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喜欢藏进树洞里》 CH1-1 轰鸣 绿荫镶着日光与蝉鸣,一口气裹住整座里仁高中,整座校园闷得喘不过气。 一群穿着制服的少男少女,黑压压的一片,包围了整座操场。 这是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场朝会。 儘管已经开学快两週了,学生似乎仍没褪去暑气,每个都懒洋洋的。 司令台上,教官中气十足地下达「稍息」口令。 学生做做样子,双手随兴地背在身后,一把纤细的骨头像甜筒一样,吃力地撑着随时要被融化的躯体。 台上主任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强而有力地灌入学生耳里—— 「第二点宣导。近日有很多学生反映自己的座位曾被人翻动、甚至有财物失窃情形。请大家特别注意!上室外课或社团课的时候,务必把贵重物品带在身边……」 学生是按照班级排列的。 二年仁班恰好站在阳光最烈的位置——仁班学生几乎全军覆没,每张脸被晒得胀红,眼里透着目空一切的憔悴。 唯有殷思妍挺直背板,四周一切恍若未闻,正低头翻着英语单词本,嘴里不断默念着单字。 她戴着突兀的厚重眼镜,阳光穿过镜片,刺得她睁不开眼,只好抬手去挡。手腕上的玉鐲恰好敲响眼镜镜框,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殷思妍紧张地摩娑玉鐲,确定没碰裂,这才又继续低头看单字。 然而,周遭驀然变得吵杂。 麦克风颤巍巍的杂音。 球鞋轻蹭着pu跑道的摩擦声。 从远处呼啸而过传来的尖锐引擎。 鸟儿在空中盘旋,嘰嘰喳喳—— 太吵了。 左边耳朵轰鸣,似乎放大了一切琐碎声响。 殷思妍抬头一看,鸟儿绕呀绕,四周也跟着转动起来—— 又来了。 「噢,你这就是梅尼尔氏症。」国三那年,医生这么说。 「梅……什么?」 「梅尼尔。基本症状是会有旋转性眩晕,单耳或两耳感到耳鸣。我看你没有听力丧失的状况,只是左耳有肿胀感。若对生活不会造成太大困扰,就好好和它相处。」 「什么叫好好相处?」殷思妍追问,「不能治吗?」 「看吃药会不会改善囉。」医生淡然道,态度稀松平常,「好好相处的意思就是,发作的那阵子饮食清淡点、作息正常点,压力不要太大。」 「……但我得念书。」 医生只是微笑,强调先吃药看看。 后来陆续看过其他医生,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异——耳内没有异物、对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听力没有减退、持续追踪、吃药观察……以及,压力不要太大。 幸好,这病的确没有带来太大的困扰,每次发作不出两天就能復原。 不知不觉,就和这痼疾「好好相处」了三年。 「上面有什么吗?」 声音近在咫尺,殷思妍吓了一跳,扭头看向旁边的男孩。 才刚分班两週,她根本不认识这男的。 只见男孩模仿她抬头看天空,纳闷道:「没有啊……」 他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并非特意和她搭话,只不过他低沉的声音砸在耳里引起复响,格外清晰。 殷思妍观察了他几秒,这才想起来,开学第一天抽籤决定座位时,她抽到他旁边的位置。 不过,坐哪一点也不重要。别浪费时间。 殷思妍低头继续读书。 傅鸣玉注意到她的视线,低头看了她一眼。 他对这女孩倒是很有印象—— 她好像叫,殷思妍? 从开学以来,她就一直坐在他隔壁。不过她总是低头读着什么,他连她正脸都没看过几次。 回过神,台上主任还在讲保管财物的事。 傅鸣玉焦躁地摩娑手掌。 「你能小声点吗?」 他一愣,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啊?」 「你声音太大了。」殷思妍指向他的手。 「咦?可我……噢,好,抱歉。」傅鸣玉赶紧放下双手,诧异地看着殷思妍。 CH1-2 晕头转向 朝会宣布结束时,儘管教官安排了动线,但全校学生仍然挤成一团,像一颗越滚越大的黑色雪球,不停往楼梯上挤。 殷思妍在人群里,被推来推去,左耳眾声喧哗,一心只想赶紧回教室。 刚巧看到前面有个空隙,她想趁机鑽过去,偏偏前面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借过。」她喊道。 前面的男孩转过头。 怎么又是他。 「借过。」殷思妍重申。 「噢,好……」傅鸣玉答应了,可他左顾右盼,发现无路可退。 后头的人群涌上来,将两人往上推进一阶。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空间,傅鸣玉侧过身,正准备让路,就听一道女声穿过人群—— 「那个……学长!」 傅鸣玉停下脚步,循声看去。 殷思妍只好跟着停下,跟着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佇立在走廊上,脸颊红通通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 「佳容,你找我?」傅鸣玉问。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像挤出所有勇气,学妹的声音怯生生的。 她身旁有三五好友簇拥着,一边低喊着「加油」,一边将她往傅鸣玉的方向推。 无聊。 殷思妍刚收回视线,就发现人潮散了一半。 于是她越过傅鸣玉,赶紧往上走,将青春爱情电影拋在脑后—— 沿着楼梯走了三层,殷思妍快步走进二年仁班的教室。 才刚坐下来要擦汗,忽然有声音窜入耳里。 「你找我有什么事?」左边耳朵,傅鸣玉的声音如在耳畔。 殷思妍微微一愣。 怎么回事? 「那个,这封信给你!」 「……这是?」 「从认识你以来,我就非常欣赏你……对我来说,你是很特别的人。」女孩子的声音轻颤着,「我想了一整个暑假,才鼓起勇气,想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喜欢你,傅鸣玉。」 静了几秒。 殷思妍按着自己太阳穴,目光快速在教室里飞转着——这是怎么回事?那傢伙又不在这——她听见的声音是什么?是哪里来的? 「学妹……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啊?我、我说了,我喜欢……」 傅鸣玉似乎苦笑了一声。「很谢谢你。不过,你应该去喜欢更好的人。」 上课鐘声奏响。 殷思妍的脑袋像要炸了一样。 「谢谢你,真的。」傅鸣玉说。 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教室里,所有学生都入座了。 傅鸣玉姍姍来迟,拉开椅子,呼吸微乱。 感受到异样的视线,他抬头,对上殷思妍不敢置信的眼神。 「……怎么了吗?」 「你刚在哪里?」殷思妍慌张地问。 「啊?」被问得莫名其妙,傅鸣玉愣了几秒,「穿堂……」 殷思妍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粉红色的信封。 「那是学妹给的?」 十分鐘前还无比陌生的隔桌同学,现在忽然这样质问自己,傅鸣玉被她搞得晕头转向。 「对……怎么了?」 闻言,殷思妍瞪大了双眼。 『那个,这封信给你!』 不是错觉…… 刚才她的左耳,清清楚楚听见了傅鸣玉的世界。 CH1-3 我听见 「殷思妍……?」 殷思妍赫然回神。 「……没事。」她撇过头,语气镇定,眼光投在参考书上。 怎么可能?自己铁定是中暑了。 这种诡异的事,古人才会相信。遇到颱风、地震……看什么都觉得是鬼神使然。 「没事?可是——」 傅鸣玉还没说完,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上岔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身旁的人也因为老师的间话家常而开始骚动。 错过了追问的时机,眼看殷思妍已恢復平时那副冷漠的样子,像一尊冰雕,傅鸣玉只好作罢。 他和殷思妍之前根本没什么交集,她今天怎么忽然开始问东问西的? 突然,他想起什么,脸色刷地白了。 难道她…… 傅鸣玉扭头盯着殷思妍的侧脸,东瞧西瞧,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可能,她不可能发现。 他低头松了口气,驀然瞥见桌子底下的粉色信封。 纸胶带已失去黏性,信封口微敞着,里头字跡若隐若现。 傅鸣玉想打开来看,可当他看见自己的手指,便马上缩了回来。 他张开五指,望着自己的手,轻声叹息。接着将信封塞入抽屉最深处,眼不见为净。 叹息落入殷思妍耳里,像从自己脑袋深处发出的哀惋。 她咬牙想把声音赶出脑袋—— 徒劳无功,只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绷紧神经一整个早上,中午时她抵抗不住睡意,趴在讲义上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她发现左耳好多了。来自傅鸣玉的声音似乎也已消失,早上的一切彷彿只是错觉。 下午体育课,同学们在操场上暖身。傅鸣玉负责带操,站在最前面,双手高举过头,本就頎长的身形似乎又拉长了不少。 殷思妍跟着人群动作,脑袋飞转着今天上午的一切…… 真的只是错觉吗?但她真的有听见学妹向他告白。 想着想着,某一瞬间,两人迎上彼此视线。 殷思妍牢牢地盯着他。 傅鸣玉吓了一跳,眼神闪烁,迅速移开视线,连动作幅度都变小了。 该去看医生了—— 她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 「我刚看了,耳内一样没什么异状。你是说,会听见什么声音?」医生问。 「我听见……」她一顿,斟酌道:「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人说话?具体一点说,是什么声音?当时你身边没有人吗?」 说着说着,医生似乎抓到了端倪,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就像对着数学习题百般苦思,某一瞬间忽然找到解法—— 「最近作息怎么样?课业压力大吗?」 殷思妍拧起眉头。 「我……」她迎向医生沉稳的视线,差点就要开口。 制服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说了声不好意思,低头查看。是奶奶打来了。 像被浇了盆冷水,她彻底醒过来,抬头盯着医师的脸。 ——这场对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对方接下来想将话题引向哪里,她心知肚明。 「医生,我作息正常,没什么压力,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医生一愣。 她微笑,「这么一想,那时是下课时间,的确挺吵的,说不定我只是听错了。我再观察看看,有问题再来掛号。」 医生也没说好或不好,逕自将椅子转向电脑。 「那我就先开和之前一样的眩停药。吃了没改善再回来看看。」 「好。」 「思妍同学。」医生声音平静,「身体会生病,心也会。」 殷思妍默不作声,起身离开了诊间。 CH1-4 Lonestar 手机还在响,殷思妍清了清嗓,接起了电话。 「奶奶。」她笑着喊。 「思妍,怎么还没回家?到哪啦?」 「快了,快了。我今天比较晚离开学校。」 驀然,诊间响起叫号声,殷思妍赶忙摀住手机,匆忙跑到诊所外头,深怕被奶奶听见了。 「平时都挺准时的,今天怎么晚了?」 殷思妍垂下脸,盯着自己脚尖。 「……和朋友聊天,不小心聊得晚了。」 「和朋友聊天啊,太好了……」 奶奶口吻温柔,带着一丝感慨。 「我们思妍,终于也像个普通的孩子了……」 站在喧嚣的路口,殷思妍呼吸起伏,眼眶霎时漫上水雾。 「奶奶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别再掛心学习的事了,你不要——」 机车呼啸而过,淹没了奶奶的声音。 儘管如此,她也清楚奶奶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不要再活在他的束缚下了。思妍。」 自从奶奶将她接来一起住,总将这句话掛在嘴上,宛如暗夜低吟的咒语。 「我知道,奶奶,你放……」 『不可能——你一定做得到,殷思妍,你只是不想!』女人的咆哮刺穿耳膜,贯穿脑海,瞬间双耳轰鸣,眼前溅开烟花。 殷思妍闭上眼,紧拧眉头。腕间的玉鐲突然往下滑,紧紧箍住她。 「奶奶,我先掛电话,待会就回家。」 奶奶连忙说好,叮嘱她路上小心。 殷思妍掛断电话,回诊所领了药,塞到书包最深处,走入夜色—— 霓虹灯闪烁变幻,人群熙熙攘攘,拔高的语调交织出整片繁华夜色,城市拥挤得彷彿没有任何容身之处。 殷思妍抱起书包,将自己的存在缩到最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笔直地望着前方,像误入人间的一缕幽魂,无声无息。 腕间的玉鐲仍不肯松懈,牢牢地卡在那儿。她抱着书包,费了点力气,伸手想将玉鐲推上来一些。 无意间,玉鐲碰到了书包的釦子,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这一瞬,世界彷彿安静了下来。 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五光十色,没有人声嘈杂—— 步伐凝住,殷思妍愣愣地站在原地,双眼微瞠。 lonestar,wishicouldunfoldwhatyoutrulyare lonestar,i’dliketoknowyoursecretswritteninthenebula someday,somedayi’llgettoyour coordinateandyourrealname i’llsend,i’llsendmyfavorite applepieintoyourspace anyoneouttherewhofeelsthesame? 乐声似远似近。 殷思妍环视一圈,所有人动作依旧,笑闹的笑闹、亲暱的亲暱,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好似只有自己听见了。 这种感觉…… 就像早上听见傅鸣玉被告白一样。 她一诧,眼前红灯恰好转绿,殷思妍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一步动作,拔腿奔向马路彼端—— 将世界拋诸脑后,头也不回地跑了一大段路,她终于停下来,抱着书包气喘吁吁,却发现耳畔乐声依然循环不息,音量甚至完全没有减弱。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她又听见了傅鸣玉的世界?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唯有左耳男声低吟,吟唱着迷幻的歌曲—— lonestar,wishicouldunfoldwhatyoutrulyare lonestar,i’dliketoknowyoursecretswritteninthenebula…… 傅鸣玉戴着耳机,坐在公园的草地上,忽地打了个喷嚏。 看来该活动一下了。 他摘掉耳机,绑好鞋带后从草地上起身,眼神锁定远处某张长椅,宛如锁定猎物,向着它作出预备姿势。 起跑。 肌肉瞬间賁起,傅鸣玉眼里彷彿只剩那张长椅,双脚朝着它直直奔去—— 即将撞上长椅以前,傅鸣玉伸出右手、撑住扶把,身体轻巧一跃——就像挤开夏夜的热气,他挟着微风,任凭身体重量带他翻越整张长椅。 咻。咚。 完美落地。 汗水滚落,几缕发丝贴在额上,傅鸣玉胸口起伏,露出灿烂笑容。 成就感将心口塞得满满的、四肢灌满了力量,浑身彷彿逐渐膨胀起来。 『学妹……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今早回忆忽然袭上心头,瞬间戳破他的自负。 CH1-5 警铃大作 紧接而来的是贯耳的手机铃声,宛若大作的警铃——傅鸣玉急忙翻出手机,仓皇地接起电话。 「妈。」 「你去哪了?」母亲的语气焦躁不安,「我到家没看见你……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傅鸣玉眼神呆滞地望着夜空,默了好半晌才吐出字来:「在公园,我马上回去。」 「真的吗?」 「真的。」傅鸣玉轻声道,接着熟练地打开视讯镜头,让母亲在那一端得以看见他的周遭环境。 母亲在小小的视讯画面里,表情明显松了口气,下一秒又露出愧疚的神情。 「对不起……鸣玉。」 母亲眼角有一枚小小的黑痣。每当她露出那种懊恼表情,那枚痣就像被放大了几倍,吞噬掉她眼里所有的光。 傅鸣玉挪开目光,哪怕是隔着萤幕也不愿直视她的眼睛。 「没关係,我马上就回去了。」他语气平静,说完后熟稔地切断视讯。 走在返家的夜色里,他脑海飞转着自己问学妹的那句话。 ——很谢谢你。不过,你应该去喜欢更好的人。 就像对自己的詰问。 傅鸣玉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手指微微发颤。 他蹙紧眉头,痛苦地闭上眼,一片黑暗里,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藏在眼镜底下,敏锐地盯着自己,像能看透他所有不堪的秘密。 殷思妍。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 殷思妍决定将耳朵的异状一一记录下来。 她手上没有空的笔记本,只有一本厚厚的计算纸。 她坐在公车上翻开计算纸,在数列运算的夹缝里写下笔记: 第一次,昨日上午八点左右,在教室听见傅鸣玉被告白的声音。 第二次,昨晚在马路上,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音乐声。 第三次…… 她抬起头来,视线越过人群。摇摇晃晃的公车上,傅鸣玉戴着耳机抓着吊环的身影映入眼帘。 殷思妍耳边竟好似又响起了昨晚那首歌。 颠簸起伏好半晌,下车铃响起,公车应声停下,学生们鱼贯下车。 傅鸣玉在一群学生里,几乎快高出了一颗头,格外显眼。殷思妍躲在人群后面,亦步亦趋跟着傅鸣玉。 傅鸣玉下车后走了一段路,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他拿掉一边耳机,转头看了一眼。 殷思妍赶紧缩起脖子,把自己藏在人群里。 傅鸣玉转回去继续向前走,殷思妍松了口气。 ……不对,自己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嘛怕被发现? 她一定要找出答案。如果看医生没用,总是这样被干扰怎么是好?她要自己找出答案,解决耳朵的毛病—— 把计算纸塞进包里,殷思妍抬头挺胸,挤出人群,大步地越过傅鸣玉。 傅鸣玉看见从身旁快速穿过的殷思妍,颇感意外。 刚才感受到的怪异感,难道是因为她…… 这样的诡异感,一直持续到上课时间。 无论是考试还是听课,傅鸣玉时不时就会感觉到右边有视线在盯着自己。 可当他转头确认,殷思妍总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依旧是埋头书海,奋笔疾书。 是自己多心了吗? 才正想这么说服自己,下课时傅鸣玉去了趟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的瞬间,他看见一抹熟悉人影匆匆走过—— 女厕和男厕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说是偶遇的话,今天这巧合未免也太多了点…… 心中不安悄然滋长。 CH1-6 降落 「傅鸣玉。」上国文课时,殷思妍忽然低声唤他:「傅鸣玉!」 他转头,内心顿时警戒起来。 「能帮我捡一下吗?」她指指他脚边的原子笔。 「噢……」傅鸣玉照做,立刻弯身拾起原子笔,递到她手中。本来打算放下就收手,却毫无预警地被她碰了一下指尖。 傅鸣玉吓了一大跳,差点从位置上站起来。 「同学,你怎么了?」老师中断讲课,全班齐刷刷往这望过来。 「呃……没有,捡笔。」 老师应了声,继续讲课。 殷思妍似乎也对刚才的触碰不甚在意,说了句「谢谢」,便继续低头苦读。 傅鸣玉伸手捏捏滚烫的耳朵。 这殷思妍……今天究竟吃错什么药? 怪了,怪了。殷思妍手里握着原子笔,心里不禁嘟囔着。 刚才故意碰了傅鸣玉一下,耳朵却到现在都还没发作。看来和触碰没关係。 追根究柢,连耳朵的症状到底是否因他而起都不晓得。 摇摇头,暂时把这些想法搁到脑后,殷思妍翻开厚厚的参考书,把这几节下课没读的进度补上。 过了不久,鐘声便敲响了。老师一宣布下课,几个男孩子吆喝着要去打球。 「喂,傅鸣玉,走啊!快!」 「才十分鐘而已,走下去就没剩多久了……还要打?」 「废话!」男孩子做出投篮姿势,一脸兴奋。 傅鸣玉只好跟着去了。 离开教室前,他特意看了一眼殷思妍。 她正坐在位置上,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算数学。 教室离操场有好一段距离,平常若非体育课,女生们是很少去到操场的。 这次她如果再跟过来……那就是真的可疑了。 到了操场,篮球场上人山人海,刚才叫上自己的那群同学很快挤上去报队,傅鸣玉倒是没打算要下场。昨天在公园练习,现在肌肉还痠痛着。 他坐在司令台上,抬起头,望着蔚蓝的天空,白云缓缓飘动,有风徐徐吹来。 ——窗边有风吹进来,书页缓缓翻动。 殷思妍骤然回神,从眼花撩乱的数字里回归现实。 已经下课了? 她左顾右盼,发现邻桌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再看看班上大部分男生好像都不在,会是去打球吗? 殷思妍匆忙抓起计算纸,走出教室,倚着女儿墙低头一望,将操场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喂喂,那不是……」「嘘!你小声点!」 傅鸣玉循声转过头,看见的是昨天递情书给自己的学妹,他不禁一愣。 一对上傅鸣玉的视线,学妹的脸立刻红了,下意识要逃,却碍于手上还扛着沉重的器材箱,只能僵在原地。 傅鸣玉本想打个招呼就走,但他发现两个女孩子正扛着器材箱,箱子里满满的篮球,纤瘦的胳膊像随时要断了似的。 一个不留神,器材箱差点倒了,傅鸣玉赶紧起身,两手一伸便接走了箱子。 「学长……」学妹唯唯诺诺,把头低了下去,「谢谢你。我们自己来就好,不麻烦你……」 「没事。你们是要还到器材室吧?我替你们拿去吧。」 没等到回答,却先等到了满溢而出的泪水。 傅鸣玉睁大双眼,整个人不知所措。 「佳容,你……怎么了?」 一时间,操场上的人都看了过来。 李佳容抽抽噎噎,另一个学妹则一脸气恼,狠狠地瞪着傅鸣玉。 「学长,你还问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昨天——」 李佳容扯扯她的衣角,要她别说了。 「干嘛不让我说?」她很是气愤,「他拒绝你的告白,现在又对你这么温柔,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到头来只有你一个人在伤心!」 李佳容听了,哭得更伤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傅鸣玉垂下眼瞼,闷不吭声,手里扛着器材箱,不敢看她的眼泪。 『学妹……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很谢谢你。不过,你应该去喜欢更好的人。』 驀然,空中有架纸飞机飘落,准确地落在三人之间。 CH1-7 多馀的敏锐 傅鸣玉最先发现,迅速抬头,恰好看见楼上匆匆离开的身影—— 她还是跟来了……到底为什么? 可无论原因是什么,眼下困境,似乎因为那架纸飞机而出现一丝转机。 「快上课了,我还是先帮你们把器材还回去吧……」 李佳容一个劲地点头,抹掉眼泪,对他挤出一抹笑。 「学长,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看见那抹笑,傅鸣玉一瞬失神。 为什么要道歉?该道歉的是他。 自己是这么糟糕的人…… 傅鸣玉扛着器材箱,默然离开。 殷思妍回到教室里,懊恼地抱着自己的头。 他没看到吧?没发现是她扔的吧?话说回来,自己何必多管间事? 可是,刚才远远看着傅鸣玉一脸为难的样子,脑中不禁响起他昨天那段话—— 究竟喜欢我什么? 在那句话里,她彷彿听见了求救的讯号。 当下脑袋乱糟糟的,手中除了计算纸就没其他东西了——一时情急,就摺了架纸飞机扔下去…… 她扔了就逃,也不知道傅鸣玉有没有看到她。 上课鐘声悠然响起,教室依然闹哄哄的,打球的男孩们回来得晚,班上气氛躁动不安。 傅鸣玉也回来了,殷思妍赶紧装没事,拿起课本挡住自己的脸。耳朵过滤周围嘈杂,细心留意他的动向。她听见他拉开椅子,似乎是坐下了。 应该……是没看到吧,才正这么想着,殷思妍的桌上就忽然多了一架纸飞机。 只见机身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算式,确实是她摺的那一架。 ——不只被看到,他甚至还特地捡回来了。 她今天真是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殷思妍懊恼地咬脣,隐约感受到来自左方的视线,仍迟迟不愿转头。 「谢谢。」 她一愣,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你在谢什么。」 傅鸣玉失笑,嘴角微微上扬。 殷思妍莫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还想出声辩解什么,傅鸣玉忽然重新拿起她桌上的纸飞机,捧在手里轻轻摆弄。 他盯着纸飞机,一脸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丢得那么准。」 「啊?这有什么难的,计算一下……」发现自己差点被他绕进去,她赶忙改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鸣玉根本没听进去,目光还定在那架纸飞机上。 只见他一脸认真,甚至还研究起上面的算式:「你在算什么?这不是这次考试范围吧……惨了,我完全看不懂。」 「傅鸣玉,你到底想做什么?」殷思妍烦躁地问。 「这句话……应该是我要问的。」 傅鸣玉望向她,目光含笑。 「殷思妍,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微瞠双眸,愣然地盯着他。 空气凝滞了几秒。 「我开玩笑的。」傅鸣玉莞尔,将纸飞机放回她桌上,「总之,谢啦。」 殷思妍没有回应,仅是盯着眼前的纸飞机,若有所思。 傅鸣玉转过头,拿出课本。神情如常,右手却暗自在桌下紧握成拳—— 自己太衝动了,这根本是欲盖弥彰。 经过早上的对话,殷思妍和傅鸣玉不再有其他互动,两人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殷思妍不想继续试探他了,总觉得事情的发展愈来愈偏离她的预料。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那声质问不免令她多心。 想做什么?她想做的很简单,就只是釐清耳朵听到怪声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这两天跟前跟后,看起来一定很可疑,而傅鸣玉也很敏锐地察觉了。但反过来想,他为什么要这么敏锐?他有什么顾虑? 儘管满腹疑问,但她暂时无法深思,因为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同学,你要去哪?」警卫问。 殷思妍回过神,站在警卫室前,从口袋里翻出外出申请单。 「现在是自主学习时间,我事先申请过了,要去大学找教授晤谈。」 警卫看了申请单,确认后便放行了。 殷思妍没有带书包,一身轻盈地搭上公车,前往大学校园。 CH1-8 Gift 每週三下午是里仁高中的自主学习时间。 在新课纲的推动下,规定每位高中生都必须有自主学习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想学什么、要怎么学,全都操之在己,有人利用这个时间烹飪、手作、阅读、锻鍊体能、学习程式语言……只要事先拟定计画并通过学校审核,就可以开始进行。 殷思妍申请校外学习,想到大学上课,但计画能否通过全凭教授的意愿。她写信给很多教授,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只有今日要见的这位杨教授答应和她聊聊。 穿着高中校服的殷思妍出现在大学校园里,引起不少注目。殷思妍循着指示走进其中一栋大楼,心脏跳得很快,拿出手机,不断确认之前来往的信件内容,脑袋里飞转着待会见到教授该说些什么、可能会问些什么…… 她做了个深呼吸,在助理的带领下,敲响研究室的门,如履薄冰地走进去。 杨德音教授是个中年女人。 身形纤瘦,绑着一束随兴的马尾,脸上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儘管她年纪才四十出头,却已明显露出几缕白发。 殷思妍进门时,杨教授正紧盯着电脑里满满的数据。 馀光瞥进她进门,杨教授抬头瞟了一眼,视线在校服上多停了几秒。 「你好。」 殷思妍紧张地点头,「教授好。」 她将事先买好的咖啡递给教授,教授没接下,只是示意她放在一旁。 教授转头继续敲键盘,也没出声请她坐下,只淡然地说:「谢谢你的咖啡。但很抱歉,你的要求我没办法答应。」 殷思妍僵在门口,没想到专程跑来这里,连谈都还没谈就吃了闭门羹。 「之前也有其他高中来问过,我们全都拒绝了,连见都没见。」言下之意是,愿意见她一面已是特例。 「但教授,您在信件里说可以聊聊……」 「嗯。」教授漫不经心地答,「是可以聊啊。你想问我什么?趁现在吧,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殷思妍咬住唇,垂下眼瞼,有些不甘心。 「抱歉,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有话就直说了。」教授道,「你对这领域有热忱,我是很乐见,但对高中生来说,现在就来这学习真有必要吗?我知道里仁高中有实验课,也有实验室,应付一个『仅是对这个领域感兴趣』的高中生,已经绰绰有馀。」 「我不是。」殷思妍反驳,「我不仅是对这个领域感兴趣而已。我不是普通的——」 「你想说的,是你有天赋?」教授停下动作,好奇地看向她。 殷思妍的脸瞬间胀红,脑袋就像当机了,一片空白。 她完全不敢直视教授的眼睛,目光只敢定在杨教授眼角的一枚小黑痣上。 「想必你一定开始崭露头角了,你有野心,又有天赋,不会让自己被埋没的。说说看吧?」 「我……」她支支吾吾,连教授的脸都不敢看了,将脸垂得很低,「我……有将学习计画寄给您。」 「计画就只是『计画』而已。以前的成果,没有吗?」教授问,甚至温馨提醒:「竞赛?之前做过的研究?读过的paper?论文——噢,你们是写小论文吧——有什么就拿给我看看吧。」 殷思妍浑身发热,手心和后背全是汗。教授一字一句就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刺痒难耐。 「我……大多时候都在读书。」 教授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在她脸上来回扫视,先是看她的校服领口,上头仅绣着学号,看不出班级。接着又留意到她手腕上的玉鐲,忍不住多看几眼。 「教授——我会努力学习,真的。」殷思妍郑重道。 「你不是真心想来的吧?」教授轻声说:「真心对这个领域感兴趣的人,是不会像你这样的。」 「不,我是真的——我……我爸爸……」 教授微微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将椅子转向她。 「你难道是,殷嘉平教授的女儿?」 CH1-9 谁的愿望 殷思妍一顿,缓慢点头。 杨教授呆了几秒,驀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她,眼神殷切。 「我就说,你手上的玉鐲特别眼熟——那是嘉平的东西,绝对错不了。」 杨教授露出笑容,来回踱步,声音激昂:「殷嘉平——你父亲……是我非常尊敬的人。学术界有天赋的人太多了,跳级的跳级、高中就发表期刊的也见过几个,硕班就跃上国际舞台的也不少,太多了,全是打也打不倒的怪物,但我搞研究到现在,见过最不凡的天才,就是殷嘉平——他的研究,迄今仍是无人能打破的……」 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杨教授站定脚步,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些你当然都知道,你都知道。不好意思,我激动起来就会这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对了,你说你叫什么?」 「殷思妍。」 「……我好像见过你一次。」杨教授浅笑道:「那时你母亲生產,嘉平人在国外,我们整个team一起到医院探望她,你在保温箱里,小小的一团。」 殷思妍默默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父亲是真正的天才。」杨教授摘掉眼镜,眼里似乎也有泪光。 「在我们这,那些悬而未决的难题被称为『圣杯』。嘉平虽然……走得早,他却毅然挑战圣杯……夸张的是,我们直到现在都还在读他的研究。」 『你父亲是天才!天才!你知道吗?你父亲殷嘉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是他的女儿,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母亲尖锐的嘶吼刺进脑海,像瞬间要将脑袋劈作两半。殷思妍耳朵嗡嗡作响,头疼欲裂,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杨教授……我想,我想……」 杨教授拉开椅子坐下,抽了两张卫生纸给她,神色已平静下来。 「思妍,我很崇拜你父亲,他年纪比我小,却是我一辈子也追不上的目标。你是他的女儿,若能继续走这条路,那当然是最好,可是……」 殷思妍慢慢抬头,心头一紧,像在接受末日宣告。 「你是真心对这领域有兴趣吗?」 兴趣?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殷思妍……资优检定过不了,现在连个第一名都拿不到,你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她「必须」成为天才。 『不可能——你一定做得到,殷思妍,你只是不想!』 见她不回答,杨教授温声问:「你妈妈最近好吗?嘉平走后,她从来没有与我们联络过。」 「……她很好。」 虽然,她也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母亲了。升高中那年暑假,奶奶执意要接她回去住,希望她能当个普通的高中生,享受该有的青春时光。 殷思妍答应了。 母亲一语不发,没说好或不好,只是冷眼看着她离开。那眼神就像彻底对她失望了,连说半句话的力气都不愿施捨。 到头来,她谁的愿望也没办法达成。 她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也无法顺应奶奶的温暖。 「那就好。」 「我妈希望我能走父亲的路。」 「那你自己呢?」 殷思妍沉默了。头还在痛,耳朵嗡嗡作响。 CH2-1 疲惫 「思妍,你知道吗?你父亲不只是天才而已。」杨教授微笑着说:「他总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在他所嚮往的道路上,秉持信念,一路走到底。」 她当然不知道。 据说父亲在她三岁以前就走了,死于一场车祸。 根据研究,人类记忆所需要的海马回在三岁时尚未发育完全,此前的记忆很难保留下来。 因此,殷嘉平这个人在她脑海里是模糊的,她没有任何一点关于父亲的记忆,他彷彿只活在人们的嘴巴里。 从人们的嘴巴里,她得知他是个天才,是她永远也无法超越的天才。 比起「父亲」,殷嘉平在她的认知里更趋近于「神明」——他高深莫测神通广大甚至无法被定义——她必须要膜拜要景仰要心怀虔诚要心嚮往之—— 「很高兴见到你,思妍,真的很高兴。我们以后也保持联络吧,好吗?只是……来这学习的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杨教授语重心长地说:「自主学习这个机会,应该拿去做你更想做的事。」 殷思妍低垂着头,手腕上的鐲子似乎又紧了几分,勒住她仅存的尊严与从容。 羞耻。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只觉得羞耻。 殷思妍擦掉泪痕,向教授微微躬身,轻声道谢便旋身离开,步伐仓促。 人走后,杨德音独自一人坐在研究室里,望向桌上那杯咖啡。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如果我的孩子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她轻喃自语,露出复杂的神色。 思忖好一阵子,杨德音下定决心,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放学鐘声响起,终于迎来放学时间,四周同学纷纷背起书包,归心似箭地离开。 傅鸣玉将自主学习计画存档后关上电脑,离开资讯教室,回到班上拿书包。 才刚走进教室,手机就响了。 这才刚放学……傅鸣玉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后接起电话。 「你下课了吗?」女人问。 你下课了吗—— 脑海忽然迸发声音,殷思妍瞪大双眼,站在公车站牌旁,浑身汗毛瞬间竖起。 又来了。又听到声音了。 可是,这声音…… 儘管掺着杂讯,但她不可能认错—— 是杨教授。 这是怎么回事? 她现在听见的是什么? 她现在听到的,依然是傅鸣玉的世界吗? 才正这么想着,傅鸣玉的声音便在脑海里响起:「嗯,刚下课。」 「你们下午,是自主学习时间吧?」杨德音问。 「你怎么知道?」 殷思妍脑袋轰鸣作响,眼前金星闪烁,她压着太阳穴,试图维持清晰的思绪。 为什么?为什么杨教授和傅鸣玉在对话? 「刚有个你们学校的女孩来找我。说想来这自主学习。」 回里仁高中的公车来了,殷思妍举起手,匆匆上了车。 他们俩的声音仍在耳边持续不断。 「嗯。」傅鸣玉语气不冷不热。 「你认识她吗?她叫……」 「我回去再听你说也不迟。」 殷思妍猜两人大概是正在通话。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 「鸣玉,你要回家了吗?」 「嗯。」 「我今天没那么早回家。你千万不能……」杨德音的声音听起来很挣扎,「千万不能骗我,知道吗?」 傅鸣玉没有说话。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杨德音急促道,「我只是——我只是……」 「妈,我知道。我都知道。」 两人的对话结束了,耳边安静了好一阵子。 殷思妍思绪乱糟糟的,这一切来得措手不及……杨教授竟然是傅鸣玉的妈妈! 驀然,她听见男孩深深的叹息。 「……好累。」 殷思妍微微一愣。 『你父亲是天才!天才!你知道吗?你父亲殷嘉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是他的女儿,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思妍,你知道吗?你父亲不只是天才而已。』 『他总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在他所嚮往的道路上,秉持信念,一路走到底。』 ……好累。 原来这就是疲倦的感觉,令人无法喘息。 CH2-2 很危险 傅鸣玉掛断电话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长叹一声。 他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维持同样的姿势良久。他并不打算在这睡觉,只是想这样静静地趴着。 中途有几个同学回来拿东西,似乎没有发现角落的他,很快就离开了。 听见人都走了,傅鸣玉换了个姿势,忽然注意到殷思妍的书包还在位置上。 她书包拉鍊大喇喇地敞开着,里头的东西一览无遗。 令人惊愕的是……连皮夹都还在。 她竟然把钱包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朝会上主任的宣导她难道都没在听? 傅鸣玉诧异地起身,走到她座位旁边,佇立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她书包里的皮夹。 也许是教室太闷热了,额上开始沁出汗,一滴一滴往下坠,坠入领口,渗入肌理,麻痺知觉——当他回神,右手恰好碰到书包的拉鍊,触感冰凉入骨,傅鸣玉却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缩回手紧紧贴在腿侧。 浑身脱力,傅鸣玉慢慢蹲下身,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 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人进了教室,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傅鸣玉?」女孩讶异地问。 男孩浑身一顿。 「你在这做什么?」 傅鸣玉慢慢抬起头来。 或许是蹲了太久的缘故,视线一时无法聚焦,几秒后才逐渐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殷思妍那双眼睛。 傅鸣玉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 男孩一瞬高大起来,殷思妍必须昂起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见傅鸣玉眼神闪烁,似乎有点紧张。 事实上,她也感到不自在……想起刚才听到的一切,殷思妍垂下眼帘,重复问了一次:「你在这做什么?」 傅鸣玉没有回答,只是拎起书包甩到自己肩上。 「我先走了。」说完,他长腿一迈,快速走向教室门口。 他这么快走,殷思妍倒松了口气,下一秒忽然又听男孩说:「那个……」 她转过头,与他四目相接。 斜阳自窗櫺照射进来,男孩站在教室门口,宛如空气中游离的尘埃,在视野里轻轻浮动。 「你钱包,这样放着很危险。」 殷思妍微微一诧,愣声道:「噢。」 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就见傅鸣玉飞也似地离开了,他一副神色匆匆的样子,似乎连一秒都不敢多待。 ……真是奇怪的人。 殷思妍低头要整理书包,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玉鐲,想起杨德音在研究室里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杨教授和傅鸣玉,竟然是母子……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杨教授刚好认识她父亲、正好是傅鸣玉的母亲,而她恰巧听得见傅鸣玉的世界——即使到现在还不晓得原因,但这已是铁錚錚的事实。 这一切令她感到烦躁,无论是声音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声音不请自来,擅自打扰她的静謐……生活好像开始被打乱,每天都有出乎意料的事等着她、每件事都与傅鸣玉有关。彷彿无形中有一条丝线,将傅鸣玉和自己慢慢地绕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结束?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可以解决吗? CH2-3 既定流程 在那以后,过了两个礼拜。这两週里殷思妍与傅鸣玉几乎没有对话。 她依然会听见来自他的声音,这令她感到厌烦。幸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例如与其他同学在走廊上的交谈、老师讲课的内容、耳机里流淌的音乐……发作时间不定,每次都持续不超过五分鐘,对她生活影响并不大,还在容忍范围内——这么说来,就算再也忍不下去,她似乎也无可奈何,毕竟连医生都无法解决她的问题。 这样过了一阵子,殷思妍不经意掌握了关于傅鸣玉的资讯。 他人缘似乎不错,教室外短短一条走廊总无法顺利走到底,因为随时都会遇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会停下来和对方谈话,谈的东西天南地北,有游戏有篮球有社团有动漫有男孩间无聊的玩笑……和其他普通学生如出一辙。 他通勤时喜欢戴着耳机听歌,听的都是她从来没听过的歌曲。 早上七点左右,他会提早去早餐店买早餐,老闆娘喜欢喊他「小帅弟」,他总是难为情地道谢。先是早餐塑胶袋摩擦声音响起,紧接着脚步声匆匆,过不到五分鐘便出现在教室——腿长真好,走路这么快,能省下多少时间读书? 殷思妍眼睛盯着书上的内容,却总忍不住分出一隻耳朵关注他的动向。 除了这些以外,偶尔会听见一些琐碎的声音——通常是傍晚时分,人声、狗叫声、引擎声、还有风声混杂着紊乱的吐息。她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只猜是在户外。 傅鸣玉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他看起来很平凡,除了身高比同龄人高出那么一点、长相比其他男生乾净一点,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但是,每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脑海便会浮现他在长叹后吐出的那句「好累」。 早上七点三十分,早自习的鐘声敲响,副班长开始点名。 殷思妍从书堆里抬起头,忍不住望向左边空空如也的座位。 导师走进教室,看了一眼点名板,对副班长说:「傅鸣玉上午请假,家里有事。」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颇为清晰。 第二节是体育课,老师要大家对着墙壁练习排球。 老师看得紧,殷思妍没办法溜到旁边看书,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开始前,她将玉鐲摘下来放在口袋里,玉鐲和口袋里的零钱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确定玉鐲不会被碰裂,这才拿起排球,朝着墙壁打出去。 其他人也在练习,不知不觉频率同步——蹦,蹦,蹦,蹦—— 艷阳高照,大家的衣服都渗出汗来。殷思妍浑身闷热,汗怎么也流不出来,整个人像被放在电锅里蒸熟了,很快变得软烂。 全身软绵绵的,盯着从墙上反弹回来又被自己打回去的球,一来一往之间有点晕眩。 蹦,蹦,蹦,蹦—— 声音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忽远忽近。 殷思妍驀然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动作戛然而止。 飞回来的排球就这么往她额头砸下去。 她痛得要命,但只是呆站在原地。因为耳边传来了傅鸣玉的声音—— 「这呆瓜,在做什么啊……」 「同学,你还好吗?」老师跑过来关心,排球撞击墙面的声音停下来,大家的眼睛全都看了过来。 殷思妍恍若未闻,抬手遮住烈阳,一双眼睛慌乱地在四处搜寻。 「你怎么了?」老师问。 「……我没事。」她一边说,视线仍一边在各楼层扫视,但始终没有找到傅鸣玉的身影。 「你去旁边休息吧?先换别人。」 殷思妍应下了,到角落树荫下坐着。 她伸手摀住自己的右耳,试图让左耳听得更清晰一些。 「呼,差点被看见……」傅鸣玉说。 「鸣玉,你到啦!」一道男音传来。 「嗯……再麻烦老师了。」 两人似乎进入室内,有关门的声音,周遭的吵杂被一瞬隔绝。 「真的不需要请家人过来吗?」老师担忧地问。 「不用了,这样我会比较轻松。老师也知道我妈的个性……」傅鸣玉没有继续说下去,轻笑道:「反正,老师们前阵子也和我家人谈过了。」 「鸣玉,你知道这只是既定流程,老师们——包括你的家人,都非常信任你,对吧?」 「我知道……」 CH2-4 他的表情 而后,再次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好像有另一个人进来了。 「他是今天的监管人员。你不要有压力,像以前那样做就可以了……」 声音愈来愈弱,她好像快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那我们就进去吧。」 声音至此消失,后续无论她再怎么仔细听也听不见。 像有一根羽毛在心头挠痒——他说家里有事要请假,人却出现在学校里,还有那些神秘兮兮的对话……什么是「既定流程」?什么又是「监管人员」?他们现在要去哪里? 这就是傅鸣玉的秘密,对吧? 傅鸣玉的声音无缘无故闯进她的世界、打扰她的安寧,她得找出答案却毫无头绪……像一道匪夷所思的习题,一看见就想翻开解答,但翻到讲义后面却什么也没有。 这一刻,她感到生气,气这些扰她心神的糟糕事—— 殷思妍站起身来,对不远处的老师喊道:「老师!我想我还是去趟保健室好了。」 老师很快答应,「我请保健股长……」 「不用了。」她答,「我自己可以,反正很近。」 说完,殷思妍便匆匆离开操场。 她的确先去了保健室一趟。 她说自己刚才被排球砸中,校护走过来看了一下,回到座位低头做纪录。趁校护不注意的时候,殷思妍在保健室里到处张望——保健室很小,除了帘子隔起来的小空间以外,并没有其他隔间。而且帘子微微敞开,里头什么也没有。 「来,好了……」校护注意到她的视线,纳闷地问:「怎么了吗?」 殷思妍摇摇头,接下校护递来的冰袋。 「我看你没什么大碍,如果之后头晕想吐,记得请家人带你去看医生。」 殷思妍点头应好,走出保健室,脑袋涌入许多纷乱的猜测。 她深呼吸,将冰袋压在额头上,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想想,不是保健室的话,可能会在哪里? 傅鸣玉所处的位置,应当听得见排球撞击墙面的声音、看得见她打排球的样子。 有了这个线索,殷思妍将范围缩小至离操场最近的那栋大楼。那里楼层低,视野佳,是每年运动会最抢手的区域。 这一瞬,殷思妍竟感到一股奇异的兴奋感——自己真是疯了不成? 『我看你没什么大碍,如果之后头晕想吐,记得请家人带你去看医生。』 校护刚才的话,突然给了她灵感—— 『真的不需要请家人过来吗?』 『反正,老师们前阵子也和我家人谈过了。』 家人,家人,家人。刚才听见的声音,提到了家人。 她很篤定那声音不是导师。除了导师以外,需要和学生与家长接洽的……难道是学务处?但学务处在操场另一端的大楼里,应该看不到操场上的情形。 『我知道……』 『你不要有压力,像以前那样做就可以了……』 『思妍同学。身体会生病,心也会。』医生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 是辅导室。 身体比脑袋还快行动,当殷思妍意识过来时,自己人已快步走向辅导室的位置,到后来甚至是用跑的。 殷思妍手里握着冰袋,感受它几近刺骨的冰冷,体内却难以抑制地躁热起来。那里会有什么等着她? 殷思妍抵达辅导处所处的楼层。 她在转角处停下脚步,胸口急速起伏,气喘吁吁。手中冰袋慢慢融化,水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落下。 除了冷气机嗡嗡作响的声音,校园一片寂静。辅导室大门紧掩,旁边有一个小房间,门口掛着「諮商室」三个字。 殷思妍抹掉额上的汗,浑身烫得不得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辅导室,像要将大门烧出一个洞来。 但什么都没有,没有傅鸣玉,也没有任何令人吃惊的事发生——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諮商室的门被打开了。 殷思妍吓了一跳,赶紧躲到楼梯口。 是傅鸣玉。 他笑着对里头说了些什么,甚至还对里头的人挥手。 下一秒,他关上门,笑容一瞬消逝,露出非常难看的表情。这是殷思妍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不,也许不是第一次。 『殷思妍,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时他是笑着的,目光却像竖起尖刺,像嘲笑又像愤怒。 CH2-5 巧合 殷思妍呼吸一滞,忽然觉得后悔……傅鸣玉的表情让她感到没来由的畏惧。 当她犹豫是否该趁现在离开时,却见他整个人颓靡下来,低垂着头。 从这个角度,她甚至能看见他紧咬牙关,像在隐忍着什么。 殷思妍定睛看了许久,直到冰袋流下来的水滴到手上,凉颼颼的。 驀然,諮商室的门再次被打开,里面的老师走出来。 傅鸣玉反应过来,马上掉头离开。 眼看他朝自己快速走来,殷思妍心头一紧,转身要逃的时候冰袋倏然滑出手心,在地上滑出一道水渍—— 一转眼,傅鸣玉就站在那道水渍上。 两人沉默对视,燠热的空气一瞬降至冰点。 冰霜乘着鐘声掉落,落在两人胸膛,心脏就此冻僵。 「你……」她唇瓣翕动,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完,突然被他抓住手腕。 「你——!」 不晓得傅鸣玉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把扯着她往上走。他比她高出许多,简直是用拎的,殷思妍怕痛,只好跟着迈开脚步,连问要去哪的馀裕都没有。 学生人潮涌现,看见这两人的举动,个个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傅鸣玉目不斜视,扯着女孩子头也不回地往上走。愈往上,学生愈少,四周愈静。 殷思妍恼了,开始大力挣扎,傅鸣玉被她晃得脚步不稳,缠死的手就此放开。她扶了一下眼镜,将手藏到身后,愤怒地瞪着傅鸣玉。 可这样熊熊的怒火,却在触及他双眼的同时被浇熄。 她想起他在諮商室外那个难看的表情…… 迟疑,就有了破绽。 傅鸣玉忽然逼近她,炯炯的双眼定住她,贯穿并钉牢她的灵魂。 殷思妍避开目光,看向他身后被栏杆剪破的一片蓝天。 「殷思妍。」傅鸣玉咬牙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经过而已,你才是吧!到底想干么啊!」 「看着我说话。」 「为什么我得听你的?」殷思妍嗤了一声,「我什么也没做,是你自己不知道有什么秘密搞得疑神疑鬼的——彻底扰乱我生活的是你耶!凭什么我要在这里被你质问?」 「我?扰乱你生活?」傅鸣玉绷着脸,「你一直跟踪我,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说完,往下走了一阶,殷思妍吓得往后退了一阶。 「我以前搭公车从没见过你。自从那次朝会以后,你就常和我搭同一班车。」 一阶。 「我、我不能搬家吗?不能换个通勤方式吗?」 「下课时间,你总是在后面跟着我。」 又一阶。 「哈,你别太自我中心好不好,学校你开的吗?」 再一阶。 「那今天——怎么解释?」 左脚往后踩了空。 她惊叫着向后倒——傅鸣玉一诧,伸手揽住她。 殷思妍站稳脚步,往后看了一眼,离地面还有数十阶,要是真摔下去,脑震盪恐怕还只算小事。心脏跳得极快,殷思妍出了一身的冷汗。 「殷思妍。」 他已松开手,往后让出一点空间。 她清了清嗓,摆出姿态来:「是你把我拎来这鬼地方……你救我是应该的。」 「你找上我妈,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愣,「你怎么知……等一下,这是巧合,这真的是巧合。」 「所以其他的不是巧合?」傅鸣玉笑了。 CH2-6 糟糕的秘密 殷思妍哑口无言。 「说吧。」傅鸣玉直起身子,頎长的身高藏住了眼神。 「说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直说。要跟大家说吗?还是打算拿这件事威胁我?」 殷思妍皱起眉头,困惑地问:「跟大家说什么……?说你妈是大学教授?」 「拜託,别再装傻了!」 傅鸣玉声音大了点,却不像在吼她。她听出了一丝无奈和疲惫。她想起他叹息后的那句「好累」。 「如果……」她垂下眼帘,轻声开口。 他目光投向她,俯瞰她苍白的小脸。 「如果我说,我没有装傻,我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你信吗?」 「不信。」 「……」殷思妍扶住额角,「说来话长……我的确有跟踪你,今天也不是巧合。」 「你知道我什么事?」傅鸣玉瞇着眼问。 「我知道你很多事,但我根本不想知道。这让我很困扰,我是说真的。我只想好好读书,但是你……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但你真的打扰了我的生活。」 傅鸣玉垂眸沉默。 「你听不懂,对吧?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殷思妍盯着自己的脚尖,焦躁地用鞋底摩擦台阶,发出尖锐的声音。 他依旧沉默。 下课鐘声响了,殷思妍抬眼看他。他的脸逆着光,穿过她的眼镜镜片,糊成一团。 「傅鸣……」 「对不起。」 她愣住。 「你是为了哪件事道歉?」 「全部。」 「其实,这也不是你的问题……」她能听见他的世界,这怎么能怪他? 「这句『对不起』,我早该说了。一直没说,是因为我很害怕。」 殷思妍疑惑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生气?」 「……什么?」她除了这两个字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遇到这种事,你生气是应该的。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威胁我?」傅鸣玉的声音在颤抖,「既然你都知道了,不觉得我很虚偽吗?难道不想拆穿我吗?就直接毁掉我,这样不好吗?」 「等等……」她一阵慌乱,抬脚跨上几级台阶,「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殷思妍!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殷思妍终于站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我已经一无所有,你不愿意毁掉我,那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傅鸣玉眼眶微红,无助而悲伤地望着她。 殷思妍瞪大眼睛,视线穿透他黑瞳里的幽光。 她搜索枯肠却连一个适合的字也找不到,语塞好半晌才勉强挤出声音来:「你……还好吗?」 问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想笑。 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课本上没有教过这种事,这也不在资优检定的范畴。这瞬间,她甚至开始想——若是那个媲美神祇的父亲,他会怎么做? 他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他是否依然完美得无懈可击? 「老实说,我根本不确定你知道什么。现在这样就叫欲盖弥彰吧?或是心虚?」傅鸣玉露出苦笑,「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受够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疲惫,彷彿用罄全身力气。 「傅鸣玉……」 他似乎什么都不想管了。比起恼羞成怒的质问或斥责,他现在更像在主动坦白、主动揭露秘密,就好像……希望她能毁掉他,给他一个痛快。 「我的确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有许多秘密。」 傅鸣玉席地而坐,转头望向栏杆外的蓝天。 「称不上什么『秘密』,那是美化后的形容。」他平静道,「只不过是我这个人的真面目而已。」 「什么意思?」 「我是个糟糕的人。」 CH2-7 谁稀罕 她一诧。对于用「糟糕」这个词形容自己,傅鸣玉似乎十分熟练。 『学妹……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殷思妍想起他对学妹说的话。 「……糟糕?例如什么……?」 「太多了。」 他轻笑,回头看她。 「例如,我偷过你的东西——这你知道吗?」 心脏咯噔一声,殷思妍表情一瞬僵硬。 「我还以为你知道。」傅鸣玉失笑,「看吧,我果然是作贼心虚。」 殷思妍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说,我这算不算『反派死于话多』啊?」他说得轻巧。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刚成为我邻桌的时候。不过,我什么也没拿,这点你放心。」 难怪他刚才说她生气是应该的。 但奇怪的是,她此时此刻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只有满满的疑惑。 「为什么?」 「因为我马上放回去了啊。」 「我不是问这个。」殷思妍皱眉,「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傅鸣玉陷入沉默。 「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吗?」 「……嗯,很多。」 殷思妍坐到他旁边,问道:「你今天去辅导室是为了这个?」 他一顿,表情闪过一丝犹豫。 「……不是。」他摇头,「没人知道这件事。」 「杨教授也是?」 「……嗯。」 殷思妍更困惑了。 那为何杨教授把他看得那么紧?难道不是因为担心儿子犯错? 儘管好奇,但她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傅鸣玉并不知道她耳朵的事。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去见过杨教授?」 「她提的,问我认不认识你。」 会分享这些工作或生活上的琐事,看来他们关係也没那么差啊……殷思妍愈来愈搞不懂这对母子了。 两人默了一阵子,傅鸣玉忽然站起来。 「上课很久了。」他说,「模范生,你不用回去吗?」 殷思妍愣了一下,「明明是你害…?…」 傅鸣玉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笑意。 「……算了。」她跟着站起来,拂拂裙摆的灰,准备下楼。 「你口袋里的是什么?快掉出来了。」 殷思妍低头一看,是她的玉鐲。 她赶忙将它戴回手腕上。 幸好刚才和傅鸣玉拉扯时没把它碰裂了,她不禁松了口气。 「你似乎很爱惜它。」 殷思妍一滞,「……杨教授有和你提过我爸的事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殷思妍摩娑腕间的玉鐲,「我要走了。」 傅鸣玉没追问,往旁边让了一些空间。 殷思妍越过他,快步走下楼。 就在快消失在他视线范围的瞬间,傅鸣玉喊住她:「殷思妍。」 「又怎么了?」她回眸。 「把你带来这,听我说这些……抱歉。」 她双眼微瞠。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都没关係。」傅鸣玉苦笑,「就当作是,我对你的感谢。谢谢你听我说话。」 「……谁稀罕这种感谢。」 殷思妍扬起下巴,刻意忽略他所谓的「接下来」。 「请个早餐什么的,还比较说得过去吧?」 傅鸣玉哑然失笑。 殷思妍看看他身后的栏杆,又看看他,忍不住问:「喂,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什么意思?」他往后看了一眼。 「要是我走了以后你往下跳,我就是最大嫌疑人了。」 「……」傅鸣玉笑出声来,指指上头的监视器,「这里是连楼梯间都要装安全网的校园……要做傻事没这么容易。」 「噢,那就好。」 虽然嘴上这么说,殷思妍却还是半信半疑。 她迈步往下走,却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今天和他的对话实在太魔幻了,她总觉得他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而且一下道歉一下道谢的,听起来莫名像道别。 「好好看路,资优生。」傅鸣玉望向她,目光含笑,「这次摔下去的话,没人能救你。」 「……不要那样叫我。」 「资优生不行,模范生可以?」 殷思妍索性不管他了,头也不回地下楼。 她走了。 傅鸣玉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长吁一口气。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浑身轻盈、耳根一片清净,脑袋完全不需要想任何事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不想再花力气去想这个。 「谢谢你,殷思妍。」他轻喃。 CH2-8 关她什么事 殷思妍回到班上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老师似乎松了口气。「我正想叫副班长去通知班导跟教官……同学,你去哪了?」 回来的路上,她早已想好说词。她说自己离开保健室后,在路上突然觉得头晕,就在旁边坐了一下。 老师听了以后并没起疑,频频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再三确认她没事后,课堂才终于开始。 殷思妍在眾人的眼光下走向窗边,窝回自己堆满参考书的座位——抽屉被书塞满了,椅子底下也没放过。每次打扫时间要搬椅子,她都得费上许多力气,所以她后来索性将纸箱当作现成的书箱,直接摆在地上。 原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她现在却感到窒息,好像周遭空气全被这些沉甸甸的书压扁了。 她望向左手边空荡荡的座位,脑海响起傅鸣玉的声音。 「既然你都知道了,不觉得我很虚偽吗?难道不想拆穿我吗?就直接毁掉我,这样不好吗?」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受够了。」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都没关係。就当作是,我对你的感谢。谢谢你听我说话。」 她倒想问,为什么她非得要做些什么?就不能什么也不做吗? 她只是不小心得知他的秘密,又不是吃饱没事做……读书都来不及了,哪有间情逸致管他虚不虚偽。 ——说穿了,傅鸣玉的事到底关她什么事? 想通这一点,殷思妍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哽在胸口的那股鬱闷感终于消失了。 好啊,既然他随便她,那她也随便他。 她拿出参考书,莫名地感到愉悦,差点哼起歌来。这种感觉好比苦思许久的题目终于找到眉目,令人豁然开朗。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了两节课,迎来午餐时间。 二年仁班的午餐时间挺自由的,大家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吃饭聊天,整间教室乱糟糟又闹哄哄。殷思妍独自坐在位置上,边看书边扒饭,一不小心饭粒掉到书上,黏住了,她赶紧转头找卫生纸—— 馀光瞥见有人影闪进教室,殷思妍抬起眼,恰好对上傅鸣玉的视线。 ……她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嗨。」 傅鸣玉竟然还跟她打招呼。 她无言以对,没有回应他,迅速抽了两张卫生纸后继续埋头吃饭。 班上有几个人注意到傅鸣玉,叫嚷着问他早上怎么没来。 一时间,傅鸣玉身边围了许多人。殷思妍的目光忍不住挪向他们。 「我家在处理拜拜的事。」 「什么拜拜?」 「不知道,反正都我爸妈在弄。」傅鸣玉耸耸肩,颇是无奈的样子,「好像是哪个祖先要迁走之类的吧?弄得满盛大的,我表弟表妹他们学校也都请假。真不知道干么这么兴师动眾,害我没上到体育课!」 ……听他讲得煞有其事,连殷思妍都差点信了。 大家果然信了,碎嘴了几句便很快将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一群人聊得热络,殷思妍努力想将注意力摆回书上,却频频被他们的声音干扰。 就在她快要受不了,抬头准备制止他们的时候,嘈杂声忽然缓了下来,因为傅鸣玉的手机响了。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铃声,但听起来又急又快,令人心慌—— 傅鸣玉盯着手机,表情僵了一瞬。同学问他怎么不接,他马上恢復如常,拿着手机离开教室。 离开前,他和殷思妍再次对上眼。 仅是匆匆一瞥,他面无表情,她却莫名懂了。 电话那头的人是杨教授。 CH2-9 阳光侵袭 傅鸣玉离开教室很久,一直到午休开始、四周恢復安静,他才静悄悄地回到位置上。 殷思妍正在整理笔记,注意到他回来了,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傅鸣玉也注意到她了,用气音对她说:「嗨。」 ……这人到底多喜欢打招呼? 殷思妍本来想当没听见,但想起了什么,目光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怎么了?」傅鸣玉问。 她瞥了眼他手里的手机,犹豫半秒后将视线摆回书上,轻声说:「没事。」 「……嗯。」他似乎猜得到她本来想问什么。 两人之间自此再无互动,一切彷彿回到原点。 可一旦捅破了窗户纸,哪怕只是个极小的洞,也无法抵挡阳光的侵袭。 放学后,殷思妍揹着沉重的书包返家。 她沿路读着手上的原文杂志——这是那天在杨教授研究室外拿的,上面贴着「自由领取」,似乎是他们学校出的纸本期刊。 她双眼盯着杂志上的字汇,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懂。仔细一想,父亲发表第一篇国际期刊的时候,根本没比她大多少。 心脏往下沉,她脑海不断重播杨教授的声音。 后天就是申请自主学习计画的最后一天了,她的计画书仍然空白一片。 驀然,手机震动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在书包里翻找手机,在一沓讲义里找到它,上头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几秒,试着接起来,没想到电话那头竟是熟悉的声音—— 「请问是思妍吗?」 「……杨教授?」 「我才刚出声,你就听出是我了呀。」 「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紧张得快要舌头打结。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我想找你吃顿饭。今天方便吗?还是要下週呢?」 殷思妍呆了半晌,直到杨教授隔着电话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噢!我都方……」话才刚到嘴边,她想起自己的自主学习计画,改口道:「今天可以吗?」 「好。你应该已经离开学校了?」 「对,刚离开。」 「那你在附近找间超商等我,我十分鐘内到。」 掛断电话前,杨教授忽然道:「我和你见面的事,千万别告诉鸣玉。」 殷思妍走进超商后,先打电话给奶奶,说自己今晚不回家吃饭,奶奶听了很开心,以为她要和同学出去玩。她没多做解释,掛断电话后,站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人群来来去去。 脑袋一时很混乱,各种思绪混杂着,无法停息。 不到十分鐘,一辆白色的小型轿车停在超商门口。殷思妍看见驾驶座上的杨教授,她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殷思妍将期刊塞进书包、拉上拉鍊,做了个深呼吸才踏出超商。 比起上次见面,杨教授这回表现得特别热情,一见到她便举手打招呼,邀请她上车。 殷思妍鑽入车内,一时不知道该叫她阿姨还是教授,只说了句:「您好。」 「真抱歉,约得这么突然。和家人报备过了吗?」杨德音微笑道。 「有。」 「来,我帮你把书包放到后面。」说话的同时,杨德音伸手拎起她腿上的包。 「你都装了些什么?也太重了。」 闻言,殷思妍心头一紧,紧盯着杨教授的动作。幸好杨教授什么也没做,只是将书包放到后座,并提醒她记得系上安全带。 「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吃吧。」车子发动后,杨德音说。 「我都好,谢谢……杨教授。」 「别这么拘谨,叫我阿姨就好了。」她说,「那天都没发现我们这么有缘。鸣玉和你竟然是同班同学!」 「但我和他并不熟……」 杨教授忽然笑起来,「你竟然和他说了一样的话,真有趣。」 殷思妍一愣。 「我提到鸣玉时,你似乎不怎么惊讶。」杨教授问:「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找您的时候还不晓得。」殷思妍刻意模糊其词:「后来才偶然知道的。」 杨教授没有多问,这令殷思妍松了口气。 狭窄的车内,两人相对无言,殷思妍觉得不太自在,转头看向窗外,街景愈来愈陌生,车子似乎真的愈开愈远了。 「喜欢火锅吗?」杨德音问,「我记得我儿子挺喜欢。」 「没问题,谢谢您。」 原来傅鸣玉喜欢吃火锅,似乎有点难以想像。 「那我就附近绕一绕,找找有没有火锅店。」 殷思妍轻声应下,拿出手机帮忙找附近的店家。 不过她实在很纳闷,只是吃顿饭而已,何必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CH3-1 请託 两人进了一间布置温馨的火锅店,相对而坐。殷思妍刚把火锅料都送入锅中,随着温度攀升,锅里的水逐渐滉漾起来。 杨德音问了一些关于殷嘉平和她母亲的事。比起上一次提到殷嘉平时的态度,这次杨德音明显冷静许多,近于普通的嘘寒问暖。 两人的对话就像生火一样,不继续吹,火种似乎随时会熄灭。 锅里的水彻底煮沸了,热气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殷思妍低头将火势转小。 与此同时,杨德音的声音传来:「其实,今天是有件事想拜託你……」 殷思妍并不怎么惊讶,今天的一切都太反常,杨教授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大概就是为这一刻所做的铺陈。 她抿抿脣,抬起头来,缓慢地对上杨德音的眼睛。 「我很抱歉,约你出来却是要拜託这种私事。」杨德音眉心微拢,「但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可以请谁帮忙。」 「是不是……傅鸣玉的事?」 杨教授愣住,眉心舒展开来,「你猜到了啊。」 「其实,我也有事想拜託您。」 「是自主学习的事吧?」杨德音扬起脣角。 殷思妍微微頷首。 「我的立场和上次一样。」她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殷思妍没有回答,仅是低头盯着滚动的水面。 ——你是真心对这领域有兴趣吗? 杨德音上次问的问题,其实她根本还没有想清楚。 「老实说,让你来我的实验室只是件小事。如果你真心想来学习,我再拒绝也没意思。」 听她这番话,殷思妍觉得自己应该要高兴,却一点高兴的感觉也没有。 「傅鸣玉的事,您要我帮忙什么?」 「很简单。」杨德音垂下眼帘,「只要,定时告诉我他在学校的表现或状况,例如有没有准时去上课、和同学之间互动的情形。」 殷思妍来不及思考措辞,愕然问:「就这样吗?」 杨德音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嗯,他放学后去了哪里,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任何你能提供的资讯,能全部告诉我的话当然更好。」 她一脸茫然,小声地问:「为什么?」 杨德音被她的为什么给问住了,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她是为了什么而问为什么。 就在这问答之间的空白,殷思妍回过神来,不着痕跡地改变话题:「所以,只要我答应您傅鸣玉的事,我就能去您的实验室?」 「让你见笑了……不过,这是身为一个母亲的请託。」 母亲? 她不知道一个母亲提出这样的请託是否正常,只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可能会为她做这种事。 「……我明白了。」 整顿饭吃下来,殷思妍感觉只有嘴巴在动,舌头似乎失去了味觉,食物无论在锅里煮了多久,入口总是凉颼颼的,连带思绪也轻薄起来。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早已回到车上,且车子不久后便停了下来。 杨德音问:「送你到这里可以吗?」 她向外望,确定是熟悉的街景,于是点头应好。 打开车门前,杨德音开口叫住她。 「思妍,我和你见面的事别告诉鸣玉。」 「我知道。」从今晚见面开始,这句话似乎重复了四次。 「我们刚才聊的事也是……」 「阿姨,我知道。」殷思妍挤出一抹笑。 「考虑好时就发个讯息给我吧。」杨德音说。 下车后,殷思妍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车尾灯没入夜色,脑袋忽然转了过来。 为什么要绕去那么远的地方? 也许,正是害怕在附近遇见傅鸣玉吧。 害怕——身为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原来会有这种感受吗? CH3-2 可以暂时相信我了吗 「鸣玉!我回来了。」杨德音进家门后,扯开嗓子向里头喊。 坐在客厅的丈夫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去哪?」 「和一个学生吃饭。」杨德音嘴上回答,眼睛却是往楼上看,「鸣玉呢?」 杨德音内心莫名焦急,儘管丈夫说他在自己房里,她上楼的脚步仍忍不住加快—— 「我在这,妈。」 在她打算敲门的瞬间,门打开了。傅鸣玉倚着门框,直直盯着她。 杨德音的手悬在半空中,愕然地对上儿子平静的眼波。 「噢……好,好。」她收回自己的手,双手无措,只好交握。 「你吃过了吗?」 「嗯。」 答完后,傅鸣玉逕自关上门—— 他忽然想起什么,动作一顿。 「这学期的检查我已经做完了。」 杨德音轻应了一声。她当然知道。 「你不好奇结果?」傅鸣玉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 杨德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微慍道:「鸣玉,你——」 「我开玩笑的。」傅鸣玉笑了笑,笑容里似有童年时的纯真。 她恍惚地望着他。 「现在,可以暂时相信我了吗?」 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体内,杨德音一瞬微颤,脣瓣张了又合。 「晚安。」傅鸣玉关上了门。 杨德音听见上锁的声音——一次,两次,三次,像在捍卫最后的领土。 她颓靡地蹲下来,眼角发烫。 「对不起……鸣玉。」她喃喃。 傅琅站在楼梯口,悄声地走开了。 步出水雾氤氳的浴室,殷思妍将玉鐲戴回手腕上。 随着耳畔骚动逐渐远去,她好像才终于找回思绪。 她抚摸着温润的玉质,回想刚才听见的一切。早上好不容易吁出的那口气,好像又重新鬱积在胸口,令人喘不过气。 水珠自发梢落下,流向心口。 ——现在,可以暂时相信我了吗? 这句话听起来,好悲伤啊。 作为子女,对自己的母亲会有这种感受吗……? 她闭上双眼。 当然会。 因为她也是这样的。 清晨下了一场大雨。 现在雨虽然停了,天空依然是灰濛濛的。 殷思妍一手拿书,一手拎着一把长柄雨伞。她闭眼呼吸,闻到空气里的孢子味,暑气似乎随着这股气味而稀薄了些。 有车子驶近的声音,殷思妍重新睁眼,看见熟悉的公车号码,正准备招手,却忽然停住,想起傅鸣玉昨天在顶楼说的—— 「我以前搭公车从没见过你。自从那次朝会以后,你就常和我搭同一班车。」 她马上把手收回来,佯装翻页。 车子驶离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哀怨地扶住额角。 她干么在意那傢伙的话啊! 好吧,她承认,一开始她的确是为了跟踪他才刻意改搭公车。只是后来她发现搭公车挺方便的,可以更安心看书,不必时时注意左右来车。 但现在…… 因为他那番话,她竟然为了不让他误会而改搭下一班车……这根本是被傅鸣玉牵着鼻子走嘛! 殷思妍烦躁地来回踱步。 等了好一阵子,下一班车才缓缓驶近。她招手上车,正准备找个好位置看书,抬眼却赫然撞见傅鸣玉。 他坐在第二排,戴着耳机闭目养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拿书挡住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想往后走,经过傅鸣玉时,她刻意加快脚步。 就在加快脚步的瞬间,公车突然急煞,殷思妍一个踉蹌——一隻大手抓住她的手腕,殷思妍抬眼,便这样对上了傅鸣玉的眼睛。 她吓得甩开他的手,赶紧握住旁边的扶把。 傅鸣玉摘掉一边耳机,往旁边座位一挪,空出了位置。 「资优生,坐这吧,后面没位置了。」 「……不用。」 「你这样很危险。」 殷思妍发现周遭有些人看过来了。她觉得彆扭,只好乖乖坐下。 「早啊,资优生,今天也搭公车?」他笑着问。 「……不要这样叫我。」 「噢,抱歉,我忘了,模范生。」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也没好到哪去。」 傅鸣玉没回话,殷思妍转头看他,发现他已经重新戴上耳机了。 殷思妍怀疑他是故意的,无声瞪了他一眼,乾脆翻开自己的书开始看。遇到一道题目,她从口袋里掏出笔来,却因骤然灌入耳中的乐声而顿住。 CH3-3 那天我们看着星夜 starsareshininginthesky starsarecrowdedinoureyes 殷思妍诧异转头,看着傅鸣玉的侧脸。 他望着窗外,五官线条被灰濛的天柔化了。 欢笑声在 儿时的每秒每分 田里奔我 懂的什么是快乐 乐曲间奏流淌,震动耳膜。 彷彿他耳机的另一边就戴在她耳朵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在流沙里,正快速地往下坠落,什么也抓不住。 我们就像星星一般的拥挤 却像星星一般的疏远 渐渐不懂彼此之间的语言 就这样渐行渐远 我们就像星星一般的拥挤 却像星星一般的疏远 渐渐习惯那些冷漠的脸 冷漠的脸 starsareshininginthesky 车窗映照出她的凝望,傅鸣玉微愣,回头看她。 「……怎么了?」 殷思妍呆了一下,将视线埋进书里,开口道:「你耳机音乐吵到我了。」 「啊?」傅鸣玉摘下耳机,反覆确认,「不可能吧,我有接好啊……」 车子停下了。 殷思妍将书和笔一股脑儿丢进书包,快速起身,挤入下车的人流里。 傅鸣玉想跟上,但太慢了,被人潮困在位置上。 「喂,资、模范——殷思妍!」 殷思妍回眸看了他一眼,傅鸣玉的脸在眾多面孔里忽隐忽现。 就在这短暂失神的瞬间,鼻尖一凉。下雨了。 旁人有的慌忙张伞,有的惊慌跑向有遮蔽的地方。 殷思妍同样撑起伞来,视野里的傅鸣玉清晰了些,而且还愈来愈近—— 「嘿!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把书包顶在头上,朝她小跑过来。 殷思妍赫然回神,仰头看着一溜烟鑽到她旁边的男孩。 「可以吗?」他眼巴巴地问。 「你都已经站在我的伞下了,还问可不可以……」 傅鸣玉大笑起来,「谢啦。」他主动接过她的伞,伞突然就拔高了起来。 两人并肩同行,朝着学校的方向慢慢前进。 彼此都很安静,雨声潺潺,殷思妍脑海流过昨晚听见的种种。 「那个……」 「嗯?」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都没关係』你昨天对我这么说过吧?」 「……怎么了?」 「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是我的答案。」 傅鸣玉哦了一声,「我好像应该要感到意外,但因为是你,又好像没那么意外了。」 「这是好话吗?」 「算是吧。」傅鸣玉又笑了,「不过既然特地这样跟我说,你大概苦恼过了?」 殷思妍抿脣不语。 「如果是因为我妈,那你不用顾虑我啦,你想怎么做都没关係。」 她诧异地看向他。 「抱歉,昨晚我妈给你添麻烦了。」 殷思妍彻底愣住,「你知道?」 「知道啊,应该说早就料到了,反正她每隔一阵子就会搞这齣。」傅鸣玉苦笑道:「她大概以为,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吧?」 殷思妍陷入沉默。 每隔一阵子就会……是指收买他的同学吗? 「我是不知道她答应给你什么好处,不过不要浪费机会才好。」 「这是你的事情,怎么能……」怎么能说得这么稀松平常? 「你想把我昨天说的事全告诉她也没关係。我现在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雨势骤然加大,殷思妍就像被他这句话浇醒了。 她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伞柄,傅鸣玉下意识缩起身子,仍被雨淋湿了半边肩膀。 「喂……」 「我什么都不会做——这依然是我的答案。」 「你干么?」 「其实你自己有伞吧?」 「被你发现了……哈哈。」 他迅速从包里抽出一把折叠伞,在灰濛的天里绽开伞花。 「总觉得,你跟我想的很不一样啊。」 她缓了几秒才找回自己声音:「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麻烦。」 她昨天就已想通答案,自己没必要为他做或不做任何事,对杨教授也一样。 光是一天到晚听见傅鸣玉的声音就已经够恼人了,她不想再跟这对母子有任何瓜葛。 「嗯,是挺麻烦的。」 傅鸣玉微笑起来,眼角微弯,眼中似有流光。 殷思妍看着他的笑顏,一瞬失神,总觉得这距离近得有些可怕了。 她好像从没有这么近看过任何人的笑容,这么近又这么亮……简直像在她视网膜上放烟火一样。 再这么看下去,肯定会失明,太可怕了。 「你还要去买早餐吧,我先走了。」说完,殷思妍便小跑起来,抓紧最后十秒,匆匆越过马路。 傅鸣玉看见灯号转红,只好停下脚步。 「她怎么知道我要去买早餐……」傅鸣玉百思不得其解,「我刚肚子叫了吗?」 CH3-4 当真 殷思妍抵达学校时,先绕道去了一趟教务处。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 自主学习计画书二年仁班殷思妍 她将计画书交给承办老师,老师笑道:「我正想着待会要去你们班上催缴……」 「不好意思,花了点时间。」 老师是殷思妍高一时的生物老师,现在兼任教务处的行政工作。 他对殷思妍很有印象,不仅因为她高一时表现不俗,也因为她之前常来询问校外自主学习的事。 瞄了一眼她的计画书后,老师讶异道:「思妍,你不是要申请校外学习吗?」 殷思妍垂下眼瞼,撒了个小谎:「嗯……但附近的大学都婉拒了。」 「这样啊,那还真可惜。」老师收下她的计画书,微笑说:「不过自己摸索学习也可以学到很多,相信你可以的。」 殷思妍点点头,发现老师正在看她的计画书,不免有些心虚。里头的内容全是她昨晚急忙填上去的,看在老师眼里肯定天花乱坠。 「嗯……你的想法很多呀。」老师笑了笑,「不过你的目标真的很明确,真不错。」 殷思妍低下头,不敢对上老师的目光。 目标很明确…… 杨教授提醒过的事,又重新在脑海里涌现。 「对了,我看到你上面写想在自主学习时间做简单的研究……」 老师兴致勃勃地问:「那么,你有兴趣参加科展吗?」 殷思妍微微一愣。 虽然计划书大部分的内容是随意写的,这部分她却是认真的。 上次面谈时,杨教授问过她有没有参加过竞赛、有没有做过研究、有没有写过小论文……那时她才知道,自己必须累积这些经验,才能更接近父亲的所在。 「有,我有兴趣。」她果断回答。 「那太好了!你以前参加过吗?」 殷思妍摇头。 「我们学校校内评选大概是在下学期,现在就差不多可以开始准备了。」 老师印了一份去年的简章给殷思妍,让她回去详读,约好读完简章后再一起讨论。 殷思妍向老师道谢,正准备离开教务处,又被老师叫住。 「老师,怎么了?」 「忘了提醒你,科展要组队参加才行喔,至少两人一队。」 殷思妍愣了一下。 要组队……她上哪去找人组队…… 「嗯……」似乎看出她的为难,老师笑吟吟地说:「不然这样吧,我帮你问问看。」 回到教室后,殷思妍一坐下便拿出手机编辑讯息: 杨教授: 我和鸣玉并不熟,而且快要段考了,我无法帮上您的忙。今年的自主学习计画,我会利用校内资源好好完成的。 谢谢您。 送出讯息的那一瞬,她听见邻座椅子被拉开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傅鸣玉。 他两手各拎着一个早餐袋子,里面装了满满的食物,香气顿时盈满整座教室。 「早啊。」傅鸣玉转头跟她打招呼。 殷思妍随意应了一声,收起手机后从抽屉里拿出书来。 「喂喂!你吃什么那么香啊——」四面八方有同学围过来,看见他的袋子,惊奇地问:「你有饿成这样?两个三明治、两盒蛋饼、两杯大冰红……我知道了,你想请我们吃早餐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傅鸣玉眼明手快地把袋子拎起来,躲开同学的手。 「是要给人的没错,但不是你们——嘿,殷思妍。」 殷思妍动作一僵,茫然地看向他。周遭所有人也都往这看过来。 「给你。」 话音刚落,殷思妍桌上就多了一份三明治、一盒蛋饼和一杯大冰红。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为什么?」 问完的同时,她想起昨天自己说过的话—— 『……谁稀罕这种感谢。』 『请个早餐什么的,还比较说得过去吧?』 不会吧,她随便说的,他竟然当真了。 眾人一脸懵地看着这两人,「……傅鸣玉,你干么给她早餐?」 CH3-5 谜 殷思妍感受眾人的视线,觉得莫名尷尬,搞得好像她和傅鸣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係一样。 「她託我帮她买啊。」傅鸣玉装出一副困惑的神情,「干么这样看我?我也可以帮你们买,只是要提前给我钱喔。」 「……原来是这样。」 大家一脸失望,本以为有什么八卦可以听,结果只是一桩交易…… 随着早自习鐘声响起,围在位置旁边的同学纷纷离开。 傅鸣玉朝殷思妍挤了一下脸,轻声说:「放心吃吧。」 殷思妍实在无言以对。 这个人……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驀然,她想起无意间听见的告白。 『从认识你以来,我就非常欣赏你……对我来说,你是很特别的人。』 那个女孩——好像是学妹吧——她眼里的傅鸣玉似乎是很好的人。 但傅鸣玉却拿「糟糕」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例如,我偷过你的东西,这你知道吗? 「怎么了?」傅鸣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脸上有什么吗?」 殷思妍一愣,「没、没有,只是……」 「什么?」他皱眉。 「没事,刚你脸上有蚊子。」她将视线摆回书上。 「啊?」傅鸣玉摸着自己的脸,「骗人的吧……」 啪。 前座同学兴奋地转过来,朝傅鸣玉摊开掌心。 「欸欸你看!我打到蚊子了!」 傅鸣玉:「……」 还真的有蚊子啊。 第四节课时雨停了,但天空依然乌云密布,见不到一点阳光。 空气沉闷,教室的冷气不够凉,大家心绪浮躁、昏昏沉沉,难得午休时间大家都睡成一片。 下午第一节班会课也没什么要讨论的事项,导师宣布自习,很多人就这么睡了过去。 直到下课鐘声响起,大家像满血復活一样,活力满满地离开教室——週五下午是社团活动时间,大家背着书包各自前往社团场地,教室很快空荡一片。 殷思妍动作慢了点,因为她正忙着把一堆书塞进包里。 傅鸣玉本来要走,被她的书包吸引了注意力。 「你什么社团的,带这么多书?」 殷思妍一边将物理参考书塞进去,不紧不慢地说:「文学研究社。」 「听起来不像你的风格。」 「因为只需要自己看书,有很多自习时间。期末写个读书报告交差就好了。」 「……原来有这么凉的社团。」 将最后一本书塞入书包,殷思妍一把扛起它,「再见。」 傅鸣玉莞尔失笑,「再见。」 殷思妍离开教室,顶着肩上的重量,缓慢地走上楼,一阶又一阶。路上有许多赶着去社团的学生,好几次差点撞翻她的东西,她吃力地往上走,不知怎么地就想起昨日被傅鸣玉拎到顶楼的情景。 随着呼吸加快,殷思妍的脑袋似乎也愈发混乱。 从与傅鸣玉第一次攀谈到现在,只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她现在竟然已能这么自然地和他对话……还莫名其妙得知他许多秘密。 儘管如此,傅鸣玉依旧是谜一样的存在。 当殷思妍回神时,自己已经抵达图书馆,而且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坐下来,才刚喘几口气,她赫然想起一件事—— 她把数学讲义忘在教室了。都怪傅鸣玉。 算了,下节课再回去拿吧。 傅鸣玉站在社团教室外,莫名觉得耳朵痒痒的。 他摸摸自己的左耳,缓步踏入社团教室,里头已经聚集很多人了——当他走进,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傅鸣玉很快发觉气氛有点微妙。 正纳闷发生什么事,他就看见坐在角落的李佳容。 她正低头摆弄自己的canon相机,听见有人和傅鸣玉打招呼,动作不由得一顿。 原来气氛微妙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傅鸣玉露出苦笑。 CH3-6 光与影 自从那一次的告白,李佳容缺席了两次社团课,今天是他们俩第一次在社团上打照面。 其他人大概已有所耳闻,此时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有的担忧有的兴致高昂,傅鸣玉暗自叹了口气,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 坐下以后,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大家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因为社长宣布课程开始——傅鸣玉加入的是摄影社,不过他只用手机拍照,工作也偏向文书性质。 教学长今天带大家练习光影运用,花了一节社课。 傅鸣玉将笔记本摊开放在桌上,全程侧坐着,馀光总能瞥见李佳容。他思绪乱糟糟的,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拿笔涂鸦。 一台单眼相机上冒出花来,架着一副厚重的眼镜,露出悲伤的表情。 喀擦。 嘈杂的背景音里,他听见一声快门,于是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李佳容放下相机,朝他嫣然一笑。 傅鸣玉一瞬失神,佯装无事地闔上笔记本,收拢颤抖的手指。 解说结束,社长宣布大家自行出外取景,放学之前必须交出三张照片。 一群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间晃。傅鸣玉挑了另一条路线,从穿堂的大阶梯走入教学大楼——本是想一个人静静,可当他回神时,李佳容对着墙面按下快门的模样便映入眼帘。 「……佳容。」 李佳容一愣,露出微笑,「学长也往这走呀。」 她眼睛亮闪闪的,笑容可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站在她身旁,直到她拍完满意的照片,傅鸣玉才缓声开口:「你还好吗?我看大家……」 「放心吧,我很好。」她笑着说,「我这几周都没来社团……他们大概是打听到了什么。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傅鸣玉摇摇头。 她眉心微凝,「上次也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哭了,肯定让你很困扰。」 傅鸣玉讶异地望着她。 「那天……我朋友是想为我出头才这样的,我已经和她好好聊过了。总之,真的很抱歉。」 这是需要道歉的事吗? 明明被拒绝的是她,她却为他着想到这种程度…… 李佳容皮肤很白,在阳光照耀下就像镀了层光,说话时又慢又轻,彷彿不属于这个喧嚣的尘世。 两人就这样站在走廊上,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拍这个做什么?」他指着走廊墙面的壁癌。 李佳容似乎有点难为情,抿脣微笑。 「这也很美,不是吗?」 「是吗?」 「你看。」李佳容凑近他,让他看刚才拍的照片。 「你拍得很好。」他由衷讚叹。 同样的景物她拍了许多张,她一张张给他看,直到某张照片落入眼底,她惊慌地想收手,「这不是——」 「等等。」傅鸣玉喊住她,定睛一看,是刚才在社团教室里拍的。 午后斜阳照射进来,男孩的背影落在昏黄里,周遭全是光。 「看起来真阴沉。」傅鸣玉莞尔失笑。 「抱、抱歉,我应该要再拍好一点的……」 「我是说我。」傅鸣玉说,「你拍得很好,别总是道歉。」 「『别总是道歉』……」佳容若有所思,「这句话,我也想对学长说。」 「对我?」 「嗯,虽然我不晓得你为何这么数落自己……但在我眼中,傅鸣玉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回眸凝望着他,眼角捎着温柔笑意,似能容纳一切黑暗。 傅鸣玉望着她,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 CH3-7 谁也不是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真正的我。」 「但是,学长也不曾让人了解,不是吗?」 「因为一旦了解,所有人都会对我失望。」 「如果我说我不会,你信吗?」李佳容微笑。 「我……」 「就像壁癌,就像光明里的黑暗——学长,没有人是真正的『好』人,每个人都有缺陷。但这些缺陷,却能让人变得美丽。」 他脣办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学长,你脸红了。」李佳容忍俊不禁,指着他的脸。 「啊……有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骗你的。」李佳容托起相机,「我要继续拍照了,学长。」 李佳容消失在走廊转角,脚步轻盈,像一缕轻烟。 「你真的脸红了吗?」 突如其来的女声,傅鸣玉吓了一跳。 转过头一看,殷思妍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她似乎在里头待了很久,额上都是汗。 「……你怎么在这?」 「我忘记拿数学讲义,回来一趟。」 「……噢。」他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你都听到了?」 「差不多吧。」 她没说谎,但隐瞒了一部份的事实。 其实在里面是听不到他们俩说话的——但拜她的「顺风耳」所赐,刚才的对话被她尽收耳底。 殷思妍走到傅鸣玉旁边,问道:「那个女生,是之前和你告白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 「这个不重要。」殷思妍说,「只不过……与其这样绕圈子,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傅鸣玉一愣。 是啊……自己不是已经无所谓了吗? 不如把一切告诉佳容,让她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就像对殷思妍那样,一口气全说出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脸上的笑容如此温柔,话里的力量如此强大…… 他无法狠心抹灭这一切。 「看来,你也不是真的无所谓。」 「……是啊。」傅鸣玉轻声道。 「既然如此,就别再想着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了。」殷思妍说,「一直说接下来想怎么做都没关係,其实只是把责任推到我这。要做或不做什么,不应该是由我决定吧。」 傅鸣玉看向她,有些诧异。 「我话说完了。」殷思妍晃晃手里的数学讲义,「我要回去图书馆了。」 「殷思妍。」 她停下脚步,转头等他发话。 「我想,把我的事再说得更清楚一点,」他说,「有时间的话,你愿意听吗?」 殷思妍愕然地望着他,脑袋突然有点转不过来。 明明不想再和他有瓜葛……怎么又变成这样? 「这一次,我不会再要你做任何决定。」傅鸣玉凝视着她,眼神深沉。 「是吗……」 「你说得对,我其实没那么坦然,再怎么崩溃我也还是卑鄙地想守住什么……但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发现的。而至少在那天到来以前,我想主动面对、想主动向谁坦承。因为——就像你说的,我不该把这份责任,推卸给任何人。」 「那你干么不去跟那个『佳容』说?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殷思妍本想这么说,却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她已知晓答案。 正因自己谁都不是,只是个偶然撞破他秘密、就算抖出一切他也能感到「无所谓」的人,傅鸣玉才能够畅所欲言。 「你愿意吗?」他问。 当然不要—— 殷思妍捏紧了手中的讲义,「……只是听故事的话,没什么不好。」 等等!自己在说什么…… 「但,我真的听听而已喔!」 「嗯,你听听就好。」 傅鸣玉笑了。 又是那种会让人失明的笑。 CH3-8 听故事 一切始于国二的某个冬日。 那天很冷,还下着濛濛细雨。 据说那天是特级寒流,突破近十年来的最低温。 「同学,你还没结帐喔!」 当他恍惚地走出便利商店,便听见背后传来店员的声音。 像一片迷雾忽然散去,傅鸣玉转头看向店员,一脸困惑。 发生什么事了? 他循着店员的视线,看见自己手上的东西—— 他吓了一大跳。 「我在做什么……?」 他假装是忘了结帐,到柜檯买下了那样商品。离开之前,他不停向店员道歉,店员却什么也没发觉,只是朝他微笑。 直到步出商店,他茫然地望着自己被冻得发红的手,还有手上的东西。 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不需要那个东西,也不是没带钱…… 「你拿了什么?」殷思妍问。 「玩具车。一台塑胶玩具车。」 「之后呢?」 「我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但因为那件事,我忘了那天有多冷……」 殷思妍和傅鸣玉此时待在教室里,蹲在置物柜后面。教室没开灯,仅依赖窗外投进来的光。 她静静地望着他,光线映在傅鸣玉脸上,将他恐惧的神情消融在光里。 殷思妍不愿再看,于是低头盯着教室地板的花纹。 「后来也发生过几次。当我回神时,自己手上已经拿了店家的东西……漫画、糖果、小饰品……都是一些我不需要的东西。」 「没有被抓过吗?」 「该说是幸好吗……我每次在走出店家以前就会及时回神,然后马上还回去。」 幸好。 傅鸣玉说,幸好他不曾真正把店家的东西带走过,也幸好他不曾对身边的人下手—— 直到一个月前,她成为他的邻桌同学。 殷思妍沉默许久,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应该要感到厌恶吗?面前这个人正在和她坦承自己的犯罪史啊……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彷彿真的在听故事,心绪平静,甚至感到一丝好奇。 「你拿了我什么?」 傅鸣玉踌躇半晌,指向她手腕的位置。 那是开学第一天的事。当时才刚换好座位,傅鸣玉只知道隔壁坐了个女孩,连她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班上抽籤决定谁要去搬书,转眼间就走了一大半,教室空荡荡的。 殷思妍也在搬书的行列当中,怕搬书时戴着玉鐲不方便,便将玉鐲放在课桌上。 傅鸣玉没被抽中,待在教室里,教室静悄悄的。静得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可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手上正拿着那枚玉鐲。 「我马上就放回去了。」傅鸣玉拧起眉头,「真的……」 殷思妍哦了一声。 「对不起。」 「啊?我没怪你啊……」殷思妍轻咬脣瓣,摩娑腕间的玉鐲,「反正它现在还在这,好好的。」 殷思妍从没想过,自己竟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是因为傅鸣玉一直向她道歉吗?还是因为这本来就不是需要动气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傅鸣玉摀住自己的脸。 殷思妍微微一愣。 左耳又开始窜入声响,与傅鸣玉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映出声音深处的疲惫。 就像那声叹息后的「好累」。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做出这种事。若我哪天真把东西带走了……我无法想像……」傅鸣玉喃喃自语,眼神绝望,「殷思妍,我该怎么办?」 忽然想起什么,他猛然惊觉,「抱、抱歉,明明说好你只是听听。」 殷思妍没说什么,只是问:「你怎么不求助老师?」之前他说过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那可不行。」 殷思妍感到有些困惑。 他说的是「不行」,而不是「不要」。 「告诉老师的话,我妈肯定会知道。」 「老师会帮忙保密的吧?而且如果是辅导处那边……」 傅鸣玉摇了摇头。 「你也不是没见过我妈。」他捡起地上的一条橡皮筋,在手中把玩着,「她是大学教授,很有声望、说话很有说服力,又很懂得攀关係,从小到大教过我的老师——甚至是我的同学,都和她处得很好,觉得她是模范妈妈。」 殷思妍一顿,「那你说『每隔一阵子都会搞这齣』,就是指这个吗?」 「嗯。」橡皮筋在傅鸣玉手中变作一个五角星,「那个成语怎么说……八面玲瓏?她就是这样的人。懂得和人交好,让所有人欣赏她,然后心甘情愿帮她的忙。」 似乎是这样没错。 一开始的杨教授冷漠而难以接近,却三言两语就能击中对方内心,并让人感觉她是真正为自己着想—— 「你觉得那是假的,是吗?」殷思妍问。 「是真是假不重要,总之我知道不能去找老师。」 「你就这么怕她知道吗?」 「……嗯。」 殷思妍静默下来。她也总在害怕,怕看见母亲失望的眼神。 傅鸣玉注意到她的静默,将橡皮筋翻成双层的五角星,凑到她面前。 「你看。」 CH3-9 绕进去 殷思妍愣了一下,「你怎么做的?」 傅鸣玉又表演了一次,抬眼便对上殷思妍粼粼的眼波。 「咦,你不会吗?」 「不、不行吗?」 她以为橡皮筋就是拿来绑东西的,没想过可以翻出图案。 「小时候没看过别人玩吗?」傅鸣玉讶异地问。 殷思妍莫名难为情,「没看过,不行吗?」 傅鸣玉终于又笑了。 「没有啊,我教你——」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有人的脚步声响起。 两人愣然地抬头,迎上李佳容诧异的目光。 殷思妍几乎马上站了起来。她拍拍自己的裙子,一阵手足无措。 傅鸣玉还蹲在地上,手里橡皮筋才刚翻了一圈,茫然地问:「你怎么在这?」 李佳容恍然回神。 「学长,大家都在找你。」 「找我?」 「大家都回去了,你手机打不通……我只好来你们班上看看。」 说话时,李佳容眉头微蹙,背后是盛大的午后阳光,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是殷思妍第一次像这样面对面见到李佳容。 这么漂亮的学妹,竟然被傅鸣玉拒绝…… 「噢噢,我手机关了静音……抱歉。」傅鸣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现社团里的人几乎都打过电话。 殷思妍注意到他手里的橡皮筋掉了,弯身去捡。 再次起身时,傅鸣玉已站到李佳容身边。 「抱歉抱歉,我们走吧——」 「噢对了,」他对殷思妍挥挥手,「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 殷思妍应了一声。 两人匆匆离开教室,殷思妍走向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 「等等要交作业对吧?糟了……我完全没拍。」傅鸣玉说。 「你喔。」李佳容似乎是笑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刚才都在干么啊?」 殷思妍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橡皮筋。 这么一条绳子,竟然能变出星星来……好神奇。 当殷思妍再次抬头,赫然撞上李佳容的视线。 李佳容正盯着她。 直到傅鸣玉出声问她怎么了,她才移开视线,匆匆赶上他的脚步。 两人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殷思妍左耳却还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学长,我能问个问题吗?」 「好啊。」 「刚刚那个女生,是谁?」 「啊?噢,你说殷思妍?」 「是……朋友?」李佳容问得谨慎。 心头咯噔一声。殷思妍拉紧手中的橡皮筋—— 「呃,好像不算吧。」傅鸣玉说,「就是同学啦。」 啪。 橡皮筋断了。 她忽然被自己逗笑。 真奇怪,自己干么在意这个答案? 她和傅鸣玉,本来就算不上朋友吧。 殷思妍将断掉的橡皮筋扔进垃圾桶,回到图书馆,简单收拾好东西便直接离开学校。 回到家时,奶奶正在厨房煮饭,整个屋子里都是饭菜香。 趁着奶奶不注意,殷思妍迅速跑回房间,将装满参考书的书包藏到桌子底下。 忽然,书包里传来震动声。 殷思妍拿出手机一看,是杨教授的讯息。 「我知道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再无其他。 杨教授该不会生气了? 『她就是这样的人。懂得和人交好,让所有人欣赏她,然后心甘情愿帮她的忙。』 殷思妍想起傅鸣玉对杨教授的形容。 的确,杨德音教授身上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感,哪怕她表现得再温柔,眼里那股势在必得的自信,依然是藏不住的。 ……自己是否太不给她面子了? 但就算再重新来过,她一样不会答应。 忽然,手机再次震动。她以为又是杨教授传来的,做了点心理准备才点开,却发现是一则陌生讯息。 「谢谢你今天听我说故事。」 这……是傅鸣玉? 「你怎么知道我的帐——」字还没打完,下一则讯息又跳了出来。 「明天吃一样的可以吗?」 殷思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继续请她吃早餐。 早上傅鸣玉给她的早餐实在太多,她怕浪费只好全吃了,结果饱得吃不下午餐,甚至到现在都还不饿。 「我吃不下那么多。」送出讯息的瞬间,殷思妍才忽然惊觉,自己好像又不小心被傅鸣玉绕进去了。 她想扭转颓势,手指飞快敲击萤幕—— 傅鸣玉:「那我买少一点就好啦!」 「……」输给他了。 她甚至能想像傅鸣玉说这句话时得意洋洋的表情。 CH4-1 洞 明明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自己却还是一再退让。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似乎再也无法与他划清界线。 正愁着该怎么回覆,奶奶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蹲在这儿?」 殷思妍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将桌下的书包挡住。 「没事,我找个东西。」她不想让奶奶看见自己带那么多书回家。 「哦,找好了就出来吃饭吧。」奶奶微笑起来,眼角皱褶有满溢出来的温暖。 殷思妍应了一声,跟着她走出房间。 此时看着奶奶微驼着背的身影,一瞬间似乎看见了妈妈。 母亲是个娇小的女人,背却很厚实。殷思妍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喜欢趴在她的背上入睡。那是母亲还没对她失望的时候。 现在想来不免有点后悔,没能将母亲仍有爱的眼神牢牢记住。 「思妍?」 她回过神,奶奶正担忧地望着她。 「你怎么啦?很没精神的样子。来,饭多吃点。」说话的同时,奶奶将碗里的白饭堆得更高,递给殷思妍。 「奶奶,我……」她还饱着呢…… 「你果然有什么事对吧?」奶奶紧张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殷思妍赶紧摇头,端起碗将饭扒入口中,「你看,我没事。」 看殷思妍吃得这么快,奶奶喜上眉梢:「肚子饿了吧?多吃点。」说完,还替殷思妍多夹了几片肉。 「……」不想拂了奶奶好意,殷思妍只好继续卖力吃。 晚餐时间结束,殷思妍饱到快要吐了。她趴在书桌上,感受血糖急速攀升带来的疲倦感——身体好重,眼皮也好沉,脑袋都无法运转了。参考书上的文字开始旋转跳跃,怎么看都奇形怪状。 真的太睏了,但要是现在这时间睡觉,晚上肯定睡不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根本没办法看书……殷思妍站起身,拎起钥匙就准备出门。 「奶奶,我要去散步,你要一起去吗?」殷思妍问。 「不了,我在等八点档。」奶奶手里拿着遥控,摇摇手,「注意安全呀。」 燠热的夏日,夜晚多了一丝凉风。 她一身轻盈地走在路上,看着这两年来反覆走过的街景,回想起很多事。 搬到外婆家住,是两年前升高中的时候。在这之前她与奶奶并不算亲暱,因为母亲很少带她回来。 记忆里,母亲总是窝在家里,好像没有任何休间娱乐,殷思妍也不曾看过她与什么人联络。她几乎捨弃自己人生,只为了将殷思妍栽培成一个能与丈夫比肩的天才。 家里堆满了艰涩难懂的书,大部分是父亲留下来的遗物,有一些则是母亲不晓得从哪蒐罗来的书籍,每一本都宣称可以让孩子成为奇才。 殷思妍觉得自己的双眼就像深不见底的洞,源源不绝将书本上的文字吸入眼底,却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她国小没有去学校,而是在家度过漫长的自学时光。没有同学、没有学校老师、没有课外活动,只有母亲殷切企盼的眼神。 后来,母亲终于明白,她的女儿资质平庸,不可能成为天才。 殷思妍从此没有看见母亲的笑容。 ——妈妈现在一个人在家,都在做些什么呢? 殷思妍抬起头,望着夜空,忽然感到很茫然。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被爱呢? 「哇!那个人在做什么?好厉害!」 忽然一阵骚动,殷思妍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来源看去—— 只见一个男孩右手一撑,轻松飞越长椅,完美落地,动作快得如有残影。 围观的人们情不自禁地鼓掌。 殷思妍讶异地瞪大眼睛。 男孩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引来眾人围观,吓得急忙鞠躬,大家欢呼声更大了,有老有少,几乎整座公园里的人都围了过来—— 男孩难为情地挠挠脸,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料到今天公园会有这么多人…… 「傅鸣玉……?」 咦? 傅鸣玉循声看去,殷思妍正站在人群里,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CH4-2 何必为小事赋予意义 大家以为表演结束了,人潮逐渐散去。 傅鸣玉和殷思妍坐在长椅两端,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他拿起毛巾擦汗,眼神不知道该转向哪里,只好盯着前方。 「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殷思妍瞥了他一眼,「我也是。」 「真的?」傅鸣玉瞇起眼看她,一脸怀疑。 「……真的是巧合!我没那个间工夫,一天到晚跟踪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开玩笑的。」傅鸣玉哈哈大笑。 被他这么取笑,殷思妍开始觉得有点热了,忍不住用手替自己搧风。 傅鸣玉注意到她的动作,从包里拿出一瓶运动饮料,递给殷思妍。 「喏。」傅鸣玉说,「我刚来的路上买的,还有点冰。」 殷思妍愣声道:「……我不用,你自己喝就好。」 「不用跟我客气啦,来。」 傅鸣玉将瓶盖打开后再次旋紧,将饮料塞进殷思妍手中。 殷思妍感受手里的冰凉触感,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刚才在做什么?」她问。 「噢……」傅鸣玉有些难为情,「只是练着玩的……这叫『跑酷』。」 「跑步?」 「不是,是跑酷。很酷的酷。」 「这不会是你自己编的词吧?」觉得很酷,所以叫跑酷? 傅鸣玉笑出声来,转头看她。 「不是啦,这是法语翻过来的。跑酷,算是极限运动的一种。」 「运动?规则是什么?」 「没有什么规则,就是在城市里翻越各种建筑物,挑战人体极限。」 殷思妍感到有些讶异。傅鸣玉这人,学业表现似乎不怎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倒是会得不少…… 「听起来很危险。」 「是啊,这附近没有专门的练习场,而且我没有老师,在路上挑战实在太危险了。我就看网路上的影片,挑战一些简单的来练习。」 他眼里流转着光芒,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 殷思妍忽然想起,自己偶尔会听见傅鸣玉在户外跑动的声音。原来就是在跑酷吗? 「你好像有很多喜欢的事情。」殷思妍低头盯着饮料,若有所思地说。 傅鸣玉愣了一下,「咦……也还好吧。」他一时想不起来,除了跑酷以外他还有喜欢什么吗? 原来她眼中的自己是这样的啊。这令他感到好奇,殷思妍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他想问,可在啟脣的前一瞬,发现这个问题带着太多歧义。 何况——「傅鸣玉」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傅鸣玉兴致一瞬低了下来。 「你干么盯着我看?」殷思妍蹙起眉。 傅鸣玉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只是在想,你就像树洞一样。」 殷思妍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我什么都对你说,而你『只是听听而已』。不就像树洞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茫然地望着他。 「你不喜欢我叫你资优生,也不喜欢我叫你模范生,那叫树洞总可以了吧。」 殷思妍抿住脣瓣,视线定在手里的运动饮料,不发一语。 『是……朋友?』 『呃,好像不算吧。』 『就是同学啦。』 「也不喜欢吗?」傅鸣玉露出苦恼的表情,「我觉得树洞很不错耶。」 「无所谓,我只是觉得没意义。」 他明明是那样对学妹说的。现在又何必为这种小事赋予意义? 她一脸意兴阑珊地站起来,说道:「我该回去了。」 「啊?这么快就——」 傅鸣玉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惊觉已经七点五十九分。 「糟了。」他也跟着起身,胡乱地将东西收进袋子里,「我也该走了。」 殷思妍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不懂他干么这么匆忙。 驀然,手机铃声大作—— 只见傅鸣玉叹了口气,望着手里的手机,眼里流露无奈。 「怎么了?」她问。 傅鸣玉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机画面朝她面前一摆。 手机显示八点整,来电人是「妈妈」。 「我得接电话了。」傅鸣玉将手机收回来,「你快走吧。」 傅鸣玉手指悬在萤幕上,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他目光定在她身上,似乎是想等她离开再接起。 意识到这一点,殷思妍转身就走。 待她离开好一段距离,才听见后头传来了声音。 「喂?抱歉,我没注意到时间……啊?有吗?我跟平常一样的时间接电话,没有比较晚啊……」 殷思妍继续走。 傅鸣玉沉默了一阵,「我没有和谁在一起,真的。我每天不都开视讯给你看了吗?」 殷思妍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摩娑手臂。 「现在?」傅鸣玉惊讶地问。 她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傅鸣玉的目光。 他对她用脣语说:「快走。」 她加快了脚步,却忍不住三步一回头。 CH4-3 小树洞 接下来,她看见傅鸣玉开啟视讯镜头,逆时针对着公园拍了一圈—— 殷思妍忽然明白他为何要她快点离开,立刻小跑起来,赶在最后一刻躲过了镜头的捕捉。 手机回到正前方,傅鸣玉望着画面里的母亲,无奈地说:「看吧?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遛自己的狗……我就只是单纯来运动,自己一个人。」 隔得太远,殷思妍已听不见手机里的杨德音说什么,但她能听见傅鸣玉那微沉的嗓音响起:「别再道歉了,妈妈。我知道,我都知道。」 殷思妍就佇立在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与耳底。 她觉得自己安安静静的,有如一棵木,又如一个树洞。 傅鸣玉掛断电话后,朝她这里看来。 他的眼神里流露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惆悵,又像羞耻。 两人遥望着彼此,公园里吵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他垂下眼瞼,「抱歉,让你……」 当他再次抬头,发现殷思妍的眼神沉默无声—— 这一秒,所有情绪有了能够安放的地方。 他将未完的话收进笑容里,缓步朝她走来。 「小树洞,礼拜一见。」离开前,他这么说。 週末天气不好,下过一场雨后,空气里有一股挣脱不了的湿黏感。 昏昏沉沉地读了两天书,週日的深夜,殷思妍的檯灯仍是亮着的。 凌晨两点,殷思妍终于把今天的进度读完。她拿下眼镜,揉揉沉重的眼皮,将檯灯关上。 室内陷入黑暗,她躺平在床上,望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小树洞,礼拜一见。』傅鸣玉的声音在黑暗中回盪。 就在她思绪迷离、即将陷入沉睡的瞬间,她听见有人轻声呢喃—— 「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殷思妍……」 她吓得一个哆嗦,立刻睁开眼。 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房间亮晃晃的。 「……妈?」 「资优检定过不了,现在连个第一名都拿不到,你真的是他的女儿吗?』 巨大声响一瞬注入耳底,她在耳边咆哮—— 「你父亲是天才!天才!你知道吗?你父亲殷嘉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是他的女儿,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驀然,被子被人粗暴地掀开,母亲出现了,正恶狠狠地瞪着她,殷思妍睁大眼与她对视,浑身像置身烈焰,熊熊地燃烧起来。 「妈……妈……」她好痛苦,可她却忍不住伸出手,想拥抱母亲,「妈……」 就在手快触碰到母亲的瞬间,母亲挥掉她的手,殷思妍的灵魂被彻底拂远了,飘向高处俯瞰一切。 她看见自己跪在那个女人面前,瑟缩着、哭喊着、求饶着。 「妈……妈……再给我一次机会!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女人什么话也不说了。 跪在地上的殷思妍,哭声渐弱,像死了一样。 于是世上只剩下寂静。 「你不觉得吗?」 又有人在说话。 隔着无形的墙,殷思妍往声音来源望去。 有一群女孩子聚在一起,身上穿着明亮的制服,眸子却黑漆漆的。他们黑暗的视线朝她这里瞟过来,低声私语,接着爆出一阵笑声,刺耳得令人心惶。 以前听不见的,现在好像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听说她没念国小,都是在家自学耶。」 「为什么?这么爽!」 「我不知道,可能有请厉害的老师来教吧?我妈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书呆子她爸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天才,老师不可能没听说过他——」 「真的假的?那我们去问老师!」 「欸欸欸,老师说他真的知道!她爸叫殷嘉平,好像真的是个超级天才——」 「是吗?可是殷思妍好像一点都不聪明啊……她上次段考还输给班长耶!她只会装模作样、抱着书猛啃而已!」 「就是说嘛,需要这么努力才拿到第二名,这根本不叫天才,笨死了!」 「说不定根本只是谣言,她应该不是那个大天才的小孩吧?」 「好了、好了,已经打鐘了。快回到座位上!」 老师一声令下,教室的吵杂声渐渐平息。 「这学期我们有小组报告,我要分五组,每组四到五个人——待会请同学用五分鐘决定组员,同一组的就近坐好。」 第一组。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第五组。殷思妍。 「有谁还没分到组的呀?」 班上同学哄堂大笑。 「哎呀,思妍还没有组。」老师撑着头,好像很苦恼。 殷思妍把脸埋得很低很低。书本像她最后的堡垒,守护她最后的自尊。 「有没有思妍的朋友愿意和她一组啊?快点,我要上课了。」 「老师,她就是没朋友啊——」 书本一瞬崩塌。 没关係、没关係、没关係。 殷思妍笨拙地将书叠好,一本又一本,笨拙地堆成一条登天的路。 她手脚并用,笨拙地往上爬。 没关係…… 能看见了。随着愈爬愈高,她看见母亲坐在最高的地方,笑着向她挥手。 CH4-4 作梦 「妈妈……」殷思妍忍不住扬起嘴角,朝着上方愈爬愈快、愈爬愈快—— 「等等,妈妈……」她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手脚渐渐不听使唤,她咬牙向上爬,却发现自己只是原地踏步,「为什么?妈——」 忽然,她感到脚步一沉。 低头一看,一双男人的手正牢牢抓住她,不停将她往下拉。 「你干么!你是谁——你想干么!」 男人没有脸,却隐约微笑着。 女孩们又出现了,击溃她的堡垒,放肆地笑着。 一阵天旋地转,猛地睁开眼睛。外面天已经亮了。 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殷思妍花了几秒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是梦吗? 脸颊凉颼颼的,手一碰,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哭什么啊?殷思妍坐起身,莫名对自己感到恼火。 做了那场恶梦,殷思妍索性直接起床。 本就睡得晚,现在不到五点又醒来,脑袋沉甸甸的,像有碎石在里头滚动。她掬起水龙头的水,一把泼到脸上,稍稍缓解心中的闷气。 盥洗完后,她戴上眼镜回到房间,将父亲的玉鐲套入腕间。 望着手腕上的玉鐲,殷思妍想起梦里那个男人…… 是父亲吧? 她以为自己一步步往上爬,为的是追逐父亲,但那个梦却不是这样。 究竟哪个是现实? 殷思妍重新摘掉玉鐲,拉开抽屉把它扔进去后用力关上。 其实,道理她都知道的……她都知道…… 屏住气息,最终长叹了一口气,殷思妍重新拉开抽屉,拂掉灰尘后重新戴上了玉鐲。 明明都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相信。这大概是自己最悲哀的地方了。 「哥……」 突如其来的男声窜入脑海,殷思妍浑身一僵,下意识抬起头张望。 「哥……哥!」 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并不是在作梦——因为这是傅鸣玉的声音。 「哥,你为什么……为什么……放开我!妈……哥他!」 声音太大了,殷思妍忍不住摀住自己耳朵。 他怎么了?这个时间……还不到五点,这是在说梦话吗? 心脏像随着傅鸣玉的声音跳得愈来愈快—— 驀然,声音停了下来。 静默了几秒,傅鸣玉轻笑起来,接着喟叹一声。 嗓音低沉微哑,在寂静的清晨里骚动。 「作梦也要梦到你,真是……」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声音似乎也逐渐远去。 殷思妍坐到书桌前,打开檯灯,看见桌上剩了一半的运动饮料。 她拿起运动饮料,在手中轻轻晃动,便这么盯着饮料在瓶身里旋转晃荡—— 傅鸣玉,原来还有个哥哥? 不只没听他或杨教授提起,「偷听」这么久了,她也从未听见他与类似哥哥的人对话。 「傅鸣玉真是奇怪的人……」 大概是因为一心想着这件事,当殷思妍抵达学校、看见傅鸣玉的瞬间,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傅鸣玉发现她来了,转头过来,笑嘻嘻地对她说早安。 「门还没开,」傅鸣玉转动教室门把给她看,「再等等吧。」 他的笑一如既往,但殷思妍隐约能看出他脸上的倦色。 「你今天挺早到的。」她刻意说。 「噢,对啊。」傅鸣玉身体面向她,目光却投向对面的教学大楼,「你不也是?还是,又跟踪我?」 殷思妍愣了一下,只低低地说了句「我才没有」,便沉默了下来。 沉默的间隙,殷思妍发现了他手上的早餐。 「对了,我都忘了。」傅鸣玉急忙忙地在两手袋子里翻找——有饭糰、豆浆、果酱吐司、还有几盒不知道是蛋饼还是煎饺的东西。 她急忙阻止:「等等!我不是说别买这么多吗!」 话音落下才发现自己真是有够嘴笨,才被他绕过一次,今天又这样。 明明该说的是「我不吃」,话到了嘴边又变成默认他要请自己吃早餐。 「你真的不用请我吃早餐,我那天只是开玩笑的。」她蹙眉道。 「不用跟我客气啦!来!」傅鸣玉向她敞开袋子,秀出里面的早餐。 殷思妍抬手正想拒绝,却被他下一句话吓住了—— 「我们不是朋友吗?」 『老师,她就是没朋友啊——』 她一瞬屏息。 察觉她的异样,傅鸣玉开口:「怎么?不想跟我当朋……哎,我是说,就算不是朋友,也可以请你吃早餐啦!你帮了我这么多。」 殷思妍还处于惊慌状态,完全没发现傅鸣玉也同样慌乱。 傅鸣玉垂下眼瞼,盯着自己悬空的手—— 谁会想和偷过自己东西的人交朋友?只不过稍微交心,就想得寸进尺。看,这不是让殷思妍为难了吗? 「只、只是上週五……」殷思妍忽然嘟囔了些什么。 「上週五怎样?」傅鸣玉没听清楚。 「上週五,你对学妹说……」殷思妍突然回神,后悔自己提起这件事,但若把话吞回去,傅鸣玉不晓得又要怎么戏弄她。思及此,她只好咬牙把话说完:「你对学妹说,我不算朋友。」 CH4-5 单方面的给予 傅鸣玉惊讶地「欸?」了一声。惊讶,惊讶,还是惊讶。先是惊讶何时有这件事?想起后又惊讶她怎么听见的?接着惊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这个? 殷思妍明明是真心发问,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她说的话果然很奇怪! 正愁着该怎么落跑,就听到同学的叫唤:「喂!你们也太早来了!」 两人同时转头,殷思妍尤其松了口气,趁机往旁边挪了一大步。 来的是负责开门的同学。他手里握着教室钥匙,气喘吁吁地跑来。 突然,他朝着殷思妍喊:「嘿,接着!」下一秒,钥匙飞了过来。 殷思妍呆在原地,没接也没躲,傅鸣玉注意到了,稍微抬手便轻松捉住那枚钥匙。 殷思妍错过道谢的时机,看向傅鸣玉弯身开锁的身影,再次感受到他的高大。似乎也不可避免地,离自己愈来愈远。 「你们俩一起来的?」同学随后跟上,还没等气息平稳下来,就一脸吃惊地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係这么密切了?」 门锁开了,傅鸣玉转头一笑:「怎么可能?巧合啦。」 殷思妍默然不语,提起书包,跟在两人身后走进教室,有点心不在焉。 她忽然想起凌晨的梦。 梦中,由书堆成的那座高塔,上面等着她的是母亲的笑容,父亲的亡魂却拉着她不断坠落。她似乎註定了一辈子得要拖着父亲的阴影,使劲往上爬,再彻底坠落,再使劲往上爬,再彻底坠落…… 想到这里,她再次抬头,看向傅鸣玉高大的身影。 那他呢? 教室像座烤箱,又闷又热。三人把教室的窗全开了,仍透不进半分凉风。 同学刚一路跑过来,似乎很渴的样子,边抹汗边拿着空水瓶走出去。 教室剩下他们两个人。 「结果你还没选早餐。」傅鸣玉说。 刚才关于朋友的讨论,似乎已然翻篇。两人都注意到了,但两人都当忘了。 「……噢。」殷思妍思忖几秒,伸手到袋子里抓了份量最小也最便宜的吐司,手都还没抽出来就急忙说:「谢谢,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真的不用了。」 傅鸣玉一句「再多拿几份啊」,被她后面那句话硬生生堵死了。 「嗯……知道了。」他开始想,也许殷思妍是真的感到困扰。 他不值得被她当成朋友。而若连朋友都称不上,那么单方面的给予就成了令人悚然的讨好。 两人少了早餐的话题,近日也少了那些奇妙的「巧合」,傅鸣玉与殷思妍的交集降到最低,这几週以来,就只剩下课堂中偶尔的接触与寒暄。 在这样的平静之下,里仁高中迎来新学年的第一次段考。 殷思妍得了全校第一。 从导师口中听见名次的瞬间,她没感到开心,只觉得松了口气,但只要一想起那场梦,这口气又被狠狠地提了起来。 从导师办公室回来时,她看见远处正在和人谈天的傅鸣玉。 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谈笑风生,眉梢都沾着笑意。 傅鸣玉感受到视线,朝这里看过来。 殷思妍马上掉头,赶在四目相对之前快步离开。 ——那样的,才能算是朋友吧。 他根本不缺朋友。她干么陪他玩什么朋友游戏? 「怎么了?」忽然停下谈话,同学好奇地跟着看过去。 傅鸣玉摇摇头,望着殷思妍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悵然。 「这么说来,那个女生的事怎么样了?」 「你怎么……噢,」他恍然想起对方不认识殷思妍,「你问的是?」 「还问我谁?还有谁?」对方笑出声来,「大家可都知道哦——高一的李佳容。他们好奇死了,你没主动提,大家也不敢问,只好由我出马了。」 傅鸣玉目光一沉。 原来是为了打听这件事,才和自己攀谈这么久吗? 难怪总觉得对方刚才的话题不着边际。 这么说来,以前也时常发生类似的事——突然问一些琐碎的问题,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结果全是为了向他母亲通风报信。 「她真的向你告白啦?你好像惹哭人家了?后来呢?还是你们已经……」 「你问题可真多。」傅鸣玉有些无奈,「我们只是……」 「啊!」对方忽然看向某处,接着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到。」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们慢慢聊,我会来问你后续的。」 ——什么?傅鸣玉还没搞清楚状况,对方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学长。」李佳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傅鸣玉转过身,对上李佳容的笑顏。 「嗨。」她向他点头示意,「我打扰到你了吗?」 傅鸣玉摇摇头,「你找我?」 李佳容似乎是跑过来的,双颊红润,手里还攥着什么。 傅鸣玉瞬间回想起她告白的那一日,心头一紧,别开了脸,不敢看她。 「好过分,那是什么表情?」她噗哧一笑,「这么不想看见我?」 傅鸣玉一愣,立刻转回视线,懊恼地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又道歉了?」李佳容面色如常,笑吟吟的说:「我只是开个小玩笑。」 他垂下眼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抬头看着傅鸣玉的表情,李佳容眼神微黯,思忖几秒后,她再次打起精神:「我是要去上美术课,刚好经过这里,顺便给你东西。」 「给我东西?」 「喏。」李佳容递给他一张信封袋,抢在他发话前开口—— 「啊,你儘管放心,绝对不是情书。」 傅鸣玉表情一僵。 「别把想法都写在脸上啊,学长。」李佳容偏头一笑。 CH4-6 你都听见了吗 「sorry,是我玩笑开过头了……这是之前社团课拍的照片,我把它们洗出来,结果不小心洗太多了,想分一点给你。你愿意收下吗?」 「可以是可以……」 「那就送你囉,要好好爱惜喔。」 傅鸣玉接下信封,鐘声恰好敲响。 「我该走了。」李佳容退后几步,朝他挥手告别,姿态从容。 看来她是真的收拾好心情了吧……能够这样轻松地开玩笑。 『与其这样绕圈子,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看来,你也不是真的无所谓。』 傅鸣玉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总有一股捋不清的惆悵。 另一边,殷思妍正在回教室的路上。她手里拿着一本单字书,低头盯着单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其实,最近几乎没再听见来自傅鸣玉的声音。也许她的毛病早就不药而癒。 她和傅鸣玉的关联,终于切得乾乾净净了吗……? 能减少交集,又甚少听见来自他的杂音,度过一次安静的段考,明明应该开心……可不知怎么,总觉得心中有股鬱闷感。 忽然,眼前涌上一团黑影,殷思妍头都来不及抬,便一头撞上面前的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 殷思妍觉得整张脸溼淋淋的,闻到一股浓浓的可乐味道。眼镜大概是被沾湿了,视野几乎模糊一片—— 撞上她的同学急忙向旁人求救:「卫生纸,喂,你有卫生纸吗?」 接着向殷思妍道歉:「抱歉,抱歉,我顾着讲话没看到你,你还好吗?」 「没事,是我自己没看路……我的单字本……」殷思妍弯下身,瞇着眼,试图寻找自己掉的单字书…… 幸好,单字书找到了,也没被弄湿,殷思妍将它收进口袋,接受对方的道歉后,对方友人不知从哪掏出一包面纸,说直接送她不用还了。 鐘声敲响。 「我先回去了。」 殷思妍主动说要回去,大家关心个几句也就纷纷离开。 不过,脸上的可乐还是得处理一下,眼镜也还是得再冲洗,殷思妍没直接回教室,而是独自去了趟女厕。 因为已经上课,女厕里似乎没有其他人。 殷思妍摘掉眼镜,拧开水龙头,用清水洗脸。水流声哗哗,洗好后关上水龙头,却赫然听见奇怪的声音从隔间传出来。 好像有人在哭……低弱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殷思妍没兴趣知道是谁在哭,而且要是碰上对方走出来,肯定很麻烦,她拿出卫生纸快速把脸擦乾,一心想赶紧离开。 然而,隔间里的人,或许是以为外面没有人了,豁然推开门。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在镜子里重叠交映。 对方吓了一跳,殷思妍也震了一下,可她根本看不见脸。 两人陷入尷尬的沉默。 「……抱歉,你都听见了吗?」对方问。 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但带着鼻音,殷思妍辨认不出来。 殷思妍迅速把眼镜擦乾,重新戴上,映入眼帘的便是李佳容那张秀气的脸。 李佳容明显大哭过一场,双眼红彤彤的。 ……真是一点也不想碰上她。 殷思妍擦乾手,转头看她。「嗯,听见了。」 但我会当没听见的。 正想丢下这句话就瀟洒走人,李佳容却忽然朝她这里走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好意思,让学姊撞见尷尬的事情。」 学姊……这么说来,她好像也叫那傢伙「学长」。 「学姊你是……傅鸣玉的朋友吧?」 殷思妍一怔。 「只是同班同学而已。」殷思妍别开眼,身体转向门口,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我是和傅鸣玉同个社团,高一,我们之前好像见过……」抹掉泪痕,李佳容挤出笑容,彷彿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叫——」 「『佳容』,我知道。抱歉,上课了,我要先离开。」 李佳容表情讶然,「你知道我的名字?」 「……那很重要吗?」殷思妍感觉自己快被烦死了,「我真的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李佳容一顿,露出歉意的微笑。 「打扰学姊了,不好意思。我再在这待一下,学姊先走吧。」 殷思妍松了口气,赶紧大步离开—— 但走出女厕的瞬间,她还是忍不住回头。 只见李佳容盯着镜子好半晌,轻声叹息:「我到底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最终,她再次掩面哭了起来。 什么啊,眼睛是水龙头吗,说哭就哭…… 回到教室里,殷思妍才发现教室还乱哄哄的,似乎是任课老师临时请假,教务处还在找老师代课。大家闹成一片,根本还是下课状态。 傅鸣玉坐在位置上,手里攥着李佳容给他的信封,端详许久,始终没打开。 忽然,他注意到殷思妍回来了,发梢湿漉漉的,走过他身边时隐约有股甜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难道她被欺负了?被人泼可乐之类的?不会吧?没事吧? 殷思妍看向傅鸣玉,注意到他手上的信封,联想刚才在女厕里遇见李佳容…… 「你发生什么事了?」傅鸣玉凑近她,蹙眉问。 「比起这个——」殷思妍从口袋里拿出单字书,刻意不看他,「你的佳容学妹在厕所里哭哦,没关係吗?」 傅鸣玉瞪大眼睛。 CH4-7 请重视我的心意 下一秒,殷思妍果然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转过头时,他已起身穿过一片喧闹,离开了教室。 他是喜欢那个学妹的吧——看着傅鸣玉头也不回的身影,殷思妍忍不住想。 傅鸣玉一路跑到女厕,还没进去,一眼就看见里面的李佳容。 她站在洗手台前,低垂着脸,似乎没发现他。 「……佳容。」 听见熟悉的声音,女孩浑身一顿,缓慢地转过头,红肿的眼睛便这么与傅鸣玉对上。 「学长,你怎么在这……」她惊讶地问。 傅鸣玉长腿一迈,走进洗手间,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李佳容莞尔一笑,「没事,我刚肚子有点不舒服,痛到哭了。」 这么彆脚的谎言,傅鸣玉当然马上识破,却不知道是否该拆穿。 「是学姊告诉你……我在这的吧?」李佳容轻抿下脣,表情复杂。 「嗯。」傅鸣玉抹着后颈,沉吟道:「思妍说,你在厕所里哭。」 思妍。 李佳容胸口一刺,想说些什么,可视线落在手里被自己用罄的面纸包,不禁陷入沉默。 见她表情不对,又想起刚才殷思妍脸上溼答答的样子,傅鸣玉不由得紧张起来:「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李佳容笑了出来,「没有,怎么会?学姊人很好喔。」 方才,她以为殷思妍已经走了,没想到对方突然折回来,吓了她一跳。 「这给你。」殷思妍轻声说,伸手递给她一包面纸,「虽然是我用剩的……但将就一下吧。」 李佳容愣愣地接过她手上的面纸包,再次抬头时,殷思妍已经走了。 她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 此时李佳容仰起头,看着傅鸣玉纠结的眼神,心中不禁想着—— 要是殷思妍人没那么好,那就太好了。 傅鸣玉皱起眉头,「哦……那就好……可是……」 「我没事,学长。」她忍不住露出苦笑:「我只是发现,自己不如想像中豁达,明明告诉自己已经放下了,却好像还是一样在意。」 傅鸣玉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低眸静默,那股悵然的感觉再次涌上来。 「佳容,我很……」 「嘘。」李佳容踮起脚尖,以食指抵住他的脣。 傅鸣玉一瞬屏息,惊讶地望着她。 她也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马上把手收回来。 「我知道,你拒绝我以后觉得很愧疚……所以嘛,我才不想让你看见我哭的样子。」 傅鸣玉没有反驳。 「但是,我最怕你和我道歉了。而且,你不喜欢我,这又不是你的错。」 傅鸣玉轻叹道:「我只是觉得……你喜欢上我,真是太不值得了。」 李佳容怔愣一瞬,接着绽放笑顏。 「对于这件事,我的回答和上次一样,不会改变。」 「佳……」「但是,学长——」 李佳容敛起笑容,凝望面前的男孩。 「正是因为你这么想,所以根本没有好好考虑过我的事,不是吗?」 傅鸣玉微微一愣。 教室里,殷思妍摩娑自己的玉鐲,面色凝重。 怎么会挑在这种时候……偏偏不想听见的时候……听得特别清楚。 『思妍说,你在厕所里哭。』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怎么会?学姊人很好喔。』 …… 『我只是觉得……你喜欢上我,真是太不值得了。』 『就是因为你这么想,才根本没有好好考虑过我的事,不是吗?』 离他去洗手间,过了十几分鐘。 殷思妍眼睛都不必抬,就知道傅鸣玉回来了,果然没过多久便听见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毕竟,她听见他与李佳容的谈话与道别。连他和李佳容的约定,她都听见了—— 「若学长真的对我感到愧疚,那请至少重视我的心意。哪怕只有一瞬间,仔细考虑过,然后正式回答我,好吗?到时候,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会欣然接受的。」 「……我知道了。我会的。」 学妹都那么说了……接下来,他再也不能把「自己不够好」当作藉口,必须直面自己的心意。 他打算怎么回答? 又或者,他究竟怎么想的呢? 「殷思妍。」突然,傅鸣玉轻声唤她。 殷思妍一诧,忖度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转头看他。 「……你回来了啊。」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学妹还好吗?」 傅鸣玉表情微妙,只是微微点头。 班上乱哄哄的,两人置身在喧闹的背景音里,相顾无言。 直到他忽然站起来,走到她旁边—— 一瞬间,教室像嗶啵沸腾着的水面被罩上盖子,骚动全被隔开来。 「呃,你干么……?」殷思妍下意识往窗边挪,吃力地抬着头。 傅鸣玉倾身,一双黑眸盯着她的脸和头发,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湿的。」 「什么?」她懵住。 「你是不是……」他一顿,瞄了眼周围,深怕被人听见似地,驀然凑到她耳畔:「你被人欺负了吗?」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在耳边震动。像每一次的倾听。 只不过…… 这次,她能闻见他身上的清香。 傅鸣玉身上有一股植物的香气,像花的甜味,又隐约带着青草的沁香。 明明是清新的香气,却像蔓烧的火焰一样,一路自她耳根烧到脸颊。 殷思妍握着笔的手,轻轻发颤,她继续往窗边挪,直到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才勉强停下,撇头躲避他的目光。 「我说中了?」他一脸忧心地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才——」她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缓过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才没有。」 傅鸣玉终于退后了些,「是喔?那怎么弄成这样?」 「我刚在走廊上不小心撞到人,被可乐泼到了。」殷思妍解释,「去厕所洗脸,那时刚好遇到学妹。」 他干么这样穷追不捨……他们明明不是朋友…… 「……是这样啊。」傅鸣玉松了口气,坐回位子上,目光却仍盯着她。 「干么?」殷思妍不甚自在,「啊,我可没欺负她。」 傅鸣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事、没事,只是——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傅鸣玉眉眼都笑弯了,「你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殷思妍怔怔地看着他。 「没受伤就好。」傅鸣玉说,「你走路总是不看路。」 CH4-8 再次降落 殷思妍垂下眼瞼,没有回答。 「啊,终于有老师来了。」有同学突然看向外面,嚷嚷道。 大家骚动渐缓,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两人的话题也就这么打住了。 只见老师笑吟吟地走进来,开口道:「不好意思,你们这节课老师临时请假,由我代课。大家就自习吧,要保持安静喔。」 殷思妍愣了一下。 来的是鼓励她参加科展的那个老师。 现在看见老师的脸,她才赫然想起自己还没找好队友…… 下课时,老师果然把殷思妍叫了过去。 「科展报名快截止了耶,你有找到适合的伙伴吗?」 「……还没有。」殷思妍低垂着脸,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上次听说要组队时,只是单纯觉得为难。 可自从做了那个梦,国中独自一人熬过的时光彷彿重现眼前——为难于是放大成了失落,一点一点啃咬她的自尊。殷思妍将脸埋得更低。 「抱歉,老师有帮你问过几个学生,但大家好像还是喜欢跟认识的人组队。」 「没关係……」殷思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忽然,老师好像看到了谁,讶异地说:「哦,你和他同一班啊?」 殷思妍循着视线看去,一眼望见了位置上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一脸茫然,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老师是说,傅鸣玉?」 「嗯,思妍知道吗?他母亲是教授,来过里仁几次。」老师说,「这么说来,我还和他妈妈吃过饭呢——」 殷思妍耳朵听着,目光却仍定在傅鸣玉身上。 「你和他关係好吗?」老师突然问。 「啊?」殷思妍转回目光,愣然地说:「……普通吧。」 说普通都还多了……他们哪有什么关係可言。 「不知道要找谁的话,不如问问他?」 殷思妍睁大眼,不敢置信地问:「找他?」 「是啊。」老师頷首,「说不定他也有兴趣,反正你们也认识嘛。」 「……」 她寧可找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不过仔细一想,自己即使已经升上高二,也几乎不认识什么人…… 除了傅鸣玉。 ——不知不觉,傅鸣玉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这种感觉好奇怪。 如果不是陌生人,他是谁? 殷思妍不自觉回过头,再次望向傅鸣玉的方向。 刚好这时,一群人趴在教室窗台,从外往里喊:「傅鸣玉!我们来啦!」 他们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彼此打打闹闹的。 是傅鸣玉的朋友吗? 一群人嘻皮笑脸的,殷思妍感觉莫名刺眼。 尤其是他们的笑声,令人感到不安。 位置上的傅鸣玉顿了一下,将信封埋进抽屉深处,慢吞吞地起身走向他们。 ——是错觉吗?总觉得…… 「思妍?」 殷思妍回过神,懊恼自己刚刚的行为—— 不就是一群臭男生的无聊聚会?她干么这么在意他啊。 「啊,不好意思,老师您继续说。」 老师叨叨絮絮地讲起以前学生参加科展的例子,要殷思妍可以先想想方向。 殷思妍一边点头,一边说服自己快把那傢伙从脑袋里删得乾乾净净。 可过了好半晌,殷思妍耳朵开始嗡嗡叫,根本听不进老师的声音…… 老师讲得认真,甚至暂停了一会儿,转身拿粉笔在黑板上抄写重点。 殷思妍盯着老师后脑杓,两手空荡荡的,忍不住开始整理讲台上散乱的馀卷。 眼睛忙着,手上忙着,耳朵也忙着。忙着偷听那群男孩的嬉笑。 傅鸣玉走出教室时,那群人像野犬一样围了上来。 「找我做什么?」傅鸣玉问。 「哎,害羞什么。」首先出声的,是上一节在走廊和他攀谈的人。 对方笑得很开心,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因为身高差距,撞到的是傅鸣玉的胳膊。 「怎么样?那漂亮学妹找你做什么?二次告白?」 「……她只是顺便拿社团作业给我。」他并不想让他们继续问下去,只好刻意讲得具体些:「她上美术课,刚好经过这里。」 「你知道我们不止问这个——」 「那是要问什么?」 「吼,又这样,你很见外耶。」对方哈哈大笑,接着向其他人嚷道:「我跟你们说,我和傅鸣玉国中就认识了,他国二突然转来我们学校,没过多久就有好几个女生跟他告白,结果他都拒绝了——」 大家起鬨,满嘴没营养的话,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惦惦吃三碗公」云云,也掺杂着几句低俗的玩笑,全被傅鸣玉的耳朵自动过滤。 他微笑着问:「你们无不无聊?」 「难道你对女生没兴趣?」此问一出,所有人戏弄地倒退了三步。 「……你们来找我,就只是为了问这个?」傅鸣玉平静地问。 大家被他问住了,面面相覷,很是纳闷:「什么意思?」 傅鸣玉没有说话,只是打量面前的每一张面孔—— 他知道这些人并没有恶意。只是,不免感到无力。人与人的关係,好像不依靠着什么目的就无法延续。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傅鸣玉耸耸肩。 他们再度喧闹起来,继续追问关于李佳容的事。 置身在喧闹的中央,傅鸣玉陷入沉默,思绪忽然飘得很远很远。 驀然,有一架纸飞机降落在人群中央—— 傅鸣玉怔愣,立刻看向教室。 只见殷思妍站在讲台旁,拿考卷挡住脸,一双眼睛却悄悄往这里看过来。 傅鸣玉忍俊不禁,扬起脣角。 「哪来的纸飞机……欸,还是用国文考卷摺的。」 其中一个人困惑地问,正准备弯身去捡,却被傅鸣玉拦截了。 「好像是我朋友的。」傅鸣玉抢先捡起那架纸飞机,「我拿去还她。」 「喂——等等再还不就好了?」大家将他喊住,「你别转移话题啊!」 傅鸣玉微微蹙眉。 殷思妍从教室里看见他的表情,心一横,扯开嗓子喊:「傅鸣玉!」 所有人看了过来。老师也吓了一跳,停下写黑板的动作。 殷思妍快步走向门口,抬头仰望那个高大的男孩,来不及感受紧张便脱口而出—— 「老师要你跟我一起参加科展!」 (老师:???) CH4-9 朋友 空气瞬间寂静,所有人愣然地盯着殷思妍。 「……看来老师有事找我,我先进去了。」傅鸣玉匆促道别,转身快步走向殷思妍—— 那群男生的嬉闹还没消停,全被傅鸣玉拋诸脑后。 目光所及之处,只剩眼前的殷思妍。 只见她撇开视线,一脸懊恼的样子,他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老师看着他们俩,有点反应不过来:「噢,所以你决定找鸣玉了吗?」 殷思妍咬咬脣,好半晌才挤出声音来:「嗯……对。」 她微略抬眼,低声问:「可以吗?」 「好啊。」他秒答。 「那就算……啊?」殷思妍怔愣地望着他,「你,你真的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傅鸣玉笑着点头,「当然知道,科展。你刚不是说了?」 她刚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他竟然什么都不问就答应? 「太好啦。」老师双手合十,「那待会把报名表填一填,直接交过来吧!指导老师填我就可以了。」 见身旁的女孩还一脸茫然,傅鸣玉替她回答:「好,我们下午交过去,谢谢老师。」 「科展不轻松,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老师拍拍两人的肩,笑瞇瞇地说:「不过姑且也算是我推你们入火坑……我一定好好指导你们,这点放心吧!」 说完后,老师便瀟洒离开。 留下殷思妍和傅鸣玉沉默对视,以及四面八方隐约飘动过来的视线。 「……我这有一张空白的报名表。」殷思妍开口。 「哦。」傅鸣玉挠挠脸颊,「快上课了,待会中午吃饭时写吧。」 殷思妍点头应了。 「……」两人又再次安静下来。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座位,傅鸣玉一屁股坐了下来,殷思妍却还是放不下心。 「你真的要参加吗?」殷思妍忍不住问,「我是说……这是科展,可不是什么运动竞赛。」 「嗯,ok啊。」傅鸣玉说,「而且我以前也参加过。」 「你参加过?」 傅鸣玉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似的,横斜到走道上。「没人愿意参加,这事就落到我头上了……你懂的。」 他似乎不想多谈,但殷思妍猜大概和他母亲身分有关。 刚才老师也特意提到了杨教授…… 或许在大家眼里,傅鸣玉也是注定要走这条路的人吧? 难得能够由上而下俯看他,不知怎么地,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共鸣感。 他们俩在某种层面来说,其实是相像的。 「啊,不过这次是我自愿的。」傅鸣玉朝她一笑,「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闻言,殷思妍双眸微瞠。 傅鸣玉一双亮眸盯着她,等待她的回覆—— 她会反驳吗? 如果她这次再反驳,他就…… 「谢谢你,傅鸣玉。」她声调平静,像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换他愣住。 接着绽出灿烂的笑容。 「一起加油吧,小树洞。」 ※※※ 中午用餐时,傅鸣玉主动拖着椅子坐到殷思妍前面。 殷思妍吓了一跳,「你干么?」紧接着东张西望,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怎么了?」他捧着餐盒,一脸疑惑。 「干么离我这么近?」被误会了怎么办?被讨论了怎么办? 傅鸣玉忍住笑意,「别担心,很多人都这样。」 经他这么一说,殷思妍才注意到班上有不少人是这么做的,甚至有人併桌后铺上桌巾,摆着不知从哪来的泡麵和零食,儼然一场野餐大会。 「也有男生跟女生坐在一起的。」傅鸣玉随手指了几张桌子,果然如此。大家似乎都没什么避讳,虽然不知道实际如何,但至少看上去感情很融洽。 殷思妍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大家升上高二一样都是重新编班,什么时候感情变得这么好了? 更奇怪的是,她以前怎么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事? 傅鸣玉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忍不住笑出声。 班上很吵,他的声音并没有引起注目,但殷思妍还是瞪了他一眼。 「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幼稚的。」他意有所指。 「你是指,刚刚来找你的那群人?」 「嗯。」 「我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她「偷听」过好几次他们在走廊上聊天,什么话题都有,听起来很开心。 「曾经是。」他舀起一匙饭,却始终没有入口,就仅仅只是盯着,「刚刚带头的那傢伙,国二和我同班。我以前很信任他……虽然他大概不知道。」 殷思妍保持安静,默默地吃饭,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妈知道他跟我很好,私下找他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反正希望他能跟她保持联络。从那之后,我妈就对我在学校的行踪瞭若指掌——」 殷思妍微微一愣。 『知道啊,应该说早就料到了,反正她每隔一阵子就会搞这齣。』 『她大概以为,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吧?』 她想起和杨教授的那场饭局、傅鸣玉说过的话,还有那种苦涩的笑容。 「后来,我就和他保持距离了。这么说来,我妈和他好像还有保持联络,去年他过生日,我妈送了他一双鞋。」 殷思妍有些诧异。 她实在不清楚,杨教授这么做真的「正常」吗? 「所以我想……佳容的事,我妈大概很快也会知道。」傅鸣玉沉吟道。 她一顿,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你也是。」 「什么?」 「我妈应该之后还会找上你……先和你说声抱歉。」 你干么道歉?殷思妍想问,却问不出口。她想起李佳容和他说过的——不要总是道歉。这么说来,李佳容是真的挺了解他的。 「到时,我说什么都没关係?」 「我知道你不会。」 「……我可不敢保证。」殷思妍埋头吃饭,眼睛不忘盯着桌面上的讲义。 「说了也没关係。」 又说这种话,他明明不是真的无所谓。 「我说说而已。」她抬起头,把刚才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幼稚的。」 傅鸣玉愣了一下,笑了。 他知道这对殷思妍来说是某种承诺,而他相信她是信守承诺的人。 又是那种刺眼的笑容,殷思妍不由得瞇起眼睛。 傅鸣玉注意到了,以为是日光太烈,起身,拉上窗帘—— 「话说,学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她的声音传来。 他侧顏一瞬阴暗下来。 CH5-1 纸飞机 「……她要我正视她的心意。」傅鸣玉坐回椅子上。 他将洗手间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老实说,我并不懂她的意思。」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 「简单来说,她想知道的应该是『你喜不喜欢她』,你却一直说『我不值得』,这就是答非所问。」殷思妍想起李佳容哭泣的样子,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急着否定一切,就像在否决她的真心、认为她不了解你就随便告白——她当然会觉得受伤。」 「啊……是这样的吗?」傅鸣玉露出恍然的表情。 殷思妍无奈点头。 就算她对恋爱毫无兴趣,也能马上明白李佳容的意思,这人的脑袋是装饰用的吗? 「她今天给你的东西——」殷思妍指向他的抽屉,「你根本还没看吧?」 「……嗯。」 「啊?你真的没看?为什么?」殷思妍震惊不已。 还能为什么?因为他不配。 但如果这么回答,感觉好像会招来殷思妍的叨念,于是他没正面回应,只是乾笑。 「你还笑。」殷思妍实在太惊讶,「你快拿出来看吧。」 「现在?」 「当然。」 他只好回到座位,将佳容今天给他的信封从抽屉深处找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殷思妍。 「你拿给我做什么?」她把信封推回去,「快拆开来看吧。」 傅鸣玉有点意外,他没料到殷思妍会这么执着这件事。 就在停顿的瞬间,殷思妍意识到自己做得有点过火了。 多管间事不是她的作风,她也没有兴趣,只是…… 她很了解那种感受。 满心期待他人的回应,可对方却连一眼都吝于施捨。 「妈妈,你看!」 小时候的情景突然窜出脑海。 那年她才七岁,眼睛近视,刚配好眼镜不久。 透过眼镜看出去的世界歷歷清晰,感官像被放大了数十倍。 她发现了书房里一本薄薄的摺纸教学书,夹在厚重的原文书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殷思妍趁母亲不在时取了下来,撕了一张笔记本的纸,摺出人生第一架纸飞机。 她觉得自己很厉害。 妈妈会称讚自己是天才吧? 但她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看见纸飞机后的表情。 母亲原本发着微光的眸子,静静盯着自己,一语不发,随着时间流逝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失去光彩,黑洞逐渐成型—— 「你的书都看完了吗?」 殷思妍想不起,也不愿想起妈妈说了什么。 她只记得,那架纸飞机,在飞翔以前就已被剥夺了羽翼。 可是,傅鸣玉与母亲是不一样的吧? 自己这么做,根本只是在迁怒。 「抱歉,我太多管间事了。」 傅鸣玉笑着摇头,「不……老实说,我还挺开心的。」这代表她把自己当成朋友。 殷思妍一脸茫然,这哪里值得开心?难道他是被虐狂? 「我不是因为不在乎才没看。」他攥着信封,「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 终归是他不敢正视佳容的心意。 「不如就从打开它开始吧。」殷思妍平静地说。 这至少比回应告白简单多了——傅鸣玉点头,深吸一口气,动手拆开信封。 她暂时回避目光。 「真的是相片。」他喃喃道。殷思妍抬头看去。 照片中,男孩的背影一点一点化开,彷彿随时要消融在黑暗里。 「很好看。」她不懂摄影,单纯就是觉得好看。 但她说完后才赫然反应过来——照片里的人是傅鸣玉。 「是啊。」傅鸣玉沉声道,「她把我拍得太好了。」 『在我眼中,傅鸣玉是很好很好的人。』 『就像壁癌,就像光明里的黑暗——学长,没有人是真正的『好』人,每个人都有缺陷。但这些缺陷,却能让人变得美丽。』 李佳容的声音如犹在耳,傅鸣玉觉得胸口微微揪紧,那种理不清的惆悵蠢蠢欲动,好像随时要暴涨起来。 「信封袋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殷思妍说。 傅鸣玉将它抽出来,是一张票券。 「好像是摄影展的票……」他一脸茫然,递给殷思妍。 她接过票券,第一反应是去看展览时间。展览为期三个月,每週二到日持票免费入场参观。 接着,她注意到票券上的字样,「这好像是双人套票。」 「但这里只有一张?」几乎在问出口的瞬间,傅鸣玉就想到了答案。 另一张大概是在佳容手上。她这是在迂回地邀请他一起去看展…… 「是个好机会。」殷思妍悠悠地说,「反正你不是和她约好了,要再正式回答一次?」 「你怎么知道?」 露馅了。 殷思妍故作镇定地说:「你自己跟我说的。」 「……是吗?」傅鸣玉不记得自己有说得这么仔细。 「这不重要。距离展览结束只剩两个月——你的倒数计时开始了。」 闻言,傅鸣玉陷入苦恼,一双眉毛揪在一起。 难得看他露出这种表情,殷思妍不禁失笑。 内心却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 「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常看到那两人走在一起啊?」 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傅鸣玉没跟男生一起打球,而是和殷思妍一起走操场,大家忍不住聚到一起好奇地讨论: 「好像是耶,从什么时候变那么要好的?」 「是因为要一起参加科展吧?」 「该不会……在交往?」有人忽然丢下震撼弹。 「欸——」大家拉长了语调:「不会吧——不可能不可能。」 「毕竟,很不搭啊……」有人小心翼翼地说。 殷思妍叹了口气。 这些人说间话可真不避讳,只隔了几公尺,他们以为这样别人就听不见吗? 但她转头一看,傅鸣玉还真的没听见似的,双手撑在后脑勺,嘴里哼着歌。 「我说……你是口香糖吗?一天到晚黏着我。」 自从两人成为「朋友」,傅鸣玉就几乎天天缠着她。 不只午休和下课时间,现在连体育课都这样,也难怪大家会议论纷纷。 「不好吗?」傅鸣玉走在她旁边,笑吟吟地问。 CH5-2 起风的时候 当然不好! 她本来就会不时听见他的声音,现在他又常常黏着她,感觉生活有三分之二都是傅鸣玉,真是够了。 「我比较喜欢跟你玩啊,没压力。」他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害臊。 两人绕着操场不停走,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五圈。 她手里捧着教科书,耳边传来他低低的歌声,忍不住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 「你平时都不用读书的吗?」 老师规定这时间一定要从事某项运动,殷思妍是为了能多看点书而选择走操场。那傅鸣玉现在又在干么?跟她一起哪里好玩?不无聊吗? 「什么?第一次段考才刚结束耶。」 「很快就第二次段考了。」 「我才觉得你读太多了。」傅鸣玉盯着她的脸,「近视几度啊?」 「四、五百吧——」 等等,她又被他绕进去了!看书看书看书,她就不该主动和他搭话! 傅鸣玉注意着她的表情变化,觉得实在很有趣。 所以才说跟她在一起比较好玩嘛。 不过,她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了? 「你难道,很在意那些人的话?」他试探着问,手心微汗。 原来他根本就有听见。 「也还好。」殷思妍说,「他们只是好奇而已,又没说什么。」如果她是个正常的高中生,肯定也会觉得奇怪,班上那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子为什么成天要缠着一个阴沉的女同学,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祕密? 之前的确担心过,但仔细一想,被误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认识他们。最该感到困扰的傅鸣玉依旧死缠着她,她根本没理由在意那些声音。 「那就好。」他忽然说。 「什么意思?」 「我本来担心……你不想和我被摆在一起讨论,或不想和我走在一起。」他声音很轻。 殷思妍一诧,抬头看他。 他低垂着脸,再度露出那种疲惫的眼神。 又来了。 又是那套「我不值得」的论调。 没想到不只面对李佳容,连面对她的时候他也有这种想法——长得那么高,自尊心倒是很渺小。 「……我的确是不想被你一天到晚缠着,但不是这种原因。」殷思妍有点不高兴,「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吗?觉得我在屈就你?」 「……」他默认。 「你这种随意揣测别人心思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 「可是我偷过你的——」 「你在说什么?」她打断他,重新摊开自己的教科书,「我的脑容量要拿来装这些东西。」说完,她迈步继续往前走。 傅鸣玉停下脚步,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 心口像被太阳映照,留下日光的足跡。 他曾以为人与人的关係,不依靠着什么目的就无法延续…… 但现在有了例外。 放学回家时,傅鸣玉一进门就闻到饭菜的香气。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脣角上扬,可下一秒意识到现实,不由得烦躁起来。 「鸣玉,今天回来得很早。」背景有煎锅滋滋作响的声音,也不知母亲是怎么听见他回来的,从厨房探头出来。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 「我今天事情比较早处理完,提早回家。」她微笑问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时间还早,食材不够的话我可以去买……」 「不用。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傅鸣玉一边回答一边上楼。 杨德音微微一愣,目光黯下来。 回到房间后,傅鸣玉按下喇叭锁后,又拴上了两个门閂。 这是他这几年来的习惯——在这个偌大的家里,好像只有把自己困在这个空间里,才能勉强安下心来。 傅鸣玉将书包放下,一一拿出里头的课本。 突然,他注意到夹在书本缝隙里的那枚信封,目光不禁流连。 自拆开信封后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他一直刻意忽视它的存在,但他清楚自己还欠佳容一个回覆。 『简单来说,她想知道的应该是『你喜不喜欢她』,你却一直说『我不值得』,这就是答非所问。』 『你急着否定一切,就像在否决她的真心、认为她不了解你就随便告白——她当然会觉得受伤。』 他弯身在书桌下的保险柜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 里头摆着李佳容开学时给他的情书,如今他将信封袋也一併放进去——免得母亲哪天心血来潮,又试图进入他房间。 他房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但要是被母亲看见这些信,一定会牵连到佳容。 每次母亲这么做,他都觉得世界轰然崩塌,好像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所以他买了两个门锁,自己研究怎么安装。虽然简陋,但它的存在已是一种吓阻。 母亲知道他加装新锁后,的确没有再擅自进入他的房间。 她只是伤心。显而易见的伤心。从眉头、从眼角、从微微颤抖的脣瓣汩汩流泻的伤心。 傅鸣玉正准备关上保险箱时,赫然想起殷思妍的纸飞机—— 他从资料夹里将摊平的纸飞机拿出来,是殷思妍那天情急之下用国文考卷摺成的。 他端详好一阵子,嘴角漾起微笑。 他本来打算要把纸飞机也放进保险箱,却在最后一秒反悔。 傅鸣玉将纸飞机的羽翼调整好,摆在窗边,接着将窗推开一点点缝隙。 「你不该被困在这里的。」他轻喃,「起风的时候,你就去追寻自由吧。」 CH5-3 一家四口 没过多久,父亲傅琅也到家了。 三人难得可以一起吃晚饭,杨德音一口气煮了不少,桌上摆得满满的。 十几年前,为了配合母亲的工作,一家四口搬到这里。当时傅鸣玉年纪还很小,并不记得搬家始末,但他却记得爸爸很坚持新家里要有一张能全家坐在一起的餐桌,当时他说:「这样才像一家人。」 后来发生很多事,家里乌烟瘴气。 现在他们围着餐桌坐在一起,看起来终于像是一家人了,但却多出了一张椅子。 每次三人围坐在一起,这个家的气氛就像回到出事的时候,令人鬱闷。 这个家平时唯一的声音,此时保持冗长的沉默,盯着那个空位。 「你怎么了?」直到将桌上的饭菜扫了一半,傅琅才终于开口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习惯。」杨德音说。 闻言,傅琅几乎是笑出声来:「都过这么久了,还不习惯?」 她一愣,眼角的那枚痣再次膨胀起来,吞噬眼中所有的光。对于丈夫的漫不经心,她并不生气,只觉得悲伤。 「对一个母亲来说,这种事无论过了多久都无法习惯。」 「不是无法习惯,而是无法认清现实。」傅琅话说得有点重,「德音,已经三年多了,鸣凤都快回来了……我们应该接受那个孩子的缺陷、认清我们的失误,然后好好打起精神面对现在的生活。别再拘泥于过去了。」 傅鸣玉默默用餐,将自己偽装成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这些话并不是爸爸第一次说。自从哥哥出事后,他就时常把「要认清现实」掛在嘴边,但随着时间流逝,母亲的偏执变本加厉,父亲则愈发沉默。 「我无法认清现实?」杨德音像被刺痛,惊叫起来:「所以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吗?发生这种事,要继续教育另一个孩子我有多不容易——你对我指手画脚倒是很轻松!」 父亲沉默了,脸部线条紧绷,像在隐忍怒火。 傅鸣玉听见她提到自己,依然无动于衷。 「对,鸣玉——」杨德音忽然将眼锋转了过来,刮在他脸上。 「你千万不能和你哥哥一样,你不可以学坏,不可以再让我伤心了,知道吗?」 傅鸣玉抬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平静地望着妈妈。 对视了几秒,杨德音眼泪流了下来。她摀着自己的脸,低声哭泣:「不……我怎么又这样?对不起,鸣玉,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压力,你是你,你和鸣凤不一样的……我应该要相信你的……」 傅琅受不了,将筷子大力拍在桌上,「只不过关心你一句,又闹成这样!」 「爸,别生气。」傅鸣玉的声音出奇冷静,接着对杨德音说:「我不会做让你担心的事情,我很清楚,你别怕,别伤心。」 他声音沉稳平实,抚慰了一个母亲支离破碎的心。她噙着泪水,既愧疚又欣慰地望着他。 接下来十几分鐘的沉默里,杨德音不再说话,似乎还在沉淀情绪。 直到傅琅起身收拾碗筷,这顿令人难以下嚥的晚饭才终于宣告结束。 杨德音心情尚未转好,擦了桌子便窝进自己的书房,傅鸣玉则留在厨房洗碗。 父亲走了进来,倚在冰箱门边,唤了他一声:「鸣玉。」 「怎么了?」他转头,甚至带着微笑,一如往常乖顺。 「你明年就十八了吧?」 「是啊。」他点点头,转身继续刷碗,「怎么突然问这个?」 「明年这时候,你哥差不多就回来了。」 「……嗯。」傅鸣玉喉咙发紧。 「我知道待在这个家很痛苦。」 傅鸣玉背影一滞,接着笑道:「爸,你在说什么?」 「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我得负很大责任,而且我也放心不下你妈……总之,我没办法离开这个家。」 「……嗯,我知道。」他明白的。即使母亲已经面目可憎,父亲依然爱着她。 「我没办法离开,但你可以。」 闻言,傅鸣玉浑身一僵,回过头讶异地望着傅琅。 「等你十八岁,就离开家里吧。」他说,「看是要考远一点的大学,还是直接搬出去独立生活都好——钱的事不用烦恼。」 父亲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像考虑了很久。 「爸,别开玩笑了。」傅鸣玉笑了笑。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德音不可能把你栓在身边一辈子。鸣凤也快回来了,到时候家里会变得多乱,我实在无法想像。」 听见这段话,傅鸣玉心中闪过一丝期待,期待家里能恢復成过去那样和乐融融…… 但傅鸣玉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家只会愈来愈糟。 「这是我的家。」他垂下眼瞼,低声说:「我能去哪里呢?」无论去了哪里,终究是要回来的。 傅琅一愣,望着这个长得快比自己高大的儿子,不禁心疼起来。 鸣玉是他与德音的意外之喜。他们对这孩子万分疼爱,不曾给过什么压力,只希望他快乐长大——直到他哥哥走了歪路,整个家就这么倾颓下去,困在夹缝里的傅鸣玉被迫高大起来,撑起这个家,撑起杨德音空洞的心灵。 「妈妈对你做的事一点都不合理,你至少知道这一点吧?」 「……」傅鸣玉轻轻頷首。 「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会干涉。」傅琅拍拍他肩膀,「有事就找爸爸商量。」 傅鸣玉应下了,心里却想着:自己怎么可能这么任性? 爸爸这几年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面色憔悴,而且他一直瞒着母亲在服用精神安定的药物,这些他都知道。 傅琅说完话,正准备回客厅,却被儿子叫住—— 「爸,我觉得妈已经很努力了喔。」他微笑着说。 傅琅怔愣住,瞬间红了眼眶,一语不发地离开。 CH5-4 凤鸣 傅鸣玉出门时,天空是浓郁欲滴的湛蓝。待他抵达公园时,天空已浸染成墨色。 他绕着公园慢跑,随着气息的起伏,思绪不停涌现。 『你千万不能和你哥哥一样,你不可以学坏,不可以再让我伤心了,知道吗?』 『明年这时候,你哥差不多就回来了。』 『等你十八岁,就离开家里吧。』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德音不可能把你栓在身边一辈子。鸣凤也快回来了,到时候家里会变得多乱,我实在无法想像。』 父母的声音交错重叠在脑海中骚乱,傅鸣玉觉得双脚愈来愈不像自己的,周遭景物快速抽离,像被甩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鸣玉,哥今天生日,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哥哥生日,为什么是我收礼物?」 「因为我开心啊。」 「我不需要什么礼物,我想快点长大,快点追上哥哥。」 「哎呀,怎么说这么可爱的话——」男人笑着捏他的脸,「等你成年,我也二十六啦!谁叫爸妈这么晚才把你生出来。」 「那……那就车子吧。」 「玩具车啊?」傅鸣凤笑得很灿烂,「这样太简单了,我们要玩就玩大车呀。」 「什么意思?」 傅鸣凤站直身子,在鸣玉眼中意气风发。 「等我买了自己的车,载你去兜风,嗯?」 …… 「鸣凤,你怎么没告诉我们一声就买了车?」 傅鸣玉刚从学校回来,在走廊上听见母亲和哥哥的说话声。 「只是二手车而已啦。都拿到驾照两三年了,我想有一台自己的车。」 「问题不是这个——是你哪来这么多钱?」母亲语气不敢置信。 「噢,就平常有在玩股票啊。你不是说上大学后就要自食其力、你不会过问?怎么这时候问这么多?」 「妈说不过问,不代表不管你啊!买车不是一笔小钱——你才大二耶,而且还自己付房租,你哪来这么多钱?」杨德音声音不知所措,「这件事为什么没找爸妈商量?」 「不用这时候才来假装关心我。」 「你怎么这么说……」 「我久久回家一次,你第一句问的不是我为何这么久没回家、学校好不好、身体好不好,就只问我钱的事?我们家是很缺钱吗?」 杨德音倒抽一口气,「什、什么……鸣凤,你对妈妈讲话怎么这种口气?你都是和谁学的——」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想去抓他的手。 「烦死了!」傅鸣凤挥开杨德音的手,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与傅鸣玉对上眼的瞬间,傅鸣凤明显一愣。 母亲在身后追了出来,「鸣凤——」 傅鸣凤驀然抓住弟弟的手,匆匆往外走。 「欸——你要带我去哪?」傅鸣玉仓皇地问。 哥哥转头过来,朝他灿烂一笑。 「哥以前不是答应过要载你去兜风?」 莫名其妙被带上车,傅鸣凤替他系好安全带,忽然上下打量起他。 「一年没回家而已,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啦,还变得这么帅。」傅鸣凤揉乱他的头发,「学校很多女生喜欢你吧?」 「哎,别乱碰。」傅鸣玉拨开他的手,理好制服的衣领。 「你刚在和妈吵架?」 「no,那不叫吵架,只是激烈的对话。」 傅鸣凤一边回答,一边发动引擎,将车开得愈来愈远。 「是因为这台车?」傅鸣玉轻敲车窗,「我们绕一下就回去吧,到时我陪你一起去道歉。」 「道什么歉?我可不觉得我有错——不知道啦,反正你妈就是这种个性,烦死人了,我早就怀疑她有躁鬱症。」 「哥……」你讲话方式怎么变成这样?傅鸣玉没问出口,只问:「你怎么这么久没回家?你念的学校也没有很远吧?」 「这个家谁想回啊。」傅鸣凤嘖了一声,「看,久久回一次就这样。」 傅鸣玉沉默下来。 傅鸣凤车子开得飞快,一连闯过好几个红灯,还有几次和其他车靠得太近,傅鸣凤用力长按喇叭,刺耳的声音砸在耳畔,傅鸣玉不由得皱起眉头。 车子开到一座河堤,突然在路边停下。 「你肚子饿了吧,我置物柜有一些饼乾,你拿出来吃。」 「你要去哪?」 「噢,我放风一下。你随意啊,饼乾屑掉了我再清,别乱翻就好。」 还没来得及理解他的意思,傅鸣凤便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傅鸣玉待在车子里,透过车窗往外看,不由得瞪大双眼。 只见哥哥手里夹着一根菸,吸了一口后,长长地吐出烟雾—— 「什么时候学会抽菸的……」傅鸣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难道是血糖太低出现幻觉? 于是傅鸣玉伸手去开置物柜,想找傅鸣凤口中说的饼乾,但置物柜却怎么也打不开,似乎上了锁。 傅鸣玉正要放弃,一转过头,看到座位中央的杯架上摆了几颗包装精緻的糖果…… 也许他刚指的是这个吧? 傅鸣玉拿起来,拆开包装,丢进嘴里—— 接下来的记忆如同四散的碎片,在回首时闪着诡譎奇异的光。 傅鸣凤朝这衝过来。 他狂捶车窗。「吐掉!你快吐掉!」 嘴巴被人用力掰开,嘴里的东西被挖出来。 「你吃进去多少?干,你快吐出来,快点!」 哥哥狰狞的表情,激动的粗话,腥红的眼睛。 鸣笛声。 狼狈的、伤心的、恐惧的、懊悔的——来自哥哥的声音—— 「对不起,鸣玉……」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哥哥哭。 恍惚之际,有一隻鸟飞过天际。 傅鸣玉望着那隻鸟,愈飞愈远、愈飞愈远…… CH5-5 女朋友 「傅鸣玉,窗外的东西很好看吗?」老师问。 傅鸣玉回过神,发现自己身处在教室里。 全班的眼睛都朝这儿看过来。 啊…… 脑袋一团混乱,像断掉的思绪重新连线,缓慢地转呀转的。 「你上来解这道题吧。」 老师此话一出,底下笑声四起,但仍不少人试图向他打pass:「知道在哪吗?」 傅鸣玉眼神呆滞,整个人依然恍恍惚惚,一句话也没说。 殷思妍从书本里抬起头,不由得蹙起眉头。 老师走到傅鸣玉身边,正想叨唸一顿,却察觉到不对劲。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好像有点。」傅鸣玉脸色苍白。 「那去保健室吧——谁可以陪他去的?」 几个不想上课的立刻举起手,嘴里嚷着「选我选我」。 「一个就好了!」老师不耐地挥手。 有人说:「不如让殷思妍去吧!」 莫名其妙被点名,殷思妍一愣,下意识看向提议的人。 她当然叫不出他名字,却认出他是昨天怀疑她和傅鸣玉在交往的人。 不出所料,下一秒就听见班上传来窃窃私语,以及一阵阵没有恶意却令人烦躁的笑语。 「欸?」老师明显状况外,甚至问:「你是保健股长吗?」 算了。殷思妍拧起眉头,站起身,将书本拍在桌上。 「我不是,但我陪他去。」 忽视身后一片喧闹,殷思妍和傅鸣玉离开了教室。 「谢谢……」傅鸣玉嗓子都是哑的。 殷思妍抬起头,发现他嘴脣发白,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她下意识踮起脚,伸手摸他的额头——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因为身高差距,只摸到了他的颧骨。 「怎么了?」他迟疑地问。 「很烫。」殷思妍摩娑掌心,似乎还有馀留的温度,「都没发现自己不舒服吗?」 傅鸣玉一边蹣跚前进,一边消化她的问题。 「不知道啊……只觉得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他慢吞吞地说。 一提到梦,殷思妍就想起他之前的梦话。 再次抬眼,看见他额上出了汗,一副病懨懨的样子。 可真不像傅鸣玉啊。 但她知道的,傅鸣玉一直都不如大家眼中那么光彩—— 他自卑,他疲惫,他故作坚强。 下楼梯时,他踉蹌了一下,殷思妍吓得赶紧扶住他。 究竟是病得多重,连路都走不好? 抵达保健室前,殷思妍开口:「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 「……嗯?」 「你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鸣玉眼神飘忽,没有回答。 两人进了保健室。校护见他脸色不对,二话不说把他抓来量体温,惊呼:「都快三十九度啦!快快快,你先躺下。」 接着校护忙进忙出,一下通知导师一下连络家长。 殷思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望着傅鸣玉。 他闭着眼睛,眉头微蹙,看起来很不舒服。 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傅鸣玉的睡顏。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才忽然发现,这人睫毛挺长的。 校护探头进来问:「同学,你能先帮他填一下资料吗?」 殷思妍应了一声,接下资料登记板,提笔写下资料。 上午11:23 原因:发烧 班级:二年仁班 学生:傅鸣—— 写下「玉」第一笔的瞬间,昨晚听见的一切涌入脑海。 『对,鸣玉——你千万不能和你哥哥一样,你不可以学坏,不可以再让我伤心了,知道吗?』 『不……我怎么又这样?对不起,鸣玉,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压力,你是你,你和鸣凤不一样的……我应该要相信你的……』 听到那些话,即使不晓得来龙去脉,也暂且解开了不少谜题。 傅鸣玉的确有个哥哥。 一个曾经犯错,为这个家留下阴影,不能向外人提起的哥哥。 你的自卑与压力,就是来自于此吗? 凝望着傅鸣玉的脸,殷思妍无声发问。 填完资料后,她准备拿去给校护,连帘子都还没掀开就忽然被人捉住了手。 殷思妍一诧,扭头看向病床上的男孩。 傅鸣玉正握着她手腕,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玉鐲。大概是被凉着了,他悠悠转醒,睁开眼迷茫地望着她。 搞什么啊……这楚楚可怜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简直像一隻落水的小狗。 殷思妍不知所措,也呆愣地盯着他。 直到他意识逐渐回转,自己也吓了一跳,马上松开了手。 殷思妍把手收回来,轻摸着自己的手腕。 「抱歉……」他低哑地说。 是烧得更厉害了吗?总觉得傅鸣玉脸更红了。 「很不舒服吗?我去帮你叫校护——」 话刚说完,校护恰好掀开帘子。 殷思妍莫名有种被逮个正着的心虚感,默默躲到一边去。 「同学,我打给你的家人,他们都没有接。」 「没关係,不用麻烦他们。」傅鸣玉使力把自己撑起来,「他们平常很忙。」他甚至有点庆幸母亲没接电话。 「这样啊……那不然,你家还有其他人吗?」 「我有哥……」傅鸣玉脱口而出,很快改口:「不,没有了。我在这休息一下就好了。」 「真是的,学校不能开药给你。」校护似乎没听见他前面那句,「但你烧得很高,真的可以吗?」 「嗯,可以……」 「不行。」殷思妍打断他的话,转头对校护说:「我帮他填外出单,请导师代签,这样可以吧?」 「是可以……」校护忖度着:「但他自己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 「我跟着去。」殷思妍毫不犹豫地说。 「好吧。」校护微笑,「有这么可靠的女朋友陪着,我就放心多啦。」 CH5-6 读心术与真心话 「我不是他女朋友。」「我不是她男朋友。」 两人同时出声,吓了校护一跳。 「哦哦……抱歉喔,是我乱凑对。你们只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嘛……我懂的!」 「……」 离开保健室后,殷思妍展开一场「友情大长征」。 首先是穿过半个校园到学务处找教官拿外出单,再到导师办公室签署外出单,然后折回教室向科任老师说明事由,承受着眾人异样的眼光,拿走傅鸣玉和自己的书包,独自扛着两人的东西、顶着艳阳,越过操场到学务处缴交外出单—— 校护还说什么很好很好的朋友……她都有绝交的衝动了。 这时,下课鐘声恰好响起,殷思妍扛着书包,快步走向保健室。 忽然,有人叫住她。 殷思妍转头,竟然是李佳容。 「学姊。」李佳容挤出靦腆的笑。 「……找我有事?」 「学长他……还好吗?」她似乎在这等了一阵子,白皙的额头上缀着汗珠,「我听说他不太舒服。」 没想到她的消息这么灵通。 「与其问我,不如自己进去看?」 佳容意外道:「这样……不好吧?」 怎样不好?殷思妍实在觉得烦躁,这两人总是这样拖拖拉拉的。 「学姊,其实我想……想请教你一件事。」 「嗯?」 「有人说你们在交往……」李佳容的脸垂得很低,「是真的吗?」 什么啊…… 听见这问题的瞬间,莫名有股恼火衝上心头。 儘管知道自己只要回答一句「不是」就好,却莫名不想这么轻易让对方称心。 「你觉得呢?」 闻言,李佳容一诧,抬头望向殷思妍。 她没料到殷思妍会这么反问,脣瓣翕动,欲言又止:「我……」 殷思妍也不急,就这么静悄悄地凝视眼前的女孩。 李佳容脸颊泛起红晕,彷彿轻轻一捏就会渗出水来。她向傅鸣玉告白那一天,肯定也是这样的姿态吧——少女的,羞涩的,美好的,鲜活的,纯洁却又脆弱的。 「你一定有很疼你的家人。」殷思妍若有所思地说。 因为只有被幸福滋养的人,才能拥有这样近乎透明而美好的心思—— 「什么?」李佳容没听懂。 「没什么。」殷思妍别开脸,退回原本的位置,拎起书包。 「刚才是闹你的。我和傅鸣玉不是那种关係。」 「啊……」 「我知道他还欠你一个回答,所以你很焦急。」 李佳容面露惊讶。 她怎么会知道……难道学长什么都和她说了? 殷思妍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逕自说:「但我觉得他的心意很明确,只是有点胆小罢了……你再等等他,好吗?」 「真的……?学姊是这样想的?」 殷思妍没回答,只是说:「我该进去了。」 走进保健室以前,她回头望向李佳容。 只见佳容正站在原地,歛眸微笑—— 和他的笑容真是相配。 「你要一起来吗?」殷思妍问。 李佳容微笑摇头,往后退了几步。 「他身体不舒服,我就不打扰他了……虽然很担心,但有学姊在。」 殷思妍一顿,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 「那随便你。」 进到保健室,一掀开帘子便对上了傅鸣玉的眼睛。 「你回来啦。」他侧身坐起,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走了。」她将书包扔给他,不忘抱怨:「你书包重死了。」 傅鸣玉乖乖抱起自己的书包,下了床,跟在她身后走出去。 临走前,校护对他们俩挥手示意。 「同学,刚才和你说的话,可要记得啊。」校护再度露出那种神秘兮兮的微笑。 「谢谢。」傅鸣玉回答,「我知道。」 离开保健室后,直到出了校门,殷思妍才问:「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傅鸣玉仍然走得很慢。 殷思妍注意到了,刻意放缓了步伐。 「话说,我现在好一点了,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上课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不如你……」 她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这种话,为什么在走出校门以后才说?」 她还没忘记在保健室被握住手的瞬间——像一种挽留。 傅鸣玉一时语塞。 和殷思妍认识这段时间以来,每当望着她的眼睛,他总有种被直接看穿心思的感觉。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排斥这种感受。 「我说过,我知道你很多事。」她微微一顿,斟酌用字:「所以……你不必对我撒不必要的谎。」 「难道你有读心术?」傅鸣玉笑了。 「你相信这种事吗?」 傅鸣玉想了一下,摇摇头,「好像不太相信。」 殷思妍望着他。「我也不相信。」偏偏就是这么发生了。 「读心术是我随口说的。我知道你观察力很敏锐,我破绽又很多,我妈大概也和你透露过什么……」 他竟然自己把这件事合理化了? 殷思妍有时真搞不懂,傅鸣玉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笨。 「所以呢,你的真心话是什么?」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直直凝视着他的双眼。 傅鸣玉愣住。他那双因生病而愈显迷濛的眼眸,像笼罩着一层薄雾。 「上课的确对我来说很重要,老实说,全勤奖也是我的目标。如果我现在马上折回学校,和教官说明原委,说不定还能消掉这次纪录——」她莞尔一笑,「你的真心话是什么?要我回去吗?」 驀然,傅鸣玉双眼微睁,「小心!」 他抓住殷思妍的手,一把将她扯到身边—— 一台脚踏车匆匆掠过,差一点就撞上他们。 殷思妍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被他身上的沁香瞬间包围,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近了。 近到看不见他的表情,视线只能触及他衬衫第二颗钮扣。 「……不要走。」 声音闷闷的,带着震动触及耳底。殷思妍睁大双眼,一时忘了呼吸。 「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CH5-7 来个友情的拥抱吧 傅鸣玉松开手,扶着后颈,脸颊泛起轻緋。两道眉头微微地纠在一起,似乎很难为情的样子。 看着他这副模样,全副心思像能被一眼看穿,如此透明而纯洁,令她想起李佳容。 虽然对他的家务事称不上了解——只晓得他哥哥是个不能被提起的存在,以及有个称得上控制狂的母亲——至少在她看来,傅鸣玉过得并不幸福。 「……为什么你这么信任我?」 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毫无保留地对她好? 「……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傅鸣玉脑袋有点昏沉,也没搞懂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下意识回答:「既然相信你,就是觉得你值得相信呀。」 人与人的关係不必依赖什么目的便能延续——是她教会他这件事的。 「难道你不是吗?」 殷思妍微瞠双眸,忽然被问住了。 「信任是信任……」 信任,但为什么?她对他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左耳忽然泛起细微的响动,眼前世界缓慢地旋转起来—— 「怎么啦?你不把话说完,让人怪紧张的……」 傅鸣玉的声音,重叠互映在耳膜上,泛起微弱的晕眩。 她的左耳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他的——听他走路时的颯颯微风,听他轻声的呢喃,听他衣料摩擦时的细琐声响,听他拨弄头发甚至喝水时吞嚥的细碎声音—— 『爸,我觉得妈已经很努力了喔。』 体贴得几乎令人流泪的那句话,温柔缓慢地传入她耳中—— 正因能听见他的世界、亲耳听见他的善良和笨拙,所以能全心全意信任他。 「到底怎么啦?」傅鸣玉歪头,一隻手探了过来,「你也发烧了?」 殷思妍避开了他的触碰,朝他微笑。 「没什么,我们快走吧。」说完,她便一溜烟地跑了。 傅鸣玉愣在原地,将悬空的手转向自己的额头。 「我是不是烧得更重了?」不然,怎么会看见殷思妍对他笑? 虽然学校转角就有一间诊所,但傅鸣玉执意要去另一所离家里比较近的儿科诊所。殷思妍没意见,就跟着他去了。 「抱歉呀,那家诊所我看很多年了,医生比较了解我状况……」 殷思妍隐约觉得他语带含蓄,却没多想。 掛号时,傅鸣玉报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 「……比我小。」殷思妍只是喃喃自语,却被傅鸣玉听见了。 「什么?我比你小吗?」傅鸣玉惊讶地问,「还以为我比你大呢。」 「也才几个月而已……」干么一副很受打击的表情? 傅鸣玉缓慢地笑了,大概是还有点不舒服,笑起来有些傻气。 「你生日什么时候?」 「十一月……」 殷思妍还没说完,柜台人员的声音岔了进来:「麻烦同学帮我重新量一下身高体重哦!」 殷思妍跟在傅鸣玉身后,看他站上身高体重计。 「不知道我长高了没?」傅鸣玉一边说,一边兴奋地嘟囔:「我去年量是182……」 「你别乱动,站着好好等。」殷思妍总觉得自己根本是在驯犬。 傅鸣玉很听话,马上乖乖不动。 面板上的数字跑呀跑——184公分,74公斤。 竟然真的长高了……这样下去,高三都能长到190了吧? 诊间还有另一位病人。等待期间,殷思妍叫傅鸣玉乖乖等着,自己暂时离开。 她到附近超商买了点饼乾和一瓶矿泉水。 回到诊所时,发现傅鸣玉人已进了诊间。 诊所很小,候诊区只有五张椅子,殷思妍拣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抬起头才发现墙上的电视正在播卡通,没开声音。 她本只是无心看了一眼,却不由得被吸引住。 五彩繽纷的,毛茸茸的,梦幻的,天真浪漫的…… 「真可爱。」她喃喃道。 以前家里也有电视,但印象中母亲几乎不曾开啟过它,更遑论让她看卡通。 等等……不对…… 驀然,有记忆窜出脑海。 好像……不是这样的。 冰冷的框线里,一男一女漫步在雨中,亲吻彼此。 母亲窝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电影,脸上有泪。 殷思妍因突然捡回的记忆碎片而诧异—— 那真的是妈妈吗?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所以没能记住?她甚至开始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 「嘿。」傅鸣玉的声音传来。 殷思妍回过神,立刻站起身,「医生怎么说?」 「嗯,感冒了。」他吸吸鼻子,「吃药休息。」 「他有没有开退烧药给你?」 「……应该有吧?毕竟我还烧着……」 殷思妍将刚买的饼乾递给他,「你先吃点这个,等等直接吃药。」 原来她刚暂时离开是跑去买这些…… 「我好感动哦,小树洞!来个友情的拥抱吧!」下一秒就见傅鸣玉朝她张开双臂,她吓了一大跳,立刻鑽空逃走。 「少肉麻了!看来你已经好了,根本不用吃药!」她整个人像隻炸毛的猫,丢下一句「我去领药处等你」便匆匆离开。 傅鸣玉在原地哈哈大笑。 真神奇,不久前还因为哥哥的事而鬱闷,现在她三言两语便让自己放声大笑。 真厉害呀,殷思妍。 CH5-8 信任的来源 逃出诊所,殷思妍发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 她拿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是杨教授。她没时间多想,赶紧接起来。 「不好意思,鸣玉和你在一起吗?他身体还好吗?」杨教授的声音十分焦急。 「啊,杨教授……是,他和我在一起,他很好。」 「是吗……抱歉,我刚下课才发现学校拨过电话给我,听说他不舒服,已经离开学校,我一直打他电话却都没接……」杨德音口吻依然焦虑,殷思妍却能听出她努力维持冷静的痕跡。 「他应该是没带手机……」 殷思妍这才回想起,自己替傅鸣玉收拾东西时,好像忘了拿他的手机。 于此同时,傅鸣玉走了出来。殷思妍抬起头,与他视线相对。 傅鸣玉原本还笑着,可一触及她的目光,嘴角笑意便立即消退。 「是你妈。」她用脣形对他说。 傅鸣玉不置可否,只是扭开视线。 殷思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说:「他刚看过医生了,医生说只是普通感冒,回家吃药休息就好,他现在精神也很好——您不用担心,交给我吧。」 傅鸣玉听不见母亲说了什么,只听殷思妍坚定地回绝:「他现在在拿药,不方便跟您讲电话。我请他回家后拨电话给您吧?」 他微愣,望着殷思妍的侧顏。 这瞬间,他竟然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心里暖暖的,脣角不禁再次弯起弧度。 真的好厉害啊,殷思妍。 既然已经对杨教授说了「交给我吧」这种话,她只好亲自送傅鸣玉回家。 两人经过一条巷子,走了一段路后,傅鸣玉忽然停下脚步。 「这就是我家。」傅鸣玉向她微笑。 殷思妍愣愣地抬起头,眼前是一间单户,夹在一幢幢公寓楼中央,却不怎么突兀,甚至透着沉稳低调的气质。 傅鸣玉拿出钥匙开了大门,丢下一句「进来吧」便逕自往前走。 殷思妍根本来不及拒绝,只好紧跟在他身后走入他家前院。 踩在铺满细石的地上,殷思妍忍不住东张西望,发现他家有一片小花圃,种了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这是我爸的兴趣。」傅鸣玉介绍道,「基本上这里是我爸的管辖区域,偶尔才会找我帮忙翻土或浇水。」 「哦……」这么说来,的确有「听过」傅鸣玉和父亲聊到植物之类的话题。 两人越过细石路,傅鸣玉输入门口密码,两人正式进入屋内。 「我贸然来拜访,这样好吗……」殷思妍一边说,一边模仿傅鸣玉脱掉鞋子。 「没关係啦,你送我回来,我不请你进来,这才有违常理吧。」他说:「抱歉,我家很久没有客人了,你先穿我的拖鞋。」 说完,傅鸣玉十分自然地拿出拖鞋,弯身替她摆好,「请——」 殷思妍愣愣地看着他。 他正蹲在自己面前,一双眼睛透彻单纯,静待她穿上鞋子。 总觉得,他家应该是个不可触碰的禁区——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此时却被她这个外人轻易踏足。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不敢穿我的吗?」傅鸣玉皱眉道,「但我妈的拖鞋有跟,我怕你跌倒……」 他站起身,转身打开鞋柜,「等我一下,我找找有没有其他的。」 「不用啦!」殷思妍立刻穿起拖鞋,「看,我穿好了。」 「这样啊……」傅鸣玉正准备关上鞋柜,目光却触及了什么。 他忽然静默下来,良久没有言语。 「怎么了?」殷思妍走到他身边,循着他视线看去—— 鞋柜里躺着另一双男士拖鞋。 傅鸣玉转头望着殷思妍,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还是你要穿这双?这是……我哥的。」 殷思妍呼吸一滞。 这瞬间,脑海闪过许多反应——是要故作镇定?要承认自己知道他有个哥哥?又或者直接略过哥哥这个词直接说「不用不用我穿现在这双」就好呢—— 「原来……你有个哥哥啊。」 说出口的瞬间,殷思妍被自己吓了一跳。 明明有更好的回应,脱口而出的却偏偏是最糟的选项。 「嗯,是啊。老实说,我没和任何人提过我哥的事……」傅鸣玉呼吸乱了,语气却故作轻松:「你是第一个哦,小树洞。」 不要怕——傅鸣玉对自己说。 她是殷思妍,她值得你相信。 反覆在心里唸着,唸着,唸着。 继续鼓起勇气,他说:「我哥叫傅鸣凤。很好听的名字吧?」 再多说点吧,你可以的。对着殷思妍,再多说一些吧—— 「他是我最崇拜的人。」 砰。 殷思妍的思绪一霎那炸开来。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将对方的隐私偷听得清清楚楚,擅自可怜对方、同情对方、讚扬对方,再恬不知耻地装作第一次听说—— 他对她的信任,是无条件、毫无保留的。 她对他的信任却建立在窥探之上。 殷思妍,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CH5-9 属于你的 傅鸣玉知道,殷思妍时常独自沉思。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脑袋里转动的所有事,都藏在那副眼镜底下—— 此刻两人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画面交错闪动。 殷思妍沉默不语,不晓得又在想些什么。桌上那杯果汁,她始终没有动过。 自从来到他家,她就一直保持沉默。 是他说错什么了吗?难道是因为他提到傅鸣凤?但她根本不认识他哥——啊,难不成是他刚才表现得很生硬,让她觉得很奇怪? 「那个……」 「记得打电话给你妈。」殷思妍说,「她应该一直在等你电话。」 「噢,对。」傅鸣玉挠挠脸,「但在这之前——」 殷思妍忽然站起身,说:「你是病人,该多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傅鸣玉也跟着站起来,慌忙道:「等等!你还没吃饭——已经一点多了,你不吃个午餐再走吗?」 「不用了。」 「这样啊……」 殷思妍知道自己表现得很古怪,但她已经没办法再待在这了。 「我……」傅鸣玉垂下眼瞼,还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口。 『不要走。』 明明那时候就能鼓起勇气,向她说出真心话。为什么现在却不行了? 「我要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殷思妍轻声说。 他懂了。 原来是因为她不想听了。 于是他一路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穿上鞋子,陪她走出去—— 穿过来时的细石路,殷思妍在门口停下。 「送我到这就好,你快回去休息。」 「嗯……」傅鸣玉垂眸,伸出手轻晃了两下,算是道别。 殷思妍转过身,准备要走,却又被他叫住—— 「思妍。」 她迟疑地回头,「……怎么了?」 他站在此端,向彼端的她微笑。 「偶尔也让我当一回树洞吧。属于你的。」 殷思妍双眸微瞠。 傅鸣玉这人啊—— 愈了解,愈觉得他温柔得令人伤心。 她又逃走了。 这或许是她最擅长的事,已经深入骨髓——待她回过神,只知道已经离傅鸣玉家好一段距离,但完全不知道身处何方,只好打开手机,循着地图找到公车站。 公车要十五分鐘后才来,于是她佇立在站牌旁,默默等待。 随着与自己独处的时间被拉长,思绪逐渐拧成一团。 她终于能明白,傅鸣玉为什么总是如此卑微。面对他毫无保留的温柔,她也开始觉得抬不起头。 原来羞愧是这种滋味。 『我只是觉得……你喜欢上我,真是太不值得了。』 傅鸣玉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怎么看待别人的喜爱?觉得排斥吗?觉得伤心吗? 或许,别人对他多一分的好,他就多一分痛苦。 搭着公车摇摇晃晃地回到家,时间才下午两点。 爷爷正在客厅里写书法,见她回来,开口问了她一句什么,是带着口音的国语,殷思妍勉强才听懂:是在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殷思妍简单解释了一下。她不会说闽南语,只能把语速放慢再放慢,幸好爷爷听懂了。 爷爷这人平时不苟言笑,也鲜少说话,奶奶接她来这以前,自己甚至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刚开始有点怕他,但相处久了便知道爷爷只是严肃惯了,不善表达,更何况两人之间有着语言隔阂。 搬到这里后,曾听奶奶说起一些琐事:爷爷是军人出身,后来当了学校教官,和奶奶奉媒妁之言结婚。婚后两人相敬如宾,生下一个女孩,也就是殷思妍的母亲。两人也曾想过要再生儿子,但殷母小时候体弱多病,两人忙着看顾她,拖着拖着也就打消这个念头了。 唯一的女儿嫁人后,爷爷便荣退在家安享晚年。平时爷爷最大的兴趣就是练字,练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替邻居写些字画赚些外快,退休生活颇为愜意。 「奶奶去哪了?」殷思妍问。 爷爷沉吟良久才说:「找你阿母。」 殷思妍愣住,以为自己听错。 「叫伊别瞒你……伊死不听。」 爷爷说,奶奶怕她知道会多想,所以总是趁她上学的时候去。 殷思妍抿起脣,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奶奶不想让我知道,我会装不知道的。」她刻意说得缓慢,想让爷爷听懂。 他继续挥毫,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幽幽地说:「到底是你阿母,该找时间回去看伊。」 「……」 她可以吗? 自从离家以后,她就从没想过要回去,奶奶也总要她忘掉以前的日子,好好过现在的生活…… 都已经逃走了,她还能回去吗? 离家时母亲那冷漠的眼神,迄今仍歷歷在目。 正沉浸在思绪里,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鸣玉!你还好吗?」杨德音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妈?」傅鸣玉似乎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学校呢?」 「学,学校没关係。」她气喘吁吁:「先别说这个——你好点了没?医生说什么?需要什么?煮点粥给你好吗?」 「……」短暂的沉默后,傅鸣玉声音含笑:「谢谢你赶回来,妈。」 『爸,我觉得妈已经很努力了喔。』 这瞬间,殷思妍想起妈妈宽厚的背,还有她不知为何而流的眼泪。 妈妈她……是否也努力过呢? 自己好像从未想过这件事,只是一直逃,一直逃。 当天晚上,傅鸣玉再次发起高烧。 听了他一整晚的囈语,隔天导师宣布傅鸣玉请病假时,殷思妍并不感到意外。 明明不意外,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杨德音似乎在他床边守了一夜,作为一名母亲,她内心是什么感受? 体育课时,殷思妍跟着全班一起做操。 平时站在最前面领操的身影不在,大家动作做得七零八落。 转动手腕的时候,殷思妍不自觉想起傅鸣玉的声音—— 『偶尔也让我当一回树洞吧。属于你的。』 今天他没来学校,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见到他的时候,应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心虚、被看出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上完既定课程,老师宣布自由活动,殷思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带单字本。 没办法回教室拿,她只能绕着操场不断地走,视线胡乱地转,最后定在眼前笔直的跑道,跑道彷彿无止尽向天空延伸—— 蔚蓝的天空像潺潺水流,绵延无尽地流……流……流…… 这座校园,本来就这么大吗? CH6-1 好孩子 「思妍学姊?」 当殷思妍走到司令台时,被这声呼唤吓了一跳。 循声看去,李佳容正站在二楼看着她。 「果然没认错……学姊,你等等我,我现在过去哦——」 还没等殷思妍搞清楚状况,便见李佳容一溜烟地消失。不一会儿,她便出现在自己面前。 殷思妍错愕地问:「现,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又怎么了?」 又。 用字有点尖锐,却没减损李佳容明亮的眼神。 「嗯……我是去帮老师拿东西,刚好看到学姊在这,没想太多就跑过来了。」 「噢……所以呢?」 「我是想问……鸣玉,他还好吗?」 鸣玉。 她什么时候改口了? 「我知道,学姊肯定会叫我去问他本人,」李佳容急忙道:「但他今天好像没来,昨天传讯息给他,他也没读,所以……有点担心他。」 莫名地,心里有点闷。 她根本什么都还没说,李佳容倒是自己解释了一番。 「……他手机放在学校了。」 「原来是这样。」 看李佳容的表情,似乎是真的很担心。 殷思妍实在拿她没辙。「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不需要太担心,有他母亲照顾他。」 李佳容先是露出松口气的表情,接着一顿:「学姊认识他母亲?」 糟糕,又说漏嘴了。 「嗯……算是吧。」 殷思妍摩娑着手上的玉鐲,思忖着要是她追问,自己该怎么回答。 这么说来,昨天她送傅鸣玉回家后,就没再和杨德音联络了。这样对吗?会不会有点失礼?莫非她该再打通电话关心一下? 这种人情世故,她实在不懂。 「那,学姊放学后……」李佳容小心翼翼地问:「会去他家吗?」 什么?为什么我要去? ——正想这么问,耳畔驀然传来细碎响动。 殷思妍睁大眼睛,眼神微颤。 「……学姊?」李佳容诧异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殷思妍一个劲地摇头,低下脸默不作声。 「可是,你的脸突然变得好红……」 「我没有!」殷思妍抬手挡住自己半张脸,「是太阳晒的……」 李佳容纳闷地问:「是吗?」 当然不是。 都要怪他。 「殷思妍……小树洞……」 是在说梦话吗?没事喊她做什么…… 『我要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昨天,自己是这么承诺的。 也许,也许他真有什么话想说。 也许,他有那么一点需要她。就算只是一点点…… 「如果你想去……我也不是不能带你去。」殷思妍小声地说。 「真的吗?」李佳容绽开笑容,双手合十道:「啊,去探病的话是不是该买点东西?水果?礼盒?学姊,我们到时去附近逛逛吧!」 「……喂,我们可不是去郊游。」 ※※※ 傅鸣玉躺在床上,忽地睁开眼睛。 刚刚……好像做了个梦。有殷思妍,还有哥哥。 『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你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殷思妍的声音如犹在耳。 傅鸣玉从床上坐起身,脑袋像灌了铅一样重。 幸好母亲不在。 要是自己说了关于哥哥的梦话,被她听见了,她一定会难过。 现在……几点了?看了一眼时鐘,刚过下午四点。 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是母亲向他道歉,说学校有急事,不得不先离开。 身体有点僵硬,还出了一身汗,难受得很。 傅鸣玉下床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盥洗后便出了门。 跑在熟悉的街道,第二根电线桿的转角,拐过以后是哥哥曾带他玩耍的空地,如今已然高楼矗立;弯过一个街角,是以前上过的才艺班,哥哥总是在外头等着他下课;再拐过一个街角,傅鸣凤就佇立原地,爽朗地朝他微笑—— 『他是我最崇拜的人。』 他对殷思妍说的并不是假话。哥哥的确是他最景仰的人。 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傅鸣凤的名字,是从《诗经》来的。人如其名,自傅鸣玉有记忆以来,哥哥就是个出类拔萃,却又灿烂如朝阳的人。 傅鸣凤待人真诚,所到之处总是充满欢笑,而且做什么都很厉害,无论是课业、音乐或运动,全都难不倒他。 每逢假日,家里总是热热闹闹,全是傅鸣凤的朋友。有男有女,不时就有新成员加入,他们来交流吉他、交流摄影、交流课业、交流运动……大家都很喜欢哥哥,很欣赏他,很信任他。 好几次,傅鸣玉听见哥哥在讲电话,都是在替朋友解决烦恼——从课业、亲情、友情到爱情—— 傅鸣凤总有股能让人推心置腹的魔力。 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得倒他,也从来没有谁讨厌过他。 哥哥就像个没有烦恼的人,无条件接纳所有人的愁绪。 就像……大家的树洞。 那件事发生时,所有人都很震惊。 ——是不是搞错人啦?傅鸣凤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怎么可能?那个傅鸣凤? ——虽然他上大学后和很多人疏远了,但那是傅鸣凤耶!他怎么可能……?铁定是弄错了啦! 但很多事,或许早有端倪。只是大家选择了忽视…… 某个凛冽冬日,哥哥没告诉任何人,忽然自己去剃了平头。 母亲诧异问起时,他只淡然地说要剪掉杂绪。 「这样啊,专心准备学测,很好呀。」那时,母亲欣慰地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真是个好孩子。 明明是称讚,那瞬间,哥哥脸上却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哥哥?」 「嗯?」傅鸣凤注意到他,一瞬收起了落寞的神情,朝他绽开笑容—— 「你回来啦!怎么弄得脏兮兮的?快,哥哥帮你擦擦脸!」 小小的傅鸣玉笑了出来。 怎么会呢?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哥哥他,不会有烦恼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 察觉不对劲的那瞬间,倘若自己有问出口—— 倘若当时没有选择忽视,而是试着成为他的树洞——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鸣玉?」 一声呼唤,伴随刺耳的警报声,猛然粉碎他的妄念。 傅鸣玉瞳孔一缩。 货柜架。琳瑯满目的商品。顾客和周遭人群诧异的眼神。 这……是哪里? 他什么时候跑来这里的? 熟悉的感觉令他心口一凉。 像突然停止跳动,再猛烈地击打,胸口阵阵发痛。 不要……不要……不要…… 耳边的警铃还在大肆作响—— 店员吆喝。 眾人私语。 她正悄悄地望着自己。 手里的东西似乎染上自己的体温,倏然发烫。 CH6-2 我需要你 「你是不是烧昏头啦?」只见她眼神平静无波,笑意温柔。 「……」傅鸣玉浑身发抖,脣瓣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察觉他不对劲,李佳容嫣然一笑。 「……没事的,没事的。」她伸手碰触他的指尖,声音很轻:「把东西给我吧,鸣玉。」 他一动也不动,手指在她使劲下一点点松动,直到东西落入她手中。 「哎呀!我忘记结帐了。」李佳容晃着手里的东西,匆匆跑向柜台,「对不起啊……请问这个多少?」 「拜託!妹妹,你下次要注意啊!吓死我们了!警报要解除也是很麻烦的耶!」 「抱歉嘛。」李佳容笑得很灿烂,带着一丝歉意:「下次会注意的。」 傅鸣玉面色惨白,低着脸,始终不发一语。 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快点离开这里,可双脚却牢牢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发生什么事了吗?」李佳容结帐完回来,走向他,柔声问。 他心中一震,脣瓣微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仅能挤出破碎的字句:「我……没事。」 为什么说不出口?不是已经听见了想听的话吗? 李佳容微愣,笑容逐渐变得苦涩。 「果然是烧昏头了,对吧?」她故作轻松地说:「没关係,人总有这种时候嘛,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好我们有先来这里。」 我们。傅鸣玉微蹙起眉。 「噢,对,我是和学姊一起来的。」李佳容左右张望,「奇怪,她刚还在的……」 殷思妍。 傅鸣玉微瞠双眸。 她也看见了吗?她看见了吗? 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自己动了起来—— 殷思妍躲在商品架后,收回已然迈出的脚步。 要不是刚才离得太远…… ——要是没离得太远,自己打算怎么做?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现在会是什么表情?恐惧?愤怒?无奈……? 她不敢看。 疲惫的傅鸣玉,悲伤的傅鸣玉,无奈的傅鸣玉,与自己相似的傅鸣玉……「傅鸣玉」这三个字,全凭她肆意窥探后、再肆意添加形容,多么任性妄为。 这瞬间,她想起那张相片——傅鸣玉交融在光影里,无喜无悲。 就像壁癌,就像光明里的黑暗—— 学长,没有人是真正的「好」人,每个人都有缺陷。 但这些缺陷,却能让人变得美丽。 喀擦。 是谁按下快门? 是谁拥有那样一双透彻的眼、看穿傅鸣玉真实的模样? 李佳容能毫不犹豫地跑上前,握住他的手,朝他温柔微笑。 彷彿在说:我连你的缺陷都能喜欢。 『我只是在想,你就像树洞一样。』 「……看来已经不需要我了。」 殷思妍轻声呢喃,转身离开—— 下一秒,有人抓住她的手。 『……不要走。』 ——她停下脚步。所有感官像被急遽放大。 是记忆里的声音,还是…… 缓慢地转过身,视线再次触及他的第二颗钮扣。那是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视线一点一点上移,傅鸣玉双眸炯然,是向黑洞投掷希望的眼神。 「……不要走,殷思妍。」 『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他的话语,与昨日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幻化成绚丽的烟花,在黑暗里绽放。 ——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问起这句话,才能畅所欲言? 真的问了,就能听见真心话吗? 结局真的会改变吗? 「你要去哪?为什么……要当没看见?」他眼眶微红,声音颤抖着:「你明明……」 ——你明明看见了,为什么要当不知道? 如果当时哥哥也这么问了,未来肯定会有所不同的。 与其等待他人倾听,不如主动倾诉。 对方一定会听的、一定能听见的。 因为,那是自己信任且珍视的人啊。 「我需要你,殷思妍。」 殷思妍呼吸一滞。他需要她,怎么可能……? 世上没有人需要她。 母亲需要的,仅是一个带有殷嘉平染色体的生命体,在它身上倾注不切实际的想望。 对爷爷奶奶来说,自己是过于痴狂的女儿留下的包袱。儘管疼爱,也仅止于疼爱。 对这个世界而言,她是不被需要的。 他却说,他需要她。 如果是这样……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知道了。」她伸出另一隻手,覆在他手腕。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怎么走得了呢? 「你真的知道吗?」 「嗯,真的知道。」殷思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不会走了。」 再也不会了。 与其陷溺在单方面的自责愧疚里,更应倾听他的真心话。 傅鸣玉缓慢地露出笑容,松开了手。 「我相信你。」 距离。 太近了。 两人落在李佳容眼底,似有一条坚韧的丝线缠绕其中,正在一点点收紧。 宛如一缕散在眼前的碎发,想拨开,却怎么也拨不开,令人心痒焦躁。 她忍不住攥紧手里的东西。是一枚金属吊饰,飞机造型,握紧时扎在掌心,凉颼颼的。眼角似乎也跟着染上凉意—— 深吸一口气,她站到两人面前。 「学姊想买的东西,都买到了吗?」 两人吓了一跳,快速拉开距离。 那条线却还在。 CH6-3 三人 「佳容……」 想起刚才的混乱,佳容二话不说便跳出来替自己解围,总觉得…… 「我很抱——」 「这种时候,要说谢谢哦。」她莞尔。 傅鸣玉一诧,勾起脣角。 「对,应该说谢谢的……谢谢你。」 李佳容将吊饰交给傅鸣玉,他问起价钱,说要还她钱。 她却摇头拒绝:「虽然晚了,但就当作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生日不是在暑假吗?」当时她一心想着开学就要告白,根本无暇顾及生日这回事。现在,也算圆了一个缺憾。 「这怎么可以?我——」 「学长。」李佳容将话题岔开:「我和学姊本来打算要去探病……现在,还能到你家去叨扰吗?」 「咦……嗯,当然欢迎,只是可能会遇到我妈。」 「没关係,我们这么突然去拜访,本就该打声招呼。对吧,学姊?」 突然点到自己,殷思妍愣了一下,点头应了一声,接着说:「东西挑好了,等我结帐。」 到柜檯等待结帐的空档,殷思妍忍不住转头看向两人。 李佳容的表情,似乎有些阴鬱。 是因为自己吗? 刚才和傅鸣玉的对话,在李佳容耳里应该很刺耳吧? 「学长家在这附近吗?」李佳容随口问。 「嗯,对。」傅鸣玉似乎不再那么紧绷了。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不会啦。」她说,「我也会这样,真的。像是边打瞌睡边听课,字写得歪七扭八的……下课再看,根本不像自己的字。人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会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傻事。」 「……是啊。」傅鸣玉盯着脚尖,陷入沉默。 李佳容低头苦笑。 那天在洗手间向傅鸣玉「宣战」,大概也是自己一时衝动做出的傻事。 明明已经清楚知道答案,却还想多讨一个机会。 思及此,她瞄了一眼殷思妍。 忽然对上视线,殷思妍似乎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装作没看见。 『我觉得他的心意很明确,只是有点胆小罢了……你再等等他,好吗?』 ——这两人,真是有够迟钝。 但她绝对不会说破的。 就让她自私一次吧。 静观其变,已是竭尽所能的温柔。 只是会难过一下,就一下下—— 殷思妍结完帐一转头,便看见李佳容默默揉着眼角。 像在擦眼泪。 ※※※ 前往傅鸣玉家的路上,殷思妍赫然发觉,这实在是个诡异的组合。 三人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话题,仅能一路保持沉默。 殷思妍原本走在最后面,静静看着两人并肩同行,但不知道从哪个弯开始,傅鸣玉落后了些,走在她旁边。 不久后,李佳容也跟着慢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不晓得路怎么走,又或是有意要和他拉近距离。 三人一度齐步,横行在人行道上,像路霸似的。 殷思妍加快脚步,想要让出一点位置,却又被傅鸣玉追上。李佳容也不知不觉跟了上来。 搞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变竞走大赛了? 她决定停下。 两人也跟着煞住脚步。 「你,排最后。」她指着李佳容,又对傅鸣玉道:「你排我后面,我走错路的话提醒我。」 两人愣愣地看着她。 「有没有异议?」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很好,走吧。」 殷思妍转身的瞬间,傅鸣玉大笑出声。 她回头睨他一眼,「笑什么?」 「没事、没事——」傅鸣玉边笑边摇手,「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他没说完,殷思妍没追问,李佳容没出声,三人继续向前走。 走在最前面、没人看见的角度—— 殷思妍也不禁勾起脣角。 只是,一想起李佳容刚才的眼泪,便不自觉敛起笑意。 抵达傅家后,傅鸣玉走到最前面,还没等他按下密码锁,门就突然开了。 「鸣玉,你去哪了!」 女人一把抓住傅鸣玉的肩膀。 她一头乱发,额上掛着汗,狼狈且焦急。 「我不是说我很快就回来吗?告诉我,你跑去哪了——」 母亲一双眼珠子黑漆漆的,犹如两隻上下乱窜的黑蝌蚪。眼角那枚痣又开始急遽膨胀,他连呼吸都快被吞没。 「杨教授好。」 殷思妍右肩一横,错开两人的距离。 杨德音一诧,手上力气顿时消减。 CH6-4 喜欢吗 「你怎么……」 杨德音终于看见最后面的陌生女孩。 一对上视线,李佳容紧张道:「阿姨好,我们是鸣玉的同学——」 杨德音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梳理乱发。 「这样啊……」她表情恢復如常,「不知道有客人要来,失态了,请见谅。」 她口吻淡漠,恰如殷思妍初见的那样,严肃疏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怎么会,是我们临时来拜访。没有事先说要来,很不好意思……」 看到李佳容对杨教授彬彬有礼的样子,殷思妍不禁开始回想:自己之前也是这样的吧? 虽然对杨教授依然怀有敬意,但在听见他们一次次母子衝突以后,她对这位教授的观感,早已不似当初那样纯粹。 「教授,我们是来探病的。」 殷思妍将刚才买好的东西交给杨德音,是她随手选的一盒甜点,懒得管杨教授喜不喜欢,反正傅鸣玉应该是会吃的。 「人来就好,这么客气。」 殷思妍迟迟不收回去,杨德音只好收下,并邀请他们进屋。 三人坐在客厅里,面面相覷。 杨德音将殷思妍带来的甜点装盘,端到客厅,又倒了三杯红茶。 「我还有工作要处理,抱歉不能亲自招待你们。」 「没事!谢谢阿姨。」 「那你们就自便吧,别客气,当自己家就好。」 进书房前,她还不忘叮嘱:「鸣玉,你身体好点了吧?好好招待朋友。」礼数周到,儼然一副贤慧女主人的模样。 「知道了,妈。」 杨德音一走,李佳容忍不住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不好意思,我妈有点……严肃。」傅鸣玉压低声音道。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李佳容慌忙说:「学长妈妈人很好,既优雅又温柔,只是气势很强,我有点紧张。」 殷思妍听了不由得莞尔。 都看见她摇自己儿子肩膀了,何来优雅和温柔?气势很强这点倒是没错。 「不过,学姊叫她教授?」 「噢,我妈是s大的教授。」 李佳容露出惊讶的表情。 傅鸣玉接着谈起小时候的事。他说自己小学时去过母亲的实验室,玩那些小白鼠,结果被母亲的学生严正警告。 还有,他家里曾养过甲虫、守宫,甚至还养过餵守宫吃的樱桃红蟑…… 李佳容听得津津有味。 殷思妍却总忍不住,想在他的话里追寻傅鸣凤的踪跡。 过了半晌,殷思妍说想借洗手间,起身离开。 客厅只剩傅鸣玉和李佳容。 「对了……佳容。」 「怎么了?」 「之前你给我的票……」 李佳容一顿,接着挤出笑容。 「没关係,就算——」 「下礼拜,你有空吗?」 傅鸣玉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杯子里的红茶,轻声道:「一起去吧。」 李佳容愣住,没有应声。 「到时,我有话想对你说。」 「……好。」 他会说些什么? 为什么,表情这么沉重…… 另一边,殷思妍正在摸索这个家的格局。 昨天待不到半小时就离开,除了客厅哪都没去,明明对这个家称不上熟悉,她却有种曾经来过的既视感——左边是踩了会发出声响的楼梯、右侧是打开时需要费点力气的木质柜子、这是开了灯后会发出风扇转动声的浴室。这全是从傅鸣玉那里「听」来的。 「谢谢你,昨天鸣玉给你添麻烦了。」 一道女声猝不及防出现在身后。 转过身,只见杨德音双手抱胸,倚在墙上,正盯着她看。 「没事,朋友互相帮忙。」 「听说你们最近很要好。」 听说,听谁说?殷思妍连追问的意欲都没有。 「算是吧,有变比较熟了。」她抿了抿脣。 「那女孩——没记错的话,应该叫佳容?」杨德音问。 「您真的什么都知道。」 「如果当初你答应了我的请託,现在这些事,我应该会是从你这得知。」杨德音换了个姿势,语气平淡。 「或许吧。」殷思妍礼貌微笑。 没有如果。即便再重来一次,她也不会答应那种请求。 「她就是喜欢鸣玉的那个女孩?」 「嗯。」殷思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你觉得,若我向她提议同样的事,她会答应吗?」 「……我不晓得。」 「如果喜欢我儿子,那应该会拒绝吧。」 杨德音微微一笑。 「思妍,你也喜欢鸣玉吗?」 CH6-5 有妇之夫 心脏喀噔一声。 「思妍,你有找到厕——」傅鸣玉的声音岔了进来。 看见两人正在说话,他愣了一下,快步走到她们中间。 「你们在聊什么?」他问母亲,语气戒备。 「打个招呼而已,你怎么这么紧张?」 傅鸣玉转头看了眼殷思妍,见她面色如常,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母亲总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擅自接近他身边的人—— 他永远不知道母亲对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纷纷离开,成为母亲那边的人。 以前的事就算了。 他明白母亲是太害怕,怕他也像哥哥那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声不响地走入歧途,所以才想掌握他的一切。 但现在不可以。 唯独殷思妍,绝对不可以。 「每次见到思妍,我都有种遇到老朋友的感觉。」杨德音微笑,「也是。毕竟我们很早就见过面了——甚至是在你出生以前。」 傅鸣玉一脸茫然。 「啊,我好像没和你说过——」 「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殷思妍打断她的话:「我借用一下洗手间。」 傅鸣玉立刻替她开灯,并弯身替她摆好浴室拖鞋。 「那我出去等你哦。」 「嗯。」 浴室门关上,傅鸣玉正准备离开,一转头便对上母亲的视线。 「看来我好像问错人了。」她说。 「什么?」 杨德音没再往下说,只是掉头离开,窝回自己的书房。 离开时,傅鸣玉送她们到门口。 「真的很谢谢你们,我没想到会有朋友来探病。」 「看样子,学长明天应该就能来学校了吧?」佳容问。 「嗯,当然。」傅鸣玉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殷思妍静静听着,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手机。 「差点忘了,还你。」 傅鸣玉接过手机。 「小树洞,谢谢你。」他绽出灿烂的笑,「明天见。」 小树洞……?直到说再见,李佳容仍没有问出口。 离开后,殷思妍和李佳容同路,一前一后。 「学姊。」 「怎么了?」 「学长他刚才,约我去摄影展了。」 殷思妍没有回答,脚步却放慢了些。 「他说,有话要告诉我……」 「那很好。」殷思妍答道,语气淡然:「提前恭喜你。」 这反应有点出乎李佳容的意料。 刻意告诉她这件事,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呢?期待她露出丑恶的样子吗? 现在最丑陋的,或许是自己。 「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会赴约。」李佳容口吻篤定:「幸福是自己争取来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勇往直前。」 殷思妍不懂她干么和自己说这些,却不禁开始佩服她。 她说,要勇往直前。 自己始终落荒而逃,现在决定不再逃了——因为他说需要她。 那么,她该守候原地,还是……向前迈进? 『思妍,你也喜欢鸣玉吗?』 杨教授的声音忽然窜出脑海。 她怎么会这样问? 真是……吓了一跳。 ※※※ 翌日,傅鸣玉果然回来上课了。 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殷思妍觉得这座校园重新拥挤了起来。 几乎每节下课都有人来寒暄关心,傅鸣玉总是笑脸迎人,座位旁边围了很多人,殷思妍反倒没什么机会和他说上话。 下午班会课,班导忽然宣布校庆将近,还无预警拋下一颗震撼弹——校庆当日要举行班际啦啦舞竞赛。 消息一出,大家哀鸿遍野。一个月后就要比赛,竟然现在才说? 班导两手一摊,无奈表示是学校的「圣旨」。学生反弹颇大,但学校态度坚决,丝毫没有要改变计画的意思。 接下来几天,班上简直乱成一锅粥,决定至少先选出一名负责人。 「什么?我吗?」迎向眾人投来的视线,傅鸣玉慌忙道:「但我不会跳舞。」 「编舞我们可以负责。」几个热舞社的女生说,「但还是要有人带领大家,你是体育股长,人又好相处,最适合了!」 「这样啊……」 眼看傅鸣玉快被说动,殷思妍悄悄拿笔戳他手臂。 「别忘了科展。」她低声提醒。 傅鸣玉康復这一週,他们终于正式投入科展。 由于进度落后了一大截,接下来几个月的放学时间,大概都得泡在实验室里了。 傅鸣玉听了,扭头看向大家,耸耸肩膀。 「抱歉,我最近还有科展要忙……」 「你是体育股长耶,而且又不用编舞,只要当负责人就好,拜託嘛。」同学仍没打算放过他。 傅鸣玉想了想,还是摇头。 有人决定改变攻势:「思妍,拜託你了!让鸣玉当负责人吧——」 「……什么?」 殷思妍怔愣住,因为她极少从同学口中听见自己名字。 「为什么跟我说?」 她只是提醒一下,决定权在他本人手上,怎么搞得好像是她不准他答应? 「因为……这道理就像,如果想约一个有妇之夫喝酒,首先得徵求他老婆同意,不是吗?」 全班哄堂大笑。 殷思妍一愣,垂下眼瞼,并不打算回应。 真是幼稚。 这瞬间,她想起以前那群穿着明亮制服的女孩,面孔模糊,唯独一双双眼瞳黑漆如墨。 她们窃声私语,朝她指指点点,接着爆出刺耳笑声—— 不是的,现在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好人,只是开个无聊的玩笑。 不要太认真看待,不可以扫大家的兴,不可以和他们较真。 殷思妍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话,却听熟悉的声音开口—— 「你们在说什么啊……」傅鸣玉脸色一沉,「开玩笑要有分寸,你们总是这样起鬨,会让思妍很困扰。」 班上笑声倏然静止,大家面面相覷。 「抱歉……」他们没看过傅鸣玉这么严肃的样子。 教室内沉默了好一阵子。 最后,还是傅鸣玉打破寂静:「很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如果你们真想让我当……我是可以接下。」 「真的?」 「嗯,大家不嫌弃的话。」 这句话一出,班上气氛才稍微活络起来。 「喂……」殷思妍不禁蹙起眉头。 他转头朝她微笑,「放心,我科展和比赛都不会落下。我保证。」 等等,谁说她担心这个了…… 只见傅鸣玉从座位起身,身姿颯爽,几步便跨上讲台。 「我们时间不多,就直接开始吧……我第一次当负责人,可能做得不是很好,如果大家有任何意见,就直接提出来讨论吧。」 他神情认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抄抄写写,和大家讨论接下来的规画。 原先散乱的座位、细碎的喧闹,全在他三言两语下聚拢起来,形成一股整齐的力量。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当殷思妍回神,发现自己也是其中一人,不由得别开视线。 讲台和座位的距离…… 傅鸣玉和自己的距离,原来如此遥远。 CH6-6 距离 傅鸣玉成为负责人后,便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一下忙着和编舞组讨论选曲,一下忙着和美宣组讨论需要的道具,一下又忙着和导师商量班费的运用情形…… 就连中午都没得间,他汇整好编舞组提出的曲目,让大家边吃饭边表决。同学们大多没什么意见,投票进行得格外顺利。 不到半天,班上就决定好曲目,编舞组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编起舞。 班导听说这件事时被吓了一跳,放心将一切事务交付给傅鸣玉。 社团课结束后,人潮差不多散了。 殷思妍回到教室,发现傅鸣玉的书包还在,不晓得又跑去忙什么。 她传了一则讯息给他: 「我先去实验室。你如果太累,今天可以先回去休息没关係。」 等了几分鐘,傅鸣玉没有读讯息。 殷思妍背起书包,独自前往实验室。 最近天气不太好,天空很早就暗了下来。映着窗外夜幕,殷思妍遵照老师先前的指示,改变光照和植物的水分,并在笔记本上做纪录。 殷思妍对做研究毫无概念,既想不到自己对什么主题感兴趣,也不晓得该从何下手,所以她以为光是订题大概就得耗上几个月。 没想到,老师直接列出几个题目,让他们自己挑来做——据说全是以前学长姊做过的题目,有的是赶不及做完,只好中途改题;有的则是成果不如预期,乾脆放弃。 有了学长姊先前的基础,他们只须按部就班,进展十分顺利。 老实说,这和她想像的不太一样。 眼前这些草叶,明明是她的观察对象,但她却对它们一知半解。 想到这里,心绪不由得一沉。 除了读书以外,她好像什么都做不好,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不像傅鸣玉…… 「嗨!」 傅鸣玉气喘吁吁地走进实验室,趴在桌上,长吁一口气—— 「对不起,我迟到了。」 「你没看到讯息吗?」殷思妍问,「今天不来也没关係。」 「怎么可以。」他说,「我说了两边都不会落下,第一天就食言怎么行?」 殷思妍蹙起眉头,实在有点担心。 「怎么啦?这样看我。」傅鸣玉摸摸自己的脸,脸上没什么东西啊。 「你本来,并不打算当负责人吧?」 「……助人为乐嘛,反正不用编舞。」 骗人。他明明拒绝得很篤定,是在替她说话后才…… 「谢谢你今天帮我说话,但我其实无所谓,我知道大家只是开玩笑。」 「可是,看你的表情……我猜你并不喜欢那种玩笑。」 那瞬间的殷思妍,像把所有人推到外围,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壳里。 就像初识时的她——离所有人远远的,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殷思妍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点意外。 「抱歉,又擅自揣测你的想法。只是,你从不说自己的事,我只能靠自己猜了。」他眼神亮晃晃的,不带一丝晦涩。 就算只是猜测,他也不想让她有不好的感受。 每当悲伤或恐惧,她总会护在他身前,以那双沉默无声的瞳眸,静静守望他。 于是转眼间,所有情绪遂有了能够安放的地方。 她的目光,就是他追寻的树洞。 「……你想知道我的事?」她惊诧。 「当然囉。」他直起身,朝她靠近一步。 「生气的、难过的、高兴的,无论是什么我都……」 只要是关于殷思妍的事,他全都想知道,唯有如此,才能再离她近一点。 「不,不说也没关係。」 傅鸣玉弯下身,含笑的目光与她相对。 「你不想说,我就自己猜。当然,可能会猜错,也可能惹你生气,但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慢慢去了解你——慢慢地,缩短我们的距离。」 ——现在,就太近了。 近得连呼吸的温度都能感受到。 距离被瞬间消弭,手腕玉鐲隐然发紧。 傅鸣玉离她很远……? 不,是她将傅鸣玉推得很远。 明明已听遍他周遭的喧哗,却始终不敢冒险踏进他的世界。 她总是躲在自己的世界、活在永不前进的时间里,反覆撕扯已然结痂的旧伤,让它汩汩地流出血来,然后自怜自哀。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仍坚定朝她走来。 她什么都知道,却总是一味地逃,逃回自己熟悉的世界。 原来,对傅鸣玉產生的那种愧疚感,正是源自于此—— 「傅鸣玉,我们扯平了。」她忽然说。 「……什么?」傅鸣玉一头雾水。 「你偷过我东西,觉得亏欠我、觉得自己不堪入目——但事实上,我也一样糟,我把你的人生听得一字不漏,擅自可怜你、认定你与我同样不幸,却从没真正敞开心扉,让你走入我的世界。」 「思妍……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係。」她攥紧手心,「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这一刻,殷思妍想起他说的话—— 『偶尔也让我当一回树洞吧。属于你的。』 她昂起脸,朝他微笑。 「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我的树洞了。」 CH6-7 通电话 傅鸣玉不太记得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 也许是替植物浇水、按錶计时、纪录实验数据,也可能是和思妍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再一起关上实验室的门,走出无光的校园—— 他只知道,自己在听见那句话以后,好像一直都是笑着的。 殷思妍也是。 「我记得老师说过,我们假日也可以过来。」 在公车站等车时,殷思妍一边把玩实验室的钥匙,一边说道。 「哦,好像是。」傅鸣玉点点头,「应该只要和警卫说一声就可以了。」 「我明天会过来。你呢?」 傅鸣玉一顿,笑意淡了些。 「嗯……不一定,看来不来得及。」 他欲言又止的态度,令她有些疑惑。 驀然,她想起什么,猜测道:「你和佳容,是明天见面吗?」 「你怎么知道?」他难掩讶异。 「她上次告诉我的。」终于不是偷听来的了。 「这样啊……」傅鸣玉摸着后颈。 他明明不打算告诉她的…… 殷思妍微微一愣。 总觉得他似乎不太想让她知道这件事。这一瞬,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感受。 「你已经想好答覆了?」 有车辆呼啸而过,她不自觉踮起脚尖,想将声音传得远一些。 傅鸣玉察觉了,也朝她弯下身。 「嗯。」 殷思妍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端倪。 他怎么突然就想好了?什么时候想好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思妍。」 她吓了一跳,猛然回神。 「你的车来了。」傅鸣玉指向路口。 「噢……」 见她还在发呆,他长臂一伸,向公车招手。车子缓缓驶近,在两人面前停下。 「上去吧,回家小心。」 殷思妍刷卡后,忍不住回头看他。 傅鸣玉目光温柔,周遭喧哗骤然被隔绝开来,只剩他温润的嗓音—— 「回去能和你通电话吗?」 她怔愣,还来不及回覆,车门便已关上。 直到傅鸣玉頎长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殷思妍才拣了第一排的位置坐下。 她习惯性地拿出参考书,却满脑子都是傅鸣玉的声音。 他明天就要去见李佳容了,竟然还有心思打电话给她。不紧张吗?不用做什么准备吗? 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想的?他会怎么说?是真的想好了,还是要请对方多给一点考虑时间? 他们,会交往吗? 才刚消弭彼此的距离,倘若他和李佳容关係改变,他和她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殷思妍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如此在意。 回到家后,殷思妍洗完澡后便坐到书桌前。 但她完全读不下书,每隔三十秒就忍不住拿起手机。 这傢伙……不是说要打给她吗?打去哪里了? 仔细一想,自己好像根本没同意。 按傅鸣玉的个性,大概是不敢贸然打过来。 等等,难不成要她主动打过去吗? 殷思妍纠结地盯着萤幕,房内一片静悄悄的。 忽然,手机震动了起来,萤幕上写着大大的「傅鸣玉」三个字。 她吓了一跳,停顿几秒,勉强稳住心神后,才如临大敌似的接起电话。 「嗨。」 听见熟悉的声音,内心的波涛一瞬平静下来。 「嗯,你……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天,我会打扰到你吗?」 和左耳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左耳听见的世界,总是嘈杂不休,掺杂背景的琐碎声响——此刻,他的声音却清晰入耳,自耳朵传递到胸口,融合在微乱的心跳里。 殷思妍不自觉垂眸微笑。 「……是不会。但是,刚才还聊不够吗?」 「嗯,不够。」傅鸣玉轻笑起来,「你说,我也是你的树洞,却没怎么说自己的事。我在想,是不是用电话会比较自在一点?」 殷思妍一愣,原来让他误会了。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从未向谁诉说自己的事,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该怎么说。 而且她还是很怀疑,傅鸣玉真的有兴趣知道她的事吗?他肯定会觉得很无聊。 「那让我先问,可以吗?如果你不想答,可以转移话题。」 「呃,可以啊。」他好像是真的很好奇。 「我妈上次说,你们在我出生以前就认识了……难道,你年纪其实很大了?」 殷思妍听见他后面的问题,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 「不对吗?」他也笑了,「我还以为我的推论很合理。」 「一点也不合理。」 不知不觉,殷思妍说话也随兴了些。 她简单向他说明,杨教授那句话是指曾到医院探望刚出生的她。 「原来是这样……」 知道母亲和殷思妍先前并不认识,这让他莫名松了口气。 「所以,你父亲是我妈的……同事?」 「嗯,应该是。他们硕班好像是同学,接着我父亲出国攻博,回来后便加入研究团队……你母亲好像也在里面工作。呃,应该是这样。」 老实说,这部分她也不是很确定。她对父亲求学时代的事所知甚少,只知道他被誉为天才。杨教授的经歷她就更不熟了,仅有以前曾在网路上查到的介绍。 「那你母亲认识我妈囉?」 「……我不太清楚,应该认识,但不熟。」 殷思妍忽然发现,自己对父母的了解有极大空缺。 除了父亲的头衔与功绩,母亲从来不曾多提其他事,而自己……好像也从来不曾主动追问。原来这十几年来,她对自己父母的过去根本就不感兴趣。 「我妈和你爸共事过……仔细一想,总觉得很神奇。」 傅鸣玉感到既惊喜又遗憾。惊喜的是原来他和思妍关係这么近,遗憾的是明明关係这么近,却没能提早成为朋友。 「嗯,不过我父亲曾经跳级,大学也提早毕业,所以年纪应该比杨教授小。」 「这么厉害!」傅鸣玉在电话那头惊呼,「难怪你这么会读书,是遗传到父亲的天赋吧?」 闻言,殷思妍微微一怔。 天赋?这是在说她吗? 『你父亲是天才!天才!你知道吗?你父亲殷嘉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是他的女儿,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母亲寒冽的眼神突然浮现,静静逼视着她。 「思妍,还在吗?」 殷思妍抿抿乾涩的脣,「……我还在。」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的智慧与父亲沾边。 虽然她知道傅鸣玉只是随口一说,他完全不知道殷嘉平是何等人物,但是…… 殷思妍驀然一阵鼻酸。 「那,他现在呢?」 「什么?」 「现在,你父亲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什么新发现?如果是这么厉害的人,应该能研究出造福人类的——」 「我爸已经死了。」她平静地说。 电话那头忽然静默。 「明明死了,但好像又没死。他一直在同个地方。」 「……守护着你吗?」犹豫着,他哑声问。 「不——」 殷思妍抬起手,腕间玉鐲在月光里隐然闪烁。 「他一直在同个地方,束缚着我。」 傅鸣玉沉默良久,久到殷思妍终于意识到自己把话题聊死了,不由得感到歉疚。 「抱歉,我……」 「思妍。」 「嗯?」 只听他嗓音里带着笑意,轻轻拂过耳畔—— 「辛苦啦。」 殷思妍双眸微瞠。 有什么被一戳即破,眼前驀然蒸起一片氤氳。 仅仅只是三个字,却让她在掛断电话后,默默流下眼泪。 原来自己很辛苦吗? 原来,自己这一路走来,很辛苦啊…… 这一瞬,她终于能正视过去的自己。 CH6-8 放不下心的人【加更】 当天清晨,下起淅沥沥的大雨。 殷思妍躺在床上,一直盯着萤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01:43:02」,迟迟没有入睡。 她竟然和他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 明明也没聊什么,她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中深处的痛苦,被他简单几个字便引了出来,随着眼泪流淌出来,蒸散在空中,化作雨声。 所谓树洞,就是这样的吗? 傅鸣玉总说她是树洞,那她有没有好好地替他分忧呢? 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撞见傅鸣玉秘密的那天,离开顶楼时,她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谢谢你,殷思妍。 当时,她完全不懂他为何会这么说,所以没放在心上,现在她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谢你……傅鸣玉。」 他需要她。而她,也很需要他。 这样的感情,除了「感谢」以外,不知道还能如何言喻。 殷思妍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多,已经快要天亮了。 天亮以后,他和李佳容就要相见。 这是唯一一次,她祈祷自己能听见他的世界。 ※※※ 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李佳容已经抵达展览馆。 她躲到屋簷下,收起湿漉漉的伞,凝望着丝丝细雨,心情却一点也放松不了。 「佳容!」熟悉的声音在背景的雨声里响起。 「你怎么这么早来?」 李佳容闭了一下眼睛,替自己做心理建设。 睁眼的瞬间,她抬起头,向他绽放笑容。 只见少年撑着伞,朝她跑来,脸上同样带着不失拘谨的微笑—— 一如初识,爽朗温润。 簷下匯流的雨滴,彷彿映入一缕阳光。 「嗨,学长。」 傅鸣玉站到她身边,收起伞,虽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但连呼吸都没乱,嘟囔着下雨就是麻烦。 佳容注意到他半边肩膀都淋溼了,兴许是长得太高大,伞遮不住。除此之外,他右侧有一小撮头发翘起来了,是昨天睡觉压到的吗? 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 察觉他这种青涩的地方,令她不禁莞尔。紧绷了一整夜的情绪,好像终于略微放松了。 「你吃过了吗?」傅鸣玉偏头问。 李佳容点头。 「我也有吃,不过……」 还没等他说完,她便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袋饼乾,笑着递给他。 「……这是?」他讶异。 「我昨天做的。」她温柔一笑,「本来打算晚点再给你,不过我猜你应该饿了。」 傅鸣玉凝望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她呼吸紊乱起来,微缩回手,「……你不喜欢吗?」 「没有没有!」他慌张道:「只是没想到你这么……」 「不,不对,也不是没想到。」他声音骤然一低:「毕竟,你总是这么温柔。」 李佳容脸颊不禁发烫,理智上却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是她想听的。 「学长可以先吃几片垫垫胃。」她刻意拉回话题。 傅鸣玉摇摇头,微笑道:「我留着回家慢慢吃。」 两人走入会场,入场后发现几乎没什么人。 「大概是因为下雨。」李佳容说:「不过这样也好,可以静心欣赏作品。」 外头雨声依然淅沥,有一股燠闷的暑气涨满整个会场,肌肤被蒸出一层细汗。 纯白的背景,展着一帧帧大型相片,沉静内敛。 摄影师的介绍就掛在入口处。 资歷仅有寥寥数语,面孔如雾般模糊难辨。 「你很喜欢他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在关注他。」 话题悄然改变,随着空气里的湿气蔓延。 两人并肩走向作品,第一张相片映入眼帘—— 一个男人站在草原上,沐浴在阳光下。 举目所见,明亮得令人感到不切实际。 只有他是黑色的。 像虚假里唯一的真实。 「一直关注,就会喜欢了吗?」 李佳容此刻听见的,除了有雨声、他的脚步声,还有自己过于喧闹的心跳。 她扬起脣角,「因为一直关注,所以了解。」 「你觉得自己所了解的,是真正的他吗?」 「当然不是。」 两人走向第二张相片。 「但,什么是真实?」她问,「他本人了解的,就会是真正的自己吗?」 颠倒过来了。 男人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唯有一双眼睛对着镜头闪烁。 「了解,就会喜欢吗?所谓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如果自詡已经完全了解,是不是就会失去这份悸动?」 「我觉得,是放不下心。」 「放不下心?」 「嗯,因为了解,所以一直、一直放不下心。」 「你对他,放不下心?」 「是呀。所以,在那个人看向其他地方的时候,我一直在看着他。」李佳容轻声说。 「那,看到过什么特别的吗?」 「我看到的不是他的全部,但我看到的他,全部都是特别的。」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他的侧顏。 「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模样。在他眼里,自己的面孔是一团模糊,好可惜……所以我希望,他能好好看向我,正视我的目光、正视我所看见的他。」 傅鸣玉跟着停下脚步,转头对上她的双眸。 眼波倒映流转着他的身影。 「学长,谢谢你。」 他真的做到了。 她嫣然一笑,眼眶却悄然转红。 现在,无论是什么答案,她都该欣然接受……对吗? 「现在,我不会再把『我不值得』掛在嘴边了。」 他不自觉攥紧手心。 「我开始有想做的事,开始相信自己有能做的事……虽然还不是很成熟,但我相信自己能改变。」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对不起,之前没好好正视你的心意……」 不要。 她一点都不高兴。 她才不要听。 眼泪难以抑制地滑落,她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角。 「不对!答案我其实早就心知肚明。」李佳容哽咽道:「可是,我不想面对,所以刻意说什么要你重新正视我的心意——我很丑陋,直到这一刻,我还在想要怎么挽回。」 「你很漂亮喔。」 傅鸣玉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与她交握,却始终没收紧。 李佳容一顿,抬起头,发现他的表情格外慎重。 「漂亮得,令我自惭形秽。我喜欢你——但那是对美丽事物的敬畏,和你的情感,是不同的……我们的感情,永远不会对等。」 那天,她宛若神祇下凡,赐予救赎,耀眼得令人睁不开眼。 于是他赫然明白,自己面对她时,为何总有一股捋不清的惆悵…… 那是在面对美丽而庄严的事物时,珍而视之、小心翼翼,深怕碰碎什么的感受。 李佳容太美好,美好令人屏息,美得令人生出一股畏惧来——直视了,不免感到自身渺小,甚至觉得是一种褻瀆,亟欲逃开。 「我还有很多不足,但我不会再贬低自己了……」傅鸣玉说,「所以,你可以对我放心了。」 结果,还是一样呢。 李佳容笑了,弯起眉眼,眼泪却不停地流淌。 「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她问,「哪怕只是一点点。」 傅鸣玉勾起脣角,微微頷首。 「我觉得,我好像也有个放不下心的人。」 阿沾:竟然是鸣玉先开窍(☉д⊙) CH6-9 轻吻日光 半梦半醒间,殷思妍觉得好像有人在说话。 是傅鸣玉和李佳容的声音。 啊,他们已经见到面了吗?他们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声音这么远,听不清楚…… 得快点醒来才行。 我喜欢你…… 我觉得,我好像也有个放不下心的人…… ——是在作梦吗? 殷思妍动动手指,发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意识牢牢黏在虚实交界,怎么拔也拔不开。 她使劲全身力气,努力睁开眼睛。 力气逐渐恢復,她盯着天花板,停下来等待,仔细留意着耳边响动—— 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什么也没有。 刚刚听见的,会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 她的心如小小的窗扉紧掩,热气蒸腾,闷得令人发慌。 好像也随时要下起雨来。 躺了许久,确定真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她才终于慢吞吞地下床盥洗换衣。 走出房间时,外婆注意到声响,从厨房探头出来。 「思妍?我以为你一早就出门了。」她惊讶地问。 闻言,殷思妍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经接近中午。 「抱歉,我太晚起了。」殷思妍立刻走进厨房,接过奶奶手上的碗盘,想帮忙洗碗,却被外婆拒绝了。 「没关係、没关係,我来洗就好。晚起好呀,多睡点。你正在长身体,需要睡眠。」 听到这种话,殷思妍可不敢告诉外婆自己昨天几乎整夜没睡。 殷思妍本想坚持帮忙洗碗,却拗不过外婆的好意。 「我记得你说今天要去学校吧?桌上还有一点饭菜,你先吃一点再出门。」 在外婆重复三次同样的话后,殷思妍才只好作罢。 她盛好饭菜,坐在客厅吃饭。外婆煮的饭菜总是清淡,而且照例是一粥三菜。但这阵子明显多了点变化,米饭出现的次数多了,配菜也逐渐丰富起来。大概是为了她而改变。 不晓得是不是昨天和傅鸣玉聊起往事的缘故,殷思妍一边咀嚼饭菜,一边忍不住咀嚼起一些从未有过的念头—— 外公和外婆,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负担呢? 殷思妍垂眸看着碗里的饭菜,忽然觉得自己迟钝得无可救药,都已经住进这里白吃白喝这么久了,才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接受帮忙要心存感谢、造成他人困扰会感到歉疚、对于别人无条件给予的好,应当感到不安——这些,她全都后知后觉。 儘管嘴上会说「请」、「谢谢」、「对不起」,但在尚未遇见傅鸣玉的前十六年里,她可曾真心感谢过谁、真心对谁感到歉疚? 吃完后,殷思妍趁外婆没注意时,快速将自己的碗筷和空盘洗乾净。 接着便拎着轻便的包出门,前往学校。 雨已经停了,阳光终于露脸。 学校假日有对外开放运动场,所以殷思妍很顺利地就进入校园,但当她要进入教学大楼,才发现入口被铁捲门挡住了,到警卫室看了一眼,里面根本没人。 她绕了大楼一圈,试图寻找其他入口。实验进度落后许多,她可不想轻易浪费这一天。 当她经过后门,突然被熟悉的声音叫住:「思妍!」 她一诧,立刻转头,但没看见人影,不自觉左右张望。 「上面上面!」 她循声抬头,赫然对上傅鸣玉的灿烂笑容。 「好巧喔!」只见他双手撑在围墙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这是在干么?」 「等我一下哦。」 傅鸣玉一个翻身,身姿轻盈,落地瞬间溅起轻微水花。 他弯身捡起地上的书包,不疾不徐地朝她走来。 「你干么不走大门?」 「咦?大门有开吗?」他一脸诧异,「我刚离后门比较近,又以为大门没开,就……」 后门。那是傅鸣玉平时不会走的路。 是因为刚见完李佳容吧? 「你直接从展览那边过来啊。」她发觉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傅鸣玉似乎没感觉到,只是微微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 「那个……」「你……」两人声音同时响起。 「噢噢,你先说吧。」 「不、不用,你先说。」 「没关係啦,你先说。」 …… 两人推託好一阵子,殷思妍终于按捺不住,抬手示意自己要先说。傅鸣玉做了个「请」的动作。 她清了清嗓,犹豫着该从何说起。 「我是想问……你和佳容谈得怎么样了?」 大概是觉得热,傅鸣玉正伸手解开领口扣子,露出一截锁骨肌肤。听见她问题的瞬间,他动作明显一顿。 「嗯,我已经好好回答她了。」 「那——」她急声问,「你、你们……」 在一起了吗? 她没说完,但他能猜到她想问什么,于是轻轻摇头。 咦,但她明明听见他说喜欢她…… 「你是不是又说什么『我不配』之类的……」她不自觉皱起眉。 「没有喔。」他微笑,「我有好好思考过,也已经好好传达给她了。」 ——难道今早听到的声音,真的只是梦? 眼看殷思妍眉头愈拧愈深,傅鸣玉莫名紧张起来。 要是她再问下去,自己可能会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当初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和佳容有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光是想像,就让人很难为情。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趁着她还没追问,傅鸣玉赶紧转移话题。 殷思妍察觉了。她没拆穿,只是将问题默默吞了回去。 原来他这么不想让她知道啊…… 不过,知道他们俩关係并没有改变,她还是觉得很高兴……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大楼门口有铁门,进不去,所以我正在找地方……鑽。」 「原来你也会做这种事。」他哈哈大笑。 「不、不行吗?」 「当然不行啊——」 傅鸣玉再次笑出声来,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有趣。 「但我觉得可以啦。而且,我知道哪里可以『鑽』喔。」 说完,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动作很轻,殷思妍还是被吓了一跳。 傅鸣玉拉着她一路往前走。 殷思妍忍不住偷偷观察着他。 他手臂微微发力,似乎在努力控制力道,衬衫下线条若隐若现。颈后有零星几滴汗水,在阳光下闪烁。 她视线上移,盯着他微翘的头发—— 「喂。」 「怎么了?」以为是自己走得太快,他立刻停下看她。 「你头发翘起来了。」 「欸?」他惊呼,暂时松开手,手忙脚乱地去摸,非但没把头发压平,反而还弄得更乱了。 见状,殷思妍笑了出来。刚才那种鬱闷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 他难为情地看着她,「到底在哪啦……」 她手指比着自己的脑后,示意他大概位置。 他模仿她的动作,一双眼睛忍不住紧盯着她。 殷思妍的皮肤很白,几乎没什么瑕疵,额角掛着几滴汗,发际线处有细碎的发,像水蜜桃一样毛绒绒的。 她好像在对他说话,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她对他笑着,脣角微弯。 他目光一沉,朝她凑近了些。 殷思妍浑身一僵,下意识屏住气息,却仍挡不住他身上的清甜香气。 阳光悄然改变足跡,落在两人之间,照在他脸侧—— 他脣瓣近在咫尺,彷彿轻吻日光。 会是什么味道的呢? 阿沾:需要按头小分队! CH7-1 心跳的声音 这瞬间,心脏咚咚咚跳个没完,倏地紧揪在一起——甚至微微疼痛起来。 『我喜欢你……』 今早傅鸣玉的声音驀然闯入脑海。 殷思妍一震,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幸好傅鸣玉及时回神拉住了她。 「思妍!对、对不起!」 傅鸣玉整张脸都是红的,连锁骨处的那一小片肌肤都泛起緋红。 松开手后,殷思妍摩娑自己的手腕,低垂着脸,没有说话。 「吓到你了吧?我、我不是故意离你这么近的,就是不知不觉……啊,我在说什么啊……算了,你不要管我啦。」傅鸣玉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最后开始自暴自弃,抱着头喃喃自语:「我到底在干么?完了完了——」 「没事的。」 殷思妍的声音出奇地冷静。 傅鸣玉愣住,转头看她。 她的脸也有点红,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你想帮我弄掉吧?」 「啊?」 「或是有蚊子之类的……反正总有个理由。」她轻抿起脣,「没关係,我知道的……反正……没关係。」 你究竟知道什么啊…… 傅鸣玉没问出口,却忍不住漾起苦笑。 「看来,我的路还很长啊。」他长叹一声。 她倒是一脸茫然。 「会吗?我以为就是这里了。」她指着眼前楼梯间等身大的缝隙。 「是没错……」傅鸣玉再度大笑起来。 「怎么了吗?」 「没有没有。」他一边笑,一边轻巧地鑽过缝隙,然后朝她伸出手—— 「过来吧,小树洞。」 两人才刚溜进大楼,就被正在巡视的警卫发现了。 警卫大哥念了他们一顿。看在他们有实验室钥匙的份上,才勉强放行。 大哥前脚刚走,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笑了——是那种做了坏事被撞破后,心照不宣的傻笑。 进了实验室,两人各司其职,时而投入,时而讨论,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随着时间推移,实验里那股药剂的气味也已惯常到无法分辨。 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说话,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哎!你们还不走啊?」 两人这声吓了一跳,同时抬头。是警卫大哥穿着雨衣华丽登场。 「要关门了吗?」殷思妍茫然地问。 大哥用闽南语说了句「废话」,然后哈哈大笑说都已经六点多啦,而且又开始下雨了,学校巡一巡,该回家陪老婆吃饭了。 「抱歉……没注意到时间。」 两人慌慌张张收了东西。 大哥陪着两人走出大楼,一路上和两人有说有笑——当然,大部分是大哥在说,傅鸣玉在笑。 殷思妍听着两人对话,总觉得警卫态度变化好大,下午还板着一张脸,现在却一副很热络的样子。 将两人送到校门口,警卫忽然说自己要坦白一件事。 他说,下午看他们俩孤男寡女,而且举动又鬼鬼祟祟,很怕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刻意每半个小时就绕过来偷看—— 「结果你们俩真的很认真啊!真是乖孩子!今天的事我就不报告学校了!」 莫名其妙被称讚了…… 傅鸣玉面色悄然转红。 殷思妍本来还没多想,一瞥见他的反应,不由得浮想联翩,脸颊发烫。 大哥拍拍傅鸣玉的肩膀。 「天色不早了,又下着雨,小帅哥要负责送小美女回家哦。」 交代完后,他拉起雨衣帽子,向两人挥挥手,悠然退场。 总觉得,这所学校的职员都有点八卦…… 砰。 撑起雨伞,傅鸣玉走出屋簷,回头看她。 「那,我们走吧?」他脸还有点红,但眼神皎洁如月。 她愣了一下,「难不成你真要送我回去?」 察觉殷思妍的诧异,傅鸣玉脑袋快速运转,找了个藉口: 「其实……是我想在外面多待一会。这几天下雨……不太能出门,可以的话,我想多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闻言,殷思妍顿时想起之前在公园时,八点鐘准时响起的刺耳铃声。 「嗯,那就走吧。」 她一口答应,向他迈步走来,绽开伞花—— 傅鸣玉觉得有点抱歉,却忍不住扬起脣角。 路上,傅鸣玉问起她家里有谁,她只简单说自己和外公外婆住,相处得还不错。 怕触及敏感话题,他绕过她父亲,问道:「那爷爷奶奶呢?你们关係好吗?」 殷思妍一时没听懂,茫然看他。 「我是说,殷教授那边的。」 她先是注意到他的称呼,不禁感到窝心。 但当她试图回答他的问题,却发现记忆库里一片空白。 「……我也不太清楚。」她皱眉道:「这么一说,我好像没见过他们。」 傅鸣玉有点吃惊,但只是等她继续说。 「也许有见过吧……不过我完全没印象。」 她愈想愈纳闷。 是啊,殷嘉平也有原生家庭,她却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这样「正常」吗? 以前不曾想过的,通通浮上水面。她逐渐发觉,自己对家人的认识——无论是父母本身、乃至父系与母系——全是一片荒芜。 我是谁?我又从何而来? 她不禁萌生这样的困惑,甚至有股探寻的衝动。 还没等她理出头绪,熟悉的房子已映入眼帘。 「啊,到了。」殷思妍停下脚步,「谢谢你送我回来。」 「……你还好吗?」 她眨了眨眼,不懂他为何这么问。 「我很好啊。」 「那就好。」他松口气。 他怕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让她伤心。 自己真的好逊,想关心却总辞不达意——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这样患得患失。 「那我就送你到这了。」 殷思妍点点头。 但过了半晌,傅鸣玉仍没离开。 「你……不走吗?」 「要啊。」他凝视着她,笑意如夏雨般沁凉,「我在等你进去。」 「噢。」 她转身开了门,身影隐没在门后—— 见她进屋,傅鸣玉才转身离开。 他踩着水漥,脚步声离她愈来愈远。 「……喂。」 傅鸣玉停下脚步,回头一望。 殷思妍从门后露出半张脸,眼镜下的眼睛像星星。 「怎么啦?」他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有什么忘了吗?」 的确是忘了什么。 忘了说——「礼拜一见,傅鸣玉。」 话音方落,她迅速关上门,只留下门外盛大的心跳,淹没了一季雨声。 CH7-2 你真迟钝 经过假日,编舞组的同学已经将舞编好一半了,週一一早就开始教学。 考虑到时间不足,编舞全是简单的动作,即使是殷思妍这种运动白痴也在一週内学了个八九成。 「我以为你会不太喜欢这种活动。」某天在实验室,傅鸣玉忽然这么说。 「什么?」 「就跳舞、团队合作、班级竞赛之类的……我以为你会很排斥,但看你适应得满好的。」 虽然殷思妍跳舞时僵硬得就像机器人,而且还是零件生锈的那种……但真说她有哪里跳错吗?好像也没有。 「我是不喜欢。」殷思妍说:「但与其摆烂让自己太显眼,不如赶快学好,就不会被关注,也不会浪费时间。」 这倒是。 因为几乎不曾失误,她始终隐身在人群里,全班大概也只有自己会一直注意她了。 说真的,她跳舞笨拙得可爱——当然,他不会告诉她这件事的。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噢,没有啦。刚好想到。」他微笑,又继续埋头做事。 愈认识愈发觉,殷思妍并不是只对读书认真。看似对一切不抱兴趣,但她其实总是全力以赴。即使遇到莫可奈何的事,也会以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 殷思妍就是这种地方讨人喜欢。 接下来的日子,在傅鸣玉的号令下,全班每天早上提早十五分鐘到校练舞,下课没有外务的就在教室继续练习,放学后也会留个半小时雕动作。 随着练习时间拉长,加上天气闷热,越来越多人开始埋怨。不时就有人表达不满,用词尖锐,有时甚至直指负责人。 檯面下的抱怨就当不知道。浮上檯面的,傅鸣玉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啦,可以理解。」他总是笑着说:「但这可不是我的问题,对吧?我也很忙的耶。」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概就是在说他了。大家听他这么说,自知理亏,也只好摸摸鼻子继续练。 短短两週,班上的啦啦舞就已有模有样。 与此同时,为了筹备科展,傅鸣玉和殷思妍每天放学在实验室待的时间也愈来愈长—— 这天,两人依旧在实验室待到七点多,离开时校园已是一片昏暗。 到了校门口,眼看傅鸣玉又要往她家方向走,殷思妍立刻叫住他。 「傅鸣玉,你真的不用送我回家。」 自那个雨夜后,他就默默地陪着她回家,这一个月来,一天都没落下。 「有什么关係?我就当散步呀。」 「现在都快八点了,杨教授……」 「因为是思妍,所以没关係。」傅鸣玉莞尔一笑,「我妈知道我是和你在一起,她很放心。」 「噢……」 这样啊……原来陪她回家,是让他可以在外散心的好理由。 也对,不然他干么陪自己回家?还陪了这么久。 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心情有点复杂。既开心,又有点不甘心。 回到家后,殷思妍和平时一样,轻声说了句:「明天见」。 「嗯,快进去吧。」 两人沉默了半晌,谁也没有先转身。 「我真的要进去了。」 「嗯。」 「你也快走……」 话还没说完,殷思妍浑身一僵—— 因为他忽然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发梢。 她屏住气息,视线定在他胸口。 「有叶子。」 他像献宝似地将叶子递到她面前。 看着他手中的叶片,殷思妍忍不住笑了。 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误会? 「……怎么了?」傅鸣玉看见她笑,有点摸不着头绪。 她歛起笑意,「你和佳容,怎么样了。」 他愣住,「……怎么突然提起她?」 「只是好奇。」 「嗯……我们还有在社团上见面,遇到也会打招呼,她也总是笑笑的,看起来一切如常。不过,还是有点怪怪的……我还在想该怎么破冰。」 「谁叫你说喜欢她,又不接受她告白。」 傅鸣玉一时没听懂,茫然地偏头。 「你真迟钝。」殷思妍抬起头,眼神彷彿在说他已无可救药,「既然都发展成这样了,关係就不可能回到原点。」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误……」 「思妍?」 两人不约而同吓了一跳,同时转身。 大门不晓得何时开了,外婆正诧异地望着两人。 「您、您好!」 外婆向他微笑,「你好呀。」 「奶奶,您怎么出来了?」 「我听到有人在门口说话,就出来看看。你们俩杵在门口是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们聊了一下……对,聊天。」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傅鸣玉却莫名手心冒汗,「我是送思妍回家的,现在该回去了。掰掰,外婆晚安。」 说了一连串,傅鸣玉快步离开。 没走多远,他又转头向两人挥手,勉强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明天见啦,思妍!」 …… 直到傅鸣玉身影消失在转角,奶奶才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孩子真有趣。」 殷思妍无奈一笑,「是挺有趣的。」 两人进屋后,殷思妍一转头,便猝不及防对上外婆含笑的目光。 「奶奶,怎么了?」 「其实奶奶都知道喔——」 「知、知道什么?」 「他每天都送你回来吧?」奶奶的眉眼更弯了。 殷思妍尷尬一笑,「这是有原因的……」 「看到你交到朋友,奶奶很高兴。」 「……真的吗?」 「当然!你之前总是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样子。你总说自己过得很好,有交到朋友,但奶奶都知道……罢了,无论之前怎么样,我看得出来,现在的思妍很开心。看到你开心,把你带回来也就有意义了。」 话题触及过往,疑问霎时排山倒海窜出脑海。 「对了,奶奶……我有事想问您。」 外婆点点头,静待她发话。 殷思妍犹豫了一阵子,终于开口—— 「妈妈她——不,不只是她。」她微微一顿,重新鼓起勇气,「我想知道……关于我父母的事。」 外婆因岁月而沉静的眼眸里,掀起一丝细微波纹。 「傻孩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好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感情好不好……」 被誉为天才的殷嘉平,是否也懂得怎么爱人? 他们是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迎接她的到来? 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是否期待过她的诞生…… 外婆的表情一变。 「人既然已经走了,也没什么好谈的。」 殷思妍迟了半晌,才意识到她指的是殷嘉平。 奶奶似乎不打算多谈,说了句「我去把菜热一热」后,便默默走进厨房,留下殷思妍在门口,独自发愣。 这么看来……外婆并不喜欢父亲? 这就是为什么自己对父亲的家庭一无所知吗? 那,他们没有主动来找过她,是不是代表父亲那边的亲人也不喜欢她、甚至不喜欢她母亲—— 驀然,眼前世界开始旋转起来,整个人像要往下沉一样。 殷思妍立刻扶住墙壁,感受耳边传来一片轰鸣—— 嘈杂的复响里,熟悉的声音夹杂其中。 是傅鸣玉。 CH7-3 这是你最后的武器了吗 「我回……」 「终于回来了?」 傅鸣玉看着眼前的母亲,缓了一阵,才转身将家门关上。 「你在等我?」他垂着眼瞼问。 「是呀。」杨德音双手抱胸,露出温柔的笑容。 他弯身脱掉鞋子,将它整齐排好。低头时,能感受到母亲炙热的目光,全程刺在自己身上,隐然发烫。 「你知道我不会乱跑的。」 「你又送那女孩回家了?」 傅鸣玉换上室内鞋,直起身,俯视娇小的母亲。 母亲从何时变得这么瘦小?感觉风一吹,就会消散在空中。 「嗯,天色黑了,她回家路上满暗的,我就……」 「鸣玉。」杨德音打断他,没让他往下说。 「……怎么了?」 「你喜欢上她了吗?」 傅鸣玉双眸一瞠,绷紧了脸,眼神霎时戒备起来。 「妈,你问这个干么?」 杨德音莞尔失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我想说的是,我不反对你和殷思妍来往——但,别和她深交。」 「……为什么?」 「我会担心。」她答得理所当然。 「我以为……不对,你为什么要担心?」傅鸣玉蹙起眉头,「是担心我谈恋爱?还是担心我和她谈恋爱?」 「如果你喜欢的对象能让我放心,我就不担心。」 「意思是,思妍有哪里让你不放心吗?」 杨德音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她此刻异常冷静,整个人黑沉沉的,眼角的那枚痣不如以往那样膨胀,却好像往下凹陷,愈来愈深、愈来愈黑——像随时要从深渊里冒出血来。 难道,她是经过思考才说的? 难道这就是她对思妍真正的看法……? 「可是,你之前什么都没说!」 「我现在说了。」 「但、但你不是认识思妍的爸爸吗?不就是这样,你才肯让我……」 杨德音迈步朝他走来,身形单薄,却将他牢牢锁在原地。 「我认识她父亲没错,因此对她另眼相待也没错——但也仅止于此了。她爸爸值得我信任,不代表她也是,她根本没和殷嘉平相处过几年。」 「那,她母亲呢?我听说她是妈妈扶养长大的,你应该也认识她母亲……」 「就是认识,才更不放心啊。」她幽幽地说。 他闻言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只当朋友没关係,但是别和她太要好。听妈妈的,那孩子绝对不单纯。」 「……妈,你会不会想太多?她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不要说了!」她忽然大吼一声。 耳朵隐隐作痛。 又来了。 傅鸣玉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我不可以让你重蹈覆辙。」杨德音用力箝住他肩膀,咬牙切齿:「我曾经也以为你哥身边那些朋友只是普通的孩子——我从没管过他交什么朋友——但你看!他学坏了!他吸毒!」 母亲的面孔再度扭曲起来,声音逐渐凄厉:「他还餵你毒!你都忘了吗?他学坏了,连亲人都能伤害!所以,你不可以……你不可以——」 「德音!你在做什么?」 傅琅喝斥一声,杨德音却恍若未闻,继续紧抓着他的肩膀。 当傅琅使劲将妻子拉开,她的双手仍牢牢抓着前方,像拚了命想攫住什么似的。傅琅额上冒出汗来,紧紧压制她僵硬颤抖的身躯,直到怀中的妻子逐渐瘫软,停止反抗,他才慢慢放轻力道。 「对不起……我又……」杨德音声音微颤,眼泪滑出眼眶,「对不起,鸣玉……我总是这样……」 「妈,我不会怪你。」傅鸣玉攥紧手心,「从来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她推开丈夫,摇摇晃晃站起身,蹣跚地朝他走去。 傅鸣玉别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鸣玉……?」杨德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等等,鸣玉,你知道妈妈是爱你的,对吧?」 「嗯,我知道。只不过……」 他低头望向母亲,眼神平静无波。 「现在,这是你最后的武器了吗?」 问完那句话后,傅鸣玉便转身上楼。 杨德音整个人僵在原地,直到终于理解儿子说了什么,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丈夫一语不发,只是扶着她到书房。 他出去倒了杯温水,回来时,妻子发红的双眼正怒瞪着他。 「你这样看我也没用。」 傅琅压抑着怒气,将水杯放下后,转身将门带上—— 隔着一扇门,妻子的哭声似乎更大了。像想用泪水挽留一切。 傅琅挣扎了半晌,轻叹了一声,最终仍是转开门把。 「我先去看看鸣玉。你有事就叫我,我人在楼上。」 一上楼,傅琅便看见儿子站在楼梯口,似乎是在等他。 「妈还好吗?」他低声问。 「老样子。」 「我觉得我好像得去道歉,可是……」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傅鸣玉思忖着,摇摇头。 「她平常怎么对我,我都习惯了。但……思妍是我很信任的朋友,我不喜欢她那么说。」 「既然没错,那又何必道歉?」 「可是,我让她伤心了……」 「她每天都在伤心。」 「……」傅鸣玉垂下眼瞼,默然不语。 「我觉得你好像改变了。」 面对母亲的歇斯底里,傅鸣玉从来不曾退缩,更从未出声违抗,乖顺得不可思议。傅琅知道,那是他的温柔,深怕母亲再次受到伤害。 直到今天,他终于退却了、反驳了。 是因为那个女孩吗? 「……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我不觉得是坏事。」傅琅伸出手,轻拍他隐隐作痛的肩膀,「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傅鸣玉脣瓣翕动,有满腹的话想说,但当他望见父亲的两鬓花白…… 他可以吗? 他真的可以吗? 这一瞬,好想见到殷思妍。 好想好想,听见她的声音…… 如果殷思妍真有读心术,能听见他内心的吶喊…… 她会平静地说「关我什么事」吗? 还是会像树洞一样,静静倾听他的烦忧? ——殷思妍在纸上写下今晚听到的一切。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消化。 左耳现在一片静默。 今晚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了吗?正当她这么想,耳边忽然再次喧闹起来—— 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细微的脚步。 盛大的蝉鸣。 风吹动树叶的颯颯声。 奔跑时,衣料摩娑的嚓嚓声。 现在都十点多了……这傢伙出门做什么? 驀然,傅鸣玉在商店里仓皇失措的表情浮现脑海。 一颗心像被提了起来,殷思妍立刻放下笔,起身拎起钥匙和外套,快步走出房门。 爷爷奶奶已经睡了,她留了张纸条说自己要出门,也顾不得字跡潦草,便慌乱地推开大门。 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殷思妍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四周静悄悄的,只馀下傅鸣玉的声音,绝望而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做出这种事。若我哪天真把东西带走了……我无法想像……殷思妍,我该怎么办?』 倘若他真的又不小心…… 人生没有那么幸运,不可能每次都能遇见李佳容。 ——没关係,那就让我来当你的幸运。 于是,她拉着夜空开始奔跑。 CH7-4 沉沦 殷思妍循着左耳声音,在学校附近绕了一圈,仍没看到傅鸣玉的身影。随着耳畔声音愈来愈弱,她跑得愈来愈急,急着想抓住那把声音,可直到声音完全消散,她眼前仍然只有一片夜色。 殷思妍继续走、不断的走,将每个曾经见过傅鸣玉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直到折返一圈来到公园,她有种预感,自己找对了。 还不到午夜,公园却静得出奇。殷思妍一步步走向中央,果然看见那个潜伏在夜色里的男孩。 傅鸣玉就在这。 殷思妍看不清他的表情,好几次想开口,冒出嗓子的声音又因犹豫缩回去。 如果他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该怎么回答? 没关係,只要撒个谎或找个藉口搪塞……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 呼吸和心跳随着微凉夜风慢慢平静,勇气随着汗水渐渐风乾。 他抱着腿蜷在长椅上,平时人高马大,现在却变作小小的一团,身上罩着夜色,一动也不动,殷思妍竟有种他随时会消融到黑夜里的错觉,心口不由得泛起一圈圈酸楚,连卡在嗓子眼那些预备好的谎话都开始发酸。 傅鸣玉察觉了什么,一抬起头便对上殷思妍的视线。 他以为自己看错,微眨着眼,眼角倏然发酸。 「……你没事吗?」她彆扭地问。 「你怎么……」傅鸣玉脑袋乱糟糟的,绕了几圈,直到所有想问的话都融解。没想到,自己真能见到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谢谢。」 闻声,她意外地看着他。 他正对着自己笑。 那笑容像不小心打翻烧杯,溶液一路蔓延滋长,沿着桌角滴滴答答—— 「……和杨教授吵架了?」 「嗯。」他依然微笑,垂眸道:「因为我做……」他本想说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话到嘴边就不一样了:「我做得不够好。」 「……但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一顿,有一瞬的茫然:「你怎么……」下一秒无奈笑道:「你这是偏心。」 她浑身一凛,心好像也猛然揪了一下。 是偏心。 偏心又怎么样?人的心,本就是偏的。 「你笑什么……你原本想问什么,为什么不问完?」 他偏头问:「怎么了吗?」 「还问我怎么了。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来这、为什么来找你吗?」 「呃……」他忽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好?」 殷思妍愣了一下,紧蹙起眉,「傅鸣玉,这对你不公平。」 她想为他带来幸运,但这个能力,对他来说或许是种不幸。 「什么意……」 「我能听见你的世界,傅鸣玉。」 「嗯?」他只是看着她,显然不明白。 「你!」她放弃,急忙指向自己左耳:「我这边听得到你的声音……我的意思是,你听见的声音,我能听得见,所以我知道你很多事,例如——例如——」她从没感觉组织语言这么困难,舌头像要打结。 「小树洞,没事啦,你慢慢说。」他笑容好平静,声音也好平静,眼神也好平静,就像一棵大树,愿意用上千年等待她似的。 可是殷思妍很急,急得一秒都不想浪费,急得什么都无法思考,急得伸出手想要紧紧抓住傅鸣玉——这瞬间她好像忽然理解杨教授了,越是安定的越是让人害怕溜走,越是不会失去的越让人害怕失去,明明就在眼前却觉得下一秒就要沉沦…… 于是她赫然惊觉,自己已经沉沦。 傅鸣玉盯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茫然地跟着伸出手来—— 即将触碰的瞬间,她双手垂下来、视线也垂下来,盯着彼此相对的脚尖。 「思妍……」 「你哥哥,对你做了什么?」 傅鸣玉不再说话了。 CH7-5 无声电影 她的提问就像一条丝线,缓慢缠绕、缠紧,紧得喘不过气,紧得分崩离析。 有什么被分解了,枝叶啪沙啪沙掉落在地。 傅鸣玉忽然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向某处。殷思妍愣了一下,立刻跟上去。出了公园、走了好一段路,才赫然发现是回她家的方向。 直到家门口,殷思妍抬头看他,甚至不自觉微踮脚尖,想确认他是什么表情。可他将目光藏得太高,她什么也看不清。 「……那你呢?」 「该回去了。」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要走。 「傅——」她急忙伸手去抓,却没抓住。 傅鸣玉自己先停下脚步。 「风有点凉,快进去吧。」他说完后就走了。走得太快,走得太远,再也没有一秒的停顿。 殷思妍眼前变得愈来愈模糊,风吹过来,眼角凉颼颼的。 背影早已完全消失,她却还不肯眨眼,直到镜片被水滴得一蹋糊涂,她才垂下脸,任由泪水流淌…… 她知道,他听懂了。已经没什么好追问或辩解。 他已经明白,他的脚步、他的吐息、他的梦囈、他的喜怒哀乐——全都尽收她耳底。 她才不是什么树洞。 树洞之所以能安放烦恼,是因为能如实倾诉自己的心声。听见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声音。 她却偽装树洞,肆意窥听他所有秘密。 还肆意地,喜欢上他…… 「思妍?」 闻声,她转过头,对上奶奶担忧的神情。 「……你在这做什么?」察觉她表情不对,奶奶放柔声音:「怎么了?」 睡到一半忽然醒过来,本想去洗手间,发现客厅灯还亮着,接着就看见茶几上的纸条。正想到外头看看,没料到一开门就看见一脸泪容的孙女。 殷思妍一声不吭,只是掛着泪痕,摇摇头。 「没什么……我先进去了。」她抽抽鼻子,走进屋内。 奶奶蹙起眉头。想起她傍晚问的事,不由得陷入沉思。 傅鸣玉沉默了整整三天。 他没有来学校,老师只说家中有事。虽然校庆在即,但大家舞已经练得差不多,练习一样能进行,同学们也就没说什么。 他没有传讯息给她。隻字片语也没有。 他的声音,也不曾传入她耳中——偶尔,非常偶尔,只有偶尔,她会听见一些琐碎的、不属于自己的声响。 她知道那是来自于他,但他始终一声不吭。也许他正关在房里,避开所有开口的机会,只为了不被她听见。 这样太辛苦了,他其实不用……不对,她有什么资格说不用这样?正是因为她,所以才要这样。 不久前,殷思妍还觉得有他的世界太喧哗。处处是他的声息,像佔据她每一寸光阴,闹得她不得安寧。可是现在…… 她想起以前,忘了哪一堂课,老师播过一部无声电影。 收音机、工厂、桌椅碰撞、配乐……声音无比清晰,主角却始终沉默。 电影是黑白的。 现在也是。 儘管教室的风扇嗡嗡转,儘管老师讲课的声音轰轰响,儘管谈话嘻笑响彻校园——儘管、儘管、儘管。眾声喧哗,却没有一道声音是她想听的。 当傅鸣玉不说话,这世界声音就全变黑白的。 殷思妍坐在位置上,把脸藏在如山的书堆后。 昨天小考的考卷发回来了。 同学转身想递给她,叫了她几次,她都没反应,同学右手一松,轻巧的纸张便这么飘落下来—— 老师的声音随之飘落。 「这次小考,部分同学有点失常。知道你们最近准备比赛很忙,但书还是要读的……」 落在试卷上,红笔写着斗大的六十八。 旁边有老师的字跡:「还好吗?加油!」 殷思妍心中一震,脸涨起红潮,眼前也跟着涨起水雾。 在视野漫漶以前,她起身跑出教室、跑进洗手间,摘掉眼镜后抬手不停的抹,恨不得将眼泪全收回眼眶里—— 「用这个吧。」 她抬眼,模糊的视野里,李佳容似乎露出温柔微笑。 CH7-6 你现在听见了什么 殷思妍望向那包面纸,犹豫良久,直到泪水沾湿脣角,才急忙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李佳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她。 殷思妍只用了几张,本想把面纸还给她,却被微笑拒绝:「给你吧。算是我还你的。」 殷思妍一顿,这才想起之前也曾借过她一包面纸。 「噢,谢谢……」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将面纸收进口袋里。 重新戴上眼镜,再次抬眼,才发现李佳容依然站在那,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缩在小小的厕所里,相对无话。 「……」殷思妍觉得有点尷尬,别开脸,对镜子道:「他今天没来。」 「啊……」李佳容愣了一下,「我有听说。」 「但你问我也没用。」殷思妍垂下眼瞼,「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一开口她就后悔了——用「也」这个字,一点也不妥当。 李佳容或许早已知晓一切,远比她知道得还要多,毕竟李佳容是他喜欢的人。 只是……傅鸣玉说了多少? 倾听他人世界这种能力,别人会相信吗? 还有最令她在意的是——他是怎么描述她的? 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子?骄纵自傲、敏感矛盾、阴沉无趣、自我中心……这瞬间想起的,全是负面不堪的词汇。 「难道你们吵架了?」 殷思妍愣住,望向李佳容。她讶异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在演戏。 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傅鸣玉什么也没说。 这令殷思妍感到庆幸,却又马上为自己感到悲哀。 此刻站在李佳容面前,更显得自己有多么丑恶。 「学姊……是因为这件事而难过吗?」 「我要回去上课了。」殷思妍淡然道:「请借过。」 李佳容并没有照做,纤瘦身躯依然挡在她面前,像眼里的一根刺。 殷思妍蹙起眉,「谢谢你的帮助,但我不打算回答你的问题。可以让我走了吗?」 学姊以前有这么常道谢吗? 「借过。」她语气重了些。 听出她耐心告罄,李佳容只好将身子一挪,让出空间来。 殷思妍立刻鑽出洗手间,但前脚才刚走,李佳容就追了出来。 「……学姊!」 殷思妍不想理会她,继续往前走。 「你之前——为什么说鸣玉喜欢我?」 殷思妍脚步一顿。 这瞬间脑袋浮现的想法是—— 她干么?来炫耀,还是来挑衅的? 殷思妍加快脚步,一溜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李佳容留在原地,愣了许久,忍不住露出苦笑。 ——我觉得,我好像也有个放不下心的人。 这两人怎么会迟钝到这种地步? 她曾想过,静观其变已是最大的温柔。 现在却觉得,如果再静观下去,似乎有点太残忍。 对他,对她,连对自己也是。 「今天我遇到思妍学姊了。」 傅鸣玉收到这封讯息时,人正在车上。 还没来得及回覆,车身晃了一下,他下意识抬眼。 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光—— 父亲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座。 怕丈夫睏倦,杨德音不时出声间聊,偶尔递点零食到嘴边。 而哥哥,就坐在自己身旁,发出爽朗宏亮的笑声…… 那时,狭窄的车里,载了满满的欢乐。 ——鸣玉,你看! 「她哭了。」 手机从手里滑落——落在身旁空荡荡的座位。 父亲依然开车,母亲依然坐在副驾驶座,如今却沉默无话,中间像隔着一片海。 车身摇摇晃晃,两人的后脑勺也跟着摇摇晃晃,宛若汹涌的海面。比记忆里的,多了几缕的白浪。 风呼呼的吹,浪啪答啪答地捲上来—— 母亲的头低了下去,摀着脸低声哭泣起来。 泪水如同海浪,扑过来,淹没了整台车。 无法呼吸。 「你打算就用这副样子迎接鸣凤?」父亲无奈地问。 水流灌入鼻腔,眼、鼻到耳,又刺又麻又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回来了……这么快……不,我的意思是……我该怎么面对他?」 傅鸣玉觉得身体愈来愈沉、愈来愈沉…… 「如果他没有变好,甚至变得更坏,那我该怎么办?」 最后沉到海底。 ——我能听见你的世界,傅鸣玉。 那么,你现在听见了什么呢? 总觉得,从知道哥哥要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好像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CH7-7 无底洞 ※※※ 「鸣玉今天又没来!殷思妍,你有听说什么吗?」 如果是一个礼拜前,殷思妍可能的反应有两种:一种是当没听见,反正他们不可能在和自己说话。另一种是吓一大跳,因为没想到他们会和自己说话。 但现在她既没忽视,也不觉得惊讶——他们是真的在和自己说话。 这已经是第八个人向她打听傅鸣玉的行踪。而且像怕她没听见似的,还要连名带姓地喊她。 「我不知道。」殷思妍仅分给他们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手中的书。 「明天就是校庆了……他会来吗?问班导,班导说这是隐私不能透露……但他是负责人耶。」 「难道是生病了?很严重,所以不能说?」人群中,有个女同学忧心地问。 殷思妍一僵,蹙起眉。 「我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都要来问我?」 「哎……抱歉。」同学挠挠头,「真的不知道该问谁嘛。他没消没息的,实在有点担心他。」 她轻笑起来。傅鸣玉又不是他们的谁,他们为什么要担心?又凭什么担心? 「难道你不担心吗?」 殷思妍抿住脣角,很快松开,脣色微微泛白,没有回答。 「对了,」有人忽然说:「你好认真,无论何时都在读书。」 大家随着这句话而聚拢注意力,全将目光投到她的书上。 殷思妍愣住,视线牢牢定在页面上,不敢动弹。 才不是这样。 手中这本书,她每天都翻,但每天都停在傅鸣玉失联的那一页。这页就像黏了强力胶,怎么翻也翻不过去。 「对啊!你好像一直是全校第一?超猛的。」 「是为了繁星吗?但你早就把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校内排名超稳的,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 他们没问出口,但她心声已经替他们问完了。 「……我也不知道。」 曾经知道的,现在却不知道了。拿了六十八分、创了人生新低,然后呢?哭过一场后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已没有人会对她失望。 放学后,全班留下来做最后的啦啦舞练习。虽然负责人不在,但经过多次练习,大家已经跳得有模有样,至少比赛时不至于出丑丢脸。 「明天大家穿运动服,我们买好亮色胶带了,到时就稍微贴一下……会在脸上画东西,有卸妆油的自己带来,会过敏的话就不画没关係……女生长发的记得要绑马尾……来不及也没关係,我们明天一早绑……」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堆,殷思妍坐在人群后方,静静看着这一切。 全班热热闹闹的,背影不断摇曳晃动。明明前阵子大家还嫌弃得要命,这时候倒看起来都兴致勃勃。 如果傅鸣玉也在,他也会很兴奋吗? 脑海浮现他有点傻气的笑容,殷思妍抱紧双膝,将叹息呼进心里…… 他明天,会来吗? 解散时,已过六点。 殷思妍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实验室,不禁想起曾有个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儿摆弄枝叶…… 「思妍,你果然在!」 忽然窜出一道声音,殷思妍吓了一跳,扭头看去。 老师笑嘻嘻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到她面前。 「老师……您怎么来了?」 「我是指导老师,当然该来看看呀。刚才看你们班练习到很晚,你竟然还乖乖到实验室报到,真不愧是你。」 殷思妍挤出微笑,「但今天只有我,傅鸣玉他……」 「噢,我知道。我就是打算来关心你一下。这阵子实验都是你自己做的吧?还好吗?」 没想到连已经不教他们班的老师,都知道傅鸣玉缺席的事。 「嗯。」她垂下眼帘,「等他回来,我再……」 老师露出苦笑,「我想,他短时间应该是很难来学校。」 殷思妍迅速抬头,瞪大眼睛,差点脱口要问老师知道些什么,但她及时捞回声音。无力感猛然淹过所有思绪——为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不晓得? 「你别担心,等他回来,我一定叫他把进度都补上。我指导的学生可不能搭便车!」老师笑着抬起下巴。 「不过,你一个人天天在学校留这么晚也不好……这样吧,接下来你只要午休来把那些枝叶顾好、维持目前状态就好,有什么状况我会协助处理。进度就过阵子再追吧,否则你太辛苦了。」 殷思妍脑袋无法思考,只得乖乖点头。 直到老师忽然伸出手,向她要回实验室的钥匙。 「什么?」殷思妍怀疑自己听错,「一、一定要给吗?」 「没错。我看你这拚命三郎的个性,一定不会乖乖听话。一个人待在学校太危险了,出什么事的话,我可无法担待。」 「我不会,我不会来的。钥匙先放在我这……不行吗?」 她一点也不想把钥匙交回去,总觉得还回去的同时,就有什么会被一笔勾销。 然而老师十分坚持,说要用的时候再到教务处借,殷思妍不得已只好将钥匙还给她。 在老师的催促下,殷思妍走出实验室,目光仍忍不住追随那把钥匙。 只见老师关上门,钥匙插入洞里旋转一圈,喀啦,反锁。连呼吸都被一併上锁。 「快回去吧!明天好好玩喔。」 老师一边说,一边将钥匙收进口袋里。那把钥匙就像被黑洞吞噬,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莫名感到心慌,慌得想随便抓住些什么—— 腕间玉鐲不断收紧,收紧,再收紧,心跳加速,血液凝聚,脑袋发昏。 校园昏暗,只有依稀的光,殷思妍走得很慢很慢。 她站在他曾佇立的位置,拿出手机,看着始终寂静的讯息栏。 ——难道你不担心? 并非不担心,而是担不住。 心已是偏的,一旦偏了就继续偏斜下去,哪里还担得住什么? 她的全世界已因他而倾斜触底。 讯息栏里的字句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最后深吸一口气,送出。 勒紧的玉鐲,这瞬忽然松开了。 萤幕上出现「已读」二字,撞进她眼底。 她本以为,自己註定一辈子要拖着父亲的阴影使劲往上爬,再彻底坠落,再使劲往上爬,再彻底坠落……可是他的无声倾听,撞倒了那座母亲构筑的高塔。 高塔轰然倾颓,密密麻麻的字跡洒了一地。 她彻底倒向傅鸣玉,触底了还要再底,不能底了也还要再底,一路往下陷去——像掉进一个无底的洞里。 他没有回覆,但无所谓,随便他爱听不听…… 「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这已经是她最后能做的事了。 殷思妍抹掉渗出眼角的泪,继续走入黑夜深处。 CH7-8 明天见,今天见 翌日一早,殷思妍是被热醒的。 她模糊睁开眼,茫然起身,抹掉鼻尖的汗,看了眼闹鐘——比平时起早了半小时。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睏。 是因为最近都没熬夜读书吗? 起床第一件事是戴眼镜。戴上后,一抬眼,阳光自窗櫺洒落,肆意而张扬,穿过镜片落在眼底—— 这瞬驀然想起,某个午后他的脸逆着光,同样越过她的眼镜镜片,触及眼底、落在心上。 眼眶彷彿被熨出水雾,伸手去抹,却什么也没有。 盥洗过后,换上学校运动服,殷思妍走向客厅,外婆正张罗早餐。 她默默从烘碗机里拿出碗筷,逐一摆好。 外婆转身时看见她在帮忙,微微一愣,良久才出声道早。 殷思妍也应了一声,却忍不住偷覷奶奶的脸色。 ——自那日她问起父母的事,奶奶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那是有点微妙的神情,像有话想说,却又无话可说。 气氛尷尬。爷爷也出来了。 「今天不是週六?」后知后觉,爷爷问。 「噢,运动会。」殷思妍答得很快。答完了,才发现自己语调轻快。 为什么? 奶奶笑着问:「怎么没邀请我们?」她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又消失了。 殷思妍愣住。小时候,还没申请在家自学时,国小似乎还会发纸本邀请卡,高中却什么也没有,或许是全面电子化了……不,先不论有没有邀请卡,也不论她想不想,而是根本就没想过可以邀请别人来参加。 「我……」 奶奶微微一笑,说是逗她玩的。 「我们两个老人,不适合这种热闹场面。你和朋友好好玩。」 朋友。殷思妍拿筷的手一顿。 脑海中再度浮现他的身影。 一切疑问有了解答—— 因为自己说了明天见,所以忍不住有了期待。 ——明天见,傅鸣玉。 傅鸣玉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始终盯着这段文字。从昨晚收到,直到现在,他就一直一直看着。 往前滑,上一则讯息还停留在几个礼拜前,他提醒她早点睡,现在却换他整晚没睡。 微风轻轻吹来,吹进狭窄的房内,撩开窗帘一角。阳光透入房内,亮晃晃的,这瞬他想起那个午后,她脸上掛着一副眼镜,额角掛着汗,沿着细碎的发滚落,像软嫩蜜桃,一碰就会陷落。 他想见她。 不是没想过要回覆,只是自己现在宛若失语,感觉什么都词不达意。 比起文字,他更想当面见到她,解释自己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无须解释,她早已知晓一切? 无论如何,他想见她。 只是…… 啪。 手机掉下来,撞在脸上,鼻子一阵疼,他下意识闭上眼。 砰——咚——唰啦——有什么东西碎了。 「你们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歇斯底里的尖叫。没完没了的呜咽。连沉默都是喧嚣的。 他的世界太嘈杂,他深怕打扰了她的安寧。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 傅鸣玉闭上眼也能想像母亲的表情,乃至她因悲愤而颤抖时,自眼角抖落的一滴滴泪水。滴滴答答,不曾止歇。 「我都回来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到底还想怎样?就说了我不会再——」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 「大清早的,你们能不能消停些?」父亲大吼。 当傅鸣玉睁开眼,窗边那架纸飞机映入眼帘。 他苦笑。 明明要它去寻找自由,它却始终待在原地。 真傻。 外头依然喧哗吵闹,他却觉得一切都已隔得好远好远。 傅鸣玉翻身下床,走向窗边。 捧起那架纸飞机。考卷上的墨已浅了一些,淡薄得像随时都会飘逝。 他将纸飞机凑近胸口。 脑海浮现的,是她微笑着说「明天见」的模样。 ——所以呢,你的真心话是什么? 那天,她这么问。 不要走,这是他当时的回答。 那现在呢?他的真心话,是什么? 傅鸣玉放下纸飞机,换了一身衣服。 将一切争执嘈杂拋诸脑后,他揹着包走向家门口。 忽然一隻手钳住他的肩膀,力道极大。 「鸣玉,你要去哪里!」母亲惊惶地问。 「去学校。今天是校庆。」 「你不要走,好不好?家里现在这么乱,我需要你……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是——」 傅鸣玉不吭声,默默拨掉了她的手。 也是在这瞬间,他忽然发现,母亲的力气小得不可思议。 「鸣玉……你不要走……」杨德音哭着重新抓住他,「你是不是受够了这个家?」 傅鸣玉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可一抬头,恰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这是他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直视哥哥的眼睛。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乖戾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哥哥出狱回到家,已经过了两週。 这两週,家中混乱喧闹,一刻也不得安寧。但他与哥哥之间,始终沉默无声。 现在也一样。 他根本不知道该对傅鸣凤说些什么,要说好久不见?要问你还好吗?要说自己很好?无论是什么都太彆扭太奇怪,因为他们早就是无话可说的陌生人了。 傅鸣玉挣脱杨德音的束缚,转过身,大步走出家门。 出了家门,盛大的阳光照下来,一瞬蒸发他所有犹豫。 于是他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十分用力。 「鸣玉——」 傅鸣凤追出来。 「连你也不欢迎我回来,是吗?」 傅鸣玉没想过,这会是哥哥出狱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别开眼,轻声说:「你还不如什么都别说。」 驀然,吹起一阵风。 他愣住,不由得瞠大双眼。 因为他看见,自己房间的窗帘随风舞扬,纸飞机趁机溜出窗櫺,乘风飞向天空—— 傅鸣玉绽放笑容。 他回过头,不再理会身后的人,继续往前走。 这瞬间,他也忍不住开始期待。 因为她说了今天见,所以忍不住有了期待。 傅鸣凤留在原地,望着弟弟高大的身影,发现自己变得好渺小。 渺小得,无地自容。 CH7-9 模糊 还没走近校园,殷思妍远远就看见校门口立着巨大的气球拱门。 时间还早,但校园各处已经挤满人潮,大家兴奋地吱吱喳喳,耳边顿时涨满喧哗的声响。殷思妍不太习惯,觉得脑袋被吵得发热发胀。 八点整,全校在操场列队进行开幕仪式。 阳光张扬,蝉鸣肆意,整座校园被包裹在鼓譟的氛围里,逐渐升温沸腾。 殷思妍站在人群里,觉得自己像要被蒸熟了,汗水不停从额角冒出来,眼镜撑不住了,才刚推起又马上顺着鼻樑滑落,眼前的世界被分割两半。 当她忘了第几次伸手推眼镜,腕间玉鐲恰好碰到眼眶,发出声响。 这一记声响犹如瞬间的顿悟。 万物声响被骤然拉远,从耳朵开始轰鸣,眼前世界绕着中心开始快速旋转—— 有多久没发作了? 这次好像比往常都要严重……好晕…… 但,这样是否就能听见傅鸣玉的声音?这一刻,她竟感到开心。 「喂,你还好吗?」 「同学!」 「老师,殷思妍她——」 她想回答,但使不上力,才刚伸手就跌坐在地。 四周传来惊慌的呼喊。闹哄哄的,淹没她想听见的声音。她如同置身一座以声音构筑的迷宫,忙乱地四处奔逃,被藤蔓紧紧缠住,一往前跑就被拉扯,痛得眼冒金星,所有声响涌进脑海,颠覆所有思绪,她恨不得叫所有人闭嘴。 「小树洞?」 殷思妍立即抬头——更晕了,世界旋转且模糊扭曲—— 眾声喧哗,在这一瞬被阻隔在外,只剩傅鸣玉的声音来自远方:「你,你难道听见了?」 殷思妍还是没找到他,她什么都看不见,多想点头或呼喊,可是一晃脑袋就晕得找不清方向。 「你还好吗……不,不,我听不见你说的……没关係!」他声音透着无措:「我现在就过去——你别担心」 接着,人满为患的操场上倏然横出一道身影,在场所有人同时愣住,看着那身影一路奔向骚动中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人咻地一下没入人群,没人来得及看清发生什么事。 校护也恰好赶到,在师长的开道下终于挤进人群里。 殷思妍已经晕得意识模糊,思绪断线前的最后一秒,只馀下傅鸣玉近在咫尺的声音—— 「思妍,你还好吗?」 与遥在天边的不同。是真真实实,挟带属于他气味的声息。 殷思妍突然觉得好想哭。 比起引发的骚动,殷思妍倒是比想像中还要快恢復。 她睁开眼,感觉头已经没那么晕了,耳鸣的状况也暂时消停,可是视野仍一片模糊,她第一时间想找眼镜,才发现自己人在病床上,底下还垫着担架。她意识到自己人在健康中心。 「你好多了吗?」校护注意到动静,担忧地问:「要不要叫救护车?」 殷思妍很快拒绝,只是问:「请问……」 「噢,那男生吗?他回去帮你捡东西。」校护走向她,一边替她量额温,一边无奈道:「你们俩可真是多灾多难。上次发高烧,这次换你晕倒……」 殷思妍提起自己之前曾因耳鸣就诊的事。 说着说着,她才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提起自己的病。不久前还觉得任何琐事都是烦忧,一点一点咬嚙心脏,现在却觉得什么都豁然开朗,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当时干么自寻烦恼? 这时,傅鸣玉风尘僕僕地回来了,像刚结束一场百米全力衝刺,气喘吁吁,一看见殷思妍醒着,他急忙衝上前,但一时又不敢离得太近,硬是在帘幕旁煞住脚步。 「你、你还好吗?」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看傅鸣玉这副样子,殷思妍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你真的没事吧?」他的眉头紧拧起来,挤出的皱褶似乎能蓄满一整年的雨。 「嗯,我没事。」 傅鸣玉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连脚都有点软了。 他八点多才到学校,循着声源来到操场,才发现集会已经开始。正想悄悄混入队伍,远远就发现仁班发出骚动。仔细一看,竟然是殷思妍倒在地上,差点没把他吓死。 「虽然没发烧,但要再观察一下,你在这再多躺一会儿吧。」 校护收起额温枪,让出了空位,朝傅鸣玉招招手,叫他靠近一些。 傅鸣玉愣愣地走上前。 「如果她有什么突发状况,你能用刚才的速度衝来操场叫我吗?」校护郑重其事地问。 「呃……可以。」 「ok,那这里暂时让你们看守了。」 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校护偏头微笑,「嗯……天气热,校长的话又多,我怕又有人中暑……总之,我去巡一下,二十分鐘后回来。」 离开前,校护不忘朝傅鸣玉眨眨眼,打趣道:「做到这份上,仁至义尽了吧?」 也没等傅鸣玉回答,校护就这么轻巧地离开了。 留下两人,一个茫然,一个赧然。 「你不坐下吗?」殷思妍问。 「噢……」傅鸣玉的脸还红着,也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被闹的。 「傅鸣玉。」 「嗯?」他紧张抬眼。 「我的眼镜,你什么时候要还我?」 傅鸣玉一顿,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的眼镜。 「噢,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了——我刚就是去捡这个……」忽然,语气又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不过,好像摔坏了……」 他朝她摊开手掌,「还能戴吗?」 她凑上前,看清楚后发现镜架已经解体。 「可能没办法了。」 傅鸣玉紧张地往后挪了挪。 「你怎么了?」 他没回答。 殷思妍露出苦笑,同样往后退了一些。 「你放心,和读心术不一样,我听不见你的心声。」 傅鸣玉一愣。 「只是偶尔能听到而已,不是每天、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能听见,你不用太担——」 她顿时噤声,连呼吸都倏然暂停。 因为傅鸣玉拥住了她。 「对不起。」 视野模糊,男孩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连他因哽咽而颤抖的尾音,都一併滴进耳畔,盪起一圈圈犹如涟漪的心跳。 CH8-1 哭泣 「你道什么歉……?」殷思妍轻声问。 傅鸣玉连耳根都红了,松开拥抱后匆匆坐回原位,双手无措地交叠又放开。 「对不起,那天听完以后就逃走。」傅鸣玉彆扭地说,「还无故缺席这么久,一定让你很错愕……」他低垂眼睫,像一隻耷拉着耳朵的大狗。 「没关係。」这段日子以来,她的确揣测很多,但此刻见到了他,一切都变得无所谓。 「可是,你不是——」哭了吗? 「什么?」 傅鸣玉只是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他不知道殷思妍那天是为什么而哭,会是为他吗?他可以这么想吗? 他根本没资格问,这种迟来的关心实在廉价得可笑。 ——早知道,在看见佳容那封讯息时,他就应该排除万难来见她的。 「你干么又道歉?」 「我这几天缺席,绝不是因为这件事。你的那个能力……我听了觉得很震惊,的确怕被你听到什么,但绝对不是怕你。那天我会逃跑只是因为这样,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想着冷静一下,隔天再说……」 他解释得语无伦次,她却听懂了。 「所以,你没有讨厌我?」 「当然!」他立即抬头,对上她的视线,「让你有这种误会……对不起。」 只是惊讶,害羞,不知所措。 没有讨厌。 她不自觉扬起脣角。 「思妍……你都听见了什么?」问这句话时,傅鸣玉再度低下头,脸似乎变得更红了,「这可以问吗?」 「嗯。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声音。你买早餐跟老闆娘的对话、走路的声音、跑步时吹起的风声、耳机里的音乐……」 殷思妍掰着手指逐一细数,讲得既流畅又认真,傅鸣玉顿时有种她对这一切如数家珍的感觉,忍不住把脸埋进掌心里,发出害羞的呜咽。 「还有,你和家人的对话。」 傅鸣玉身子一僵。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你有个哥哥。知道杨教授对你的态度,知道你爸爸……」殷思妍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她看见傅鸣玉微抬起头,露出悲伤的眼神。像受伤的大狗,眼睛眨呀眨,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不自觉伸出手,轻碰他的脸。 他愣了一瞬。 「噢,我以为……你哭了。」 傅鸣玉摇摇头,朝她挤出笑容,「我才不会哭。」 他接着说:「我这几天会缺席,就是因为我哥的事。」 殷思妍一愣。 「你那天不是问我,我哥对我做了什么吗?」 没有眼镜,傅鸣玉的脸像蒙了一层薄雾,看不清表情,他声音里隐忍的悲伤却格外清晰。殷思妍再度伸手,掌心覆上他的手背。 傅鸣玉迟疑了一瞬,接着翻转手心,握住她的手。 殷思妍能感觉到,包覆着她的大掌正细细地颤抖。 「我哥哥,本来是个很好的人。」傅鸣玉轻声说,「但他碰毒……被抓了。我以前误食过他车上的东西……量很少,我没受什么影响,只要每个学期接受检验。但我妈……她开始担心很多事,担心我变坏、担心我撒谎、担心我像哥哥一样走偏。反正,我们家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哥哥离家以前的日子如何,他甚至不敢轻易回想。 「这几天,他假释出狱了。」 殷思妍惊讶地看着他。 「因为我妈的缘故,我们很少和他联络,也很少去见他……应该说,我也不知道见他时要说些什么。结果一接到消息,就是他要提前回来——」 驀然,傅鸣玉抬起头,惊惶地看向门口。 「……怎么了?」殷思妍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但门口什么也没有。 「没,没事……」只是刚才那瞬间,他好像又听见母亲咆哮尖叫的声音。 「你还好吗?」她担忧地问。 傅鸣玉像没听见似的,「他回来,我们家却没有回到原本的样子。」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字句变得支离破碎:「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傅鸣玉?」 「人回来了,一切不是该变好了吗?妈妈她为什么——」 妈妈的眼泪和哭喊暴涨起来,载浮着哥哥阴鬱的眼神,顺流飘向那个下着雨的冬日。傅鸣玉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抓着熟悉的玉鐲,他如遭雷击,下意识要逃,母亲凄厉的尖叫紧追在后,眼角那枚膨胀的黑痣吞没所有前路—— 『你千万不能和你哥哥一样,你不可以学坏,不可以再让我伤心了,知道吗?』 「傅鸣玉!」 他终于回神。殷思妍就在眼前。 傅鸣玉浑身渗出冷汗,低头一看,发现两人的手仍紧紧交握——而她腕间的玉鐲,缀着几缕阳光,正慎重地闪着光芒。 「没事的。」 她伸出另一隻手,将他搂向自己。 「你辛苦了。」 『辛苦啦。』 傅鸣玉终究还是哭了。 CH8-2 想被需要久一点 他哭得很安静,像怕惊扰了谁似的,默默从眼眶里流下泪来。 殷思妍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搂着他。不过,低头的时候,能清楚看见他哭泣的模样——其实她这辈子没见过多少人哭,只觉得他无声的眼泪如一场大雨倾盆,淅沥沥地淋在心上,甚至有点发疼。 不晓得过了多久,外头传来杂沓的人声,热热闹闹的,大概是开幕仪式结束了。 殷思妍正想出声提醒,傅鸣玉恰好抬起头,揉着发红的眼角,重新朝她绽开笑容。 「谢谢你,小树洞。我好多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 「什么意思?」傅鸣玉问。 「……没什么。」 ——她还想被需要久一点。 只是,这种话如果说出口,是不是太露骨了? 她并没有打算要压抑这种想法,却不知道该坦露多少。 「你身体好多了吗?」 殷思妍抬眼,只见傅鸣玉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正伸长手臂活络筋骨,高大的身影在她眼底放大再放大。 「嗯,我很好。」不如说是太好了。傅鸣玉真的就在眼前,切切实实的。 「那,我们要不要先回班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傅鸣玉往门口一看,发现是班上几个同学,有男有女。 他们本来还想敲门,一对上傅鸣玉的视线,便急忙衝进来。 「傅鸣玉!你终于来学校了——你这段时间到底跑哪……」同学们注意到病床上的殷思妍,一时默了声,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即便有意克制,眼角的火苗还是不小心窜溜出来。 虽然刚才离得远,没能亲眼目睹,但事件经过已经从各处拼凑了个七八成——听说殷思妍晕倒了,傅鸣玉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华丽的公主抱把人抱到健康中心,好一计英雄救美(早有人澄清:殷思妍没被公主抱,而是被校护搀扶到担架上,但大家不约而同忽略了这个说法),全校在他们离开后依然闹哄哄的,还是师长在司令台上叱责几声才压制下来。 傅鸣玉猜他们又要说些没营养的话,正苦恼该怎么替思妍回避,孰料他们问的却是:「殷思妍,你还好吗?」 他一诧。 转头一看,他们几个已经凑到殷思妍身边。 「护士阿姨怎么说?还要在这里休息吗?」 殷思妍倒不怎么惊讶,泰然回答:「谢谢,我很好。」 看着这一切,傅鸣玉心里既惊讶又复杂。 忽然,有人说:「咦,第一次看到你没戴眼镜的样子,还挺——」 傅鸣玉脑内登时警铃大作,大步一跨,迅速挤到他们之间,拦截剩下的那几个字:「她眼镜刚摔坏了。」 「呃……这样啊。」不仅同学摸不着头绪,殷思妍也有点茫然,抬眼盯着傅鸣玉高大的背影。 是错觉吗?他好像突然变得很紧绷。 「那还能比啦啦舞吗?」同学们问。 「应该可以。」都练习这么久了,只要跟着人群移动,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太好了!那差不多该回去准备囉,九点半就要集合了——」 「好,我知道了。」 「思妍,真的吗?你别勉强。」傅鸣玉转身望着她,眼神可怜巴巴的。 「……你干么?」殷思妍一脸疑惑。刚提议要回班上的人,不就是他吗? 傅鸣玉也知道自己很怪,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懊恼地抹了把后颈。 「哎呀,怎么这么多人?」校护的声音适时岔进来。 话题暂时打住。 校护替殷思妍重新量了次体温,叮嘱她注意身体状况后便放行了。 离开健康中心,一群人吵吵闹闹领在前头,殷思妍和傅鸣玉落在最末。 「你心情……还很不好吗?」殷思妍悄声问。 「啊?没有没有,不是。」傅鸣玉苦笑,「不是因为这个……抱歉。」 「你今天道歉太多次了。」她提醒。 「噢,对不起。」傅鸣玉伸手捏住自己下脣,「我努力改掉。」 殷思妍笑了出来。 听见她笑声,他犹豫地开口:「……小树洞。」 「怎么了?」 「你和大家……好像亲近了不少。」 「有吗?」她疑惑皱眉,「可能是因为,这阵子大家常来问我你的行踪。」这段日子以来,她渐渐习惯有人向她搭话。刚才那几张脸她已称得上熟悉,脑中甚至有几个名字闪过,只差对不上脸。 闻言,傅鸣玉轻叹了口气。原来终归是他造成的。 不对不对,怎么能这么想?应该开心的啊。 但老实说,他真的开心不起来—— 可是,他凭什么不开心啊?殷思妍又不是他的东西…… 脑中思绪千回百转,表情不自觉黯淡下来。 落在殷思妍眼底,以为他又在为家里的事伤神,下意识轻触他的手——没有多做停留,或许连一秒都不到,却顺手牵走他全副心神。 傅鸣玉突然觉得吸不进空气,像胸腔被人微微掐紧。 是巧合吗?她会再碰上来吗?还是乾脆自己……停停停,他这是在想什么? 「先别想了。」她想起奶奶今早说的话,淡然道:「今天就先好好玩吧。」 傅鸣玉愣住,接着无奈地笑了。 ——难怪大家都说,先动心的就输了。 「你又在笑什么?」拐过转角,殷思妍问。 两人一齐走上楼梯,他微笑回眸。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 他这是在说什么? 明明,他才是最淡然的那个。 如同一棵大树,永远守候在原地。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轻易离开。 「傅鸣玉……我——」 「咦?」傅鸣玉似乎看见了谁,停下脚步,视线固定在某处。 殷思妍循着视线看去,但到处都是人,每张脸都是糊的。 「思妍,我过去一下,你先走没关係,我等等就回去——」 「什么?」 还没得到回答,傅鸣玉已经一溜烟跑走,但跑没几步又急忙煞住,转头回来问:「你刚是不是有话要说?」 「……没关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好。」他朝她笑了一下,灿烂爽朗。 殷思妍就这么看着他转过身,急匆匆朝某人奔去,接着伸手拍拍对方的肩。 对方转过头,露出完整的一张脸。 殷思妍不自觉瞇起眼睛,想看得清楚一些。 但比起视觉,最先唤醒的是耳朵—— 「你怎么在这?」惊讶的,欣喜的,温柔婉约的。 在模糊的视野里,那女孩依然散发着光芒。 殷思妍甚至能想像,李佳容弯起的甜美笑眼。 CH8-3 手牵手 「我正要回教室,刚好看到你,想说来打声招呼。」傅鸣玉说。 李佳容瞥见他身后的殷思妍,笑意更深,「你们俩和好了?」 傅鸣玉有点难为情,压着声音说:「我们没吵架啦。」 李佳容微微一笑,「哦?那你们……」 看学姊的表情,两人似乎还有些话没说开。 进度还真慢。 「我们怎么了?」 「没什么。」李佳容摇头,又问:「你这阵子还好吗?」 傅鸣玉无奈一笑,「嗯,还可以,只是家里有点事,所以请假了。」 他似乎并不想多说,她不禁感到悵然。 「其实,我是想和你道谢。」 李佳容一诧。 「那天,你传讯息告诉我思妍的事……谢谢。」 收到讯息的那天,正是要去接傅鸣凤的时候。当时脑袋乱成一团,像耳鸣一样,除了尖锐刺耳的声音不断蔓延,其他什么也听不见。是佳容那则讯息,让他能想起思妍,暂时喘一口气。 「这没什么。」她莞尔,「话说,你最近好像很少和我道歉了。」如果是以前,傅鸣玉肯定会先说「抱歉,我没有回覆你」之类的话。 傅鸣玉愣了一下。他刚刚才被思妍说道歉过太多次…… 「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太重视对方,所以才总是觉得亏欠吧。」儘管傅鸣玉从来没有喜欢上她,但却是真心把她看作一个好人。真诚地、诚恳地,欣赏她这个人,所以才处处觉得歉疚。 「以前说你没正视我的心意,抱歉。」她释然地笑了,「也谢谢你。」 至少现在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曾被认真倾听过。 傅鸣玉一怔。 忽然,有人亲暱地喊她,李佳容挥手回应:「好!我马上过去。」 傅鸣玉注意到,喊她的是当初那个在操场上为她抱不平的女孩——在看见他的瞬间,那女生露出嫌弃的表情,但很快就别过脸去,并没有跑来找他对峙,只是出声催促佳容快一点。 「以后有空再聊。」 「嗯,我也该走了。」思妍还在等他。 离开前,李佳容轻声问他:「如果有什么好消息,我可以第一个知道吗?」 知道他们谈话结束了,殷思妍走向傅鸣玉身边。 傅鸣玉的脸红红的。「你都听见了吗?」 「嗯。」左耳还听得见,何况距离也不远,刚才的对话她一字不漏地听完了。 「我以为你知道,就没特别回避……有什么是我不该听的吗?」 「没有、没有。」 「我们走吧。」她反应很平静,转身离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傅鸣玉应了一声,立即跟了上去。 思妍似乎没听懂佳容的弦外之音……真是幸好。 他并没有打算要隐瞒自己的心意,但他不希望是这时候、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 傅鸣玉不知道的是,殷思妍看似平静,其实脑中的思绪已经如池水暴涨,随时都要满溢出来—— 李佳容传讯息给傅鸣玉?什么时候?说了她什么?难道是那次她在洗手间里哭? 可是,李佳容干么要传讯息告诉他这种事? 还有,最重要的是——她一直以为傅鸣玉也喜欢李佳容——但他们俩的对话听起来并非如此。 难道是她误会了什么? 但是…… 我喜欢你。 我觉得,我好像也有个放不下心的人。 她明明亲耳听过这些话。 或许,耳听也不一定为真…… 「思妍,小心。」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被傅鸣玉拉着手往旁边挪。 几个人匆匆跑过,掠过她面前。 「走廊人很多,看不清楚有点危险。要不然,我先带着你走吧?」傅鸣玉觉得自己正全力撑起整个胸腔,让原先微小的勇气得以迅速膨胀。 殷思妍下意识点头。 ——于是,傅鸣玉牵着她的手,没再放开。 肌肤相触时手心微汗,心跳鼓譟。殷思妍这才明白他「带着你走」是什么意思,低头紧抿着脣,穿梭在熙来攘往的人潮里,不自觉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深怕被他听见自己放纵的心跳。 当他们牵着手,慢慢走过这一小条怦然的走廊,殷思妍忽然明白—— 她拥有的,终究不是读心术。 若有好奇的事,那就该亲口去问。 不再是断章取义,也不再是偷偷探听,而该亲耳倾听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也许他的心跳,与她同样喧嚣。 「……傅鸣玉。」 「嗯,怎么了?」 他微微伏低身子,让她与自己视线得以交会。 两人凝望彼此,眼里倒映出彼此的脸。 这一瞬,喧哗眾声,全被按下静音键—— 「你喜欢的人……」 「鸣玉!」有人越过窗户看见他,大喊道:「有人来找你!」 两人一齐转头。 靠近教室门口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男人。 「……哥?」 一声震天价响,世界再度嘈杂沸腾。 两人的手松开了。 她好像听见,有什么轰然倾颓的巨响。 CH8-4 我喜欢你 当殷思妍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挡在傅鸣玉面前。 教室里的男人站起身,走向他们。 殷思妍的视线对上他的。 看不清对方的脸,却隐约能看出与傅鸣玉相似的轮廓。 她不自觉微踮脚尖,肩膀往前敞开了些,想将傅鸣玉挡得严实一点。 「你是……?」男人好奇地问。 傅鸣玉捉住殷思妍左手,将她拉到身后。 「你来这做什么?这是我的学校。」 「今天校庆,我不能来吗?」男人两手抄在口袋里,悠然地说。 像是要印证他说的话,走廊上刚巧几个家长经过,和学生有说有笑。 「你同学很热情,不仅热烈欢迎我,还主动借我坐他们的位置。鸣玉,你人缘很好嘛!好久没坐这种桌椅了,真怀念……」 傅鸣玉咬牙,手心攥成拳状。 殷思妍看见他的肩膀微微发抖。 走廊上、教室里,已有不少人投来视线。 广播器恰巧响起,要高二所有学生到操场集合,啦啦舞竞赛即将开始。人潮顿时鱼贯而出,推推挤挤,几度淹没三人。 「话说回来,你都已经高二啦。」傅鸣凤轻声道:「时间过得真快。」 傅鸣玉保持沉默。 殷思妍听着,不禁蹙起眉头—— 是错觉吗? 总觉得,在那与傅鸣玉有几分相似的嗓音里,似乎流露出一缕寂寥。 班上同学急声呼喊,催促傅鸣玉和殷思妍赶紧跟上,还有女孩子抓着胶带匆匆忙忙跑过来,在殷思妍的衣襬贴了一条亮色胶带。贴完一抬头,才注意到诡异的气氛。 「这位是……?」同学茫然地问。 没人回答,气氛更怪异了。 傅鸣凤笑了笑,「鸣玉,看来你很忙。我们晚点再聊?」 「你到底来这干么?」他不懂还有什么好聊的。 「……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学校的样子。」 傅鸣玉不想多说,乾脆别开了脸。殷思妍能想像他现在脸色有多难看。 「……我们也跟上吧?」她扯扯傅鸣玉的衣角。 傅鸣玉默不作声,拉起她的手便转身准备离开。 走没几步,傅鸣凤再度开口:「对了,妈也来了。她说,想和你道歉。」 握着她手腕的掌心,微微一僵。 傅鸣玉握紧殷思妍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傅鸣玉……傅鸣玉!」 直到呼喊撞入思绪,他终于回神,停下脚步。 殷思妍担忧的眼神映入眼帘。 「怎么了?」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手,有点痛。」 傅鸣玉定睛一看,殷思妍的手腕已经被他掐红了。 「对不起……」他惊慌地用指腹去轻揉她发红的肌肤,语气懊恼。 殷思妍摇摇头。 「不过,你想带我去哪?」 傅鸣玉这才发现,他们走的是操场的反方向。大家都往操场聚集,这条走廊显得十分冷清。 「我走错路了。」他故作镇定,重新拉起她的手,准备折回原路。 「没关係。」殷思妍抓住他,「你别回去。」 傅鸣玉怔愣看着她。 ——什么意思?他喃喃问。 「为别人着想以前,要先为你自己想。你不想看到他们、不想被他们看见,那就不要委屈自己。」 「可是……」 「你这阵子缺席,大家已经排好没有你的版本了。」殷思妍没有戴眼镜,双眼却炯炯有神,语气坚定。 「那你……」 「我会回去参加比赛。」殷思妍一边说,一边低头抚平衣襬的胶带。 他摇摇头,「我不能这样,像逃跑一样……」 「傅鸣玉,我常听见你跑酷的声音。」她说,「风呼呼地吹,你心跳砰砰地响,每当这时候,连我都觉得像在风中奔跑、翻滚、跳跃。」 傅鸣玉愣愣地望着她。 「我很喜欢那样的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她朝他绽放笑容。 从小开始,她的目光总是低垂着,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凭弔着父亲的遥远背影,彷彿望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随时要坠入深渊。 是傅鸣玉,带着她迎向宽阔的世界。 她逐渐解开人生里的倒悬,即使摔得发疼,也能重新站起一步步走出洞口。她迟来地感受到人生充满鲜活的乐趣,开始对某个人感受到亏欠和感激,对某样事物感到好奇或喜爱,她终于能真正地去欣赏与成绩无关的人事物—— 她喜欢傅鸣玉,喜欢他听见的世界多么广阔,喜欢他温柔的言语多么动听。 作为「殷嘉平女儿」走过的这十七年,终于要从「殷思妍」开始破土萌芽。 「我想回去参加比赛,所以我要回去。而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要担心,无论你说什么,都有我来倾听。」 这是傅鸣玉第一次看她这样笑。 她蕴含笑意的声息里,彷彿横亙着一片蔚蓝天空。 傅鸣玉一把抱住她。他将下巴抵在她肩窝,闭眼轻喃:「我想逃走。」 他的声音传到耳里,酥酥麻麻,宛若亲吻耳畔。 「那就逃。」她回拥他,以声音回吻他心尖。 于是傅鸣玉松开怀抱,奔向走廊彼端的蓝天,他跑得很快,起跑瞬间捎起风声,吹过她发梢。 「殷思妍!」 ——在吶喊融进风里以前,他转过身,朝她张开手臂、笑意灿烂。 「我喜欢你。」 殷思妍是他的树洞。 他要把这份喜欢,全数藏进树洞里。 无论多么喧闹,都有她来倾听。 CH8-5 因为我觉得很开心 在湛蓝天空下,殷思妍通红着脸比完这场啦啦舞竞赛。 她不晓得傅鸣玉是否躲在某个地方偷看自己,深怕自己不小心摔跤出洋相,只得将全副心神投注在舞蹈上。 跳到最后,要吶喊班呼,她抓着彩球向天空大喊。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发出这么嘹亮的声音。 听见自己纤细的嗓音就这么与大家齐声交融,忽然感到很不真实。 最后公布比赛结果,班上得到了第三名。 所有人都在欢呼尖叫,在眾人掌声下,她和同学们一齐退场。 大家情绪都很激昂,吱吱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 殷思妍站在高处俯瞰大家,感受汗水不停往外渗冒,血液好像才刚加热过,滚烫地流动着。 「思妍,幸好你最后赶上了!」之前替她贴胶带的女孩忽然爬了上来,站在她身边。 「……是啊。」 「傅鸣玉最后还是没来呀。」 殷思妍顿了一下,正想着该怎么回答,却听那女孩歉然道:「抱歉,关于傅鸣玉的事,大家总是跑来问你……你应该觉得很烦吧?」 「……不会。」一开始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那女孩笑了笑,「大家就爱瞎起鬨,你不要放在心上。希望没影响你和傅鸣玉的关係。」 「……谢谢。」殷思妍有些诧异。 「思妍,你笑了耶。」 当同学这么说,殷思妍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 殷思妍难为情地咬住脣,接着慢吞吞地说:「因为……我觉得很开心。」 对方似乎吓了一跳,一个重心不稳,顺势跳到平地上,仰望着殷思妍。 「之前我都觉得你有点难接近,不敢找你搭话,看来是我想太多了。」她笑盈盈地说:「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朋友。 殷思妍呆了半晌,「……可是,等我之后戴上眼镜,可能认不出你是谁。」 对方一阵大笑。「有什么关係?到时我再自我介绍一次就好啦。」 「……好。」 「那我先去忙喔!我还要帮忙整理场地——」说完,那女孩一溜烟跑走。 殷思妍忽然发觉,这将是她人生交到的第二个朋友。认知到这件事的瞬间,心脏像要立即爆炸开来,下意识扭头想告诉傅鸣玉—— 对了,傅鸣玉不在。 她的那句「我喜欢你」,也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鸣玉他,去哪了?」 似曾相识的嗓音响起。 殷思妍一愣,抬眼对上男人的目光。 是傅鸣玉的哥哥。 殷思妍拧起眉,不打算多做回应,走下台阶,正准备离开。 「你是刚刚的……难道是鸣玉的小女朋友?」傅鸣凤笑了。 看不清楚,殷思妍听觉变得更敏锐了——因此,即使傅鸣凤态度看起来轻浮,她仍隐约从声音里感受到一股异样。 刚才也是。 从他的嗓音里,似乎能捕捉到一丝寂寥。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我只能说,他并不想见到你。」 「嗯,我知道。」傅鸣凤轻声低喃,接着自嘲一笑。 殷思妍扫视他周遭,「杨教授呢?」 傅鸣凤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她口中的「杨教授」是谁,讶异地说:「你认识家母?」 家母。现在谁还会用这种词?从傅鸣凤口中说出来更是微妙。 也是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原先是背过身的,现在却不自觉转向了傅鸣凤的方向。 「其实,她没有来。」 杨德音说想向傅鸣玉道歉,这是真的,但来学校是他擅作主张。 出门前,母亲还趴在沙发上哭泣,喃喃自语要向鸣玉道歉,父亲一声不吭,只是木着一张脸,守在她身边。 这个家好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没来?那你干么这么说?」 「我以为,他会因为这样而留下来。」 「……看来你对自己家发生什么事,好像不是很清楚。」杨德音正是傅鸣玉想逃离的对象之一,但凡傅鸣凤稍微理解这件事,就不可能试图以这种方式挽留他。 「嗯,我是真的不太清楚。」 他声音沉沉的,嗓音表面那一层轻浮逐渐化开,露出水面下的真心。 「所以,我才想找他聊聊,只是……他不愿意听我说。」 殷思妍很想说「这是你自找的」,但脣瓣像紧紧黏在一起,张也张不开。 「那你呢?有空陪我聊聊天吗?」傅鸣凤又笑了。 为什么要答应? 当殷思妍坐在台阶上,看见傅鸣凤捧着两杯汽水走过来,她实在有点后悔。 但已经来不及,傅鸣凤坐到她身边,保留一些距离,将冒着烟雾的汽水递给她,她尷尬地接下,犹豫着该不该说谢谢。 只见他抓起吸管喝了一口,咳了几声,笑着说:「真甜。好怀念啊!虽然我以前不是念这,但乾冰汽水大概是学生共同的回忆了吧?」 「你想问什么?」她一点也不想和他间聊。 「鸣玉他……在学校过得好吗?和大家处得怎么样?」 「……」殷思妍思来想去,仅能挤出一句:「他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他。」 「这样啊……那就好。」傅鸣凤感慨道。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 「你就只是要问这个吗?」 「是啊。」他单手拿着汽水,没几口便把汽水喝完了。嗓音因甜味而变得有些黏稠,他哑声说:「知道他过得好,这就够了。」 「我并没有说他过得好。」殷思妍莫名觉得生气。 CH8-6 要不要来我家 什么叫做够了?凭一己之力把弟弟的生活搅乱,他打算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带过吗? 「嗯?」 「他过得很不好,因为你。你是他最崇拜的人,做了那种事,就像粉碎他的理想。杨教授变成一个控制狂,整天对着傅鸣玉咆哮哭吼——或许一开始还能体谅,但都过多久了?每天大吼大叫、一点小事就抓着傅鸣玉的肩膀摇晃,你能想像家里每天都这么混乱吗?傅鸣玉有多不快乐,你有想过吗?」 傅鸣凤怔愣住。 殷思妍收紧手中的塑胶杯,杯子已然变形,汽水冒出泡来。 「傅鸣玉是个太温柔的人。太温柔的结果就是压抑自己,时时压抑自己要怎么过得好?我知道我现在口气很不礼貌,但老实说,我真的很难平心静气和你说话,因为你带给他太多痛苦。」 傅鸣凤手中的空杯掉了。 他默不作声,伸手捡起塑胶杯,手上沾了几滴汽水,冰凉却黏腻。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你似乎,真的很喜欢鸣玉。」 殷思妍不禁皱起眉。她说这么多,并不是为了听到这些话。 她不需要他的感谢或肯定,单纯只是想替傅鸣玉说话。傅鸣玉总是处处为人着想,但谁来为他想? 傅鸣凤沉吟一阵,轻声说:「我犯的错,的确对家里影响很大,这我晓得。」 大概就是这样,才一直没有人愿意来看他。 他被家人遗弃了。 他知道是自己活该,只是…… 「偶尔我会想,如果当初也有人愿意喜欢真正的我、为我抱不平,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在狱中的时间很漫长,度日如年,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在思考,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过去的他,和鸣玉是很相似的——受到眾人的欢迎和喜爱。从大家的眼神和表情,傅鸣凤能清楚感知到他人对自己的欣赏、信任和期待。 起初是沾沾自喜的:自己能为许多人解忧,享受被每个人需要的感觉,还能和各式各样的人一起体验新事物,感受他们发自内心的讚扬。 但久而久之,他发现自己就像戴着一张面具。 没有人好奇他真正的模样,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心情或想法。 他们喜爱的,始终是那张华美的面具,而不是傅鸣凤这个人。 在他们眼里,傅鸣凤不会生气也不会悲伤。面具本来就不会生气也不会悲伤。 ——过得好吗?没有人会问他这种话,当然也不会有人像现在这个女孩一样,为他发声、说他过得不好。因为,他们从没想过他可能过得不好。 「因此,鸣玉能遇见你,真的很幸运。我是真心这么想。」 「……我不晓得你过去发生什么事,也许你有你的苦衷。」殷思妍眉头皱得更深,「但错了就是错了,伤害已经造成。你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但现在说这种话,听起来像在推卸责任。」 「……我知道。」傅鸣凤露出苦笑,「谢谢你如实告诉我。」终究是他误入歧途,如今说什么都只是藉口。 殷思妍不由得愣住,因为这一刻的傅鸣凤,和傅鸣玉实在很像。 「你觉得……我和鸣玉还有和好的机会吗?」他慎重地问。 殷思妍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个人。 既然知道傅鸣玉的过去了,站在傅鸣玉这一方,她好像也应该讨厌这个人。 可她也同时清楚,傅鸣玉对眼前这人的感情,绝不只有讨厌。 ——我哥叫傅鸣凤。很好听的名字吧? ——他是我最崇拜的人。 「……我不是他,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殷思妍开口的瞬间,发现左耳泛起复响。 自己的声音彷彿叠加两层,轰轰地响着。 难道…… 她左顾右盼,但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涌动,什么也看不清。 「如果你想知道鸣玉的想法,就该亲自去问他。觉得愧疚,那就亲自向他道歉;想知道他过得如何,那就亲耳倾听他说的话——如果一被拒绝就马上放弃,只能说明你也没那么在乎他,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说完,殷思妍站起身,将一口也没喝过的汽水还给傅鸣凤。 「谢谢你的汽水,我要走了。」 傅鸣凤低头看着变形的塑胶杯,始终没再开口。 中午十二点,校庆正式宣告结束。 班导请全班喝手摇杯,班上同学有说有笑,气氛依然沸腾。在高涨的气氛下,殷思妍背起书包,两手各拿一杯饮料,默默离开教室。 沿着阶梯,殷思妍一级一级拾阶而上。 抵达顶楼时,气息有些紊乱。 果然在这里。 男孩正倚着栏杆,望着天空,侧脸透着一股阴鬱。 她在原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復呼吸后,慢慢走到他身旁。 傅鸣玉发现她来了,低头将脑袋靠在栏杆上,凝望着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半用听的,一半用猜的。」 傅鸣玉应了一声,安静下来,没有说话。 殷思妍替他将饮料插上吸管,递到他手中。 「刚才……我和你哥哥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吗?」 ——傅鸣玉接过饮料的瞬间,听见她这么问。 「……嗯。」 殷思妍能感受到,这轻巧的一声里蕴含了太多情绪,心口因此隐然发痛,恨不得再多为他做些什么。 「……如果你今天又乖乖回家去,这不叫逃跑,知道吧?」 傅鸣玉茫然地望着她。 「我还没想这么多……」他只是顺从当下的心意,且战且走。 「那,要不要来我家?」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 但她的表情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仅有脸颊上的两抹红晕,稍稍洩露她的羞涩不安。 CH8-7 我们都不够好 在真的把傅鸣玉带回家以前,殷思妍拨电话徵求外公和外婆的同意。电话里,她说朋友和家人起了点衝突,暂时没办法回家,想借住一个晚上。 即使语带保留,但外婆一听就猜到「朋友」是谁,格格地发笑,令殷思妍脸烫得厉害。 「若你朋友不嫌弃我们家粗茶淡饭,当然欢迎,反正只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不过,爷爷叫你一定要转告他——吵得再兇,终究是家人,至少得打通电话和家人报备,别让他们担心。」 直到掛断电话,殷思妍都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本来没什么把握,预想他们会一口拒绝,没想到事情远比她想像得顺利。 然而,爷爷的那番叮嘱,令她想起了母亲。 她走后,母亲自己一个人……过得怎么样? 她们终究是家人。 母亲是否会担心她?或至少……偶尔想起她? 和傅鸣玉一起离开学校后,两人先绕去附近的眼镜行。 老闆拿起解体的眼镜端详一会儿,说还能修,两人都松了口气。 等待修理的期间,殷思妍就这么在眼镜行里到处转转、到处看看。 傅鸣玉说要打通电话,推开玻璃门往外走。 他大概是想回避,偏偏声音还是尽收殷思妍耳底。透过左耳传来的声音,她知道傅鸣玉通话的对象是父亲。 「……那样很好,你好好玩。」傅鸣玉父亲的声音沙哑,似乎有点疲惫。 傅鸣玉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问:「哥哥他,回去了吗?」 「嗯。」 「那,妈妈她——」出声的同时,傅鸣玉听见背景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什么声音?」 「鸣玉,你该好好休息了。」傅琅打断他的话。 「我……」 「还有,之前我说过的事,你想提前也没关係。」 闻言,傅鸣玉静默下来。背景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 他知道,爸爸指的是搬出去住这件事。 他曾认为这样只是在逃避现实。但经过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他忽然觉得,或许逃避才是解决问题的开端——家里闹得太久了,从来没有冷静过,总是揪着同一件事执拗到底。 也许分开一段时间,让怨懟、悲伤、愤怒、恐惧、歇斯底里……种种沸腾的情绪暂时冷却下来,对彼此会比较好。 「爸,我会好好考虑。」掛断电话以前,他沉声说。 当傅鸣玉回到眼镜行时,殷思妍已经戴上修好的眼镜。 视线相对的瞬间,彼此都明白了什么——他不想多说,所以她不必听。她全都听见了,所以不必问。一切恰到好处,于是两人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推开玻璃门并肩而行。 直到红灯亮起,两人在路口停下。 日光投映下来,被他頎长身高遮挡了一半,殷思妍小心翼翼抬头,偷看他侧脸。 重新戴上眼镜后,傅鸣玉的五官线条,似乎比过去每个瞬间都来得清晰深邃。 虚实交融,例如他那双眼睛,在听她说话时总是专注地发亮;略微抿住的脣,笑起来往往美好恣意。 感受到目光,傅鸣玉看过来,微笑问:「怎么了?」 这瞬间像有电流穿过心脏,殷思妍愣了几秒,感觉热度沿着脖颈、脸颊直达耳根。 「没、没有……」 绿灯亮起,人车来来往往,马路上一时喧嚣纷乱—— 在迈开步伐的瞬间,她小声说:「忘了说,我也喜欢你。」 傅鸣玉急忙煞住脚步,疑惑地望着她。 「小树洞,你刚说了什么吗?」 「……没听到就算了。」她朝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加快步伐,将他甩在身后。 「啊?哪有人这样的——」 傅鸣玉一头雾水,却也忍不住笑了,立刻追上去。 「你刚一定有说什么吧?对吧?」 无论他怎么追问,殷思妍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肯说。 傅鸣玉本来还有些鬱闷,被这么一闹,心中那片阴霾顿时消散。 面前这扇大门,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踏进屋内。 一进屋就闻到扑鼻的饭菜香气,看起来是思妍外公的人从厨房走出来。 「来了?」 傅鸣玉立刻紧张地打招呼。 「我爷爷国语不太好,所以话比较少一点,你别担心。」殷思妍说。 外婆听见声响,也出来迎接他们。 思妍的外婆说话轻声细语,脸上总是掛着笑,十分善解人意的样子,甚至在察觉傅鸣玉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时,柔声道:「你也叫我们爷爷和奶奶就好,要叫外公外婆也行,称呼就随意吧,我们没分这么细。今天就把这当自己家,好好休息。」 接着,四人共进午餐。两位老人家吃饭时慢条斯理,也鲜少说话,一顿饭吃下来,静悄悄的,气氛却很温馨。傅鸣玉不晓得这股温馨从何而来,只是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甚至,他们从没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 用完餐、收拾好后,傅鸣玉跟着殷思妍上楼。 殷思妍的房间和想像中得差不多,乾净整洁,所有东西都排列得有条不紊。 「好像没看到什么书?」 「噢,书的话……在这。」她推开衣柜,映入眼帘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叠一叠、已经快和她等高的参考书。 傅鸣玉忍不住惊呼,问她干么把书藏在这里。 殷思妍重新关上衣柜,坐到床沿。 「之前也说过,我爸的事……因为我爸的缘故,妈妈对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天才。奶奶看不下去,把我接来这,我不想让他们担心,就假装自己没再继续苦读,有好好享受高中生活……」虽然他们早就识破了。 但即使已经看透一切,他们也从来没有多问,只是温柔等待她自己改变。 傅鸣玉席地而坐,仰望着她。 殷思妍忽然觉得好奇妙,傅鸣玉竟然出现在属于她的空间,听她诉说自己的故事…… 「那现在呢?」 「现在,我开始想放过自己了。」殷思妍微笑着说。 傅鸣玉看向她手腕上的玉鐲,在窗櫺透出的日光里,微微闪烁。 「这是你爸留给你的吗?」 殷思妍伸手摩娑玉鐲,点点头。「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对我爸的一切认识,都是听说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那么厉害。」 如今她提起父母已经变得轻松许多,不再支支吾吾,也不再欲言又止。 这阵子,她逐渐感受到自己的变化。 「这枚玉鐲之所以特别,并不是因为它曾属于谁,而是因为妈妈从以前就让我戴着,藉此提醒我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因此,比起祝福,这更像是某种束缚。」 总有一天,她要打破这个束缚—— 也许当她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挣脱了一半。 「真佩服你。」傅鸣玉有感而发。 「……为什么?」 「你已经向前走了,我却还在原地打转。」 他一直想着不要逃避、要直面一切,可到头来只是在原地徘徊。 「但我能向前走,是因为认识你啊。」她莞尔。 「傅鸣玉,我们都不够好,却都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好。」 傅鸣玉愣住。 日光照进来,倾斜的一束光落在她身上。 于是殷思妍周身散发着光,彷彿一瞬照亮他内心的黑洞。 她的目光随之移动,让阳光横在两人之间,只馀下一条小小的缝隙—— 心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耳畔喧闹不休。 她轻轻闭上眼。 阳光一瞬消逝,融化在两人相碰的脣间。 「我也喜欢你。」 这一次,她说得很清楚。 CH8-8 要不要回去 夜幕降临,傅鸣玉简单盥洗了一下,换上殷思妍外公年轻时的短袖衬衫,尺寸竟然刚好。版型简单,穿在身上倒也不算突兀。 奶奶替他将客房收拾好后,交代时间不早,要他们俩都早点进房睡觉。 整间屋子便这么熄了灯。 躺在床上,傅鸣玉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随时都要飘浮起来似的。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漫长的寂静。黑暗里万籟俱寂,没有尖叫咆哮,也没有哭闹争执,空调运作的声音因此格外清晰,低低地作响——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感觉思绪仍在不停浮动,一点睡意也没有。 在那个吻以后,他和思妍把一切摊在阳光下,聊了许多。 她聊起她母亲,他聊起他哥哥。聊起她以前埋在书堆里的生活如何枯燥,聊起他童年时家里多么平静美好。 最后,他们聊起殷思妍的左耳。 为什么能听见他的世界呢? 「好像和我的手鐲有关。每次碰到它,好像就开始能听见了。」 于是他们开始做实验。 殷思妍拿出很久之前纪录的计算纸。在数式的夹缝中,藏着她记录耳朵发作的情形:第一次是听见傅鸣玉被告白、第二次则是听见他耳机里的音乐…… 两人对着手鐲一阵敲敲碰碰,侧耳细听,然后在纸上写下新的记录。 苦思一整个下午,都快把手鐲敲破了,实验也没有任何进展。 「也许就是奇蹟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思妍笑了,似乎不反对他的看法。 「老实说,要是没有这个能力,我们可能永远不会有交集。」 「那如果有一天,这能力消失了,你会有什么感觉?」 殷思妍思忖了半晌,耸肩微笑。「失去了也没关係。现在我已经明白,单方面听得到是没用的,想要了解一个人,诉说和倾听都很重要。」 闻言,傅鸣玉一顿,不由得想起家里的事,也想起哥哥今天问殷思妍的那个问题。 ——他们有机会和好吗? 在讨论这个问题以前,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谢谢你们今天收留我。明天回去后,我想和他们把话说清楚。不再只是保持沉默,而是好好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 那时候,殷思妍没有回答,只是笑得很温柔。 黑暗中,回想起她那抹笑容,傅鸣玉忍不住勾起脣角,目光投向右边墙面——隔壁就是殷思妍的房间,他们俩的距离仅有一墙之隔。 驀然,有脚步声由远即近,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傅鸣玉本以为是有人在敲自己的门,细听后才发现是隔壁传来的声响。 此时,殷思妍趴在书桌前,呆呆地盯着墙面,不自觉轻碰自己的脣。 竟然……和傅鸣玉接吻了。殷思妍忍不住摀住自己的脸。 一切就像是梦一样。 关于亲吻,她的认识仅限于听说、偶然在书本里看见的文字描述,以及…… 记忆里,电视机里一男一女漫步在雨中、亲吻彼此。母亲窝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电影,脸上有泪。 比起上一次回想,此刻记忆变得更加清晰。 在生下她以前,妈妈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和父亲,是否也像寻常情侣一般恩爱? 殷嘉平在她的生命里始终缺席,所以她对父亲的死可以不痛不痒。 但,对妈妈而言呢? 想要了解一个人,倾听和诉说都很重要。 这是她对傅鸣玉说的话,也是她想对自己说的话。 殷思妍抬起脸,望着玻璃窗倒影里的自己。 ——回去见妈妈吧。 下定决心的瞬间,门被敲响了。 殷思妍一愣,一度以为是傅鸣玉,却听见奶奶的声音传来:「思妍,你还没睡吗?」 她立刻去应门。「奶奶,怎么了?」 「我看你房间灯还亮着。还没睡吗?」 「嗯,我还不睏。但奶奶呢?怎么还没睡?」 外婆拉了拉身上的披肩,只说自己在想事情。殷思妍注意到,她脸上再度露出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奶奶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闻言,奶奶有些讶异,而后微笑起来。 「是啊。」她瞥了一眼隔壁房间,「你朋友应该睡了吧?」 「应该是。」一片静悄悄的。 虽然不知道外婆要说什么,但她觉得就算被傅鸣玉听见也无所谓。 「我的确有些话想告诉你……早该告诉你了。」 殷思妍听了这句话,觉得心里有点怵。 怕房门口风凉,她主动提议到客厅去。 客厅亮了起来。殷思妍倒了杯温开水给外婆,两人相对而坐。 奶奶捧着杯子,盯着水面,久久不说话。 殷思妍也不急,就这么等着。 良久后,奶奶才终于开口:「过几天是你生日,对吧?」 她愣了一下,才微微頷首。她几乎是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奶奶抬起头,望着殷思妍,「生日那天,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这是第一次,外婆主动提起母亲的事。 「怎,怎么了?妈妈她——发生什么事了吗?」殷思妍紧张地问。 CH8-9 喧哗的美好 「不是,她很好。」外婆莞尔,但随即又恢復正色,小心翼翼开口:「一直没带你回去看妈妈……你会怪奶奶吗?」 「我知道你们只是为我着想。」其实距离也说不上多远,如果真的想回去,她大可以自己搭车。是自己一直在逃避。 「亚慧她啊……」外婆重新垂下眼瞼,「从小身体虚,个性却拗得很,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根本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对你的教育方式,我很无法认同,却也知道很难改变她的想法,只能用这种方式……将你带来我身边。」 这是第一次,殷思妍从别人的口中听见关于母亲的事。她莫名触动,下意识朝外婆的方向挪了挪。 「她从小就让我们很头痛。」外婆抬头,露出无奈却慈爱的笑。 殷思妍也不自觉扬起脣角。 「固执就罢了,偏偏自尊心也高,就算中途发现不对劲,也会因为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而硬着头皮去闯,直到撞得头破血流为止……她对你,其实也一直是这样子的。」 「奶奶的意思是,妈妈她……」后悔这么对我了吗?后面那句疑问卡在脣边,说不出口。 「我觉得现在亚慧已经冷静很多。奶奶不敢说你现在回去,就能马上与她和和乐乐的,只是觉得……你长大了,在这里开始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追求。而失去你的这段时间,你妈一定想了很多,就算无法承认自己的错误,至少比以前清醒一些。你要是想念她,现在见面,我觉得是比较合适的。」 「至于你爸爸……」 闻言,殷思妍立即抬头。但她能感觉到,外婆的语气变了,神情也犹豫起来。 「你会对他感到好奇很正常,但……」 听出她的为难,殷思妍接过她的话:「妈妈一定很爱他,对吧?」 外婆一愣,完全没想过她会这么问—— 长长的沉默以后,是一声无奈喟叹。 「是啊……」外婆的目光掷向遥远的彼方,「和你爸爸在一起,是亚慧这辈子最固执的一件事。」 这样就够了。殷思妍忽然觉得,无论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这一刻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她仍感到好奇,但这份好奇,源于想要更靠近妈妈的渴望。 「那我想,亲自听妈妈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篤定:「就算这一次没能听到也没关係。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 因为,只要开始诉说,就总有人能够听见。 只要有人愿意倾听,就总能开口诉说—— 「思妍,你真的长大了。」 外婆一边摸摸她的头,一边温柔地说。 殷思妍目送外婆进房后,才走回房间。 还没抵达就发现,傅鸣玉正站在门口向她微笑。 「你怎么还没睡……」她诧异道:「你都听见了?」 「……对。」他下一句正要道歉,却发觉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反倒比平时放松许多。于是,多馀的歉意也就这么收了回去。 「傅鸣玉……」 「嗯?」他弯下身,等待她发话。 她眼睛里的光亮彷彿穿过镜片,一把攫住他,整个世界都在发亮。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瞬间。这时的殷思妍就像某种小动物,正喜孜孜地、郑重其事地,向他分享她蒐集来的任何小东西。 「刚刚和奶奶说话时,我本来已经想好了,要你陪我一起回去……也想过,如果你打算回去面对你母亲,我要陪你一起面对她。」 「现在呢?」他耐心十足地问。 「现在我改变心意了。我会回去,好好解决我自己的课题……而你,也要勇敢面对你自己的课题。」 傅鸣玉一愣,然后绽开笑容。 「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树荫能为她遮蔽凹陷的窟窿,但无法替她枝繁叶茂。她的纸飞机能为他捎来一片广阔蓝天,却无法为他远翔高飞。 这是他们俩各自的课题。 因此,当翌日一早门铃大作,傅鸣玉看见母亲那张憔悴的面容时,心情竟格外平静。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他知道她铁定闹了一整晚,因为她双眼肿胀不堪,那枚黑痣像消失不见了。 母亲看起来从未这么疲惫过。 她哭喊至沙哑的嗓音,如刮坏的唱片一样刺着耳朵:「鸣玉……」 下一秒,杨德音又用力箝住他肩膀。 这回傅鸣玉没再惊慌或悲伤。 他只是轻覆她手背,温声说:「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回去。」 杨德音愣住,力气像流沙一般逐渐流逝…… 「然后,我们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吧。这一次,你别哭,爸爸也别沉默,哥哥也好好诉说——我们,好好聊聊吧。我什么都愿意说,也什么都愿意听。」 傅琅走上前揽住妻子的肩,轻声说:「走吧,德音。」 杨德音抿着脣,默默流泪,一句话也没说。 傅琅向殷思妍的外公外婆打过招呼,感谢他们对鸣玉的照顾。 看出气氛不对,两老都没有多问,客气送他们离开。 傅鸣玉走了。 殷思妍知道,他一定能做得很好。 她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奶奶在后面问:「你真的今天就要过去?」 爷爷也用蹩脚的国语追着问,要不要载她过去。 殷思妍回予灿烂的笑—— 「不用!我会和妈妈聊很久,你们不用担心我。」 循着手机导航,殷思妍终于搭上正确的车次。 望着车窗外变幻不定的景色,她不禁摩娑腕间玉鐲。 纸折成的飞机能自己长出翅膀,树洞里的影子也要勇敢向阳而生。 窗外一片万里无云,天空又蓝又亮,彷彿在眼底大鸣大放。 明明天空不会说话,她却觉得耳边喧闹不休。 原来,美好也能如此喧哗。 「妈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