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岫青无数(古言1v1)》 写在文前的一些设定 1基本上没什么历史和现实依据,都是自己瞎编的。 2武侠、仙侠题材,人物靠灵力输出,分四层修行、五种属系、八种元素(烂大街设定,不看也没关系,不影响剧情) 四层修行:人境(七层)→天境(五层)→玄境(四层)→极玄境(三层)→无何有处境(没有具体层级,只是一种传说) 人境修行者到处都是,达到天境属于高手,达到玄境属于绝顶高手,极玄境为稀世高手,突破极玄境达到宗师级别 五行相生:金→水→木→火→土→金 五行相克:金→木→土→水→火→金 金系:防御,耐力 水系:攻击,偏灵巧 火系:攻击,偏暴烈 木系:治愈 土系:躲避,敏捷 八种元素:乾(天);坤(地);坎(水);离(火);震(雷);巽(风);艮(山);兑(泽) 3主要族派、地域与象征物 皇族:燕氏,金墉城,火系,象征物为云纹与龙 三世家: 符氏:河北邯郸,灵力属系金系,象征物为辛夷花与玄鸟 宣氏:中原信阳,灵力属系火系,象征物为芙蓉与麋鹿 姜氏:蜀中临邛,灵力属系土系,象征物为兰草与麒麟 四大门派: 天山云氏: 灵力属系金系、木系;擅长青春永驻;象征物为芝草与白鹤 玉门苏氏: 灵力属系火系、土系,擅长奇门遁甲;象征物为甘露与灰狼 云渡慕氏: 灵力属系木系、水系,擅长医术;象征物为水仙花与白泽 南海虞氏: 灵力属系金系、水系,擅长兵器制造与用毒;象征物为桐叶与朱雀 萍水相逢,大恩难报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闲情赋》 武朝三百年春四月,金墉城。 一个晴朗的中午,宣氏少公子宣辛正带他的表妹冷朝夕在天街上四处转悠。 宣辛刚下朝,身上还着戎装,他身高八尺,眉目浓重,指挥起随从来虎虎生风,在人群中颇为瞩目。 比他更瞩目的是身边的朝夕。她穿烟縠色白芙蓉纹的罗裙,双袖缚红绡,头发梳成干脆利落的麻花辫,一直偏垂到腰际,瑰姿逸貌,旷世出群,不施脂粉也难掩绝色。 每走一步,她都能在人群里引起不小轰动。慑于宣辛身边卫兵才没人敢靠近。 两个来逛街的人倒成了街上最热闹的风景。 “两年没来京城,对这里都忘得差不多了吧。”宣辛笑问道。 “是陌生很多。”朝夕抬头打量远处的亭台和近处的商铺。 “那还急着明日就走?我府里吃穿又少不了你的。” “二哥哥有军务要忙,我哪敢打扰。再说,离家半年,我该回去拜见舅舅,等你年中回家,我们再叙旧。” “那我派府兵护送你回信阳。” “也不必,”朝夕推辞道:“行走江湖还带着随从侍卫,说出去叫人好不笑话,我自己能走,半年来,一个人不是好好的。” “那也不行!你是我妹妹,一个女孩子,没有人随身保护,我放心不下。” 两个人争执这个话题没有结果,索性先放下,到松鹤楼吃了顿午饭。 已是下午,宣辛还有公干,没有闲暇陪朝夕接着逛,就留下侍从自己先回府去。 朝夕独来独往惯了,不喜人跟着,走过一段路,便遣走了身边的护卫。她长舒一口气,沿记忆的路线一路往东走,出建春门,不觉天色已经暗下来。 想起宣辛叫她早点回去的叮嘱,朝夕动身欲往回走,忽听见前方密林里有不寻常的动静。她提高警惕,移步凑近,隐约听见呼救和抽泣的女声。再定睛看,深林里,一棵古树上,一个灰衣男子把一个女子掳上来,正按着她的脖子吸血。 这身形手法,非天下臭名昭着的淫贼“烈手”莫属。 朝夕看不过眼,解下袖间的鲛绡来,运力飞出去,两道长绡,一道缠住烈手,一道缠住那女子,双双拉扯起来。 “烈手”脱力坠在地上。那女子被朝夕扶了一把,解开束缚,飞跑开逃命去了。 “烈手”低骂了一声,借着夜色,看清眼前的人倒也不恼了。 “哟,还有送上门的。放跑了我到嘴的清粥小菜,倒送来一道驼蹄羹。” 朝夕抬眼打量眼前人,身量不比她高,形容猥琐,双眼灼灼放着毒光。她不能感知对方功力如何,救了人,下意识觉得逃走为上。但是烈手已经追上来,看架势不死不休,朝夕不得已和他在林中缠斗起来。 烈手使流星锤,朝夕用双绡,十几个回合下来,烈手已见败势,他卖个破绽,挥锤凑近。朝夕飞绡拦住,后觉出身体不对劲,一个不稳跌在地上。 “好功夫,可惜还嫩点。中了我看家宝贝‘得意散’,今夜有你受的。乖乖,能跟你做一回夫妻,叫我即刻做鬼也值了。”烈手一步步凑近她,笑容得意而淫荡。 “淫贼!”朝夕怒喝道。但是难抵药力,双眼已经开始迷离起来。 烈手不顾她挣扎把人扛起来,一径飞身跑出去,朝夕头脑昏沉,不记得跑了多久,也辨不清方位,一直跑到荒郊才被放下来。 这里荒无人烟,烈手作势抚上她的脸,开始细致欣赏她的美貌。 美成这样,的确是稀世的珍宝。肤如凝荔,眉如翠羽,唇珠一点鲜红,瞳仁黑亮且清,延颈秀项,纤腰束素,呼吸之间微微吐露兰麝之气,简直不像凡人,更像误落人间的仙子。 尤其那双眼睛,因为迷离愤怒而圆睁,宛如受惊的雏鹿,灵澈,纯净而致命迷人。 周遭围绕的气息浊重腥膻,凑过来的手冰凉滑腻,被碰一下,朝夕觉得像刀剐下来。她咬紧牙齿,趁烈手下一步动作之际使出全身力气。 双绡飞缚住烈手两臂,往天空一抛,用力一掷,两只手臂被生生撕下来,鲜血飞溅得满地都是。 “臭娘们!我碰不了你,今夜有的是人享用你,你好生受着吧。” 烈手挣扎着飞身消失在夜色里。 朝夕深吸一口气,挣扎着起来。 得意散的药效已经完全发挥,她四肢发软,使不上力,无名的燥意从小腹向全身燎起来,意识一点点被击溃。她没有办法自己走回去,身上信烟也不知丢在哪里。 她盘腿坐起来,凝神,运气,希望用内力把体中的热意逼下去——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朝夕自己六神无主,体内水、火两系的灵力互相纠缠克制,一个不慎,全都突破气海释放出来,她压制不住,一口血猛地吐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出手封住体内几道大穴,自知已经走火入魔,不能再动分毫。 得意散还在发作,经过刚刚催化,药效更厉害了,朝夕只觉得全身有烈火在烧,又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骨头上啃噬,又痒又痛。因为极力克制,她舌尖和嘴唇都给咬破,大滴血从口中涌出来,后背给汗水完全浸湿。 已经完全入夜,四周极安静而无人声,静到能完全听清楚风吹树叶和夜枭的声音。但朝夕越觉得不安,建春门靠近车马市,白天黑夜,这里都有过往人马,自己如今这情形,被歹人遇到,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她心里一片惨然,想到自己跟金墉城真是命里相冲,竟落得这样狼狈的下场。 这样想,林间真的传出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朝夕全身汗毛都竖起来。 附近客舍都满了,慕钦无处可去,打算在郊外找个茅屋凑合一晚。今夜夜色极好,风也轻和,月光如银,柔柔照下来,洒下一地霜白,他牵马,不觉已经走出去极远。 走到深林里,觉察到人气息异动,他一个停住。 一个人,还是个女子,灵力大概在天境。 他拴了马,试探上前,看见盘腿而坐的朝夕,看见打斗痕迹,两只断了的手臂,还有一地残血,明白不是冲他来的。 朝夕努力看他,双眼圆睁,满带警惕。她意识已经不清醒,不能看清楚人,也不能听清楚话。 “姑娘勿忧,在下只是路过,不会伤害你的。”慕钦先施一礼。 “姑娘,你怎么样?能说话吗?” 朝夕完全不能回答他。 慕钦道一声“得罪”,径直上手试探她的鼻息,脉搏。 可惜不是在灯下,不能把人完全看清楚。 他自腰间解开一个荷包,荷包小瓷瓶里倒出来一粒丸药。 “这是解毒丹,用来解你身中的得意散。” 朝夕命悬一线,不能自主,任由他把丸药喂下去,接着喂给自己水。那药好像真的有用,服下后体内的热意真的慢慢退下去了,她意识也清醒不少。能感觉到这人身上的善意,她的警惕开始放下来。 朝夕记得,后来,他打坐在自己身后,为自己输送灵力。他的修为至少达到玄境,灵力深厚强大,而与自己体内的修为属系完全不同。朝夕体内的水火两股力量竟能被他压制住,渐渐收回去。 “你已走火入魔,我不了解经过,不敢贸然为你医治。不过你暂时没有大碍,三个时辰后穴道会自动解开。” 他跟她解释道。 朝夕在心里跟他道谢,她不能说话,因为激动,眼眶变得湿润。 慕钦把身上披风解下来为她盖上,自己也在她身边一棵树前打坐,闭了眼,静静地守着她。 月照中天,透过枝叶漏下来一块光亮在慕钦脸上,把他整个人照得如雪玉一般剔透。 不多时,朝夕听见他匀长绵细的呼吸声,她的心变得极安定而平静。 慕钦一觉醒过来已经是天亮,睁眼,身边人已经不在了。他有些空落,低头,见自己手心不知何时多出来两样东西。一件是珊瑚比目玫瑰佩,一对拇指大的鹿角形珊瑚,宝石通体殷红如血,质地油亮润泽,串翡翠、玫瑰两色珠子,下坠烟縠色的锦线流苏,名贵,并且极难得极精巧。另一件是半片裙衫布料,质地是中原出产的绫锦,绣一整只五色辉煌的翡翠鸟,布上拿血写了字。 “萍水相逢,大恩难报,恩公如有所求,信阳宣氏定竭力报偿,万死不辞,冷留。” 慕钦正看了一眼那珊瑚佩,又看看书信,笑着摇摇头,催马上路。 天下第一美男子 金墉城,神威将军府后院。 宣辛在门前来回踱步接近百趟,时而捶胸顿足,竭力忍着才没破门进去。 不多时,他夫人陶氏推门跟他招手。 “到偏厅去说吧。” 御医、府医、京城有名的大夫都集中在偏厅里。慑于主人威严,有所顾忌都不争着开口。 “如何?”宣辛几乎坐不住。 僵持半天,宋御医先开口。 “大小姐身中之药已解,并无大碍,但走火入魔我们都无能为力。她修习宣氏家传功法,老朽想,信阳那边的府医也许有化解之法。” “你们都没办法吗?” 余下的人都跟着摇头。 “我知道了,有劳诸位。”宣辛叫陶氏送人出去。 这边朝夕也已经醒了,隐约听见外面人的话。 宣辛带陶氏过来看她。只一个晚上,原本好好的人给折磨得憔悴不堪,看着让人心疼。 “都怪我,我若是听从嘱咐,也不会生出这样的麻烦。二哥哥,你只管罚我吧,莫责怪旁人。”朝夕自责道。 宣辛哪里舍得罚她。 “只这一次教训就有你受的。从今后,身边再不许离人,记下了?”他伸一根指头点她眉心。 朝夕乖谨点头,现下的祸都是她惹出来的,实在理亏。 “也是我没照顾好你,这种事出在京城我有责任。”宣辛转叹一口气。 “二哥哥……” 宣辛这样说,叫她更难为了。 朝夕病情不容耽搁,宣辛已经给信阳那边传了信,这边即刻收拾好行装,派高手一路护送朝夕回去。 临走前,朝夕提起来,那个帮她的人,能不能帮忙找到,她急着回来,并没来得及好好谢他。 她描述着记忆中的特征:“个子应该不算低,约有八尺,一个人,骑一匹马,穿一身白衣,往东行。” “没问题,我叫人尽力找,但在金墉城出现过,一定给你找到!” “对了,我当时身上没有别的东西,把珊瑚佩留给他了。” “好,我知道了。”宣辛满口答应。 陶氏暗中推他一把。 等人走了,宣辛反口质问陶氏。 “一个物件而已,我妹妹命比什么重要,有什么不对的?” “哎呀,你怎么忘了,那是信物,信物!”陶氏哭笑不得道。 从京城到信阳,快马加鞭,只一个白天就到了。 朝夕脚还没落地,被宣缙派的人一径迎到主宅里。 “大小姐的处境不太乐观,她犯了修行大忌讳,现下灵力被暂时压制住,稍有不慎,很容易再次走火入魔,到时神仙也难挽回。最好先封住灵力不再施展。” 府医顿了一下,看看宣缙脸色接着开口。 “当然,也不是毫无化解之法。‘水龙吟’‘将军令’至阴至阳,相生相克。得意散是引,阴阳失调致使走火入魔,最快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男子,合和阴阳……” “当然——这也只能斩草不能除根。最好的办法是以一种功法为引,把水火两系的灵力中和起来,到时不仅可以化解此症,小姐的修为也会大有提升。但据属下所知,当世唯有云渡慕氏的‘万木知春’能做到,这种功法只许本门弟子修习,就算仅修习外门功法,从入境到化境至少也要三个月。” 一长串说完,府医脸上挂满豆大的汗。 朝夕侧看着宣缙,她极怕舅舅质问她为什么不顾武学忌讳去练“水龙吟”和“将军令”这两种锋芒相对的功夫。但是他始终没说话,脸色绷得紧紧的。 须臾,宣缙叫管家去拿笔墨来,预备给云渡送信。 “舅舅——”朝夕一脸难为。 “不必担心,我给云渡那边说明情况,他们会同意的,你舅舅还有这个面子。”宣缙轻拍她臂膀表示安慰。 “我们家……” 朝夕记得,信阳宣氏和云渡慕氏只有正常往来,并没有过深的交情。 “你还不知道,上个月云渡掌门来信阳,我们见了一面,很能谈得来,他对你印象也很好。” “哦,可是——” “你还没去过江左吧,那边风景美,人情也好,你不要有压力,只当去逛逛,调养身心。” 宣缙的话拦下朝夕所有的忧虑和不安。余下的日子里,她都待在主宅自己院子里,被数个使女妥娘团团围住伺候。 灵力被封,进出从不离人,每日喝好几顿药,饮食俱是清淡温养的东西。连着过了三天,这样的日子朝夕再也过不下去了。 好在第四天,慕氏传过来消息,真的同意朝夕来云渡修养。 宣缙料想结果如此,他早让人准备好行李车马,预备尽早护送朝夕过去。 “三辆马车,四个护卫,两个使女,还有——两箱行李?这也太多了吧。”朝夕看行李清单,不禁咋舌,她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只带随身的干粮衣物就够了。 “你只打定了去游玩的主意,当然要准备详尽些。这些东西也不止有你的,还有要你代送给云渡掌门和掌门夫人的礼物。” 除了准备东西,舅母卫氏还叮嘱她许多事项,到了云渡要表现出什么姿态,如何处事。 朝夕听得云里雾里。 临走出发前一天,她想起来,跟宣缙说,还要回淇园一趟。 “我也半年没见过父亲了,想回去看看,顺便取些东西来。” “也好,你替我给你母亲也上一柱香。” 淇园在城南,离宣氏主宅约有半个时辰的马车车程,这里依傍山水,远离街巷喧闹,更适合安养情性。取名淇园,是因为园里种满了她母亲最喜欢的翠竹,满目的竹树遮天蔽日,绿影森森,气氛又清雅,又温凉。 朝夕的母亲宣蕙生前住在这里,她死后葬在园后的南山下。后来,朝夕的大哥冷珂“远嫁”临邛,朝夕长大离家行走江湖,都极少回来。这园子现在主要是她父亲冷翊还有一房妾室在住。 朝夕下了车,给母亲上完香,信步走回来。她现在体质冷热不定,随身披一件藕色的羽缎厚氅,不御铅华,垂鬟接黛,越显得弱不胜衣,身边簇拥数个使女妥娘,阵势倒颇为威武雄壮。 进家门,冷翊正在院子里指挥人修整花木。 这人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高七尺有余,穿一身白衣,面如切玉,目绽桃花,容色温和皎洁,仪止从容优裕,无一处显示出不好来。 是美人,美得动人心魄,如庙堂供奉的美玉,高山晶莹的白雪,珍珑剔透又冷清疏阔,不使人产生任何亵玩的垢念。 当得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誉。 看面相,谁会知道,这其实是个腹内空空的草包呢。 被订婚 见朝夕来,冷翊又惊讶又欢喜,快步走上去迎她。 “岁岁,你怎么来了?” “多时不回家了,想着该来看看。”她笑应道。 “一路可平安么?可见过你舅舅了?” “见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冷翊忙吩咐人去准备午饭,要给她接风洗尘。 她被拉着一路进正堂,中途撞见跟人玩闹得正欢的佳夕。 是戚氏所生的女儿,朝夕同父异母的妹妹。 十八岁的女孩子,穿一件杏子红的绒边织锦绣裙,梳双鬟,面如满月,杏眼弯眉,不经意间流露出娇憨可爱的情态。 她跑得急,大口喘着粗气,后面笑着追过来两个和她年岁相当的使女。 “多大的人了还整天想着玩,快来见过你姐姐。”冷翊板了一下脸,又很快笑开。 “知道了。” 佳夕磨着步子不情愿地过来,低头对朝夕道了声好。 朝夕顺着佳夕低头的方向,隐约看见她左手背后藏的一个娃娃,那娃娃看着极眼熟,她不免多看两眼,突然认出来。 这原是两年前金墉城慈恩寺的慧空大师送给她的。娃娃是木制的,一个圆圆的大肚子,能立着不倒,表面绘了彩漆,表情夸张可爱,还可以变换,正转一圈,是笑的,反转又变成了哭。送的时候,慧空管这叫欢喜娃娃。 朝夕记得这东西一直摆在她房间里,不知怎么现在到了佳夕手上。 冷翊则顺着朝夕的视线,注意到佳夕左臂上戴的赤金镯子。 那是朝夕十七岁时候宣缙送她的生辰礼物。 一对精工打造的赤金镯子,是给朝夕量身做的,镯身刻细细的缠枝莲纹,外镶一圈紫玉雕花,名贵非凡。朝夕素不喜繁饰,一直收藏了没怎么戴过。 一见到这个,冷翊蓦地变了脸色。 “你这混账东西,竟敢偷你姐姐的物件!”他一个巴掌打过去。 力道又狠又重,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在周遭响开,佳夕脸上立刻浮现出红肿印记。 “还不脱下来!” 不等朝夕说什么,也不等佳夕反应,冷翊抢上去要把那镯子从腕上褪下来。佳夕的手臂丰润,他动作急,镯子始终卡在那里,把两只手腕勒出道道血痕。 佳夕被一巴掌打懵了,当场揭穿又难为情,红了眼睛,失声大哭起来。 自己东西被动了,朝夕固然不痛快,不过眼前这景象更让她看不下去。 她想开口说算了,不等开口,佳夕先一步哭着夺身跑开。 场面一度尴尬至极。 “岁岁,你莫生气,我一定让她把东西还回来,给你道歉。”当着朝夕身边的人,冷翊郑重承诺道。 “先吃饭吧。” 朝夕含糊应了一声,跟他接着走。 也不知是不是冷翊有意补偿,这顿午餐异常的丰盛精美,十几道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具备了。朝夕如今这体质,其实能吃的不多,她没什么心情,捡几道菜各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 “怎么不吃了,不喜欢?”冷翊看她神色寡淡,试探问道。 “没有,出门前时候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那喝些汤。” 他上赶着盛了一碗蹄花汤给她。 “你妹妹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你这个做姐姐的别放在心上。我以后一定教训她。” 朝夕接过汤来应了一声。 一顿饭不咸不淡地吃完了。朝夕擦擦嘴,提出来稍后回去自己的院子。 “先在客房休息行吗?你回得突然,院子还没来得及打扫。” “无妨,我自己人会打扫。” “不劳烦你身边的人,我即刻就叫人去。” “我先回去取东西” “岁岁!” 冷翊激动地伸手拦他,他的脸白了一瞬,接着努力道。 “你放心,我一定叫人把你的房间恢复原样。” 朝夕闭眼,倒吸了一口气,再睁开。 “不用了,爹爹。您放心,我取完即刻就走。” 她拍拍冷翊的手,一字一顿道。 这话叫他轻松下来,他转作笑脸,对她关切道。 “这么急,还是离开信阳吗?” “是,去云渡,明日就走。” “云渡好,云渡风光美,物产也丰庶。你舅舅也喜欢云渡,你此去……” 冷翊正兴冲冲数说着,检视她周遭,突然发现她的珊瑚佩不见了。 “你随身的那块珊瑚佩呢。” “我送人了。” “你怎么能说送就送呢!那是你舅舅送你的,世间只此一块,最重要的是,那是……” 那是朝夕定亲的信物,象征着她在宣家的身份地位。 他着急跟她说这物件的重要性,不提防朝夕一盆冷水泼下来。 “爹爹,您不问我去云渡做什么?” “不是——去见你的未婚夫慕钦吗?” 冷翊也觉得莫名,但还是照实答道。 “未婚夫?” 朝夕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不知道?” 冷翊看看一脸惊诧的朝夕,吞吐着把事情说出来。 “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你舅舅亲口答应的,云渡掌门亲自上门提的亲。宣氏和云渡门第相当,云渡的少主慕钦年少有成,一表人才,和你也相配,这是一桩好亲事……” “可是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意见,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朝夕薄怒道。 “这里面有您促成对吗?我嫁过去您有什么好处?” “岁岁……”冷翊眼光闪了闪。 “我——我是很支持你嫁过去,但是云渡跟宣氏的意见都不是我能左右的。况且,你舅舅是支持的。你今年二十二岁了,总要考虑嫁人吧,嫁给谁有嫁给四大门派少主、天下第一公子这样风光得意的呢。” “我不嫁!我可以一辈子不嫁人。” “岁岁,你别任性,你知道,你舅舅拿你当亲女一样,他不会害你……” “那您呢,爹爹?”朝夕冷笑道。 一句话把他噎住。 冷翊不敢看大女儿的脸,她的眼睛。两个人长得其实很相像,朝夕的眼光却比他冷厉清绝太多。 他不死心,还试图“苦口婆心”地劝她,朝夕不耐烦再纠缠,叫人来把他“请”了出去。 只这一番话,把她心海搅起来滔天的波浪,再不能平静下来。 要去找舅舅,即刻去找他。舅舅是知道她的。 朝夕一刻也等不了。 朝夕叫人备车,正欲出门去,赶上佳夕来还东西外加跟她道歉。 她脸上敷了药,但还高肿着,眼眶里挂满了泪,满脸写着不情愿。 “你自己收着吧。”朝夕现在没心力跟她追究这事。 不想这句话惹得佳夕情绪彻底爆发。 “你总这样!”佳夕哭着吼她。 “什么都是你的,凭什么,从来你都是高高在上,从来你的东西摔了扔了别人碰都碰不得,从来都是先把我羞辱一番看完笑话再轻轻揭过去,你总这样!” 身边的妥娘看不过,要上前去教训她,被朝夕拦住了。 她现在心情也极不好,一时间无择地都出气在佳夕身上。 比武招考 朝夕抽一口气,走近,笑着俯身看她。 “我告诉你凭什么。凭我娘亲是宣氏家主的妹妹,我是宣家的外甥女。凭你脚下站的这块地姓宣,你身上穿着宣氏产的锦缎,头上戴着宣氏产的珠宝。凭我娘亲只生了我兄妹两个……” 她一字一句,把两个人财产地位的遮羞布狠狠扯开。 “别说了!你就是看不起我。” “我就是看不起你。” “你口口声声宣氏宣氏,你干脆去姓宣好了!说到底,你也是宣氏的外人。”佳夕握紧拳头,朝她哭喊。 “那还真是抱歉,当年我娘亲一句话同意你们母女搬进来,如今我这个外人一句话也能让你们母女随时滚出去。”朝夕咬唇笑道。 “走就走,你以为我稀罕这里。” “我知道你怨恨什么,无非是你娘亲在我娘亲之前和爹爹就相识了,无非是你们母女暗中躲藏了这么多年,无非是你不甘你娘亲做小。” “你——你怎么会知道?”佳夕惊恐地住了泪。 “我怎么不知道,藏着掖着这些年我都替你们心累。你怨恨了我们母女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这个。可是那又怎么样,你敢把这事捅到我舅舅面前吗?你怨恨我娘亲夺了你娘亲的位置,她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你娘亲不是还没被扶正?你凭什么怨她,又凭什么怨我?” “那是因为你舅舅、你们宣家作梗!”佳夕怨恨道。 这话一出,朝夕当即咯咯笑出声来。 “你不会真以为都因为我舅舅吧,你要是这么想能好受些当然由你。我是宣家的外姓女不假,我有武功,有手腕,离了宣家还是冷朝夕。你呢,离了我们宣家你又是什么?我告诉你,只要在这园子里,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得受着,是你活该。” 妥娘进来禀报说马车准备好了。 朝夕没再理她,错过佳夕被打击得摇摇欲坠的身子径直出门去。 跟佳夕对峙这一场,朝夕心情没好一点,甚至更糟,坐在马车里,一对蛾眉紧锁。 快马加鞭赶路,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宣氏主宅,朝夕定了定脸色,不要人搀扶,一径走至宣缙的书房里。 “舅舅!” 朝夕看他在和人议事,急忙道歉退出来在厅外等候。小半个时辰过去,她心情稍稍平复一些。 宣缙遣手下送宾客出门,把朝夕唤进来。 “出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舅舅,我已经订亲了是吗?” 宣缙没否认,让她坐下说话。 “我完全不知道这事,我跟男方连面都见过!” “这不是马上就要见了么,算是一个惊喜。”他慈蔼道。 朝夕一点没感觉出喜来。 “云渡是不错的选择,门风清正,和咱们相当,嫁过去不受欺负。慕钦那孩子我年前见过一面,相貌功夫都不错,不会辱没了你……” “舅舅……” 朝夕根本不想听这个。 “我——其实脾气很不好,也不惯和人相处,我甚至做好一辈子不嫁人的准备。” “二十多岁的人了,说什么傻话!”宣缙瞪她一眼。 “岁岁,你听我说——”他抓住她手,朝夕预感到他仿佛要交代什么重要的事。 宣缙问她。 “你爹爹和云华长公主的事你知道多少?” 朝夕低眸,双唇抿成一条线。 “差不多全知道吧。” 回想起来都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朝夕才十三岁,她还住在淇园。 淇园紧挨着云华公主的别苑,两座园子相隔一堵短墙。云华公主性高傲,也不常住在这里,因此两家并不怎么来往,园子也一直荒废着。 那年初秋,她跟哥哥冷珂在淇园捉迷藏。轮到她躲,冷珂找。朝夕突发奇想,爬过那堵墙去,缩在后园一个亭子角里。 她便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两具白花花交迭的身体,还有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很不幸,那主人公她认出来了,其中一个不就是她父亲冷翊。 十三岁的人,稍稍懂一点人事,两个人上演的情景,她完全明白。朝夕强忍着不敢动,一直到两人云收雨散,各自满意,相携着离开才敢出来。 回去淇园,冷珂为找她急出一脑门汗。问去哪儿了朝夕也始终不说,只死死掐着掌心抑制自己时时生理作呕的冲动。 那天傍晚下了雨,后半夜,她发起高烧来,烧到说胡话,大夫看过,说是受了凉,吃了药也不见好,这样一病就是一整个秋天。 病好以后,朝夕即刻决定学武强健身体,让自己变强大。她恨自己像娘亲一样柔弱多病、不能自主的命运,恨到一刻也不能忍受。 也是在这件事之后,她开始调查,发现了佳夕母女的事。戚氏根本不是因为父亲几年前醉酒误事偶然相识的,佳夕也根本不是一夜错生出来的。冷翊和戚氏原是姑苏同乡,十七岁时就和她私奔来了中原,后来生计沦落,为求功名,不得已才向宣蕙求娶。 朝夕的母亲,一个天生体弱多病,性格多愁善感的女子,她着了魔一般迷上这个男子,坚持要嫁,甚至以死相逼,宣缙不可能不同意。 在此之前,他已经跟戚氏有过一个孩子,不过长到两岁夭折了。 后来就是再为了权势攀上云华公主。 知道这些,朝夕心里一片冰凉,对父亲最后的那点指望和期待也烟消云散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也只能死死瞒着,甚至还要说谎帮忙骗过母亲,让她以为她的心上人自始至终全心全意爱她,让她度过自以为短暂但是幸福完满的一生。 也许因为那次生病,冷翊察觉到什么,害怕了,从此收敛许多。九年里,他没再怎么跟云华公主来往,不过也没彻底断过。后来每一次相处,朝夕似乎都能感觉到父亲对她带着顾忌和讨好的意味。 十八岁,宣蕙去世,朝夕离家,她没心思,也觉得没必要再管这些后事。 她暗想,舅舅也许早就知道。也许和她想的一样,只要母亲过完自己开心快乐的一生,别的没什么相干。 今日里,宣缙又重新提起这事来。 “云华公主丧夫已经满半年了,这两个人近来联系极密切。也许过一阵子,她真要明目张胆嫁给过来。岁岁,你知道你父亲的本事,他爬得越高,只会死得越惨。况且,他正妻的位置,生前死后都只能是你母亲的,我不许第二个人来鸠占鹊巢。” “可是舅舅,不能为了我母亲的名誉就另外搭上我的一辈子吧。” “你嫁到云渡去,云华公主顾忌两家实力,的确不会再嫁给你父亲,这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个顾虑。最重要的是——岁岁,你要明白,人这一辈子没办法永远随心所欲地选择人生,即便你是我的侄女。” “你应该知道一些朝中的形势,陛下虽然还在壮年,但是几个皇子都已经成人了。他们实力相当,争权夺位,彼此倾轧,将来势必会掀起一番波浪。咱们宣家是给皇室做事的,不可能不会卷入其中。三皇子、五皇子跟我不止一次提起过你,我都含糊混过去了,可是这样拖下去总也不是办法。舅舅知道你不想掌权,也不想参与权力斗争,我不会把你卷进去。” “我已经五十二岁了,表面上硬朗,但其实撑不了几年,你那几个表哥各怀心思还都不成器,我一死,宣家一定大乱,会成什么局面都不可知。云渡远是远了点,但是与世无争,慕钦人才也好。舅舅自己没有女儿,想在有生之年给你最好的安排。” “所以岁岁,你能不能试试,接受这一桩亲事?” 有美一人 朝夕醒过来,宣继已经带着人进山了,她身边只留下绯云和翠云两个使女。 梳洗过,吃了早饭,她闲着无事,带人出门随便走走。 江南之地,山水清秀,气候合宜,千金之户不多,但是家家富足,比中原宜居许多。云渡靠海,物产丰庶,商人往来不绝,更显繁华。 朝夕没来过这里,看街上铺面买的特产,听行人说话,无一不觉得好奇。据绯云说,因为招收外门弟子这事,近日云渡城突然涌进许多人,好不热闹。 “听说各处的客栈、饭馆人都客满了,剩下的只能寄居在城里城外民户家里。” “从王侯贵戚,到平民百姓,都来报考呢。” 一番话说得朝夕压力陡增。 她暗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回去做做准备,而不该在街上乱逛。 算算时间,宣继该回来了,主仆三人拎着刚买的东西起身往回走。 走近巷口,朝夕听见说官话的男声跟人对话。 是个青年,看着二十五岁上下,身背行囊,穿一身利落的葛衣,相貌端正,双脸含笑,看着倒不像歹人。 朝夕跟着听了一段,大意是这人赶考来迟了,城中客栈和饭馆都住不下,因此恳请一个商户能收留他一晚。 和青年说话的商户大概是本地籍,不通官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但完全沟通不了,最后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青年放弃了,又打算问路。这街巷纵横交错,他走迷了,不知怎么出去。 朝夕叫绯云去同他说话。 “大小姐,我们出门在外,也是寄住在别人家,恐怕不太方便……”绯云面露难色。 “我知道。你只管告诉他,往前走是向南,一直走,出城两里地有一座紫云庵,也许能收留他。不过我不管保这个消息准不准确。” 这是刚才点心铺旁边的香烛店老板对游客说的,她无意间听到。 绯云领了命,去跟那青年说话。他听了,倒不怀疑,忙上前来道谢。 “多谢姑娘,多谢小姐,不然原豫真的要露宿荒郊了。” 城门快关了,原豫赶着出城,忙跟朝夕道别。 朝夕应了一声,闪身给他让路,看他一路往南去了。 宅中,宣继已经回来了,看脸色双方见面倒也顺利。 宣继嘴上不饶人:“这名门正派,看着是光鲜,就是一个个脸色绷得紧,像天生的不会笑。” 朝夕对这意见不予评价,在她三表哥还要词费涛涛之前借口准备考试抓紧逃走了。 卯时,云渡山山下。 天还没亮,叶川早早地起来,指挥几个师弟围设场地搬动桌椅来支摊之。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 “活该我今日无事被派到这里来,我们俩这都是被发配……” 他叫住一边默默挂着帐子不说话的慕钦。 “烂木头,你说句话呀。” 慕钦停手,瞥他一眼,没打算理他。 “其言!” 开口的是道女声,声音柔婉娇弱如莺。 听这声音,叶川身子一激灵,继而撇嘴冷笑了一下。 那声音的主人缓步走过来。她长一张鹅蛋脸,眉弯而浅,唇薄而红,发髻侧别一支茉莉花,气质清丽脱俗。这女子身穿一件月白色纱裙,裙摆绣白梅花,脚踏烟粉色的软底羽缎绣鞋,走起路来腰肢款摆,步步生莲。 白茉仙柔婉笑着,跟两个人打招呼。 “没想到你回来。还真是巧,许久不见,我们在这里遇着了。” 叶川跟慕钦负责武场的报名,白茉仙负责的是诗文会,完全没有交集是不太可能。 慕钦无话,叶川倒抢上去回应,笑容开朗而坦荡。 “五婶娘好!” 一个称呼把两个人之间不堪的过往撕扯开。 白茉仙眉心猛地一蹙,很快恢复正常,她故作无事,强笑着。 “我听说你的未婚妻冷氏会来,一直很想见见她。” “婶娘听的消息不实,来的是宣氏的三公子,而且昨天就回去了。”叶川凉凉开口。 “是这样,那——那还真是遗憾。” 这气氛极僵冷极尴尬,慕钦始终没放下手里的活不说话,叶川则是抢着来呛声,白茉仙承受不住,惨笑了一下,道别,转身离开。 “婶娘慢走!”叶川朗声跟对方告别。 人都走远了,慕钦才抬眼正看叶川。 “你没必要这样针对她。”他拧眉道。 “你心疼?” “她其实没什么错。从待人接物的角度来说,你起码应该尊重她。” “我不够尊重?我一口一个长辈叫着。再说,这不是事实?当初从没人逼她,现在又来这里装楚楚可怜。是你不清醒吧,你这样不声不响,叫她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总不肯死心。” 慕钦跟他说不通,索性不再理他接着做自己的事。 进山报名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路,在这一天,出了门,看城里人群大致都往哪凑,跟着走就绝错不了。一部分是报名的,更多是去凑热闹。 一路往东南走,到山下,看见报名的摊位,朝夕就让身边随从的人回去了。再走近,报名的人已经自动排成了两列长队。朝夕大概排在中间,前后望去,一眼看不到头,没想到这么火爆。 她是知道每届外门弟子只招三十个人,这样算下来,竞争还颇激烈…… 队伍看着长,其实进行得倒也快,排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快轮到朝夕了。她抬眼看,倒从隔壁队伍和她排相近位置的人看出些异样。那人是女扮男装,可惜扮得完全不像,巴掌的脸,身材娇小清瘦,穿起贴身的男装来曲线毕露,倒有些欲盖弥彰。这人身前身后各有三个魁梧高壮的男子,对她的态度恭敬而服帖,像是来专门保护的。 朝夕猜测这女孩子身份不寻常。 这样胡想着,已经排到她了自己还不知道。 “姓名!” 叶川在旁边又喊了一声,所有的不耐在抬眼看清楚人后都消失了。 一张极艳异的脸,一双极清亮的眼睛,不御铅华但难掩绝色。女子所有头发都偏结成一条麻花辫,穿水色裙衫,双袖紧缚,全身装扮干净利落,透出来清冷疏离的气质。 叶川第一次有被惊艳的感觉。 “宣穗。宣布的宣,谷穗的穗。”朝夕后觉过来,忙答道。 “信阳宣氏?”叶川挑眉问道。 “——对。” 那边重重地应了一下,意味深长。 感受到明显的探究目光,朝夕也抬眼打量叶川。 这人穿一件苎麻质的苍青色袖衫,腰间佩剑,相貌英挺,气质温朗,难得长一双笑眼,看起人来总是似笑非笑。 她暗想着这人不会就是慕钦吧。 相见不相识 “姑娘报错了吧?诗文会还要再往前走。”叶川提醒道。 “没错,我是报武场。”朝夕肯定。 也是在来了这里,朝夕才知道报考分武场和诗文会两种。武场是云渡门派开设的,收外门弟子,男女不限,三年一届;而诗文会是云渡掌门夫人设的,类似京中贵女们聚会,日常探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仅限女子,随时可以报名。今日是两场赶在了一起。 “没错就好。”叶川冲朝夕礼貌笑笑。 领了考号,朝夕按着指示,一径往考场走。 武场的考试有笔试和武试两场。笔试即刻开始,主要考一些修习常识,可以写字,也可以口答,满六十分即可通过;武试在下午举行,主要是近身肉搏。 快进场了,朝夕忽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腰佩的是自己的红珊瑚佩,颀长身材,一身麻衣如雪。再近一点,朝夕就能看见他的正脸了。 “公子,公子!” 朝夕忙追上去想叫住他,可是等穿过门前不绝的人流,那人转眼不见了。 还有机会的,这人也许是来考试的,也许也就是云渡的弟子。 她暗想道。 这边叶川把摊子交给师弟自己追过来。 “出什么事了?” 朝夕把那人的特征描述给他,问他是否相识。没想到叶川听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跟她卖起关子来。 “姑娘你不认得他?” “我们见过一面,不过他未必记得我。我一直想找到他,这对我很重要,师兄认得这个人吗?” 叶川应了一声,而后意味深长笑开来。 “他么,一块烂木头。” 朝夕觉得这人乖滑得很,说话一套一套的,她现下没时间跟他周旋,道了声告辞抓紧进了考场。 笔试题目不难,只一炷香功夫,朝夕已经答完提前交卷。不过暂时还不能离开后山,要等所有人都答过后才能出场。从考场后门出来,朝夕自袖中掏出昨日买的茯苓糕,小口咬着,在古道上信步看两边的风景。 山中的景色很好,还是春天,天气晴和,百花都开着,处处姹紫嫣红,明艳而新鲜,四面是参天的树,才刚抽出来新绿色的枝叶,格外媚眼。没有风,但空气是清凉的,林外时时传过来百鸟的叫声,越喧闹,越清静。 正走着,朝夕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小姐!” 是昨日遇见的那个叫原豫的青年。 “你还记得我?” 朝夕惊讶道。毕竟她昨日出门戴了帷帽,应该不会有认出来。 “看身形五分像,听声音倒有九分确认了。”原豫不好意思笑笑。 “原来是这样。对了,你昨日可找到紫云庵了么?” “找到了,我正愁不知怎么谢谢小姐,我们就在这里遇见了。没想到你也是来参加武场比试的,真是女中豪杰呀!” “并没有什么,结果怎样还都不可知。” 两个人顺路走道说话,朝夕知道他姓原名豫,河北人氏,她也报上自己家门。 正说着,原豫突然极认真地看她,不带情感,全然是审视,像看一块猪肉。 “宣姑娘,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恕我冒昧,能为你把下脉吗?你别误会,我也是大夫,在妇科方面还算精通。” 朝夕犹豫着同意了。 给他把过脉,又被问了一堆问题,饮食怎样,睡眠怎样,日常有没有不适,越问脸色越带担忧。 朝夕忙抢着说话。 “其实,我就是为治病而来的。” “我明白了。” 只一句话,原豫没再问下去。 还没走过很长一段路,就有通知说是下午武试的榜已经挂出来了,两个人忙往回赶。 这一场报名大概来了六七百人,笔试粗筛筛到三百,留到下午武试进一步筛选。 原豫让朝夕在一边等着,他挤到榜前替两个人查看,不多时,脸上挂着笑回来。 “恭喜恭喜,我们都过了。宣姑娘你是八十七号对三十五号,我是一百二十六号对二百四十号。” “那这下真的要多多赐教了。”朝夕朝他拱拱手。 “彼此彼此。” 眼看已是午时,朝夕吃完糕饼差不多饱了,原豫自己也带了干粮,简单吃完午饭,略等了等武试就已经开始了。 比试一共分四轮,前三轮两两对决,赛前两方各在胸前别一朵红花,不用灵力,纯粹肉搏,红花先掉落的一方落败,获胜者进入下一轮。第一轮筛到剩一百五十人,第二轮七十五人,第三轮三十七人。 第四轮在第二天举行,前一天剩下的三十七个人作为擂主,余下的人可以任选其中一个攻擂,获胜者可以占据这个位子留下来,另一方淘汰,同一个人最多被挑战三次。 封住灵力、不用武器,对朝夕来说其实算是件好事。她本身灵力已经不能正常发挥,不过武功的底子还在,虽然身形娇弱,但更柔韧也更灵巧,发挥得当有不小的优势。 第一轮,朝夕和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比拼。朝夕用二十招赢了他;第二轮和一个三十上下精壮的青年比,三十招险胜。第三轮倒是巧,她和上午遇见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对阵。 朝夕在布告上看见她的名字是燕倏,心下了然。 燕倏看着比朝夕矮了近半个头,身上也瘦,穿男式的衣服,梳男式发型,俨然一个鸡崽样。跟她对打了三招,朝夕就能确定这人武功底子着实不怎么样,估计挺过前两关纯靠运气。 顾忌着她的身份,朝夕没让她输太惨,又拖了十几招,作出来侥幸险胜的姿态,一个偷身把她项下的红花抓过来。 “当!” 锣声一响,比赛结束。 三轮比下来,已经接近天黑了。 前三十七个人的名字都被挂出来,他们比拼的时候,有人对他们的招式、力量和敏捷度暗中观察打分,朝夕排第六。 第四轮比拼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了。 朝夕没想到自己一上来就被人接连挑战,她猜想也许自己形象看着不怎么具有攻击力,所以格外受欢迎。 连着三场挑战她都赢了,意味着她这个位置稳了。 一上午,一共有几十个个人发起挑战,从十五以下人的名字几乎全换了遍。 原豫挑战第四名,他挑战成功了。 燕倏挑战第十五名,出人意料竟然赢了。 朝夕认出来,那人就是昨天燕倏护卫里的一个。 这样也行? 她扯了扯唇,暗中摇头笑笑。 极乐丹 被淘汰的人都纷纷走了,叶川站在台子上把三十七个人的名字又念了一遍,确认所有人都在,就叫师弟捧过来一盒东西。 朝夕还在疑惑明明只招三十个人凭空又多出来七个。 当着众人的面,叶川吩咐人打开盒子,里面放着几十枚丸药。 “首先恭喜各位一路过关斩将来我们云渡门下。各位都是有备而来,想必都听说过这项例规。此名极乐丹,每届外门弟子入门,都须服下此药。 诸位放心,我们云渡是名门正派,决不坑骗世人。只要各位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不偷学我内门功法,敝人敢保证,此药绝对无害。”叶群高声解释道。 一席话说话,台下人齐齐变了脸色,都在议论起这丹药的作用来。 “万一真的有害呢?”有人扬声质问道。 “我们不放心!” “如果有人已经服下,愿意提前下山,我云渡当即奉还解药,决不推脱。如果有人还不放心,坚持不愿服下,现在就可以自行下山。” “诸位自便。”叶川解释完,摆摆手。 台下一时无话,过了两刻,有人站出来,缓缓伸出手拿了一颗丹药吞下去,陆续有人跟着做。 共三十二颗丹药被人拿走,有五个人当即决定放弃下山去了。 “现在大家跟我走吧。” 一道略低沉的男声冒出来,朝夕闻声转头去探看。 是个年岁在二十五上下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色的苎麻质袖衫,长身如玉地走过来。他的发如漆墨,拿一根羽状的白玉簪半束着,面如冠玉,瞳仁曜黑,鼻如悬胆,唇如渥丹,极深刻极出挑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叫人挑不出一点瑕疵。他的容色矜严,行止优裕,全身透着不可侵犯的气质。 朝夕难得见到能和她父亲相貌相及的人,但是两个人气质截然不同。第一眼看过去,人会惊艳于冷翊面貌的俊朗,五官的精细,但对这人却首先会关注到他的仪态气度。 如果有天人之姿的话,长成这样是说得过去的。 朝夕看见他腰间挂着自己的玉佩,认出他来,惊喜地笑出来。 是那个人,那个救她的人。她原来正奇怪,一眨眼怎么不见了,选拔的时候也不见人,原来他竟是云渡本门的弟子。 “你——”她刚兴冲冲口,万语千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慕钦闻言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疑问。 “没什么。”她抱歉地笑笑又退回去。 慕钦没再理她,带人一路上山去。 朝夕在队伍里跟着走,她排得靠前,抬眼能看清他襟袖上随身摆动的竹叶暗纹,一想到世上有这样巧合的事,便觉得不可思议。越想着,越局促不安起来,双脸也开始发烫。 她——还没做好和他相认的准备。 慕钦在前面带路,后面人纷纷地小声议论起他来,其中有几个女子,毫不掩饰对他的倾慕之情,有人直言就是为他而来的。 朝夕是在他们的议论里知道——这人就是她的未婚夫,云渡的少主慕钦。 一时间心中掀起滔天的巨浪。 她刚才感叹这遭遇世间奇巧,不想更巧的就来了。想到这里,她先松一口气,还好,刚才没上去相认,不然要尴尬死了。 朝夕身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满脑子被这事占据着,呆呆地跟着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山路才后觉过来。这山是真的高,越往上走,越生起风来,身边从常绿树木转成了苍苍松柏,还没走完。 “就是这里。” 慕钦带人停下来。 众人向前探看去,只见他们已经走到一处悬崖边,旁边立着“竞秀崖”的石碑,从崖上看,下面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和山崖紧挨的是另一座山,更高,更陡,直插云天。两山相隔约有二十米,对面山崖边上也闪出一片空地来,和这边齐平的位置以一道铁索相连。 时近午后,天光发暗,满山的翠色逼过来,两山之间雾气缓缓升起,在这片天地里涌动起来,氛围极壮美极洁静。 “诸位都是习武之人,只身走单丝想必不算什么,现在就请各位由这铁索走到对面去,走过了就正式是云渡的弟子。”慕钦在一边开口。 这种事的确没什么难的,都是练武之人,身上有多年底子,单条铁索正常都能过去。 有人自告奋勇先上去,极轻松走到对面了,朝这边喊话,朝夕紧跟其后,也稳稳过了,她站在边上,看对面人一个个陆续走过来。 燕倏走得极艰难,她武功底子差,又畏高,半闭眼睛哆嗦着身子一步步往前走,剩下几步,一个不稳,差点掉下去,不过好在两手抓住了,全身贴在铁索上挪动着滑过来。 倒也算过关。 余下的人里,真有走不稳的,朝夕算了算,有八九个人惨叫着掉入深渊。 这情景看得人心惊肉跳。 所有人都走过一遍,叶川站出来解释。山间涌着的是毒瘴,而极乐丹里有一味药正可以解这毒,刚才走这一番,瘴毒的毒效发作了,极乐丹的药效也发作了。真正服过药的人会相安无事,没服过的则会因为中毒手脚麻痹、心神恍惚摔下山崖。 “各位放心,云渡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山下有层层渔网相连,我们还有人手接应,刚才坠崖的人不会大碍的。” 一番话,众人都定了心。 叶川重新清点人数,只剩下二十二个人,也不再递补,这就是这一届外门弟子的最终人选。 选拔正式结束,众人由内门弟子带着,自浩渺峰上下来。 他们被放了一天假,后日一早,正式入山拜进师门。 事情进展得顺利,朝夕当然能松一口气。她回了住处,跟宣继通知这事,宣继也好安心准备离开。 临走前,宣继要把绯云、翠云留给她随身照顾,被朝夕坚持拒绝了。 “我是去拜师,又不是去人家做主人,带着丫头什么都不方便。再者,这里是云渡,最好的郎中和高手都在了,我有什么不妥当的,只管去找他们问罪就就是。” “那倒也是。” 朝夕收拾好自己该带的行李,一路送人到了渡口。 万物为刍狗 浩渺峰,明镜轩。 由弟子带着进了门,上堂,燕淮先恭恭敬敬拜见堂前坐着的人。 “晚辈拜见仙师。” “不必多礼,请坐吧。”那人抬手请他起来,面带笑容,神色温和而明煦。 他穿一身鹤羽长袍,发束金簪,面貌如同双十的少年,温雅端方,神清骨秀。 云寂其实怕见人,怕应酬,活了三百多岁的人,见过的人太多,他不能很清晰地把他们的名字、特征一一对应。就好比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记忆里,上一次见到,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如今从面貌气质上看,反显得比他稳重成熟许多。 衬托之下,云寂反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燕淮坐下来,跟云寂说了燕倏为他不顾世俗千里迢迢投师云渡的事。 云寂听完,立刻坐不住。 “这很荒唐!我不赞成,三殿下,还是请你即刻把十九公主带回去吧。” “仙师你听我说。”燕淮神色郑重恳求道。 “我们都知道您跟皇妹是不可能的,我们也都劝过她,但是她的性子,发起倔来九头牛拉不回来,万一一冲动做出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所以,堵不如疏的道理,还不如就送她到这里来,让她在您身边三年,自己死心。” 燕淮的确说得有道理。 “可——” 云寂还没来得及再说别的,燕淮又急忙保证道。 “您放心,如果皇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不用您出手,云渡的人自会处罚她。” “那就这样吧。” 云寂抿了抿唇,没说别的,算是勉强同意。 这里是云渡,并不是他们天山门,燕倏既然是自己考进来的,云寂也没有立场强硬反对。 这件事算是说定了,云寂已经准备送客,没想到燕淮并没有告辞的打算。 “晚辈还想请师长为晚辈释惑。” 云寂听得莫名,第一次有人对他有这种请求。他是活得长久些,但是并不代表对世事洞察得比凡人更多。他的日子一向过得混沌得很。 “我并不精于此道。我记得慈恩寺的慧空师父很能为人释疑解惑,你不妨回去拜访他。” 燕淮脸色白了一下,尴尬地开口。 “出于某种原因,慧空大师并不愿意见我。” 原来是这样。 云寂轻轻应了一声。 “那你有什么便问吧。我但知道的,一定言无不尽,不知道的,那就没办法了。” 燕淮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来痛苦之色。 “我想问天道和人的命运。我活了二十六年,眼见了许多不平的事,有的人太轻易能得到许多东西,反而不珍惜,有的人无论怎样努力连他们的衣角也够不上,我不能甘心,也无以解脱……” 燕淮生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左眼眼尾一颗泪痣,说到极痛切的地方,双眼洇红,眸光闪着接近媚惑的光。 “我以为,解脱是太玄远太虚幻的追求我自己做不到,也解释不了。殿下为谁不甘心呢?为你自己,还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弱者?” 一句话就好像戳到了燕淮的痛处。 “佛家喜欢用因果轮回来解释世间的诸种现象,道家喜欢讲报应不迟,可是一些事情明明白白发生在眼前,一死生、齐彭殇,不会有人心安理得过得去。我已经见太多了,幼子夭折,善人受难,所以我不反对生者用尽手段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因为他们终究都会走到生老病死一个终点。” “生老病死,真的公平么?不是所有人的生老病死都能自主的。”燕淮自嘲道。 “殿下,人这一生,能自主的东西珍稀如金,要看你用它来做什么。你当然可以一辈子醉心权术,也可以为了真心真爱放下一切。你既然已经活了这么久,何不把目光放长远些,在死亡来之前,总还有机会和无限可能。” “仙师,我——我真的有可能吗?”他眼里涌起来期望之色。 “那要看你真正要什么,殿下。你不会不懂得有得必有失的道理。” 燕淮受用了那番话,闷闷地出了山。整装出发前,他交代给燕倏种种事项。 “哎呀,我都知道了,三皇兄,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不就是不要暴露身份,不用权势欺压别人,谨遵门规,不要过度打扰仙师,有危险就去找少主和掌门……” 燕倏当着他面完整背过一遍,给燕淮逗笑了。 叮嘱燕倏不必来送,燕淮带人马行至渡口。 北上的船已经停在岸边了,手下侍卫忙着搬行李上去。燕淮在马上,正看见那边送过行人准备离开的女子。 他们之间隔得极远,可是燕淮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样的身形,容貌,燕淮无论如何不会认错。 “岁岁!” 燕淮下了马,飞奔过去叫她。 朝夕应声回头,看清楚来人,蓦地拉下一张脸来,转身欲走,急得燕淮忙上前去拉她衣袖,一脸的恳求之色。 “岁岁,我们聊聊吧。” 城内,醉仙楼, 叶川强拉着慕钦进门去,上三楼,进了天字第二号的雅间。 “小二,来壶好酒,上壶好茶!” “好嘞——” 慕钦一脸的不耐。 “为什么来这里?你的任务还嫌堆得不够多?” “任务任务,你就知道任务,我不是找监工来催我干活的。我就不能带你出来喝喝酒,聊聊天,散散心。” “我不喝酒,还有,有什么话一定在这里说?我那边还忙着,如果没事喝完了就快走” “无趣!你看看这里氛围多热闹,这陈设多精良,还有他们家的酒,再看你一天天紧绷着——”叶川翻了个白眼,拍拍他肩膀。“木头,你跟你爹可是越来越像了,这可不是好现象啊。” 最后一句话彻底说服慕钦留下来。他垂垂眼睫,抬肩,把上面搭的那只手扫下来。 这酒楼的陈设的确很不俗。进门来,在一楼能见到如云的宾客,再往上走,越僻静,陈设也越雅致。雅间铺的是白色大理石地板,梁柱、门窗、屏风都是绿檀质地,雕刻精美,光洁整饬,窗前门后摆两盆白海棠,几架上陈设名贵古董,推开窗子,四面来风,近处街上的行人和远处的湖山都一一可见。 是个不错的地方,的确能让人身心放松。 小二已经送上来酒水和瓜子点心,叶川抓过来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不怀好意打量慕钦。 “你见过她了对不对?” “谁?” “还装!整个门派现在都知道了。我敢保证,那个叫宣穗的肯定是你未婚妻。长成那样的天底下能找到几个?还偏巧姓宣,偏巧宣继也来了,偏巧你爹没露一点风声。那就是她!那天我都看见她叫你了。” “我真没印象。” 慕钦记得是有个人叫过自己,但并没什么事,他并没挂在心上。 “装,接着装!你当然无所谓了,来都来你地盘了,怎么着不行。我说,你小子真有艳福!也好,叫某些人开开眼,省的总以为天底下就自己一个仙女儿。” “其流!” 有些话说过份了,慕钦出言提醒他。 变却故人心 两个人这边说话,突然被隔壁“砰”的一声瓷器打碎的声音打断。 接着传出来一阵剧烈的争吵声。 两个人无意偷听,但是那厢动静闹得实在不小,又加上一副好耳力,是能听得清楚。 “岁岁,你别走!”先传过来的是一个男声,声色恳切挽留道。 “我们现在连心平气和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对!” 回应的这道女声就叶川就熟悉多了,不就是前天昨天见过的,慕钦的未婚妻宣穗。 偷听不太光彩,慕钦带叶川出去结账,但被他抓着强行留下来。 他拼命眨眼朝他示意,用嘴型比划道。 “你未婚妻。” 他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慕钦实在没眼看。 “可是我想你,分开以后这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岁岁,一听说你前一阵子路过金墉城我即刻就去找你了,结果你已经走了,我还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我很高兴……” “我并不。和你相处、看你一眼,甚至和你在一个空间里我都觉得无比恶心。如果你只想说这些,那我可以走了。”朝夕说厌恶是真的,哪怕提起来燕淮的名字她都觉得一阵阵生理不适。 哪怕他现今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深情,那么专注。 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眼尾上挑,眼光深邃曜黑,闪着狐狸的光彩。 她曾经很相信那份传出来的深情是真挚的,只属于她的。 朝夕转身欲走,被他紧紧拉着衣袖。 “岁岁,你听我说——” “我听说你跟慕钦订婚的消息了。” “那怎么样呢?” “你不要嫁给他,你嫁给我好不好。再等我一年,一年之后,我保证……” 朝夕气笑了,她深吸一口气,正眼去看燕淮,她的目光冷漠,不带一点温度。 “一年之后怎么样呢?你会光明正大娶我进门?你会遣散姬妾只要我一个?你会为了我众叛亲离放下一切?三皇子殿下,这三个你哪一个也做不到,二十岁的冷朝夕你都骗不了,更何况两年后的呢。我的未婚夫是天下第一公子,我要嫁的云渡应有尽有,我凭什么跟你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虚与委蛇?” “我们之间的那些前尘过往,我早都放下了。我劝你也早点放下,不要再负担这些。我言尽于此,希望以后都不要打扰对方生活了。” 朝夕把话撂下,甩开他,转身便走。 那边叶川耳朵紧贴住墙根,听一句一个劲爆,一直听见燕淮的身份,惊得嘴都合不拢,一直对慕钦使眼色。 慕钦觉得无聊,转身出门,叶川追在后面。 两拨人开门撞在一起,慕钦正看见朝夕摔门出来。 场面尴尬到朝夕一度想当场自尽。 她没什么好说的,站在那里愣了一刻就冰着一张脸先走了。 燕淮追出来,盯着慕钦两个人细看了一番,又很快朝朝夕离去的方向追去。 慕钦抬步欲走,正赶上小二上来续茶。 “客官,这是续的竹叶青和蒙顶雪翠……” 慕钦回看了眼叶川,黑着脸径直走了。 已是入夜,城中大街上。 慕钦在前面走,付完钱的叶川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狂笑不止。 追上了,他喘着气拍拍慕钦的肩膀。 “你故意的?”慕钦审视他。 叶川连呼冤枉。 “我要是早知道能看这场好戏,我肯定安排好座位从进门到收场一眼不落。” 叶川对他表示同情。 “你未婚妻真不简单啊,你这艳福不是好享的。若不是今日听见了,你真不知要错过多少内情,你真应该感谢我今天带你出来……喂,你走什么!” 叶川话没说完就被慕钦远远甩在后面。 朝夕原本对上山拜师颇有期待,但自昨天的事情发生,她现在看待进师门如同上刑场。 她这辈子都不希望再见到慕钦了,心里更恨透了燕淮。 不过她颇能想得开,事情已经这样糟了,无论如何,病是要治的。 沿之前的路线,上浩渺峰,接近上到山腰的位置,朝夕能看见错落分布的房屋建筑,都是木制的,有平房,也有楼阁,加起来接近一个大型村庄的规模。 进山正门,她认识的原豫、燕倏等人都在门前等着了,加上她,接近到了一半,余下的人也都在一盏茶工夫以内到齐了。 叶川走过来,按名单把二十二个人名字点了一遍。 “覃雄” “原豫” “宣穗” “方羡宜” “袁素” “凌绮” “燕倏” …… 念过一遍,确认所有人都在了,叶川带着和善的笑对众人宣布:“我是本门的左护法,姓叶名川字其流,主要负责带本届外门弟子,大家以后有事可以找我。前天见过的是我们云渡的少主,姓慕名钦字其言,大家有事也可以找他。” 叶川带人进门去,先上正堂,拜过神农像,叶川在像前宣读门派守则。 “第一条,存心仁善,志在救济世人,不得以所学伤人、害人……” “第二天,学艺须勤,内外兼修,不得松懈、怠慢…..” “第三条,生活须朴……” …… “第八十七条,举止雅正,不得口出恶语……” 念到第五十条的时候,叶川忍不住打了个明晃晃的哈欠,和在场人面面相觑。 一条条都念下来,把刚入门学子的学艺热情念走了一半,只是走到这一步,谁都也不好放弃。承诺遵守,还要歃血。叶川叫师弟端来一个铜盘,每个人割破小指滴一滴血进去。 歃血结束,叶川讲了入门三年的主要课程和规划,第一年外门弟子会和内门入门弟子一同上课,学外门功法和基础的医药知识,第二年会按成绩和个人选择被分配到具体所长的长老门下进一步学习。 入门第一天并没有具体安排,所有人领了课表、门派制服、餐具、床具以后可以自由活动,自主熟悉学舍、食堂、藏书楼和寝室。 云渡男女寝室是分设的,一在山南,一在山北,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混住在一起,一间寝室住两人。巧合得很,朝夕和燕倏被安排在同一间寝室里。 领过寝具,按照指引,朝夕背着行李一径往寝室的方向走,她被昨天的事情影响,一心想着除了吃饭,上课,练功再也不要多出来活动多见人。 燕倏认扛着行李跑着追过来跟她搭话。 “你叫宣穗是不是!还记得我吗?第三场比赛,我们打过一场的,真巧,我们还在一个寝室里。我叫燕倏,以后请多多关照!” 燕倏的身材娇小清瘦,长一张瓜子脸,面如芙蓉,眉如远山,一头乌发被没有技巧地挽起来,斜缀两朵翡翠花,一笑起来,两个梨涡盛满银光。她今日穿一件柔蓝色的罗裙,裙摆绣繁复的紫薇花,腰佩短剑,透出来浑身玉雪轻灵的气质。 朝夕一时间被她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 她淡笑着跟对方回应。 作者有话说: 慕钦:还嫌我不够绿是吧…… 白茉仙 “我们一起走呀。” “穗穗,穗穗!我这么叫你可以吧。你就叫我阿倏,我父皇——我家里人都是叫我的。” “宣这个姓好熟悉,你是哪里人呀?” 还没进门,朝夕就被燕倏叫了十几遍,她家住在哪里,为什么要来云渡都被她问清楚了。朝夕觉得她这样一个话痨跟自己这样寡言的人相处,对彼此应该都挺痛苦。 寝室并不难找,一路南走,看见一排平房的木制建筑就到了,进了正门,按分好的寝室号找到房间。开锁推开来,不大不小的一间房一览无余。 两张各自贴墙放的单人床,两个对放的书架,两个衣箱,都是木制的,颜色也是纯木色。一架屏风列在两床中间,各隔开一箭之地的空间。房间极洁净,陈设极简单,算是能自由活动,不过不宽裕。 朝夕是走过江湖的人,什么样的房间没住过,这样的条件在她看来算是理想了。她把行李归置在衣箱里,铺好寝具,回看这边,燕倏还在那里跟床单和被子斗争。 先前眉开眼笑的神情不见了,现在五官堆聚在一起成了苦瓜脸。 十指不沾水的公主要做到这地步,也颇难为了她。 燕倏没有精力归置行李,一股脑都塞进了箱柜里,尽力把床铺平没有褶皱,浑然不知头上钗环因为动作幅度大被已经纷纷移了位。 朝夕看不过去,抢上来三两下帮她铺展好了。 “谢谢谢谢!”燕倏不迭地说。 朝夕自己换过一身寝衣,预备躺下来小憩一阵,燕倏在那边呼唤她。 “穗穗!我们说说话呀。你怎么不问问我来自哪里,来这里做什么?” 朝夕不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再花力气虚与委蛇,她半靠在床边上,眼睛微眯:“十九公主?” 话一出口给了燕倏不小的震撼,她半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 先前预备好的说辞全没有用了,亏她还费心费力想出来这么多说辞。她是某某山庄的小姐,或者是某个门派的弟子,再不济,也可以说是朝廷里某个官的女儿或者亲戚呀。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难吗?”朝夕反问道。 首先,燕是国姓,第二,有那么多高手贴身保护她、最后一轮供她作弊,第三,朝夕和燕倏对阵,从她内翻的衣料看见了卷云纹,那是皇室之人独用的象征物。最最后,燕淮是三皇子,就算在朝中地位不高,能让他出动来云渡也不是小事。 这么多证据都指向燕倏就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十九公主这个事实。 燕倏听完脸色彻底垮下来。 亏她以为一路上掩饰严密,不会有人发觉她的身份,原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还有三皇兄,他也一定拿自己当笑话看。 “那,那你可别说出去呀,穗穗!”她慌道。 “我不会的公主。您别忘了,我姓宣,宣氏的人不会对您不利的。不过我不能保证其他人会不会认出来。” 这还用说,和燕倏相处过的人,只要发现以上一两点蛛丝马迹,肯定能猜出来她身份非凡。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那我们以后做好姐妹呀。你还是叫我阿倏,我叫你穗穗。” “好的。不过我要提前说明白,来了这里,我们是师姐妹,我不会对您有求必应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来的时候,三哥已经多次叮嘱我了。他说,来了这里,就要能放下公主架子,能吃苦,能挨打,总之,我都什么都要自己做。” 这朝夕倒是不懂了。燕倏贵为公主,吃喝不愁,没什么要烦心的,要修炼武功,皇室秘籍更多,没必要千里迢迢来云渡受罪。 她这边正猜想着,燕倏突然绕过屏风凑到她身边来,冲她比手势嘘声。 “穗穗!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我是为了云寂仙师才来这里的。” “天山门的云寂仙师?” 燕倏低头,娇声应了应,女儿家的情思尽显。 朝夕对云寂是有印象的。天山派的宗师,天下人口中相传的当今世上活得最久的,如仙如佛的人物。 该是供奉在庙堂上的身份地位,朝夕当然没见过,印象里他好像已经闭关二十多年了,在尘世杳无音讯,不知道怎么会跟燕倏扯上关系。 “年前,他出关,来宫里为我父皇送丹药,我见了他一面,就从心里喜欢……可是,他当日就走了,我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多方打听才知道,他二十年只下山一次,这次下山,他会给待在云渡半年,为弟子授课半年。我特意追来这里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这么曲折的经历,燕倏吞吞吐吐把话说完了,朝夕明白过来。皇家人把她送来这里,估计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心思,要让她自己死心。 朝夕没挑明,只称赞她勇气可嘉。 “那你不能跟我抢,穗穗,你不能喜欢云寂仙师,你喜欢他,我就没机会了。” “不会的,我只来治病,况且,我已经有未婚夫了。”朝夕笑道。 “是吗?谁呀,哪一家?这么好的福气!” 朝夕含糊着把这个话题遮掩过去。 两个人说到平日生活的禁忌。燕倏性随和,什么要求也没有,朝夕眠浅,每日卯时二刻起床,戌时三刻之前睡觉,别的也没有什么。 正午,两个人相携着去饭堂用了饭,朝夕自己回来午憩,燕倏对这里还玩之不足,邀了一同入门的几个男女一同游山看水,顺便熟悉学堂环境。 云渡外门弟子的第一年课表和内门入门弟子的相近,十日一轮休,前九日按科学习,第一日习入门功法,第二日习医方药理,第三日、四日习外科医术,第五日、六日习内科医术,第六日习验伤剖尸,第八日习妇科,第九日习炼丹养身和房中术。每科会有专门的长老或门下弟子来教习,上午听课一个时辰,下午在山中或者药堂练习两个时辰,每月一小考,年终一大考。 卯时二刻,外面天已经全亮了。 朝夕按生理习惯醒过来,自己洗漱好,在床边翻看前日入门发放的书本和手册。 十几本书,厚厚地迭了一大摞。第一本就算今日要学的云渡入门功法“万木知春”。朝夕疗养身体正须此法,她翻开书册来,一页页细看着。书册是平装的,前面几页是文字心法,后面都是绘图示意的身法动作。朝夕看过一个个字,只觉得都认得,组合在一起也极平常,但就是难以施展。后面的身法动作倒是看懂了,她只一边看,一边拿手比划着,不过没人示意,她也一时不敢确定。 巳时上课,现在还有小半个时辰,朝夕预备去饭堂吃早饭,正好顺路上课。看屏风那边燕倏还没醒,临走叫了她一把。 “知道了,知道了——”一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燕倏立刻清醒起来,径直从被卧里跳出来满房间找衣服鞋袜。 上午修习“万木知春”身法,下午修习心法,地点都在云渡山的后峰,朝夕按山路一径盘桓着往上走,路上遇到许多同路的弟子,大家穿一色的制服,极好辨认。 走到那一日和竞秀崖相对的位置,朝夕见这边山崖上围了许多的人,男男女女都有,伸长了脖子往对面。 朝夕也凑上去,循着方向往那边看。 那边竞秀崖上一个女子正在跳舞。 是独舞,偌大片山崖,只她一个人,和对面天地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隔这么远,朝夕能清楚看到她清瘦的身材,白嫩如雪的肌肤和极出挑的五官。 白茉仙的舞技极好,腰臂软若无骨,可是又极柔韧,难度多高的动作都能做得来,四肢应着节奏屈曲舒展,翻转跳跃,动作快而不乱,姿势极美极优雅,看得一众人啧啧称叹。 随着飘摇旋转的动作,她身上的白色纱裙、裙摆繁复的烟粉色梅花、脚踝戴的绿松石链都跟着翩飞起来,她踩着脚尖,完全光着脚,露出来灵巧秀美的双足。 整个人犹如一朵开在悬崖的昙花,此刻完完全全地绽放来,画面唯美出尘。 朝夕也跟着众人饱看了一场。她听着人声的议论,听他们赞叹这女子的舞技,议论她的身份。 白茉仙,先掌门夫人收养的孤女,才情相貌绝世超尘,在云渡是谪仙般的人物。 朝夕再听后面有人悄悄拿她和白茉仙放在一起评头论足,心下顿时不快,转头便走。 若只如初见 后峰武场。 朝夕到的时候,人差不多都来了,燕倏正叼着一块饼子从小路跑过来。 慕钦站在平台最前面,他和所有人一样,穿衣袖紧束的短打装扮,头发完全束起来,在人群里特地秀出。 时间到了,慕钦念名字,所有人按顺序排成整齐的两横排,接着盘腿坐下来看他演示。 “万木知春”的第一式。 慕钦站在最前面,拿木剑先展示一遍,接着分解动作讲解要领,最后慢动作演示了两遍。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口齿清楚,说起来不疾不徐,一字不多,但正说到关键处,手下动作极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看着简单得很。 在场的人,都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而且不算低。看慕钦的演示,没觉得这招式有多大威力,脸上纷纷扬起来不屑的表情。 慕钦看见了,也没恼,收了剑,点名叫人来过招。 “六号!” 一开口没人应,他又叫一遍,下面坐的人面面相觑。 朝夕硬着头皮站出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数不尽的尴尬。 再叫人回去已经晚了,慕钦眼看着她走过来,拿起另一把木剑,道一声“请”,做出过招的姿势。 朝夕先动手,抬剑去挑战他,被他闪身躲开,一个招式还没过完,她手里的剑被他挑开,慕钦抬手向下一劈—— 好像在演示里众人才明白过来,“万木知春”动作没有一个多余的,每个招式虽然简单,但极直接极有用。 朝夕只觉得眼前一黑,慕钦的剑贴着自己头皮滑下来。她能感觉到他已经尽力收招了,不过还是没控制住。 事情发生的突然,她定身反应过来,自己那条偏结的辫子已经完全解落,满头乌发如瀑散开。 朝夕左边头顶一块头发被他贴着头皮削下来,落了满地青丝。 往不严重了说,身上一点伤没受;往严重了说,再偏分毫,可能得出人命。 朝夕白着脸,脑子嗡嗡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慕钦也没想到这个结果,他已经尽力控制了,眼看着朝夕,几次想张口道歉。 挣扎了半天,他开口说了一句不相干的:“看明白了?” 朝夕捂着一边头发,偏头含糊应一声。 “那回去坐着。” 朝夕已经坐下了,众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愕里久久不能出来。一是震惊“万木知春”发挥到极致的威力,二是震惊慕钦的不近人情。 如雪似玉的美人,一点都不怜惜,说下死手就下死手,真是铁石心肠的人。 剩下的时间里,慕钦又叫了几个人上来过招,应该是顾忌朝夕的“前车之鉴”,这些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规规矩矩向他学着。慕钦呢,倒是不敢下手了,点到为止就叫人回去,还抽出空来看向朝夕这边,观察她的异动。 朝夕一直愣愣的,招式是学会了,可是心里一直疑惑,慕钦是不是因为那天的事对她产生极度反感,才搞这么一出,故意吓她。 可是不像,他明明是很好的人。 她看着慕钦,暗自百般猜想。慕钦也在看她,两个人视线撞在一起,同时默契地别过脸去。 慕钦问所有人是不是都掌握了,如果都掌握了,可以原地自行练习,到时间下课。 “师兄,师兄!”袁素站出来殷勤招手。“我还不会呢,你快来教我。” 她看着慕钦,满脸期待之色,眼光娇羞而甜蜜。 “我什么招式都不会,你从头教我好了。” 慕钦提剑朝她打量一圈,看她靠近自己,不当声色步步后退。 “六号!”他又叫了一声。 朝夕应声站出来。 “你过来教她。” 朝夕应了一声,认命地走出来。 她本不是娇气的人,知道比武有死有伤,可慕钦拿她挡烂桃花,这叫人火大得很,她朝他背后狠狠瞪一眼,正被他转头看见。 为了遮掩头顶那层断发,女子已经拿剑把头发裁短了,只余二尺长,全都攒到头顶扎成一个马尾。她此刻瞪大眼睛看他,眉如波横,眸似春山,唇颊如百花娇艳,颦蹙间有不尽的袅娜风流。 换个人,只这一眼可能身子都酥了。 慕钦背过身去,跟众人吩咐完自由活动便快步离开了。 朝夕悻悻收了眼光,去教袁素。一见换人,袁素直接换了个脸色,三两下自己就学会了,碰都不让朝夕碰,倒让人哭笑不得。 下午内功心法课还是原场地,上课的人换成了叶川。他这人看着嬉皮笑脸的,教起课来倒一本正经。他和慕钦是完全是两种风格,慕钦大刀阔斧,直入要点,叶川则讲得很细腻温情。 也是从他这里,朝夕明白过来。她之所以不能理解和施展“万木知春”的心法,是因为还不能和天地间的风雨云雪、山川草木建立联系。木系灵力包容和治愈力极强,就是靠对万物的感知和羁绊,感知越强,力量的来源就越大。 这份感知和联系主要靠个人灵性和领悟得来,听起来玄妙,修行起来更玄妙。刚刚第一日,叶川当然不指望众人即刻就能入门,只让大家身心放松,呼吸放慢,眼耳鼻舌身意所视、所听、所感、所触即是所得。 朝夕慢慢闭眼睛,念着心诀,她不能立刻感觉到什么异样,但是能感觉到四周越来越安静,鸟鸣,风起,四周人的呼吸都清晰可听,可是越能让人心沉静下来,一些东西好像在她身体里涌起来,一时还不能理清,但凭空觉得自己应该没走错。 放了学,因为趺坐太久腿已经麻了,所有人互相搀着一瘸一拐下山去。 燕倏叫朝夕一起吃晚饭。 “你先去吧,我有点不太舒服。”朝夕脸色变了变,像是在强忍什么。 为了修炼心法,她已经解开自己身上灵力的束缚,她体内的水火两重力量应该是下午修炼的时候又重新纠缠对抗起来,她怕是要病犯了。 “你怎么了?要不要紧,我去叫叶川师兄。”燕倏关切道。 “不用,老毛病犯了,我自己修养就好,你快去吧。”朝夕赶她回去,跟她说自己带着钥匙,晚上不必留门。 “你真的可以吗?” 见朝夕反复确认了,燕倏才敢放下悬心。 “那我给你带晚饭回去。” 朝夕现下体内冷热不调,冷意和热意交替着涌上来。“将军令”的功力暂且占上风,她只觉得身上滚烫,好像整个人要烧起来一样。信阳的府医说过,火毒发作起来,不能强行压制,只能忍受,等这段折磨自己下去。 朝夕听说皓渺峰顶有一眼千年寒潭,潭水奇冷无比,也许能疏解身上的热意。 她离了人群,一个人支持着朝山顶方向走去。将近小半个时辰,走到峰顶,天已经全黑了。朝夕被火毒折磨了一路,身上衣裳全被汗水湿透,意识已经不清醒,她模糊的看见眼前一池水,扑通就跳下去,两手扒在池边石头上。 砭人肌骨的凉意在周身蔓延开来,总算让人得到一点纾解,意识也慢慢清醒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察觉到附近有人在说话,一男一女的声音,隐隐约约的。 朝夕无意偷听,但现在走是来不及了,被人发现,无论听没听到都牵扯不清,她只能扒着石块继续藏在水边,总归是天黑,她这处隐蔽,不会有人在意。 说话的男声是慕钦的,朝夕能听出来。 另一个女声,朝夕没听过,不过能确认不是外门弟子里的人。 明明如月 “其言——”那女声开始说话,语调丝丝哀怨,娇软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朝夕还处在天人交战的境地,听这声音浑身打一个哆嗦。 “那个叫宣穗的就是你未婚妻是不是?我已经听说了。” 白茉仙质问着眼前的人,眼圈整个红了,眼中含着泪珠。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样呢?” “其言,我后悔了!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们重新开始,其言。”她抓着慕钦手臂哀求道。 慕钦审视着梨花带泪的脸庞,失声笑了一下,把她从身边拉开。 “茉仙,别再说这些傻话了,我早就跟你说清楚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当初的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该自己走下去。” “可是我受不了,直到她出现在这里,我才明白我唯一不能失去的人是你。我不甘心她能嫁给你,是我才情不如她吗,样貌不如她吗?为什么她能轻而易举在你身边,我不甘心!” “茉仙!”慕钦难得变了脸色。 “有得必有舍,对你求而不得的东西,未必对别人也是这样,她未必愿意嫁给我。” “你们没有感情,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其言,你忘了?我们从前是相爱的,从前你说过要带我走,从前我在这里跳舞,你弹琴,那些日子你都忘了吗?我忘不了,三年了,每想起来一遍,这些记忆就折磨我一遍,可是我不能忘,只有这些东西支撑我活下去了。” 那些记忆也浮现在慕钦眼前,都是过往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他心上,留下很深的一道疤,他看她现在这情形,只觉可怜可叹。 “那你要什么呢?”慕钦反问她,。 “茉仙,人不能太贪心什么要得到。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已经在跟我走和留在云渡之间选择了后者,得到了,应该珍惜。” “凭什么冷朝夕就不用选呢?凭什么她都能得到!其言,我后悔了,我求求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要你。” 慕钦觉得跟她说不通。 “跟机会无关,你要的东西,我过去给你不了你,以后也给不了,我们之间早就是陌路。你以后不要来这里了,我们也别见面。” 慕钦要走,白茉仙苦苦地挽留他,两个人争执不过,慕钦要叫高声叫他五叔过来,白茉仙才慌忙走了。 这里还能听到未婚夫的劲爆消息,也算朝夕的意外收获。不过她现在并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热毒已经慢慢消下去,寒毒慢慢涌上来,她体温迅速降下来。朝夕现在只希望慕钦快点走,自己能立刻从池子里爬上来。 不想这山顶只剩下慕钦一个人了,他反而不走了,就到一边亭子里顾自弹起琴来。他的琴艺很好,挑剔迤逗,无一不精,流畅的曲调自他手下在这山巅纷纷地传开来。不过大概心情不快,他弹的节奏很快很急,曲风凌厉,像是纯粹发泄情绪。 朝夕根本没心情听人弹琴,她觉得自己浑身没有一点温度,在池子里撑不了多久了。雪上加霜的是,她能感觉到,慕钦除了修习木系功法,也修了水系功法,他心情不好,弹琴时候运了灵力,挥发到周围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上,本来山顶就冷,又是寒潭,被他一影响,周围简直如处冰窟。 朝夕冻得牙齿打哆嗦,她甚至觉得自己头发眉毛上都结了霜,她在继续忍下去跟跳出来对着慕钦破口大骂之间反复徘徊。 慕钦还在全心全意弹琴,那边水潭里“扑通”落水的声音把他打断了。 动静不算大也不算小,出于警惕,他这边住了手过去察看。一看不要紧,饶是他见多识广外加心态镇静也给吓了一跳。 朝夕就半浮在水面上,还穿白日里那件白色的衣服,脸色煞白,画面跟唯美扯不上关系,完全是惊悚。 好在这潭水不深,淹不死人。 慕钦赶紧把人从水里捞上来抱到亭子里,检查过了,倒是没呛水,就是身上奇冷无比。他使内力把她衣服烘干,接着解了她外衣和鞋袜,来回搓动四肢。 忙活了将近一炷香功夫,朝夕终于有好转的迹象,慕钦松一口气,后觉过来自己也出一身细汗。 腰够细的,两只手好像就能掐过来。 他百忙之中竟然涌起来这个荒唐念头。 朝夕半偎在他怀里,身子还是发凉,一点点吸取他身上温度,察觉到热源,甚至抱得更紧了,慕钦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就这么僵坐着对她。 已经是中夜,月光偏照过来,照到亭子里朝夕身上。慕钦真有一种自己是在抱着一滩冰雪的错觉。 将近天明,朝夕转醒过来,感觉自己躺在一个人怀里。她迷迷糊糊的,努力揉揉眼想看清楚。 感觉到身边人异动,慕钦也醒过来。 两个人还保持着相抱的姿势,互看了一眼对方后,迅速分开起身各坐到一边。 朝夕活动活动僵痛的身子,只觉身上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慕钦先开口。 “宣穗——冷朝夕?” 朝夕低头嗯了一声。 “我们是不是见过一次,在金墉城?”他问她。 慕钦把她从水里捞上来,给她把脉的时候就认出来。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朝夕一定要来云渡。当日凭那女子留下的鹿角珊瑚佩,他认出来,那是信阳宣氏的象征物,这人一定是宣家的人,而且在族中地位不低。直到刚刚把完脉,他才把人都对上。他的未婚妻、之前救过的人、冷朝夕都是眼前的这一个人。 他也明白,朝夕来云渡的目的确实是疗伤,不是叶川说的借机对他死缠烂打。 这么一想,慕钦还挺愧疚,之前那样误会她,上午还误伤了她。 “是。在城东的郊外。报名选拔的那天我就认出你来了,本想当面谢你,可是后来知道,你就是和我订婚的人,就不好意思找你了。”朝夕坦言道。 慕钦应了一声,跟她道歉。 “我先前或许对你有偏见,我很抱歉,还有昨天伤了你,虽然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朝夕抢下他的话。“你并没伤害我什么,反倒是我该谢谢你,你救了我两次。对了,刚刚,我不是故意来偷听你们说话的,我其实早就在了,不好打断你们,就一直等着。” 慕钦说他知道。 朝夕看看他脸色,吸一口气,提起来两家联姻的事。 “我们之间——如果你实在对我不喜,或者耽误了你另觅良人,你可以说出来,我自愿退婚。” 慕钦反问她是怎么想的。 “我舅舅希望我嫁过来,他觉得云渡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归宿,我——愿意顺从他的安排。你呢?” 朝夕说完了,抬起头来审视慕钦的脸,看见他曜黑的瞳仁,他背后是微明的曙色。 “云渡缺一个少主夫人,你很合适。”他开口道。 朝夕听明白了,点点头。 这算是达成了默契。 作者有话说: 所以云渡其实人人都是扒墙小分队是吧 百花深处 朝夕跟他说起来那一日跟燕淮见面的事,有些事情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 “我跟他之间——” “不用对我说这些。”慕钦打断她。 “云渡是规矩森严的地方,你是有分寸的人,以后说什么做什么好自为之就可以。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也不必干涉我的。” 朝夕哦了一声。 本以为该说的都说了,她预备告辞离开,不想慕钦又追着问她。 “为什么想不开犯修行大忌去练水火两系的功法?” 为什么呢。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 朝夕想了想,跟他组织语言。 “‘将军令’是宣氏的家传功法,我自小必修。可是我毕竟姓冷,冷氏从前也算望族,我不想家传的功法都葬送在我爹手上,就自己试着学‘水龙吟’。我知道水火两系功法并修是大忌讳,所以一直以来只用‘将军令’,知道这一次才知道走火入魔的厉害。也算是活该,我生平第一次杀人,就落了这样的报应。” 朝夕也是后来知道,她走了以后第二日,就有个没有双臂的人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了城门口,据说就是“烈手”。 “你也算为民除害,也是巧,正让我我遇见你,否则你可能连性命都有危险。”慕钦感叹道。 的确没什么更好的化解方法,除非他们两个现在就成亲—— 不然就是朝夕能掌握“万木知春”的外门功法,重新融炼体内两系灵力。从长远看,后一种做法最稳妥,就是时效慢了些,她现在已经解开了灵力束缚,可能要暂时吃些苦头。 “你体内的寒毒和火毒还会不定时发作,不要再来寒潭了,以后落下病根更难医治,病发了就到群玉轩来找我。” “饮食清淡,少辛辣油腻。” “少发怒,少大喜大悲,尽量不要动用灵力。” 他叮嘱了许多事项,比府医说的还细致严谨,朝夕一件件都应下了。 交代完这些,两个人欲分手各自回去,天已经大亮了。太阳穿过层层的云海升起来,在天地间放射出万道光芒,山顶的一切都沾慨了耀眼的金色。 此刻的视野是最开阔的,从山上能眺到远处的城市人家,能看到更远处的海、迭起的山峰。脚下是涌动的云雾,四面映蔚森森的竹树。云白,浅绿,天青,苍蓝,几种主色迭在一起,占据了人的全部视野。 圣洁而纯美。 再往近处看,朝夕才后觉过来,过了一夜,这山顶的杜鹃花突然都开了。高高的枝桠,苍郁的叶,枝叶间开满了花,浅紫、粉白、揉蓝,大朵的,花型花色极美,挨挨挤挤在一起,恍若数千只蝴蝶停在这里,下一刻就要全部振翅飞去。 美得热烈,清冷而不近人情。 朝夕只听说过,从没亲眼见过这样的花,完完全全被惊艳了。 “真好看,慕钦,慕钦!” 朝夕叫他名字,招他过来。 慕钦应了一声,没什么意外的,应该是他昨夜弹琴,运动灵力把花催开的,不过这么解释大概会扫她的兴。他没说话,只抱臂定定站着,抬眼看穿梭在花间的人,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离巳时还早,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山,慕钦回群玉堂,朝夕回寝室。她洗了个澡,换身衣服,耽误一夜,刚好赶上和燕倏一起出门吃早饭。 “岁岁,你没事吧?我看你现在脸色很差的样子。”燕倏捧着饭碗,仔细观察朝夕的脸色。 “没什么,熬过去就好了。” 朝夕勉强的笑笑。 “那你昨晚去哪儿了呀,我很担心你,一夜都没睡好。” “在山顶待了一晚上,山顶的寒潭可以压制我身上的火毒发作,这种事情还会发生的,不过你不用担心,会好起来的。” 燕倏看她神色颇从容镇定,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今日学的是药方药理,还是慕钦授课,他是二长老楚临风的弟子,对药理掌握精绝。和昨日不同,上课地点换成了前山的教室,教室不算大,在座的基本上都是这一届入门的外门弟子。大家相处了几日,一起吃饭,一起上课,彼此渐渐相熟起来。见慕钦还没到,十几个人聚在课桌前聊天,聊这几日练武的心得,聊这山中的八卦。 袁素坐在最中心的位置,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本侠女这次上山,就是为了慕钦来的,我就是明着说了,谁都不许跟我抢,你们也抢不过我!” 她长一张明艳的脸,气势汹汹。 话一出口,引起身边一堆哄笑。 “跟我们说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慕少主已经订婚了,未婚妻是宣家的大小姐,还是个绝世美人。”覃雄回她。 “订婚算什么!就是成了亲我也能抢到,只要慕钦喜欢我。”袁素放下狠话,旋即冷讽地笑了笑。 “什么宣家的大小姐,她姓冷,根本就是个外姓人!什么绝世的美人,你们谁见过她?我告诉你们,她是长了张漂亮的脸蛋,身材差得一塌糊涂,贫胸瘦脊,有没情趣,就是块平板木头,慕钦能喜欢她才怪!” 这消息如果属实,的确够劲爆的,一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朝夕带着燕倏进门,刚好听到袁素说自己的话,又不好发作,整个人憋着,快气炸了。 “我还告诉你们!” 袁素还要再说话,突然四下安静下来,她被人暗中扯了下袖子,一回头,看见慕钦正站在身后。 极深刻鲜明的轮廓,紧绷的面色,眸如古井,掀不起一点波澜。他只朝这边望过来一眼,旁人连噤声也不敢了。 课堂气氛极安静而古怪,除了晚来的原豫、朝夕、燕倏三个,其余人连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上完了一整节课。 讲完主干,慕钦又补充了许多细节,本来就是拓展用的,他讲得极细碎,语速也不慢,越到后面,大家都跟不上。 “书上都有,我补充的内容大家听一听就可以了,不是重点。”临下课,他强调了一遍。 教室里的人一个个离开,原豫跑到朝夕的座位这里找她。 “师兄刚才讲过的东西你都记下了吗?我看你笔没停过,我写字慢,有些没跟上,能借你的笔记抄一下吗?” “可以,不过我写的都是狂草,笔迹漫漶不清,你看不懂,可以再来找我。”朝夕不太好意思。 “太谢谢了!”原豫诚恳道。 原豫千恩万谢夹着笔记走了,朝夕也预备和燕倏去饭堂。临出门,她才看见慕钦也还没走,她跟燕倏一同道了声“师兄再见”才出去。 人走的不远,慕钦还能听见燕倏兴冲冲对朝夕问话。 “我憋了一节课了想问你,你也姓宣,论辈分,算是冷氏女的表妹,她是不是真的贫胸啊?真是这样的话还挺可怜的,也是,人无完人。” 朝夕咬牙切齿说不知道。 慕钦失笑,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他为她解冻无意间瞧见的风景。 贫胸瘦脊,平板木头。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作者有话说: 慕少主说过最打脸的话: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也不必干涉我的。 岁岁:说我贫胸,这是造谣!绝对是造谣! 仙师云寂 后几日的课都是这么上过来的,第三日、第四日授课的人是掌门慕淹,一个看着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容仪和慕钦有五分相似,神情更威严冷肃,对学生要求也更严酷。慕淹是当今天下最擅外科的医者。 第五日、第六日授课的人是三长老戚枫的师弟慕允杭,他年纪有三十上下,容貌清俊,面上总挂着笑,气质温文和婉,说事情总喜欢强调三遍。 朝夕从身边同门的八卦里知道,他就是白茉仙的未婚夫、慕钦的五叔。 她:看着堂堂正正的门派,实际关系还挺复杂。 第七日是叶川授课,他是四长老晏和的弟子,专精验伤解剖。第八日是五长老江蓠的弟子林雪娇来教授妇科和毒术。 要学会辨识草药、熟记药方、熟识各穴位、骨骼……日程安排得这样密,课程安排得这样多这样杂,连着八天上下来,确实把人累得不轻。 燕倏就完全吃不消,不夸张地说,她前十九年在学习上吃过的苦都没这八天多,更别提这还只是开始。她坚持忍着,就是为了第九天。 第九日是云寂授课,修习内容驻龄养颜,不会有人不喜欢不感兴趣。最重要的,云寂是她一直喜欢追求的人。 这一日还没到卯时,不用人叫,燕倏就自己起来了,借着烛光对镜悉心地梳洗打扮。她这边都收拾好了,朝夕还没醒。 “岁岁,我等不及,先自己走了。你记得哦,为了你好姐妹的幸福,一定不要坐在第一排,千万记得哦。” 她朝那边还在睡梦里的朝夕殷勤叮嘱。 隔壁的人嘤咛了一声,迷迷糊糊答应。 和平时差不多的时间进教室,朝夕简直怀疑自己走错了。 不大的屋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燕倏去得那么早也只混到了第三排,还是两个人挤坐一桌,朝夕现在来只能勉强站着。不止外门弟子,所有的内门弟子,只要没有任务在身的都到了。 也是,时隔二十年,已经活了三百岁的祥瑞第一次露面,亲自开课讲授,谁不想探听仙寿恒昌、芳龄永继的秘密呢。 叶川出来控制局面,云寂就在这里,一时半刻飞不走,好说歹说叫走了三分之二的人,朝夕算是落下一个座位。 这样千呼万唤的,云寂终于到了。 和燕倏描述下朝夕想象过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截然不同,这人面相还没有她哥哥冷珂显成熟,肌骨莹秀,像个双十少年,他穿一件鹤羽裘,行走举动倒颇有长者风范,极慢,极端重。 云寂走到讲席的位置,跟人打过招呼坐下来。他面上带着笑,神色蔼然,迎着下面人探寻的目光缓缓开口。 “大家有问题都可以问,能解答的我一定为大家解答。如果没有了,我会开始讲课。” “我有,我有,仙师,我已经准备好了!”燕倏抢着第一个开口,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长纸条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专注而深情地看他,眼睛晶晶亮,预备开读。 这阵势给云寂吓了一跳。 “公平起见,每人每堂课至多提三个问题。”他补充道。 即使是这样,云寂整天的课都在提问题和解答里度过的。问题太多,他一时回答不上来,就让大家一个一个说,他记下来。 问题乱七八糟,燕倏第一个问的就跑偏了。 他喜好什么样的女子。 喜欢吃什么。 有什么禁忌和日常习惯。 修行到他这个境地困不困难。 云寂看得头疼,推托说回去筛选了再回答大家,先提前放学。 燕倏高兴得很,第一次离自己爱慕的人这样近,相处了这么久,可是旋即又苦恼起来,见了人,相识了又怎么样呢? 她接下来该怎么接近他,给他留下好感呢? 朝夕心情也不错,连上八天半天课,现在终于可以歇歇。还没出教室,她看见慕钦突然站在门口,正看着她。 “找我?”她冲他比比口型。 那边点点头表示确认。 这样众目睽睽的,朝夕不太好意思,跟燕倏道了别,低着头跟他一路走出去。 “去哪儿?”她问他。 “跟我走就知道了。” 他并不看后面的人,径直朝前走着。 走了一段山路,朝夕跟他到了湘云榭。没来过这里,她也知道,这是五长老江蓠的院子。 这院子两进的大小,有楼有阁,没有雕梁画栋,但也装饰得极精美雅致。一进门,能看见满院子种的虞美人,只有一种花色,鲜红色,都开着,一簇簇堆在一起,像火一样,壮观又热烈。 朝夕被他带着进了后面偏房,上堂,只见满屋子的器械,大大小小的药锅、药碗、药匣子、药杵,那厢一个人正在这堆器械中间忙活。 凭背影,朝夕认出她来,是前一日来上课的江蓠的大弟子林雪娇。 慕钦这边敲敲门算作提醒,随后拉着朝夕在一边坐下。过了一盏茶功夫,那边忙完了,解了外套,洗过手走来,一见来人,双眼蹭地亮起来。 “慕师兄,少见少见,这么难得带人来登我的门,是有情况?” 慕钦懒得跟她客套,直接说了朝夕的情况,拜托林雪娇帮忙针灸。 “师兄你自己是会的呀,技艺并不比我差。”林雪娇促狭地打量两个人。 慕钦给了她一个眼神。 林雪娇开始装模作样起来。 “不是不行,毕竟是救人,只不过,咳咳——我今天本来下午要采药的,一针灸就要耽误时间……” “你想怎样?”慕钦直接戳穿她。 林雪娇转过去,从橱柜里拿出一张药单来,这里列着她平日难得采到又比较危险的一些药材。 慕钦接过来,看过一眼收下,算是答应。 “师姐,我可以——”朝夕试图插进他们中间,忙被林雪娇拦下。 她亲切地拉住朝夕的手,冲她甜笑。 “师妹,你不用管,让你师兄去办,他能办得到,也累不着他。” 有机会使唤慕钦,林雪娇心里还是暗爽的。 慕钦这边一个眼神投过来,她立刻站起来,带人去了侧室。这房间里没有人,一张平板床,林雪娇让朝夕解了上衣,平趴在上面。 她拿了银针,照着穴位,一个个扎下去。 “不会太疼,不过要待一段时间,你别乱动,需要什么告诉我。”林雪娇一边扎一边道。 朝夕出声答应她。 都扎完了,林雪娇才正眼打量起来,朝夕的身材线条极美极流畅,前后凹凸有致,腰背大片的肌肤露出来,雪白细滑如凝脂,摸上去让人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