笑非笑的脸,听他半阴不阳的话,只觉得一时间血液上头,没办法再冷静下来思索太多。 “贺医生真是好心态啊,被枪指着,马上就要流血而亡,还能这么悠闲。” 贺川轻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另一边,像是忽然想起来,随口那么一道:“就是那里吧。” 他指的地方是玫瑰花架下。 “周警官才是好心态吧。看见弟弟惨死的尸体,还能不吭不声地静静埋掉。”贺川话音一转,“还是说,这是终年的夙愿一朝得偿,你心里其实是高兴的?这么一说,周警官应该感谢我才对吧。感谢我没有弄脏你的手,帮你除掉了……你讨厌,或者说憎恶,的弟弟?” 周知彦没有回答,唯一的反应是走到贺川身旁蹲下来,用枪抵上他的胸口。 贺川脸上看不见半分惧色,仍然若无其事:“起初我在想,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姓穆,叫穆时雨,你却姓周。不得不说,周警官的做事风格干净利落,我查了很多档案,没有一个能看出来你们之间有联系,好像只是扬城市里毫不相干的两个陌生人。 “但有时候,人总得相信直觉。”说到这里,贺川笑了一下,“在这一点上,周警官应该会跟我有同感吧。” 他继续说:“你做得太干净了,反而让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后来我辗转找过很多以前的资料,其实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但你应该也清楚,确有某些无论如何都无法抹除的东西。比如人和人的关系……血缘关系。 “周玫给了你周的姓氏,或许是她的失策。如果真的想要掩盖你和她的关系,或许打从一开始,周玫就应该彻底决断一切联系才对。”贺川观察着周知彦的表情,“但她又舍不得,对吗?你是她一段创伤过去的产物,是她不愿回首的痛苦。但你的的确确是她生下来的孩子,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斯人已逝,我不好再说她的心软是好是坏。”贺川嘴上说斯人已逝,语气却轻轻飘飘,不知道是真的因为失血而无力,还是毫不在意的戏谑,“是好事吧,至少对我来说是好事。如果没有她,我也不可能搞清楚你和穆时雨的关系。 “但要是站在你的角度,仔细想想,应该很痛苦吧。”同样地,贺川嘴上说着痛苦,用的却是看热闹不嫌多的表情,“试想一个小孩,从还没记事开始,就无父无母,无人关心。他不知道他和别人有差别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当他稍大一些,懂了些人情道理,才发现他和别人不一样。有人能毫不费力,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或者是不想得到的。可是不想得到,是因为真的不想得到吗?还是没有想过,原来这竟是能得到的东西。会不甘心吗?会有一瞬间或者很多个瞬间想过,要是你能去死该多好吗?” “贺医生,”周知彦面不改色,平静地打断他,“是在讲你自己的故事?” 贺川像是突然被提醒,周知彦好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他贺川才是在场两个人中真“无父无母”的那个,冷不丁被噎了一下,尔后笑了笑,继续道:“我和你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你比较可怜。” 明明躺在地上的人是贺川,俯视的人是周知彦,贺川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目光中透出几分怜悯。 “贺医生还是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毕竟马上要死的人,可不是我。” 周知彦说着,手指已经放在了板机上。大有一副话音落时,即为你命终时的气势。 “可惜,”贺川说,“也不是我。” 他看向大门外的方向,哪怕只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刚才的枪声,动静不小,应该马上就会有人来了吧。”贺川收回目光,又笑笑,对周知彦说:“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可能要先麻烦周警官……” 周知彦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什么。 下一秒,他感觉脚踝处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进去。正是刚才受伤的那条腿。周知彦强撑着带它爬上爬下,本来以为已经麻木了。他低头看去,贺然竟是一根长长的针头。 贺川加深笑容,眼中也意味深长:“周警官最大的失误,或许是对自己的枪法过于自信了。” 冰凉的液体被缓缓推进身体,竟然清晰可感。很快,一阵猝不及防的头晕目眩过后,四肢仿佛也在逐渐脱离大脑的控制。周知彦看着面前自己的手,感觉上却是在看旁的毫不相关的东西。愈想掌控,愈加无力,手指渐渐离开板机,枪歪斜在手中,然后沿着手掌边缘掉落在地上。 周知彦只能看着,却无能为力。 到了最后,栽倒在地上的变成了周知彦。 位置颠倒,他眼睁睁看着贺川爬起来,撩开衣服看了眼里面的伤口,眯起眼睛笑道:“不过看不清的情况下还能击中我,周警官的枪法,确实有自信的资本。” 子弹只是擦过他的腰侧,只是流出的血比较有迷惑性。 知道他果然是装的之后,周知彦那悬于心头的微妙感,反而奇异地落定了。与此同时,巨大的困意袭来,大脑中的每一寸都在催促他闭上眼睛。 既然贺川选择了这个方法,说明他是不会杀他的,至少不是在这里。 最后的清醒里,周知彦挣扎着问:“你要去哪里?” 贺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放心,我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不去找岑少艾。用不着。” 54.一波未平 周知彦与外界的联系并没有彻底断绝。换言之,他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就像睡了一场质量不好的觉,半梦半醒中,意识起起伏伏。他并没有听见贺川离去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如同耳边炸起不悦耳的闹钟声,人却仿佛被魇住一般,无法动弹。声音渐渐浮起,有些刺耳。 周知彦是过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这种感觉叫刺耳的。 再来是光线,忽明忽暗。 周知彦甚至纳闷,为什么视线范围内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片刻后才想起来,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再之后,似乎有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还有人在摆弄他的四肢。 眼前的景象,忽地变成一道耀眼的闪光,周知彦的脑袋凝滞不灵光,想法的来和去都笨拙且迟缓。直到状似漫天大雾的白色逐渐退去,世界成为有意义的——即他熟悉的——模样,周知彦终于明白,来的应该是医护和警方。 躺在担架上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周知彦已经醒了。 或许说醒不太合适,他并没有完全清醒。就像从深层熟睡中忽然被叫醒的人,呆愣愣地看天看云,身在此处,一半的心智神思也在此处,另外的一半,却飘飘浩浩,凌空遗世,不知所踪。 周知彦仰面躺在担架床上,等待散落的心神一点一点终于归位,才总算得以审视周围的环境。 他身边围着好几个人,他们身后的设备滴滴作响。从他们的身影空隙处,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乍看之下,有些陌生。 不能怪他,实在是如此的灯火通明和人影幢幢,已经许久不曾在这里见到。 依然是别墅的院子,除去救护车带来的医疗工作者,还有不少其他人。有个人站在救护车的后端,似乎激动地同人说些什么,间或回复手中对讲机里嘈杂扭曲的声音。 他身上衣服的颜色和制式都眼熟得很。周知彦也是反应了一阵,才后知后觉是警方的人。 “你醒了吗?感觉如何?”终于有人注意到他。 周知彦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之后,首先问的是现在是什么时间。旁边的人虽然莫名,还是把时间告诉了他。 观感上恍如隔世,宛如飘飘荡荡在无尽的虚空中度过生生世世,周知彦大致盘算了一下,他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久。此时距离他和贺川的对峙,尚不到一个小时。 而从枪声过后开始计算,不过区区二三十分钟。他真正意识不清的时间,则是更少。 那么于此时此刻,一个重要的问题是。 “只有……我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被问到的人忽然警惕起来,既是冲他,也是冲着救护车外面,道:“好像有别人受伤?是不是在房子里面?” 外面又响起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 周知彦想解释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再想张嘴,却实在发声困难,他能挤出一个句子已经到极限,大约也没有人有耐心听他慢吞吞的长篇大论。 神奇之处在于,周知彦对外界的一切感官,都处于一种很钝很不灵敏的状态,刹时之间,偏偏一股不好的预感降临在心头。 下一秒,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声报告,说这里这里,这里有东西。 再具体的周知彦听不清也看不清,但他无端就是笃定,他知道那些人在说的是什么。 神智彻底的恢复与清醒,已经是到医院之后的事。 去医院的路上,医护人员已经采集完血样。后来见他苏醒,有医生进来告诉他,实验室已经分析出结果。检验的结果表示,贺川给他注射的确实是某种抑制和影响神经系统的活动,只是剂量很小,效果也有限。 周知彦想这也挺合理,虽然看得不太真切, 贺川扎在他身上的,确实是很小的针管,想来容量不会太大。 医生又说,如果是普通的情况,面对的是普通的人——这里指的是身体处于健康正常的状态——这样的剂量不至于能够致人昏迷。 当然会有体质的影响,不过周知彦的昏迷,是药物基础上又失血很多的缘故。 医生说从警方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消息称,他们已经里里外外将别墅搜查过一遍,活着的人仅找到一个周知彦。 既然强调“活着”…… 隔天的晚些时候,周知彦在病房里见到了算是他预料之内的人。 利萌和另外一个警官出现在他面前。 一方面,“你受伤住院了,我们当然得代表警局的同事们来看看你。”病房内没有花瓶,利萌只好把手上的鲜花摆在床头的柜子上。 另一方面…… 无论是利萌还是另一个人,都是河边连环凶杀案专案组的成员。 探视他只是一个由头,他们当然有更重要的目的。 “埋在院子里那具尸体,男性,年龄大约在十八九岁上下。” “鉴识科的同事说大概是两年前被埋在院子里的。” “你对这个人的身份,有头绪吗?你有名字或者任何信息可以提供给我们吗?” “他为什么会被埋在那里,又是谁做的?” “其中涉及的原因和人,和你昨天晚上出现在那里,有关系吗?” “和你腿上的伤,有关系吗?” “我们检测到了不止一处血迹。别墅房间里的血迹,已经证实是你的。院子里地上的,应该属于另一个人,这个人和你的伤、院子里埋的尸体,有关系吗?” “你出现在那里的理由,和尸体、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尸体的形态以及死亡的方式,均与静河公园凶杀案类似。时隔两年的三名受害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为什么凶手在沉寂了两年再次作案呢?” …………………… 一连串的问题不止不休,周知彦双手下压,示意他们先暂停。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些复杂,”他当然不会把真相全部讲出来,“简单来说有点像是意外,或者说巧合。我手头目前比较重要的一件事里,涉及到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正是在追查他的过程中,我在他的引导下来到这里。我们确实发生过一些整治,我腿上的伤是他造成的,院子里的血液也是我造成的。” “关于这个人,你有什么信息可以提供给我们吗?” “不好意思,没有。” “姓名呢?” 周知彦看着利萌,缓缓道:“……我不知道。” 他不能在利萌面前说出贺川的名字。 利萌知道贺川,也知道岑少艾。在她面前吐出这两个字,岂不就是助她将最近种种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编织出一张彼此纠缠牵连的网。 利萌正低头在手上的本子里记下他说的要点,没有抬头,因此也并没有察觉出异样。 “也就是说院子里的遗骸和你们没有关系?” “我不会这样说,”周知彦说,“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在他的引导下来到这里。至于他是否知道院子里存在这样的东西,我就不得而知了。” 两位警官走的时候,脸上的疑惑比他们来的时候还浓。 太多的问题亟需解答,周知彦头还有些昏沉,仅能勉力应付。幸好有护士进来通知,探视时间马上就要结束,请尽快离开。 周知彦是警察,是重要的证人,但无论如何,他此时都只是一个受伤的病患。绕是利萌还有再多话想说,也只能先放一放,明天再说。 周知彦松了一口气,心想他还有一晚上时间把起因和经过稍加美化,变成对他有利的模样。 旋即又叹气。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并不需要他苦恼太久,晚上最后一遍查房结束,周知彦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传来姚亦华惊慌的声音: “岑少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