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年下卿卿》 第1章 [gl百合] 《女帝的年下卿卿gl》作者:枫眷【完结+番外】 文案: 霸气飒爽直杆钓人女帝(腹黑坏姐姐)v心机婉转欲迎还拒女官(心机小妹妹)养成系甜宠 年上攻 相门弃女云葳年幼漂泊,偶得避世高人真传,外表孤苦可欺,实则钱权兼备 大魏长公主文昭才华横溢,权腕奇绝,一朝遭君相联手背刺,落得放逐颠沛 江南烟雨胧,文昭命悬一线之际 一漂泊于流民中的小女冠外冷心热,予她解药 她意外,欣赏,更多的是猜忌 禁庭秘药,凡俗不可知! 云葳一心归隐,却被迫临危受命,执掌隐秘势力 恻隐心作祟,她随手救一人,不料赔上身家,于漩涡中情难自拔 揣测文昭真身时,云葳嘶哈嘶哈,暗道刺激 猜测应验时,云葳:!惹不起的女魔头,跑! 她逃,她追 她荣登九五睥睨天下,她紫衣玉带辅政安民 文昭欣赏、爱怜云葳,却苦于她身上有扒不完的马甲 文昭凤眸轻挑:小东西,猫尾巴还藏了几条? 云葳杏眼频闪:晓姐姐,干净了,都被您拎出来了 文昭:既如此,伪装都剥了去,今夜可否赤诚相见? 云葳:嘶溜 文昭反手扯住云葳逃跑时掉的新尾巴:噫,不是没尾巴了?这条哪儿来的? 云葳忽闪着羽睫讨好:嘿啊,没藏好~ 文昭哂笑:傻猫的猫头想搬家?几时把尾巴摘干净? 云葳不屑:想我没马甲啊那怕不是得在锦衾里?陛下的诚意呢? 文昭:! 朝堂之间: 云葳腹诽:陛下要除云家,肿么办?我自己来吧! 文昭暗叹:云家不能留,云葳可得护下,我得想个法子 云家阿飘:唉,还得是我家崽,真狠啊,陛下你小心着哈 卧榻之上文昭:嘘,你的眼睛好吵 云葳:噫,您的舌头好僵~ 小芷,这身紫衣朕看腻了,做朕的皇后可好? 陛下的风姿,臣百看百新,站在您身后,身侧,亦或是并肩,都好。 指南:二人年差九岁,相识于微,携手并进,感情略慢热~ 主线随攻方展开,但两者视角比例转换差的不多~ 大雍与大魏王朝交迭更替之时的独立故事,也算《公主殿下的在逃青梅》小世界的后卷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甜文 逆袭 治愈 搜索关键字:主角:文昭,云葳 ┃ 配角:宁烨,舒澜意,萧妧,元照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落魄皇女放逐路捡了个宝贝老婆 立意:困境中执子之手,相扶相依,彼此救赎~ 第1章 离心 雍熙平二年,末帝舒臻因病禅位于舅文铣,魏立。魏帝铣征北蛮,未竟而山陵崩。子湛即位,累岁征战,壮年崩殂,立子昱为帝,着其姊昭率顾命左右相与平陵侯辅之。 《大魏国史·开国卷》 咔嚓 一道惊雷乍现天际,昏暗天色一刹明灭。 报! 坤宁殿外,一小将踏雨而来,脚下飞溅无数水花。 何事?齐太后凤眸一凛,宫门初开,戍卫便急切来报,当是要事。 定襄长主府夤夜遇刺,刺客逃离,亲军亡三人,长主无碍。小将拱手回禀。 齐太后凝眸望着铜镜,视线有些飘忽,招手示意小将近前,与人耳语了几句 两刻倏忽,潇潇雨落,青石巷口,烟雾凄迷。 卯初云角低平,定襄长公主府内,油伞来往如织,宛若得道成仙的两排蘑菇,有条不紊的来去匆匆。 咚,咚咚 府内正殿房门被叩响,一头戴斗笠的中年将官正伫立廊下。黝黑面庞上滑落的,不知是一路疾驰的汗珠,还是雨打风吹的水雾。 进! 简短俊冷的话音自门内传来,继而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隙,三五婢子低垂着惆怅的眉目,一声不响的鱼贯而出,在廊庑下静候。 末将参见 来人快步入殿,不过一息光景,便见公服齐整的长公主绕过屏风而来,遂飞速屈膝见礼。 免,杜将军有话直言。 文昭狭长的凤眸里眼波莹润,正色凝视着来人,端庄矜贵,从容泰然的容色与府中随员的仓惶大相径庭,眼疾手快地拦阻了他行礼的动作。 来人乃是禁军右卫将军,杜淮。 入内的刹那,他半垂的眉目清晰的瞥见文昭曳地的公服裙摆,紫金色的华服上,飞凤栩栩如生,高傲一如眼前人,夺目太甚。 殿下,恕末将直言,今日禁中您若去,必九死一生。太后密旨,命末将即刻送您出京,请您万勿犯险,保重自身。 杜淮半跪在文昭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面容坚定而倔强的抱拳在前。 文昭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伸手接过近侍槐夏递上的笏板,淡然道: 你且回去,护好太后。这朝堂中人,孤该当一会。孤与母亲临朝辅政,乃皇考遗诏,由不得居心叵测之人上蹿下跳,离间孤与陛下的姐弟情分。 第2章 殿下三思!杜淮决然抬眸拦阻,再顾不得君臣礼数。 表兄,无非是推拒了与元家结亲,他们不敢在前朝奈我何。文昭软了语气,耐心解释: 大魏江山姓文,不是么?孤若走,才正中他们下怀,届时齐相与姑母的杜家安能稳妥?孤坐镇五载,自保之力尚存。 殿下可知,今日朝议,另有一要事? 杜淮兀自起身,陛下意图立生母元贵太妃为太后,与皇太后并立。平陵侯元邵是陛下嫡亲舅父,手握重兵,若事成,您与太后危矣。 闻言,文昭沉吟须臾,讪笑自嘲: 昱儿终还是更亲元家今朝云相若也铁了心投效元家,这份权柄,孤是非让不可了。 昨夜您府中遭贼,这等挑衅恐吓,还不够明显? 杜淮未料到,文昭现在还敢赌,赌那老狐狸中书令云崧,可会顾念先帝遗命,站在她与齐后母女的立场上,不畏权柄日盛,野心日显的外戚元家。 孤若贸然逃了,齐杜两家皆危卵,遑论与孤一心的大半臣工? 文昭踱步至窗前,眺望水雾烟波滚滚随风,从容道: 你不可行差踏错分毫。你的右卫是护母后的筹码。母后无恙,孤纵远在天涯,行事亦有顾虑,谅昱儿知晓此间关窍,不会逼迫太甚。 杜淮眸光几度辗转,似雨雾飘忽:殿下是要 以亲生母亲,当朝太后作人质? 孤早已思虑万全,未雨绸缪,风雨陡然时才可闲庭信步,走了。 文昭径直入了廊下,随手拎过侍从手中的油伞,飒飒风姿擎着绘有幽兰的一把纸伞,隐没于一方空蒙,背影决然,长身傲岸。 杜淮凝眸南望,低声自语:万望珍重,切切回还。臣当以命护舅母无虞。 辰正三刻,朝议散去,一庭朱紫步下汉白玉石阶,独不见那一袭紫金的身影出没。 半刻后,大内坤宁殿 太后,一中年宫人趋步紧走的沉声呼唤,长主她被扣在了沛宁殿,外间皆是御前禁卫,这可如何是好? 齐太后手中的佛珠顷刻断了线,上好的南红玛瑙转瞬乒乒乓乓的散落于地。 备辇,吾去见皇帝。齐太后阖眸一叹,低声吩咐。 沛宁殿内,一炷香的柱头泛着萤弱的红润光火,两双犀利视线凝结于胶着的棋局之上,局势早已剑拔弩张。 姐弟对弈,棋局满布杀机。 太后至! 一声通传,跨过殿外林立的羽林卫,传入宽阔的沛宁殿。 姐弟二人的视线都曾有一息凝滞,转瞬间,又悉数归于尘埃落定的平静。 文昭的指尖松泛开来,一枚黑子稳落入瓷罐,淡声道: 不下了。陛下,臣的筹码都摆在了明面,长姐自幼护你让你,今次你护长姐一回,如何? 殿门开合间,一道微光浮现,想是霁雨初晴,云消雾散。 幼帝文昱转眸瞥了那光线一眼,站起身来掸了掸明黄的锦袍,勾唇浅笑: 原是大娘娘来了,朕正与长姐商议出巡琐事,有失迎候,您莫怪罪才好。 老身可误了陛下正事?若朝事未曾议妥,吾晚些再来。齐太后的视线扫过棋局中得势的白子,语调沉稳柔缓,掷地有声。 未曾,都商量妥了。文昱微微躬身,引人落座,只是长姐固执不肯留,这便要离京远走,替朕探查湖州灾情,还说那儿离封地颇近,打算住些日子呢,您劝劝? 母亲,文昭肃拜一礼,话音清婉:陛下说得是,您既来了,儿就不再与您单独辞行。公事为重,望母亲宽宥儿不能膝下尽孝之过。 好生阴损的文昱! 文昭腹诽:二人什么都没商量过! 朝会上云崧、元邵与他沆瀣一气,准元妃并尊太后,挑衅她便罢;散朝后,文昱又命禁卫强扣她在殿。 小皇帝自诩先机占尽,咄咄逼人的做派着实炉火纯青了! 长姐放心,朕自会好生照顾两位太后,让二老颐养天年,早日含饴弄孙。文昱的一双狐狸眼里满是得逞的精光。 昭儿,吾知你纯孝。先帝走时,当着百官嘱托你姐弟二人以大业为重,手足同心,老身怎会不识大体?且安心去,吾有你元母妃陪着,自不会孤寂。 齐太后和颜悦色的回应,瞧不见半分愠怒与慌乱。 今日后,两宫太后并立。唯一的亲女文昭又被支去千里外,齐太后一夕间从手握威权说一不二的皇族尊长,成了圈禁深宫的人质,处境变化可谓翻天覆地。 是,如此女儿便南下了。文昭躬身颔首,母亲,陛下,切切保重圣体,臣告退。 长姐一路顺风,务必常来家书。文昱状似关切的出言,且不忘凑弄挑衅: 若觅得有情郎,切切将消息急递入京,让朕最先分享长姐之喜才是。 陛下事忙,吾也不留了。年岁渐长,身子骨愈发不爽利,阴雨天浑身酸疼,眼力更不中用。 齐太后才入天命之年,满头秀发乌黑,却故作虚弱模样,转身离了沛宁殿。 第3章 快步走在冗长湿滑的宫道上,文昭眼底的霜色与这初夏盛景分外不相宜。 十八岁那年,皇考崩逝,她最年长,又是唯一嫡脉,本是众望所归。若她坚持,如今坐在皇位的人,便是她。 可她终未抵挡住先帝临终时的好言相劝,妥协应允了并不美好的遗诏安排 先帝临终坦陈,大魏开国日短,是金戈铁马下杀出的江山。国朝积弊新患良多,女子为帝会比男子承受更多评判与苛责。前雍七女帝殚精竭虑,六位不及花甲便仙逝,他不忍爱女一生扑在千疮百孔的社稷大业里,被迫坚强。 五载韶光飞逝,文昭虽不认同皇考的见解,却顾念手足情谊,为幼弟的皇位稳固,可谓呕心沥血。 哪知今朝幼弟刚立下根基,就想翦除她这碍事的摄政长公主了。 方才殿外禁卫明晃晃的长刀,晃得文昭心底酸涩。 她自皇考离世,便提防着这一日,虽早有准备,但也难免生了落寞的沮丧。 先帝一生数次亲征,戎马沙场,甚少归京。文昭只一幼弟和两个妹妹,自小一道长在深宫,缺乏父亲关顾,做姐姐的总是疼惜弟妹们多些。 今日是幼弟绝情,勾连外戚,鸟尽弓藏,那便怪不得她文昭心狠,不从父命了。 殿下 随侍秋宁的一声轻唤,将文昭游走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这才发觉,自己行过了宫门,险些错过马车。 一应安置可妥贴了?文昭淡然的回身询问。 您放心,府中皆打点妥当,仆妇已好生遣散。您回府还是?秋宁话音审慎,不时扫过文昭清傲的玉容明眸。 直接启程湖州,命槐夏率府中亲兵半数往封地,半数随行,侍从不准在京耽搁。文昭有条不紊的吩咐,探身入了马车。 秋宁长舒一口气,往远处城楼递了个眼神,随着文昭马车离去的,还有事先埋伏下的百余暗卫。 四马齐驱的舆车奔驰在宽广的帝京官道上,不过两刻就出了城门。 文昭从未回眸一眼,只在篆烟袅袅的车内小憩安神,缓解一夜未眠的疲累。 吁~~ 出京十里,路旁有一长亭。车夫忽然勒马减速,扬声通禀:有人相送,殿下可要见? 何人?文昭阖眸低语,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雍王府郡主和护国公府少帅。马夫的话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欣慰。 原是舒澜意和萧妧那两个丫头。 第2章 丹心 马踏黄尘,文昭一行人踏上南进征途,巍峨群山青翠,遮掩了帝京繁华。 舒澜意与萧妧一早候在长亭,面色尽是焦灼。 一是前雍最后一位公主,现任雍王的幺女;一是赫赫公府英姿勃发女将的调皮捣蛋独女。 说来,三百年前两家祖辈是亲姐弟,一承父姓,一承母姓。一帝脉,一将门。 终雍一朝三百载,自开国帝舒凌与孝文帝舒韵卿始,共七女帝登临金銮,将女子治学为官之制发扬光大,亦是万卷青史中光前绝后的绮丽华章。 文昭祖父受禅称帝建魏,仍对雍皇族舒萧两氏尊崇礼遇有加 舒家嫡脉尊雍王爵,世袭罔替。萧家大将军府门庭显赫,代代英杰,是为国朝柱石。 听得马夫通传,文昭挑了挑眉,唇角微勾:停车,孤见一面。 见人下了马车,依旧是顾盼生辉的飒飒风姿,前来相送的二人会心一笑,近前温言见礼: 臣等参见殿下,贸然相送,未曾知会,望您勿怪。 你们两个鬼灵精,偷跑出来的? 文昭一手揽一个,摁着她们的肩头:雍王表姑和萧帅怕不会准你们来此送孤,嗯?心意领了,早回去,孤会珍重自身。 您这话是拿臣等消遣了,舒澜意莞尔浅笑,与人附耳: 臣和阿妧惜命,无长辈授意,有心也无胆不是?殿下此去路遥,臣等伏乞您康宁顺遂,在京恭候您凯旋。 家母说,我就是个小纨绔,作甚荒唐事,都无人觉得意外。所以您大可心安,莫让臣等挂心您就是啦。萧妧惯常嬉皮笑脸,高高的马尾被她晃出了残影。 文昭了然,这二人是给她吃定心丸来了。 患难见真情,倒也不枉她平日对两个小妹妹的关照。 回吧。二八年华的人了,都仔细做正事,尤其是你。文昭笑着睨了萧妧一眼,转眸嘱咐舒澜意:你盯紧她,不可纵她胡闹。 臣遵令。舒澜意不怀好意的勾了唇角,见萧妧吃瘪,甚是欢畅。 文昭未再耽搁,一路疾驰往受了水患的湖州行去。 即便明知这是文昱将她驱逐出京的借口,但湖州遭灾,她理应知晓灾情。 魏启盛五年,仲夏六月,余杭轻舟争渡,青石巷口斜阳醉。 一身水蓝轻纱道袍的云葳形色匆匆,肩头挎着郎中的药箱四下游走,为逃避水患来此的流民尽心医治。 现下天色将晚,她得早些离去了。 您忙了一日,今夜还要赶路,实在不易。好在老观主遗命交待的事已办成,回去您就能安生了。随侍桃枝话音轻快的与人寒暄。 第4章 云葳垂眸缓行,只轻声回了个嗯。 嘶,您走,别管我 微弱的吃痛闷哼自一幽深窄巷中传出,云葳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死胡同之角,有略显狼狈,悉数挂彩的三个人影。 一人瘫坐在地,无力又倔强地推着身边长身而立的另一人。 地面小水洼里殷红斑斑,大抵伤得不轻。 姑娘,快走。桃枝扯了扯云葳的衣袖,附耳轻劝:瞧着是箭伤,您别招惹,回客栈。 云葳在几人的衣装上定睛打量了一番,却毅然迈步走了过去:要帮忙吗? 秋宁戒备的手按上了腰间长剑。 文昭审视的视线扫过眼前青涩的小女冠,眼神制止了秋宁的动作,淡声道:你会医伤? 略通一二。 云葳随口应承,见人无意拦阻,便蹲下身来,拉去槐夏的腰带,探查起她的伤势,桃枝,来帮忙。 桃枝对自家小主子固执的脾性无可奈何,只得近前相助,给人打开药箱,拿了整洁的布帛。 文昭默然打量着突然示好的主仆,二人皆做女冠打扮,但侍女瞧着有三十余岁,底盘稳健,大抵会武;而主人最多不过十四五,文文弱弱,轻声细语。 如此组合,倒是有意思。 云葳年岁尚浅,但见识不浅。狰狞的伤口入眼,她拎了利刃就给人剜去了腐肉,止血包扎一气呵成,未见半分抗拒胆怯。 伤重毒深,爱莫能助,您另请高明,不然性命难保。云葳掏出丝帕净手,将染了血污的工具扔给随侍,眸光掠过文昭滴血的皓腕,垂眸轻语: 要包扎么? 文昭眸色飘忽,小丫头清理伤口的手法娴熟,路过相助的心也算良善,只是漠然的神色与行动的盛情分外违和,小小年岁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好生奇怪。 见人不语,云葳轻唤桃枝:走。 您伤得不轻,怎不让她帮您?秋宁看着云葳毫不犹豫地抬脚离去,甚是不解的询问文昭。 她主仆三人带了二十余亲卫自湖州金蝉脱壳,暗中来余杭寻一故人及其手中至宝。 本是天衣无缝,不料竟被贼人截杀,如今侥幸逃脱,却寸步难行。 伤口有毒,她的意思是不会解,包扎也无用。文昭轻叹一声,目光自云葳背影上离开,安抚虚弱的槐夏: 再忍半个时辰,孤的人会来的。 暮色渐浓,云葳走在长街上,脑海中回想着方才那三人的衣冠气度与容颜模样,疑惑出言: 姑姑,您瞧着方才那主事女子有多大? 二十出头吧,三人差不多。桃枝思忖须臾,又道: 姑娘,您出不得事,这些闲事莫再管了。婢子答应了老观主护您成人,林老的遗愿叮 好了,云葳有些不耐的出言打断:您安心,我不糊涂。但 云葳的杏仁大眼滴溜溜一转,反手将药箱丢给桃枝,拔腿就往回跑:我改主意了! 欸?桃枝抱着药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将此碍事的物件托付给街边卖饭的老阿翁,飞速追了上去,还不忘抱怨: 不省心的小祖宗,你要我的命! 有住处吗?我可帮你们。 文昭和秋宁拖着伤重的槐夏躲在胡同的墙垛一侧,不料这淡漠的姑娘竟又折返,现身巷口。 文昭警觉的打量着她,柳眉半蹙。 她在思量,天色就要黑了,若暗桩寻不到她们,这一夜大抵难熬,槐夏也活不了。 邻县遭灾,流民日甚,入夜危险。云葳读懂了文昭眸子里的狐疑与猜忌,只言简意赅的说出了现下余杭城的近况。 云葳于心不忍,她三人若不走,一会儿夜幕低垂,流民中混迹的恶人把这狼狈的三人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 你是附近道观来的?文昭敛眸轻问: 收留我等可能会给你招致麻烦,你小小年岁,能做主么? 不,另有居所。云葳无意多言,只定定观瞧着她的反应。 秋宁,背着槐夏。文昭不再犹豫,与人笑言,劳小道长指路,某等先行谢过。 云葳转身,无视了桃枝的冷眼,引着人光选偏僻的街道走,兜兜转转,不是回客栈的路。 半晌后,她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外,伸手道:桃枝,钥匙。 桃枝没好气地丢了钥匙过去,云葳稳稳接住开了门,闪身抵住门板,吩咐道:药箱拿回来。 桃枝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步伐飞快,边走边气得嘟囔:人不大,主意却正得很! 小院内,云葳自己忙活半晌,撤去遮尘的布帛,点了烛火在侧,望着床榻上气息虚浮的槐夏,心中分外纠结。 她转眸瞄了眼文昭,那人的面色也是不正常的青白,想来中毒有些时辰了。 云葳认得此毒,也会解。 可若贸然出手,她未曾想好日后如何解释,如此难得一见的奇毒,为何她就知道,还有解药方在手。 第5章 想起师傅临终前的嘱托,云葳深感疲累,眸光里满是挣扎。 小道长如何称呼?文昭看她心思飘忽,眸光微转,便想探探底细: 看你年岁轻浅,怎得,独居在这小院?还早早入了道? 云葳兀自去了桌案前寻茶壶烧水,暗诽文昭查户档般的言辞实在不讨喜: 我叫惜芷,孤女罢了,往事不值一提。 闻声,文昭凤眸微觑,小小年岁口风如此紧,令她心下好奇愈重,嘴上倒未曾多言。 文昭方才便发觉,小院内遮尘布上的灰尘很厚,绝非云葳长居之处。 她要来此寻觅的,恰是一女冠和她编撰的书卷。如今人和书卷皆未寻得,偏生碰上个小女冠,还是个鬼灵精的,好似身带诸多秘密的小丫头。 云葳去院外温水,桃枝探身回来,将药箱放在石桌上,目光犀利如刀。 别恼,我没胡闹。云葳压着嗓子,试图安抚:我的性情您清楚,不喜横生枝节,多管闲事的。 甭跟我解释了,每次话说一分,说了还不如不说。桃枝近前拨开了她,起来,这些粗活不用你动手。 云葳乖觉地坐在一旁等候,摆弄着药箱里的药材,瞧着桃枝给她填满新药的箱笼,闷声道了句:多谢。 今夜你放人鸽子,明天自去解释,我不管。桃枝气音轻吐: 悬了多日的心今夜本就放下了,你倒好,让大家白费心血。 莫说了,我会处理。云葳拎起热水沸腾的茶壶,斟了三碗热汤端进了屋内。 撑住你听到没,别睡!秋宁攥着槐夏的手,泪眼婆娑。 槐夏嘴唇青紫,虚汗滚滚,好似洗了把脸未擦。 云葳倏地将水碗丢在一旁,侧坐于床榻,抓了槐夏的腕子直接把脉。 她的医术虽只学了个皮毛,却也知再不搭救,一条命非葬送了不可。 闪身探入对侧的书案后,云葳飞快地研墨提笔,行云流水的落了个方子,递给门口的桃枝,去抓药,快些。 桃枝扫过药方,眸光一怔,略显狐疑的望着云葳,似是在问她,非做不可么? 云葳未回应桃枝的视线,拎了药箱直奔榻前,提着弯刀细刃给人割破皮肉,挤出化脓的血水。 文昭见她手法娴熟令人放心,负手走去了夜色昏昏的庭院中。 此刻,文昭需要冷静独处的时光,方能理顺连日来的波折,思量下一步的举措。 趁着云葳忙碌,她将精巧的袖箭射去了墙外的老柳树上。 暗桩办事不利,至今未来寻她,她的心情糟透了。 大半个时辰后,桃枝端来熬好的汤药,云葳给昏迷的槐夏强灌了进去,叮嘱一侧的秋宁: 药罐里还有,给你主子服下,可解毒。 秋宁一怔,满面意外。这丫头分明说爱莫能助,此刻却又变出了解药。 待文昭主仆二人在院中对着一碗苦药汤纠结时,桃枝担忧的与云葳咬耳朵: 姑娘,她们招来了些势力,都藏在院外巷子里,大抵有四五人。您听话先走,好不好? 云葳整理纱布的手顿了顿,气音轻吐:怕是走不了了,随机应变,明早再说。 二人对坐嘀咕的话音刚散去,文昭款款而来,巧笑倩兮: 今夜得遇惜芷小道长搭救,实是某等之幸。不知若某现下请你包扎伤口,可会有些唐突? 云葳撩起眼睑瞄过身前的暗影,取了洁白的布帛和药膏来,半伸出胳膊,柔声做请:您坐。 文昭大方的撩开了窄袖,内里小臂上狰狞的剑伤血口逐渐浮现在云葳眼前。 她给自己裹了很紧的布条,才止住了涌出的血水,让人看不出自己伤势的轻重。 云葳极尽小心的用镊子挑出了嵌进皮肉的染血污布,心底十分惊骇,不知这份痛楚,文昭是如何咬牙苦撑,隐忍不发的。 一时间,云葳油然而生一股子感佩,暗道此人不容小觑。 或许她的猜测,无误。 第3章 疑心 吱 一阵急切的止息蝉鸣过耳,文昭给秋宁递了个眼色。 秋宁快步走出庭院,没入窄巷。 她主仆三人在此过了一夜又一日,如今已是新一天的黄昏。 槐夏捡回了一条命,文昭也感觉到乏力的身体在渐渐恢复。 云葳带着桃枝,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还曾送过饭食来。 如何?秋宁警惕的环视四周,与一小贩模样的人攀谈。 只查出这二人七日前打从外乡来,落脚城南客栈。姓甚名谁,底细如何都不知。那人回话时有些心虚。 这处民房呢?房契是谁?秋宁急切地追问:主子落到今日田地,你们实在失职,连这些小事都查不好了吗? 房契户主便是桃枝,可属下查问方知,这是别人抵债所赠,桃枝户档不在此处,还在查。 再探那小丫头近日踪迹。寻常人的背景怎会如此干净,查无可查? 秋宁心底直打鼓,甚至有些后怕昨夜劝文昭喝那碗药汤了。 第6章 主子可要离开此处?属下都安置妥了。 等吩咐。湖州情势如何?秋宁无奈的扶额轻叹,换了个话题。 长主车驾行至湖州境内山路,半路受灾而生的流寇与山匪拦路截杀,谋财害命,长主不知所踪。这是湖州官府的结论,正装模作样的四下寻人呢。但替身伤重,情况不妙。 嗯,走吧。秋宁听得这个消息,心底泛起一股冷意。 陛下当真凉薄,自幼照顾他成人的长姐,竟舍得狠下杀手。 见鬼的流寇山匪,约莫都是平陵侯的死士。 文昭看着归来一脸落寞的秋宁,淡然发问: 说吧,小丫头是谁派的探子?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更何况,碧落毒,唯禁中人和寥寥太医清楚,她会解毒本就奇怪,孤早猜到她动机不纯了。 秋宁羽睫忽闪如风,嗫嚅低语:未能查出,求您恕罪。但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她呢,您放心。 文昭凤眸一凝,神色略显意外,她的指尖叩着桌沿,忖度半晌才道: 明早离开此处,今夜孤再会会这小东西。 殿下,秋宁挣扎良久,才局促回禀: 湖州您安置的替身被人所伤,不知所踪,如何安排那边的口风? 文昭冷笑一声,面色含霜: 事情做绝了,退路何在?孤这弟弟,还真性急。先不必管,让他演戏吧,如此,孤行事更自在。实情早些传讯太后,莫让她老人家忧心。 婢子明白。秋宁敛眸低语,即便文昭面色不显,她自幼与人相伴,也能猜出,此刻文昭的心定被伤透了,绝非表面这般漫不经心。 槐夏早已转醒,也能饮些清粥。日落月升,浮光飞逝,外间转瞬繁星遍布。 殿下,婢子拖累您了。槐夏嗓音沙哑,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半坐榻前,甚是歉疚地望着立于窗前的文昭。 再说这话,把你扔这不要了。文昭语气清冷,不大高兴,转眸问着秋宁: 什么时辰了?那丫头怎不回来? 快到亥初了,婢子伤势无碍,您让婢子去寻人吧。 秋宁抱拳请命,余杭流民颇多,云葳此时不归,不该是流连于街头巷尾,只怕想悄然溜走。 嗯。文昭眸底的光芒犀利,垂眸扫过手中捏着的药方上娟秀的字迹,沉声道: 若逃了,抓回来。 彼时,余杭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内,云葳与桃枝对坐在一张圆桌前。 云葳眉心添了些许沟壑,思忖良久,举起烛火来,将手中握着的书稿付之一炬,眼角滑落了些许清泪。 姑娘!桃枝容色扭曲,伸手想去拦着,却被云葳执拗的挡住,她不解道:您这是做什么? 她们盯着我,我若冒险让人去送此物,便是害人。若我自己带在身上,也没把握能护好。放心,内容我背过了。只是,师傅的手迹 云葳的脸上,满是神伤与不忍。跃动的火苗在她的眸子里飘忽,刺得她眼眶酸疼。 桃枝没再言语,云葳性情瞧着淡漠近乎凉薄,其实对她心底在意的人,会交付全部深情。 老观主是她颠沛流离的命里难能可贵的一束光,二人相差五十余岁,师徒情深更甚亲人。 可她唯一的依恋,上个月却与世长辞了。 走吧,回襄州,不然师傅的月祭赶不上了。待到灰烬飘零,云葳拎过自己的包袱,起身推门去了。 桃枝快步跟上,自客栈后院悄然离去。 审慎的打量着四下,桃枝低语:姑娘先走,前头巷口马车,婢子把尾巴剪了。 有劳。云葳头也不回,步伐生风的直奔小马车,与车夫微微颔首,探身钻了进去。 半个身子在车内,半个身子在车外,云葳定在了原地。 进来呀,这不是你的马车么?某送送小恩人,不过分吧,去哪? 文昭稳当当地坐在不大的马车内,脸上带着三分玩味的笑靥。 云葳再聪明机警,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姑娘罢了。文昭的突然出现,实在是个不小的惊吓,令她一时语塞,进退两难。 凌乱的羽睫急促的忽闪着,云葳后退一步,离了马车。 文昭见人选择如此举动,弯起的唇角弧度缓缓消失,也一道下了马车,立于云葳身后。 她转眸看着被秋宁制服的桃枝,哂笑道: 小道长的侍女功夫不错。但某不清楚,她好端端的,为何要对某的家丁动手呢? 云葳下意识地转眸去瞧那马夫,这本该是她的人。 果不其然,老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云葳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这人倒戈后吐露了几分知晓的细节。 小道长不爱说话?文昭将小人的慌乱收进眼底,负手在侧,出言逗弄她,一脸淡然,不疾不徐的,好似颇为陶醉。 云葳脑子险些一片空白,凝眸瞧着被反剪了双手的桃枝,故作恼恨道: 您如此行事,我可报官的。我救了你们,为何伤我随侍? 听闻你今日又去行侠仗义,救治一日灾民,大抵累着了,头脑糊涂。那就别急着走,回你家好生歇歇,也让某与小恩人聊聊家常。 第7章 文昭恢复了体力,揪起云葳的衣襟,把人塞进了马车。 这丫头瞧着身量不矮,份量却很轻,随手一拎,毫不费力,宽大道袍里的身板,约莫瘦弱的紧。 云葳的确手无缚鸡之力,行走江湖,全靠旁人护佑。 今时好似羊入虎口,心中早已惴惴,跑是跑不脱的。 她唯独庆幸,自己烧了师傅交付的物件,未曾辜负老人家的期许。 马车悠悠,一路无言。 待到踏入昨夜的小院,本是云葳的落脚点,此时瞧了,倒像是文昭给她备下的魔窟。 院子里站了四五个壮汉,皆手持兵刃,令人深觉胆寒。 这是何人?您是何意?云葳装糊涂一般的立在门口发问,不愿抬脚近前。 文昭依旧笑眯眯的,将手覆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微微用力向前推了推: 进屋,某的侍女伤还未好,劳你再给诊治一二。 云葳强撑镇定,顺着她的力道走进了院中。面色不显慌乱,但手指因受惊变得格外寒凉,抵上槐夏皓腕的刹那,那人激灵一下,抖了抖身子。 无碍了,吃些补药即可。云葳探脉须臾,收回了手,默然不再言语。 小道长就没什么想和某说的?或者,你不好奇某等是做什么的,缘何被人重伤? 文昭扯了把椅子在旁落座,将云葳夹在了床榻和她之间,让人无路可走。 萍水相逢,何必多问。云葳站起身来,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这是我家,您让个路? 文昭看着她青涩的面容上故作老成的小模样,不由得嗤笑出声: 某的脾气不算好。小道长,坐下聊聊,念在你对槐夏的救命之恩,只要你老实交待,想去何处,某派人护送你,绝不食言。 我不是你的犯人,无甚可交待。 云葳的心脏扑腾的有些杂乱无章,眼前人霸气侧漏,令她心底的猜测又被印证了些许。 文昭笑意渐收,抱臂审视着嘴硬的小人儿,幽幽询问:瑶清真人在何处? 没听说过。云葳状似迷惘,回应的话音轻飘飘的。 文昭忽而失笑,出言却是警告: 事不过三,丫头,两次了,某不喜谎话连篇的人。下一个问题,姓甚名谁,要去何处? 早说过,我唤惜芷,来此游历,此番要回乡。修道人自是回道观去,在襄州。 云葳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句绝对不算谎话。 襄州?这般巧?某的家宅就在襄州,那某该当送恩人的,顺路,何乐不为? 文昭向后仰了仰身子:在哪处道观清修?某得给你的观主好生说道一番,你有如此仁心,实在难得。 青山观。云葳内心一震,这人在襄州有家么?襄州可是那位的封地啊,她有些慌了。 你还未说姓氏。某很好奇,你豆蔻芳龄,学识瞧着不差,怎就入道了? 文昭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扳指,青山观地处荒僻,怎样的隐士奇人将你教管的这般出色? 生来为孤女,如何知晓名姓?幸遇前辈垂怜,捡回道观给了个活路,顺带学了些立身本领。 云葳与人周旋,渐渐适应了文昭的节奏,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应付得来,撒谎并不算太难。 可她一直低垂的眉目怎会瞧得见,文昭眯起的凤眸里早已暗藏危险。 无依孤女文昭沉声重复着: 那不若跟着某,去什么清苦道观?某挺喜欢你,长得标致,人也机灵。随某回家,绝不亏待你,如何? 云葳一怔,这人脑子八成有病,威胁恐吓一通,又要拉拢示好,怎就想一出是一出呢? 多谢,不必。道观自在,习惯了。 云葳回绝的干脆利落。 第4章 胁迫 泠月落窗棂,晚风摇梧桐。 房中烛火翕动,三人同屋,却是长久的静谧。 文昭靠着椅背默然良久,总算舍得站起身来,转眸回望夜色: 某厌恶旁人拒绝自己的好意,不论缘由。是否有些蛮横?但某生来如此,作风难改。给你半刻改口,否则,外头那侍女动辄打人的手不必留了。 我对你一无所知,为何要接你的好意?我虽孤女,却已十岁有三,快要成人了,何须倚仗? 云葳听得她出言威胁,一时热血上头。 文昭哂笑一声:你这孤女不简单,能有数位功夫过人的忠仆,腰杆很硬气。让他们与某的下属较量一番?你若赢了,便放你自在逍遥。 闻言,云葳的指尖捏上了裙摆,身上冷战涟涟,不知这人查到了自己背后多少人马。 她临危受命接过一摊子人和事,自己都还没理清,如今当真是怕了。 文昭眼下临深履薄,必须事事小心。 对眼前人,她虽存猜疑,心下也有些好感。 能在她的言语威胁下处之泰然,守口如瓶的,禁中也少之又少,何况是个半大孩子呢? 半刻时光倏忽,云葳生平第一次感知光阴飞逝不待人。 眼见文昭当真要大踏步出去吩咐,她眼疾手快的窜到门前拦阻: 第8章 凡事好商量。您问我许多,给个身份可否?即便要跟您走,也得确信您不是人伢子或采花贼。 文昭嘴角的抽搐清晰可辨,她很想给这口无遮拦的小屁孩一脚。 自临世起,身边人毕恭毕敬,没有哪个敢当她是采花贼! 若有如此相貌周正,玉容冰肌的采花贼,估计早已名噪江湖了。 忍住心头不悦,文昭眸光一转,淡然道: 我名孟晓,是襄州富商,家财万贯,绝非虚言。你到底应不应? 文昭小字孟晓,封地襄州,皇家子嗣自是不愁衣食,殷实富足,这话算不得假。 云葳心有狐疑,可文昭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撒谎的。她到襄州只一载,有无这号富商她实不知情。 但文昭方才明明点了自家师傅瑶清真人的名号,富商怎会知晓她避世隐居,断与商人无涉的师傅呢? 这其中定有猫腻 若不应,桃枝和我能全身而退吗?云葳被人捏住了软肋,语气有些无奈。 不应文昭做苦思模样,微俯下身子与人对视: 你若在某耗尽耐性之前,把欺瞒的老实交待,或也可以。 云葳的杏眼转了两圈,眨巴着羽睫道: 搭便车回乡求之不得,但青山观主放人我才能走,我身何处不由己做主。 她才不会告诉文昭,青山观主是师傅生前好友,自是听她的。 先假意应承,到了襄州再跑不迟。要她竹筒倒豆子,把老底说穿,门儿都没有。 文昭见人宁愿把自己卖了也不肯说实话,觉得这小东西愈发有意思了。 她的心神再度升腾起一股较量的好奇,誓要与这半大丫头周旋一二。 毕竟她愈发笃定,这撞上来的小女冠,和自己本要找的人,牵涉匪浅。 甚好,明早出发。此处只两张床,还有病人在,只好委屈你去外头的小马车将就一晚。 文昭踱去床榻,语气中无有半分歉疚,霸占别人的房子,好似理所当然。 云葳不断地在心底默念:救人一命实乃好生之德,以此来压制心中对昨日行为萌生出的汹涌悔意,咬牙走出了房门,与秋宁要人: 给桃枝松绑,我带她去马车睡。 秋宁见人毫发无伤的从文昭的虎爪下出来,毫不犹豫地割断了桃枝手上的绳索,将人还了回去。 扶着桃枝走去马车时,云葳看向马夫的眸光如飞刀般凛然:走,别再让我见到你。 一出生就因性别而被亲族无情抛弃,送离显赫相府;不过十二岁,叔父又要把她许给中年豪绅做填房,为云家积蓄钱财供给,她就像个物件,被亲人算计交易。 是以云葳最恨背弃,无论这老人有怎样的苦衷,她都恨得牙痒痒。 马夫的眸子里隐有苦楚,他方才装作无事的淡然是逼不得已。 他清楚看到了文昭埋伏在巷子里的十余号人马,实不敢贸然示警。即便与这小主子初次谋面,他也不忍见人受苦。 在云葳森然眸光的凝视下,马夫终于妥协,朝她拱手一礼,落寞离去。 云葳拉着桃枝入了逼仄的马车,是我莽撞,让您受苦了。 好了,你不是派人去查她了?桃枝最不想看她自责的模样: 我好歹跟了你师傅二十年,知你不会没来由的胡为。林老决意把人马交给你这小不点,就说明你不是寻常娃娃,她看不走眼的。 其实,我很怕很慌的。云葳轻咬朱唇,疏解心绪放空自己: 但我不能表露出来。睡吧,走一步看一步,明日我们跟她回襄州。 她也去襄州?她是住襄州,还是生疑盯上你了?桃枝顷刻拧了眉头: 今夜那些探子,我应付得很吃力,拳脚功夫如出一辙,训练有素,不是草台班子出来的。 姑姑,我困 云葳脑袋要炸了,头皮嗡嗡生疼,不想跟人掰扯这些疑点,干脆阖眸倒在一边,选择逃避。 房间内,秋宁瞧着文昭算不得好的脸色,心中鼓点密密麻麻。 若是云葳就范,文昭绝不是这个表情。 明早卯初,启程往襄州青山观。孤名孟晓,为一富商,莫露出马脚,去安排。 文昭凝眸望着夜色,语气里有些赌气的意味: 道观是个好去处,能隐藏良久,让陛下慌乱一阵子,也不赖。 殿下,林老的事您不查了?这人您不请了? 秋宁颇为意外文昭的决定,在此人心中,朝事政务大过一切,怎会起了躲避俗事的心思呢?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兀自走去了小榻前,孤要就寝,退下。 秋宁抿了抿嘴没敢吱声,悄然去安排明日启程的琐事。 奔波三日,云葳跟着文昭的人马回了襄州,直奔青山观。 文昭将她看得密不透风,片刻不离,一点小动作都别想有。 缓步走在长满毛茸茸青苔的山道上,文昭笑言: 直接带我去见观主,你到时不必进去,我与他谈就好,安心等结果。这些年谈判无数,我从未失手过,定能带你离开这清苦地。 第9章 听得文昭成竹在胸的说辞,云葳险些背过气去。 她绞尽脑汁地思量,绝不能让这人与观主单独见面,不然她如何能寻到机会与观主串通呢? 若真被文昭要走,她可就插翅难飞了。 怎么一脸凝眉肃穆的神情,这里的生活很糟?靠近都让你痛楚不堪?文昭明知故问,瞧着云葳如临大敌的模样,险些眉飞色舞。 观门近在咫尺,云葳实在无法,眸光微转,忽而大声朝守门的姐姐呼唤: 我身侧的孟姑娘请见观主,我娘她可方便待客? 闻言,守门女冠大惊失色,文昭也是容色一僵。 这丫头满嘴谎话,哪句是真? 若真是观主之女,她要得出来就怪了 来了客人师姐们还这么没眼色?云葳佯装跋扈模样,立在门口半叉着腰,颐指气使: 快去知会我阿娘啊。 师姐们努力控制住几欲乱飞的五官,脚踩西瓜皮般的拔腿去寻清冷严肃的观主,心底给云葳捏了一把汗。 观主叶莘半生未嫁,何来女儿? 惜芷小道长愈发有趣了。文昭似笑非笑的调侃: 前几日还大言不惭的口称孤女,回了自己的地盘,又变出个女冠娘亲来? 不甚光彩,不好直言。云葳咬着牙挤出了一句胆大包天的话来。 身后的桃枝只觉脑海里惊雷炸裂了一道又一道,云葳今日定是失心疯了,再闹老观主得被她气得活过来。 青山观主是个中年女子,通身气派典雅攸宁,颇似出尘仙人。 她手持拂尘缓步而出,瞥向云葳的眸光有些耐人寻味。 无量天尊,观主朝着文昭欠身一礼:敝观甚少来客,失礼了,请随贫道来。 她转眸睨了云葳一眼,愣着做甚,还不去备茶? 是。云葳故作战战兢兢的羞怯模样,应承后便步伐生风,轻车熟路的溜走了。 文昭扫视着二人来来往往的反应,眼底狐疑愈发深沉。 观主目光灼灼,她只好跟人前去,把戏唱完。 抬脚跟人走的半途中,文昭转眸给身侧的秋宁递了眼色,秋宁会意,循着云葳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落座良久,备茶的云葳都未曾回来。 文昭身侧早已摆了温热的茶水,她敛眸摩挲着茶盏,正色与观主寒暄: 那丫头自称是您女儿,可在下瞧着,您二人生得无一处相似,可是她在说谎? 惜芷是孤女,平日里被观中人宠溺着,难免有些口无遮拦。观主并不隐瞒,她算着时辰,此刻云葳该是溜了,直言无妨。 哦?小小年纪谎话连篇不是好事,一会儿回来怕得管一管。文昭抿了口清茶: 在下见贵观清雅,打算借住些时日,定一定劳碌浮躁的心神,不知观主意下如何?在下可给贵观纹银三百两,聊表诚心。 您和惜芷认识?观主听着文昭理所当然的口气,心里存了疑惑。 云葳行事审慎,不会随便招惹外人,她去余杭有要事,贸然带回个客人本就奇怪,这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行事风格,更令人猜忌丛生。 算不得。文昭浅笑: 在余杭有些缘分,相处不过五日,她嘴里的话颠三倒四,在下都被她绕糊涂了。方才所请,您还未回应。 敝观年久失修,并无几多可留宿的静室,受不得您的心意 观主莫急着回绝,在下对住处无甚要求,粗茶淡饭,遮风避雨便足够。若观主需要,一应修葺费用,在下来出。 文昭话音淡然,沉稳自若的转眸瞧着窗外摇曳的芭蕉叶影。 观主暗道,此人来者不善。 还未等她回应,秋宁提溜着云葳就闯了进来:主子,这丫头要翻墙逃跑,婢子带回来了。 备茶要去墙外?文昭故作惊讶的挑了挑眉梢:贵观待客之道真是新奇,受教了。 云葳在师姐们的遮掩下都未能出逃,只好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向观主发求助信号。 观主未料到,在自家地盘,素来机警的云葳竟栽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观主,不知您这里的规矩如何?文昭转眸瞧着慌乱的云葳: 这丫头答应的真切,要追随在下,如今却想逃跑,是为食言;她一会儿孤女,一会儿毁您名誉认娘亲,是为德行不端,是否该惩戒一二? 听得文昭咄咄逼人的话音,观主转瞬愁眉深锁。 老观主临终前把云葳托付给她,这才一月光景,竟来了要抢人的不速之客,她对这人的来历还全无了解。 是贫道疏于管教,惜芷年幼,请您海涵。 观主扫视着院外林立的侍从,权且放低姿态,起身给人致歉: 观中后苑有三间静室,您若不嫌弃便住下,贫道晚些带这混账弟子去给您赔罪。 甚好。秋宁,把小道长还给观主。 文昭得偿所愿,微微勾了嘴角,审视着云葳道:道歉之机仅一次,想清楚再来。 第10章 说罢,她步伐轻快的离了观主的房间。 第5章 露馅 六月天色飘忽,时近黄昏风满楼,惊雷破空红霞隐。 怎么回事?观主见文昭走远,绕过茶案,急切地询问: 你师傅的东西,拿到了吗?她是何人? 云葳缩了缩脖子:观主,我猜她可能是朝堂失势南下的定襄长公主。师傅的东西拿到了,但正欲归来那日,我撞见了中毒的她,脑子一抽救了人,结果好似玩脱了。 你呀你师傅怎么嘱咐你的?出去一趟就惹了尊大佛。观主没好气的点了点她的脑门: 但你分明救了她,她怎像是来寻仇的? 因为,她中的是碧落毒 云葳的话音如蚊子嗡嗡,心虚的不敢与观主对视: 她开口就问我瑶清真人在何处。师傅的道号知者甚少,我生疑派人去查她,可到现在也没个回音。 先别说这些,你是云相的孙女,若她真是长公主,云相参与了逼她交权的事,她若知你身份,难保不会迁怒于你。观主明显慌了神儿: 碧落是不为民间所知的宫廷秘药,你怎会行事这般鲁莽?平白惹人猜忌! 那是两条人命,就眼看着人丢了命吗?云葳委屈的嘀咕: 而且师傅交办的事我,我就想接触一二,看看这人的心性,是否配得上师傅毕生的心血。一时冲动,没想这些 林老执意把人马交给你,这决定我本不赞同。观主望着外间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怅然轻叹: 你能解碧落毒,她必生疑。为今之计,她既问到了林老,你但说无妨,将念音阁的事瞒下即可。 那以您之见,若她身份无误,师傅的《凝华辑要》,也就这般交付她?云葳神色中满是纠结,是否太草率了? 朝中知道你师傅有此著述的,只有曾受教于她的齐太后。观主面色幽沉: 林老隐居多年,长公主若真来寻她,除了此书,还能有别的动机?她跟你来此,定是你有何处漏了马脚。 知道了,我的疏忽我来弥补,书我不会贸然给出去。晚些我去见她,您歇息吧,惜芷告退。 云葳思忖须臾,脑海中有了新的盘算。 小芷,观主唤住了她: 让你小小年岁操心这些,我们很心疼,你无需苛责自己。后日是林老月祭,她老人家绝不愿见你愁楚。兵来将挡,宽心些,撑不住就派人知会我,你的身后有人可倚靠。 嗯。云葳眼眶酸涩,夺门而逃。 十余年来,她不断地期待关爱,却不断地送别身边人;渴盼倚靠,却也畏惧自己不能独立,一直在矛盾中苦苦挣扎。 接过师姐递来的油伞,云葳失魂落魄的迎着雨帘走去了后苑一处落锁的房门外。 四下无人,她弃了油伞,伫立门前,任由风吹雨打,将思念的热泪深藏于豆大的雨珠内。 一刻看不住就胡闹! 桃枝遥遥地找见这抹瘦弱的身影,看到云葳在雨中傻站着,怒从心头起,撑起油伞,强行把人拽走了。 秋宁自廊道后闪了身形,收回探寻的视线,去寻文昭通禀: 殿下,那丫头方才失魂落魄的,站在东边角落一间落锁的正房外淋雨,瞧着楚楚可怜。可要婢子去那房中查探一二? 闻声,文昭的眸光闪烁,思量须臾道: 不必。若孤猜的不错,瑶清真人林青宜,该是她嘴里那个捡她照拂她的前辈。林老离了余杭道观不知所踪,这丫头又现身余杭,当真无巧不成书。她药方上的字迹,肖似林老。 林老昔年官至前雍鸾台侍郎,正三品的官位,眼界非凡,竟会相中一个毛丫头?秋宁似是不肯相信文昭的忖度。 林青宜弱冠拜相,才女无双。数百年来,除了她,也只有前雍孝文帝舒韵卿有这份年少相才的本事。 可惜此人生不逢时,朝代更迭,任凭新朝帝王数次征召,她毅然辞官远走,再未出现在世人的视线里。 一会儿就要见分晓了。文昭淡然的卧榻听雨: 此处确实适合静心安神,你去照顾槐夏,不必在此。 骤雨初歇,蛙声四起。花窗前兰烬垂落,红烛轻摇。 月朗风清,泥土芬芳。文昭心神舒畅,拎了一卷道经随手翻阅。 咚咚 您在么?云葳立在廊下轻唤:惜芷来给您道歉。 文昭唇角微微勾起,须臾后,她冷声回应:进来。 云葳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劲儿,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直接朝人躬身一礼: 请您见谅,今日惜芷任性胡为,只因自己不愿随您离开,一时糊涂,才口不择言的诓骗,试图出逃躲避。 完了?文昭合拢了书卷,斜倚矮榻端详着云葳: 我记得自己提醒过你,我脾气不好,耐性有限。而你,机会仅此一次,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您呢?富商孟娘子?云葳大着胆子回怼: 第11章 瑶清真人隐居多载,从未与商人有分毫瓜葛。您若是商人,大抵不会听过她的名号。碧落之毒,千金难制,为劫掠富商选用此毒,贼人实有些大材小用了罢。 文昭凤眸觑起,此刻她的情绪很难形容。 下意识里,她觉得这小东西放肆;但与此同时,她心底涌动着一丝异样的情愫,好似有些青睐丫头的果敢。 一并说说吧,你的猜测,你隐瞒的真相。文昭负手踱去窗边,仰首眺望一轮清月。 不知您缘何知晓家师道号,但您来迟一步,家师上月仙去了。云葳未再与人兜圈子,敛眸低语,话音怅然。 当真不知?文昭回身瞧她,林青宜离世的消息入耳,她强压下心中的失落,转了话题: 为何拒绝我的心意?随我离开,不比做道士快活? 云葳觉得这问题有些突兀,甚至是莫名其妙。 相见日短,彼此并不熟稔,张口就要带人走,是什么奇怪的喜好? 惜芷听不懂您的话,入道是我的选择,心甘情愿不觉苦。我与您萍水相逢而已,实不必如此。谢过罪,也坦陈了真相,惜芷该告退了。云葳欠身一礼,转头便要离去。 站住。文昭的泠然话音自身后响起: 既是林老的弟子,过来坐下聊聊,让孤瞧瞧你的本事,是如何得了林老青眼的。 孤字入耳,云葳眉心一紧,踏出的脚步悬在半空,当真不敢轻易落下了。 民女参见殿下。云葳心知再装傻就是自讨苦吃,只得回身见礼。 孤对你足够坦诚,不是么?文昭在茶案后悠然落座,指尖点着桌沿: 免了礼数,坐过来。林老的著述,可传给了你?孤可有幸拜读? 云葳硬着头皮慢吞吞的走了过去,在蒲团上坐得板正: 什么著述?民女年幼,未曾听家师提起过。 林老去岁离开余杭,你先前也在余杭?文昭根本不信云葳的说辞,暂且换了问话的路数。 是。云葳坦陈。 恩师离世,你却回了余杭,频繁出入道观,药铺,酒肆,茶馆。文昭话音渐冷,这是去追思先人足迹了?不怕身边人怪你不孝? 算是,缅怀先师但求问心无愧,何须在意旁人眼光?云葳顺着话头就往下胡扯。 文昭垂了眼睑遮盖自己含霜的眸色,对面的人自打落座起,一双杏眼低垂,将自己的心绪伪装的严实,绝非坦荡无欺。 若非云葳救了她主仆的性命,依文昭惯常的行事作风,这人此刻该被悬去院外的老树下吹风了。 孤的处境不必与你细说,但你既知情,该为孤保密。而孤言及带你走,并非玩笑,而是命令。你应下了,便不可反悔。 文昭压着自己的脾气,暂且放过了她:时辰不早,下去。 云葳躬身一礼,悄然离席,并未出言回应。她心思烦乱,急于回去独处冷静一二。 白云苍狗,三日转瞬。 文昭住在青山观,并未再找云葳的麻烦,一行人都很本分,也未让观主为难。 直到第三日午后,云葳孤身在林老的房中整理旧物,文昭不知几时出现在门外的廊下: 云姑娘当真纯孝。 云葳握着书卷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抖,她在道观户册里落下的名字乃是林惜芷。 一声云姑娘,吓丢了她半条魂儿。 殿下。云葳放下杂物,转身拱手,垂眸低语。 不给个解释?文昭负手立在廊下,幽幽出言:此处是林老的居所吧,当着你恩师的面,说些真话? 云葳眨巴着眼睛忖度良久,试探着出言: 民女出身余杭云家,名葳,小字惜芷。自幼不得宠爱,长居道观。去岁家父将我许嫁中年豪绅,令我心寒彻骨,这才毅然入道,随恩师来了襄州。 余杭云家家主可是中书令云崧的幼子,你家世不凡,怎敢说自己是孤女? 一番话自文昭的牙缝里飘落,语调阴恻。 殿下恕罪。 云葳不知这人可曾去查问过自己的叔父,但思及那一群势力至极的亲族,想来真身绝不会露馅,是以她屈膝在地,故作委屈道: 民女未曾体悟过亲长垂爱之幸,与云家断了关系,再无瓜葛,自比孤女,非是有意欺瞒您。 十四年前,先帝北征归京,大宴群臣。 彼时宫妃诞下一公主,恰逢云家长房少夫人有孕,先帝为表对中书令云崧的倚重,酒席间笑言: 若云少夫人生了小公子,日后就是公主的驸马,再赏侯爵,以示恩遇。 自前雍起,律令明旨,世家大族荫封袭爵,不论男女,只分长幼。 可就因先帝一句尚主封侯的承诺,云葳出生便被祖父云崧厌弃,远送余杭叔家,换走了那个小自己半日的堂弟。 她眼睁睁看堂弟成了相府冒名顶替的嫡长孙,而自己被叔父弃在一旁,苛待冷落,从未见过生身父母。 第6章 见怜 盛夏午后风燥,蝉鸣吵嚷,令人气性大增。 第12章 文昭冷眼扫过谎话张口就来的云葳,却又分明瞧见此人眸子里隐藏的凄楚支离破碎,不似伪装。 她的心绪五味杂陈,竟不知该拿此人如何是好。 身为云家长女,为何你父会将你幼龄许嫁商人? 文昭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但暗探查回的消息确实如此。 世家大族怎会舍得女儿与商贾结亲?即便不宠,以姻亲示好旁的官宦,才是寻常行止。 况且官宦之女,都是及笄后才议亲的。 只是这位父亲好似也不曾强求,云葳想入道就入道,想离家就离家,想不嫁就不嫁,一应不寻常的叛逆举措并未勾起家长怒火。 无有关爱却有决定前路的自由,怎么想都有些矛盾。 不知。殿下,您莫再问这些私事可好? 云葳的语气楚楚可怜,不愿再提旧事,此番非是做戏,她当真心痛。 入眼皆愁楚,文昭终究软了心肠。 丫头的名字好生敷衍,一个葳,却又跟了惜芷的小字,品来品去,总不免让人联想起风中飘摇无依的野草,再繁茂也不值得珍重。 自幼被亲长捧在手心,被臣民拥戴的文昭,是无法对云葳的处境感同身受的。 但方被自己疼惜多年的幼弟背刺,这份被亲人中伤的痛楚,她倒能揣度共情一二。 跟着孤,无人能轻看你,逼迫你。文昭躬身将人扶起: 既然入道是时势所迫,今日可愿认真考虑孤的心意,离开道观?你能做林老的弟子,定有过人之处,就打算这般在深山中了却残生? 可,臣女是云家人,云相他 你不是说已和云家断绝往来了么?文昭出言打断,按下的疑窦又起: 云相与孤政见不合的动向,你很清楚?看来是孤论断草率了,你人在深山,消息却是灵通。 云葳陡然阖眸,心绪早已杂乱无章。 她方才太过紧张激动,又被经年愁思牵动心神,脆弱下失了戒心,竟忘记了,深山里居住的小女冠对朝中风向了如指掌,是件很可疑的事情。 沉吟半晌,云葳以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一通胡咧咧: 政见不合?臣女是怕跟了您给您添麻烦,毕竟臣女在家中口碑不好,云相他老人家厌弃我。臣女不知您和祖父政见不合。 文昭垂眸凝视着眼前受惊的小兔子绞尽脑汁的给自己找补疏漏,眉梢的弧度渐生波折: 你可知道,一个谎话出口,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你会活得很累。 云葳巴不得上天遁地,文昭实在是阴魂不散,说出口的话总给人一种能把她洞穿的错觉。 长这么大,她其实很乖很乖,与文昭相识的几日,用尽了毕生的本事来扯谎,内心煎熬备至,眼看就要黔驴技穷了。 在林老面前时,你该不是如此。文昭见她默然不语,给人找了个台阶下,逼迫孩童胜之不武: 孤不追究过往琐事,予你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好好缅怀你的恩师吧,孤不会在此久留,你住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云葳没有回应,她凝眸望着文昭洒脱离去的背影,悄然往廊道的阴影处躲了躲。 午后骄阳太浓,喷薄绚烂的光晕令她不自在。 文昭的话音里,是铁了心要带她走。如此想来,文昭定然未曾相信,她不知道林老留了著述的鬼话。 而文昭留她的目的,大抵从不是为她这个人,而只是她脑子里的《凝华辑要》。 林青宜临终前,交托云葳两件事: 一,是为她穷尽毕生心血所著的《凝华辑要》选个值得托付的人,此书是据国情书就的统御良策,研读通透不愁朝堂不安; 二,是将念音阁阁主之位传于云葳,命她将阁中事务打理妥帖。若不愿,就再择明主交付。 念音阁,发端于前雍,是一绵延三百年的秘密宗门。 传闻此阁是孝文帝的天后萧郁蘅所创,历任阁主皆是朝堂上隐退的饱学之士,智计权谋举世无双,于江湖行守护山河之事,组织严密,行事审慎,唯奸佞惧之。 林老告诉云葳,念音阁首任阁主,乃是她云家先祖,名云朗。将阁中一应人等交给云葳,她是放心的。只盼云葳不再执迷于相府弃女的身世,凭自身本领走出一条傲然的前路来。 日后纵使云府风云变幻,她仍能凭一己之力,留下云家累世清名。 思及自己那位从不曾谋面的中书令祖父,云葳胸口皆是愤懑。 云崧乃先帝遗诏中钦定的顾命大臣,理应为大魏江山稳固鞍前马后,肝脑涂地,为云家博一个配享太庙的尊荣。 可此人近年好似鬼迷心窍,与同为顾命的左相齐明榭屡唱反调,反倒与平陵侯元邵多亲多近,丝毫不怕开罪齐太后和长公主,铁心扶植陛下的亲母舅元家,打破了朝中几大权贵互为制衡的稳固局面。 云葳不禁猜测,文昭要将自己控于股掌,不知有无一丝动机,是缘于对云家人的憎恨,试图报复。 一阵清风拂过,池塘中的白莲随风摇曳,纤软的亭亭茎腰周游迂回,勾住了文昭的视线。 徘徊于青山观后山,文昭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味儿,云家人对自家后辈的态度实在反常。 第13章 云葳虽然谎话连篇,可这人只见一面,便能发觉聪颖非常,生得也是俏丽端方,才貌两得的长女被厌弃,除非余杭家主脑子有病。 秋宁,再去查云葳,京中也别放过。这丫头的障眼法一道又一道,可别轻看了她。若是云崧祖孙二人给孤设计的一局大棋,那就不容小觑了。 文昭将视线落在一池清莲的鹅黄花蕊处,正色吩咐着。 不若婢子直接将她杀了干净。 秋宁觉得实在没必要在一个幼女身上浪费诸多心力,自家主子目前虎落平阳,还得积蓄实力杀回帝京,不该乱了心神。 嗯?文昭陡然回转视线,甩了她一记狠厉的眼刀,森然质问: 杀她,林青宜的著述去哪里找?将云家逼急了,你不是给孤攒催命符么?她身后的势力隶属何方,她死了你就查的清了? 婢子知错。秋宁吓得腿软,半跪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垂眸请罪。 槐夏做不得事,你的脑子得灵透几分。 文昭耐着性子引导,孤州府私宅里的细作,可清理干净了? 先前几人带亲随往余杭去,湖州与余杭紧邻,本不会有差池,可方入余杭码头,就被歹人偷袭。 文昭心知身边混入了旁人的细作,不得已把二十余亲随里,侥幸从贼人手中苟活的悉数格杀,只留了自幼一道长大的秋宁与槐夏。 而亲随中,还有另一半被她安置去了襄州的私宅,若不查干净,就是身边盘踞的毒蛇,取命轻而易举。 还在甄别,请您再给婢子两日时间。秋宁心虚的小声嘀咕着。 文昭轻叹一声,俯身把人扶了起来,柔和了语调: 知你是担心孤。这样,留在此处的这两日,孤引云葳出去郊游,试探一二她有无谋刺的心,你去安排? 是,婢子领命,明日可否? 感受着自己肘侧手掌心的温存,秋宁平复了紧张的心神,轻声发问。 可以,藏人在暗处,莫露了行踪,去吧。文昭为了让秋宁心安,微微扯了扯嘴角。 当晚,月明星稀,晚风轻柔。 文昭缓步游走在后苑中,找上云葳的卧房,却扑了个空。 房门紧闭,内里一片昏暗,风吹过花窗,拂乱了这人桌案上摊放着的零碎书稿。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文昭绕过庭院的回廊,四下闲逛,偶然间瞧见后山的萤火虫飞舞,一时兴起的迎了上去。 竹林茅草间,点点萤火的微光令人心安。 文昭追逐着小虫子们飘摇的踪迹,不知不觉入了密林深处。 远远的,竹月疏影下,一袭月白道袍包裹着的小团子格外惹眼。 文昭放轻了脚步,悄然近前。 那抱膝而坐的小人儿丝毫未曾察觉,依旧对着一只瘦弱的小猫儿自言自语,手里捏着一块薏米软糕,把细碎的糕饼残渣洒落手心: 多日未过来找你,生分了?我没丢下你,有急事出门了。吃吧,记得你很喜欢吃这个的。 小野猫好似听懂了云葳的话,怯怯的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去舔她的手心。 又打架了?如你我这般孤苦无依,为何不能安分度日,非去招惹那些讨厌鬼? 云葳眼尖的瞥见小猫背上的抓痕,自袖子里掏出了丝帕给它包扎:明天给你带些伤药来,记得在这儿等我。 喵呜~~ 有些脏兮兮的小猫蹭了蹭云葳的掌心,云葳也不嫌弃,抬手呼噜着它的脑袋: 去睡吧,我也要回去睡了。 小猫三窜两跳的跑远,云葳扶着竹子缓缓站起身来,目送着它离开。 云姑娘好雅兴。 啊!云葳如受惊的猫儿,猛然退出去半步远,直到看清了来人,才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平复着粗重的喘息。 深山老林,夜半更深,文昭陡然出言,堪比鬼魅。 胆子这么小?文昭有些诧异的拧了眉头。 山中不比京城,夜里不安全,殿下早回观中的好。云葳心有余悸,无视了她暗含嘲讽的语调。 还不是为了寻某个不安分留在房中的小野猫?文昭看着人瘪着小嘴不大高兴,生了逗弄的心思。 云葳嘴边的肌肉一阵抽搐,垂眸看着染了露珠的草叶:殿下寻臣女,何事? 边走边说?文昭温声提议,你该不会想睡在竹林吧? 殿下先请。云葳立在杂草丛生的山路边,垂手在旁,等着文昭先走。 文昭抬脚向前,循着来时的路径折返: 此处风景喜人,但在观中住久了甚是憋闷。你在此多时,该知晓何处景致新鲜,明日带孤去游览山野湖光,你来做向导,可好? 臣女甚少外出,不知何处可以消遣。云葳想也不想的直接回绝: 您若烦闷,不若让您的侍从带您走走。 他们?呆板无趣便罢,都是外乡人,哪有你对这里熟稔?文昭轻嗤一声: 孤的确想散散心,总得拉个伴儿说说话才好,给个去处,嗯? 第14章 当真不知,臣女不喜外出。云葳有些无奈,她从不是贪玩的心性,十几年活得谨小慎微,也不大愿见陌生人: 殿下恕罪,臣女乏累的很,想回去休息。 听得云葳淡漠提不起兴致的话音,文昭夜游的片刻喜乐被她败了个干净,默然的加快了脚步,兀自先行离去。 云葳乐得耳根子清静,慢悠悠的溜达回了自己的卧房,梳洗后倒头便睡。 不远处的回廊下,文昭与秋宁对立月下。 殿下,她不咬钩,您明日还出去吗? 秋宁将二人的话音听了个完整,方才云葳满脸的疏离抗拒,瞧着不像是伪装。 去,你选个风光旖旎的消遣地,孤带她一起去。小小的人,老气横秋,哼。 第7章 试探 仲夏朝阳早,翠冠莺歌闹。 天色熹微,时不过寅正。 云葳慵懒的窝在竹席里与周公对谈风月,奶呼呼的哼唧间或传出。 文昭每日晨起习剑,从不贪睡。今日难得安闲,游山玩水的心境牵动她的情绪,是以未曾晨练,直接来寻云葳。 云葳的卧房不曾落锁,许是道观清幽少人,令她心安。 文昭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本想将懒虫直接薅起来带走,但瞧见她迷糊恬然的睡颜,竟觉惬意难得,不知不觉地,就盯入迷了。 云葳抱着个软枕,粉扑扑的脸颊虽无多少软肉,肌肤上柔弱的小小绒毛在朝阳的照射下,随着一呼一吸微微拂动,煞是可爱。 浓密纤长的羽睫偶有闪烁,眼睑下的杏仁眸骨碌碌转着,不知在作何美梦。 起来 文昭忍不住,脑海里想起了和云葳年岁相仿的幼妹文婉,是以贼心作祟,伸手戳了戳她的小脸。 嗯唔 云葳扬起小爪子拍了下面颊,哼唧着翻了身继续睡。 大抵是把文昭当成蚊虫了。 文昭不自觉勾起了一抹笑靥,一把将人的身子扳回来,语气却急促了几分:赶紧起来~ 这下,本就未曾深睡的云葳骤然转醒,一双杏眼倏的圆瞪,一个鲤鱼打挺就窜了起来,惊骇地望着床边的文昭,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 观外马车里等你,今日出去游玩,快些。 文昭丢下话音,拔腿就走,丝毫不顾床上受惊的小兔子一脸费解的模样。 云葳抬手拍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壳,将五官拧去了一处。 她现下只想骂骂咧咧,对昔日救文昭的决定悔断肝肠。 一刻后,收拾齐整的云葳顶着滑溜的小丸子头,不情不愿走去山下寻文昭,身侧的桃枝被云葳从睡梦中拍醒,也没有好脸色。 文昭负手立在马车旁,仰首望着飘忽的云朵解闷儿,听得响动,转眸瞧去,就见两个苦大仇深的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云葳当真如此厌恶出游吗?文昭心里打鼓,今日她执意拉人出来,已不是为了试探。 昨夜她对此人的印象有所改观,觉得她小小年岁过于消沉,是真想让人跟她一道散心抒怀的。 上来,愣什么?文昭先一步探身入了马车,见人不动便出言催促。 您先走,观中车马已备下,惜芷跟着您就是。 云葳顾及文昭的身份,不好与人同乘,刚与观主要了马车。 真让人废话。文昭一把将人拎了上来,扬声吩咐车夫:出发! 云葳一脸懵的窝在马车内缓了半晌,掀起车帘探头去瞧,除了黄尘空无一物,只有桃枝打马在后头紧追,遂疑惑道: 您出门怎不带随侍? 散心还是看人柱子?文昭不耐的回应:郊游自在最重要。 云葳暗诽此人心大,分明刚历经一场行刺,险些丢了命,此刻还敢如此行事,实在张狂。 她困倦不已,掩袖打了个哈欠,倦懒的窝在角落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路。 而后,她是被文昭捏着鼻子憋醒的。 梦里的云葳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好似落入河中,说什么也无法喘息,胸腔憋闷,身子直直下坠,就在以为自己快要见阎王的时候,时空斗转,她瞬间惊醒,就见文昭的指尖还停在自己的鼻翼。 睡得真沉,叫都叫不醒,到了。文昭颇为嫌弃的出言嘲讽,收了自己的魔爪。 云葳只觉得这人是个幼稚的失心疯。分明比自己年长十岁,手握威权五载,谁能想到她是如此性情。 如此想着,文昭已下了马车,她只得紧随其后。 踏出车轿,满目青翠入眼,碧波荡漾,山风熹微,的确是一处散心抒怀的好天光。 云葳在襄州住了一载,却不知外间风物如何,成日窝在道观,跟着师傅读书,研习医术,无心其他。 文昭身姿颀长,脊背挺拔,背影飒爽而透着孤傲。 一身丹红的纱衣随风飘摇,立身于翠山碧波的峡谷中,好似落入凡尘的谪仙。 云葳痴痴地瞧着,一时有些呆愣。 十几年来,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道观里的流民乞儿,香客老翁;身边的师姐妹和年老沧桑的女冠,入眼多是清苦的,淡漠出尘的,或是富贵浮躁的。 第15章 这般洒脱不羁又傲然的,倒是少有。 快跟上。文昭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转了身子来瞧,才发觉这傻丫头还呆呆地立在马车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葳闷着脑袋拔腿小跑了两步,追过去默然地跟在文昭身后三步远的位置,眸光定定,也不四下观瞧。 文昭纳闷儿,散心是这么个散法儿? 她伸手把瘦弱的小人揽来身侧:躲那么远作甚?孤又不会吃了你。 文昭整整高出云葳一个头,被人揽着脖子走,让云葳觉得自己如同被鹰隼拎着的小野鸡仔,分外不自在。 且她从不曾与人如此亲近的相处过,记忆里无人抱过她,也无人轻易近距离触碰她。 她面对生人会不安,若非她主动,观中的人都不会贸然摸她,不然会令她害怕,抗拒抵触的。 云葳试图挣扎,可文昭臂弯的力道有些大。 她不适应两个人靠得如此亲昵,倏的羞红了脸,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与人亦步亦趋伸出的双腿绷直,更像个牵线木偶。 文昭自幼照顾两个小妹妹,姐妹间搂搂抱抱是常有的事,两个妹妹与她分外亲厚,巴不得做她的人形挂件。 是以文昭完全揣度不出云葳的抗拒,只管寄情湖光山色。 良久,她垂眸去瞧这安静的不像话的丫头,才察觉她红彤彤的面色和额头的薄汗: 你很热吗?山间风凉舒爽,是否因你道袍太厚重了,去了外衣如何? 逮住文昭怔愣的间隙,云葳半躬着身子,迅捷的从她怀中钻了出来,讪笑推拒:不,不热。 文昭瞥见云葳的局促扭捏,转了视线憋笑,恰好看见前方的朦胧柔粉,语调轻快道: 前头便是了,此处唤作紫薇谷,漫山遍野的紫薇花甚是有名,你不曾来过? 嗯。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襄州最富盛名的便是紫薇。 此花象征富贵繁华,高门大户都很喜欢的,文昭也定然不能免俗。 云葳的情绪毫无起伏,文昭分外不解。豆蔻年华,人生花季,怎毫无灵动之感? 这人真是新鲜,被自己恐吓审问,是这副模样;拉她出来散心,还是这副模样。若是自家妹妹,此刻早跑去谷中撒欢了。 与文昭错开距离的云葳终于清醒,她忽而顿住脚步回眸探寻,桃枝半晌都未曾出现了。 看什么呢?文昭不无迷惑的出言询问。 在找桃枝,突然想起,下了马车就没见她人。云葳并不隐瞒,她心中有些慌乱。 文昭闻声,微微蹙了眉头,她倒是忘了,这人带了个尾巴来。 不过她未曾多想,方才山谷里些微规律的鸟鸣,便是秋宁给的信号,周遭都是她的人,许是桃枝被属下带走了。 大活人丢不了。文昭扯了扯小人儿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一叶扁舟:走吧,上船才能过去。 云葳有些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文昭上了船。 她有个坏习惯,内心情绪十分敏感多疑,桃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此时此刻,她心底空落落的,忧思满布。 垂着眸子,虚离的视线散落在粼粼波光里,云葳暗自思量着文昭的用意。 今日文昭实在反常,大清早的非拉她出来野游,一个随侍都不带,怎么想好似都不是斡旋朝局日久,身为长公主之人能做出来的事。 你,一直都如此沉闷么?文昭端详她许久,见人无动于衷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终究忍不住出言询问。 云葳的羽睫微微闪烁了须臾,复又归于沉静,嘴巴翕动半晌,只憋出了一句:殿下见谅。 文昭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可面前的姑娘沉静如娇花照水,又让人气不起来。 缓步徜徉于花海,淡粉似佳人胭脂,柔白如漫山飞雪,绛紫沉稳而雍容,交错掩映的花枝令人迷醉,阵阵扑鼻的馨香乱了心神。 一望无垠的烂漫入眼,云葳有过一刹的怔愣。 她环视着四周高大的花树,虽是无人打理的自然风光,野蛮生长,却有一种难得的自在逍遥。 无人带她出游过,说来也是可怜。 她未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此生本该无交集的皇族贵女带出来散心,流连于山水之间。她忽而对文昭萌生了一丝好感,方才的惴惴猜疑,皆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文昭负手静立,淡然的看着云葳捡拾着地上垂落的花枝,瞥见她微微弯起的眉眼,亦然会心的勾了勾唇角。 到底是个半大姑娘,再超然物外,如此盛景下,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若喜欢,折些新鲜的带回去,何必捡地上的旧枝桠?文昭浅笑着与人寒暄。 云葳捏着花枝转了转,明眸善睐的温声低语: 不旧的,百日花红是山野间的眷恋,折枝毁伤不合适。 文昭哂笑一声,不欲辩驳,由着她一路走一路捡,自己优哉游哉的往前走了。 嗖嗖嗖 数枚破空的箭矢裹挟着阵阵疾风,自山间陡然飞出,打破了此间须臾的安宁。 文昭耳畔微动,感知到身后的危险,机警地抽出了盘在腰际的软剑来,飞身格挡,一气呵成。 第16章 云葳惊骇不已,手中握着的一捧花枝四散于地,提起裙摆拔腿便逃,脚底的落红被碾压的支离破碎,青涩的容颜里满是仓惶。 哧呃 身子骤然摔落在地的闷响传出,文昭下意识回望,竟惊诧地瞧见云葳栽倒在了花树下。 月白道袍的胸襟处,顷刻绽开了一朵硕大夺目的殷红血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过于刺眼了。 云葳垂眸望着自己渗血的胸口处插着的箭矢,眸色悲戚,吃痛的身子无力的颤抖,她只觉浑身冰冷。 挣扎了两下,她无力爬起。 怅然的视线漫过一侧安然无恙的文昭,她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虚影,但她看不清这人脸上的容色,是在笑么,还是别的什么? 窸悉簌簌的响动传出,文昭的下属飞快地聚拢而来。 文昭毫发无伤,收了软剑快步奔向了云葳,难掩慌乱地将人扶起,揽在了臂弯里。 遇到危险时,她下意识自保,脑海里迸现的念头,的确是对云葳和桃枝的怀疑。 可她根本未曾料到,云葳丝毫不会自保,竟中了一箭;更深感狐疑,云葳倒地后,那暗处的箭矢便隐匿无踪了。 云葳,醒醒,撑住了。 文昭看着她心口的箭矢,心脏跃动的节拍悉数凌乱,这个伤处太危险了。 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云葳的小脸煞白,自胸腔回流的血沫漫过唇缘,云葳半阖的眸子扫过一众突然窜出的侍卫,耳畔除了嘶鸣听不见旁的声响,她气息微弱的艰难开口,话音分外哀伤: 我,我救您,您您杀我? 虚浮的嗓音散于风中,云葳只觉眼前一黑,无力的垂下了眼睑。 云葳,云葳! 文昭掐着她的人中,却也未能将人唤醒。 她把人打横抱起,疯了一般的飞奔着朝谷外跑去,厉声命令着身边的随侍:快找郎中! 第8章 嫌隙 晌午骄阳烈焰如火,簌簌云朵浮动随风。 青山观中,里里外外的人皆面若凝霜,观主房间的榻上,云葳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面色苍白如纸。 染血的丝帛轻纱与地上铜盆里的殷红格外骇人,观主屏气凝神的给人医治伤口,额头上不时垂落豆大的汗珠,身侧的弟子擦了一次又一次。 文昭远远的立在门边,视线却一刻也不肯离开床榻。 廊道下的秋宁心下惴惴,握着长剑的手心惊出一片冷汗。 焦灼的氛围已持续半个时辰了,自云葳被带回来,直到现下,观主都没勇气给人将箭矢拔出,射中的位置若再偏离半寸,云葳此刻早去了奈何桥。 或许,若非那被射穿的,云葳贴身不离带了十三载的小长命锁替她挡了一下,这会儿她也去见阎王了。 观主深吸一口气,强稳心神,给左右的弟子递了个眼色,凝眸肃目,将手探上了云葳的胸前。 握住断箭的木柄,随着左手刀入,她猛一用力,将断箭抽离了云葳的身体。 身侧的弟子眼疾手快,将撒放了止血药剂的纱布用力摁在云葳的胸口处,手法娴熟的给人包扎了起来。 观主长叹一声,起身的刹那,身子虚离的晃了晃。 文昭眼尖的上前将人扶住,心虚询问:观主,云葳她如何? 观主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垂眸瞧着榻上不省人事的云葳,眼底的疼惜苦楚毫不遮掩: 撑的过今夜,能捡回条命来。她是个苦命孩子,于您也算有恩,贫道求您,手下留情。 抛下一句话,观主闪身便走,背影沧桑而落寞。 不远处的长廊下,桃枝面色颓然。脸颊上有一对鲜红的指印,是她自己打的。 她恨自己,怎就没照看好小主子,若她跟在身边,云葳不会出事的。 今晨她本紧咬着马车不放,可嶙峋的山路旁灌丛里,总不时地传出些微异样的动静来。 桃枝警惕心甚重,她猜测文昭惦记着云葳手里的书册,不会伤了云葳;也笃信文昭绝不可能真的不带随侍外出,是以大着胆子入了林中探查。 哪知入林不过须臾,她就被人暗算,再醒来时,金乌高挂南天,哪里还有文昭一行车马的影子? 房中人对文昭都是冷眼相向,一个个将床榻围拢的严实,生怕文昭伤云葳分毫。 文昭无奈,闪身离了房中,路过秋宁身侧,连个视线都不曾给,冷声道:过来! 秋宁两股战战跟了上去,走到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文昭顿住脚步,话音冰冷如万年寒山: 你动的手? 秋宁惶然跪地叩首:殿下明鉴,婢子不敢。 文昭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拳紧攥:最好如此,令牌拿来。 秋宁听得文昭要收回暗卫令牌,心下了然,文昭到底是不肯相信她了。 也是,她埋伏了许多人在侧,竟未觉察有黄雀在后,令自家主子示好的举动中道崩殂,适得其反,着实无能至极。 颤抖着手交还了指挥令牌,秋宁怯怯请求: 殿下,婢子失职。求您让婢子去查,婢子以离世娘亲的泉下安稳发誓,真的不曾动手伤云姑娘,求您给婢子赎罪的机会。 第17章 秋宁的娘亲,是文昭的乳母,也是为文昭而死的。 听人搬出了离世的故人来,文昭心头酸涩:给你三日,去查,查不出就回私宅去。 谢殿下。秋宁倏的起身,飞快地跑离了道观,背影带着一丝倔强与不甘的执拗。 隐匿一侧的桃枝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在秋宁转身离去后,拔腿就追了出去。 阵阵南风拂过耳畔,文昭茫然的立在院子里,些微的血腥味间或萦绕着她的鼻息。 文昭垂首瞄了眼自己的衣衫,袖口,衣襟,裙摆,乃至是掌心,染了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都是云葳体内渗出的热血 凝眸回望不远处的那间房,一个个小女冠进进出出,清理着方才的污迹与脏水,备下了崭新的锦衾与衣衫。 文昭看着她们有条不紊的安排着照顾云葳的琐事,有些无力的抬脚回了房。 谷底的行刺,如果细细思量,与其说是谋杀文昭,倒不如说是要取云葳的命。 文昭靠在圈椅里回忆,那三根冷箭射出的方向,好似本就是在她身边虚晃一枪,最终是追着身后的云葳而去的。 来人!文昭扬声唤人,推门而入的竟是伤势还未痊愈的槐夏。 你起来作甚?文昭有些意外,语调里隐有担心的不满。 殿下,婢子无碍了。 槐夏行动有些迟缓,但瞧着气色尚可:秋宁不在您身边,婢子不放心。 罢了,派人把云葳身上取下的断箭和长命锁找来,切忌与观中人起冲突。文昭扶额,手肘撑着桌角,轻声吩咐。 槐夏领命前去,不多时便将这两个物件带了来: 殿下,观里人说,断箭她们不在乎,但这小长命锁虽坏了,却是云葳从不离身的物件,得还回去的。 嗯。文昭伸手将物件接过,定睛瞧了一眼,眸子里的霜色渐增。 是军中所制。槐夏来的时候就认出了箭矢的制式,观瞧着文昭的反应,直接出言。 文昭自也发觉了,心下狐疑更甚。 她翻看着手心里的长命锁,只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小银锁,背面刻着的八字,细细推算,该是云葳的生辰无误: 派人去查,余杭云通判女儿的生辰,可与这锁头上所刻的一致? 槐夏近前记下了银锁上的文字:是,婢子这就去。这箭,您不查? 今日秋宁带出去的人,你来审。文昭思忖须臾,补充道: 孤答应给她机会,且看你二人查的结果是否一致罢。 三日转瞬,文昭每天都会在自己的卧房和云葳养伤处折返数次。 云葳失血过多,一直在迷迷糊糊的昏睡,身上高热难消,梦中呓语不断: 师傅等等我娘别丢下我 文昭每次来,停留的时间都不算长,但这番担忧被抛弃的言辞,她听到了好多次。 云葳即便无意识的昏迷,却多在梦魇,睡得很不安稳,好在熬过了最惊险的长夜,留住了性命。 三日后的傍晚,秋宁拖着疲惫的身影归来,一道回来的,还有消失了三日的桃枝。 彼时,远在余杭的一处深宅大院内,整肃的书房桌案后,一中年男子沉声询问: 事情确定办成了吗?怎么到今日,都没听到传讯,也无发丧的消息? 肯定成了。对侧一身短打的人斩钉截铁的出言: 正穿心口的一箭,能活才见了鬼。一个抛却家族身份不要的野丫头小道姑,道观里又无亲人,她们随意将人葬了,不想贸然搅扰您传消息也可以理解。 放肆!主位上的人脸色不太好,摆正你的位置,她的身份是你妄议的?嘴巴闭紧了,出去。 爷息怒,这事儿您不再利用一二?那位就在她身边,何不煽动口风出去,给那位加把火,烧得旺些?我家主子说了,都是一起谋事的人,心得站在利益的一边。别怪话难听,能帮咱成事,那丫头也算死得其所不是? 主位上的人薄唇紧抿,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忖度良久,摆出些许为难模样,状似妥协的轻叹道: 去做吧。 青山观,文昭的卧房内,夜间的烛火飘摇。 等她醒来,你亲口与她将这些始末陈说清楚。文昭视线垂落于手里捏着的长命锁,低声吩咐着秋宁。 不行!默然在侧的桃枝突然出言: 这件事不能说,瞒着她,说了就等于再给她心口捅一刀,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瞒着?那殿下就这么被她误解?不与她解释,殿下的清白就无法证实。 槐夏听得桃枝的话音,直接冷了脸色,与人呛上了。 桃枝冷哼一声:她就是个久居深山的小丫头,你主子不纠缠她,她现在肯定还好好的。别忘了,是她救了你们主仆的命。趁早离开这儿,她与你们不熟,这些烂事她早晚都会淡忘的。 嘴巴干净点儿,谁纠缠她了?殿下什么都没做,怎就是烂事了?秋宁亦然听不惯桃枝的直白言辞。 第18章 你们那日的谈话我听见了,你想杀她不是吗?是你这主子的授意吗?桃枝双目通红,指着文昭,愤恨地目光扫过屋中的三人: 为什么?因她是云家人,还是因她是林老的爱徒?她还是个孩子啊! 秋宁面露尴尬之色,槐夏满脸惊骇,文昭被几人吵得心烦意乱,桃枝热血上头,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她醒了。观主朝着此处走来的时候,大老远就听到了桃枝愤恨的话音,直接推门进来: 桃枝,她想见你,快去吧。 文昭倏的从椅子上起身,也想随人去看。 桃枝匆匆小跑着离开,观主转身合拢了房门,沉静的眸光掠过房中的主仆三人,突然双膝点地,恳切地拱手请求: 贫道知晓您的身份,请您恕罪,贫道斗胆,求您另寻别处安居,敝观实在担不得您的垂青。 突如其来的逐客令入耳,文昭的容色略显尴尬,缓了许久才轻声出言: 观主请起罢,孤本也打算近日离去,不会叨扰太久。您既开口,等云葳能动了,孤便带人走。 小芷您不能带走。观主硬着头皮回绝: 她的籍文在敝观,贫道答应林老护佑她成人,不会将她托付旁人。她自愿入道与亲族决裂,也无还俗的意愿。况且,她不想再见您,缘由,您也知道。 她非懵懂稚子,孤自去与她谈。文昭强硬的拽起了地上的人: 观主年过半百,也该看得清楚,即便她误会了,但孤无心伤她。孤杀人轻而易举,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给人寻好药,留下等候。 您为何非要带走她?观主愁眉深锁的出言追问。 观主可知,她的生辰是何时? 文昭晃了晃自己手心里捂得发热的长命锁,并不回应观主的质问。 第9章 诓骗 长夜清寂,阴云漫天。 文昭审视着惯常沉稳的观主,等她给出回应。 观主垂眸低语:元月十五,上元节。 具体时辰?文昭追问。 不知。观主如实回应,正色回视着文昭:您问这作甚? 小锁中所刻,乃是寅初三刻;而余杭云家长女八字,却是未正一刻,差了数个时辰。自家女儿的八字,还能刻出两样来?文昭徐徐道出疑点: 且你怕是护不住她,有人要她的命。 观主一愣,两个生辰这等隐晦,她从不知晓。文昭言及有人要云葳的命,她更摸不着头脑: 取小芷的命?为何? 孤也想知道为何。文昭并不隐瞒: 孤的人可以护她,如今也并非全无线索。观主不信,可与孤演场戏,引蛇出洞。孤也好奇这道观里,何处藏了监视云葳动向的一双眼。 监视?观主愈发费解:此道观是林老所建,收容的都是孤女寡妇可怜人。小芷是去岁开春,为躲避家中定亲,才和林老从余杭来此定居的。 观主就没想过,云家不会真的放手不管女儿?文昭凤眸微转: 这一年来,观里有无新人进来? 听得此语,观主的眸色一凛,恍然醒悟: 您是说云家一直派人盯着她?去岁初夏观里确实来了个新人,可云家即便不在意她,也不会伤她罢?虎毒不食子,自己的骨肉,如何舍得? 你们都无人好奇,为何云家不疼惜她?为何出身世家,仅仅十二岁就被定了荒诞的亲事? 文昭格外费解,难不成父母厌弃孩子,在民间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事贫道也一知半解,大抵是因云家重男轻女,她有三个弟弟。而且无人不知,云家人看云相脸色行事,据说云相不喜这个孙女,连带她爹也不待见她。 观主将所有知晓的事都和盘托出,云葳只与她说过这些。 这番说辞入耳,文昭觉得这家人荒诞至极。 但她不认为这是对女儿下杀手的理由,思及方才秋宁和桃枝查出的线索,文昭觉得此事背后,与朝堂阴谋脱不开干系,或许是她给云葳招来了灾祸。 那就先把这个奸细引出来。思忖须臾,文昭话音略显阴恻的出言: 还得劳观主再容留孤几日,与孤好生配合。 自当如此。观主改了主意,若云葳有危险,自要选择对她好的决断。 至于云葳真实的底细,约莫只有林老清楚,但她无需执着于此,都是林老的下属,听命护人周全便够了。 夤夜更深,天边划过几道晶亮的闪电,簌簌雨丝绵绵,文昭撑着把油伞,立在了云葳的房门外。 卧房里烛火昏黄,这人约莫还醒着。桃枝进去一个多时辰了,一直没出来。 方转醒的人身心都很脆弱,文昭不敢贸然近前,只好等着桃枝出来,询问下云葳的状态。 不过半刻,桃枝蹑手蹑脚的探身而出,眼神示意文昭离开。 文昭见烛火未灭,往院中走了两步:她如何了? 早睡了,什么也没问。桃枝满目疼惜的神色犹在: 第19章 婢子出来给她取个厚实被子,落雨了,受伤畏寒。您莫进去,她想身侧有放心的人陪着,也不准熄烛火,定是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不会想见您的。 叮嘱清楚,桃枝快步离去,不无担忧的望着天色,生怕老天在这个当口落下一道惊雷,吵醒了云葳,令她睁眼时瞥见房中无人,再生慌乱。 怕什么来什么 桃枝方叠好一床锦被出来,咔嚓轰隆隆一道贯穿天地的巨响惊雷乍现,随即大雨倾盆而落,打在青石的地砖上,噼啪作响,甚是吵嚷。 文昭凝眸望着被闪电照亮的院墙,步履匆匆探身入了云葳的房门,小心立在床榻边沿的帷幔后,只留一道被烛火拉长的身影。 昔年幺妹文瑾最怕雨落惊雷,夜半时分,都是她守着,与人同睡的。 平顺轻浅的呼吸在惊雷落下的刹那陡然变得急促,云葳眼睑下的眸子滚动的有些杂乱。 哧一声稍显粗重的喘息过耳,小人自梦中惊醒,羽睫翕动间,眼底闪现一抹晶亮。 文昭见她微微偏了头,四下扫视着,好似在找寻什么人,那小模样入眼,实在是令人心疼的紧。 姑姑? 云葳沙哑又低沉飘渺的嗓音散在空气里,探寻的口吻入耳,文昭忍不住自帷幔后闪身而出,给人掖了被子,柔声轻语: 莫怕,她去给你寻被衾了,一会儿就回来。 文昭现身的刹那,云葳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抖了抖,无力却又倔强的往床榻里缩去,呼吸愈发杂乱。 别激动,孤走,孤去外间就是了。 文昭没料到云葳的反应如此激烈,一边出言安抚,一边倒退着走去了门边。 云葳害怕那道惊雷,想寻个倚靠是真;但方才的反应,分明是在点醒文昭,在云葳眼中,她比半夜惊雷更加恐怖。 文昭怅然地立在廊下,待瞧见桃枝赶回的身影,直接拎着油伞悄然离去。 桃枝探身回来时,并不知文昭曾入内探视,而床榻上的云葳,阖眸浅眠,睡颜恬然。 她动作轻柔的给人加了一层被子,喃喃自语:好在未被雷声惊醒。 假寐的云葳羽睫翕动,脑子里一片混乱,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方才文昭惶然离去的模样。 死里逃生,云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度醒来,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如坠梦境,难辨真实。 云葳的意识中残存那日破碎的零星记忆,前夜突兀的邀约,晨起出游的裹挟,直逼心肺的冷箭,蜂拥围堵的侍卫,安然无恙的文昭 不管她思量几次,都无法逃离蓄谋杀戮这一结论的怪圈。 云葳甚至怀疑过消失的桃枝,但这人今夜入门刹那,忧惧与惊喜并存的神色入眼,云葳便将嘴边的疑惑咽了回去。 桃枝追随师傅将近三十年,自幼在道观里相逢就经常照拂她,她该信的。 闭眼沉思,云葳如今只好奇,她失去意识前,文昭在她耳畔说得话是什么。 那时的她失血过速,只有耳鸣心跳声可辨。 若文昭设局杀她,为何又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与她说话呢? 苦思良久,不知几时,云葳迷迷糊糊的,还是伴着雨声睡了过去。翌日将近正午,她才幽幽转醒,桃枝依旧半撑着额头,在床榻边苦守。 醒了?桃枝疲惫的脸颊上勾起一抹浅笑,喝水吗? 云葳虚弱的点了点头,乖觉的饮下了桃枝递来的水:姑姑去睡会儿吧,我想见个人。 你若见她,我在旁给你守着。桃枝不必问,也知云葳说得是何人。 不用。云葳气音轻吐:就问她一句话,她肯来就够了,姑姑歇着吧。 桃枝熟稔此人的心性,认准的决定多说无益:我去叫她,一会儿我就在廊下,安心。 云葳扯了扯嘴角,垂着眸子安安静静的窝在床榻里,瘦削的脸颊上,樱桃小口颜色依旧浅淡,苍白的容颜映衬得一双乌黑的杏仁大眼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须臾光景,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云葳没有转头,也知此人不是桃枝。 她默然的等候,等来此的人开口。 文昭拎了个矮凳,坐在她的床尾,自袖中取出了她的小长命锁,给人放在了锦被的旁边: 听人说,这是你的宝贝。没敢给你修,若是你想,孤去寻个银匠。 瞥见那把小锁,云葳的瞳孔猛然散开,下意识地摸去了自己的胸口。 睡了多日,她当真是迷糊了,隔了一夜都未察觉,此贴身不离,从不让人触碰的物件,竟落到了文昭的手里! 云葳迅捷的捏过了银锁,藏进了锦被里紧紧的攥着。这物件,打从记事起就跟着她。 去世的养母,也就是她的婶娘,临终前告诉她,这锁是她娘亲给她的,是以云葳一直珍视的紧,即便她从未见过生母。 文昭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云葳的一瞬慌乱,以及对这小物件的在意。她柔婉的视线端详着沉默的云葳,话音极尽柔和: 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出来,何苦憋着? 您说,臣女听着。云葳别过了脑袋,逃避文昭探寻的眸光。 第20章 小芷 身份有别,您叫云葳就是。 云葳将文昭的话音突兀的打断,这两个字,只有三个人会如此唤她,其中两个都已驾鹤西去。 试图拉近关系的尝试因云葳的抵触而结束,文昭抿了抿嘴,搬出想了一夜的谎言,慢条斯理的解释: 孤的人查实了,紫薇谷的行刺,是冲孤来的。孤想散心,便让随侍躲远了些,未料到贼人意外中伤了你。随侍无能,等你大好,孤将他们交你处置。 云葳的面色似幽潭无波,眼底的落寞渐增,约莫是不信这番言辞。 你的侍女桃枝,随着孤的人一起去查的。文昭补充道: 她那日失踪,是因她最先察觉了半路有人追踪我们,她去探查,却中了贼人暗算。你不信孤,也该信她,对么? 既如此,此地不安全,殿下该早些离去。臣女蠢笨,不会自保,不怪您的下属。 云葳不想纠缠了,文昭若杀她,她无力抵抗。今时她还有命,以后躲人远远的就是。 她已与云家一刀两断,纵使日后文昭东山再起,将云家满门抄斩,她身为出家人,也不会被株连。 云葳的态度过于淡漠平静,文昭竟看不透,她究竟有没有信了这番说辞。 好生养伤,休息吧,有事让桃枝去寻孤。 文昭斟酌良久,撂下此语,便转身离了她的卧房。 第10章 变故 郎君,夫人不见了! 京中云府,云相长子,当朝大理寺少卿云山近的书房前,老管家脚步匆匆赶来,满脸忧惧。 话说清楚,怎叫不见了?云山近拍案而起,眉心骤起沟壑。 夫人今早本说带二姑娘回宁府省亲,家丁一直未归。老奴方才去宁府接人,舅老爷说夫人走了,还给您留了和离书。 管家话音越说越小,云山近的脸色越来越黑。 听罢此语,云山近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喟然一叹:去找,无论如何,必须把她和瑶瑶带回来。 管家苦涩的摇了摇头,迈着碎步去安置寻人的事儿,袖口里藏的措辞决然的和离书,也未敢放去云山近的书桌。 云葳离世的消息传入京中,管家一早就料到了会有这般结局。 这十余载,夫人与郎君就云葳几乎没日没夜的吵了无数次,日盼夜盼的,竟是亲女离世的噩耗,夫人再识大体,也受不住的。 京城南门外的长亭处,一素淡的小马车停驻路边。 姐姐一路小心,珍重身体,前路还长,您想开些。 说话的是一弱冠之年的小将模样的男子,语气里满溢关心。 我带瑶瑶把葳儿接回来,就安置在宁家墓园,你去刻个碑,改叫宁葳吧。 车内的女子形容憔悴,话音更是凄婉。 此人正是云府少夫人,定安侯府长女宁烨。 若是姐不,云少卿来问,我如何说?说您远走散心了? 小侯爷有些忐忑的出言询问,家姐与云山近青梅竹马,感情本是深厚笃定的。 照实说,自今而后,我们母女与云家再无瓜葛。宁烨冷了语气: 一家无情无亲,满眼权势利益的混账,我后悔自己瞎了眼,入了他们的门庭。被软禁拿捏十余载,不能与亲女相见,成了毕生遗憾,此仇不共戴天。 明白了。此物您收好,天色将晚,您快些启程。小侯爷将一枚令牌交给了家姐,若云家人敢拦,宁家兵将也不是吃素的。 与此同时,大内禁中,沛宁殿内 大娘娘,皇帝文昱紧走两步,迎着刚入殿的齐太后,口吻里满是焦急: 朕打发了那些朝臣,便想着非要跟您相见,当面说才心安。朕不信长姐会做这等事,何况长姐自湖州遇袭便失踪,若去了襄州封地,怎会不与朕和您联系呢? 昨夜齐太后便听到风声,京中突传谣言: 言说文昭因不愿放权,与云相政见相左,而迁怒于云家。恰在襄州撞见云相归入道门的孙女,怒从心头起,勾连襄州府兵,将人诛杀泄愤。青山观碍于长公主威势,秘而不宣,只说小女冠染病早夭。 此事不论真假,都是在公然挑起文昭与当朝宰辅的对立,让世人觉得,先帝所选辅政大臣都是弄权之辈,内讧四起。 此谣言既败坏了文昭的名声,也在逼迫这不知所踪的人现身。最紧要的,是给陛下亲政捧场,如果摄政长公主是狭隘阴鸷的弄权小人,朝政自当由年满十六的皇帝来决断。 齐太后半眯凤眸,话音沉稳如钟: 国法面前,无论王侯将相。皇帝务必派人详查始末,不可因顾念亲眷而生恻隐。文昭若做了便该承担后果;若蒙冤,吾自是相信,皇帝与她手足深情,定会给她公道。 是朕疏忽,没能护好长姐。长姐失踪让您担心多日,又得了这等荒唐谣言。您放心,朕会尽快查明,还请您万万珍重,不然长姐归来,朕无颜见她。 文昱的仁孝戏码信手拈来。 陛下日理万机,圣体为要。齐太后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第21章 老身年逾半百,半生风浪,顶得住的。若无旁事,吾不打搅陛下了。早些用晚膳,夜里别太劳碌,你年岁小,身子吃不消。 是,朕送送大娘娘。 襄州青山观,距离云葳受伤已过去了整整七日,她醒来也有将近四天,却依旧只能躺在床榻上,一应事情都需旁人照料。 云葳见不到,卧房外廊道下,一众女冠将她的房间围拢的严严实实。她也听不到,桃枝的长剑划过一女子脖颈,寒芒染血的轻微嘶鸣。 姑姑去哪儿了? 半刻后,桃枝端了一碗补药入内,正在给人舀着药汤吹凉。 云葳迷迷糊糊的睡了个午觉,醒来只有观主在侧,却不见桃枝。 姑娘总拉着婢子陪着你,婢子也很累的,偷了个懒,又被你发现了。 桃枝笑着与她打趣,眸光有些闪躲:张嘴,药喝了。 撒谎的坏习惯会传染?云葳偏头不肯喝药,语气里隐有不悦: 您手上有剑油的味道,不拔剑饮血,您不会擦剑油。让观主来此坐镇看着我,姑姑做什么去了? 听话,先喝药。桃枝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只好把药匙又往她嘴边凑了凑:喝完就告诉你。 观主,长公主怎还不走?云葳直接无视,转了视线询问: 我的意思不是请您转陈了吗?她若明知带不走我,为何要在深山道观长留? 观主清冷的容颜上,眸色却也飘忽,背身对着云葳,敷衍回应: 她的身份在那儿,岂会把贫道的话放在眼里?她不走,我还能赶人?小芷,你少些思量,听桃枝的,把药喝了。 云葳忽而哂笑出声:观主也撒谎了?这碗补药值多少钱,您比我清楚。药是长公主给的,对吗?姑姑,您杀了谁?我说过,不处置她的人,不承她的情,就此打住的。 闻声,观主与桃枝尽皆阖眸一叹。 云葳早慧,心思玲珑,因成长过往的缘故,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一绝。 想瞒着她事情,比登天都难。 没杀她的人。观主率先出言,接过药碗来: 观中负责采买的一个弟子意图在吃食里用毒,是长公主的人发现了。桃枝见是我们的人,就出手处置了。事实如此,安心了?药哪儿来的不重要,这些人情我来管,喝药。 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将信将疑的凝望观主半晌,不好让人一直举着汤匙,只得张嘴服药。 药汤入腹,不多时又是一阵困倦,云葳垂下沉重的眼睑,复又入了梦乡。 庭院中的荷塘畔,秋宁望着一池水波轻叹: 殿下让桃枝杀了那女子,您自己就失去了一个可以作证的人犯。甚嚣尘上的谣言在逼迫您现身,陛下肯定想火上浇油,如此危局 有人证也无甚功用,陛下欲加罪责,不需要这些,孤与他已是不死不休。文昭将人打断: 自湖州事起,姐弟面皮撕破,身为皇族,覆水难收,回不去了。他若学会做帝王,就该知,出手务必致人于死地,不给人翻身的机会,不然死的就是他。 但是太后在宫里,您到底是被动的。秋宁难掩忧心。 何止是太后?齐家,杜家,曾经心向孤的人,都在京中,百千人命。文昭怅然一叹: 若非顾及这些,孤又何必暗中筹谋多年?直接举了反旗不更简单?暂且陪着陛下演戏周旋,不急,徐徐图之。 听闻念音阁多年来一直护佑忠臣良将,您若能得了他们的势力,也是一大助益。让婢子去探寻一下他们的蛛丝马迹? 秋宁试探着出言,念音阁的存在从不是秘密,但阁中人却分外低调,踪迹难寻。 指望别人终究有所顾虑,况且这等中立势力,能挺立三百载,可遇不可求,且行且看罢。 文昭如何不想将人收为己用,但这些人的踪迹,齐家查了多年都无音讯,怕是甚难拉拢。 明日便回府宅了,云姑娘您还带着吗?半晌没有言语的槐夏终于出声询问: 林老的著述定会传给牢靠的人,她既是林老爱徒,婢子也未查到林老有别的弟子,这物件极有可能在她身边。 随她罢。文昭随手洒了些鱼饵入池: 谣言陡生,孤顺了他们的意,传出了她假死的消息,日后云家虽不再会威胁她的性命,但她怕是不会信孤了。今夜你二人谁去问问,不准勉强。孤累了,先回了。 望着文昭只影独行的落寞身姿,秋宁与槐夏相顾无言。 幼时,她是先帝多年岁月里唯一的长女,被寄予殷切期盼;青春华年,她是弟妹们倚靠的长姐,对上孝顺长辈,对下照顾父亲无暇爱护的弟妹。 此刻,却被最在意的亲人逼迫至末路穷途,还要一肩挑起家国重担,殊为不易,心事也无人可诉。 当日入夜,槐夏依言去寻云葳,不出所料地,云葳回绝的干脆,对于长公主府,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致。 翌日午后,文昭一行人收拾了行装,正欲离开时,却在山门外撞上了另外一行车马。 第22章 狭窄的山路上仅能容留一队车马行进,青山观自开观以来,观外从未有过今日盛景: 两对头的车马队伍僵在山门外,尽皆有手持兵刃的家丁护卫随行,两方人马皆如临大敌一般的彼此僵持。 观主瞧见这番阵仗,柳眉蹙起,拂袖挥退了观中的弟子:关门,都进去,谁也别出来凑热闹。 文昭立在门外,有些茫然的吩咐槐夏:去问问,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说话间,来此的马车内探出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身侧还跟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淡然的朝着此处走来。 文昭瞥见那个小女孩时,目光陡然凝滞。 这小姑娘搭眼一瞧,五官姿容简直和云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文昭一把拉回了槐夏,警惕的目光审视着来此的妇人:今日不急着走,全都回观。 身侧的观主也攥紧了手中拂尘,本来今日可以送走文昭,尘埃落定。但这位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的到来,令她心愿落空。 而她抬眸远眺,蜿蜒的山路上,还有后续的人马,拉着的,却是一明晃晃的棺木。 第11章 相认 七月流火,午后金乌却不逊威势,炙热灼人。 观外的两株梧桐枝繁叶茂,飘荡于烈风中飒飒作响。 文昭定睛凝视着那位夫人步伐稳健的走近了观外的石阶下。 来人扫过门口众人,将视线停留在观主身上,微微欠身一礼: 您可是青山观的主事人?妾来此接一故人回家。 福生无量天尊。观主压下心头疑惑,近前回礼:贫道有礼了,敢问夫人是? 定安侯府,宁烨。夫人神色幽沉,话音有些虚浮: 贵观可有一病逝的小女冠,名唤惜芷?妾来此,便是带她走的,请您行个方便。 原是云夫人。您这做伯母的,去京千里来接一个不受云家待见的侄女?怎不是余杭云家来人?余杭距离此处,可很近的。 文昭听她报了名号,眼底的眸色清寒,话音透着戒备。 宁烨虽长居内宅,未曾见过长大的文昭,但她抬眸凝望文昭相貌良久,也大抵猜到了她的身份,遂压着狐疑与怨气回应: 妾的家事,无可奉告。 欺君大罪,还是家事么?文昭的语气陡然凌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这样一句话: 来人,绑了她身后的小姑娘,请夫人入观。 文昭扫过山路上那上好的楠木棺椁,大抵猜到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幼妹文婉可是和云家小郎定了娃娃亲的,若是云家为尚公主而欺君换子,这件事断不能忍。 你宁烨见秋宁和槐夏直接架起了爱女云瑶,险些对文昭拔剑相向。 文昭冷笑一声,伸手勾过云瑶的下巴打量: 云夫人还真是厚此薄彼,这丫头被您养的珠圆玉润,另一个只配得口好棺木吗?若想她有命活着,夫人还是规矩些的好。 此语入耳,观主不无惊骇地将眸光转向了宁烨。 她仔细审视良久,发觉云葳的眉眼和脸型肖似眼前人,转瞬明白了文昭突然变脸的因由,也厘清了云葳存在两个生辰的原委。 妾已与云山近和离,云家事与妾再无牵扯,来此只想带惜芷回宁家入土为安,求您通融。 宁烨敛眸沉吟良久,朝文昭长揖一礼,口吻近乎哀求。 娘亲是来接姐姐的,小姑娘眼巴巴的望着文昭:姐姐一个人走会很孤单,把姐姐给我们好不好? 回宁家安葬?文昭凤眸微凝,甚是不解的回望宁烨半晌: 进来把话说清楚,孤未曾杀她,也不会随意为难人。 见文昭兀自转身推开了道观紧闭的大门,步伐生风的在前引路,宁烨顾不得多想,抬脚就追了上去: 先让我见她一面,为人母十余载思而不得,只能带回,这份酸楚您不会懂的。见了她,妾把一切都告诉您也无妨。 文昭眉目扭曲,这人怎就听不懂话呢?没杀没杀! 你没资格谈条件,至于云葳想不想让你见她,也是她说了算。文昭顿住脚步,语调幽沉,甩了宁烨一记眼刀,复又转身向前。 听得此话,宁烨怔愣当场,半张着嘴,良久都没回过神儿来。 她忽而眼眶一酸,两行清泪簌簌垂落,直接抵着一侧的老树干,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去把棺材砸了,不,烧了!半晌,她突然起身,疾言厉色的吩咐门外的家丁。 已经走出好远的文昭听见这一嗓子,险些气晕过去,只好回身来寻这个热血上涌,神志不清的老母亲,沉声斥责: 你想云葳再被亲叔叔杀一次,是么? 又一道惊雷在宁烨的脑海里猛然炸开,令她眼前一黑。 宁烨惶然良久,待找回一丝理智,她颤抖着双腿走向门口,又补充道: 孩子喜欢此处,已然落葬,不必折腾她了,照我说的做吧,你们退到山下等着。 见家丁脸上的狐疑逐渐消散,宁烨才长舒一口气,闪身回来,跟上了文昭。 第23章 文昭一脚踹开了房门,自己端坐茶案后,公事公办的询问:说吧,云葳的身世究竟怎么回事? 宁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垂眸低语: 她是我亲骨肉,生她是在余杭凝华观。因为云相担忧,若她是女儿,就无缘结亲公主,也无缘先帝承诺的侯爵,是以早就盯上了月份差不多的妾的弟妹,实在不行就换孩子。 文昭冷嗤一声:他能确定你弟妹定能生个男孩? 自是不能,除她之外,观中秘密养了好些孕妇。老天怜他,弟妹真就生下个男孩。或该说是上苍可怜我女儿,好歹没让她沦落民间,还能在叔父家长大,得婶娘照拂。 宁烨的口吻与神色皆是苦涩。 也就是说,现下云相嫡长孙,是余杭云家之子。而云葳,才是相府真正的长孙女? 文昭拧眉追问,实在不解云崧这老头子的用意,彼时他已是中书令,门庭显赫至极,竟还为虚荣换了俩儿子的后辈。 是,云葳生在寅时,云家的宝贝孙儿云景生在午后未时,正好同日,是以把生辰都瞒下改了,天衣无缝,查无可查。 宁烨阖眸一叹,她至今还能想起云家人见到云葳第一眼时,那冷漠又嫌怨的神情。 文昭哑然,云家换了孩子,但都是云崧的孙辈无误,虽有罪责也算不得大,真问罪欺君,好似做不到。 而云葳被叔父痛下杀手,约莫宁烨和云山近是不知情也想不到的。 知晓她仍在世,你待如何?文昭缓了许久,才出言试探宁烨的态度。 带她走,只要她好,去哪儿都行。宁烨语气激动: 妾日夜盼着与她团聚,奈何云家将我盯得紧,从不准我去找她,也不应我将人接回京安住。自她婶娘离世,整整六年,我连她一丁点消息都听不到。直到几日前,京中流言四起,云府上下堵不住嘴,我才知她竟在此做了坤道。 文昭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云葳珍视长命锁的小模样来,她隐隐猜测,云葳或许是想见生母的。 槐夏,将此处的事告诉桃枝。文昭吩咐过槐夏,转眸对宁烨幽幽出言: 云葳不知取她命的是她叔叔。若她肯见你,你有个分寸。但孤有一条件,孤要带她回襄州府的官邸,这人你带不走。 京中传言是您杀她,宁烨已然冷静下来:叔侄虽亲不过父女,但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您这条件未免有些蛮横。 呵。文昭冷嗤一声,讽道: 怎么,你不知她去岁就被叔父许嫁中年富商做填房的好事?不知她与云家亲族决裂的行止?你这生母还真是省心。云家人为何杀她,你来问孤?孤还想问你呢。 闻声,宁烨惊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摔了个趔趄。 她本当云葳来此清修,是因昔年她临走时,哭求凝华观的瑶清真人对女儿多加照拂,这才令女儿铁了心追随而来。 哪里想得到,云家瞒了她这许多 他怎么敢?怎么敢啊!宁烨气得捶胸顿足,现下她对云家人,可谓是深恶痛绝,巴不得一个个拎起来都给手刃了: 云山近你这禽兽瞒了我多少!她是你女儿啊 文昭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时五味杂陈,给秋宁递了个眼色,两人悄然踏步离去。 行至廊下,文昭忽而出言:走,去云葳那儿看看。 殿下怎就改主意了?秋宁脑子还懵着,不知文昭为何又想带走云葳了。 相府嫡长孙女,定安侯府的外甥,又有才有貌的,自要带在身边,日后用途大着呢。 文昭步伐愈发轻快,知晓这层隐晦,她的心情大好。 走于回廊下,二人正好碰上了步履匆匆的槐夏。 文昭迎上这人,槐夏拱手道:云姑娘要见,婢子去领人。 文昭挑了挑眉,虚离的眸光落在不远处的房门上,笑言:果然,孤也去凑个热闹。 秋宁很想将人拉住,人家母女相见,您凑个什么热闹啊?这不是添乱吗? 推门而入的刹那,文昭清楚的瞟见,半坐于床榻上的云葳在听得响动后,小脑袋飞速的转了过来。 只可惜,那探寻与期盼的炯炯眸光,在认清来人后,转瞬就黯然失色了。 是孤来此,让你失望了?孤令你生疑,你瞒孤良多,就此扯平,开启新篇如何? 文昭不得不承认,她不大喜欢云葳的这个反应。 云葳抿了抿嘴,小手探上了身侧桃枝的掌心,垂着眸子没说话。 她有些怕,怕文昭是来此谈条件的,怕这人拦着,不让她见宁烨。 孤今日本要走的,相识大半个月,连个话都不肯说? 文昭耐着性子逗她,自顾自坐在了床榻前:多日未见你,气色好多了,想是补药的功劳。 云葳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回廊处,就差把急切二字写在脸上了。 文昭喋喋不休,云葳只好敷衍的回应:多谢殿下赐药。 秋宁在旁撇撇嘴,真不知文昭为何要来此,自寻不痛快。 第24章 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桃枝明显觉察出,云葳手心里的汗渍愈发多了,攥着她的力道也变大了几分。 不多时,一身素锦的贵妇人拉着个身着柔粉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立在了房门口,顾盼生辉的杏眼里眼波流转,好似还氤氲了一层水雾。 云葳怔怔地望着门口那二人,瞧着小丫头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容颜,有一瞬生了自己在照镜子的错觉。 三双眼睛就这般彼此张望,宁烨有些迈不动脚步,杵在门边半晌未动。 手中牵着的姑娘却在盯了云葳须臾后,挣脱了母亲的手,小跑着扑去床榻边,甜甜软软的唤了句:姐姐! 小姑娘不知她母亲口中姐姐的走是何意,是以对于死而复生的云葳没有半分畏惧,只觉得一眼看去,就想与此人亲近,便顺从本心的如此做了,伸了手去拉云葳的胳膊。 云葳倏的往床榻里缩了缩身子,避开了小姑娘的触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云葳抵触的小动作入眼,宁烨眼眶一阵酸楚,掩着衣袖,背过身无声的呜咽了半晌,才堪堪拭去泪痕,鼓足勇气抬脚近前,试探着轻唤了句: 惜芷,娘来接你了。 第12章 拉扯 咕,咕咕 野斑鸠落在庭院杂草间,阵阵啼鸣打破了房中诡异的静谧。 姑姑,我冷。云葳不知如何回应宁烨,突兀的转了话题,眸光落去半开的花窗上。 婢子给你关窗。 桃枝松开了被云葳握紧的手,起身的刹那,给呆愣的宁烨递了个眼色,这才信步直奔窗边。 宁烨随手解下了自己外披的纱衣,小心翼翼地近前,轻柔地给人搭在了肩头,不无忐忑地出言: 对不起,娘对不起你,是娘无能,让你吃苦了。 云葳没有躲,感受着宁烨纱衣上清淡的熏香漫过鼻息,大抵是沉水香,她很喜欢的。 跟娘回家好吗?回宁府,你舅舅定然欢喜得紧。宁烨端详着默然不语的女儿,语气里满溢爱怜。 云葳愣了愣神儿,手指探上脖颈,扯出那把坏了的长命锁,托在手心喃喃低语:它坏了。 坏了就不要了,娘给你新的。 宁烨满目惊讶,这小锁不是什么成色多好的东西,她当年走时不舍,随手让道观里摆摊的银匠打造的。 如今都残破了,边缘颇为锋利,竟被傻丫头贴身戴着,她心里有些疼。 云葳攥住小锁,猛然收回了手。她珍视多年的物件,在宁烨眼里,原来不值一提。 这份感觉很奇怪。 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云葳的语气轻柔而坚决: 今日听人说起,就想见您一面,没别的事。既见过,就不扰您,夫人去忙自己的事吧。惜芷有些倦,想睡了。 宁烨的眸子里顷刻填满了神伤,云葳的态度过于疏离了。 她忍住潸然欲泣的冲动,温声轻语:娘没事,你累了就睡,让娘在身边看看你,好不好? 云瑶在侧忽闪着懵懂的大眼睛,一会儿瞧瞧云葳,一会儿瞧瞧宁烨,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疑惑: 不是接姐姐回家吗?娘亲,我们不带姐姐回家吗? 一旁看戏的文昭伸手抱起小东西,举着她就走去了门外,将人丢在地上后,俯身故作严肃的出言: 自去院子里玩儿,你娘和姐姐有正事,不准再进来。 云葳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妹妹,想来人家和和美美的是一家人,自己的确有些多余。 念及方才云瑶的话音,她不解的询问:为何突然来接我? 宁烨一愣,这要如何说? 说她听到女儿死讯,在云府拉着幼女演了出戏,成功回到娘家宁府,反手控制了云家一刻不离身的家丁,铁心逃离云家摆布,与她父亲和离,南下寻人? 你是娘的女儿,母女自要在一起。从前娘有苦衷,今时能来寻你,便来了。 宁烨压住心底滔天的悔意,转眸思量半晌,憋出了此番说辞。 回宁家,不回云家?云葳想起方才宁烨的话,眼底满是狐疑: 云相不会想我回京添乱的,我也不会回去。 她扯了扯身上的道袍:我入道了,很自在,也会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家人。 可以还俗。宁烨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的什么傻话,有家人便是有家人。娘若知你这些年受了那许多苦,给娘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方才孤说的话,夫人可是忘了?文昭见宁烨一直在和云葳商量回宁家的事,直接出言敲打。 长公主,您现下处境,怕是自保都难。宁烨眉心微蹙,正色道: 妾是孩子的生母,生母在,孩子就有家。有家的人,您不好强夺。定安侯府只我姐弟二人,日后惜芷能平安长大成人,不敢劳烦您。 闻声,云葳瞳孔一震,怪不得文昭一直留在此处不走,这人竟贼心不死! 文昭讪笑回应: 夫人别太自信,云葳跟不跟您走还两说。京中宁云两府离得那般近,即便夫人决意和离,也难保云家不会找上门去生事端。论自在清静,好似不如孤的襄州官邸,天高皇帝远啊。 第25章 云葳扶额轻叹,她不理解,自己几时成了香饽饽,被这二人争来抢去,却无人想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手有脚有思想,不是个送来扔去的物件。 我只住青山观。云葳有些恼了,话音好似赌气。 不行! 不行! 文昭与宁烨几乎异口同声。 宁烨记着文昭的话,心知此处危险,断不会让云葳留在这;文昭铁了心要带人回府,也不会由着云葳闹。 云葳皱着眉头,自嘲的苦笑一声。心中盼了多年的母女相认,未曾感悟到温情脉脉,却先被气了个好歹。 她扯过身侧的锦被,怄气般的将自己裹了个严实,眼不见心不烦。 见人悄然将身子窝进了被衾里,宁烨有些慌乱: 你你留在何处,娘就陪你在何处。娘没想左右你的选择,只是担心你,怕你受苦。 夫人,她既要睡,还是你与孤先聊聊吧。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主意: 既认她是你女儿,她的去留,孤是该好好和你这做亲长的商议一二,实在不必和做不得主的幼女废嘴皮子。 这话入耳,云葳窝在被子里的小脑袋悄然探了出来,闷闷的回应:我没认,不作数。 文昭强忍着笑意抿了抿唇角,暗道激将法当真好用。 云葳方才在被子里思忖良久,今日的阵仗在此,约莫她是无法留在青山观的。 如今身子病弱,体力不支,脑子也不算清明,与其被带回京去,还不如暂且留在襄州。 她转头望着文昭,妥协道:殿下,我跟您走。 宁烨对云葳流露出的态度和决定深感意外,被这一句话噎得哑然,错愕良久。 甚好,文昭的语调都轻快了几分:夫人早些归京吧,带走你的人马让了路,孤好能带云葳离开。 宁烨听得出,文昭是在提醒她,外头人多眼杂。 若要将云葳在世的真相瞒天过海,将人交给文昭秘密带走,是眼下最安稳的权宜之计。 忖度良久,宁烨维持着自己的理智,正色与人商量:外头的家丁妾会打发,长公主可能通融一二,让妾与云瑶,跟她一道去您府上? 文昭的嘴角抽了两下,有些无奈的反问: 夫人糊涂了不成?不管是云家家眷,还是定安侯府的身份,你与幼女跟着孤小住,都很突兀,不是吗?京城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床上的云葳很想补一句,那您带着我这个与您无亲无故的人回去,不也是一样的突兀吗? 是妾唐突了。宁烨见人不愿,又思量了一番。文昭处境堪忧,她自己的身份干系侯府立场,确也行事不便,实在不该混在一处: 妾先去州府寻落脚地,届时还望您准妾见女儿。 文昭眉心微蹙,未作回应,只转身走去床榻前,垂眸端详着云葳: 今日感觉如何,伤口疼不疼,能走吗? 云葳一怔,未料到文昭如此心急,只好摇了摇头敷衍:不舒服。 文昭眉梢渐紧,吩咐左右:把观主请来给人诊脉,问问她,云葳的身体,明日走可否?快去。 身侧的宁烨看着云葳再未向她投来视线,有些落寞的出言:惜芷,娘先行一步,去州府等你。 说罢,她脚步匆匆的离了道观,将跟自己来的人悉数带走,嘱咐幼女务必瞒下见过姐姐的事实,不可乱讲。 观主听闻云葳不适,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她给人把脉半晌,又检查了愈合良好的伤口,并未觉察半点不妥,遂蹙眉疑惑道:何处不舒服,说清楚些。 打量着观主的反应,文昭后知后觉,云葳把她给耍了。 观主备些伤药给她,明早孤带她离开。文昭不等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扯出谎话来,先一步出言吩咐。 观主将探寻的目光落在云葳稚嫩的容颜上,云葳与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心虚的避开了眸光,嗫嚅道: 不想现在走,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这才扯了谎,没有不舒服。 是该好好收拾收拾。文昭背着手立在床榻边: 观主把她的私人物品都令人归置了,以后孤在何处,她跟去何处,不会回来了。 云葳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腹诽,她这是彻底被文昭盯上,沦为文昭攥在手里的人质抑或是阶下囚了。 难不成文昭觉得,自己的便宜小命可以胁迫云崧或是宁家的势力听命于她? 默然无言的观主心底早已翻江倒海,云葳在此住着,她可以轻而易举的跟人商讨念音阁的事务。可若云葳被文昭控制住,日后的联络,怕是难上加难。 云葳眸光一转,从头顶的小发髻里取下了一根白玉簪,塞进了观主手中: 此物是师傅留给我的,既要走了,以后大抵也不会再做女冠打扮,这玉簪就给您吧,不该让它沾染了世俗风尘。 云葳和观主当着文昭的面打哑谜,给出去的簪子乃是念音阁阁主的信物,观主自是认得的。 簪头是一玉雕的狐狸图样,还是蛮少见的,如此,阁中人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第26章 观主的眸光里存了挣扎,垂首凝视着掌心的物件犹豫的间隙,玉簪被纤纤玉指捏起。 文昭转着这枚簪子观瞧,复又将其别在了云葳的头顶: 既是你恩师所赠,怎好随意丢弃?戴着吧,此物乃是上佳的羊脂白玉,又是如此别致的花样,瞧着像是将作监的手艺,日后换了装束也不会突兀的。 殿下说得是,林老就给你留了这一个念想,留下吧。襄州府离此处不远,想念了就回来,青山观一直是你的家。 观主无意违拗林青宜的遗愿,也不便接手阁主的位置,是以便顺着文昭的话音说了下去。 云葳顶着头上的发簪,一时有些沮丧,垂着小脑袋没再接话。 翌日晨起,文昭一行人带着云葳上了离去的马车,不过半日光景,便抵达了襄州州府的所在。 伏在桃枝的背上,云葳望着定襄长公主府的巍峨门庭,心底的情愫甚是复杂。 这处府邸,文昭从未来过,虽然修葺的庄严大气,但自落成至今,一直空置着。 第13章 袒护 兰月秋意盈,天高云影疏。 文昭立在自家府宅的屋檐下,幽幽眸光静赏黄昏迟暮,倦鸟归巢,状似随意的询问: 余嬷嬷,云丫头这两日情况如何? 身侧一年逾半百,教引嬷嬷打扮的妇人叉手一礼: 回殿下,她一直在房中未出。她,是何身份? 此人曾是齐太后近侍,自文昭在襄州建府,便被派了来,算是文昭母女的贴心人。 捡来的孤女。文昭无意吐露云葳的真实身份:你多费心照看。 嬷嬷听得此语,眼底眸光虚晃,总算知晓如何伺候这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了,是以颔首应承,转身离了廊道。 暮色昏昏之际,槐夏才现身府宅,与等候良久的文昭回禀: 殿下,宁夫人无意离去。但暗卫察觉,云家派人来了襄州,如今就盘踞在州府。她如此僵持下去,云家会对死讯生疑。 你去找了宁烨,她怎么说?文昭缓步走向庭院,长身立在廊下的紫薇花前,随意折了一枝在手。 她说世人皆当您是杀害云葳的真凶,她留在此,也可被人解读成云家盯着您,意欲拿捏您的罪证,并不会生出乱子。槐夏有些无奈的转述了宁烨的见解。 文昭轻嗤一声:她现下倒无所畏惧了。难不成是失而复得,母性大发?由她罢。孤回府三日,奏表也递去了京中,怎得,孤那好弟弟没什么举动? 暂没得到禁中的风声。槐夏如实回禀:府中长史和典军处,也没收到旨意。 盯着襄州府兵动向,刺史那边让府中司马再拉拢一二,以防万一。文昭随手将花枝别在了槐夏腰间: 你明日回青山观一趟,那儿的后山有只羸弱的三花狸奴,抱回来。 槐夏将一双眼瞪得老大:殿下喜欢,婢子给您寻个成色好的猫儿就是,山里野猫怕是不温顺。 文昭转瞬失笑,微微眨动着纤长的羽睫:还没有孤驯服不了的小猫儿,去吧,就要那只。 槐夏一头雾水的领命离去,实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并不知,那是云葳的心尖尖。 翌日入夜,文昭抱着被洗干净,毛发蓬松的小狸奴去后宅寻云葳。 方入她的听竹园,便见前头正房门窗大开,一抹瘦弱身影规矩地跪在正中,不知在做什么。 文昭心生纳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背打直手,抬到胸前齐平手背别弯 住手!嬷嬷在干什么? 文昭踏入房中时,瞧见嬷嬷板正的规训云葳,转瞬冷了脸色,不无恼恨的出言斥责,将猫儿丢去一旁,伸手拉起了云葳: 起来,去榻上歇着。 云葳的脸色不大好,半垂着眸子分外乖觉,朝文昭欠身屈膝,朱唇轻启,语调柔缓: 多谢殿下,不合规矩。 今日余嬷嬷不顾她病体未愈,教了她一日的侍君规矩和礼数。 虽说嬷嬷不曾恶语相向,但一直严肃的板着脸,语气也算不得好,令她深觉不自在。 文昭见云葳愈发疏离,脸色铁青地扶着人的背,半推半就的把人拉去了榻前。 她的视线虽看着云葳,话却是对嬷嬷说的: 云姑娘是府上贵客,日后她怎么自在怎么来,禁中的那些规矩礼数,不必再学。 余嬷嬷目光一滞,她本当云葳是文昭一时兴起,看人有几分姿色才捡回的孤女,教管一二,日后好能承长公主府的恩情,留在府上安生做个忠心的婢女。 如今看来,她会错意了。 是,婢子记下了。余嬷嬷小心的温声回应。 文昭把此人派来,是出于对她的信重,让人照顾云葳,她也心安,孰料竟适得其反。 去唤郎中来,姑娘身上有伤,再不准磋磨胡为。 文昭转眸吩咐着,待人走远,复又将猫儿抱了过来递给云葳:把它带来了,可能让你舒坦些? 果不出文昭所料,云葳的杏仁大眼里闪过一刹惊喜,可光亮转瞬黯然,她没有接猫: 第27章 多谢殿下,它不属于此处。您若慈心,给它寻个家吧。 文昭眉心的沟壑愈发深了,直接把猫儿塞进了云葳的怀中: 方才嬷嬷所为,非是孤授意。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孤带你来此,不是软禁你。你若不喜欢嬷嬷在旁,还让桃枝随侍,孤没意见。 谢殿下,您做主就是。云葳敛眸低语,略带寒凉的小手轻柔的顺了顺狸奴的毛发。 文昭轻叹一声,与人相识大半个月,云葳敏感求全的性情,她也洞察了几分。 脾性非旦夕能改,文昭知晓急不得,便尽量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柔声与人寒暄: 这猫有名字吗?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忽而,她想起嬷嬷说,殿下问话不可沉默不答,复又低语:回殿下,没有。 文昭将她的一应反映尽收眼底,无奈的扶额一叹: 天色不早,歇着吧。身子好些就出去走走,府宅宽广,亭台水榭,园林风光也不差,别总闷在房中。孤有事,先走了。 是,恭送殿下。云葳见文昭拔腿就走,匆匆起身施礼,待瞧不见她的身影,这才踏实的坐回了榻前。 来此不过三日,云葳便察觉此府宅里处处规矩比天大。 她虽自幼不被叔父待见,但婶娘和师傅从未让她短了教养。 嬷嬷吹毛求疵般的规训,让她觉得自己在府中人眼里,是个没礼法的野丫头,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文昭并未再去寻云葳,当晚便把桃枝送回了云葳身边,让人过了几天安生自在的小日子。 彼时襄州府的一处客栈内,宁烨透过半开的窗子,垂眸看着街道对侧那户大门紧闭的深宅,视线里的期待与落寞平分秋色。 良久,她转眸询问身侧的随侍:侯爷有消息传回吗? 五日前,她便给幼弟宁烁去了信,命人密查余杭云家,是否当真如文昭所言,勾连襄州府兵曹,设伏谋刺云葳。 若线索与文昭提供的一致,她让宁烁悄无声息的设局除去余杭云家,一个不留。 还未曾有确切消息,只又给您拨了些人来,护您和二姑娘周全。随侍轻声回应: 您回京吧,云家耳目一直都在,若逼急了云相,恐对您不利。 再等等消息。宁烨摆了摆手让人出去,实则她是在等,等云葳开口,让她与人相见。 顾念多年,见女儿一眼,悬着的心便再也落不下。此时撇下女儿远走,她做不到。 看似平淡无波的日子终结在翌日的黄昏。 宁烨最先发觉,襄州府兵提刀带甲,急匆匆的列队直奔长公主府,须臾间便把府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公主府的三千亲兵也不是吃素的,亲事府和帐内府的典军参军们指挥着亲卫与人僵持一处。 出事了。桃枝冷眼看着府内的人事调度,转眸提醒云葳,姑娘起身来,情况不对。 倚在榻上小憩养神的云葳闻言,倏的撑起了身子,走去窗外扫视着院子里神情紧张的侍卫,心生疑窦。 思忖半晌,云葳轻声出言:去前头看看。若她出事,你我在她府上,也是插翅难飞。 桃枝对云葳的话深表赞同,尽管她知道宁烨就在对面不远处的客栈,但她也无有把握,与人里应外合将云葳顺出去。 公主府正院影壁前,文昭长身肃立,身侧的随侍手抵长剑,对面的官差一身甲胄,两方剑拔弩张。 殿下,臣有圣上的制书,您不跪接,是要造反吗?那将军模样的人横眉冷对,手中举着一帛书。 孤总得知道,陛下申饬的缘由何在吧? 文昭面色泰然,好似不惧这番阵仗: 若孤无罪,昔年诏令便还作数,孤无需跪领旨意,即便陛下亲临,也是如此。况且孤身为襄州大都督,你一参将围府,是为以下犯上。 殿下见谅,这制书里写得清楚,陛下革了您的职分,命您回京,将勾连襄州都尉谋杀云相爷之孙的始末面陈圣上。 那参将底气十足:余杭云通判亲递的状纸,为爱女讨还公道,告慰亡灵,殿下还是莫再为难末将。 证据呢?文昭凤眸觑起,话音渐冷。 这臣就不知了,但御史台和襄州府联查此案,刑部大理寺复核,想来不会屈枉了您。 参将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您还是莫再顽抗,给您自己和诸位属官都留个体面,末将护送您即刻入京。若有冤,您也好早日为自己昭雪。 贼喊捉贼的一群混账,还敢咄咄逼人!身侧的秋宁愤然出言: 即便是上谕,哪个准你们如此目无纲纪的闯府胡为?现下亲兵放箭诛杀尔等,亦然无错,趁早退出去! 殿下身边的人好威风。 参将阴阳怪调:您不知,云相府的管事就在您府外,要不您派人与他对峙一二? 院子西北角拱门后,云葳侧身将几人的言辞听了个真切。 她虽不知自己怎就死了,但也看得出,这哪里是命人回京,分明是要强加罪责,约莫归京的半路,文昭就会被这人或是云相的人秘密杀掉,斩草除根。 第28章 此等指控实乃子虚乌有,殿下未曾杀害云家女,何来罪责可问? 云葳步履匆匆的跑来了刀兵林立的主院,所有人皆是一怔。 我就是余杭云通判的长女云葳。她淡然的立在文昭身侧: 殿下非但未曾杀我,还出手相救,接我来府中安养。不知几位差官,这消息从何而来?我好好活着,哪儿来的亡灵可慰藉? 回去!文昭没料到云葳敢四处乱窜,竟还给她撑腰,情急之下,厉声出言: 这儿没你事,桃枝,领走! 且慢!参将强忍着心底活见鬼的惊骇,将人唤住: 哪儿来的胆大包天的丫头,冒充云相的孙女,你可知是何罪过?既敢出言,跟末将的下属去府衙走一趟,录个口供吧。空口白牙不作数。 听得此语,文昭暗道这人是要将未死的云葳灭口,直接伸手将固执的小东西拉去了自己的身后,哂笑着威胁: 是与不是,让你背后的主子过来一看便知。滚出去,否则,孤今日送尔等归西! 文昭本想借着今日的事,将襄州府中的贼鬼和效忠陛下的人一网打尽。可云葳突然跳了出来,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不过如此也好,这般云葳仍能光明正大的活着,无需她费心给人遮掩。 只是余杭云家,需得尽早清除。 而她的威势实力,也不好再藏着,陛下那边的姐弟情深戏码,约莫到头了。 第14章 交易 夕阳如血,半边天色殷红。 云葳的出现令局势风向皆生变故,参将面色铁青的半举起臂膊挥退了手下,微微拱手: 末将退去府外,这制书您还是收着的好。 文昭伸手接过朝廷颁下的制书:孤今夜便将此事原委奏禀陛下,你将云府管事给孤叫来。 参将知晓一击未中,先机尽失,只得收敛了方才的威风,抱拳应承着离去。 回房间去,你这小东西,主意挺正。文昭转眸瞧着云葳,虽是嗔怪,话音却暗含笑意。 殿下,您忙完公务,将实情告知可好?臣女是当事人,该有资格知晓真相。 云葳见文昭暂且没了危险,也不想再压着方才的疑惑隐忍。 先回去,孤晚些见你。文昭听得她询问缘由,容色转瞬严肃起来,语气也不容回绝。 云葳颔首离去,身侧的桃枝眸色复杂,真凶一事她知情,但今日,怕是瞒不住了。 文昭待云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引着云府的人入了书房,正色与人商议: 回去告诉你家相爷,他的长孙女在孤手上,孤知道他或许不在意这人生死,但那假长孙和云家的荣华,他该在意的。 闻声,云府管事的瞳孔一震,顷刻白了脸色。 他倏而明白了,缘何少夫人留在此处不走! 这下麻烦大了,云葳未死又漏了身份,估计定安侯府也已知情,实是让云相被人捏了小辫子。 不必惊慌。文昭占尽先机,温声笑言: 告诉云相,孤无意与弟弟相争,愿偏安一隅,长留襄州。他定有本事斡旋,撼动今时剑拔弩张的局面,缓和孤与陛下的关系,对么?孤与陛下安好,他云相才好,是也不是? 殿下所言极是。 管事额头垂落了豆大的汗珠:既是场误会,这事定然是奸佞挑拨胡为,乱了陛下和云相视听。您救了云家姑娘,臣下感念殿下恩德。您的话,一定带到。 如此甚好,下去吧。文昭身子后仰,幽幽出言,眉眼含笑的目送这人仓惶离去。 槐夏,文昭抱臂独坐,凤眸觑起: 让长史改改孤手上的线索,暂留下云崧幼子杀人的罪证,换个与孤不合的人与襄州都尉合谋,写成是他们行刺孤未成,误伤云葳。奏本今夜递送京师,务必选牢靠的人,多路并行。 您打算与云相做交易,保下云通判的命不杀,暂且稳住局面?槐夏敛眸轻语。 文昭轻叹一声:如此才最稳妥,不是吗?陛下年幼,行事心太急,全然不顾大局。 是,婢子这就去传令。槐夏依言应承,只是云姑娘若知您如此做,怕是 小丫头孤能应付,明日让宁烨过府来,有事嘱咐她。如今嫉恶如仇的老母亲要是生了乱子,才是大麻烦。文昭幽幽出言,朝着槐夏挑了挑眉。 明白。槐夏闪身离了房中。 幽沉的夜色吞没了金乌最后的执拗,漫天繁星闪烁,文昭踏着月色,去听竹园寻云葳。 殿下。云葳见她前来,行了一标准的肃拜礼,一身襦裙齐整,约莫一直在等她。 文昭微微颔首:坐吧,不必拘礼。 云葳不曾落座,直言询问:臣女身死的谣言,出自您口;暗杀臣女之人,是我叔父,对吗? 话音入耳,文昭眉心微动,下意识将视线瞥去了她身后的桃枝身上。 云葳捕捉到文昭的反应,也转眸去瞧桃枝,语气幽沉又无奈:连姑姑都瞒我,看来我猜对了。 第29章 文昭骤然拧眉:你猜的?为何如此猜? 叔父本视我如无物,婶娘临终前告知我身世真相,此后叔父大抵将我视作他亲子地位稳固的绊脚石,当我是云家安稳的隐患。 云葳话音淡漠,并无多少神伤:是以他上表为我讨公道,在我听来好似太阳自西面升起,格外反常。 就因听到一句云通判上表,你就笃定他是杀你的凶手?你们相处多年,关系如此紧张?文昭盘算良久,也没想通自己的疏漏在何处。 倒也没有。事发日桃枝失踪,若真凶不是您,知道把桃枝弄走再下手,谋刺目标自是我。云葳继续道: 我生活低调,唯出事前回过余杭。恨我恼我知我行踪的,除却叔父,没别人。他若知我贸然接触您,会猜忌我动机不纯,意图反叛云家,自是杀了干净。 云葳所说,不是谎言。但她还知道,叔父要她死,是知她与林青宜感情甚笃,怕自己得了林老真传,辅佐长公主一道收拾云家。 她叔父眼里不揉沙子,行事自是狠绝,不会容留风险祸患长存。 云葳太过平静,竟令文昭看不透这小人的深浅了。而云葳给出的解释,好似也说得通。 毕竟云葳知道真实身世,就好比行走的炸弹,而云葳见了她这与自家祖父立场不同的长公主,不躲反救,自是令云家胆寒。 还有,若非他确信我身死,该不会贸然上表。云葳小嘴不停: 您并未否认我身死的谣言出自您口,那么能让他自信我真的一命呜呼,只能是他就是黑手,或者他是黑手同党。而且,您的随侍秋宁喊了句贼喊捉贼呢。 文昭惊讶于云葳的思路如此清明,也无意隐瞒: 不错,你身死的消息是孤散布的,是为钓鱼做饵;孤杀你的谣言,是你叔父和襄州都尉散布,但京中定还有人推波助澜,不然没有今时的威力。也就是说,真凶除却你叔父,还有势力更大的人。 臣女先前出言不逊,误会殿下了。云葳长揖一礼,未回应文昭的线索,却是给人赔罪。 你这小东西,真让孤刮目相看。文昭扶住了她的胳膊,轻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心有猜忌还能挺身而出,为孤作保,倒让孤惭愧。既知晓真相,若心痛,哭出来无妨,不必忍着。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仰首望着文昭: 为何要哭?臣女无错,错在他。唤他多年爹爹,可抛却亲情不顾的,是他,不是臣女。他该是殿下的敌人,殿下会处置他的,对吗? 文昭悄然别过了她探寻的视线,掩去自己刹那浮现的挣扎神色,低声道: 会的,但或许不是现在。你 殿下无需解释。云葳将她的话音打断: 臣女明白的,若您现在杀他,云相和您便沦为杀子仇敌,于您的处境是雪上加霜。 文昭骇然的转回了视线,不无惊诧的盯着分外淡然的云葳,觉得眼前人比自己皇位上的弟弟还要通透。 文昱十三岁那年,看待朝事尚且需要她好生引导,才能有审慎的思量。 想来,林青宜该是很看重这个弟子,把为官的经验与见识倾囊相授了才对。 也不知云葳幸运还是不幸,生于相府却不曾长于相府,但被一曾经官至相位的女子教导数载,也是一段奇妙的机缘。 孤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会付出代价,这是孤给你的承诺。 文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语气很是轻柔: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多谢殿下百忙中抽身来与臣女解释。云葳垂眸轻语,面色无波。 文昭见人一直波澜不惊,转眼与桃枝调侃: 你家姑娘比你想得要坚韧很多,是你狭隘了。好生照拂她,有事去前面寻孤。 桃枝有些尴尬的讪笑一声:是,婢子谢殿下。 待文昭的身影隐匿于夜色,云葳关门落锁一气呵成,转身审视着桃枝,沉声发问: 姑姑还瞒了我多少?最后的机会,说出来。您知我最恨什么,最怕什么。 姑娘,婢子糊涂了。桃枝满眼慌乱,语气都有些虚浮: 答应殿下一道设局欺瞒,是因为婢子怕您伤重时情绪脆弱,受不得再被亲人背弃的苦楚。而后不跟您说,是婢子误判了局势,以为这件事可以遮掩过去。婢子没瞒您别的了。 云葳凝眸望着桃枝良久,这才长舒一口气,却忽而身子一软,扑进了她的心怀,呜咽道: 惜芷只有您了,姑姑,我没想到,叔父他他会真的杀我。我答应过他,不会做有损云家声名的事,我答应过的 桃枝错愕的愣了须臾,将袒露肚皮表露脆弱的小人紧紧的揽在了怀里。 她早该猜到的,云葳小小年岁,做不到处之泰然,方才不过强撑着罢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桃枝轻抚着她的小脑袋: 以后姑姑和你寸步不离,没人能伤得了你,要欺负你,桃枝第一个不答应。 第30章 啜泣良久,云葳探出了涕泗横流的小脑袋,眸光怔怔地吩咐桃枝: 姑姑,明天知会殿下,让我见宁夫人一面吧。她还在襄州,对吗? 在的,桃枝目光柔和地打量着她,她是你母亲,姑娘念了多年,怎还不与人相认呢? 我不能的。云葳小声嗫嚅着: 念音阁历任阁主皆是如师傅一般隐退的良臣,这才能明辨是非,持身中正,处事不偏不倚。可我就是个无知小儿,认了亲难免被立场情感左右,会辜负师傅的。 傻丫头,他们也是有亲族的,感情与亲人不是你的阻碍。桃枝有些无奈的笑着嗔怪: 辨识忠奸不会因你孤身或是身侧有人拥戴而改变,这是根植在你的德行和认知抉择里的。姑娘心正,自是耳聪目明,不会行差踏错。 云葳抿了抿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抬袖抹去泪痕,喃喃低语:再议。 第15章 意外 时近月中,佳人对月影成双。 云葳立在回廊下望着渐渐圆融的月华,一双杏眼水雾氤氲,晶亮柔波里满载星河。 赏月观星,想是心情不错。文昭随桃枝一道过来,立在院门处观瞧云葳许久,才近前与人搭话: 桃枝说你想见宁夫人,在府里见吧,州府人杂,出去不安生。 殿下。云葳躬身一礼:臣女听凭您安排。 云葳的乖顺令文昭对她好感倍增: 听郎中提起,你伤口恢复的不错,最近气色也红润了。若无事,陪孤去后苑走走?你一直不曾四下走动,园中花草种类繁多,孤也未仔细瞧过,一道看看? 是。云葳敛眸应下,依旧无甚情绪。 放松些。文昭先行一步在前: 与你溜达溜达,不然孤看你要一直拘谨下去。日后留在府里,即便你能适应,尚算自在,孤都觉得不自在。 令您憋闷是臣女错了。 云葳习惯自揽过失,自幼审慎惯了,不管谁反感她,她只会在自己身上寻过错。 文昭险些翻了个白眼,索性顿住脚步等着云葳跟上: 孤该拿你如何是好?正事上聪慧非常,怎在生活琐事里,就不开窍呢?从前在道观,你平日做些什么?府上缺短了的,写了条陈让管家给你置办。 读书。云葳垂眸凝视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轻声回应:儒经,道经,医书。 除了读书呢?文昭随口追问。 云葳做凝眉苦思状半晌:偶尔出去跟大家施粥采药。 孤是问你,有无旁的爱好消遣?文昭只当云葳没听懂,她实在不信小姑娘会生活的如此无趣。 云葳茫然摇了摇脑袋,仿佛文昭是在故意为难她。 文昭深感费解:琴棋书画,会不会?马球蹴鞠射箭,玩不玩? 琴棋书画跟师傅学了个皮毛,其余的不会。云葳不假思索的回应,也没显露出半分好奇。 话到此处,文昭总算信了,云葳当真就是个无趣的小丫头,生活实在单调乏味。 也难怪这人偶尔瞧着鬼精,旁的孩子消遣的时光,都被她用来动脑子了。 二人游走在后苑良久,视线四下观瞧着园中花卉,文昭不问话,云葳也不言语,还真是走走。 孤不说话,你就打算一直沉默?文昭实在忍不住,立在假山旁,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身前人突然顿住脚步,令埋首走路的云葳始料未及。 她听着园中的秋虫吟唱,觉得氛围舒爽,已开小差在想别的事了,是以稀里糊涂的,闷头撞上了文昭的胸口锁骨处,慌乱红了耳根,倒退了两步出去。 殿下恕罪。云葳心虚的咬了咬下唇,声音微弱。 孤改主意了。文昭看着她腼腆的小模样,抬起腿来不轻不重的挝了她一脚,无奈的笑着凑弄:骨碌回去吧。 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脚,虽然一点痛觉都没有,云葳还是感觉怪怪的。 她好像,被文昭调戏了? 意识到两人的氛围有些诡异,云葳躬身一礼,脚底抹油溜得飞快,逮到路就跑。 文昭伸手揪住她后背的襦裙系带,指了指反方向,哂笑着嘲她: 那边,傻乎乎的,路都能走反。 云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仓惶逃离了后苑。 翌日天色方明,蒙头大睡一整晚的云葳刚刚转醒,桃枝就来告诉她:宁夫人在廊下候着呢。 云葳一愣,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带着方起身的鼻音嘟囔:快帮我梳妆。 桃枝笑眯眯拉人下了床榻:去洗脸,水打好了,我给你收拾床榻。新裙子在妆台边,自己穿,穿好给你梳头。 云葳依言照做,待看见那身红艳的罗裙,她嫌弃的抿了抿嘴: 您别给我买这么娇艳的裙子了,我不习惯,从前道袍的颜色就很好,清爽淡雅。 殿下给你备的料子,你找她说去。桃枝不以为意,拎过小袄来给她更衣:伸胳膊。 第31章 云葳瘪了瘪嘴没说话,如今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是文昭给的,她没有提要求的资格。 桃枝也很会摆弄小孩子,想着今日母女再见,应该喜庆些,于是给人顶了两个小丫髻,中间还簪了个丝带拧成的蝴蝶结,气得云葳吹胡子瞪眼。 挺好看的。桃枝忍不住笑得欢畅,拍了拍云葳气鼓鼓的小脸:婢子去叫宁夫人进来。 惜芷。宁烨笑意盈盈的入了房中,手里拎着个巨大的食盒,直奔云葳身前的桌案: 娘做了些早点,若不嫌弃,给个面子尝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云葳还是懂的,更何况她今日有事相求: 让您费心了。姑姑,取两副碗碟来。 不必,都有的。宁烨难掩惊喜的张罗开来,食盒一层层打开,热气腾腾的水雾下,精致的糕饼,小馄饨,饺子,包子打眼一瞧,得有二十种花样。 云葳看得有些怔愣,寻常人家一个月也吃不完这么多花式的早点,道观里更是日日清粥,没有这些心思的。 宁烨欢欣的给人布菜,拣选着模样好的小点心落于碟子里,以筷子夹破再吹凉,这才递去云葳嘴边。 云葳不大适应,慌乱的接过:我自己来就好。说罢一口吞了点心,连是何味道都没顾得上品。 宁烨小心翼翼地观瞧着云葳的神情,试探着问:可还吃得惯?不喜欢就换,喜欢什么自己选。 云葳点了点头,盛情难却,她只好夹了个玲珑的小水晶包,细嚼慢咽的吃了。 桃枝见云葳不再抵触宁烨,悄无声息的退去了廊下,留母女二人独处。 宁烨发觉云葳对云瑶有所抵触,今日特意将人放在府中门房处,未曾带来。 若不嫌弃,娘每日做了送来,好不好? 宁烨见云葳闷头吃得香甜,仿佛看到了关系破冰的一线希望。 云葳放下碗碟,以丝帕净了手,柔声回应: 多谢您,不必劳烦。您来此,是听了那谣言,所以才打算接我的尸骨回去,对吗?您与云少卿和离,可也是为此事?如今误会已解开,您该早些回京。 话音入耳,宁烨顿觉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今日让我来,是为了问这件事? 云葳毫不遮掩的点了头。 惜芷,你想错了。此事促成娘与他和离不假,但这个心思,我想了多年。我后悔没早日与他决裂,没早日下决心来寻你。得知假消息的那一瞬,我的天都塌了,心如死灰。如今我找到你,便不会放手。 宁烨的语调无力又苦涩:你该恨我,但我自私的希望,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我不恨,也没怪过您。云葳淡淡的回应:可否求您个事儿? 你说,母女哪有求不求的,我能做到都答应你,莫说一件,千百件都成。宁烨急切地应承下来。 后日是中元节,在长主府上,有些事不能做。 云葳垂眸低语:师傅教养我多年,我想在那晚给她老人家放个河灯。殿下不愿我出府,担忧外面不安全。若是您带我去,她该会答应。 该当如此的。宁烨脱口而出:我来安排,晚些去与她商量。你安心,这事娘办得成。一应用度,也会给你办好。 多谢。云葳客气又疏离的道谢,而后便再无言辞了。 宁烨局促的坐了一会儿,见云葳不语,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 那你歇着,我去安排此事,后日傍晚,来此接你,好吗? 嗯。云葳站起身来,我送送您。 简短的四个字令宁烨心头一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云葳一直把宁烨送到了正院门口才回去,在外人眼里,这母女关系该是缓和亲近了许多。 文昭听得宁烨的请求,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应承了下来,嘱咐宁烨务必多带家丁,将云葳毫发无伤的送回来才好。 非是她多管闲事,如今襄州暗处有多少黑手,文昭当真说不好。 七月十五傍晚,云葳头顶那枚白玉簪出了门。临行前,她嘱咐桃枝,务必换了萤石的剑穗出去。 听得云葳的吩咐,桃枝眸光一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鬼丫头处处谋算,原来早有思量。 宁烨安排的很周到,自己亲自佩了长剑,与云葳寸步不离。 身侧的家丁前前后后围成了个圆圈,确保云葳时刻在人墙的护佑里,一刻都未曾松懈。 这番阵仗云葳是未曾想到的。 且宁烨带着她直奔州府的汉江畔,无意让她在街巷逗留,放了河灯后,总是欲言又止,大抵是想把人送回去,还怕云葳不高兴,这才踌躇挣扎良久。 立在河畔吹着晚风,云葳眼珠滴溜溜一转,便计上心来: 夫人,惜芷肚子有些饿,可否去寻个饭庄?来襄州一载有余,还未来过此处的酒肆,不知当地风物如何。 宁烨沉吟须臾,抬眸望着时辰,想着此刻云葳回府,大抵错过了公主府的晚膳。 若女儿脸皮薄不敢开口,那怕是要饿一整晚的,于是欣然应允: 第32章 娘知道一家酒肆还不错,带你去尝尝? 好。云葳甜甜的应承了下来。 车马幽幽的停在一处奢华的酒楼前,宁烨命人先一步去订了雅间,到了地方就簇拥着云葳快步进了房间,门口顷刻又围了一群人,半点疏忽都未曾有,妥贴的不像话。 云葳摩挲着袖口里的长信,一时有些捉襟见肘。 在宁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云葳硬着头皮将桃枝拉在自己身侧落座:姑姑帮我拿个主意,点两道吃食吧。 待到桃枝落座,云葳以低垂的桌布做了遮掩,手法麻利的将信件转手塞进了桃枝的衣袖里,还拍了拍她的手心。 桃枝自是觉察到了云葳的小动作,甚是敷衍的点了两道菜交差。 那就这俩个菜色吧。云葳弯了弯眉眼,转头望着宁烨。 多点几样。宁烨温声回应,见云葳摇头,直接自作主张的吩咐小二:招牌都上一份,快些。 云葳眨巴着大眼睛,问着桃枝:您去看看外头有无卖玩偶的,给我带一只回来好吗? 桃枝轻笑一声:好,婢子这就去。 宁烨暗道,云葳到底是孩子心性,想来放河灯是真,想出来撒欢的心也是有的。 等这阵风声过去,你若想出来玩儿,就和我说,去哪儿都行。宁烨扯了小凳坐在云葳身边,柔声出言: 在长主府里还住得惯吗?我在此相中了一个宅院,你若在那儿不自在,过些日子我与她说,接你出来。 嗯。云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然的应承了一声,吊着老母亲的胃口。 待到菜色齐备,云葳吃得文雅,一言不发。 直到桃枝回来,冲着她挑了挑眉头,云葳才舍得放下筷子: 时候不早,该回了。夫人,今夜劳烦您良多,惜芷谢过了。 好,我送你回去。宁烨别过视线掩饰着心底的失落,将人好生送回了文昭的府宅。 七日后,文昭收到了一份意外的传讯: 余杭云通判一家葬身火海,废墟灰烬中发现了念音阁留下的行事痕迹一朵玛瑙雕成的血色玫瑰。 第16章 困惑 府苑百合盛放,亭亭花蕊馥郁芬芳。 文昭柳眉下压,眼神似落在花间,又似飘离于空气中,让人看不出她的心绪。 宁烨几时过来?她在亭子里候了许久,已有些失了耐性。 殿下,她来了。槐夏方抬眸远眺,就见秋宁引着宁烨匆匆朝此处走来。 文昭转眸瞥了一眼,待到宁烨近前,直率询问:余杭的事,是你姐弟的手笔? 不是。宁烨干脆的否认: 妾恨他们入骨,也想过杀人灭口。但那日您府上出事,云葳跑出来给您澄清,我知晓这番变故,猜测您不会贸然与云家反目,为了女儿安全,也不会寻仇。 文昭闻声,觑起凤眸,忖度良久:孤本查到了定安侯府的蛛丝马迹,但你既如此说,孤该信你。 非是殿下做的?宁烨亦然惊讶:我当是您让念音阁这与朝堂无涉的第三方势力出手相助了。 文昭自嘲一笑:孤若有本事获得念音阁的支持,还会是今日这般谨小慎微的求全做派吗? 念音阁从不滥杀无辜,为父女家事,他们不会出手。此番行动,若非有人冒充他们名号,那便是出于公心。宁烨敛眸笑言: 于公,余杭云家害了的,是您的声名。这般想来,念音阁是支持您的。 文昭哂笑一声:呵,孤就承夫人吉言了。此事,云相不会善罢甘休,若他追究,夫人可要给孤撑场子。 自然,定安侯府也需殿下的认可,来摆脱嫌疑。若有必要,我会给云山近修书一封解释,夫妻一场,这点儿情分约莫他还是要给的。 宁烨轻叹一声,眼下不可让云崧恨上文昭和宁府,如此云葳才可多些安生。 若真是念音阁所为,倒是给你我省了好些心思。文昭斟了杯热茶,给人推去了身边: 不知定安侯府,如何看今时的朝局? 宁烨有些意外,文昭竟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她伸手接过茶盏,垂眸打量着里面漂浮的茶沫,审慎道: 我久居内宅多年,侯府都是宁烁在打理。考妣丧于沙场,我姐弟相依为命,只盼海晏河清。 文昭微微挑了挑眉,暗道此人不愧是昔年老侯爷精心栽培过的长女,即便女儿被自己攥在手中,也没有贸然表态示好。 宁家数代良将,铁血丹心,孤甚为感佩。文昭随口回应:云葳这会儿该是在读书,夫人可要见? 不了。宁烨忆起云葳的疏离,直接回绝: 孩子许是多年无有亲人体恤,性情有些疏冷,烦请殿下多担待,妾感激不尽。 孤瞧着挺好,懂事有分寸,从不惹是生非,又聪慧机敏,实在难得。 文昭浅笑:听说夫人在此置办了宅院,这是不打算走了? 您哪日厌弃小女了,妾好把人捡回去。宁烨哂笑着打趣。 第33章 文昭笑靥更深:夫人还挺幽默。也好,襄州气候宜人,比京城舒适。若小侯爷来此,也该见见这素未谋面的外甥女,到时都过府来,孤设宴招待云葳的亲人。 一番话挑明了文昭的立场,宁烨敛眸浅笑,起身一礼: 多谢殿下,耽搁许久,您无旁的吩咐,妾该告退了。 秋宁,送送夫人。文昭柔声回应着,眸色虚离的凝视着宁烨远去的背影。 口风够严实,您信她的话吗?余杭云家出事前两日,她和云姑娘独处了一个时辰呢。槐夏见人走远,直言询问文昭。 念音阁行事不露踪迹,却总会留个石刻玫瑰,既低调稳妥又高调无畏。文昭转回视线: 孤查了许久,的确没有线索证明是定安侯府的手笔。大抵云相也查到此事不似旁人冒名所为,不然这会儿早该有所行动了。 那如此想来,念音阁当真是心向您的? 槐夏难掩欣喜:毕竟云通判虽有过错,但此举抛却您的政治利益不谈,对于促成陛下亲政收权,却有益无害。 不见得。文昭却无一丝欢喜: 或许是念音阁查到了云家背后联合的势力,觉得那势力威胁国朝根基,才除去了他的爪牙,也未可知。孤现在很不安,云通判死了,从他身上查这势力的机会也没了。 听得文昭的分析,槐夏复又一脸愁楚。 敌人在暗,若能勾连利用云相幼子,定是权势滔天的勋贵,的确能威胁文昭,甚至是大魏文家的统治根基。 文昭筹谋的,从不是皇位,而是文家的天下安泰。 主少国疑,四海初定,难免有权臣起了司马昭之心。 彼时听竹园内,云葳坐在庭院里的石桌上,手撑下巴,眼巴巴的盼着桃枝归来。 今日晨起,她打发桃枝去给她买蜜饯了。 说是想吃蜜饯,实则是想听一则比蜜饯更让她满足的消息罢了。 张望良久,终于瞥见一抹天青色的裙摆入眼,云葳蹭的窜起身来,正欲上前时,却发觉树枝后闪出的,是文昭的身影。 今儿吹得什么风,竟撞见你这般主动的来迎着孤?文昭轻笑着逗弄她。 殿下。云葳躬身一礼,不知如何回她的话,索性不言语。 依旧是无比沉闷。 文昭有些不悦的指了指云葳的书房:不请孤进去喝杯茶?在此住着,孤不来,你便一次也不主动去见孤,是否有些失礼? 臣女知错,云葳没料到文昭会突然发难,直接欠身长揖一礼,殿下请进。 文昭四下扫视一圈,疑惑道:你那寸步不离的随侍呢? 臣女想吃蜜饯,叫她去买了。云葳如实回应。 蜜饯?孤府上的庖厨还算得力,下次想吃什么让人传话,外头的不干净,别买了。文昭略显狐疑: 你这小丫头手里余钱不少? 没有。云葳回绝的干脆利索。 那便是不差钱了。文昭才不信她,见她羽睫呼嗒的如风中蝉翼,直言道: 如此一来,孤乐得省钱,你的月钱孤就不给了。说罢,她转眸给槐夏递了个眼色,槐夏会意,转头去查桃枝的踪迹。 云葳快步开了房门,垂眸摆弄着茶具,只想躲文昭这精明的老滑头远一点。 云葳点茶的手艺委实算不得好,甚至有些敷衍。 文昭自幼长在深宫,这些功夫水到渠成,坐在茶案后等待的间隙,实在看不下去,干脆起身绕过茶几,手把手教云葳点茶: 手要稳,力道沉下去,慢一些,又不是让你在外面洒扫。 温热的鼻息萦绕脖颈,手上感知着文昭手心的温存,云葳有些错愕,手指直接僵住了。 顺着孤的力道走,愣什么? 文昭有些不满的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些虽是小事,以后让人瞧出问题指摘,也是落颜面的。 云葳自幼要强,听得此语,便也顾不得二人紧贴着的局促,全神贯注学了起来。 不错,孺子可教。文昭见人很上道,便缓缓松开了手,眼角眉梢添了几分笑意: 孤几时能喝上满意的一口茶,可都看你了。 云葳给人打了一盏又一盏,直到手腕酸涩,文昭才心满意足的端起一杯饮了:尚可,勉勉强强。 云葳悄咪咪揉着酸麻的皓腕,觉得文昭就是在故意磋磨她,报复自己冷落她多日的不满。 林老都教过你什么?她官至鸾台侍郎,见地不凡,心思没花在这些杂事上,定是教了你很多正经学问。 文昭微微眯着眼睛打量着云葳,话音出口,云葳乌黑的瞳仁肉眼可见的缩了缩,明显起了警觉。 读书识字,没旁的,臣女年幼,能帮师傅整理书卷就不错了。云葳垂着眸子扯谎,袖子里的一双手交握的结实。 哦?文昭放下茶盏,轻声追问:那你的医术师承何人? 道观里懂医术的前辈很多,日常跟人学些,杂而不精。 第34章 云葳如实回应,她大抵未曾发现,说实话时,她话音沉稳,也不喜眨眼睛。可扯谎时语气很轻,尾音低沉,羽睫总在不自觉地闪烁。 文昭素来擅长拿捏人细微的神态举止,一双犀利的凤眸早就在数次交谈中捕捉到了云葳的习惯。 文昭性情多疑,她下意识地,在此时说出了一件事: 你叔父身故了,四日前深夜葬身火海,但非朝中人所为。是个叫念音阁的江湖宗门,你听过吗? 云葳陡然睁大了圆圆的杏眼,显然有些意外。 她今日就是想让桃枝去确认一下,事情办成了没有,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启用念音阁的人,她心里也无把握,不知这些人可愿意支持她的决定。 入眼的只有惊诧,文昭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将方才的疑心打消了,甚至在内心嘲笑自己过于敏感,眼前人小小年岁,又被自己看得紧,怎么可能与江湖势力有牵涉呢? 未曾听说,此事会让您置身险境吗?云葳状似诚恳的出言询问。 孤在你心中,就这般不堪一击?随便什么小事,都会让孤立身悬崖边?文昭哂笑着与人调侃。 臣女不敢。云葳回应的有些敷衍。 孤的府上,缺个小典签,职分乃是宣传教命,也就是宣教孤的谕令。文昭正色出言,不过品阶不高,从八品下,你瞧得上吗? 云葳满眼惊讶,却惋惜直言:臣女从未应试,也无功名在身,做不得官的。 这是孤的属官,无需科举功名,孤可自行征召,愿是不愿? 文昭轻笑:免得你日日无趣的窝在院子里,给你找些事做,也去见见人。 云葳的脑子有些懵懵的,她自小羡慕师傅,师傅十三岁已是御前的六品职臣了。但突如其来的官职落在身上,她还是有些茫然无措。 瞧不上?文昭见她不应,补充道:还是不想见孤,只想在此躲清静? 臣女不敢,全凭殿下决断。云葳咂摸着她的话音,若是不应这人大抵是要生气的,只得老实应下。 文昭心满意足的勾了勾唇角。 房门忽而大开,桃枝探了身子入内:小祖宗,你的蜜饯,过来拿! 云葳尴尬的撇了撇嘴,就在此时,桃枝才大条的发现茶案后的文昭,不好意思的讪笑着唤了句:殿下,婢子唐突了。 文昭瞧着桃枝捧着的东西,有些不解的询问:你举着的,是衣服吗?府上短了你们的用度? 未曾。桃枝坦陈:婢子难得出去一趟,瞧见成衣铺子,想起姑娘说喜欢颜色清浅的衣衫,就给人买了三套回来。 文昭扫过云葳身上鹅黄的罗裙,又瞥了眼桃枝手里寡淡的衣衫,有些不悦的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午后让裁缝过来,喜欢什么料子颜色,自己挑。 文昭自问照顾幼妹颇有经验,熟谙少女心事,这些衣料她都亲自过眼选过,绝非浓烈张扬的庸俗花色,孰料云葳不领情,还颇为嫌弃。 第17章 亲近 疏影横斜落花窗,清风扑面送篆烟。 云葳见文昭走远,视线扫过门窗上洒落的斑驳树影,低声提点桃枝: 您下次留心些,好在没说别的要紧话,否则此刻,我们怕要被关去她的牢里审了。 婢子疏忽了。桃枝心有余悸: 您放心,婢子去了成衣铺寻人打探消息,事成了。为防人查探,还特意给您买了衣衫遮掩。那人说,您下次直接下令,不必写那么长的信解释原委。 嗯。云葳轻浅的应了一声,转身去拆蜜饯的油纸包。 姑娘怎没有一点惊喜?桃枝有些意外云葳的反映。 殿下方才说了,还问我听没听过念音阁,着实把我吓了个好歹。 云葳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若干一次事就露馅,我就是史上最蠢的阁主,丢尽了师傅的颜面。 桃枝的眉头微微皱起:她这人好像很多疑,不是个好相处的,以后您审慎些。我们找见机会,还是想办法离开此处吧。您要是认了宁夫人,生母在旁,她也不好强留您在此。 怕是难了,云葳嚼着蜜饯:方才她让我做她府上的典签,是个从八品小官。可若接此事,就成了她的下属,跑不脱了。 那您接了没?桃枝急得直跺脚。 不想接,可她话里话外的催促,我没好拒绝。云葳委屈巴巴的回应。 桃枝长叹一声: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当初在青山观应她来这,婢子就深感意外,此处行事不自在啊。 我我没想好。云葳愈发委屈,捏着蜜饯嘟囔: 师傅的毕生心血,总得托付个牢靠人。要么是皇族,要么是纯良的重臣。我现在能接触到的只有她,就想看看这人如何嘛。 行行行,知道你主意正,既然应了,也只能走着瞧了。桃枝夺过她塞个不停的蜜饯: 不能多吃,一个不留神,一大半都没了,牙不要了? 第35章 云葳瘪了瘪嘴,兀自去里屋把文昭嫌弃不动的茶水闷头喝了个干净。 文昭回了书房不多时,槐夏便归来: 殿下,桃枝只去了蜜饯铺和成衣铺,成衣店里留的久了些,掌柜的说她选了好几套衣衫,好似费时间也正常。 嗯。文昭轻声应承:让膳房制些时令蜜饯;晚些命管家和余嬷嬷去找云葳,让她挑些新料子做衣裳,再给她裁一套八品官服。 槐夏听得一愣又一愣,脑子里有三处迷惘: 她家主子不喜甜食是一,云葳的衣衫半月前才给人做了二十套是二,小小年岁给人备官袍,实在意外,是三。 见人不语,文昭淡然出言:没旁的事,去歇着吧。 槐夏顶着一头雾水离开了文昭的书房,暗道自家主子最近大抵是思量太多,行止有些反常。 彼时回了自己宅院的宁烨,正在书房中奋笔疾书。 今日文昭有意拉拢宁家,这是个大事,她务必尽快将消息递送给宁烁。毕竟眼下时局,朝中在经历一场洗牌,直接关系到各个权贵世家的生死荣辱。 而宁家的身份很微妙,先前被自然的划去云相一党,今时她与云家决裂,这个阵营同盟自也没有了。 家弟至今未婚,少时与舒府有过婚约,但雍王高门,未必乐意真的将长女嫁过来,是以至今悬而未决。 云葳如今跟着文昭,但却是宁府唯二后嗣里年长的那个,依国朝律例,她是定安侯爵的子代继承人无误。 宁烨和自家弟弟有必要审慎的思量一番,是否要站在文昭的阵营里。 宁烨深知,文昭不容小觑。 世人所见,她步步隐忍,处处求全,好似怯懦怕事。 可她若无依凭,如此行事早就被朝中老狐狸吃干抹净,送去阎罗殿了,怎能在交权后毫发无伤的坐镇襄州躲清静呢? 宁烨将自己关在书房静思一整日,傍晚时分,随侍忽来寻她: 姑娘,长主府云姐儿派人给您递了口信,说是殿下让她做了个典签的官,让您知道一下。 宁烨眸光微转,没了? 没了,属下传的是原话,传话的就是云姐儿的身边人,已经走了。随侍一本正经的回应。 宁烨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对于这个不肯认她的女儿的立场,她也是愈发糊涂了,什么叫知道一下? 真做了文昭的属官,京中早晚会知道,这不就是急切的表明了立场,逼着宁家站队吗? 是夜,宁烨在书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险些将自己转成陀螺。 翌日晨起,云葳方转醒不久,正傻呆傻呆坐在床榻上,抱着锦衾放空自己。 外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桃枝有些诧异的把人拉出了被窝:起来坐好,我去看看。 门闩未落,桃枝的话音还没散,秋宁已推门进来了,身侧的随侍还捧了个青色官服,她瞄着床榻上迷糊的小人,笑言: 云姑娘,哦不,今日起,该称云典签了。您错过了时辰,还是早些去前头的好。 云葳顷刻清醒,倦意烟消云散,望见那崭新的官服时,不由得腹诽,文昭的效率也太高了,竟一点拖延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秋宁姑娘,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思忖良久,我还没准备好。况且今日已误了时辰,可否不去? 秋宁敛眸浅笑,直接把官袍给她放在了妆台前: 您唤我秋宁就是,殿下已将您的名字在府上登记造册。至于无故旷官,这话您还是自己去回禀殿下吧,婢子做不了主。话带到了,婢子告退。 听得这话,云葳心里咯噔一声,文昭这是铁了心把她拉上贼船了,登记造册的速度简直惊人。 出事那日她头脑一热冲出去给人作证洗冤,大抵是事出紧急的无奈。可文昭很会把握机会,如此一折腾,直接替她向外界表明了立场。 秋宁走得毫无留恋,桃枝飞速的合拢了房门,不无担忧道: 怎么办?昨日才给宁夫人递送了消息,可夫人还没来,殿下倒是催您了。做了这官,云相该当你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怕的也不是云相。云葳双手撑着下巴发愁: 我怕阁中人误会我的立场,也怕定安侯府因此被云相针对,我不想牵累无辜的人。如今陛下和长公主互相争斗,朝堂里水深火热,稍不留神就是送命。 婢子说句实在的,桃枝不忍见云葳小小年岁满腹愁思: 林老走前的话,我听得懂。其实你才是她留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而佐政良臣自是效命君主,姑娘能选的,只有陛下和长公主二人,不是吗?早选晚选,也无甚不同。 师傅想我凭一己之力走入朝堂,可我自认没那个能耐。云葳不是个有自信的人: 我只想把她老人家的心血给出去,甚至想过此生都不涉足帝京的尔虞我诈,步步谋算。若我自幼长在相府,没这个自在,可我野了多年,有了旁的选择啊。 老阁主的心血正在床上长吁短叹呢,桃枝哂笑一声,直言嘲讽: 你把自己给出去?天天自怨自艾,自贬自损。那本《凝华辑要》洋洋洒洒好几卷,你当真到手半日就背过了?你就没想过,是林老一早把关窍都教给了你? 第36章 姑姑别骂了。云葳嘟着小嘴下了床,我我去找那女魔头就是了,给我更衣吧。 桃枝给人整理着官袍的腰带,开解道: 别太往心里去,以后你是要考功名,堂堂正正做大官的。这就是个练手的小事,自在些就是了啊。 云葳闷闷的点了头,她从未料到,逼迫她走出心结,往前迈一步,身披官服的人,竟是文昭。 大魏科举不论出身,年岁在七至五十五岁之间都可应考。先前林老劝她去试,她从无勇气真的立身科场。 也因此,林老直到西去,都未曾见到云葳考个功名来证明自身的实力,成了毕生的遗憾。 走了。云葳别了下耳后碎发,转了身就去扒门把手。 不吃早饭了?桃枝不无疑惑的在后唤她。 云葳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她才没胃口。 不过半刻光景,云葳便现身于文昭房门大开的书房屋檐下。 晨起的微光笼罩着瘦弱的小丫头,令文昭有些晃神儿。 进来吧。文昭见人规矩的候在回廊处,语调轻柔的唤她: 来得挺快,秋宁方才分明说,你刚刚还在赖床。 殿下恕罪。云葳快步近前,将身子弯成了虾米模样。 一阵瓷盏碰撞的脆响自上首传来,文昭幽幽出言: 今早的燕窝放了太多糖,孤不喜欢,你吃了吧。 云葳有些懵,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不是来当值吗?任务是吃燕窝?还是甜甜的那种? 文昭见她傻乎乎的杵着不动,淡淡道: 孤得给你立个规矩,以后孤有令,你若让孤重复,自去廊下跪上一刻自省。听明白了吗? 云葳一惊,这算是下马威吗?她慌忙出言:是,臣女谨记。 还愣着?该做甚?文昭忍住自己的急脾气,瞧着依旧呆愣的云葳,一脸的无可奈何。 云葳听着文昭凌厉的话音,胸口一紧,脚步匆匆的跑去了廊下,掀起衣裙就跪了下去,那叫一个乖。 文昭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愤然给了书案一拳头,扬声质问:你脑子扔床上了?!回来! 云葳被文昭彻底折腾糊涂了,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走了进去,在文昭犀利如刀的目光注视下,十分不自在的伸手探上了那碗燕窝,小眼神儿胆怯的瞄着文昭的反应,生怕自己再会错了意。 文昭咬着后槽牙,脸色铁青的抱臂靠着椅子,微微阖眸轻叹,心中暗道: 自己有这么吓人么?难道不是云葳的脑子有毛病吗? 等着云葳慢条斯理,一声不敢发的闷头吃完了燕窝,文昭才睁眼瞧她,沉吟半晌,无奈吩咐: 自去找长史寻两本书读,今日没你的事,下去吧。 是。云葳撒丫子就跑,溜得比兔子都快。 第18章 磨合 朝阳爬上树梢,麻雀啁啾不休。 桃枝瞧见捧着书卷回来的云葳,一脸诧异:怎这么快就回了,有半个时辰吗? 云葳美滋滋的低语:她把我赶出来的。 桃枝撇了嘴,第一日就被赶出来,您还笑?您做什么就惹恼她了? 吃了碗燕窝,没了。云葳随口回应,还补了一句,不是我抢的,是她让我吃的。 桃枝五官扭曲,对这二人的行止皆是满头疑惑。 选了个典签命人吃燕窝,文昭实在奇怪;而云葳惹恼了上司却乐呵呵的回来闷头读书,更让人费解。 她想不通,索性收拾着云葳的衣衫,抱着木盆去做家务了。 彼时文昭还在书房吹胡子瞪眼,秋宁有些无奈的劝她: 殿下何必自寻不痛快?婢子瞧着云姑娘的性情不好相处,跟您怕是合不来。左右人在您手上,有无属官的名分,云相行事都要忌惮一二。 孤拿她牵制朝堂只是一方面,给她官位,是有意试试她这个人,到底是林老的门生。文昭微微阖眸,招手唤着秋宁: 大清早的让她气得头晕,你来给孤按按头。 苦了殿下了。秋宁不无疼惜的边给人按摩,边提议: 要不,您把事情给她拨下去,别让她来您这? 文昭侧目,睨了秋宁一眼:孤还拾掇不了一个毛丫头了?午后把人叫来,把孤气个好歹,她休想躲清静。 秋宁咬唇憋笑,心道自家主子是和云葳杠上了。 未及午后,宁烨便风风火火的跑来了文昭的府上。 槐夏将人领进了文昭的书房,见宁烨主动前来,文昭有些纳闷儿,夫人缘何来此? 殿下,妾想起一事。 宁烨微微欠身:云葳明面身份是余杭云家的女儿,父亲身殒,她不现身,外间难免生出非议。您此刻给她官职,更不妥当。 孤派人放出消息了,言说她叔父多年待她不好,逼她幼年出嫁,令她一早与人决裂,何须再顾及这些事? 文昭闲庭信步的踱到了房门外:边走边聊? 宁烨一时语塞,未料到文昭会如此行事,将云家并不光彩的家丑都给抖搂了出去。 第37章 夫人是不愿让云葳做孤的属官?文昭坦然直言: 奔丧只是托辞,您想借机带她离开襄州,而孤眼下不便出封地,便也无法再寻你们回来,对么? 苦思一夜的推却理由就这么被文昭撕开摆上明面,宁烨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妾不是这个意思。若说最不愿云葳去给她叔父奔丧的,便是妾身了。不过她只有十三岁,做官是否有些早了?给殿下添了麻烦,就不好了。 夫人说笑了,文昭勾唇浅笑: 国朝有多少十三岁上战场的子弟?前雍至今,有多少十余岁拜官的姑娘?这些夫人该是有数的。孤在外的声名,应该没有残暴昏聩这一说吧,夫人对孤不放心? 宁烨缓步在旁跟着文昭,柔声回应:殿下言重了,妾绝无此意。既然您都安排妥帖,妾不搅扰了。 夫人且慢,孤与云相,借云葳暂且达成了互不侵犯的约定。孤认为这是夫人想要的结果。文昭凝视着宁烨: 但您该知,外人当您是云葳的伯母,您长留她身侧,会令人生疑;您在她出事时与丈夫和离,更是疑点。云葳身份若漏,云家会出事,不是吗? 宁烨拧紧了眉头,忖度良久,才回应道: 妾有分寸,会尽快给您答复。云葳婶娘离世,妾身为伯母关照一二,无可厚非。妾虽与云山近和离,对他的作风却了如指掌,此事他才不会宣扬出去。 文昭凤眸微转,直接转了话题:夫人来这两次,都不提见女儿,怎么,中元夜你们相处的不愉快?可要孤从中斡旋一二? 她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必勉强。宁烨不无苦涩的出言:终究是我亏欠她良多,急不得。 云相和云少卿,对她就真的没有一分怜惜?文昭顿住脚步,远眺园中的树冠青翠。 我隐忍多年,便是信了他父子二人所言,四季派人探看云葳,不会让她受委屈。宁烨垂眸低语: 我当她被叔父照顾的妥帖,是以对云景视如己出。而今,现实摆在眼前,这些年,云相父子的话都是虚妄。 她心里存了缺憾,只有你能弥补。文昭想起自己的幼妹对父爱的期盼,设身处地的站在云葳的角度忖度了一番: 云葳该是期待亲人呵护的,她待人接物的表现可算不得好,不敢接纳旁人的心意,这般沉闷,要吃亏的。 宁烨自是认同文昭所言,云葳的冷漠疏离,谨小慎微令她不自在,更遑论那些与孩子无有亲缘关系的陌生人: 求殿下多担待,宽宥她行事的过错。这不是孩子的错,是妾未尽到自己的责任,她若惹您动怒,您便责罚妾吧。 夫人请起,不必如此。文昭没料到宁烨会代云葳跟自己请罪: 孤说这些,不是怨怪。云葳灵秀聪慧,若能改改这脾性,实是个难得的佳人,日后前途无量。得了个好女儿,是您的福气。 宁烨讪笑一声,没有回应。 文昭夸了云葳,她没有立场替人客套;而改变女儿的心性,她如今没有机会靠近,自是做不到。 是以她只好拱手一礼,别了文昭的府邸。 秋日午后燥热,云葳歪着头半枕着自己的胳膊,与其说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打瞌睡。 秋宁悄无声息的近前,回想起今晨这小东西把文昭气得不轻,故意大声的清了清嗓子,将云葳吓得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一脸哀怨的望着她。 殿下叫了,走吧。秋宁朝着人歪了歪头,直接在前引路。 云葳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暗骂文昭说话不算话,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秋宁把人带到书房门前便走了,云葳独自入内,行礼后便不知所措,干巴巴的立在一边,房中也无旁人,令她尴尬的脚趾扣地。 文昭把玩着一枚玉佩等了半晌,见她老实的不像话,便先开口,淡然吩咐: 右边桌上有府中例行的公文式样,你学一学,写一份着府中典军清查襄州军近一年粮饷发放的公文来,半个时辰。 是。云葳心有狐疑,这不是书记事务吗?为何要她这典签来做? 但碍于文昭阴晴无定的脾气,她也不敢问,只好闷头过去学起了长主府的公文撰写章程。 不出一刻,云葳便行云流水的拟定了一份,蝇头小楷板正端方。可她却不敢贸然给文昭送去,只垂眸瞧着沙漏发呆。 文昭本是随意的瞥了一眼,就见这人在偷懒。 她快步走过去想抓个现行,哪知立在桌案前时,她惊诧的发现,云葳身前的公文,墨迹都干涸了,而此时才过去不足两刻。 文昭拎起公文审阅了一番,除却措辞有些刻板,几乎没有错处。 她微微抬眸将视线落去对面,云葳一脸忐忑的垂首在旁,羽睫不住的眨巴着,好似在等待一场宣判,流露着肉眼可见的紧张与不安。 从前学过?文昭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些许,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未曾。云葳小声回应着。 文昭觉得云葳需要肯定和鼓励,便抿唇轻笑: 第38章 写得不错,日后孤府上的书记事务,都交给你,你先跟着府中文学和记室参军两位先生进学,积攒些经验。 云葳颇为惊诧,惴惴的心神转瞬落入腹中,眼底划过一丝鲜明的喜悦:谢殿下,臣女记下了。 你自己有了官职,便是独立对孤负责,该自称臣。文昭耐心的解释,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云葳绕过桌子,亦步亦趋的跟上了文昭,文昭拎着方才摆弄的玉佩,观瞧着上面明黄的流苏,笑问: 你会打络子吗?这络子旧了,孤想换换。 臣不会。云葳的视线在玉佩的图样上停留了一瞬,便飞速的挪开了。 她见过此物的白描图样,心中隐生波澜。 此物不是寻常玉佩,大内禁军四卫的急调,可都要依凭它。 玉佩是一对儿,另一枚该是一直在萧家。作为独立于虎符的存在,此物在历代帝王间传续。 师傅先前说,这玉佩才是禁中安稳的定弦之音。 文昭手握此物,只要拉拢来萧家支持,若要弑君,怕也是轻而易举的。 先帝把皇位传给了文昱,怎会又把这足以要文昱小命的物件传给了文昭呢? 文昭就这么明晃晃的在云葳面前摆弄此物,是有意为之,还是认为她绝不会认得如此机密的令牌而无所顾忌? 文昭嗤笑一声,收起了玉佩:你不会的东西有些多了,那日后就把你会的多展示一二,让孤开开眼吧。 臣尽力。云葳有些恐惧,文昭大抵是个深藏不露,颇有城府的人,绝非表面这般随性。 今日宁夫人来过,文昭抵着椅子背缓缓轻语:她很担忧你做孤的属官,你自己可也觉得,是孤勉强你? 臣不敢。云葳敛眸低语,殿下垂青,是臣的幸运,臣感念殿下栽培。 林老可是教了你很多<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中的话术? 文昭发觉云葳在正事上,一直都是长了脑子的,跟府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属官,有三分相像,更是与应对寻常闲事时的木讷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云葳攥了攥自己的手掌心:没没有。 文昭如今彻底笃定,云葳在涉及林青宜的事情上,定然有所欺瞒。 而若要此人敞开心扉,君臣关系是不能的,上下级关系会让云葳胆怯,她得换个路数与人拉近关系才好。 第19章 心意 兰月下旬,帝京雍王府。 雍王舒珣面若冬月清霜,薄唇紧抿,狭长的凤眸里涔着三分怒火,端坐主位凝视着垂首跪在殿内的长女,不无失望的轻声斥责: 现下京中朝局晦暗,吾的忠告都被你抛去九霄云外了不成?还敢应了定安侯代人去襄州寻宁烨? 长女舒静深与小侯爷宁烁早有婚约,此番是宁烁找上了她,言说自己出京不便,希求她帮忙,去趟襄州,给宁烨递送口信。 舒静深答应的爽快,带着王府小厮就要偷偷出城,孰料半路便被老母亲派人抓了回来,落得今时惨状。 女儿没有,母亲息怒。舒静深抿了抿嘴:宁府如今被长公主和云相两方惦记,女儿放心不下。况且您不也心向长公 住口!舒珣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音: 此语再莫提及。舒家的身份处境,还要吾说多少次?回房反省,这几日不准再出府。 舒澜意与萧妧在门外听墙角,舒珣的话音入耳,舒澜意拉着萧妧掉头就跑: 快走,别让娘亲和姐姐撞见,会难堪的。 萧妧一路跑一路说:舒姨行事太过审慎了吧。宁府若真投效长公主,不是正中下怀吗? 我娘临深履薄惯了,正常。不然为何姐姐和宁大哥的婚约推了多年,一直不成呢? 舒澜意拍了拍胸脯顺气:你想法子用你家的人脉,给殿下送个口风呗。 不敢。萧妧把脑袋晃成了拨浪鼓:我娘能把我军法从事,一刀咔嚓了,你信不? 胆小鬼,舒澜意剜了她一眼:你不干我干,以后别跟我抢功。 是夜,舒澜意偷摸寻去长姐的卧房,在窗外轻唤:姐,开窗户,放我进去 舒静深听得声音,忙不迭地的让人翻窗进了房间,没人看见你过来吧?母亲把门都给我锁了。 没有。舒澜意俏皮的眨了眨眼,姐姐把东西给我,我给你送去襄州。 你怎么送?舒静深并不信幼妹有这本事,如今京中处处耳目,襄州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先前答应了,明日我和妧儿去姑苏,半路溜号不难。舒澜意一脸得意。 没东西,舒静深附耳低语: 是口信。宁大哥说他留京假意答应云相和平陵侯的拉拢,让烨姐姐暗中投效长公主,侯府令牌在她手里。此话送不出去就不送,不可假手于人,否则宁府万劫不复。 知道,溜了溜了。舒澜意点头如小鸡啄米,闪身去窗边:姐你照顾好自己噢。 第39章 舒静深见幼妹灵巧的翻了出去,随手便关了窗户。 舒澜意美滋滋的走在回廊下,却被突然冒出来围拢她的王府亲卫吓了一跳。 东西拿来。舒珣幽幽闪身出来,开口跟女儿讨要宁府交付的物件。 舒澜意忽闪着羽睫倒退两步,装傻充愣的卖乖撒娇:娘亲要什么,女儿没听懂。 舒珣也不废话,直接近前搜身,结果一无所获。 她凝眸审视着舒澜意,沉声吩咐左右:关起来。去通知萧帅,把萧妧看住了。 舒澜意没想到母亲跟她玩了场守株待兔的大戏,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蒙头转向,定安侯府的消息非但送不出,一会儿她自己还得老老实实竹筒倒豆子。 待到把不省心的女儿们都看起来,舒珣敛眸思忖半晌,才吩咐近侍: 侯府调兵令牌不在小侯爷身上,传讯殿下,拉拢宁烨一人即可。让她稳住宁烨,京中定安侯府,吾和萧帅还是护得住的。 * 八月天高云淡,风清云朗。 文昭着人备好了马匹,邀约宁烨一道,带云葳往襄州城郊跑马,以求拉近与这母女二人的关系。 云葳望着府门外的高头大马,不免有些胆寒,将求助的目光递向了身侧的桃枝。 一会婢子跟您同骑,不必害怕。桃枝知晓云葳不会骑马,轻声出言安抚。 没学过?文昭听见她二人咬耳朵,抬脚过来凑热闹: 那孤教你,总不能以后次次出门都要人带你吧。 臣可以让桃枝教,不敢劳烦殿下。云葳客气的回绝了。 她想教早便教了。文昭笑眯眯的扫了桃枝一眼,眸光却有些凌厉,伸手拉过云葳的衣袖,拐带着小人走去了自己的宝马前:上去。 云葳战战兢兢的望着眼前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大马,有些手足无措,踟蹰良久也没敢往上跨。 文昭轻叹一声,先一步翻身上马,复又弯腰把瘦弱的云葳给提溜了上来,递了手中的缰绳给她:攥紧了。 宁烨有些意外的在旁观瞧着二人的举动,她未曾想,文昭对云葳还有这份耐心。 未免一会儿二人不欢而散,她悄然将马牵去了二人身边跟着。 文昭轻挥马鞭,马冲出去的一瞬,云葳捏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都泛了白。 这会儿若不是文昭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她怕是要闭眼惊呼出声了。 长这么大,她只坐过马车,马背上晕乎乎的视角,颠簸的触感,于她而言太过新鲜,不免害怕。 文昭让出了脚镫,感受到云葳身子的僵直,她轻声提点: 放松,上半身微微前倾,把你的脚放进脚镫里,孤在你边上,你掉不下去。 云葳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虚汗,感受着马儿一步步走出长街,走向人群时,她生怕马会撞了人,顾不得牵引缰绳,只管闭眼逃避。 眼睁开!文昭一把拉过缰绳来控制马的方向,垂眸瞥见云葳阖眸的模样,语气陡然凌厉:闭眼骑马不要命了? 成长过程中,除却行医包扎,云葳的动手能力几乎为零。 莫说骑马这等技术性的动作,用狗尾草编草绳她都不会的。 文昭略带不满的语气入耳,云葳身子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小心又听话的接过缰绳来,大气都不敢喘,眸光定定的直勾勾凝视着前方。 怂什么?怕马还是怕孤? 文昭有些后悔自己又犯了急脾气,把人吓了个好歹,只得放柔语气: 来,拿着鞭子,自己试试。别怕犯错,孤给你兜底,随便来,怎么自在怎么来。 马鞍不大,两人的身子挨得足够近,云葳能闻到文昭衣襟上龙涎香的气息,文昭长长下垂的耳坠也在不时地飘向她的耳垂。 此番许是外界的环境太具有挑战的威胁,云葳并不抵触文昭与她亲近,甚至希望文昭虚扶着她腹部的手,能再紧些力道。 文昭等了半晌,云葳才鼓足勇气,像挠痒痒一般轻轻将马鞭拍向马腹,身下的马没有一丝反应,速度如常。 文昭无奈,伸手补了一下,调侃道:孤的马可是傲气的很,你别瞧不起它。 骤然被马速带得身子前倾,云葳抑制住了呼之欲出的惊骇,身后的文昭用力将她揽住: 控住自己的平衡,放低重心,身体要绷着些许力道,莫让它把你带跑。马加速的时候,臀部可稍抬起一些。这些道理,你自己用心能感悟得到。 除却对未知的恐惧外,云葳的弱点并不多。她理解力很强,学东西也不慢,只要压制住自己的胆怯,便可所向披靡。 在文昭半是吓唬半是哄诱的催促下,云葳渐渐的适应了马背上的节奏,试探着一手拉过缰绳,另一只手也敢于松开,朝着马挥一挥鞭子了。 在旁紧跟的宁烨眼底浮现了一丝欣慰,若是云葳长在她身边,她肯定在孩子幼年就教她骑马,教她学剑,不求专精,怎么着也得学会自保 文昭见云葳的全部心思都落在与马的较量上,悄然松开了自己环住她的手,不无俏皮的冲着宁烨挑了挑眉。 云葳自是无心察觉,依旧全神贯注,直到跑去郊野,她才后知后觉,文昭不知几时撂挑子了,将她吓出了一身后怕的冷汗。 第40章 回去自己骑?给你个小马?文昭勾着唇角,颇为得意的凑弄。 云葳嘴角一抽,嘴唇翕动半晌,只微微垂了脑袋,低声嗫嚅:殿下,臣惜命。 一句话将身边人逗得发笑,本来大家都还憋着笑,文昭却领头朗声笑了起来,一时间场面格外欢畅,唯独云葳脸颊两朵绯红,烧得火热。 要么和宁夫人同乘,要么自己骑,选一个。文昭微微俯身,拎起她通红的兔耳朵,呵气如兰。 云葳的小脸顷刻将五官挤作一团,不无哀怨的翻着葡萄大的杏仁眼望着文昭,瞧着好似撒娇。 文昭被她逗得发笑,笑靥直达耳根:孤的话就是命令,没商量。 待文昭抬脚往前,与她错开了距离,云葳嘟着小嘴,气得在原地狠狠跺了跺脚。 一行人游玩半日,乡野风光大好,格外抒怀解闷儿。 文昭借此机会,拉着宁烨沟通良久,将京中递来的口风与人一一言说,让宁烨与定安侯演上一出姐弟不和的戏码。 临行前,文昭眉眼弯弯的审视着云葳:想好了吗? 自己骑。云葳硬着头皮,颇有赌气意味的回应。 宁烨有些不放心:不若跟我同乘?你才刚学,自己难免慌乱。 云葳默然摇了摇头,接过随侍手中的缰绳,执拗的翻上了一匹小马。 无妨,孤指了侍卫跟着,这马也温顺。 文昭淡然凝望云葳倔强的背影,低声安抚宁烨,心中却在思量,云葳不是个好拉拢的丫头,她得加把劲才行。 第20章 懿旨 时近中秋, 丹桂馨香满园。 文昭书房的庭前恰有一株桂花和一树紫薇,此时颇有一番争奇斗艳的意境。 门窗大开,襄州潮热的天气犹在,秋风送来些微凉爽, 令人心旷神怡。 云葳跟在文昭身边伺候笔墨有段日子了, 惯常安分, 从不多话, 倒让她放心的很。 歇歇,眼睛长书卷上了。文昭侧目瞧着埋首文辞, 孜孜不倦的云葳, 忍不住出言相劝。 谢殿下。云葳只管服从命令,合拢了书卷后,依旧垂着眉目, 稳当的坐着不动。 出去选些新鲜花瓣来, 给孤烹壶新茶。文昭为让人有些灵气, 几乎是绞尽脑汁。 不待云葳回应,秋宁匆匆跑了来:殿下,京中来人了, 说是传元太后懿旨,人进府来了。 文昭略显狐疑的冷嗤一声:元太后?呵,孤倒要看看她要作甚,请进来,就在此见人。 秋宁领命前去,云葳起身叉手一礼,正欲退去廊下, 那传旨的差官已经入内。 来人瞥见云葳,笑着与她搭讪:这位是云姑娘吧, 别走了,旨意是给您的。 云葳一怔,慌乱转眸看向了文昭。 文昭也深觉意外,眉心的沟壑愈发深了。 老奴参见殿下。来人给文昭行了拜礼,兀自起身解释: 元太后懿旨,中书令云崧之孙云葳,秀外慧中,少有才名,着入禁中,册正二品宣仪,随侍两宫太后,亦留待选后之制。殿下,老奴特来接云姑娘入京。 文昭袖子里的手早已攥成了拳,这份旨意简直荒唐。 她大抵猜得出,这或是云崧那老鬼跟元家求来的,如此便能把云葳从她身边要走,免得自己老是捏着他的把柄。 云葳已是孤的属官,再者她年岁轻浅,侍奉太后不容有失,她怕是不合适。云家长孙和文婉已有婚约,云葳再入禁中待选,妥帖吗? 文昭当着云葳的面直言利害得失,丝毫不把小丫头当外人。 太后的意思,是听闻云姑娘颇有才识,希望小辈可以陪在身边解闷儿。殿下也知,宫中生活难免无趣,孝顺两位太后,也该让人身心愉悦。至于陛下选后,那是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传旨人仗着是元太后身侧近侍,并不惧怕文昭。 一侧的云葳垂眸默然不语,脸色有些苍白。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半晌,终于忍不住与文昭低语: 殿下,臣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文昭猛然想起,云葳胸口是受过伤的,她转眸吩咐传旨的内侍: 云葳身受重伤,不宜舟车劳顿,一时半刻的,她怕是入不了京。尔等不如先回去,将此事奏陈太后,再行商议。 老奴便留在此处等消息。云宣仪的身体,老奴会请旨让京中指派太医照看。话已带到,老奴告退。那人中气十足,转身时瞥了一眼云葳,笑得有些诡异。 待人走远,文昭端详着云葳轻笑一声:挺机灵的,嗯? 云葳的脸色却依旧不好,殿下,臣真的不舒服。 快请郎中! 文昭难掩惊诧,厉声吩咐着随侍,近前将半躬着身子的云葳打横抱起,安放在了书房里的小榻上,担忧的询问: 孤当你装的,难受多久了? 方才起身的时候,有些抽痛。云葳吃痛躺不平,将身子微微蜷缩了起来,小模样瞧着楚楚可怜,却还不忘问文昭: 第41章 殿下,他们会带走我吗?若我回归道观,再做坤道,是否就可以不去了? 孤不会让你涉险,喝口水吗?文昭自身侧茶案给人斟了杯热茶:别忧心这些了,孤会处理。 我只会给别人添乱。云葳摇了摇头,并不想饮水,讷然低语,好似自说自话。 胡言。文昭没好气的轻斥了一句:这保不齐是你祖父做下的好事,他不疼你,你就更该活出个模样来,好生气他一通。 云葳扯了扯嘴角,眼底浮现了一抹笑意。文昭说中了她的心事,不知怎得,她竟觉得有些好笑。 郎中来了。文昭见秋宁领着人过来,便起身让了位置。 郎中把脉良久,问着云葳:姑娘的伤口近来可曾肿胀化脓?可是觉得胸闷气短,呼吸抽痛? 未曾,已结痂许久了。确如先生所说,伤口隐痛。云葳有些羞赧的回应。 郎中稍作沉吟,才缓缓道: 从脉象看,姑娘燥伤于上,风燥犯肺,又因惊惧多思,气血阻滞,加之外伤痊愈尚需时日,气血调和不通畅,需卧床静养,切忌劳神忧思,避免情绪起落。老夫给你开个方子,喝上半月的药。 文昭在旁听着,脸色愈发幽沉,她竟不知云葳日日惊惧多思了。 秋宁送走了郎中,文昭轻声发问: 在此住着你很不自在?惊惧些什么?若是心里不踏实,送你回青山观去? 没有,云葳蔫巴的很,是方才被懿旨吓到了。 孤让桃枝背你回去歇着,这几日都不必过来,听郎中的话,好生喝药静养。 文昭话音轻柔,莫说是云葳小小年岁,她自己都被这荒诞的旨意吓了个好歹。但碍于元太后是长辈,也不好直言回绝。 谢殿下。云葳应允的乖顺,实则心里的小鼓打得砰砰响。 她不忧思就怪了,她绝不入宫做什么留待选立皇后的宣仪。 说得好听是高阶禁中女官,说得难听,就是陛下的妾侍。 桃枝听得消息,忧心忡忡的跑了来,直到将云葳背回卧房,还心有余悸: 这么些日子都没事,你今日怎就不舒服了?伤的位置特殊,观主说过很危险的,你不能以为伤口愈合了就掉以轻心。 云葳听着桃枝啰啰嗦嗦,拉了人的手过来抓着,甚是敷衍的点了点头,并不想多说话。 歪在床榻上不多时,她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文昭带秋宁去了后苑散心,秋宁深觉眼下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殿下,他们要接云姑娘进京,可是要伺机将她除去? 难说,至少把云葳带去京中,宁烨肯定会回去。文昭轻叹一声: 如此,云家就能拿捏定安侯府。云葳是个孩子,到时吓唬一二,宁烨与她母女二人都不敢说实话,孤手里攥着的云崧欺君把柄,就无用了。 如此说,您此番不能再退让,更不能让宁夫人回京。她回去,为女儿安危,定不会再支持您。云姑娘也是个有才的,若入了陛下的后宫,难保不会被他们拉拢利用,反过来成了您的敌人。秋宁愈发忧心。 云葳才多大,一时半会儿成不了气候。再说,她恨云崧,可不是耳根软好笼络的小丫头。方才她还与孤说,她宁可回道观,也不肯入宫呢。 文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竟藏了些许欣慰。 殿下打算如何?秋宁不解的望着文昭询问。 先以她身子不适为由拖延些时日。你传讯罗喜,让京中人脉给云相找点事情做,翻翻旧账。老头子太闲了,热衷跟元家沆瀣一气,咬着孤不放,难不成是想见西天盛景了? 文昭虽是笑言,话音却有些阴恻。 秋宁顿觉后背生风:婢子这就去给罗副监传话。 倏忽三日,时光转瞬。京中派了太医来,美其名曰看顾云葳的身子,就留宿在长公主府。 而文昭也收到了齐太后的传讯,脸色差的出奇。 怎么了?槐夏甚少见文昭的神情如此愁楚,给人添了杯茶奉上。 母亲来信,让孤送云葳入宫,暂莫撕破脸。文昭长叹一声: 齐相得了消息,陛下授意人罗织他的罪名,意欲看孤的动向,让人伺机联名弹劾。而前不久,陛下宣召庐陵王入京,孤这王叔去京中趟浑水了。 太后该能护下云姑娘的。槐夏思忖须臾: 先帝胞弟庐陵王身份至重,偏安南疆一隅国朝才可安泰,入京实令人忧心。您不若就先依了?拖着日子让陛下闹一闹,牛鬼蛇神都出来,日后您的统治才更安定稳固。 第42章 去找宁烨过府一趟。文昭将信纸送去了烛火前,虚离的眸光望着腾跃的火苗出神。 廊下的桃枝仓惶的跑开了,她本来此与文昭请示外出采买的事,孰料竟意外听得这样一番话,令她心下惴惴,赶忙去知会云葳。 云葳听了桃枝的转述,乌黑的杏仁大眼里光晕转瞬发散,缓步踱去了书案前,提笔写了几味药材: 姑姑,这些药,你明天出去买书时,一并买回来,别让人看见,悄悄地。 桃枝对医术略通皮毛,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分外惊骇地出言:姑娘别犯傻,你给谁用? 我不害人。有备无患,我给自己用。云葳苦笑一声: 这毒不伤根本,又很偏门,太医大抵不会解。到时我们就能回青山观寻观主解毒,然后再金蝉脱壳。入宫是我的死路,姑姑该知道的。 桃枝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收了药方在手,匆匆去做别的事解心宽了。 云葳有些失落,文昭答应过她,不会让她去宫里。 但朝中有太多文昭在意的人和事,她在这些利益面前,不值一提,本就不该把文昭的话信以为真的。 宁烨得了传讯,夜半入了文昭的府邸,话音中满是焦灼: 殿下,云葳不能入宫。云景和公主有婚约,哪有一家联姻皇室两次的道理?宣仪是宫中女官,只要人有功名,便不准应召入禁庭。还有三日便是秋闱,您操纵云葳去应考,可能行? 秋闱文昭低声轻喃: 孤倒是把这个忘了。襄州府里孤能说得上话,打个通路把云葳插进报考的名册里不难,只是时间太赶,云葳若考不过,再寻旁的由头,就显得刻意,说不过去了。 为今之计,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云相的性情,妾清楚得很,他怕是是对云葳起了杀念,绝无利用云葳入后宫争宠的心。他对不放心的人,从不委以重任,对我这个儿媳,素来防得严实。宁烨险些六神无主。 此语入耳,文昭蹙了眉头,若真如此,云葳入了宫,齐太后未必能护得住。 毕竟如今元家得势,元太后和陛下都在禁中,若齐心协力谋杀一个幼女,简直轻而易举。 孤这就派人运作,明日中秋,晚间你来府里,一道热闹热闹,让云葳安心。 文昭思量须臾,正色提议。 是,妾多谢殿下大恩。宁烨俯身又是一礼,千恩万谢的离了府。 第21章 毒发 清晖皎皎高挂, 秋风飒飒满庭。 十五月圆,长公主府内操持夜宴的人忙碌不停,一众伶人早已在园中候宴。 云葳听得断断续续的雅乐声,吩咐桃枝:药罐的事, 换妥贴了?把药给我, 是时候了。 少喝点。桃枝心疼的紧:放心吧, 这些小事婢子做得好, 没有马脚。 云葳并不听劝,将一碗药悉数闷了, 又添水净了碗, 才肯罢休,走吧,去赴宴。 桃枝搀扶着云葳缓步去了后苑, 文昭和宁烨都到了, 余下的多是些府里的属官, 云葳认不全,但她没有瞧见宫中派来的那个老内侍,心情尚可。 臣参见殿下。云葳欠身一礼, 文昭直接近前将人扶住,垂眸端详着她: 病着呢,何须拘礼?气色好些了,还难受吗? 劳殿下记挂,太医照料的妥帖,已无碍了。云葳客气的回应。 入座吧,就等你来便开宴了。文昭指了指宁烨身边空出的桌案, 云葳乖觉的走了过去。 席间热闹,文昭与众人寒暄不休。 云葳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她觉得聒噪,甚至有些虚伪。 人人面带笑意,却都是逢场作戏,未必真的欢欣。 年年中秋,月圆如旧,未有人团圆。 云葳会自觉忽视这个节日,只道是寻常。思及此处,她方觉察,今日宁烨在此,云瑶却未曾出现。推己及人,她觉得那小丫头怕是要失落了。 夫人家的姑娘呢?云葳难得主动的与宁烨搭话。 宁烨一愣,缓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云瑶:瑶瑶年幼,这样的场合她来了呆不住,会失礼的。 那您早些回去才好,佳节喜乐,该陪着家人的。云葳淡然低语,随手拎了个小橘子扒了起来。 我日日陪她,今夜陪你。宁烨闷头灌了自己一杯酒,语气有些飘忽。 醉酒伤身。云葳将扒开的橘子递给了她,却不肯抬眸与人对视。 不喝了。宁烨将酒壶推去了一边,双手捧过了那个小橘子: 宴席散去,让我去你房里聊聊好吗?有话想和你说。 云葳眸光一沉,暗暗揣测,或许是文昭不好直言,找了宁烨来与她说入宫的事。她垂眸轻语:好。 第43章 宁烨难掩欣喜,捏了一瓣柑橘入口,觉得这是平生吃过最甜的一口橘子。 罗袖迷离眸光,觥筹交错阑珊,众人正值兴头,酣畅淋漓之际,云葳却缩在座位上不住的打着哆嗦。 宁烨时不时的以余光瞄一眼身侧的女儿,见她半晌都没动身前的食物,忍不住开口: 不舒服吗?若累了我送你回去,不必苦撑。 云葳快要控制不住身上的阵阵寒颤,她读过书中记载的毒发症候,却不知实际体悟是这般痛楚。 她只觉得周身寒凉刺骨,心头慌乱悸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到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身后侍立的桃枝觉察了她的反常,猜到是毒性发作,遂一个箭步近前,将她揽住: 怎么了,姑娘的脸色怎这么难看啊? 云葳感受到桃枝手掌的温热,直接蹭去了她的怀中,拧着眉发出了细微的哼唧声。 怎么回事?宁烨借着月色,清晰的瞧见了云葳惨白的面色,直接离席扑了过来: 惜芷,怎么了?哪儿难受,你说话太医,太医呢? 宁烨的慌乱举动吸引了席间众人的注目,文昭眉梢一凛,蹭的站起身来,扬声道:快传太医! 殿下,婢子瞧着,姑娘不对劲,唇色乌青,怕是中毒了!桃枝适时出言。 文昭面色渐冷:所有人都不准离开。秋宁,带人把膳房围了待命。 一时间,席间的喜乐氛围烟消云散。 云葳意识迷离,宁烨顾不得礼数,抱着人就朝着卧房跑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文昭领着人紧随其后,还不忘嘱咐槐夏:去外面再请个郎中来,快些。 得了消息的太医一脸狐疑,入内给昏迷不醒的云葳把脉半晌,暗道邪门。 他奉命给人加了些药材的剂量,会让云葳看着生龙活虎,能早日入京才对,怎会是这般杂乱无章的虚浮脉象呢? 到底如何?文昭等得不耐烦,厉声询问太医。 太医擦了一把汗,心虚的低语:的确像是中毒了,臣臣单凭脉象看不出这是何毒啊。姑娘昏迷前,有何症候? 她什么都没说。桃枝率先出言,宁烨也茫然的点了点头:我看她半晌没动作,自己坐在那儿半弯着身子,也不知哪里难受。 她席间吃了什么?文昭强撑着冷静下来,询问桃枝。 糯米丸子,红豆凉糕,冷切牛肉,还有两颗丹橘,一碗乌鸡汤。桃枝细细的数出了云葳的吃食: 赴宴前喝了太医开的药剂,除此之外,午后至今,没吃过旁的了。 说话间,府外的郎中也赶了来,文昭招呼着人给云葳看诊:可能瞧出是什么毒? 郎中茫然的摇了摇头:脉象杂乱,气若游丝,老夫只能下一剂猛药催吐,再辅以甘草汤缓解毒素蔓延,但这毒,老夫无能为力。 去做。文昭阖眸一叹,吩咐槐夏带人下去,又道:把云葳接触过的物品和涉及的人员都清查一遍,不准放过一人。 那太医呢?秋宁有些纠结的瞥了一眼身侧战战兢兢的太医。 一并带走查问。文昭冷声回应。 看着郎中和宁烨折腾云葳催吐,桃枝心底很是苦涩,她明知无用又不能拦阻,心如刀绞一般。 夜半更深,秋宁快步来寻郎中: 殿下,跟您借个人。府中旁人和菜色都查了,无人藏药用毒,只剩太医的药方药渣无人查过,还得请懂行的郎中来负责。 文昭摆了摆手让人跟上,扶额轻叹了一声。 桃枝和云葳略通医术,太医的药动了手脚,她二人早就发觉了,是以每日送来的药汤,云葳一口没喝。 而今日,她把自己熬制的毒药和那汤药混在了一起,药渣也是桃枝事先换好的。 不多时,郎中便回来了,却是一副愁楚模样: 药渣成分多是滋补药材,但有三味药剂量过重,不免伤身,短期会令人精神矍铄,服用日久会伤及根本,回天乏术。这药不知姑娘服了多久?且里头还有两味药相冲,本不该在方子里才对。 闻声,文昭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暗骂自己疏忽,竟未曾让外面的郎中给云葳查验药方: 秋宁,给郎中录个口供。不管用何办法,务必让人从太医口中审出解药来。 殿下,老夫多嘴一句,这些虽是问题,但不至变成猛烈的毒药。郎中低语: 姑娘中毒或另有缘由,又或者是这些相冲过量的药材和姑娘平日所用的其他药物食材一并,生了毒素也未可知。但老夫无能,未曾见过这等症候,您另请高明吧。 文昭默然应下,转眸瞧着床榻上虚弱的云葳,心中萌生了些许悔恨。 第44章 若她未曾把人强留在身边,云葳或许不会成为朝中针对她行事的靶子。但事事环环紧扣,在余杭与人相遇,就是个意外的错误。 槐夏,再请郎中,把襄州府的郎中都请来。文昭有些无力的吩咐着。 殿下,婢子有个主意。桃枝试探着出言。 快说。文昭与宁烨异口同声。 青山观主以医术见长,半生游历四方,见识不凡,约莫襄州的医者里,能比她优秀的少有。桃枝如实相告,且姑娘一直服用的滋补丹药,也是出自她手,或许她能看出此间症结。 听得这话,文昭眼前一亮,快,即刻去请人来! 殿下,桃枝急切道:一来一回要明日晌午了。婢子瞧着姑娘的样子,甚是心疼,让婢子带姑娘去一趟,试试好不好? 在理,孤糊涂了。备马车,点一百亲卫随侍,即刻启程。文昭一拍脑门,转眸对着宁烨道: 夫人跟着去?孤在府料理那个太医,明日再去寻你们。 好。宁烨不假思索的应承下来,不住的给云葳擦着身上渗出的层层虚汗。 马车夤夜启程,抵达青山观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云葳一直昏睡,脸色越来越差,看得人无比揪心。 观主见到砸门的一行人时,面露惊诧之色,赶紧将人迎进门来。 待到探上云葳的脉象,她的眉心一跳,寡淡的容颜上,一双眸子顷刻眯起,只象征性的问了桃枝几个问题,便去开方子了。 桃枝,你来帮我煎药,此药火候务必小心。观主直接将人叫走,离了房中,便不再做戏: 她在闹什么?为何给自己下毒? 说来话长,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桃枝面露难色: 还得麻烦您支开宁烨,我带姑娘逃离此处。姑娘被征召入宫,去做内廷女官,只怕有去无回。长公主大抵是答应了,还说今日晚些也过来,所以您得快些。 观主深觉头疼,拧眉苦思良久:你去煎药,我去安排,顺带给阁中人传信出去。长主若来,我让弟子周旋一会儿。 不多时,桃枝便端了汤药来给云葳灌下。 两刻后,观主回来,复又探上云葳的脉搏,长舒一口气道: 约莫赌对了,脉象平稳多了。她抬眼打量着宁烨,夫人会烧饭吗?给孩子熬碗乌鸡参汤吧,一会儿她醒来会饿。但贫道与弟子不碰荤腥,不方便。 您说的是,宁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许,孩子就劳您照看一二,妾这就去厨房给她做饭,多谢您了。 将宁烨支走后,观主与桃枝低语: 不出半刻她就能醒,但你们给她灌的催吐药太猛,她不会有体力的。方才我让弟子去看,外头百余侍卫,你们只能从后山竹林走。别等她醒,现在就走,往北去,我让阁中人去北面县城接应你们。 桃枝也不耽搁,背上昏睡的云葳,便从早年备下躲避战乱贼寇的秘道里离了观中,绕过密密麻麻的竹林,一路向北。 第22章 失踪 晌午秋阳炙热, 暖晕流散,暗尘飘摇。 文昭凝眸望着射进观中房屋的一抹橙黄光线,手握成拳,抵住桌沿缓了半晌。 怎么消失的?她冷静下来, 视线扫过宁烨和观主: 一个中毒丫头, 还有桃枝这大活人, 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孤还派了百余亲卫守在观外, 你们给孤个解释。 桃枝说她照顾惜芷换衣裳,支走了贫道, 再回来, 人真就不见了。观主装傻充愣: 那毒贫道虽不敢作保,但至少稳住了,是以惜芷醒了也未可知。她们对观中了如指掌, 真想走, 并不难。 我我出去的时候, 她还在昏睡。是观主找到我,跟我说孩子不见了的。宁烨满心慌乱,方才已领人搜过山了, 连个鬼影都没有。 桃枝这人,牢靠吗?文昭负手在旁,静思良久,转眸询问观主:她会对云葳不利吗? 不会,惜芷最信任的人,除了林老便是她了。观主斩钉截铁的回应。 是了,昔年在凝华观, 这人就跟在林老身边。我曾拜托林老照顾惜芷,桃枝在她幼年时便相识了。宁烨也补充了自己知道的事。 文昭听得这话, 思忖须臾,眸光陡然一凛:那八成是云葳自己的主意了。夫人,借一步说话。 宁烨脚步虚浮的跟着文昭出了房门,文昭四下扫视了一圈,与人低语: 你们来了这,观主便把云葳的毒给解了? 宁烨点了点头:把脉,问诊,煎药,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云葳的状态的确缓和了。观主说,她先前遇见过类似症候,药物相冲,体虚不受补的人便会如此。许是她给云葳的滋补药丸里的成分与补药的功效不合,说是毒,但威力不大。 第45章 可真是巧。文昭冷笑一声: 你可知,云葳略通医术?太医动了手脚不假,但昨夜气息奄奄,把效命的主人都抖搂出来了,却死活不认用毒一事。你这女儿,怕是自己要跑。小小年纪,下手够狠的。 您说云葳自己毒自己,就为设局逃跑?她跑什么入宫她是不想入宫,抗旨当诛,约莫她是因此事,才对自己如此狠心的。那她会去哪儿啊,她能跑去哪儿啊? 宁烨不由得红了眼眶,她对云葳一无所知,也不知去哪儿能寻到人。 当务之急,是在别人知晓这个消息前,把云葳找回来。文昭尚且冷静: 若让元太后一党知道云葳抗旨出逃,孤也护不住她。后日秋闱,最好她能出现在考场。派你的人暗中去寻,孤也会传令盘查襄州各处关口。 她病着,肯定跑不远。方才搜了山没有,我带人去周遭的村镇找找。宁烨丢下一句话,脚步匆匆的走了。 见人走远,文昭沉了脸色,吩咐秋宁: 此处交给你,拿下观主,云葳没她的帮助,解不了毒也逃不出去,撬开她的嘴。 彼时桃枝背着虚弱的云葳,在山里跑着崎岖的山路。 宁烨带人搜山的时候,她二人还没绕出深山,只得来来回回的四下躲避,耽搁了好些时间。 午后干燥的秋风烈烈,方转醒的云葳又渴又饿。 桃枝带人来到了山下的县城,却发现城门处的守卫突然盘查起了过路百姓的身份和过所。而接应她们的人,都在县城的另一边。 姑娘,前头盘查的很严,要冒险吗?桃枝轻声问着云葳,等她拿个主意。 云葳脑子里嗡的一声,寻常太平日子里,这小地方青天白日的,不会严查来往行人。 若事出异样,只能是文昭或州府下令,在抓逃犯或是别的什么,她不该冒险飞蛾扑火。 姑姑知不知道,此处有无偏僻的山路?我们绕路吧。云葳有些脱力的伏在桃枝的背上,话音虚浮。 我能走,你挺得住吗?昨夜好一番折腾,现在难不难受?桃枝心疼的紧。 不难受,我可以的。云葳毫不犹豫地扯谎,只要能逃离被送去宫中,引颈就戮的命运,再苦她也乐意。 行,那婢子带你走山路,会晚一些,但也能绕过去。 桃枝无视了自己的疲惫,只盼早些与接应的人碰面,好能带着云葳离开襄州这个是非地。 嗯。云葳闷闷的应了一声,将沉重的眼睑垂了下去。 桃枝带着她在林深树密又陡峭的山中穿行,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然西斜,好在桃枝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袅袅炊烟了。 姑娘,再撑一会儿,就要到了。桃枝难掩欣喜,沙哑着嗓音与人交谈。 好。云葳觉得自己已经渴的冒烟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话音跟小猫儿似的。 桃枝顾不得困倦乏累,奋力加快了脚步直奔山下 天色昏沉,斜阳低垂,山脚小路上林立的侍卫断了主仆二人的去路。 秋宁牵着马立在一旁,朝着桃枝扬声唤道:别愣着了,马车就在前头,奔波一日,该歇歇。 桃枝环视着四下的人,知道自己入了包围圈插翅难飞,可她不甘心就这般把云葳送回去,那日文昭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云葳已经无力的睡过去了。 桃枝将人放在路边,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来,指着秋宁道: 姑娘不会跟你们走,放我们一条生路,不然今日要带走她,先杀了我再说。 你还有几分力气?秋宁纹丝不动: 别闹了,若让贼人知道云姑娘出逃,我家殿下也护不住她。天眼看就黑了,入夜不好走,还是上马车的好。 桃枝思量不通,缘何她二人会被文昭的人围追堵截。襄州这么大,怎就这么巧,在一座山下的岔路里,撞上了守株待兔的秋宁。 难不成,观主临阵反水了?那云葳的身份又漏了几分? 越想越怕,桃枝警觉的提剑在旁,不肯主动将自己和云葳送入虎口。 可她也知道,只有她自己与人僵持毫无用处,若附近县城接应的人不知变通,没有四下寻觅,她二人今日逃不脱。 秋宁耐着性子等了人半刻,见桃枝实在倔强,只好出言提醒: 我不想伤你,免得云姑娘日后记仇。她昏睡不醒,身体大抵不好。后日她可是要去秋闱应考的,这身子骨撑得住吗?你若为她好,就快些带人上车。 应考?什么秋闱?桃枝面露狐疑。 殿下给她报了今岁秋闱,若是考中了便有功名,有了功名,自也不必做什么深宫大内的宣仪,不明白?秋宁慢条斯理的跟人解释着原委。 第46章 桃枝听得此语,垂眸瞧着脸色憔悴的云葳,俯身收了长剑,自说自话: 姑娘,再信她一次。若是婢子错信了人,到时候你怎么处置我,我都没二话。走了,回去。 桃枝复又把人背起,闪身钻进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秋宁扯了扯嘴角,挥手道:收兵,回府。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府中时,已是寅时光景,但文昭的书房灯火通明,折腾了一日的宁烨也留在府中未走。 云葳睡得迷迷糊糊,半路喝了两口水,约莫连自己置身何处都不知道呢。 听得下属通传,提心吊胆一整日的文昭和宁烨快步走出了房门。 桃枝抱着熟睡的云葳,眼神制止了二人说话的冲动,低声道:她没事,睡着了。 文昭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由着人回房去了:夫人折腾一日,回府去吧。 宁烨观瞧着文昭的脸色,面露不安:让妾留在府上照看云葳,成吗? 孤不会责怪她,你放心就是。文昭不想与人周旋,撂下话便回了书房。 宁烨得了这句应承,只好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回了自己的宅院。 安稳睡了一夜的云葳,醒来时瞧见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卧房,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茫然的揉了揉眼睛,垂眸瞧见桃枝半趴在自己身边瞌睡,而槐夏正抱着长剑立在床尾盯着她,她直接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姑娘醒了?槐夏轻笑着说道:想吃什么?清粥可以吗?婢子命人去端来。 槐夏的话音入耳,桃枝猛然惊醒,捶了捶酸胀的脑袋,她不无担忧的望着云葳: 有无何处不舒服,你昨夜发烧了。 云葳懵懵的摇了摇头,一时竟分不清,脑海中桃枝带着她翻山越岭的画面,是现实还是她臆想出来的梦境。 郎中在廊下候着,还是把把脉,婢子去叫。槐夏自作主张的出去唤人,嘱咐随侍去端了早点。 姑娘今日务必把身体养好,不然明日没有气力应考,怕是要后悔的。 等候的间隙,槐夏笑盈盈的与人攀谈:郎中给她开些起效快的汤药。 云葳一头雾水,思忖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该是逃跑失败,如今被抓回来,是以槐夏才一直留在这不走的。 但她混沌的脑子实在思量不通,槐夏嘴里的应考是何事。 我陪着姑娘就是了。桃枝见云葳一直不言语,转眸看着槐夏:你去外面守着行吗? 殿下有令,寸步不离。槐夏丝毫不为所动。 郎中收回了探脉的手:姑娘只是有些虚乏,今日静养,吃些有营养的餐饭即可,无需再服汤药。 有劳郎中了,来人,送送!槐夏扬声唤了人,房门开合间,早点也被人送了来。 一道入内的,还有顶着两道黑眼圈的文昭。 第23章 吓唬 飒飒晨风拂叶落, 鸿雁翱翔九天高。 文昭闪身迈入云葳的卧房,伸手端了碗清粥,在她床前落座,手中捏着汤匙摆弄: 把大家折腾了个好歹, 你却安生睡了一夜, 真是好本事。张嘴。 一勺清粥被硬生生怼到了嘴边, 云葳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 却还是老实的张嘴吞了粥,一言不敢发, 只将眼睑微微垂下, 挡住自己的视线来逃避文昭凌厉的审视眸光。 孤暂不追究你逃跑的罪。 文昭一勺接一勺不断线的给人往嘴里灌着吃食,不给云葳喘息的机会: 明日送你去参加秋闱,得个功名回来, 此事翻篇;得不到, 你把去州狱的口供提前想清楚, 免得吃苦。 咳咳,额咳咳 云葳受了惊,一个不留神把粥吞进了气道, 激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总算让文昭停下了灌粥的魔爪。 别人喂饭是照顾病人,文昭是在给云葳上刑。 桃枝想上前给云葳顺顺气,却被文昭犀利的视线给喝退了回去。 乖乖听话,桃枝孤先征用几日,等你回来再还你。文昭站起身来,幽幽出言: 这些天就让槐夏伺候你。孤还有要事, 没空陪你,记住, 明日用心些,别让孤失望。桃枝,你跟孤走。 为了云葳的自在安生,桃枝顺从的跟着文昭走了。 云葳眼见文昭扣了她的人,一双杏眼委屈巴巴的呼嗒了半晌,心下惴惴难安。 婢子照顾您也是一样的,别客气。槐夏强压着呼之欲出的笑意,拎了帕子给人净面: 早点还吃吗? 被文昭粗暴地灌了一碗白粥,云葳再无一分食欲,默然摇了摇脑袋,撑着身子下了床榻。 入秋早晚寒凉。应考的环境不好,婢子给您收拾的都是厚衣裳,您记得穿。槐夏见她气性不小,赶紧出言示好。 第47章 多谢。云葳窝在地上的蒲团里发呆,她在思考,为什么出逃会失败,而文昭又知道了多少自己的小九九。 方才文昭所提及的口供,是要她把竹筒里的豆子倒出去几分?突然的应考令她始料未及,她也没自信得个功名。 那太医呢?今日怎是老郎中?云葳理了理思路,出言试探槐夏。 没撑过审讯,一命呜呼了。槐夏随口回应着,好似闲话家常。 云葳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直接闭了嘴,断了自己套话的心。 槐夏和秋宁,简直就是大魔头身边的小魔头,她还是不招惹的好。 姑娘若不想被拉入深宫,明日就多费些心力,给自己谋个出路。槐夏见她闷闷不乐,试图开解: 殿下为把您塞去考场,颇费了一番心思,动用了好些人脉呢。 一语落,云葳如醍醐灌顶,猛然意识到了文昭的用意。但她还没来得及欢喜,就想起先前师傅说过,放榜要等上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这半月里,可以有很多变数。 若在结果没出之前,宫里人要带我走,这不是徒劳吗?云葳瘪着小嘴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殿下昨日已递送了奏表回京。槐夏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坦言相告: 太医被人授意,给您的药里动手脚,这事捅出去,够京中热闹一阵子,拖延些时日不成问题。 云葳呼嗒着羽睫没再回应,这番说辞也不算牢靠,到底不能全然推拒了那份懿旨,仍然是头顶高悬的利剑。若应考不中,只怕是给自己攒了催命符。 但文昭早不和她说有此安排,她如今干着急,临时抱佛脚都来不及了。 翌日,云葳破罐子破摔,抱着槐夏给她收拾的小木箱去了乡试的考场,再回长公主府时,已经是八月末了。 清瘦一圈的云葳干巴巴的立在府门处,本就没什么肉的脸颊彻底凹陷了进去,瞧着甚是可怜。 姑娘!桃枝在门口候了良久,瞧见这被关在号房里九日的小丫头,心疼的一把将人揽进了怀里。 姑姑近来好吗?云葳亦然忧心,怕文昭会为难桃枝。 好,婢子好得很。姑娘受苦了,最近天气不好,考试的地方定然难捱的紧。桃枝搂着人不放,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还好。云葳轻声细语,语气里难掩疲累:都结束了。 走,回房去,宁夫人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都在炭火上煨着。 桃枝拿过云葳手里拎着的小木箱,揽着小人往府中走去。 云葳的头皮突突直跳,生怕撞见文昭那个活阎王,是以小腿儿捯饬的飞快。 入了房中,云葳自以为逃过一劫,推开门便长舒一口气。 哪知下一瞬,她就对上了两双犀利的眸光,一时愣在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文昭和宁烨早就在她的卧房里候着了。 碍于文昭在场,宁烨还得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她瞧见干瘦的云葳,揪心的酸楚便萦绕着心怀。 小小年纪,重伤方好,便去受那份罪,宁烨实在是怜惜的紧。 文昭也得顾念这人的生母在侧,不好多言,只轻声吩咐: 你应考归来,孤与宁夫人给你接风洗尘,去净了手,过来坐吧。 云葳小心翼翼地躬身一礼,谢殿下。说罢飞速绕去了里间,磨蹭了半晌才硬着头皮出来落座。 晚些会有宫里人过来查探你的情况,这次是齐太后派来的女官。文昭淡然的给人夹了块鱼肉: 补补脑子。你机灵些,表现得越虚弱越好,反正你如今的模样,瞧着就足够病弱。 果不其然,云葳早便猜到宫中不会善罢甘休,她垂着眸子低声应承:是,记下了。 说话也可以横冲直撞些,只要别坏了礼法即可。文昭不放心的继续提点: 深宫重规矩,讲分寸。若你没心没肺,来此的吴尚宫也会心生动摇,或还可发发善心,给你去元太后那儿说说情。 是。云葳可算是犯了难,从小到大,她别的不行,装乖绝对可以拔得头筹,但装傻撒泼,好似不在行。 宁烨见她拘谨,便一直闷声不语的张罗着往她的碗碟里添菜。 吃吧,别愣着。文昭见她不动,便催促起来: 吃饱了才有力气控告你叔父生前的罪过。孤的书房里,还候着人呢,怪孤不顾你身在孝期,迫你去应考,坏了规矩。孤嘴皮子说破了,也不如你亲口说。 云葳算是懂了,这些日子,文昭大抵没清静过,找茬的人一波又一波。 想到这儿,多日没吃上热饭的她,抱着饭碗闷头吃了好些鱼肉鸡鸭,山珍海味,为午后的恶战积蓄能量。 第48章 瞧着云葳吃得香甜,宁烨的心里涌动着些许慰藉,这满桌的菜色,都是她亲手做的。 惜芷,宁烨忍了半晌,还是主动与人搭话了: 我和殿下商量了,若是他们对你紧咬不放,我就把你的身世公之于众。如此一来,云相总会被动,我们就能打一场翻身仗了。 若真如此做,殿下和云相就在明面上势同水火,动静是否太大了?云葳放下碗筷,温声软语的回应。 没你服毒出逃的行为跳脱。文昭冷哼一声,想起先前她做得好事,心底就一股子无名火作祟。 云葳哑然,咽了咽口水,一个字都没敢多嘴。 别再如此行事。宁烨如今想起还觉得后怕:毒药怎可乱吃?再说你二人出逃,遇上危险怎么办? 宁烨的话音入耳,云葳悬了多日的心忽而放入了肚子里,想来文昭并不知道她有人接应,真当自己只带着桃枝就要溜之大吉呢。 嗯,知道了。云葳装得很懂事:若不成,我还可以出家的,做比丘尼也行。 咳咳咳 宁烨被她一句话呛了个好歹,文昭更是毫不留情的剜了她一记眼刀。 这小祖宗不说话便罢,偶尔憋出句话来,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气人的本事留着给京中来的人用,孤无福消受。文昭阴损的出言讽她。 云葳瘪了瘪嘴,没再言语。 午后,云葳先见了来查应考事务的学政,本就被困在逼仄号房里多日,压着一股子憋闷的火气无处发泄,她逮到可以骂得光明正大的机会,便好生发泄了一通。 云葳哭得梨花带雨,把叔父骂的狗血淋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叔父的恶行,让学政听得脸上尴尬尽显,巴不得提着衣袍跑路躲清静。 待宫中的人抵达府内,云葳刚哭过的大眼睛通红一片,脸色蜡黄,脸颊深陷,一眼瞧去就是个病弱非常的人,怎么看好像也没法启程往宫里送。 老尚宫耐着性子问了好些话,云葳只傻楞地杵在一旁,直勾勾盯着地砖不言语。 吴尚宫无奈的摇摇头,脑海里浮现出云葳胸口狰狞的伤疤,再掂量一二她木讷的性情,深觉元太后命她入宫随侍,是在胡闹。 时近黄昏,两拨人马都被云葳打发走了,文昭听得随侍转述的盛况,一双柳眉的弧度却是愈发曲折,直接扶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云葳这小东西当真是逢场作戏的一把好手,表面瞧着乖觉老实,没想到应付生事的外人,各色本领信手拈来,并无一丝怯懦畏惧。 文昭深觉,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云葳了。 韶光转瞬,小半个月倏忽流逝,文昭晾着云葳,未曾召见便罢,也没把桃枝给人还回去。 京中得了尚宫传回的消息,也知云葳病弱,若逼迫人上京半路真的出了意外,总归是把事情做得太难看,是以暂且放弃了这个举措。 九月初十日,襄州府乡试张榜,文昭派人去问过结果,微微勾了唇角,凤眸一转便计上心来: 着人备马车,叫云葳去府门候着。 第24章 使诈 凝霜晓雾翠色残, 鹧鸪轻啼远山遥。 云葳方起身不久,安坐妆台前,由着槐夏把她当个小玩偶一样,日日换着花样给她上妆施粉黛。 她几乎足不出户, 槐夏的这番心思白费, 也不知折腾一圈儿能给谁看。 秋宁挎着长剑信步走来, 立在门边, 抱臂俏皮的揶揄槐夏: 某些人真悠闲啊。别忙活了,殿下叫云姑娘出府一趟, 赶紧着吧。 槐夏轻柔地摆正了云葳的小脸, 手上捏着螺黛,一本正经的给人描眉: 那不正好,稍等, 马上就好。 云葳不解其意, 僵着小脑袋微微转了视线:秋宁姑娘可知道, 殿下唤我出去是为何事? 秋宁摇了摇头,无意相告。 走吧。槐夏放下妆盒,给人理了理空青色的罗裙裙摆, 打趣道:这是谁家的俏娇娥呀,真俊。 云葳可是一丝玩闹的心思都没有,她估摸着,大抵是放榜的日子到了,是生是死,就在今日尘埃落定了。 揣着心事缓缓踱步去了府门处,文昭早已负手立在影壁后等着了。 余光扫见一袭墨色的立整锦袍, 云葳抿了抿唇,恭谨的给人见礼:殿下千秋。 文昭今日的打扮十分干练, 高高的马尾束在头顶,墨锦衣白玉冠,顾盼生辉朱唇柔,只容色却偏生清冷不可近。 云葳立在身侧时,文昭转头便朝着门外的马车行去,竟没与小丫头说一句话。 待文昭探身上了马车,秋宁撑起小臂来,给云葳递了个眼色:扶着我的胳膊,上车去。 云葳提起碍事的裙摆,垂眸钻进了马车,拘谨的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能躲文昭多远便躲多远,一路更是不曾对视,不曾交谈。 第49章 殿下,到了。 马车幽幽的行驶了不过一刻的光景,秋宁的声音就在外间响起。 随着车门大开,云葳先一步下了马车,入眼的景象却令她望而却步。 明晃晃落入她眼眸的,乃是襄州狱三个大字。 呆若木鸡的立在马车边,云葳的大眼睛转瞬黯然失色,一双小手不安的捏着裙摆,有些手足无措。 她早该猜到的,以自己小小年岁,又恰逢病弱之时,能考取功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文昭下车后,直接伸手拎起了她后脖颈的衣领,扯着云葳就将人拽进了牢狱。 走在幽深昏暗的廊道里,云葳能听见不远处囚犯撕心裂肺的喊叫告饶声。 她活了十几年,这么阴暗恐怖的地方,还是生平头一次见。 殿下 云葳的声音细微而胆怯,甚至染了讨饶的哭腔:臣不跑了,再不敢了 文昭不为所动,依旧拉着她往更深处走去,一言不发。 云葳越走越怕,双腿好似被人抽了骨头,有些软绵绵,可怜巴巴的唤着文昭:殿下 文昭以余光瞄了一眼云葳的反应,那小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一双杏仁眼里水波潋滟,翕动的雪白鼻尖和因惊惧而抿得紧巴巴的绛唇一侧,渗出了些微浅淡的薄汗,只一眼,就让人心疼不忍。 文昭陡然加快了脚步,绕了几个弯,总算到了地方。 她顿住脚步,松开自己钳制着云葳的手,垂眸看着身侧战战兢兢的小东西,故作冷漠: 里头的人能否安然无恙的走出去,全在你一念之间。 云葳定定的望着不远处被关押在牢中的观主,烦乱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 现在说,还是给你找个刑房说?文昭咄咄逼人,誓不罢休。 云葳的呼吸转瞬凌乱而破碎,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颤声讨饶:殿下息怒,您问什么臣答什么。 孤什么也不问,你自己看着说。 文昭背着手幽幽审视着她,勾唇哂笑,转眸吩咐身侧的随侍:给孤搬把椅子来。 云葳见她如此反应,算是彻底傻掉了。 出逃那日她一直晕晕乎乎的,观主怎就被文昭抓了,她一无所知;桃枝为何没能带她与接应的人汇合,反被文昭带回了府里,她也毫不知情。 怪不得文昭一直扣着桃枝不放,原是怕桃枝和她暗中串供。 今日以观主做要挟,便是要她心里没底,恐慌之下,大抵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随侍搬来了靠椅,文昭悠然落座,仰靠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的出言: 耗着吧,孤今日有的是时间。但孤一会儿若是恼了,就换个地方,前面尽头那间,孤看着就不错。 云葳下意识地抬眸瞧去,尽头的墙上悬挂的琳琅满目,张牙舞爪的物件令她转瞬打了个哆嗦。 臣臣给自己的汤药里加了料,想着借故生病,桃枝定能想起观主医术卓绝,如此一来,臣就能回观中。 云葳羽睫闪烁,伏着身子颤声回应:回了青山观,那里臣很熟悉,应该有机会逃出去。臣不想入宫,所以就就从观中跑了。 话音散去半晌,文昭没有给她丝毫的回应,周遭的氛围透着诡异的静谧。 云葳怯生生的抬眸瞄了文昭一眼,正好对上了文昭犀利的视线,吓得她慌乱垂首避开了。 文昭不说话,云葳暗道,这是说得还不够。 她咬了咬嘴,又补充道: 府里太医的药渣,是臣,臣让桃枝动了手脚,臣错了。 文昭摆弄着自己手中的折扇,瞧着分外悠闲,但显然还不满意。 臣的毒,是从观主那儿学来的,所以观主大抵能猜到,中毒是臣自导自演的闹剧。 云葳接着倒豆子:观主受过林老的恩情,答应过林老护臣周全,帮帮臣也是情理之中的。臣醒来就在山里了,其余的真不知情。 文昭默然,云葳不语,廊道里只有远处飘来的哀嚎声和一侧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 等了半晌,见云葳铁了心闭嘴,文昭冷哼一声,语气阴恻: 看来,云姑娘是想尝尝新鲜,感悟下刑具的滋味了?孤提醒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入耳,云葳的大脑顷刻一片空白。伏着的脊背上,轻薄的罗纱已经被冷汗浸湿,黏糊糊的贴在了她的身上。 殿下息怒。云葳的话音颤颤巍巍的,臣说得都是实话,再没瞒您了。 文昭的嘴角抽了抽,暗道云葳小小年岁,好似主意过于正了,外表瞧着胆怯,实则胆大包天。 来人。 文昭淡然地招了招手,语气更是平淡:带云姑娘去刑房。 第50章 殿下 被秋宁架起来的时候,云葳的眼角倏地滑落了一道泪痕。 秋宁也是个演戏的好手,拖拉着吓傻的小人,麻利地拎去了刑架前。 臣说 云葳直接瘫坐在地,呜咽了半晌才压制下心头的惊惶,想着只要不招认出念音阁,其余的都不必再瞒着。 若文昭当真动怒,她也好,桃枝和观主也好,无人经得住欺君的罪责。 最好识相点儿。文昭背对着她,免得让人瞧见她眼底因耍滑得逞而流露的畅快。 桃枝意外听到了您和下属的谈话,臣以为您顾全大局,会把臣送入宫,走投无路才设局自救。 云葳怯生生的招认:臣先前还扯谎瞒了您,师傅的著述的确留给了臣,都在臣脑子里,臣可以写给您。 说下去。文昭眯了眯凤眸,话音轻飘飘的。 再没有了。臣的身世您都知道了。臣身上的秘密,除了身世,就是师傅的衣钵,再无其它。观主是臣算计出逃的一环,但臣没来得及与人说什么,臣离开的时候还没醒,求您放过她。 云葳小声抽泣着,哭得一抖一抖的。 文昭想起,那日审问观主,观主只说,桃枝求她帮忙出逃,她给人指了密道,让人往北面县城逃,那里外乡人杂,便于隐藏出逃。 今时狠心将云葳好一通吓唬,这半大的孩子又哭得可怜,约莫是将实情吐露干净了。 早便如此懂事,何须来此走一遭?文昭缓了话音,伸手去扶地上哭得抽抽的云葳。 云葳慌乱避开了身子,垂着眸子宛若受惊的猎物遇见了天敌。 文昭的手僵在了半空,尴尬地收回胳膊,以折扇点了点秋宁,温声道: 吓着了,把她抱回马车,先送回府里。 是。秋宁抿嘴浅笑,直接将云葳从地上端了起来,还好心的给人抹了把眼泪,逗弄道: 槐夏今早的功夫都白费了,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云葳用力搂着秋宁的脖子,生怕这人把她给扔地上,半垂的羽睫挡住了自己侥幸脱险时得逞又满足的眸光,继续装作受惊的模样,闷声不吭的窝在秋宁的身上,哭唧唧的打嗝儿。 秋宁步伐沉稳的抱着人一步步往外走,云葳悄然在自己心里一刀刀刻着文昭的暴行,誓要牢牢铭记,留待日后报仇雪恨。 自幼少人疼惜,她感情虽脆弱,却是记仇的很。 回府时,马车里只有顶着红眼框的云葳,文昭并没有跟上来。 待到下了马车,一脚踏入府门,云葳却是愣了。 长主府内张灯结彩,随侍们一阵忙碌,不知有何喜事。 桃枝在旁张罗得起劲,回身时意外瞥见立在院子中的云葳,便快步跑了来,边走边说: 婢子就知道姑娘可以的,看榜回来啦?第五名的小经魁,真给林老长脸这是怎么了?喜极而泣吗,眼眶怎这么红? 第25章 怄气 簌簌暖晕载红枫, 迢迢银河漫苍穹。 午后天光大好,秋风不燥。卧房门窗大开,小院里银杏的金黄铺陈满地。 云葳自听到桃枝所言,知晓自己考中功名的事实, 便气鼓鼓地撒丫子跑回了卧房, 倚在窗棱处, 半晌没挪窝。 文昭答应过的, 只要她得了功名,便既往不咎, 可这人把承诺当放屁, 竟把她拉去牢狱耍诈。 云葳气得紧握双拳,小嘴撅起的弧度,可堪与池塘里的锦鲤作比。 桃枝匆匆追着她回来, 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 在旁引诱了许久, 都没能让她开口说话,不知这人缘何就生气了。 为什么哭了?告诉婢子好不好? 桃枝甚少见云葳如此生气的模样,脑子里竟浮现出从前在余杭见过的一尾鱼的模样河豚。 云葳默然撑着下巴, 只管眺望苍穹。 桃枝大着胆子伸出食指戳了戳她鼓胀的小脸:笑一个,姑娘把自己气得跟小鱼似的。 云葳心烦意乱地拂开了桃枝的手,敛眸低语,口吻算不得好:姑姑别闹。 殿下着人操持了午宴,给你庆祝。 桃枝试探出言:婢子给你上妆?你脸上妆都花了。 云葳蹭地从窗边站起身来,一骨碌爬上床榻,将锦被蒙过头顶, 闷闷道:不去! 桃枝疑惑的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脚步匆匆去寻送她回来的秋宁。 行至主院廊下, 桃枝拉过优哉游哉的秋宁,正色询问: 你带她去了何处?她到底怎么了?回来就不对劲儿。 秋宁抿了抿嘴,回应的甚是敷衍:你问殿下或问她自己去,我没什么好说。 桃枝转了转满是狐疑的眸子,丢给秋宁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拔腿就回去寻云葳了。 秋宁三缄其口,文昭铁定没干好事。 云葳的红眼框,八成不是被气得,就是被吓得。 第51章 桃枝来去匆匆,可她回来时,卧房门窗紧闭,与她走前大相径庭。 不必问,定是云葳爬起来自己关上的。 她猜测,此刻门窗大抵都推不开了。 事实也是如此,约莫云葳在里面落了锁。 时近晌午,意气风发的文昭自外间归来,还领回一匹成色上佳的枣红小马。 入府不过须臾,她便转头吩咐随侍: 把这马打理干净,配副上好的鞍鞭,午后有用。叫云葳来前厅见孤。 文昭今日心情大好,套出了云葳的话倒在其次,最主要的,云葳得了功名,元太后的懿旨便如废纸。 国朝律例写得分明,无论男女,身有功名可不入内廷。 云葳凭一己实力,让元家与云相的计谋落空,实乃美事一桩。 见文昭归来,秋宁殷勤的给人端茶递水,更衣换妆。 好一番折腾后,过了小半个时辰,文昭却还没见到云葳的影子:去催催,云葳磨蹭什么呢? 秋宁领命前去,就见桃枝一脸无奈地立在秋风中,神色比随风飞扬的发丝都凌乱。 怎么了?秋宁颇为诧异的与人搭讪。 拜你家主子所赐,她连我都拒之门外了。桃枝转头望着紧闭的房门,抱臂长叹。 秋宁眉心一凝,抬脚走去廊下,伸手敲了敲门: 云姑娘,殿下叫您去赴宴,给您办的宴席马上开了,您先出来。 秋宁等了半晌,里头一星半点的回应都没有。 她转眸去瞧桃枝,桃枝无奈地摊了摊手。 秋宁灵机一动,戳破了窗纸,贴着小孔往里观瞧,寻觅了一圈都没找见云葳的影子,这人八成在屏风后的床榻上。 思及今日文昭在襄州狱的举动,秋宁撇撇嘴,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归来时,文昭正立在回廊下吹风,余光瞥见秋宁孤身回来,她不免意外:人呢? 殿下,云姑娘怕是恼了。 秋宁心虚地垂眸低语:婢子叫门许久,她一声不应。桃枝都被她锁在了门外,孤零零站在院子里吹风呢。 闻声,文昭柳眉蹙起,瞧着秋宁满目诧异: 方才分明害怕的紧,这会儿气性如此大?再去,就说是孤的命令。若不听,这几日就关在房里,不必吃饭了。 殿下?秋宁不大认同文昭的举措:当真要如此说?云姑娘的脾性,怕是 去说。 文昭不以为意:豆大的孩子,还敢抗命不成?文婉都不敢违拗孤的心意,谅云葳没这胆子。 秋宁腹诽,您妹妹和云葳,那即便都是小豆子,也是一红豆,一绿豆,绝对不可混为一谈。 硬着头皮去传了话,不出秋宁所料,云葳根本无动于衷。 秋宁不过公事公办,脚步轻快的直接回去寻文昭复命了。 彼时管家已前去找文昭询问是否开宴,毕竟膳房的菜色都已备好,时辰也差不多,再不开宴,众人都等急了。 宁烨也被槐夏请了来,此刻正在文昭的书房里静坐喝茶。 秋宁立在廊下,一时有些尴尬,没好意思进去,只冲着投来探寻视线的文昭摇了摇脑袋。 文昭深感意外,凤眸转瞬觑起,食指尖不住的敲击着身侧的扶手,默然良久才轻声吩咐: 开宴吧,云葳今早吹风受了凉,身体不适就不必赴宴了,给人将吃食送去。 秋宁悄然挑了挑眉梢,自觉主动的接下了这个任务,免得让旁人发觉文昭扯谎。 殿下,听得文昭说云葳身子不适,宁烨适时出言: 此事过去,想必京中也不会揪着云葳发难。她身体虚弱,非但不能帮衬您,还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不如让妾把她领回去,养好身体再给您送来。 文昭讪笑一声:夫人这是觉得,孤府上的人照顾不好她了? 妾绝无此意。 宁烨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妾只是怕她给您添乱,您对云葳关照良多,妾感激不尽。 夫人也去宴席凑个热闹吧,孤有些累,就不去了。文昭半撑着额头低语,直接赶人。 妾谢过殿下,既然云葳身子不便,妾不留了,告辞。 宁烨温声回绝了,她已然察觉,文昭的情绪不太对。 府中宴席上,属官们大眼瞪小眼,操持宴席的主子没出现,宴席的主角也没现身,平白便宜了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胡吃海喝一顿,当真是新鲜。 宁烨离了府中不久,文昭便坐不住了,起身直奔云葳的听竹园。 敢无视她命令的小丫头,云葳是头一号。 也就半个时辰的光景,秋宁来来回回的跑了三趟,晃得桃枝心烦。 等到脚步声复又响起,桃枝没好气的抱怨,你有完没完殿下 文昭沉着脸顿住了脚步,视线扫过安放在一旁石桌上的食盒碗碟时,凤眸中的霜色险些把身前的桃枝给冻在原地。 第52章 你就在外头等?文昭有些意外桃枝的行径:她以前也是这般耍脾气的? 桃枝攥了攥自己交握的手,如实相告: 姑娘没什么脾气,婢子也就撞见过一回。是她叔父派人接她回家,让她准备嫁豪绅的那次,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耗了三天三夜。最后是林老砸了门,才把人带了出来。 这叫没脾气? 文昭苦笑一声,眸光虚离地凝视着眼前的房门,趁桃枝不备,倏的抽出了她从不离身的长剑,风风火火的提着剑扑向了房门。 桃枝大惊失色,拔腿便追:殿下!您别冲动 哐当 文昭毫无文雅可言的给了房门一脚,随即长剑往里一插,手腕一翻,里侧的门闩便滑脱了。 她反手将长剑扔给身侧的桃枝,背着手长驱直入。 窝在锦被里的云葳断没料到文昭如此粗鲁,听得砸门的响动,她一个鲤鱼打挺就窜了起来,一脸警觉的盯着步步紧逼而来的文昭。 文昭咬着后槽牙,唇角却不合时宜的微微勾着,脸上神情瞧着有些诡异骇人。 云葳见她上前,便悄然往后退去,自榻前退到妆台处,却依旧躲不过文昭。 她贴着墙角试图伺机溜出门去,那点儿小心思却根本逃不过文昭鹰隼般的视线,笨拙的动作更及不上习武的文昭矫健灵动的身姿。 见人要逃,文昭迅捷出手捏住了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往后一扯,便把瘦弱的云葳压在了身下的妆台前: 若还想要你的猫爪子,孤奉劝你别乱动。 文昭的指节捏着她的肩膀窝和纤软的手腕,云葳深觉危险,当真不敢再挣扎,老老实实的半趴在妆台前,脸上因着羞愤,泛起了一抹潮红。 等人彻底安分了,文昭才松了力道,将她半推半就的拉去了院子里的石桌旁,摁了人落座。 跟孤耍脾气的,你是第一个。 文昭随手拎过食盒摆弄:是你欺瞒诓骗孤在先,孤审你还审错了?你又是用毒又是设局出逃,哪一件事都不算规矩。身为孤的属官,孤还不能教训你了? 云葳垂着脑袋半晌,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就在文昭要失去耐性的一瞬,云葳忽而离席,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她的脚边: 殿下,臣知您去余杭,是为寻家师的书稿。臣会把书稿给您完完整整的誊录成册。臣与您本无交集,写完此书,于您也没了用途,届时求您放臣离去。 孤不听小孩儿赌气的气话,起来吃饭。文昭有些不悦的瞥了她一眼,语气却是平平淡淡。 臣所言,非是气话。家师曾有叮嘱,书稿宁无人可继,也绝不错付。臣盼自己的抉择不会辜负家师心血,也盼殿下如愿以偿。但臣志不在此,不愿被政局裹挟,求您成全。 云葳以额触地,声音虽柔却掷地有声。 绝不错付?那你就这般将书稿交出来,是否有些鲁莽?孤是怎样的人,你看清了? 云葳的反应令文昭惊诧,她只好转了话题与人周旋。 治国之策,当交于君。臣不知您是怎样的人,但臣知道,帝京那位行事莽撞,知道云相胡为,知道元太后让臣惊惧。臣恨他们为一己私欲搅弄风云,自不会把家师的物件给他们。 云葳的语气里透着倔强。 放肆!陛下和宰辅,是你妄议的?不要命了?文昭听着云葳大胆的言辞,直接拍案而起,沉声斥责。 臣口无遮拦。云葳执拗的喋喋不休: 臣本性如此,狭隘冷漠,无心无情,肆无忌惮,不修边幅,不适合留在您府上,也不想沦为旁人争权夺利的工具和物件。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文昭垂眸审视着她,对身前的云葳深觉陌生,好似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孤生性要强,偏爱迎难而上。你这不服不忿的臭脾气,孤还就要管一管。起来吃饭,别等孤说第三遍。 不。殿下强留臣,会后悔的。 云葳的话轻飘飘的,与身边打着旋儿飘零的落叶无甚区别。 云葳说自己没说气话,文昭却是清楚,她就是在说气话,而且此刻正是气头上,热血涌满了头顶,将脑浆的地方都给占了。 听着小人毫无杀伤力度的威胁言辞,文昭竟有些哭笑不得: 好啊,孤等着,看你打算让孤悔到什么程度。 第26章 哄慰 西风裹挟银杏落, 丹桂花残尘泥新。 文昭本长身立在她的面前,可云葳执拗的不肯起身用饭,令她心头格外堵得慌。 对峙良久,文昭冷嗤一声, 拂袖坐在了石凳处, 自顾自选了些未凉透的菜色吃了起来。 云葳一脸漠然地跪在庭院中, 自问浑身解数用尽, 却无法左右文昭笃定的决议,只好与人僵持到底。 第53章 文昭手握威权, 她二人关系不对等, 这人却又惯常说话不算,令云葳觉得不安,甚至是可怖。 闹够了自己起来, 孤没为难你。 文昭有些生疏的以筷子的尖头剥着鱼肉里的骨刺, 视线落在碗碟里, 话却是说给云葳听的。 一阵阵饭食的香气漫过云葳的鼻息,未曾吃过早饭的她,肚子早已不合时宜的咕噜噜叫开了。 云葳眼下撑的艰难, 暗自抱怨,也不知是谁铺就的地面,非要选一堆鹅卵石作甚,硌得膝盖生疼。 她只盼文昭赶紧吃完饭走人,可这人故意慢条斯理的在那儿摘鱼刺! 摘完了刺,雪白的鱼肉就被摊放在碗碟中不动。 文昭好似觉得此事很适合消遣,一块又一块, 摘个没完没了。 云葳余光瞥见,暗暗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但她绝不与这人同桌而食, 她是有脾气的! 鱼肉堆起了一座小山,文昭见云葳固执到家,便幽幽出言: 孤忽而想起来,方才宁夫人想把你接去小住。既这么恼恨孤,那孤这就把你送去吧。 云葳的杏仁大眼里转瞬染了一丝慌乱,动了动嘴唇,低声嘀咕:臣不去。 文昭忍不住嗤笑了声: 你不听孤的话,没资格谈条件。或许,孤该叫余嬷嬷教教你规矩,违拗孤的令旨,是要挨板子的。不如,算算总账?孤得好好回忆回忆,你顶撞了孤多少次 云葳悄然握紧了小拳头,羽睫眨巴了半晌,咬牙切齿的服了软:殿下恕罪,臣错了。 哦?错了错哪儿了? 文昭放下食箸,抱臂在前,悠然的打量着吃瘪的云葳。 得寸进尺!云葳在心底又给文昭刻了几笔,面上却只能隐忍: 臣不该顶撞您,不该耍脾气,不该迫您答允臣离府的要求。 还有呢?文昭的胃口并没被填满。 不该放狠话。云葳气鼓鼓的回应。 忽而,眼前落了一盘白花花的细嫩鱼肉。 云葳茫然地盯着那个碗碟,微微掀起眼皮去瞄文昭。 文昭颠了颠手中的托盘:拿着,吃干净。补补脑子,下次再做小气猫儿之前,想想你这猫头能不能承受得住威权利刃。 说话间,文昭伸了另一只不安分的手,随意呼噜了两下云葳毛茸茸的脑袋瓜。 察觉到云葳偏头要躲的动作,文昭故意用了两分力道,往下压了压她的头,好似真把她当猫耍弄了。 云葳觉得很没面子,别过了视线,没有接那盘鱼肉。 认错干脆,坚决不改?文昭尾音上扬的逗弄,非等孤把嬷嬷请来,边哭边吃? 云葳紧了紧牙关,索性抬手捏过鱼肉,囫囵一口就给吞了个干净。 好汉不吃眼前亏。 文昭忍不住笑得欢畅,云葳直接上爪子的举动,令她诧异半晌。 她眉眼弯弯的调侃:还真是个桀骜难驯的小野猫儿。 丢了碗碟,文昭转眸吩咐着立在一侧,像个柱子般默然许久的桃枝: 给你主子换身利落的衣衫,一会儿给孤带去前院。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半个时辰,让孤见到她。 桃枝方才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狠狠得给云葳捏了一把汗。 云葳的执拗,她一直清楚。 但桃枝万万没想到,平日看着温婉的云葳,竟敢跟文昭这个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女魔头叫板。 目送着文昭离开庭院,桃枝一个箭步上前,将云葳搀了起来:姑娘,你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云葳借着桃枝的力道,一瘸一拐的朝着房门挪去: 她今晨把我带去牢狱,拿观主威胁我。此番行径,我若忍了,以后她不知还要如何拿捏我。 桃枝目光一怔,怪不得她二人会被秋宁蹲守到,想来定是观主在文昭的逼迫下,不得已招认了她二人的踪迹: 姑娘,那,您的身份? 该是无事。云葳气音轻吐:不然今日我怕是回不来。观主是师傅留下的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便好。桃枝长舒了一口气:点到为止,长公主不是好脾气的人,您悠着点。 嗯。云葳闷声应了,她今日有气是真的,但文昭对待她的态度,倒令她颇为意外。 桃枝扶着云葳坐在矮榻上,一边翻找衣衫和药膏,一边嘱咐: 一会儿不管她让你做什么,别跟她对着干,行吗? 云葳兀自揉着酸麻的膝盖,尚算听话的点了头。 未满半个时辰,桃枝便领着云葳现身文昭书房的回廊下。 云葳顶着高束的小马尾,将瘦弱的身板装进水蓝色的曲领锦袍里,杏眼清亮,打眼一瞧,像个俏丽的瓷娃娃。 第54章 文昭转眸低声问着秋宁,都安排妥贴了么? 秋宁审慎的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听得这话,文昭探身自房中出来,腰间的金革带旁挎了一把长剑,步伐生风的走过云葳的身前: 带你去城郊猎场跑马,桃枝也跟着。 云葳有些懵,这算是哄她吗? 顾不得多想,她拔腿就追了上去,文昭的大长腿走起路来,可真是省时省力。 秋宁在后面瞧着云葳跟在文昭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不由得嗔笑了一声,对着桃枝道: 你这小主子,有点意思。胡闹违令的是她,现在上赶着当小尾巴的,还是她。 桃枝懒得搭理助纣为虐的秋宁,闷头跟上了云葳。 行至府门处,早有人给二人牵了马备好,见正主过来,便主动递了缰绳。 云葳扫过崭新的马鞍和毛色整洁的小马,下意识地将探寻的视线投向了文昭。 赏你中举的贺礼。 文昭言简意赅,翻身上马的英姿分外潇洒,跟紧了。驾 桃枝瞧出这马的品种不凡,且虽说比文昭的马小了一圈,但个头也足够高了。 她走上前去,对着云葳道:我扶你上去,小心点儿。 我自己可以。 云葳犯了倔,推却了桃枝的好意,大着胆子攥紧缰绳,迈开双腿爬上了马背,朝着身侧的随侍道:马鞭给我。 眼见云葳挥鞭朝文昭追去,桃枝迅捷的打马紧随其后,视线一刻也不敢自她身上挪开。 云葳这是跟文昭较劲呢,可文昭马术不凡,而她不过是初学的生手,身下又是个从未接触过的新马。 文昭听着身后步步逼近的马蹄声,眼底闪过了一丝略带玩味的笑意,朝着身侧的槐夏挑了挑眉。 槐夏可没有文昭的闲心,只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回应,视线四下游走,戍卫着主子的安全。 云葳的视线落在身前黄尘里的那道朱红背影上,许久都没有移开。 她一直看不透文昭,觉得此人时而体贴,时而孤傲,时而沉稳老成如雪山幽莲,时而暴躁急切似仲夏骄阳。 是文昭善变,还是她城府太深? 得了功名,还在一甲,名列前茅,云葳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能力,却也依旧觉得如坠梦境,有些不真实,甚至是难以置信。 可她不敢欢喜,十三岁中举的人,百年来也寥寥无几,太过显眼不是好事。 嘿~槐夏突然出声,唤回了云葳游离的思绪。 骑马也能走神?云姑娘这是要把婢子绊倒看笑话吗? 槐夏给人拦了马,避免了一场两马相撞的惨事,笑着与人打趣。 云葳回过神儿来,讪笑着致歉,抱歉,初学难免出错,您见谅。 方才云葳两眼发直,呆愣愣的,槐夏一眼就瞧出她有心事,但也并未多嘴,不过一笑置之。 猎场宽敞,一会儿你想横着骑都无妨。文昭慢悠悠的出言: 但城中官道狭窄,孤不希望百姓看孤的随侍人仰马翻的笑话。 云葳扯着自己的马与文昭错开了距离,悄咪咪的在心里又记了一笔:文昭此人太重面皮尊严,颇善嘲讽。 一行人奔波了半个时辰,城郊的猎场才映入眼帘。 放眼望去,满地草色微黄,除却常绿的灌丛,已经没有翠色入眼,远山的红枫层层掩映,倒是个别样的景致。 此处猎场并非平地,而是一处尚算平坦的半山腰向阳坡。 襄州境内山石嶙峋,猎场一侧便是巍峨的山峦,往远了瞧去,蜿蜒的江水自猎场下滚滚东流。 撒欢儿去吧。文昭转眸瞥了眼尚算安分的云葳: 此处自在,把骑马彻底学会了去。槐夏,你跟着她。 云葳恰巧在头疼不与文昭呆在一处的借口,此番话音入耳,她乖顺的拱手一礼,扯着身下的马直接掉头,与文昭背道而驰。 取弓箭来,孤要打猎。 文昭的脑子里装了好些京中传回的恼人消息,云葳的事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她亟需寻些消遣,疏解心头的压力与烦闷。 打猎二字入耳,云葳难掩好奇地转回了自己的小脑袋,歪着头瞧了好久。 她还没见过文昭张弓射箭的模样呢,确切说,她没见过任何人拉弓的样子,只读过描写此景的诗文。 姑娘想看殿下打猎,何不把马调过来?您这样扭着脖子不累吗? 槐夏乐呵呵的凑弄她,云葳想看,好像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一会儿转头瞄一眼,实在有趣。 陡然被人说中了心事,云葳抹不开颜面,索性挥鞭打马蹿出去老远,眼不见心不烦。 慢着些!桃枝在后紧咬,忍不住出言提醒。 第55章 云葳迎着飒飒过耳的秋风跑了好一阵子,她渐渐喜欢起了马背上的感觉,酣畅淋漓的潇洒,是她以前从未体悟过的畅快。秋风拂面的舒爽,令她心旷神怡。 发泄了一番心头的憋闷,她回身瞧去,已找不见文昭的影子了。 方才的好奇犹在,云葳眸光一转,便循着来时的路线纵马驰骋,跑回去找那抹朱红身影,想要光明正大地看她打猎。 马儿飞奔了好远,云葳总算瞧见了个豆大的朱红身影,不无欢欣的弯了眉眼,驾! 她追了良久,却觉二人的距离好似愈发远了,而文昭从未停留张弓,一直弓着身子在马背上疾驰。 云葳有些狐疑的思量半晌,深觉纳闷儿,文昭的马速好像太快了 第27章 坠江 西风漫草咧咧吟, 枯叶簌簌遍山岗。 云葳心头漫过一丝不安,悄然加快了马速,驾,驾! 姑娘别再快了, 您控制不住!桃枝见云葳疯了般的胡闹, 陡然冷了脸色, 扬声在后呼唤: 停下, 胡闹也得有限度。 槐夏循着云葳疾驰的方向望了过去,她定睛瞧着, 文昭的马竟跑出了残影来, 遂下意识低呼了句:糟了! 她一骑绝尘地朝着文昭追了过去,满眼忧惧,掠过云葳时, 扬声急切的唤了句:云姑娘见谅! 瞧见槐夏的反常行径, 桃枝才反应过来, 缘何云葳突然提了速度。 她瞥了眼文昭的方向,见文昭身侧一直追着很多人,但好似无一人追得上, 她心下了然,槐夏追去也无用。 云葳紧随槐夏而去,身子微微前倾,几乎把速度提到了她能掌控的极限,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马颠簸散架了。 她已能清晰的瞧见,文昭若再不悬崖勒马,非冲去坡下的江水里不可。 姑姑?云葳不无慌乱的回身唤着身侧的桃枝:殿下的马, 是不是出问题了? 桃枝眺望前方,顶着呼啸的风声, 扬声回应: 八成是了,姑娘,她身边人都追不上,您离得太远,没用的。 云葳骤然皱起了青涩的眉心:姑姑别管我,去帮她吧。事到如今,她若出事,我的处境也不会好的。 桃枝转眸望着云葳焦急担忧的神色,怅然叹了口气:你别追了,我去看看就是。 桃枝的话音刚散去不多时,云葳微微缓了速度,依旧朝文昭的方向靠近,她凝眸望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自马背上翻了半圈,直接跃出了她的视野,不知跌落在了何处。 云葳眉梢一颤,掩唇抑制住了自己的低呼,可下一瞬,她却直接惊呼出声来:殿下! 嗖嗖嗖 数枚冷箭猝不及防的,自对侧悬崖边射去了坡前,云葳可太熟悉这番阵仗了,瞧见那几道残影时,她的心整个揪起,顷刻提到了嗓子眼。 驾,驾驾!云葳将马鞭挥出了残影,急不可耐地追去了文昭消失的地方,顾不得冷箭的危险,趔趄着下了马,跌跌撞撞奔去了山坡下。 入眼的,是湍急的江流,和一块染了血色的,突兀的山石。 殿下呢?云葳眼眶一红,惊诧的问着身边人:殿下她人呢? 方才秋姑娘带亲卫下河去寻了,其余的人和您的随侍也绕路到坡下去找了。属下几人是留在此处护您周全的。一陌生的侍卫朝着云葳拱手一礼,正色回应。 云葳视线扫过对侧的高山,伸手指了指那里的密林:山上呢,派人去了吗? 云典签放心,有人去搜查了。 云葳听得这话,扶着滑腻的山石就将身子溜了下去,趟着江边清浅的水洼,循着殷红的血色疯了一般的跑远了。 跟着她。侍卫一惊,忙不迭地的追了过去,前头湿滑水深,您小心着脚下! 经历过中箭濒死的绝望,云葳知道那是一种怎样可怖的感受。 她循着河道跑了好远好远,都没能寻见文昭的身影,急得垂落了两行清泪下来,无力的倚靠在一旁的山石边,心底涌起了阵阵自责。 她若没耍脾气,是否文昭就不会带她来此跑马消遣,是否就不会骑着被人动了手脚的马匹,摔下山坡又中了暗算? 心头一阵抽痛,云葳捂着胸口想要起身缓解的刹那,忽而眼前一黑,身子直勾勾栽了下去。 云典签! 醒了?郎中!快叫郎中来! 云葳迷迷糊糊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模糊视线里映着的,是宁烨焦急忧心的面庞。 她茫然环视四下并不熟悉的环境,喃喃发问:这是哪儿?殿下呢? 安心,这儿是娘的宅邸。殿下已被人带回府,她受了伤,府里人杂不便,你先留在家里养身体。宁烨握着她的小手,语调轻柔: 第56章 喝水吗?你昏迷半日了。 殿下真的伤了?云葳撑着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我没事,让我去看看她。 惜芷,宁烨拦住了她意欲下床的动作: 听话,躺回去休养,殿下府上有消息,我会跟你说的。郎中来了,先让他给你探脉。 云葳抬眼瞄着郎中,半坐榻前伸出了手,羽睫忽闪个不停,暗自思量着自己的小九九。 郎中凝神把脉良久,并未发觉异样:姑娘无碍,许是受了惊吓,加之动作过猛,吸了太多冷风入肺。老夫开副安神汤,卧床休息即可。 她晕厥的很突然,当真没事吗?宁烨问过跟着云葳的随侍,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 从脉象上看,并无不妥。郎中捋着胡须,如实回应。 有劳您了,来人,送送。 宁烨一刻不离云葳身侧,听郎中说孩子没事,便从茶炉上端了碗桂花软酪:放了些蜂蜜,听人说你今日没怎么吃东西,多少用两口? 云葳将视线落去窗外,此刻外间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她默默接过温热的软酪浆,轻声询问: 桃枝姑姑呢? 去给你熬补汤了。宁烨浅笑着回应,若是胃口好,一会再用些饭食。 云葳腹中空空,闻着手中小盏里的甜香,忍不住挖了一勺送入口中,觉得口感滋味都合心意,便闷声不响的吃了个干净,才将空碗递了回去,多谢。 宁烨眼含欣慰,忙不迭地的吩咐随侍:再去厨房端一碗来。 不用了,云葳出言将人唤住,夫人,我有些乏累,可否睡一会儿? 这儿是你的家,不必这般客套,云葳总是让宁烨的欢喜稍纵即逝,她给人整理了床前的罗帐: 歇着吧,我就在外间,有事叫我。 云葳安静的窝进了暖融融的被子里,乖觉的合拢了眼眸。眼睑下的瞳仁骨碌碌的来回游走,昭示着她从未间断的思绪依旧活跃。 过了半晌,桃枝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浓郁的药味儿填满了云葳的鼻腔,她幽幽睁眼,轻唤着:姑姑。 没睡?桃枝端了药汤,给人吹凉送去了嘴边,补药,趁热喝。 云葳轻启朱唇饮了苦汤,朝着桃枝挤眉弄眼的招了招手。 桃枝抿唇轻笑,放下药碗,微微俯下身子跟人咬耳朵:什么事?我听着,说吧。 不住这儿,带我回殿下府里。云葳气音轻吐:我想去看看殿下的伤。 回想起文昭被人找见时半边身子血淋淋的模样,桃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直接扬声出言: 时候不早,安生在这儿住下。殿下那儿病着,别给人添乱,大晚上的更不该折腾。 云葳没想到桃枝跟她玩这出,气得狠狠剜了桃枝一记眼刀。 外间的宁烨听到这话,眸色一沉,直接闪身去了里间屏风外落座,誓要看住云葳。 桃枝视若无睹,给人掖了被角:听话,闭眼睡。 云葳在被子里扑腾了两下,算是发泄不满,气鼓鼓的翻了身子,留给桃枝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累了半日,歇着去吧,这我守着。宁烨近前拉过桃枝,劝人去休息。 桃枝跟着秋宁他们在山脚江边寻人,折腾了许久,的确有些疲惫,是以也未曾客套,直接闪身离开了。 云葳装睡半晌,听着房中没有响动,便转了脑袋来瞧,哪知回眸的刹那,就对上了宁烨的视线,赶忙慌乱的闭紧了眼睑。 母女二人就这么僵了半夜,云葳装着装着就睡着了,宁烨却一刻都没敢合眼。 翌日晨起,云葳幽幽转醒时,宁烨到底是困倦不堪的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云葳逮到机会,悄然将双腿探出锦被,垂落榻前,踩着猫步朝着门口走去。 去哪儿?才走没两步,身后的宁烨直接站起来追上了她,要什么我给你拿。 去殿下那儿。云葳也不卖关子,不亲眼瞧见心里不踏实。 你很在意她?宁烨有些意外,殿下待你很好吗?这很重要,告诉娘实话,好吗? 她出事我瞧见了,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云葳避重就轻的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让你住在这,是她的意思。宁烨思及文昭的传讯,决定与云葳坦陈。 云葳垂眸思忖须臾,抬眸问着宁烨:您留在这,是为何?宁府决意投效长公主了吗? 惜芷,宁烨试探着将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宁府的决断都是为了后辈的将来,我和你舅舅自要为你做打算。你留在长主身边,宁府自愿意襄助她成事。但若她待你不好,或是你不愿,趁我还没把势力交给她,我可以带你走。 第57章 无需管我,宁府和我也没关系,您和侯爷作何决断,都不必顾念我的选择。 云葳不想听别人说什么为她如何如何的话,她厌恶一人与一族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更何况眼下的决断关乎生死存亡。 葳儿,你外祖在世时说过,侯府袭爵不分内外孙辈,唯论长幼。宁烨轻叹一声: 你是我的长女,不管你认不认,这都是事实。日后我和你舅舅若出事,宁家的人便听你的。宁家是你的后盾,不是你的负累。 我只是我,不属于云家,也不属于宁家。 云葳漠然轻语:我要去长公主那儿,去不去看她是我的心意,让不让我见,决断权在她。 第28章 回避 白露低垂扶光柔, 鸿雁南飞树影疏。 宁烨拗不过云葳,带着人候在了文昭府外。 躺在寝殿软榻上的文昭双眸紧闭,唇色浅淡,面容憔悴。 秋宁赶不走云葳, 只好半蹲下身子与文昭咬耳朵, 请人拿个主意。 文昭有些意外的睁开了倦怠的眼眸, 气息虚浮:她来作甚?不是让宁烨照顾她么? 宁夫人说, 她管不住,云姑娘非要来见您。秋宁有些无奈的与文昭解释着原委。 文昭凤眸微动, 思忖半晌, 才回应道:让她回去,不见,说孤没事。 秋宁依言前去, 云葳听得消息, 一双杏眼里难掩落寞, 垂眸嗫嚅:我明日还来。 看人沮丧离去,一步三回头的模样,秋宁长叹一声, 与门房低语:关门。 走了?秋宁回还的脚步声入耳,文昭不无急切的询问。 走了,说明日还来。 秋宁如实相告,随手拎了外用的药膏,掀起文昭身上的锦被,轻柔的给人换药。 这丫头,忒倔了些。文昭笑着嗔怪了声:奏表递送进京了? 您放心, 送去了,八百里加急的。秋宁手上动作不停:您说此番能成么?太后真会出宫来? 大差不差吧。文昭心里也无全然的把握, 手指摩挲着被角: 一会儿让槐夏去趟宁府,告诉宁烨,别让云葳再折腾,孤想见她会派人传话。她那小身板也得养养,机会难得,别浪费了。 您就别操心她了。秋宁有些没好气的抱怨: 婢子看,是她带坏您了,用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计策,婢子心疼您。 文昭悄然甩了秋宁一记眼刀,话多了,嘴巴严实点儿。 秋宁咽了咽口水,没敢吱声,手脚麻利的给人换了纱布。 给孤的马动手脚的人,查出来没?文昭阖眸养神,思及此事还是深觉不安。 即便秋宁阴差阳错,提前发现了文昭的马鞍被人动过,马厩饲料也有异样的残留,但若非天意眷顾,若非秋宁心细,此刻她或许真没命了。 昨夜就查到了,秋宁有些心虚:没敢跟您说,因为那人被灭口了。是府上的一个采买杂役,尸首自江里飘上来的。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将拳头攥的咯咯作响: 总是慢人一步。孤倒是有些好奇这幕后之人了,处处抢先,一次把柄都没落在孤手里,也是个能人。 婢子无能。秋宁怯怯告罪,觉得文昭刚才的话音有些别扭。 没怪你。文昭敛眸轻语,瞥见秋宁失魂落魄的表情,哂笑一声道: 保持你这个神情,这几日就这么撑着,让外头的人以为孤真的不行了,越失落越好,下去吧。 秋宁不无苦涩地撇了撇嘴,躬身一礼离了文昭的寝阁。 云葳在宁烨的府宅里百无聊赖,日复一日支着小脑瓜长吁短叹。 她不明白文昭为何铁了心不见她,整整三日,她每日都去,文昭宁可让她在秋风里吹半日,都不松口分毫。 姐姐~ 卧房门口探进来个小脑袋,试探里带着胆怯的小奶音入耳,云葳终于舍得偏头瞄一眼。 有事?云葳瞧见云瑶闪进房门的半个身子,淡声询问。 娘亲做了薏米枣泥糕,姐姐吃不吃? 云瑶从身后变出来一个食盒,双手捧着,一脸真诚。 云葳转瞬明白了,宁烨这是变着花样让她接纳身边人,看自己对宁烨这个母亲爱答不理,就推了云瑶这小东西出来。 此刻云葳心烦意乱,无暇培养什么姐妹感情,遂收回了视线,柔声回应: 你吃吧,我不吃,门带上。 云瑶吃瘪,嘟着小嘴盯了云葳半晌,见人无动于衷,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在廊下与宁烨告状: 姐姐凶巴巴,再不去了,娘亲自己送! 宁烨眼下是黔驴技穷,看着云葳闷闷不乐,却只能干着急。 第58章 本以为小孩见了小孩该会好说话,却不料一向讨喜的云瑶也在云葳那遭了冷待。 正如此想着,云葳裹了披风出门来。 宁烨有些意外的上前询问:这又要去哪儿?郎中说你不宜吹风。 再去一次,您别跟了,我记得路。 云葳打眼扫过庭院,唤着正在浇花的桃枝:姑姑,跟我走。 宁烨算是了然,云葳认准的事,任谁说什么也无用,这固执的臭脾气,还真是十成十随了她。 我送你。宁烨无可奈何,转眸吩咐随侍:备马车。 云葳并未推脱,她做好了在府门外杵成柱子的打算,能有马车坐,也是片刻安闲。 一刻后,秋宁沉着脸闪进了寝阁,彼时文昭正悠然的倚在窗下的矮榻上晒太阳。 殿下,又来了。 秋宁怯生生的与人回禀,她还说 说什么?磨磨唧唧的,快说。文昭为了演戏骗人,已好几日没出房间了,憋闷的难受,脾气也不好了。 她说,您什么时候见她,她什么时候动弹,不然就立在门外不走了。 宁烨怎么回事?连个孩子都管不住? 文昭染了些怒气,随手就把膝盖上的书卷给扔了出去。 发泄了一通,她脑海里浮现出云葳犯倔的模样,怅然地揉了揉额头: 也怪不得宁烨,她想站就让她站着,不必管。 云葳本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府门,后来渐渐改成了间或抬眸瞧一眼,再后来索性耷拉着脑袋,再不抬眼了。 从午后站到了黄昏,她的腿都站直了,文昭也没把她放进去。 云葳十分纳闷儿,难不成这人也和先前的自己一样,记仇了?文昭难道在怨怪她使性子,将遇刺的恼恨都记在她身上,这才避而不见的吗?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文昭伤势如何,她已经很自责了,就快撑不住了。 夜色昏沉之际,府门开出了一道缝隙。 云葳猛地抬起头来,走出来的,却是个倾倒废物的仆役,来去匆匆,复又将府门紧闭。 空欢喜一场,她咬着嘴唇愈发消沉,却依旧不肯离开。 又等了半刻,宁烨上前去拉云葳:走了,回家。 她很清楚,方才的仆役只是幌子,哪有从正门倾倒杂物的规矩?但半晌过去,文昭无动于衷,就是不打算让云葳入府,再等多久也不会改变。 云葳也不再坚持,入夜的秋风寒凉,她有些经受不住。 神色恹恹地上了马车,云葳讷讷低语:再不来了。 宁烨知她说得是气话,指不定明天一大早就又嚷嚷着跑来,是以也未曾多言。 彼时,帝京大兴宫内,远没有襄州的宁静 陛下怎可妇人之仁?您就不该放齐太后离宫!平陵侯元邵怒气冲冲的,在沛宁殿冲着文昱大呼小叫。 兄长,注意态度。元太后在旁冷声提醒。 舅舅,朕能如何?文昱心情也不算好: 大娘娘当着朝臣的面昏厥在朕面前,朕总得做个孝顺模样出来吧?况且长姐重伤,若真成了残废,以后再威胁不到朕的皇位,手足一场,就不必非要斩尽杀绝了。 糊涂!此事蹊跷颇多,她说重伤便重伤?元邵恨铁不成钢: 她诡谲狡诈,难保不是诓骗。放齐太后出宫探望,就是放虎归山,您手里的把柄就没了,她行事也无需再存忌惮。 也不至于,齐家可都在我们眼皮底下,那两个小丫头也在宫里,文昭的心性,可不是能舍这些人不顾的。且齐后带去的太医里,有吾的人。文昭伤成什么样,自有牢靠消息传回。元太后适时出言。 朕还让照容妹妹跟着去了,能盯着大娘娘的一举一动。文昱淡然补充。 元邵一愣,元照容可是他的掌珠,文昱竟瞒着他将人派去了襄州,简直是胡作非为,给文昭送软肋上门! 可他也不敢明言不满,毕竟那会显得他太过自私自利,不给陛下颜面。 舅舅安心,她已被我们逼去了襄州,近来也不再置喙朝政。退一万步,即便她真生异心,朕有您和宁家助力,还是能收拾得了的。 文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舅舅只管思量蚕食齐相权柄的事吧。 元邵无奈,只得应下,压着怒气退出了沛宁殿。 文昱转眸望向自己的母亲,嬉皮笑脸的给人捏着肩头:您也累了许久,早些回寝殿歇着吧。 元太后微微颔首:昱儿,别太劳碌,吾先走了。 第59章 文昱笑得温润,目送人离去后,脸上的笑靥顷刻消散,吩咐自己身边的内侍: 盯紧了元邵,别让他阻止元照容入襄州。若他再有贸然的异动,即刻知会朕。 内侍拱手应允,匆匆地抬步出了大殿。 文昱冷凝的眸子虚离的望着龙椅,咬牙低语:谁都妄图左右朕,朕才是大魏的君主。 长夜清寂,一夜无眠的,有匆匆行路的齐太后,有布局谋篇的文昭,有失魂落魄的云葳 翌日,云葳说到做到,当真没再去文昭府门前自找不痛快。 文昭倒是期待了一整日,却没从秋宁的口中听到这份消息。 不知怎得,即便她没有让云葳见她,但知晓府门处有人记挂着她,她便觉得心安。 当晚,夜半时分,长公主府的大门突然被叩响。 殿下,太后来看您了!秋宁难掩欣喜,兴冲冲的跑进了文昭的卧房通禀。 文昭猛然从卧榻上坐了起来,眼底涌动着难言的喜悦,却还不忘提醒秋宁: 笑模样收起来,一会儿只让母亲进来。 婢子知道的。秋宁匆匆退了出去。 不多时,齐太后便拖着连日赶路,疲惫不堪的身子踏入了文昭的寝阁,昭儿? 文昭听得这声呼唤,匆匆跑下了床榻,对着来人就跪了下去: 母亲恕罪,女儿不孝,欺瞒了您,让您担忧了。 起来,快起来,地上凉。齐太后慈眉善目的将人扶起,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 也不算欺瞒,脸都留了伤痕,怎这么不小心? 文昭赶忙抬手捂住自己被树枝擦伤的脸颊: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 元家塞了很多耳目来,你得让他们看见伤重的样子,做戏也要周全。 齐太后见女儿腿脚麻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转瞬便开始思量正事了。 女儿知道,早备好了,便是太医来查,也是伤了脊柱筋脉,瘫痪不起了。 文昭俏皮的朝着齐太后挤了挤眼睛:您既出来,就别回宫了。文昱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手段阴损,女儿不放心您。 第29章 做戏 星子闪烁随风舞, 银河迢递月色凝。 齐太后肃然立在花窗后,凝望落入房中的清晖: 昭儿,你设局除却想引吾出宫,可还有别的考量? 女儿是将计就计。文昭坦言: 马被动了手脚, 线索断了没摸到授意的人。猎场冷箭是女儿安排人做的, 会嫁祸给元邵的爪牙。而后女儿会谎称身残, 麻痹陛下, 图谋所以,您别回宫了, 好吗? 不, 吾要回。吾是国朝太后,没有离宫别居之理。 齐太后有些疲惫的回身落座:吾在宫中,才不会让人生疑, 且你舅父的处境不好, 吾也不放心。吾知你的实力不是问题, 重点在于起事的由头,人言可畏啊。 文昭见母亲执意要回京,凤眸里顷刻添了愁思, 沉吟半晌才道: 那女儿也回京,再逼迫他们一二,借舆论逆转风向,伺机上位。 风险太高了,不可。齐太后想也不想,直接回绝:留在襄州,莫让吾担惊受怕。 当年也是您劝我依从皇考遗诏, 怕皇权更迭,风雨飘摇。文昭苦涩低语: 可女儿摄政, 费的是一样的心思,如今却名不正言不顺,被文昱厌弃忌惮。身在皇家,任何决断皆有风险。 沉住气。齐太后长叹一声: 若那年你有今时的年岁和人脉,吾不会干涉你的决断。平陵侯手中的军权不可小觑,当年你若上位,吾如何保得住你? 文昭悄然自袖子里掏出了一枚玉佩来,明黄的流苏很是惹眼: 祖母早先把此物留给了女儿,文昱约莫至今都不知,他的命早就捏在我手里。 齐太后瞥见她手里的玉佩,也是眉心一颤: 昭儿?这么大的事情你瞒着母亲?你父临终时,都没问此物的去向? 父亲走得仓促,伤重痛楚,大概糊涂了吧。文昭陷入了回忆,眸光有些怔愣: 我本不知这是何物,祖母在世时未曾明言。后来是萧帅与我的一次私下谋面,给我看了萧家那半块,我才知晓此物的功用。 半块?齐太后又是一愣:前雍时,此物是皇帝手里一块,萧家一块,如今怎会是半块了? 前雍皇族与萧家是一体,自然放心。文昭怅然低语: 文家身为外戚,一步登天,自不会信重萧家。至于祖父将另外半块给了谁,我只能请您猜测一二了,毕竟旧事久远,女儿知之甚少。本想问林青宜,可她一早西去了。 第60章 齐太后愁眉深锁,若说与文家最亲厚的同盟,便是齐家无疑。但文家外戚起家,自会提防外戚坐大,是以绝不会把这物件给齐家才对,元家也是同理。 忖度半晌,齐太后并无头绪:吾会留意,有消息自会传讯于你。 今时处境,女儿不好插手朝事,舅父那边,您多费心周旋。文昭淡然的微微颔首: 但入京的事,心意已决,还请母亲支持。 罢了,你长大了,母亲上了年岁,都依你吧。齐太后有些无力的应承下来: 吾当年劝你应了先帝,确有私心,不愿你一生操劳,也怀揣了对昱儿品行性情的侥幸,是吾糊涂。林老竟走了,她的心血,也不知留下没有。 非但留下了,还得了个传承衣钵的小徒弟呢。文昭听得母亲略带哀伤的话音,赶紧接了话茬开解。 哦?林老收徒了?我儿可是得到了林老的心血?她见识不凡,你可得好生参悟。齐太后面露喜色。 那人您也知道的,只不过,女儿现下怕是还没让人归心呢。文昭挑了挑眉,跟太后卖关子。 何人?在吾身边不成?齐太后甚是好奇的追问。 便是云葳了。文昭坦陈。 她?齐太后有些惊讶,十三岁的小丫头罢了,先前吴尚宫回话,说她呆板木讷,不是个机灵的。 文昭骤然失笑:她骗人的,这丫头鬼精。云家一门出了十宰执,哪有傻的? 人还在你府上吗,让吾见见?齐太后来了兴致,笑呵呵的出言: 若深论,吾与她算是师承一脉了,嗯? 差辈分了,母亲。文昭瘪了瘪嘴:人在宁府,宁烨是她母亲。您若想见,明日女儿传她来。 宁家齐太后眸色微凝:定安侯在京中与云崧和元邵不清不楚,吾的耳目盯他很久了。 母亲,是女儿疏忽,忘了告诉您,宁府权柄现下在宁烨手里,小侯爷不过是自保的不得已之举,女儿默许了的。文昭淡然的将事实抖搂了出来。 齐太后嗔笑一声:吾还真是老糊涂了啊。明日让那丫头来见吧。能得林老器重,你又肯为她费心,吾当真有些等不及要看她的庐山真面目了。 文昭抿唇淡淡的笑了,伸手去挽太后的臂弯:烦请您陪女儿演出戏,让外头的人看热闹吧 翌日晨起,云葳半靠着床榻,随意的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丝解闷儿。 桃枝脚步匆匆的推门而入,将崭新的衣衫放在她身旁: 别发呆了,殿下派人传话,接你过府呢。婢子给你更衣梳妆,起来。 您没听错?云葳仰首,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的望着桃枝。 夫人马车都备下了,快着些。桃枝敛眸浅笑,轻轻扯了扯她小衣的袖口。 我自己穿衣梳头。云葳一溜烟滚下了床榻,直接坐去了妆台前,欢欣道: 姑姑去给我收拾包袱,把我的东西都带上,不回来了,快去。 桃枝望着云葳一脸满足的小模样,哂笑着摇了摇头,依言照做了。 不多时,云葳打扮的整整齐齐,立在了文昭的书房外。可廊下站着的,皆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的心里敲着小鼓,不知这是个什么阵仗。 您可是云姑娘? 房门开合间,走出了一个中年嬷嬷,话音虽柔,面容却很严肃,随婢子来吧,太后等您良久了。 云葳瞳孔一震,太后?哪个太后?是要把她送入宫吗? 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跟着人入了房中,云葳的身上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臣参见太后陛下,陛下万寿康宁。 云葳余光瞥见主位上端坐的那抹绛紫身影,眼尖的扫过她的九凤金钗和腰间大带处九爪的龙纹,担忧的心绪缓和了些许。 若是元太后,即便身为陛下生母,被尊为了太后,但服饰图章还是与先帝的齐后有分别的。 免礼,起身罢,到吾身前来。齐太后的语气柔和的不像话。 云葳有些懵,文昭的母亲这般柔婉么? 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满脸的警觉溢于言表,云葳小心翼翼地挪着小碎步立去了齐太后跟前三步远的地方,死活不肯再往前了。 齐太后微微抬眸打量着她戒备甚重的小模样,不由得眼尾弯弯,朝着人招了招手: 再过来些,莫怕,吾瞧着很可怖吗? 臣不敢,绝无此意。云葳心脏漏跳了半拍,谨小慎微的又挪了一小步过去。 桃枝分明说,是文昭传讯叫她来,可这房中根本没有文昭的影子。 云葳摸不透,这母女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太后眉心微凝,略带诧异的打量着云葳,这人当真如女儿所言,是个机灵的? 第61章 她狡黠的眸光微转,伸手端了身侧的一盘小点心过来: 这个年岁该是都爱吃点心,别拘束,喜欢什么自己拿。 云葳愈发错愕,您哄孩子呢?有话直说行不行,莫再吊着人的心绪了可好? 谢太后。云葳随手捏了个点心攥在手掌心,垂着眸子等候下文。 齐太后示好失败,挥手屏退了随侍,只留云葳一人在房中: 想是认生不自在了?昭儿跟吾夸了你好多次。吾曾受教于林老多年,若这般说,你这丫头与吾,也算是颇有缘分。是哪一年跟的林老? 云葳羽睫闪烁,这个高枝她可不敢攀: 回太后,臣自幼长留道观,恰逢林老在凝华观清修,这才得了机缘,蒙林老垂怜。拜入恩师座下,只是去岁的事。 嗯,放轻松,吾与你随便聊聊。 齐太后寻见了突破口,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深沉,余光扫过文昭书案上的公文,淡然道: 你这字迹尽得林老风骨,打眼一瞧,与吾的手迹也无甚分别,想来林老对你爱重的紧。 太后谬赞,臣愧不敢当。 云葳眸光一怔,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来,怪不得文昭在余杭直言问她瑶清真人在何处,原是书写的一封药方字迹露了马脚,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昭儿说,你为了不入宫随侍吾与元太后,喂了自己毒药? 齐太后慢条斯理的与人寒暄:不过两个上了年岁的寡居妇人,你如此忌惮? 臣知错。 云葳慌忙俯身于地,暗地里把事事都往外抖的文昭骂了千百遍,她分明已经磋磨过自己了,竟还要搬出老母亲再拾掇自己一通才满意? 事情过去了,昭儿也有心护你,吾不会追究。 齐太后伸手将人扶起,温热的手掌覆着云葳发颤的指尖:跟吾说说,你当时在怕什么?是怕吾,还是怕元太后,抑或是,你的祖父和父亲? 云葳低垂着眉目,脑子运转的飞快,齐太后大抵是在试探她的心意。 臣臣一时糊涂。云葳敛眸低语: 臣自幼长在乡野,不懂规矩礼教。元太后的懿旨令臣惶恐,于京城大内,臣心中皆是未知迷惘的怯懦畏惧,非是不愿随侍您,求太后明鉴,恕罪。 齐太后眯了眯凤眸,暗道小东西的口风倒是严实,竟未曾吓唬出实话来。 她眸光一转,便换了路数:昭儿伤势颇重,听闻你在府外候了多日,去她寝殿瞧瞧吧。 云葳青涩的小脸上转瞬染了慌乱,乌黑的大眼睛里瞳仁猛然发散,倏的抽出了被齐太后攥着的手,仓促躬身一礼:臣遵旨。 说罢,她脚步虚浮的退了出去,匆匆沿着廊道,小跑着去寻文昭了。 齐太后望着她忐忑的背影,微微弯了唇角,嗤笑低语:昭儿糊涂,早便归心了。 第30章 陪伴 晴空飞鹤过, 楼阁秋已深。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入耳,秋宁有些烦躁的抬脚去开门:放肆,哪个不要命云姑娘? 秋姐姐,太后准我来的。云葳为让秋宁放她进去, 也学着嘴甜了几分。 秋宁听得云葳唤出声甜甜的姐姐, 惊得大眼圆瞪, 抿了抿嘴才闪身放了她入内, 复又将房门合拢。 云葳瘦弱的身影一闪,便溜进了寝殿。 殿内重重帷幔尽皆垂落, 光线格外昏暗。 她一步步靠近文昭的床榻, 杂乱的心跳声格外响亮。 绕过罗帐屏风,瞧见文昭的模样时,云葳惊骇不已, 怔愣地顿住了脚步, 咬着下唇不知所措。 映入她眼帘的, 是容色苍白如纸,半边脸上血痂伤痕红肿,仰靠在轮椅上虚弱不堪, 紧闭的凤眸间愁楚满布的文昭。 闹了多日要见,今日来了,怎不言语? 文昭的话音透着无力,半眯着眸子扫了一眼云葳,复又垂下了沉重的眼睑。 云葳动了动嘴唇,将惊诧探寻的眸光转向了身侧的秋宁,指着文昭盖了厚厚皮毛, 缠满绷带的双腿低语:殿下的腿? 秋宁漠然别过了视线,一脸苦涩。 云葳见秋宁这副模样, 半张小嘴不敢置信地缓了半晌,下一瞬却忽而一个箭步上前,飞速捏住了文昭的皓腕,要给人探脉。 放肆。 文昭陡然缩回了手,轻斥一声,阻止了云葳的举动。 云葳垂着脑袋神伤不已,倏地直直跪下身去,语气里满是歉疚: 臣愧对殿下,若臣没有闹脾气,您不会去城郊猎场,也不会受伤了。殿下,对不起,对不起。 唰啦啦的两行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了一地。 文昭满目意外,她未料到,云葳的小脑瓜会想到此处,竟自揽过失,因此而自责。 说来,那日也是赶巧了。 本来她与秋宁的计谋就选在那天,云葳中举,只是给她跑马添了个名正言顺,更加不会令人生疑的由头罢了。 第62章 而云葳一闹脾气,就连不知情的槐夏都以为,她真是去散心消遣的。 不干你事。文昭转眸轻语,又看向秋宁道: 扶她起来。既见过,回家去吧,孤这样子,也无暇他顾,不留你了。 不,臣不走,臣在这儿照顾您。云葳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呜咽请求: 臣保证不胡闹,再不添乱,也绝不惹您动怒。求您让臣留下,臣愿意给您侍疾,臣学过医的,求您了。 文昭哑然,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云葳是这个态度。 面对这个主动贴上来的傻丫头,文昭竟有些头疼,毕竟她并未真的瘫痪,怎好留云葳在侧呢? 秋宁看出文昭的窘迫,上前去劝云葳: 您回吧,府上随侍众多,太医就有三位,自会把殿下照看好。您身子虚弱,也要将养,不是吗? 云葳惶然的看看秋宁,又转眸瞧着不肯睁眼的文昭,语气破碎而神伤: 殿下嫌臣是个累赘,不要臣了吗? 她凝眸望着文昭,见人的面色上,除却微微眨动的浓密睫毛,再无波动,便自顾自说道: 臣知道说什么也无法挽回铸成的过错,您让臣在府中留几日,臣把家师书稿给您默出来,写完就走,权当给您赔罪。以后不会再来扰您,臣告退。 云葳压抑着啜泣,撑着地板起身,逃也似的直奔殿门而去。 她早该清楚,文昭留她在侧是为利用,她若惹是生非,自会招人厌弃。 可与人相处将近两个月,不知不觉地,她到今时才知,她有些依赖文昭了。 许是自幼慕强,欣赏独立有为的女子,如师傅,如观主;许是少人怜惜,渴盼有说一不二的人回护,文昭会护她,哄她,把她放身边,教她打理府中文书,甚至是骑马点茶这样的小事 泪花模糊了视线,云葳咬住唇缘隐忍着哭声,光洁的地板平坦,她却险些平地扑了个趔趄。 文昭还没理顺凌乱的思绪,眼见云葳仓惶的背影行将冲出寝阁,垂眸瞥见地板上被她哭出来的一滩小水洼,终究心软的开了口: 回来,孤没让你走呢。 话音入耳,云葳好似被人抛弃又捡回的小猫儿,怔愣又意外地僵在原地,攀上门把的手指不知该不该用力。 方才答应的好,这会儿又不听话了?不听话孤就真不要你了。 文昭看她不知所措的立在门边,轻笑着逗她。 云葳眼下被患得患失的心绪搅扰的失了理智,闻言,忙不迭地抬袖胡乱抹去了眼泪,一溜烟跑回了文昭身边,半跪在她面前,垂眸喃喃低语:臣听话。 起来,文昭伸出略显苍白的修长指尖去戳她的脑门: 动辄就哭,以前也这般爱哭鼻子?孤也没说什么,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叽里咕噜胡猜了一堆?自去搬个小凳过来,陪孤说说话。 云葳从没这么乖过,她调头环视一圈,从外间抱了个圆圆的小凳,屁颠屁颠放在了挨着文昭轮椅的一侧,老老实实坐得板正。 文昭不由得发笑,这些日子她闷在寝殿实在无趣,眼前的小东西倒是个可爱的。 看见文昭的笑颜,云葳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几分,这人还能在她面前笑,应该也没有很讨厌她。 太后跟你说什么了?文昭随口找了个话题,想要缓解些许方才尴尬的氛围。 云葳已忘得差不多了,她认真的回忆良久,才低声道:没什么,问臣怕不怕她,为何不敢入宫。 文昭挑了挑眉,暗道自家母亲也是个会吓唬人的,好在齐太后长得一副慈眉善目的容颜。 在宁府住得不习惯?一天几次的往这儿跑,你真会折腾宁夫人。文昭垂眸瞧着乖得不像话的云葳,悄然转了话题。 她很想知道,云葳来这,是出于对她的关心,还是只想逃避与宁烨相处。 没有,那日江边流了好多臣,臣心里悬着石头,放不下。云葳搅着手指,小声嘀咕:您中箭了吗? 文昭的眼底划过一抹欣慰,狡黠道:若没伤到,怎会是现在这副窝囊模样? 云葳的小鼻子轻微翕动了下,交握的手指紧了又紧,将头埋得愈发深了。 日日这么躺着,身子难受得很,你给孤捏捏?文昭看她又不知再胡思乱想些什么,赶紧给人找事做。 您哪里难受?云葳匆匆抬眸,一脸真诚的发问。 腿麻了。文昭随意编了个说辞。 云葳眉心微微蹙起,盯着文昭的腿瞧了须臾,眼底却满是狐疑。 若还有知觉,那文昭的腿该是有救。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文昭腿上搭着的皮毛锦缎,撩起文昭的外衣裙摆,里衣上,腿弯伤处渗出的血迹刺痛了云葳的双眼,她竟不知要从何处下手。 您的伤处渗血了,让臣给您重新包扎可好?云葳试探着询问。 第63章 文昭转眸看向沙漏,算着时辰,是该换药了。 秋宁,取药来,让她换。 文昭随口吩咐秋宁,一会儿换下的染血纱布,可是要让外头的细作看得清清楚楚的。 接过纱布药膏,云葳手法轻柔的给人取下了脏污的纱布,却在瞧见伤口时皱了眉头,这伤口虽深,却并非箭伤,该是摔下去被划伤的,周遭不曾浮肿,也未曾伤到骨头。 如此说来,文昭腿没断却起不来,该是伤了脊柱,可那处伤了,神仙难救,文昭的双腿该不会有任何知觉才对。 想到此处,云葳冒坏,故意加重了换药的力道,手落下的一瞬,就听得上首的文昭隐忍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葳下意识抬眸去瞄她,只见文昭的一双凤眸里涔了些许怨怪,正半眯着眼剜她呢。 云葳气不打一处来,麻利的给人缠好了纱布: 殿下功课做得不周全,需要医书吗?臣去给您拿。 文昭的凤眸顷刻觑起,幽幽的嗓音飘忽:你在说什么? 臣是个半吊子,都能看穿您的纰漏,更何况博学的太医? 云葳懒得绕弯子:您的腿无碍,对吗?这伤不及筋骨,若致残,便是您的腰背有伤。那处若伤了,腿没有痛觉。 很好,你也不必出这屋子了。 文昭似笑非笑,也不再伪装,捏着云葳的胳膊把人扯到了身前,附耳轻语: 就在这好生陪孤演戏,若出了岔子,孤饶不了你。 文昭暗骂自己大意,方才放松过头了,随便寻了说辞,竟被云葳发觉了隐晦。 云葳瘪着小嘴没言语,暗骂文昭是个没良心的臭狐狸,枉她白担心一场。 若真挂念孤,孤未残,你不该高兴吗? 文昭看着云葳沉下的容色,一脸玩味地凑弄:这苦大仇深的样子,难不成你盼着孤做个残废? 没有。云葳咬了咬牙,别过了视线懒得看她。 眼见小人又成了气鼓鼓的模样,文昭讪笑一声: 背后还有一处伤,一道换了吧,你的手法比秋宁好些。 听得背后二字,云葳拧了眉头,怎么换? 那可是要文昭脱了衣服,才能换药的地方 你是郎中,反来问孤?文昭掀了锦衾,直接站起身来,将手递出去:扶着孤去榻上。 云葳倏的红了耳根,暗道文昭还真是坦荡不扭捏,可她是个矜持的姑娘,委实不好下手啊。 眼见文昭大长腿一搭,身子一翻就趴在了床上,云葳的两个小爪子直接支楞在了空气里。 她挣扎了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一把扯开了文昭的腰带,给这人一层层地剥着皮,直到里面的莹白雪玉展露眼前。 都是女子,不怕不怕! 第31章 取暖 十月霜露凝, 寒鸦复归林。 长公主府正院回廊下,一柔婉俏丽的姑娘随侍在齐太后身侧,莞尔轻语: 太后,臣还未见过殿下府上的云典签, 听闻她小小年岁便得了乡试第五名的佳绩, 照容来此, 盼着有幸见人一面呢。 她在昭儿房中侍疾, 你若想见,吾派人叫她来。齐太后脸上挂着浅淡的笑靥:你去岁可是京城亚元, 不比她优秀? 臣去岁都十五了, 参与的还是人少的恩科。元照容敛眸轻语:您当真今日便走吗?殿下未曾出门一步,约莫心结难解,您不再陪她几日? 昭儿被吾惯坏了, 心高气傲, 这道坎儿别人帮不了, 只能她自己渡。 齐太后怅然一叹:吾该回了,哪有太后常留宫外的道理?照容,吾见你近来四处周游, 想是喜欢襄州?若不舍,不急着回,留下多住几日。 臣的确喜欢,但若没跟您回去,姑母定要怪罪。元照容轻叹一声,面露颓然。 吾替你做主留下,就住昭儿府里, 呆够了再回。你姑母那儿,吾去说。 齐太后凤眸微转, 她想把元照容留在此处,给女儿身边放个元邵的软肋。如此,陛下也会觉得文昭有人盯着,能够安心。 元照容闷头苦思半晌:谢太后,臣还是回京吧。家父不知臣跟您来此,耽搁久了,回去他必然大发雷霆。 也好。齐太后并未强留,元照容虽是元家人,但自幼养在宫中,也是个品行端方的姑娘。 午后西风渐紧,齐太后一行人打点好行囊,准备离开文昭的府邸。 马车停在府门外,齐太后回望了一眼女儿的庭院,淡然道:启程吧。 母亲 一声柔弱的呼唤险些湮没在风中,却勾走了一行人的视线。 众人回眸瞧去,瘦弱的云葳推着坐在轮椅上,一脸憔悴病容的文昭,现身于房门前的回廊下。 第64章 齐太后脚步匆匆赶了回去,语气里满是关切,外间风凉,怎出来了?说了不必送 文昭见母亲的戏码给的足,微微垂了眼睑,倏地滴落了一行清泪: 母亲,一路顺风,切切珍重,恕女儿不孝,不能远送。 云葳的贝齿悄然咬上了脸颊里侧的软肉,她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笑了场,给文昭惹麻烦。 安心养伤,看开些。齐太后拍了拍她的手: 不必记挂吾,常来家书。云葳,昭儿劳你多照顾。 臣之职分,请太后放心。云葳垂眸拱手一礼,应承的中规中矩。 太后身侧的元照容定睛瞧了她半晌,却并未言语,随太后亦步亦趋的回身上了归京的马车。 文昭凝眸望着府外空荡荡的长街,怅然叹了口气,回屋。 云葳推着她回了寝殿,半个多月过去,文昭是第一次在旁人面前现身,就连府中杂役,瞧见文昭颓然模样的刹那,也是心头一惊。 寝殿复又房门紧闭,文昭不再演戏,兀自起身踱步去了床榻: 人走了,你自由了,出去吧。 文昭将云葳留在寝阁整整五日,当真是寸步不离,连房门都未踏出一步。 云葳听得出,文昭语气低沉,太后一走,好似把文昭的魂也给带走了。 她顿住了跟着文昭的脚步,温声低语:臣去外间默书,您有事唤臣。 文昭懒得管她,也没再多言。 太后离去,一行人虽暂且骗过,约莫京城里的人也信了她变成残废的事实。 但也因此,她这戏码就得一直演下去,半点疏忽都不能有。 而为了应付太医把脉,她喂了自己好些苦药,于身体确有损伤。 秋宁说得不错,她这招数,就是学了云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为给重回帝京拖延一个合适的时机。 想必此刻的帝京,正在风云激荡。 她栽赃给元邵的谋刺罪证,大抵能挑拨离间元邵与陛下的舅甥情谊,让文昱那个自诩聪明的半吊子,做些令元邵心寒的糊涂决断了。 云葳在外间安静的书写着脑子里的《凝华辑要》,未曾弄出一星半点的动静,生怕搅扰了文昭的心神。 自午后直到日暮西垂,二人一里一外,尽皆沉默。 待到殿内昏沉,不得不掌灯照明,云葳拿了火折子去点烛火,小心翼翼走去里间,想瞄一眼文昭。 彼时文昭正蜷缩在床榻上,眉心深锁。 云葳快步行至床榻旁,半蹲着身子轻语:殿下?您怎么了?要掌灯吗? 你没走?文昭的话音有些虚浮。 臣去给您添杯茶。 云葳掐指一算,文昭该是有三个时辰未曾唤过人来,自也不会喝水饮食。 起身的一瞬,云葳忽觉自己的腰带自身后被人扯了下。 她狐疑的回身,只见文昭的手指正勾着她的腰带,而这人的面色,却愈发苍白了: 不喝,别去。 云葳一愣,迅捷地点燃了榻前的红烛,随即指尖探上文昭的皓腕,给人诊起脉来: 殿下何处不舒服,您的脸色很差。 孤冷。文昭轻飘飘的落下了两个字来,双眸紧闭。 云葳捏着她脉搏的指尖隐隐发颤,她知晓文昭缘何发冷了,是近来一碗又一碗做戏用的药汤过于寒凉,伤了文昭的身子: 臣去给您熬份汤药,去了这积攒的余毒。 回来,文昭反手捏住了云葳欲走的手腕,糊涂吗?太医还在府上,太后一走孤就迅速好转,假不假? 云葳愕然:那臣给您添杯热茶暖暖身子,再找秋姐姐寻个手炉来? 不能让人看见孤这副样子,孤嘴里发苦,不喝苦茶。 文昭的语气跟个病弱的小猫儿似的:你违令不遵,为什么没出去? 云葳很想怼她两句,但文昭病歪歪的,她又不忍心: 臣请示您了,说在外写字,您没回绝,不算违令。喝水好吗?臣去寻些蜜饯,喝热水便不苦了。 闭嘴,头疼。 文昭有些没好气,眉心拧出了一座小山,拉着云葳的手也松开来,顷刻就攥成了拳头,却攥的有些无力。 云葳大着胆子抬手抚上了文昭的额头,她觉得文昭的手有些过于凉了。 果不其然,这人手凉,额头却有些烫人,文昭发烧了。 第65章 云葳刚要起身去叫秋宁拿个主意,文昭却抓住了她的小爪子摁在了自己脑门上,大抵是因为云葳的掌心温热,她觉得舒服吧。 殿下,您发烧了,松开臣,臣去给您熬姜汤暖身可否? 云葳不无担忧的耐着性子询问,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二十有三的大姐姐,文昭就像个任性的气人精。 你就挺暖的,呆着别动。文昭喃喃低语,大脑袋往床边云葳坐着的地方拱了拱。 云葳一脸不解,看着快要贴上自己肚皮的文昭的大脑瓜,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就这般僵直着坐了许久,文昭的呼吸不算安稳,身子好似在不时的瑟瑟发抖。 云葳悄然给人紧了紧被衾,可文昭捏着她的手指寒凉的有些冰人。 冷文昭上下嘴唇轻碰,吐出了这么一个字来。 云葳刚想再出言劝劝,文昭却忽而展开双臂,把云葳一整个环住:让孤抱着,你怎么这么暖和? 云葳有理由怀疑,文昭被烧迷糊了。 大活人不暖和,那不活见鬼了? 寝殿无人,云葳垂眸瞧着脆弱隐忍的文昭,忖度良久 她杏仁大眼滴溜溜转了两圈,悄然解了自己的外衣丢去榻前的地上,揽着迷糊的人往床榻里挤了挤,直接探身钻进了文昭的被窝。 不是觉得她暖吗?那就做个人形手炉好了,反正这人任性又烧得糊涂,待身子暖起来退了烧,她溜走就是了。 柔软的身子触及文昭的刹那,云葳打了个哆嗦,此刻的文昭就像个大冰块。 文昭却迷迷糊糊的很喜欢身前的温软,甚是主动的往前欺了身子,将云葳勒的结实,险些让她窒息当场。 云葳头皮发麻,文昭这么抱着,她一会儿还怎么跑啊 时近亥正,门外的秋宁都没等来云葳,往日这个时辰,云葳早该让她端晚膳进去了才对。今日她猜到文昭送别太后,大抵心情不佳,一时半会儿没有食欲。 可夜已经如此深了,还不吃不喝,未免奇怪。 咚,咚咚殿下? 秋宁敲了半晌的门,却没等来回音。 她心下一慌,抬脚就把门给踹开了,脚步匆匆的往寝阁屏风后寻来。 云葳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抬手指了指文昭压在自己纤细脖颈上的长胳膊,那表情好似在求救。 秋宁惊讶的半张着嘴,指着床上的云葳,压着嗓子低呼:您怎么上床了?殿下怎么了? 睡着了。云葳气音轻吐,她发烧了,神志不清,帮帮我,把她挪开,好吗? 秋宁扫了一眼沉睡的文昭,再看看被文昭处处压制,胳膊腿都被绕住的云葳,讪笑着摆手退了出去: 您等殿下自己醒过来吧,吵醒了殿下,婢子吃罪不起,先走了。 欸?云葳急得想去追,却被睡梦中的文昭用力的紧了紧臂弯,勒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只好顺着人的力道缩回了身子。 秋宁溜去了廊道下,抬手拍着自己的脸颊缓了半晌,怎么也想不通,速来孤傲清冷,自幼不与人同榻而眠,洁癖心甚重的文昭,怎就把云葳拎进了被窝里 第32章 骄横 窗槛枝影斜, 晨阳落门扉。 文昭迷蒙间幽幽转醒,隐觉浑身酸懒,伸展双腿时突感身侧有了阻碍,带着浓重的起床气, 她用力一蹬, 而后猛然睁开眼, 从榻上坐起了身子。 嘭 一声沉重的闷响传入了方清醒过来的文昭耳中, 令她不由得蹙眉,循着声音发出的位置观瞧。 云葳睡得好好的, 梦里不知怎得, 直接摔下了悬崖,而后便是一阵钝痛,骤然惊醒。 哎唷嘶! 稍一动弹, 云葳便觉后脑勺与腰身痛得不行, 她拧着眉头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下一瞬映入视线的,竟是文昭鹰隼般犀利的眸光。 文昭正顶着一脸怒火,负手立在云葳身前, 冷眼审视着她。 云葳手撑冰凉的地板坐了起来,脑子好似摔残的西瓜,稍一转动便疼得她呲牙咧嘴,耳朵也跟着嗡鸣声声。 她的记忆定格在昨晚秋宁离去后的画面,而后,便不记得了。 至于现下怎睡在了地上,她也不知。 文昭直勾勾凝视着云葳, 指尖勾起她散落于地的外衣,冷声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谁给你的胆子, 敢爬孤的床? 云葳摔得结实,脑子有些懵,听着文昭阴恻的话音,她支起双臂半撑着身子,畏畏缩缩往后退了些许,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竟有些不知所措。 第66章 爬了文昭的床,是事实。可后来抱着她不放的,分明是文昭自己 文昭脑子也有些懵,她昨夜高烧,大脑直接断片了。 今日醒来,云葳竟睡在她身侧,外衣还被丢在了她的床边,简直是荒唐至极!得亏无人在侧,不然岂非要被人传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出去? 见云葳不言语,也不分辩,文昭脸色愈发冷了:出去跪省,太过放肆! 云葳终于回过神儿来,觉得有必要好好跟文昭掰扯一二:殿下?您昨夜 出去!文昭当她为逃避责罚,又要扯谎狡辩,不等人把话说完,便没好气的斥责了一句:想违令挨板子? 云葳察觉她是真的恼了,满肚子委屈也不敢再说,一骨碌从地上翻身爬起,捡了被文昭丢去一边的外衣,瘪着嘴去了廊下领罚。 秋宁早早候在了房门外,看到云葳委屈巴巴的出来罚跪,眨了眨茫然的双眼,顷刻积攒了一头雾水。 秋宁! 房中传来了文昭满是恼火的一嗓子,秋宁吓得打了个哆嗦,捯饬着腿就硬着头皮冲了进去:殿下。 文昭指着床榻愤然命令:被衾枕头都丢出去,换新的,全部! 秋宁早料到文昭受不了与人分享锦衾,忙不迭地跑了去,手脚麻利地撤下了所有的床上用度,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 廊下的云葳转眸瞥见秋宁抱着床品跑出来的模样,心底涌起了一股诡异的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文昭则在房间里气得团团转,她实在想不起来昨晚自己在做什么了。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知道自己头疼,意识迷离间还拉着一个人说话。 那人是云葳吗?可是云葳怎敢如此大胆,爬上自己的床,还还和她共享一张锦被呢? 她再糊涂,也不可能邀云葳同榻的。 手撑额头缓了半晌,待到秋宁举着新的床品回来,文昭终于冷静下来: 把她叫进来,孤有话问她。 秋宁有些懵,云姑娘没在廊下了,不是您让她走的吗? 文昭陡然抬眸,疑惑的看着秋宁,叹了口气,愈发放肆!领罚都敢溜号,把人找回来。 秋宁深感迷惑,您昨夜把人抱得结实,就跟缠绕着大树的长蛇一般,今晨怎就翻脸了? 她顶着混沌的脑子,抬脚出去寻人,心中暗暗揣测,云葳大抵又闹脾气了。 过了一刻,秋宁拉着不明就里的桃枝把府里犄角旮旯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云葳这小祖宗的影子。 而此时,宁烨却深感意外,云葳独自垂着脑袋走入了府里,正孤零零地立在影壁处发呆。 怎么回来了?桃枝呢? 宁烨快步近前,张望着府门处,没瞧见车马,也没见桃枝的身影:自己走回来的? 嗯。云葳点了点头,敛眸低语:我头疼,回房睡一会儿。 好。宁烨看着云葳怏怏不乐的小模样,一时有些凌乱,转眸吩咐身边人,请个郎中来。 您会写辞表吗? 云葳的脚步忽而顿住,转头看着宁烨:可否麻烦您,代我给殿下写个辞官的表奏,我不去她府上了。 此语入耳,宁烨的嘴角一抽,她方才就在猜测,可是云葳在文昭那儿受了委屈,才赌气跑了回来。 毕竟外间风传,文昭伤重致残,多日闭门不见人,该是有些喜怒无常的。 会,我这就给你写,写完了送去你房里?宁烨试探出言,摸索她的态度。 不必,烦请您直接送去她府上吧。云葳淡淡回应,还给人躬身行了个礼,而后才转身朝卧房走去。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着好像很伤心。宁烨身边的随侍都看出了异样。 去把桃枝请回来。宁烨沉了脸色,信步走去了书房。 辞官的奏表不能乱写,应承云葳不过是权且将人稳住,她得先知道,文昭府里发生了何事。 文昭那一脚踹的不轻,云葳脑勺着地,摔得也够狠。每走一步,半边头都会嗡嗡疼上一阵。 云葳有些后怕,若是摔傻了,日后天长地久的,该如何是好? 褪了外衣,扯着锦被,云葳将自己包成了一个小团子。 不仅如此,她还丢了硬邦邦的枕头,让自己的宝贝脑袋窝在软软的床褥上,自觉地闭紧了眼。 她得好生静养,脑子最重要,脑子是她的命,她的脑子不能出问题。 许是连日来照顾文昭太过疲累,云葳到了家中,很快就睡熟了。 宁烨领着郎中进来的时候,云葳的呼吸平顺,瞧着面颊红扑扑的,也不像生病的模样。 她打发了郎中,拎起被云葳丢去地上的小枕头,只当这人是孩子心性,闹了脾气撒泼来着。 第67章 桃枝是午后回府的,宁烨见了人便拉着她问起了来龙去脉。 桃枝有些哭笑不得。 早先秋宁与文昭说了云葳不在府上的消息,恰巧门房来通禀,说宁烨请桃枝回去,文昭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云葳自己跑回家了。 是以文昭好生询问了秋宁昨夜的情况,秋宁又将原委给迷惑的桃枝解释了一番。 说来话长,总之是殿下误会姑娘了。 桃枝理顺了自己的思绪,与宁烨简短的复述了一遍:所以,殿下让婢子回来,把姑娘哄回去呢。 宁烨却来了脾气:她发烧就能胡为?她发烧就是磋磨葳儿的借口?孩子一片心意,又是她主动拽着人不放,一句烧糊涂不记得就轻飘飘过去了?还罚跪,孩子多大了,不要脸面的吗? 夫人消消气,她毕竟身份在那儿。 桃枝听着宁烨怒火中烧的抱怨,有些无奈的劝慰:依您之意,姑娘还回去吗? 她让我给她写辞表了。宁烨喟然一叹: 她心绪很敏感。若照你所说,秋宁当她面扔了床品,她八成觉得殿下嫌弃她了。这孩子也是,殿下病了,她怎不叫人呢?到底年幼,遇事没分寸。你去回话,就说云葳不舒服,在家住几日。 桃枝的眸子微微眯起,云葳竟到了要写辞表的程度?她是知道云葳在给人写《凝华辑要》一事的,这也便意味着,云葳认可了文昭。 可若辞官不要,不就是反目成仇的前兆吗? 要不等姑娘醒来,问问她的意思?桃枝忖度半晌,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殿下伤得如何?宁烨直言询问: 她心高气傲,若身残一时无法接受,脾性大改,我不放心孩子留她身边。毕竟殿下自己也不是个老成的,说到底只是半大孩子罢了。 没见到。 桃枝如实回应,这几日她只让秋宁随侍。说来奇怪,姑娘回府那日去看她,便再没离开过她的寝殿。除却昨日午后送齐太后一行人,今早是姑娘第一次出那道门。 也就是说,只有葳儿知晓她的病情?宁烨面露狐疑,深感费解:她防着旁人也好,躲着也好,为何把葳儿留下呢? 桃枝默然摇了摇头。 是该问问葳儿的意思。宁烨思量许久,心头有些不安。若另有隐情,她得带着孩子早些离开此处才好。 文昭残疾,便无缘大位,若待云葳不好,宁府再无追随她的道理。 云葳哼哧哼哧的睡了一整日,一觉醒来便翻个身继续睡。 在她稚嫩的小脑袋里,下意识地以为,只要睡够了,休息好,脑子就不会受伤,是以她不停迫使自己陷入沉睡,誓要呵护好受了磋磨的头颅。 云葳一日没吃喝,桃枝和宁烨忍不住,终于在夜半时分,端着食物走进了她的卧房。 饥饿的肠胃在饭食飘渺香气的鼓动下疯狂的叫嚣,云葳迷迷糊糊的转醒,吸了吸自己的鼻翼。 吃点东西再睡。桃枝端了碗鸡蛋羹,直接舀了一勺放在了她的小鼻子底下,香不香?来,起来吃两口。 嗯哼云葳睡得有些懵,哼哼唧唧的蹭了蹭身下的锦被,头疼。 桃枝一怔,想起秋宁转述的话音,不无忧心的揣度,云葳不会真的被文昭推下床榻摔坏了脑袋吧? 夫人,叫郎中吧。桃枝忧心的与宁烨商量,正常人哪有睡了一日还要睡的。 云葳像个小挂件一样,丁零当啷的垂着脑袋趴在桃枝的肩膀处,喃喃低语: 姑姑嫌弃我吗?会因为我抱着你,回去扔了这身衣服不要吗? 说得什么胡话?桃枝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别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郎中来给你看看,怎就一直睡呢?除了头,还有何处难受吗? 嗯?没云葳困得不行,闭着眼睛跟人要吃的,鸡蛋羹,饿 于是,宁烨领着郎中来的时候,云葳正窝在桃枝怀里,双眼紧闭,嘴巴却一动一动地抿着鸡蛋羹,瞧着像个傻乎乎的小奶猫。 让您见笑了。宁烨勾着唇角与郎中寒暄。 老郎中捋着胡子笑了笑,上前去给人探脉,沉吟良久,只乐呵呵道: 夫人把她叫醒吧,凡事过犹不及,睡多了而已。 听得这话,桃枝和宁烨总算把心沉到了肚子里。 放下碗筷,桃枝端着昏睡的云葳就踱步去了屋檐下吹风: 醒醒,睡成小傻子了!再不睁眼,婢子把你扔去墙外的老柳树上 第33章 安抚 长夜清寂晚风凉, 新月如钩玉津明。 桃枝嘴上喋喋不休,手上还晃个不停,云葳被吵得心烦,睁开涔满怨怪的杏眼嗔视着她。 第68章 见人转醒, 桃枝把人放在了地上, 吓唬道:殿下让你回府呢, 等消息等了一整日了啊。 云葳留给桃枝一个大大的白眼, 气鼓鼓往房门里走:再不回了,我跟她没关系! 宁烨正好闪身往外面来, 便拦住了云葳, 晃了晃手中的辞表: 这物件不能随便写,若真送去,你和殿下以后怕没有共事的机会了, 当真想清楚了?若只是赌气, 就在家冷静几日躲躲, 我去给你回话。 云葳垂眸思量半晌,绕过了宁烨,小声嘟囔:我不管, 反正我不回,您拿主意吧。 跟娘说说殿下的伤势?宁烨抬手捏住她的衣摆,柔声与人商量。 云葳脚步一顿,眸子里闪过一瞬挣扎,夫人,我想休息了。 云葳避而不答的回应入耳,宁烨愈发印证了自己的揣测, 她眸光一转,轻声道: 歇着吧, 我会给殿下府上传讯,说你身体不适,在府中静养几日。 闷头走上床榻,云葳睡意大减,只好随手拎了本书卷打发时间,脑子里却在想旁的事。 文昭阴晴无定,又诡计多端,若非是她意外撞见端倪,拆穿了伪装,文昭大抵不会主动告诉她伤势的真相。 而即便她关顾文昭,垂泪当场,文昭也并不信她,将她扣在寝殿多日,该是怕她给别人漏了口风。 今时她跑回宁府,也不过是因自己胆大包天的决断,并非文昭的慈悲。 云葳扪心自问,与这样的人相处,会心力交瘁。 文昭或许是比文昱更适合的大魏君主人选,但并不是她愿意追随的前辈和上官。她不喜处处提防,日日假面,也不愿每日胆战心惊,临深履薄。 也许师傅看错了她,她不适合入官场。 翌日一早,文昭收到了宁烨的亲笔手书,瞧见以云葳身体为由,推拒送人回府的搪塞言辞,她轻嗤一声,便把手书喂了烛火。 可要婢子去一趟,把云姑娘接来?秋宁试探着询问文昭。 不必,想留宁府就让她住着吧。文昭心有失落,转眸思量了须臾: 让槐夏选些滋补药材送去宁府。再去孤的府库里挑一套上好的文房用具,给云葳送去。 秋宁依言去传了话,槐夏照做,入了宁府却连云葳的面都没见到。 文昭等了大半个月,云葳很沉得住气,安分留在宁烨的宅邸,从未提过要来寻文昭。 垂眸瞧着书案上摊放的书稿,文昭的指尖拂过纸张上工整娟秀的小楷,与秋宁商议: 快到冬月了,去给宁府送个请柬,就说孤明日在府设冬日宴。 是。秋宁嘴上答应的爽快,心里却犯了嘀咕,非年非节的,操持劳什子冬日宴作甚? 想见云葳,让人直接传来不就结了? 天公作美,翌日竟飘落了些微碎雪。 襄州地处南境,甚少落雪,文昭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玉屑,轻声呢喃: 还是京城的雪更像回儿事,此处的未免寡淡。 秋宁推了轮椅近前,殿下,时辰差不多了,去宴席吗? 走吧。文昭理了理衣衫,她已经很久没有操持这样的活动了,是时候在人前露个脸。 秋宁推着文昭去了府中的正堂赴宴,受邀来此的,都是襄州府的官员和家眷,热热闹闹地坐了满堂。 文昭扫视着路过的桌案,瞥见正襟危坐的宁烨,却没有瞧见那一抹瘦弱又执拗的身影,凤眸中划过一瞬的落寞。 待到宴席散去,文昭唤住了宁烨: 夫人,令爱的身子将养的如何了?竟连宴会都不能来么?孤的府上有太医,晚些让他跟您去瞧瞧? 云葳着了风寒,恐过了病气给您,妾才没将她带来。 宁烨随口扯谎:她无大碍,时常念着您呢,就不劳太医过府了。 文昭敛眸浅笑:既如此,夫人早些回去照看她吧,莫让她久等。您给她带句话,来年春日的会试,孤给她报了名,让她身子爽利的时候,来府上选些藏书。 多谢殿下。宁烨应承的干脆,心里却在打鼓。 会试考场在京城,她不想云葳去,云葳约莫也不会想去。 秋宁在侧听着文昭的话音,对自家主子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也是无可奈何。 宁烨回府便与云葳转陈了文昭的话,但云葳并未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反应,只顾拉着桃枝下棋。 文昭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云葳上门。 她抱着手炉,转念一想,又开始折腾秋宁了: 那只狸奴是不是还养在府上?那是云葳的猫,给她送去宁府。 秋宁抿了抿唇,拱手一礼,退去廊下便是一阵长吁短叹,暗道云葳的气性有些过于大了。 宁烨看着秋宁二十余日里往自家跑了好几趟,也深感头疼,接过那三花狸奴,赶紧抱去了云葳的房中。 云葳再次见到这小猫时,险些认不得了。 以前瘦弱的皮包着骨头,现在圆滚滚的像只小猪,想是文昭府上的伙食太好了。 第69章 伸手接过小猫,云葳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肚皮:还是你会过日子,无忧无虑的,人不如猫自在,是不是啊? 殿下的用意你该明白的,明年的会试,你想去吗?宁烨忍不住出言询问云葳的态度。 不去,我不会入京。快过年了,您若回京与家人团聚,我就回青山观去。云葳揽着猫轻声回应。 我不走。 宁烨撂下三个字便转身离去,云葳像块捂不化的冰,即便同住了许久,也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对于云瑶,更无半分亲昵的兴趣。 就这么平淡的过了五日,一日晨起,宁府门前来了位不速之客。 彼时桃枝正陪着云葳在房中剥榛果,两人闷着头干活,只有果壳剥落清脆的啪啪声。 三花小猫窝在云葳的腿上,睡得很是慵懒。 日子过得挺惬意。 一清冷的话音自房门处响起,云葳指尖一抖,榛子仁骨碌碌滚进了小猫滑溜溜的绒毛里,惊醒了熟睡的猫儿,喵呜一声就窜了出去。 云葳提着厚重的裙摆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门前的来客肃拜一礼:参见殿下。 文昭会坐着轮椅跑来宁府,云葳始料未及,暗道这人还真是不嫌麻烦。 不请孤进门暖暖身子喝杯热茶?文昭在廊下没动,语气沉稳如常。 秋宁听得这话,往后退了两步,给云葳递了个眼色。 云葳不想给宁烨找麻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把文昭这尊大佛推进了她的卧房: 不知殿下莅临,失礼之处,还请您海涵。桃枝,上茶。 文昭环视着云葳卧房的陈设,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齐全,床榻上被褥整整齐齐,房中一丁点的药味都闻不到: 这是身体大好了?太医就在院外候着,叫他给你看诊? 云葳嘴角抽了抽:不劳烦太医,臣自己有数,多谢殿下。 今日跟孤回府去? 文昭抬眸望着一脸漠然的云葳,你的书稿未曾写完,孤等着看下文呢。 一语落,云葳直接闪身走向了自己的小书桌,从桌角抱出了一个小木箱,转手就丢给了秋宁: 臣写完了,都在木箱中,劳秋姐姐给殿下带回去,整理一二。 言外之意,她不必跟着文昭回府,不就是要书稿吗,给了就是。 云葳一句话驳了个干脆,秋宁抱着木箱子,甚是忐忑的垂眸瞄着文昭的容色。 病了这许多日,难为你还不忘整理书稿了。文昭面带笑靥: 孤有如此尽心的属官,当真欣慰。府中致仕了一位从六品文学,你补了这个空缺吧。他一走,搁下了好些事,正好由你打理一二。 臣年幼无知,担不得殿下厚爱,也无意仕途,不敢领命,请殿下见谅。云葳躬身长揖一礼,推拒的干脆利落。 仕途? 文昭哂笑一声:孤欣赏你的才学,非是逼着你学做官。孤虚长你几岁,托大的讲,阅历见识比你多些。你跟在孤身边,孤会尽心教导你,正经学问与风雅旨趣,无一不可,如何? 能得殿下垂青,臣实在惶恐。 云葳敛眸轻语:只是臣早先已有师承,恩师情重,今生再无以为报,恕臣无法再接纳殿下的恩遇。 云葳,你现在还是孤的属官。文昭脸上的笑意渐消,语气也变得正经寡淡。 云葳眉心一跳,她听得出,文昭是在警告她了。 殿下,臣年幼莽撞,不知进退,世间才子万千,比臣适合做您属官的,大有人在。 云葳垂首,俯身于地:臣身体病弱,难堪一用,恳请殿下免去臣的职分。今日唐突冒犯之处,臣愿领责罚。 文昭悄然攥了拳头,像云葳这般不给她颜面的人,还真是少见。 她扬手虚摆,吩咐秋宁和桃枝:都出去,门关上。 秋宁和桃枝对望一眼,尽皆为云葳捏了把汗,战战兢兢退去了廊下。 云葳的额头渗出了些许薄汗,心里默默给自己鼓气:撑过这一关便好了,是打是骂,也不过须臾光景。 过来,到孤身前来。文昭温声轻语,听着不像是动怒的。 云葳膝行了两步,却依旧与文昭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文昭探了身子,伸手去拉她,云葳灵巧的避开了。 文昭眉心紧蹙,沉吟良久,才俯下身子,在云葳身前低语: 是孤错怪你了。你也知道,孤高烧不退,神智不清醒的,总不好和病人计较吧?不闹了,嗯? 第34章 生辰 回廊北风穿堂, 庭前扶光向暖。 文昭来时直奔云葳卧房,宁烨闻讯赶来时,就见秋宁和桃枝如两个门童般立在廊下,尽皆一脸担忧。 她正欲上前询问情况, 卧房的门忽而开了。 云葳推着文昭走了出来, 行至廊下, 垂眸对桃枝轻语:收拾东西, 我随殿下回府。 文昭瞧见院中的宁烨,笑意盈盈地寒暄:孤贸然过府, 打搅了。 第70章 殿下, 妾有失远迎,请您见谅。宁烨欠身一礼,您这便要走吗?前厅备了茶点, 您可要 不了, 孤和云葳先回去, 她的东西劳桃枝晚些带去孤府上吧。 文昭眼底满溢笑意,转眸轻拍轮椅扶手,云葳, 不和你母亲说句话吗? 云葳叉手一礼:夫人,近来多有叨扰,给您添麻烦了,今日惜芷便回殿下府上,多谢您照拂。 文昭听见这番疏离言辞,不由得拧了眉头,将探寻的视线落去了宁烨身上。 嗯, 宁烨淡然一笑,似是习惯了云葳的态度, 并无丝毫意外或失落:好生随侍殿下,要守规矩。 文昭悄然敛眸陷入了沉思,云葳对生母的态度尚且如此淡漠,遑论自己这个跟她无有关系,半路相逢的陌生人呢? 先前云葳会为她垂泪,想是有真情实意的,可她险些把小东西的心给伤个透。 云葳推着文昭直奔府门,再未多说一字。 马车上也是相顾无言,确切说,是文昭看着她,而她紧盯马车的地毯出神。 云葳能改变心意,一方面是因文昭敢于承认过错,纡尊降贵来府上接她;另一方面,是怕了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言说她不愿做属官,便颁道令旨认她做妹妹。 她委实怕了文昭的好心,只得就范。 文昭带着云葳搬回了府上,可这人住了一个多月,却再未涉足她的寝殿一步。 即便文昭出言做请,云葳也会找了由头避开,只在书房和公务区活动。 时近年关,府上有些冷清,籍贯在他乡的属官都休沐准备过年去了,余下的人寥寥。 文学一职,掌教勘典籍与侍从文章。 文昭数月称病,府中少有公务,云葳就是个闲散的读书人。 腊月二十九,辞旧迎新的前夜,秋宁敲开了云葳的房门: 殿下请您过去,跟婢子来吧。 云葳望着外间幽沉的夜色,诧异发问:可知是为何事?天色不早,不便打搅殿下。 您去了便知,请。秋宁执意卖关子,云葳无奈,只得裹了氅衣跟上。 兜兜转转的,秋宁把她引去了文昭的寝殿外,云葳看着眼前的回廊,脑海里涌现了些许不算美妙的回忆。 秋姐姐,我突然有些眩晕,先回房了。云葳的谎话张口就来,转身便要逃离。 秋宁自不会让人走脱,反手拉住她的后领,将人强拽进了寝殿:恕婢子得罪了。 云葳一脸无可奈何,站在寝殿外间的门边,半步都不想往前。 大殿内只有文昭一人,此刻正坐在长桌前眉眼弯弯地端详她:过来坐,陪孤用膳。 云葳抬眸瞄了一眼,长桌上堆了满满的珍馐美馔。 她一时有些错愕,难不成是她记错了时日?除夕夜不是明晚么?今夜怎会吃得如此丰盛? 今日是孤的生辰,给个面子? 文昭耐着性子跟人解释,随手拽出身侧的椅子:再拖,菜都冷了。 云葳一愣,竟是生辰吗? 堂堂长公主的芳辰,却过得如此清寂,她心头一软,快步近前,垂眸低语: 殿下恕罪,臣不知此事,没能给您备下贺礼。 无需贺礼,你人在即可,坐。文昭话音轻柔,给她夹了片羊肉: 说来,这是孤第一次只身在外过生辰。明晚,也要如此守岁了。你明日可要回宁府? 谢殿下,云葳微微颔首,试探着询问:臣可否留在您府上? 文昭颇为意外:怎得,不和家人团圆,倒要守着孤这个外人了?宁夫人会寒心的。 臣不太适应节庆的热闹,还是不搅扰夫人的好。 云葳实话实说,心头空落落的,自打有记忆起,往年除夕,她都会陪着林老,但今年,她心头的牵挂再回不来了。 文昭被她勾的也有些落寞,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想念大兴宫的皑皑白雪,想念齐太后和两个幼妹了。 宁府人少,不如明日孤将她们接来府上,一道热闹热闹。 文昭扯出了一抹笑靥:吃菜,愣着作甚?这满桌佳肴,就没有合心意的? 经不住文昭的催促,云葳拎了食箸,将羊肉吞入了口中。 跟文昭同桌而食的氛围有些微妙,她觉得该说些时兴助兴的话,可从无经验的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才不算唐突。 你这是有食不言的规矩?文昭见她沉默,便出言凑弄。 不没 云葳尴尬地红了脸,硬着头皮找话题:往年殿下过生辰,是否很热闹? 第71章 往年啊,算是吧。 文昭陷入了回忆:宫里会操持宫宴,朝臣亲眷都喝得酩酊大醉。现在想来,吵嚷又琐碎,一日皆是应酬,疲惫不堪,远没有今日这般清静自在。 云葳忽而意识到,文昭一直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这话音里分明透着失势的神伤。 她就不该多嘴,乱找话题,惹人愁思。 喜欢就多用些,不必拘谨。文昭复又给人夹了些软嫩的羔羊肉放入小碟: 记得你生辰也快到了,元月十五,上元佳节,多好的日子。可有心仪之物,孤年长,给你备个生辰礼? 谢殿下。云葳不忍拂了文昭的心意,飞速夹着羊肉入喉:臣衣食无忧,并无什么想要的。 文昭不得不承认,跟云葳聊天太累。云葳总会凭本事,将话题赶去末路穷途。 会喝酒吗?文昭眸光一转,心底涌起好奇,举着银壶晃了晃。 云葳扑棱着小脑袋:臣年幼,且道观无人饮酒。 试试?文昭拎起小酒盏,斟满一杯红润的葡萄美酒,给人递到了眼皮底下: 总要学的,不是吗? 云葳咬了咬下唇,大眼睛戒备的觑起,殿下当真? 文昭复又给自己斟了一盏,端着酒杯等着人接,就一口,不喜欢孤也不强迫。 云葳鼓足了勇气接过,垂眸审视着红艳艳的酒水,眼睛一闭,扬起杯盏一口就闷了。 入口有轻微的酸涩,继而便是回甘漫过唇齿,喉舌深处暖洋洋的,好似还不赖。 如何?文昭浅笑瞧她,轻抿了些许酒水,胆子倒大,一口见底。 还好。云葳照实回应。 再陪孤一杯? 文昭欣喜地挑了挑眉,她今夜的心绪算不得好,拉云葳来,是想缓解下孤寂。 府里也有旁的人,但疏远的她信不过;亲近的,她不想人看到她的愁楚,思来想去,只有小丫头合适。 好。云葳爽快应允,主动拎了酒壶给二人斟酒,学着大人的模样,端起酒盏轻语: 臣敬您,贺殿下芳辰。 文昭嗤笑一声,浅浅与人碰了下杯沿:谢了,不必勉强,能喝多少是多少。 云葳有些贪恋酒水入喉的温存,仰首干了个痛快。怪不得诗文里都要提饮酒,原来小酌当真会让人欢娱。 文昭并不如此想,酒水不过是麻痹心神罢了,逃得了一时,逃不过现实。 初尝酒水的云葳不知此物威力,待到后劲上头,她的情绪被酒气勾起,兴奋之余话便多了: 殿下生在此日,一年只过一日,便也是一岁。不像我,生在年初,将一岁填了个满满当当,太过实诚。 实诚不好吗?文昭或许知道云葳有些醉,但她喜欢云葳多说些话,便也不在乎。 其实,殿下相当于白赚一岁。 云葳捏着杯盏,杏眼怔愣,话音磕绊:先前在道观,常听百姓说,怕孩子生在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的,母与子都要吃苦头。殿下出身高贵,该是不必顾及这些,自幼得尽宠爱。 算是吧。孤生在大魏开国元年,是个霁雪初晴的清晨。文昭苦涩一笑: 祖父盼河清海晏,四海咸宁,重现盛世恢弘,便为孤赐名昭,寄予厚望。但翌年他便与世长辞,国朝战事频仍,皇考少有机会与亲人团聚。孤的生辰宴,只出生那年是阖家团圆,可孤断然记不得的。 有人在意您,爱护您,我好羡慕 云葳的意识有些迷离,脑袋沉沉的,便抬手撑起了微热的脸颊。 小东西,你是不是喝醉了?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没有,您说的话,我都听着呢。 云葳低声嗫嚅着:师傅说过,有人爱护是幸运,纵使没人疼惜,也要学会爱怜自己,方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您有亲人爱护,太后定然在京中念着您,您今夜要开怀才是。 还教训起孤来了。文昭笑着嗔怪: 你便是醉了,孤确信你醉了,以往半月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去榻上缓缓? 不,没醉。云葳歪头傻乎乎的睁着大眼睛看文昭: 殿下笑起来很美,要多笑一笑。我没看过比殿下更美的女孩子了,孤绝如凌霜松柏,矜贵似傲雪红梅,一笑却倾城 文昭有些诧异的抬手抵着自己的下颌,看向云葳的视线里透着三分意外,三分玩味,还有四分欣慰。 她竟不知,云葳肚子里装了这许多俏皮的言辞,听着文邹邹,却有些直率的近乎露骨。 莫说了,走,去榻上歇歇。文昭起身去拉醉醺醺的云葳,两杯倒的酒量当真上不得台面。 第72章 不,不能去。 云葳被文昭拉着,走路却在画圆,身子分明飘飘忽忽,却还在试图挣脱文昭的手:我回房,不碰殿下的东西,不碰 还回房?你能走几步?老实些,去榻上躺下。文昭忍不住出言嘲讽,现下她要是松手,云葳非得去亲吻土地神不可。 被文昭裹挟着,眼见床榻近在眼前,云葳残存的理智令她固执的向后缩着身子: 不去,别拉我,放开。 别闹,听话。文昭没想到云葳撒起酒疯来力道还不小,挣扎着支楞起胳膊,像只小泥鳅一样往后溜,说什么也不肯就范。 我不去 云葳恼了,语气也变得急切:她会把我碰过的东西都扔掉,我不想讨人厌,松开我,松开! 话音入耳,文昭怔愣当场。 原来连日来的别扭,症结竟出在了这里。 趁着文昭错愕的间隙,云葳挣脱了她的桎梏,稀里糊涂,一步三晃的便朝着门边跑去,瘦弱的背影跌跌撞撞,却固执又倔强。 文昭快步把人追了回来,打从她的腰身处将人环住,手臂穿过她的膝弯,直接将人从地上端着抱了起来,飞快地紧走两步,将人扔去了床榻上。 睡觉,你已经躺上来了,再下去也无用。 文昭侧坐在床前拦了她的退路,扯出身侧的锦被给人搭在了身上,手掌摁着她不安分的小身板:少些思量,没人讨厌你。 云葳不知是气得还是急得,眼眶通红一片,水汪汪的黑葡萄里眼看就要挤出汁水来,气呼呼地抱怨: 过分怎么这么霸道? 第35章 新岁 漫漫清夜不见月, 兰烬零落满灯台。 桃枝趴在案上瞌睡许久,夤夜更深都未见云葳回来,她放心不下,便起身出门去寻。 子夜, 文昭寝殿回廊外只剩三五带刀亲卫, 连秋宁都去躲懒了。 寝殿里昏黑一片, 这人好似早便睡了。 桃枝急匆匆跑去秋宁的值房, 将睡得昏天黑地的人摇醒,云葳呢? 秋宁迷迷糊糊的, 闭眼翻了个身, 随口嘀咕:殿下房里,醉酒睡了。 麻烦你进去一趟,把人带出来给我。 桃枝心都漏跳了半拍, 云葳哪里喝过酒啊, 更何况这丫头怎就不长记性, 睡文昭房里,明早再被丢下床就糟了。 秋宁气得哼唧:大姐,殿下睡了, 我可不敢去,你让我睡觉 桃枝睡意全无,坐在文昭殿外台阶上守了一夜,等着天亮了把可怜巴巴的云葳捡回去。 天光大亮,朝阳射进暖窗时,云葳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氤氲了一层柔和的暖晕。 文昭没有赖床的本事,多年理政的习惯成了自然, 每日天色蒙蒙亮之际,便会转醒。 昨夜她独自喝了一壶酒, 为防今早再把云葳踹下去,特意将人安放在了床榻里侧。 半支着身子斜倚榻前,文昭垂眸端详着云葳恬淡的睡颜,不由得弯了唇角。 小东西睡得很乖很安静,浓密纤长的羽睫掩映着圆润的杏眼,粉扑扑的白皙玉容上,鼻尖轻柔的翕动,朱红的小嘴巴不时传出些微奶呼呼的哼唧。 文昭不知不觉间思绪飘忽,她的记忆里,与人共享床榻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段回忆格外糟糕。 她本当自己再无法与旁人分享一张床,昨夜不知怎得,竟醉醺醺的与云葳一道入梦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未曾与人分享一张被衾。 晨起的炭火失了威力,文昭随手给云葳掖了被子,轻笑呢喃:还真是个赖床的小鬼。 唔 细微的小动作还是吵醒了浅眠的云葳,云葳边抬手,边扒开了略显沉重的惺忪睡眼。 待到看清眼前景,她如受惊的小兔,嗖的一下就从锦被中窜了出来,迅捷跨过身侧的文昭,倒退三尺,满脸骇然。 文昭都没来得及反应,只一瞬光景,等她回过神儿来转眸去瞧,云葳已战战兢兢蹦去了屏风外。 文昭骤然失笑,拎着小袄朝她招招手,温声道: 过来,把衣服穿好,仔细着凉。是孤准你歇在这儿的,怕什么? 云葳垂眸瞧见身上白花花的单薄寝衣,瞳孔转瞬发散。 此刻轮到她断片了,昨晚怎就脱了衣服睡上了文昭的床,她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上一次,她好歹衣衫齐整,不过是褪去了挨着桌椅板凳的一层外衫,可这次 一袭乌黑的长发垂落身前,云葳脸颊火热,不必照镜子也知是一片绯红。 挣扎良久,她身形飞快地闪来又退去,扯了文昭手里的衣衫,一边穿一边撒丫子直奔房门跑去。 姑娘? 桃枝听见殿门开合的动静,飞速起身回望,一眼便见了仓惶无措,衣衫不整的云葳,扯着冗长的裙摆窜出了房门,正要往廊下跑。 第73章 怎么了这是?来,婢子给你穿衣裳。 桃枝匆匆追来,连忙接过了云葳手上的衣裙,与人轻语,外头风寒,况且府上人杂,姑娘不好这样乱跑。 姑姑快些,云葳胡乱的给自己系着腰带,嘴上还不忘催促,我要回房去。 已然起晚了,今日留在孤这儿用早膳,给孤伺候笔墨,要回的贺表会有很多。 文昭坐着轮椅,把自己从房中推了出来:桃枝,穿好衣服让她进来,你把秋宁叫来。 闻言,云葳将眉眼扭曲在一处,杵在廊下一脸不情愿,又把小嘴嘟成了锦鲤模样。 桃枝与人咬耳朵:她又踹你了? 哼!云葳送了桃枝一个大白眼,跺脚发泄须臾,闪身溜回了文昭的寝殿。 桃枝一脸狐疑,云葳最近也是愈发离谱,一会儿怨怪文昭,一会又给她白眼,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文昭在殿内笑眯眯凝望去而复返的云葳:跑什么? 云葳下意识地回眸瞄了眼床榻,被衾还凌乱散落着,八成一会儿秋宁过来,又要被丢出去了。 又成哑巴了?文昭好整以暇逗弄她: 昨夜也不知是谁,小嘴巴巴的,可是舌灿莲花,喋喋不休呢。 云葳悄然蹙起了眉头,忍不住怀疑文昭是在编瞎话骗她,垂眸绞尽脑汁地回忆昨夜的情形。 文昭敛了笑意,沉声吩咐:回话。 臣臣还未沐浴,不好随侍殿下。 云葳随意拎了借口出来,她只记得昨夜被秋宁带来此处给文昭过生辰,想必一夜没回去,自是没有沐浴过,身上也是昨日的旧衣。 文昭不无迷惘地曲起了眉梢,这是个什么由头? 她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敛眸笑言: 数九寒天,一日不沐还不至发臭,孤不嫌弃你。你若早些替孤回完了臣下的贺表,午后便放你离去,沐浴更衣,以待新岁。 文昭想一出是一出,云葳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留在她的寝殿,将昨夜的事抛诸脑后,故意让自己不去思量。 见人乖觉地坐在书案后回复表章,文昭在侧随意翻阅着云葳先前誊录的书稿,淡淡道: 孤给你报了春闱,二月开考。元月下旬,跟孤入京? 云葳捏着笔的手顷刻僵住,踟蹰良久才轻声回应:殿下,臣臣不想考。 为何?文昭凤眸觑起,随手合拢了书卷,直接抬眸凝视着云葳。 臣不想进京,也知道自己考不上,真的不想去。 云葳放下毛笔,忽闪着大眼睛讨好地望着文昭,再给臣些时间,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此番错过,你要再等三年,那时都十七岁了。文昭话音尚且柔和:孤能护你周全,京城不可怕。 殿下要归京?云葳打量着文昭满目惊诧,此刻京中虎狼得势,文昭回去作甚? 京城大兴宫才是孤的家,孤从未做错什么,为何离家不归? 文昭甚是淡然地反问:难不成你人在深山,也听了风言风语,觉得孤是弄权小人? 臣没有。云葳慌乱起身离席,一时惶然。 孤不打算让宁烨回京。文昭正色与人商量: 知你不是年幼无知的傻姑娘,有些话就直白说了。你母亲手握侯府大权,已然投效了孤,会替孤坐镇襄州。 这是殿下的公事,不必与臣说。臣未曾认下宁夫人,宁府事与臣无关。云葳审慎回应。 你为何总在逃避?这些牵扯,非是你一力回绝便有用的。文昭深感费解: 一如孤喊破嗓子,也无人真的信孤不惦记弟弟的皇位。且你本就是孤的属官,孤的公事你需心里有数。林老见解不凡,你该参悟效法。 但臣若入京,云相必不会善罢甘休。云葳心虚的小声嘀咕。 孤京中的府宅比此处大三倍不止,如今孤交了摄政权柄,成了双腿残了的废人,只说回京养着病体,闭门不出,他能闯府不成? 文昭耐着性子与人解释:你就随孤一道住着,京中的人脉布局孤反而更安心。 臣非去不可,没商量? 云葳心下惴惴,在此处已很不自由了,听着文昭的口风,入了京只怕更难。 没商量,文昭格外霸道,襄州府的经魁,若考不中贡生,是否过于丢襄州士子的颜面? 云葳瘪瘪嘴,暗道文昭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只得不情不愿地回应:臣,遵令。 坐回去干正事,晚些把槐夏给你置办的新衣换上,今夜岁除,喜庆些可爱。文昭将视线投向书案,话音透着玩味。 云葳眉心微蹙,槐夏置办的新衣? 第74章 想起这人把她当玩偶一般上妆摆弄的日子,她就深感头疼,对这所谓的喜庆可爱,不抱半分期待。 她抄起毛笔,闷头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来。 文昭拉人象征性吃了两餐饭食,午后终于舍得把云葳放出了寝殿。 桃枝还在外面游荡,见人出来便迎了上去。 云葳拉着人脚步匆匆,走在蜿蜒小径上,她敛眸低语: 您伺机出去一趟,告诉阁中人,盯住京中平陵侯元邵和中书令云崧的动静。如有异样举动,无需知会我,直接出手。两位执事是理事多载的老人,听他们的即可。 姑娘想清楚了?这是打算正式接管阁中事务了?桃枝眼底的喜色显而易见。 错了。云葳小小的脑袋里有大大的愁楚: 自保罢了,她要拉我入京。京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进去容易活着难。且她把我带在身边,又急于让我应考,这阁主位置我得尽快物色个旁的人。 桃枝眸色一怔,挣扎良久才讷讷低语:林老还给您留了别的物件,在婢子手里。她说您要是提了三次推脱阁主身份的事,就把物件给您。姑娘,两次了。 云葳满眼诧异地顿住脚步,转眸定睛凝视着桃枝:姑姑?您怎能瞒我?东西拿来。 林老遗命,婢子该听。桃枝揽着云葳的背就往前走:姑娘也该听话的,不是吗? 云葳咬着后槽牙耍滑:我昨夜约莫醉了,也不知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和殿下相处费心劳神,我怕她洞穿我的底细,难免时时不安。把位置交出去,便心安舒坦了。 桃枝不上当:您这次不算数。婢子教您喝酒,陪您练酒量就是了,不难应付。 云葳偷摸翻了个白眼,林老留了一手,桃枝瞒的密不透风,令她始料未及。 她现下格外好奇桃枝手里到底藏了个什么东西了。 当日入夜,云葳被迫穿着一身无比喜庆娇艳的绯红色蜀锦提花裙裳,与文昭和宁烨围坐一处。 听着身边的云瑶小嘴巴巴的说个不停,她藏在桌子下的脚趾险些抠破了崭新的鞋履。 文昭直接无视了云葳局促的模样,拉着那二人围炉夜话,瞧着倒是欢欣的很。 元月浮光转瞬,襄州的柳枝已然纤软,约莫过不了多久,便有春意萌动了。 第36章 良宵 红梅花早, 大地春回。 上元佳节,州府长街熙熙攘攘,来往百姓摩肩接踵,一片祥和喜乐。 文昭为奖励云葳连日来甚是懂事的温书备考, 拉着人出了府邸逛灯节。 悠悠的马车内, 文昭自袖中取出一枚小锦盒, 推到了云葳身侧:打开瞧瞧是否喜欢? 云葳满眼新奇地接过, 轻声笑问:这是何物? 傻了不成?文昭嗤笑一声:今日是你生辰,孤答应要送你生辰礼的。 云葳后知后觉, 微颤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划开了锦盒的金属暗扣, 入眼的是一对和田白玉所制,嵌了红宝的白兔耳珰。 莹润的红宝石是玉兔圆润的红眼睛,剔透的白玉铸就了浑圆的兔脑袋。 一双明眸里闪过鲜明的喜色, 文昭瞧得出, 这礼物该是合她心意的。 云葳默默合拢了盒子, 喃喃低语:多谢殿下。 文昭故意凑她:这是不喜欢? 没有,臣喜欢。 云葳忙不迭地否决了文昭的评断,将小盒子攥得严严实实。 文昭的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耳垂处, 伸手掰开她的小爪子,复又将锦盒取回,拎了一对儿耳珰出来: 从没见你戴过首饰,既喜欢,不如这便戴上。 她轻柔地捏着云葳软乎乎的小耳垂,将略显宽厚的玉针小心翼翼地穿过云葳纤细的耳洞:痛吗? 不痛。云葳僵着脖子不敢乱动,垂眸轻语, 乖的不像话。 瞥见云葳红了的小耳朵,文昭眉眼弯弯地勾起她的下颌, 玩味打趣: 你这乌黑的瞳仁若换个颜色,和这小兔子便如出一辙了。 云葳倏地睁大了杏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你才是兔子,你全家都是兔子! 还不爱听了?文昭的笑靥愈发深沉: 早知你许久不戴饰物的耳洞这般紧,就该送你一副小耳坠的。若不舒服就取下来。 听着人温声软语又细致入微的话音,云葳实在气不起来,朱唇轻启,语气柔婉: 没有的,谢殿下。 动辄害羞。文昭浅笑着嗔怪,扬起轿帘瞧了眼外间车水马龙的街市:选个馆子吃些小点心? 您做主就好。 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入夜的街市甚是繁华,她以前从不曾凑过这份热闹。 怎瞧着兴致缺缺呢?文昭望向面色淡然的云葳,暗藏疑惑: 第75章 若觉得吵闹便不去。去江边吧,今夜江边有焰火,顺便带你放花灯。 都好。云葳给她扯了抹甜甜的笑意出来。 文昭这才察觉,云葳是有小梨涡的,笑起来还挺可爱。 一行人直奔江边,这会儿已围了好些百姓在江畔赏灯,周遭小贩货架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小灯,一眼望去,恢弘鲜亮,尽是佳节喜乐。 秋宁推着文昭缓步而行,云葳在她身侧安静地跟着。 文昭的视线扫过林林总总的花灯,指了个圆润的小老虎: 槐夏,把那个取来。云葳的性子太沉闷,放个小虎灯,中和一二。 云葳的嘴角抽了抽,槐夏抱着的那个老虎实在过于诙谐,她嫌丑。 姑娘接着呀。槐夏笑盈盈的将小灯塞进了云葳怀里,指了指卖灯的老翁:那有笔墨,可以写愿望。 今日上元,天官赐福。巧逢你的生辰,是该许个心愿。文昭敛眸笑言,去写吧。 殿下不放灯吗?云葳不解,文昭出来一趟,难不成就为了哄她开心? 话音入耳,文昭凤眸微转,也好。 她随意扫视着身侧最近的摊位,把那个锦鲤小灯拿来吧。 槐夏依言去取花灯了,顺带给腿脚不便的文昭捎回了笔墨。 文昭接过灯来,将之放在自己的腿上,却把毛笔递给了云葳,仰首笑言:你先写,写完了把笔给孤。 云葳捏起毛笔,背过身去一通唰唰唰,随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小灯,转身把笔还给了文昭。 去前面放吧,槐夏跟着,别乱跑。文昭啰啰嗦嗦,像个看孩子的。 云葳抱着写好的小灯走去了江边,身侧一个好心的叔叔给她递了烛火,她笑意盈盈地接过,学着旁人的样子,放飞了那一盏明艳的灯火。 这是她第一次放灯,为上元的福祉,亦为自己的生辰。 云葳忽而发觉,文昭给了她很多新鲜的感悟,带着她经历了很多很多的第一次。 她甚至萌生了一丝僭越的奢望,若这人真是她的姐姐,该多好啊。 望着远去的花灯,云葳意识飘忽间,秋宁已然推着文昭来到了她的身侧。 文昭麻利的放走了手中的花灯,云葳都没来得及看,这人的灯上写了什么愿望。 许了什么愿?放走了便可以说了。文昭甚有耐性的跟她攀谈。 殿下呢?云葳俏皮的将问题还了回去。 文昭轻嗤一声,四海咸宁,万家灯火。这也要藏着掖着? 臣没您这般气魄,都是小女儿心思,不值一提,不说了。 云葳吐了吐舌头,拔腿就溜,心底对文昭的好感却又增加了几分。 槐夏在一旁偷摸与文昭低语: 婢子瞧见了,才不是小女儿心思。云姑娘写的是东风入律,时和岁稔。 文昭凤眸一怔,这丫头人不大,愿景不小。 不为自己求个期许,却顾念着黎民富足安泰,当真新奇。 你跟上她,文昭给槐夏递了个眼色,而后又命随侍拎了个兔子灯,提笔便落:平安喜乐,岁岁康宁。 云葳自己不写,她就给人补一个好了。 还想往何处?放过小灯,文昭追上了脚步匆匆的云葳: 今日难得消遣,过两日便要启程归京了。孤身体不便,路途上会耽搁的久一些,无趣是在所难免的。 云葳垂眸思量半晌,只傻乎乎摇了摇头,她的脑袋里对于消遣事,实在没有什么见解。 那便回马车上。 文昭淡然吩咐,一行人匆匆来,又匆匆去,马车悠悠的驶离了火树银花的上元夜市。 不多时,车马复又停驻。 云葳有些纳闷儿,正欲掀了车帘去瞧怎这么快就回了府上,文昭直接抬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看了,此处是宁府外的长街。 殿下?云葳有些不高兴,文昭并未与她说过要来此处。 夫人送了手书给孤。文昭不疾不徐的解释: 且你入京后,不知要与宁烨两地分隔多久,该见一面的。去吧,不想久留就出来,孤便不进去了,在此等你。 云葳的眸光有些飘忽,闷头下了马车,宁烨一早便在府门处候着了。 夫人。云葳躬身一礼:惜芷来过了,入夜天寒,您早些回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便不搅扰了。说罢转身便要往马车上跑。 葳儿?宁烨眼疾手快,近前把人拉了回来,与人附耳低语:有话和你说,进来坐一会儿。 听着宁烨一本正经的口吻,云葳选择了妥协,随人抬脚入了庭院,便立在了小径边: 第76章 不好教殿下久等的,您有话直言。 书房说。宁烨健步如飞,先一步朝前走去。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汤圆的馨香气味萦绕鼻息,云葳惊觉,自己好似又被宁烨摆了一道。 果不其然,宁烨去火炉上舀了一碗热乎乎的汤圆,兀自招呼着: 红糖桂花,玫瑰榛果,黑芝麻三个口味,过来尝尝,暖暖身子吧。 何必呢?云葳掩了房门,却未曾近前一步: 我与您,在十四年前的今日便断了羁绊,独自存留于世间。我无意认您,您也不必再做这些。您有女儿,她很可爱,不是么?我今夜不想见您。 宁烨捏着勺子的手微微抖了抖,轻叹一声道: 当真要入京去吗?若我猜得不错,你与云相约莫彼此尽皆不能相融,是也不是? 要去。云葳回应的简明。 过刚易折,你这性情,我放心不下。宁烨背对着她: 云相在京耳目遍布,他毕竟是你的血亲,莫明着起冲突。有机会见你舅舅一面,他先前不知你的身份,当云景是我的亲骨肉。他会护着你的,可以信他。 这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云葳转身握住了门把手:即便所有人都抛弃我,我也会为自己活着的,我惜命。告辞了。 房门开合不过转瞬,云葳大步流星地走在宁府的石径路上,借着乌黑暗沉的天色,遮掩着脸颊垂落的两行清泪,抿着嘴没让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来去不足半刻,云葳裹着一丝凉气钻进了文昭的马车。 文昭的视线随着人游走,直至云葳落座,都未曾瞧见云葳低垂羽睫掩映下的眸光。 等了须臾,见人不发一言,她便直接吩咐:回府。 怨孤了? 直觉告诉文昭,方才还开开心心的小兔子,这会儿的情绪有些消沉,她沉吟须臾,还是开了口。 云葳胡乱的摇了摇脑袋,什么也没说。 文昭的凤眸微微觑起,悄然朝着云葳挪了挪身子,探出手掌将人揽入臂弯。 待垂了视线过去,她眸光一怔,柔声轻语: 诶,真成小兔子了?眼眶通红,方才哭过?跟孤说说,为何伤心了? 云葳将脑袋埋的很低,固执回嘴:没哭,风大眯眼睛了。 可沉闷的鼻音将她卖了个干净。 文昭一时也摸不透,云葳是与宁烨相处多时有了感情,舍不得分开,还是在生辰之日相见,情绪太过敏感,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思忖须臾,她试探着出言:年前你陪孤喝酒,今夜回府,孤陪你喝酒如何?出来的如此快,该是没吃东西,回府传膳,陪着孤吃些? 嗯。云葳抿嘴应承了一声,听着糯叽叽的。 文昭宠溺地搓了搓她的小脑袋,与人打趣:抬头,车下大灰狼最爱吃小兔的眼泪了。 噗嗤 乖,回府喝酒去。 第37章 赴京 暖茸鹅黄破尘泥, 纤柳轻舞软丝绦。 殿下,入鄂州境了,要休息吗?槐夏在马车外扬声询问。 嘘文昭透过半开的车窗,眼神点落云葳沉静的睡颜, 与人轻语: 小声些, 莫吵醒了她。直接赶路吧, 不必停。 云葳近来被文昭灌了好些酒水, 自上元夜始,小东西的心绪就一直有些消沉。 文昭得闲, 便日日入夜与人对饮, 从醉醺醺的云葳口中套出了好多心里话。 元月廿十一早,一行人启程返京,彼时云葳沉溺于睡梦, 是被桃枝背上舆车的。 都怪文昭昨夜毫不收敛, 让人宿醉一夜不说, 竟迷糊糊睡到了午后,马车已驶出百余里,云葳都毫不知情。 车马徐徐, 蹄过扬烟,夜幕低垂之际,一行人停驻于汉州城外的一处馆驿。 云葳倒在摇晃的马车内昏睡了整日,此刻整个人宛如一个不知把魂儿丢去了何处的小傻猫。 文昭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睡了一日一夜,还未清醒?到驿站了,下车。 驿什么驿站? 云葳一脸迷茫, 将小脑袋探出窗外,四下望着全然陌生的风物, 暗道大意。 若是文昭把她卖了,她也不知情的。 文昭轻嗤一声:傻透了,孤不认识你。 云葳眯了眯眼,将软绵绵的双腿自座位上挪下来,扶着桃枝的手探出马车,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与人咬耳朵: 姑姑,这是到哪儿了?为何启程时无人叫我?一睁眼背井离乡,很吓人的。 汉州的一个县城。桃枝莞尔轻笑:婢子也得叫得醒才行啊。 文昭被秋宁抱上了轮椅,路过云葳时,甚是板正的沉声吩咐了句: 第77章 跟上,来孤房里。 云葳腹诽,文昭变脸飞速,在自然流露与演戏诓人间切换自如,也不知哪一面才是她的庐山真面目。 随人亦步亦趋走进馆驿的房间,文昭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来,陪孤饮酒。 云葳下意识倒退两步,满脸抗拒的慌忙摆手:臣不胜酒力,殿下,换个人陪您可好? 抗命? 文昭哼笑一声,眸色虚离地望着房门外的重重人影,与人低语: 非是在孤府上,孤可不纵着你,一言一行三思再动。 话音入耳,云葳抿着小嘴,脚步生风地接过酒盏来,垂着眸子斟了两杯酒,先拎了一杯在手: 殿下恕罪,臣错了。 自罚三杯。文昭把身前的那杯也给人推了过去,容颜并话音清冷。 是。 云葳头皮发麻,她觉得再如此喝下去,非成个傻透的酒闷子不可。 但碍于文昭的命令,她只好连灌了三杯酒水入喉。 只是今日的酒水,好似有些清淡。 坐吧,莫再让孤废话。 文昭拎过酒壶来,悠然自斟自饮,压低了嗓子对着云葳道: 郁郁不得志的人该是个什么心绪,你应该有数。以后每日都如此做戏,可能胜任? 云葳恍然大悟,文昭是要旁人觉得,她是个醉生梦死混日子的闲散宗室,只会拉着属官借酒浇愁,一蹶不振,遂正色回应: 臣尽力。 干了。文昭以酒杯轻碰她的杯沿: 除了你,孤身边的人,跟了孤许多年。孤一个眼神,他们便知后续三步如何走。京中不比襄州,丫头,回去机灵些。 是。云葳深感压力萦怀,揣摩上官的心绪,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她眼前人还是曾权倾朝野的摄政长公主。 二人也无饭食,就这么一来一往的喝干了一壶酒。 尽管壶中酒勾兑了清水,但云葳如今的酒量,依旧扛不住,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被文昭套了多日话,她已有了经验,会在神志不清前,尽力管好自己的嘴。 孤今日午后得了京中齐相的密信。 文昭见云葳的眼神飘忽迷离,知晓时机已到: 国朝对西辽的战事吃了败仗,元邵不肯带兵驰援,却要遣定安侯宁烁与萧帅去。依你之见,孤该插手拦阻吗? 臣不,不懂战事。云葳半撑着脑袋,喃喃敷衍。 宁烁与萧帅若去,怕是有去无回,你定然猜得出。文昭分外清醒: 即便宁烁的戏码天衣无缝,元邵为揽权,仍要除去他。同为军侯,对朝廷的忠诚却天壤之别,不是么? 有去无回,枉送性命?云葳摆手不屑一笑: 怎么可能?宁家武将世家,萧家自不必提,若这二人出兵挂帅,如今已四分五裂的西辽非得哭爹喊娘不可。 文昭哼笑一声,又拎了一壶酒水,塞进了云葳的小手里: 会跟孤演戏了?想是酒喝得不够,再喝半壶。 云葳把眉心拧成了川字,盯着酒壶半晌,拗不过文昭凛冽审视的眸光逼迫,无奈灌了自己半壶酒: 殿下,真不能喝了,臣会傻的。 文昭并不急着言语,只靠着椅背安然等候,待到云葳的眼睑低垂,羽睫不住的闪烁着上下交缠时,她才开口: 宁烁是你舅父,你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 舅父?云葳半趴在桌上,困倦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宁家非佞臣,从不曾仗着军功耀武扬威,我不想他们有事,不想 是啊,孤也不忍。文昭长叹一声: 元邵曾也是随祖父马踏四方,一腔热血的赤胆小将。今时身为军侯,仗着为大魏守疆平乱的功绩,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谁家臣了。此番孤若拦,朝中必有一番大动荡。 建功殊不易,守心实至难。云葳的明眸已经没入眼睫,口齿囫囵不清: 高位迷失者,数不胜数,正常 前雍孝文帝写在《帝行》一书中的话,你怎会? 文昭端着酒水的指尖微微泛白:林老教过你这本书? 小鼻子轻微翕动,云葳已然昏沉入梦。 文昭的问题飘散于虚空,没有等来云葳的回应。 得失取舍,唯以大业计。文昭抿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喃喃自语: 孤不能再隐忍了,待到国朝良将忠臣尽失,即便孤得了正位大统的清名,彼时失去的再无可挽回,孤不该如此自私。 一盏烛火微光愈发昏暗飘摇,秋宁忍不住叩响了房门,推门而入时,桌边杯盏狼藉,酒气熏天。 第78章 文昭眸色虚离地望着秋宁,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云葳:扔出去。 秋宁指尖微颤,赶忙揽过烂醉如泥的云葳,扛着她送去了桃枝的房间: 又醉了,照顾好她。 桃枝接过昏睡的云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地里把文昭骂了三百遍不止。 赴京的旅途并不似文昭先前所言,会慢行缓达。 自汉州启程后,分明是一路疾驰,只消三日,便抵达了京城。 而云葳绞尽脑汁,也逃不脱文昭拉她灌酒的魔掌。 是以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一觉睡醒时,人已躺在帝京长公主府的卧房里了。 云葳撑起身子捶着冗沉的脑袋,对身侧的桃枝道:受不了了,再喝我怕是要见阎王了。 还有不足半月,贡院就要开考了。桃枝不无担忧的与她攀谈: 殿下这么灌你,是不想让你考试了吗? 她若如此慈悲,我给她磕一个都成。云葳扶额轻叹,语气里的不满格外鲜明。 背地里议论孤,怨怼不少啊? 话音还未散去,文昭已然现身门前。 人虽坐在轮椅上,矮了身边人一截,周身气势却压得满屋子透着憋闷。 臣失言,殿下息怒。云葳匆匆下榻,垂着脑袋屈膝请罪。 关门,出去。文昭审视着桃枝,沉声吩咐:你和秋宁在外守着。 桃枝依言,赶紧溜了出去带紧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闷响,文昭也不再伪装,直接站起身踱去云葳的身前: 起来吧,孤回了自己的地盘,不会拉你做戏了。 谢殿下。听着文昭的语气尚可,云葳悄然起身,双手交握,安静的在旁侍立。 对外战事失利,是孤未料到的变数。文昭正色与人叮嘱: 朝中就增援一事吵得不可开交,近来京中朝局复杂,但你入了贡院便只能靠自己,不管见了何人,务必留心,记住了吗? 臣记下了。 云葳脑子里隐约记得,文昭好似确曾提及什么战事,但连日混沌,思绪一团乱麻,已然不知这人是何时与她说过这番话了。 十日后便要应考,安心准备吧。 文昭冷淡的眸光掠过云葳时,云葳分明捕捉到了她深藏的疲惫与挣扎。 殿下既有心事,不必为臣劳神。云葳不假思索的回应。 话音入耳,文昭敛眸讪笑,算你还有三分良心。 她伸出纤长的指尖戳着云葳的心口: 孤一来便撞上了你出言怨怪。孤不在时,你这小嘴,嗔怨了孤多少? 没有。 云葳委屈地瘪瘪嘴:臣若说是巧合,殿下怕是不信,但事实如此,仅此一次。 伶牙俐齿留待日后吧。若孤有朝一日被人口诛笔伐,你这小东西,若能替孤辩护一二,孤的心便也得了慰藉。 文昭悠悠转身坐回了轮椅:这些日子孤不见你了,你也不必去寻,要听话。 是。云葳忽闪着杏眼忖度,总觉得文昭话里有话,但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咂摸不透。 待文昭离去,云葳拉着桃枝窃窃私语:先前我让您放的话,放出去了吗? 自然。桃枝恳切回应:在襄州就办好了,姑娘要问进展?婢子出去问问? 不了,云葳放下心来,初来乍到,姑姑先在府中安分些日子,免得令她起疑。 姑娘怎突然问这事?桃枝心有不解。 方才殿下言辞含混,说朝堂近来因对外战事失利,氛围有些紧张,会影响京中的朝局。 云葳抱着膝盖窝在蒲团里:这么想来,定不是小事,所以我下意识地想到了掌权的元侯爷和云相。 有理。桃枝摩挲着自己的下颌轻喃: 放心吧,阁中前辈知晓您在何处,有事会设法给您消息的。 自前雍末年便战火无休,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云葳像个小大人儿一般,垂着眸子轻叹。 分分合合,打打杀杀,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桃枝似是习惯了,随手给人递了杯温热的茶水: 今时内乱平定,只剩边陲烽烟不断,已经少了好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会越来越好的。 云葳捧着茶盏,盯着里面飞旋的茶叶出神,似是陷入了沉思 第38章 较量 夤夜府苑清寂, 烛火寥落。 长主府书房内,文昭摆弄着身前纸片一样的密信,凤眸幽沉,转头吩咐槐夏: 送云葳去贡院那日, 让我们的人外松内紧, 伺机探查余杭那些护她出逃的人马, 可曾随她一道来了京中。 殿下还是怀疑, 云姑娘身后有旁的势力? 槐夏有些意外文昭的命令,自入了襄州, 并未觉察云葳有人护佑。 第79章 林青宜虽不肯入仕大魏, 但她身居相位数载,手下有些势力是情理之中。 文昭温声解释:孤只为确认,云葳手里的钱财人马, 是否出自一处, 是否为护她而存在。 是, 婢子会安置妥帖。槐夏听得此语,应承的分外爽快。 今晨朝会的消息呢?文昭转了眸光,正色询问秋宁。 西辽遣使挑衅, 说国朝若无反击之能,嫁公主求和也无不可。秋宁满心愤懑: 使臣为辽小皇帝求娶启宁长公主,朝臣有人应和。据说陛下未曾表态,平陵侯志得意满,云相气得吹胡子瞪眼。 文昭冷笑一声:惦记婉儿?想得美。皇考给婉儿指亲云家时,定料不到,今时此事能让云崧和元邵反目。且看孤的好弟弟打算如何做吧, 着人盯住边疆细作动向。 对辽之战惨败实在蹊跷。派去西疆的将军战功赫赫,人马更远胜辽军, 怎会惨败? 槐夏眉心深锁:西辽主动求娶婉公主,更是突兀。先前暗卫曾言,平陵侯想把元照容嫁给陛下,会否是他的局? 可迎战的恰是平陵侯下属,他还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说他想让女儿入宫,与婉主儿有何关系?秋宁甚是不解。 文昭将密信扔入了火炉: 若元家不愿见云家与皇族联姻得势呢?元邵与云崧不过互相利用,各为自身揽权,岂会真的齐心协力?但元邵若拿战事做文章,等同叛国,也就活到头了。槐夏,再查。 若陛下真不顾先帝指婚,答允了西辽,那婉主儿?秋宁难掩忧心。 违逆父命,损我国威,他若敢,他的命也到头了。文昭的语气淡漠,无甚情绪: 细想来,撺掇陛下派萧帅和宁烁出关迎敌的人,和妄图从和亲中牟利的人,该是两拨人马。敢言和亲之人,真是胆大包天。 自前雍起,国朝三百载再未送一位公主远嫁,陛下该不会答应的。 槐夏心怀一丝侥幸,文婉是文昭的心尖尖,拿她做文章,便是在挑战文昭的底线。 不对啊殿下,提议陛下派萧帅和宁侯驰援的人,就是平陵侯。秋宁抿了抿唇: 而云相为尚主不惜换了孙辈,绝不会操纵和亲。让婉主儿远嫁削弱云崧日后的势力,再把女儿送入宫服侍陛下,得势的也是平陵侯,怎会是两拨人马? 真正忌惮宁家,务必除之而后快的,是元家吗?文昭哂笑一声: 商讨出兵和提议和亲这两件事,并非同时,不是吗?出兵驰援在孤入京前;提议和亲,是孤入京后的事。 您是说,云相和元侯本一心,先前是云相说服元侯帮他除去宁家,这才设局惨败,诱朝廷命萧帅和宁烁西征。 槐夏眸光一亮:而您带云葳入京这几日,云元两家突然不和,平陵侯才勾连西辽阴了云相一手? 既猜到了,还不去查原委? 文昭笑着睨了槐夏一眼,又剜了秋宁一记眼刀: 还有你,去盯紧手中暗卫,脑子灵透些! 槐夏和秋宁双双告退,书房中只剩文昭一人。 她凝眸望着夜色,脑海中存了迷惘。 元邵为何突然发难云崧,就因云葳入京了不成? 究竟是何处出了变故,才会让他不顾现下的联盟,急于出手打压云家,生怕云家与文家联姻? 云崧对待云葳这孙女,究竟是何态度,约莫等几日,就该有确切消息了。 但护国公府萧蔚多年深居简出,虽有大将军之名,却交了大权,缘何也会被云元二人列入清算的阵营? 思前想后,文昭只留了一个答案: 元邵不为做权臣,而是要篡位自立。 萧家威望高却中立,他必须除去;灭掉看不透的宁家,既能消除隐患,也可示好麻痹云崧。 而云崧与皇家联姻,他必须阻止,才可永诀文家东山再起的后患。 二月春风和煦,拂过贡院门前士子额前的碎发,漫过耳畔的低吟,皆是百姓对国朝栋梁意气风发的慨叹。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驻贡院外的长街,槐夏将小木箱交给云葳: 姑娘顾好自己,切不可让贴身之物离开您的视线。 知道的。 云葳接过木箱,远望应考举子排起的长队,敛眸轻语:姐姐回吧,该入场了。 好,您快去吧,莫误了时辰。 槐夏笑着催促,指了指不远处人数颇少的女举子勘验队伍。 云葳微微颔首,抱着小木箱直奔应考队伍而去。 候考女子的队列旁,停驻了一辆马车,半晌都未曾离去。 云葳等候的间隙,好奇地转眸去瞧,只当是哪家送考的亲眷不舍得女儿,在此耽搁。 第80章 凝眸回望的一瞬,马车窗内一双犀利而复杂的视线与她四目相对,令她身形一颤,飞速的回首阖眸,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这人她从未见过。 可那与叔父七分相似的容颜,和他身上绯红的官袍入眼,云葳转瞬便知,他是云山近,那个抛弃她,十余载从未曾谋面的,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好父亲。 心绪烦乱不堪,直到走进了贡院落座,云葳心头的慌乱都未曾消减分毫。 云山近来此,是为恐吓她,还是敲打? 抑或是,胆大包天的,意图在贡院门外寻求将她除去的时机吗? 九日时光,说短,短不过日落月升几度;说长,长足矣兰烬遍烛台,沙漏簌簌垂散。 考几日了?文昭长身立在寝殿的花窗下,语气中隐有纠结。 四日了。 秋宁轻劝:殿下,云姑娘年幼,还能再考的。可萧帅与宁侯若走,谁人都无把握护他们平安归来,不是吗?您该早做决断,一声令下,便可行动。 孤挂念的,非是云葳一人。科场不易,才子多年苦读只为这几日。孤此时生事,士子们候了三载的愿景转瞬成空。 文昭怅然一叹:事情尚有转机,庐陵王力主出兵,倒让孤意外。你给云相传讯,让他来见孤。 殿下,他会来吗?秋宁并不赞同文昭的决定: 他一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您的府邸于他而言,如虎穴龙潭。且陛下决定发兵驰援,正顺了他的心意,他应该正在志得意满才是。 试试便知,就说孤在府恭候,今夜子时。文昭淡然一笑,瞧着很是轻松。 秋宁带着满脑子疑惑,派人去云府送了消息。 事情的走向出乎她的意料,当晚子夜,云崧竟真的踏月而来。 殿下,云相在门外。秋宁闪身探入文昭的书房,与人通禀。 文昭微微勾唇,指尖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快请。 殿下安好啊。 云崧并未撤去大氅,狡黠的眸子扫过文昭的双腿,只象征性的微微作揖; 您夤夜做请,不知有何见教?老臣洗耳恭听。 云公客气了,您坐。文昭伸手示意: 您自便,孤身子如此,就不跟您客套了。孤让您来,是为驰援西疆战事的人选。换下萧帅和宁侯,说服陛下,让元邵前往,如何? 殿下说笑了,平陵侯还要在朝辅政,怎好挂帅出征呢?云崧在文昭对侧落座,神态淡然。 云公很为元邵着想。文昭似笑非笑: 他设计您一遭,险些让陛下违逆皇考对您的承诺,您还如此大度?但陛下终究没应他,陛下对亲母舅尚且忌惮提防,不让他如意,更何况您呢? 殿下这是离间君臣来了?云崧讪笑一声: 老臣效命陛下,辅佐政务,乃是先帝遗诏。老臣所为,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魏江山的安泰。 将云葳送去余杭,也是为了大魏,为了文家? 文昭凤眸觑起,摩挲着扳指,敛眸轻语: 未在朝堂,何必说虚话?等陛下翅膀硬了,您和元邵,不会比孤的下场好。而元邵得势,您怕是要水深火热了,孤言尽于此。 老臣与元邵斗,您做得利的渔翁,还是黄雀?云崧老迈的眸光中精光乍现: 您既敞开天窗说亮话,总得让老臣拨云见日,看到一线希望吧? 庐陵王是您拉拢的?文昭步步紧逼: 孤这王叔,绝非表面上那般横冲直闯。陛下年幼,尚且不好摆弄,更何况王叔呢?云葳少年中举,是云家的后辈英杰。云家屹立两百余载蒸蒸日上,审时度势的本事,该是不差。 云崧捋着胡须沉吟良久: 殿下何必总拿幼女说事?即便捅出去,老臣不要云景与启宁长公主的婚约便罢,其实也并非伤筋动骨之事。您也知道,云葳和云景,皆是臣的孙儿,臣虽有小错,但婚约不成,便无罪。 失去皇家的联姻,您便失了一大助力。文昭哼笑道: 云景今岁学识,孤也有耳闻。您敢让这姐弟二人比试一番吗?云公若归心,一个侯爵而已,孤还是可以承诺的。非但如此,日后云家数十载荣华,亦然稳妥。 话音散去,房中静默良久。 云崧的眸光几度辗转,才缓缓从座椅上起身,对着文昭长揖一礼: 殿下珍重,老臣告退。 文昭未曾回应,眸色虚离地望着云崧离去的背影,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待人离去,秋宁闪身入内,忐忑出言:殿下,如何? 盯紧了他,此人城府比元邵深沉百倍,绝非表面所见的贪慕荣华之辈。孤用他,不过权宜之计,掌控他,怕是不易。 第81章 文昭兀自起身,迎上一袭月影,眸色幽沉。 是。秋宁颔首应下: 殿下,方才萧帅传讯,说您不必拦阻,顺其自然即可。云相在,婢子没敢入内跟您说。 不必拦?文昭颇为诧异的反问,沉吟须臾,又补充道: 知道了,孤另有安排,让萧帅不必烦忧。 第39章 绊嘴 樱花盈门, 玉兰满庭。 二月中旬,春闱落幕,文昭一早派了马车去贡院接云葳回府。 贡院外挤满了官宦家的车马,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 槐夏与桃枝眼见这等阵仗, 不好直接亮出长主府的身份给文昭惹是生非, 又怕云葳久等, 便下车步行,往门口迎着人。 贡院大门去锁, 应考的举子们鱼贯而出。 云葳不疾不徐, 缓步走在队尾,她心神不宁,生怕再碰上不速之客, 故意放慢了脚步。 姑娘!桃枝踮脚寻觅, 冲上前抢过她的小木箱: 怎闷闷不乐的?累坏了吧, 殿下设了宴席,回去好生吃一顿缓缓。 嗯。云葳浅应一声,垂着眸子不敢四下张望。 马车在前面, 人太多,劳您走两步。槐夏手抵长剑,柔声解释。 好。云葳答应的爽快,被桃枝和槐夏一左一右护着,觉得分外心安。 姑娘,一声飘渺呼唤自身侧传来:云姑娘,请留步! 云葳身子一震, 茫然回身去瞧,是个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 方从她身侧的马车上走下来。 您是何人? 槐夏扫了眼毫无线索可循的马车,不无戒备的上前半步询问。 婢子从云相府来。妇人叉手一礼: 老夫人在车里候了多时,还望姑娘赏个颜面,随她回云府一趟,府中备了接风宴。 云葳下意识往桃枝身边缩了缩,脸上的抗拒显而易见。 殿下命婢子接云文学回长主府,今日殿下亦在府设宴,云老夫人若不嫌弃,不若一道过府。 槐夏笑盈盈婉拒了云府唐突的请求,揽着云葳便走:姑娘,这边。 云葳头也不回,脚下步伐飞快,几乎是逃离了贡院门前,绕过熙攘的人群,飞速钻进了马车。 待到马车远走,她才长舒一口气,仿若劫后余生。 长街的小马车内,云老夫人冷笑一声: 早便料到是如此场面,云崧算盘打脱了,回府。 云老夫人多年称病,不理内外事务,今日出现,实在反常。槐夏抱臂凝思: 回头婢子跟殿下说道一二。 云葳歪了脑袋枕着桃枝的肩头,小脸上满是疲惫,无心回应半字。 她的脑海里对云老夫人从无半分印象,未曾听任何人说起这位祖母,仿佛是个透明的存在。 到了,姑娘醒醒。 不过半刻路程,云葳竟睡了过去。马车停在府门前,桃枝轻声唤着她。 唔云葳揉了揉眼睛,慢吞吞挪下马车,直奔内苑。 长姐,这就是你说的小才女? 回廊下闪出一抹鹅黄的明媚身影,话音清甜,长得也如春桃般娇艳甜美。 圆圆的鹅蛋脸上,一双笑眼水汪汪的,不似文昭清冷,却与人有五成相像。 话音入耳,云葳一愣,懵懂地停在原地,不知是否该去打个招呼。 怔愣间,文昭被秋宁推到了廊下,瞥见云葳便朝人招了手:云葳,过来。 臣参见殿下。云葳快步近前,躬身见礼。 还有我呢?小姑娘出言凑弄:云家小妹妹,只看到了吾的长姐不成? 小殿下千秋。云葳复又朝人肃拜一礼。 婉儿,莫要凑她,没个正经。文昭沉声出言: 云葳,这是孤的妹妹,启宁长公主,虚长你一岁。今日她来府上蹭宴的,你无需拘束。 云葳早便猜到,这便是那被先帝与云家指腹为婚,害她被亲族抛弃的小公主,是以只垂眸应道: 是,谢殿下。臣数日未曾盥洗,有失仪礼,可否允臣先行告退? 去吧。文昭恬然一笑,待人走远,才拉过文婉,笑着嗔怪: 多大的人了,怎就不能稳重些? 她瞧着倒是比云景讨喜两分。文婉嘟着小嘴: 就是一点不活泼,云家人都很无趣,各个像老学究一般,没劲透了。 你见过云景?文昭柳眉微蹙:听口风,你不喜欢他? 呆板木讷,长得尚可,却不如方才那丫头好看。文婉随意倚在雕栏一侧: 早先母妃带我去大相国寺祈福,那日可巧就撞见了云家车马,在寺外寒暄了两句。 文婉说得轻快,文昭却不认为这是巧合,她凤眸微转,轻声问道: 第82章 你母妃身体好些了?不是一直提醒你,不准折腾你母妃,不准胡闹吗? 婉儿也是一片孝心,母妃近来笃信佛法,若礼佛诵经能让她抒怀,也是好事,不是吗? 文婉略显委屈地绞起裙摆: 就去了一次而已,那日母妃难得开怀,还冲我笑了呢,她多年不曾笑过了。 没怪你。文昭有些敷衍的回应,心底却涌起了些许疑窦: 既出宫来了,在孤府上住些日子,陪着孤解闷儿? 求之不得,谢谢长姐!婉儿可想您了,南下都不告诉我,回来再见,您还算了不说了,您不赶,我就赖着不走啦。 文婉拉过文昭的胳膊摇来摇去,颇像个粘人精。 文婉的生母,乃是西辽公主,名耶律容安。 今时的西辽虽仍是耶律家掌权,却不再是耶律容安的至亲。 甚或说,是杀她全家的仇敌,不过是昔日耶律皇族的旁支宗亲罢了。 作为寻求庇护而嫁入大魏皇庭的女子,这些年来,耶律容安忧郁病弱,深居简出,甚少见人,几乎无甚存在感。 就连唯一的血脉文婉,也是文昭和齐太后看顾大的,与生母并不亲近。 文昭的直觉告诉她,云景与文婉的相遇,绝非凑巧。 若云崧与大内的耶律太妃能有联络的本事,那这位看似规矩的太妃,她也要好生看顾一番了。 这小十日,府中京中有何动向?阁中有消息吗? 云葳方踏入自己的卧房,便急切的追着桃枝发问。 这儿不比襄州,殿下府宅规矩森严,婢子连她的院墙都摸不到。 桃枝怅然一叹:消息自也听不到的。三日前婢子试图寻个由头出府,被殿下婉拒了,所以凡事只能靠姑娘聪明的小脑瓜了。 两眼一抹黑呗。云葳俏皮地翻了个白眼,丝毫不掩盖慵懒话音里的嫌弃。 过来沐浴。桃枝直接无视她的嘲讽,将篮中的花瓣粗暴的倾泻入木桶。 外面去等。 云葳冒坏,一把将桃枝推去了门外,飞速合拢了房门,这才噗通一声,跳入了温热的沐汤。 待到云葳收拾齐整,往府中正殿去寻文昭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文昭早已着人备好了佳肴:就等你了,入座吧。 宴席间还有几个旁的姑娘,云葳并不认识,瞧着好似都比她年长。 见文昭无意引见,她便只朝着文昭微微欠身,由婢子引去了自己的位置。 方落坐,外间便有仆役通传:殿下,府外云老夫人求见。 云葳闻言,顷刻瞪大了圆圆的杏眼,广袖里藏着的一双手紧紧握在了一处。 文昭的神色划过些微的怔愣,却并未回绝,请进来。 云葳愈发诧异,不安的绞着发颤的手指,不待这人进门,便朝着文昭拱手道: 殿下,臣有些头晕,可否 见一面无妨,这是孤的府宅,无需害怕。文昭不等她说完,先行出言安抚。 话音方落,侍从已然引着一鬓发皆白的老妇人入内。 老身参见殿下、小殿下。 云老夫人微微欠身,礼数未曾周到,文昭便出言,听着甚是热情: 老夫人快免礼,您请上座。 见过姨祖母。席间一身着红衣锦袍的小姑娘突然起身,话音甜美地朝着云老夫人见礼。 云老夫人只微微颔首,面容清冷无甚表情。 即便文昭表现得很是谦和,老夫人也只是依从她的安排,在上首落了坐,并无肉眼可见的喜色。 老身不请自来,叨扰诸位了。云老夫人的话音略显沧桑: 说来惭愧,席间坐着老身的孙女,老身还从未见过。听闻她自科场归来,身为长辈,当有所表示,却晚了殿下一步,是以只得厚颜无耻的来凑热闹了。 云葳,文昭见云葳无动于衷,便出言提点:这是累着了?快来见过老夫人。 臣身体不适,求殿下恕罪。请诸位见谅,云葳失礼,先行告退。 云葳不知文昭是何用意,但这个场面里演戏,她厌恶透顶,并不想就范。 她不等文昭回应,抬脚转身就走。 云老夫人的眸子顷刻眯起,端详她背影的眸光隐隐透着危险。 老身搅扰诸位雅兴了。她的话音却沉稳如常,正色打量着文昭: 既如此,老身随她去瞧瞧可否? 殿下,臣去瞧瞧吧,她方才气色不好跟您做请,约莫就是难受的紧。姨祖母才落座,莫折腾了。 萧妧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出言给众人解围。 臣也一道去,正好与云姑娘认识一二。舒澜意见萧妧离席,便也起身来。 第83章 去吧,给她传个太医,孤和老夫人晚些过去。文昭温声应允,转眸对着云老夫人道: 是孤疏忽了,她方才回来就有些乏累,不该拉她饮宴的。 云家后生失了礼数,老身代她给殿下赔个不是。 云老夫人起身便是一礼,文昭都没来得及拦阻: 二位殿下,老身来得不巧,不便再搅扰,先告退了。 文昭勉强扯出的笑靥,在这人离去后转瞬消散开来。 长姐?文婉回眸望着四座空空,怯怯道:您莫动怒,要不我也告退? 把人都叫回来。文昭沉声吩咐,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包括云葳。 文婉抿了抿嘴,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哪知才转过一道回廊,就见了那离席的三人,尽皆躲在转角处,遂快步上前,好意提醒道: 老夫人走了。我长姐叫了,脸色可不好,某些小妹妹注意分寸。 走吧。舒澜意和萧妧一边一个,拉着执拗的云葳往正殿去: 我们都是殿下叫来陪你的,你这正主怎好离席呢? 被架回来的云葳垂眸不语,文昭剜了她一眼,吩咐道: 婉儿,门关上去歇着,其余人近前来。 几人依言照做,簇拥着云葳走去了文昭的案前。 不想用膳便饿着。文昭语气清冷,含霜凤眸睨着云葳,提醒道: 你身前的,是雍王府郡主和萧府少帅。而方才来的,你的祖母,亦是萧家人。你应试期间,若非孤斡旋,此刻萧帅和宁烁,皆在西北沙场。孤方得先机,你要任性给孤败干净吗? 方才被两个小阿姊追上拦阻,云葳才知几人的身份。 但云老夫人终究沾了云家,令她不自在。 回话!文昭突然拍案而起: 孤提醒过你,京中不比襄州。涉及云家便抽疯,能不能改? 殿下息怒您的腿 萧妧硬着头皮提醒,文昭一个残废,不好起身的吧。 文昭阖眸一叹,暗道自己被云葳的任性气糊涂了,复又扶额坐了回去。 您说的臣一无所知,云家于臣,非亲似仇,臣非是故意任性,更不敢败坏您的筹谋。 云葳心里也窝着火气,并不想息事宁人。 第40章 谋事 梁上燕呢喃, 云间锦书回。 文昭正在气头上,云葳亦不肯出言退让,殿内氛围尴尬里透着焦灼。 舒澜意余光瞥见文昭盯着云葳的视线,顿觉毛骨悚然, 悄摸扯了扯身侧萧妧的衣摆。 臣告退。 萧妧怯怯出言, 躬身一礼便要跑, 舒澜意紧随其后, 免得被文昭喷薄欲出的火星子伤到。 全都站住!文昭的话音陡然凌厉: 今儿不把话说清楚,谁都别想出房门一步。 意图逃跑的二人齐齐阖眸, 垂着脑袋复又转回身来站好。 反观云葳, 倒是一脸淡然的垂眸杵在原地,无视了文昭的怒火。 文昭懒得再演戏,索性起身绕过桌案, 自袖间拎了手书出来, 举去三人眼前: 这是雍王眼线传回的消息, 元邵部下在西疆与辽细作勾连颇深。 若宁侯与萧帅去驰援,便会落入布好的圈套,万劫不复。或是叛国罪, 或是军需断绝,孤也不知。 而说服陛下命元邵领兵西进,是云相的功劳。 听到此处,云葳陡然抬眸,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孤提醒过你三思而动。文昭凝眸望着她: 若真让宁烁领兵,侯府令牌在宁烨手上的事实便会暴露。届时宁烁未成行, 可能就被杀了。云家人不会贸然撞上孤的府门来,你平日的机智去哪儿了? 云葳哑然, 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她在贡院外,被云家人飘忽的行踪吓怕了,哪儿还有理智? 今日没外人,孤便直言了。文昭坦然扫过三人: 自现下起,你们不准离府。非是人质,孤应了诸位的亲眷,护尔等周全。孤无事,你们皆无事,待孤入主大兴宫,你们便是小功臣。 舒澜意和萧妧不显意外,唯独云葳受惊不轻,屏气凝神愣在了原地。 云老夫人三十载无声无息,与云相貌合神离,今日突现,甚是奇怪,亦是变数。 文昭耐着性子解释: 而云葳你,因对云家的成见,把这变数生生气走了。你离去时她看你的眸光,足够阴鸷,日后自去想办法,孤不再管你的家事。 云葳咕哝着小嘴,却没敢吱声。 她脑子里还在想文昭先前的话音,入主大兴宫五个字太过骇人。 今日把大家叫在一处,是让你们彼此熟稔一二。都是年岁相仿的人,日后行事,也能知敌友,辨是非,尽力帮衬。 文昭垂眸扫过冷了的吃食,温声道: 第84章 澜意,阿妧,你们去寻文婉,一道用些饭食,先去吧。 是,臣等告退。舒澜意和萧妧异口同声,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出了大殿,两人皆一脸狐疑,齐齐出口:你娘说了这事吗? 话音散去,两人又齐齐摇头。 怎会这么突然?说起事就起事?殿下不怕以后声名受累?萧妧边走边拉着舒澜意咬耳朵。 你我老娘都敢干,定有折中之法。老实呆着吧,要么鸡犬升天,要么咱俩就咔咔,来生再见。 舒澜意抬手在萧妧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里头那小不点儿,气性真大。 萧妧倒吸一口凉气:殿下对她,倒是有耐心,也是新鲜噢。 你我跟在殿下身边数载,殿下也没给个属官做。舒澜意揽过萧妧: 走吧,殿下惜才,她是个好福气的。 彼时正殿内,文昭背对着云葳默然良久,才平复了心绪,幽幽道: 你很聪颖,欠缺的只是她们几人在京中斡旋成长的经历。孤三番五次叮嘱你,言行审慎,见机行事,看孤眼色,怎就不听? 臣知错了。 云葳思忖一番,如今被文昭彻底绑上了贼船,荣辱一体,还是服软换个舒坦日子好些。 文昭轻叹一声,自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枚玉佩: 此物你定然认得,当年将它交给孤祖父的,是你师傅。孤便直言了,萧家有半块玉佩,另外半块又被分成两半,一半在舒家,被雍王当作定亲礼送去了宁家,另一半呢? 臣不知。 云葳一脸懵,林青宜只说此物是一对儿,能号令宿卫大兴宫的左右卫和左右翊卫禁军的一万兵马。 说实话。文昭沉声警告: 不然你也好,舒家,萧家,宁家,云家都会因孤的失败而人头落地。 臣真不知,师傅没说过啊。云葳慌了神儿: 臣见过此物图样不假,可臣不清楚它的去向。连宁家有此物,臣也不知的。 云葳的慌乱不似伪装,文昭惯常沉稳的容色隐生波澜: 如今只缺一角。当年林老为护舒家无虞,与孤的祖父做了交易,定会把它交付合于大局的良臣。你仔细想想,林老当真未与你说过?她若不曾把此事交托你,怎会让你知晓这个隐晦? 云葳愈发糊涂,双手抱着脑袋回忆良久,却只剩摇头:臣不知 再想想?此物在手,号令禁军便名正言顺。文昭伸手扶住她的肩头: 孤的弟弟愈发糊涂,不听劝谏,行事随心所欲,孤不能再等。但抛却自身声名,若世人觉得孤得位不正,日后内乱不休,何谈安邦定国? 云葳无奈,干脆闭了眼,脑子里一团浆糊。 一时间,大殿内透着诡异的静谧。 此物不全,殿下的筹谋便无法推进了吗? 文昭正欲放弃这点儿渺茫的希望,云葳却忽而出言询问。 孤的筹谋文昭哂笑一声: 支走元邵,构陷庐陵王挟持陛下,图谋篡位; 孤带人勤王救驾,而陛下惊惧过甚,加之被庐陵王投服慢性毒药,身体不济而禅位于孤。 套出了孤的阴毒谋划,满意了? 没有臣没套您的话。 云葳喃喃低语,心中暗道文昭的手段的确有些阴损。 构陷,用毒,逼人退位她是否真的错看了这人? 不知念音阁的众人知晓此事,会如何看待文昭? 念音阁 等等,臣臣好似臣去寻个人,殿下稍待! 云葳忽而想起,桃枝曾说林老另有物件留给她,是以不管不顾的破门而出,拔腿去找桃枝了。 姑姑,师傅的东西,给我! 云葳气喘吁吁地立在门边,伸手就找桃枝要物件。 什么东西?桃枝颇为意外的觑起眼睛瞄着她。 别闹了,再晚搞不好我们都得没命,师傅留给您的物件,现在给我,我要看! 云葳自顾自抬脚走去二人的储物柜,疯疯癫癫的开始翻箱倒柜。 行了。 桃枝将人制止,从自己的妆盒底部敲开了一个暗格,一枚金簪便浮现在了云葳眼前: 便是此物了,何事要得这么急? 云葳瞥见那枚簪子上镶嵌的扇形白玉簪头时,瞳孔猛然缩起,拎了物件便跑。 殿下!云葳复又推门而入,捏着簪子递给了文昭:在这儿,可对? 文昭接过金簪时,凤眸中划过一丝喜色,垂眸审视着气儿都没喘匀的云葳: 哪儿变出来的? 不重要,您拿去用就是了。 云葳现下根本理不清楚,林老这一通谋算是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好似被师傅下进了一盘大棋。 第85章 而这棋路的走向,仿佛早便定好了,不由她选。 记你一功。文昭用力抠下了簪头,复又将簪身归还: 此簪的簪头被换过,但簪子式样出自内廷,孤认不错。这等成色的金簪,唯有三品以上的内命妇可以佩戴。 云葳的眉心顷刻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并不知师傅身边何人做过内廷命妇,也不知为何师傅把此物留给桃枝,却不肯直接传给她保管。 殿下可否容臣告退? 云葳握着手中的金簪,此时一头雾水,也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文昭,只想逃避。 文昭看着她一脸茫然的小模样,此刻也顾不上多言,摆摆手道: 去吧,自己与膳房讨些吃食。 云葳躬身一礼,快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桃枝瞥见丢了簪头的金簪,眸光陡然一凛。 但失态不过须臾,她便恢复了寻常神色,从云葳手里抽出了发簪,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 姑娘想休息吗? 姑姑能说吗? 云葳像个失魂落魄的小木偶,呆坐在床榻上:这物件,还有师傅的谋划,您能说吗? 婢子说什么?林老就让婢子替您保管此物,嘱咐我,若您执意不做念音阁的主人,便把此物给您,其余的婢子也不知。 桃枝背对着云葳,手上忙活着擦拭桌案。 不说算了,我多日未曾休息好,睡一会儿。云葳兀自扯了锦被搭在身上: 这几日别出门哦,约莫您也出不去,算了。 许是应试太过劳神,云葳沾了枕头很快便睡熟了。 待到她醒来,文昭早已不在府上。 彼时大兴宫内,禁军四围,将受骗入宫的庐陵王与陛下困于沛宁殿内。 文昭此刻却不在沛宁殿,而是只身前往了齐太后的寝宫 皇帝中毒了?齐太后深感意外,顷刻拍案而起: 怎么会?御前值宿的,是他生母元妃的人,元妃会害亲儿子? 此事的确蹊跷,但文昱体内的毒,有段时间了。 文昭怅然一叹:女儿本就奇怪,好好的孩子怎会偏激日甚一日。暗卫传消息时,女儿没信,还想嫁祸给王叔来着。可太医验过,此毒再服半年,便能疯癫致死。 庐陵王是皇帝自己召回的,此事元邵大为不满。当务之急,是查出用毒的人和用毒的途径,不然你即位也是危险的。 齐太后满脸愁思,眉头深锁:庐陵王留不得,更出不得沛宁殿。昭儿,不可心慈。 说他谋反,不冤枉他。文昭勾唇哂笑: 只不过这些家丑,就不必让臣下知晓了,女儿会将这些线索瞒下。文家坐江山不过二十三载,经不起动荡。 去做吧,母亲帮不上你许多,文昱中毒的事,吾会让内廷去查。元妃那儿,吾也会处理,不必你动手。 齐太后不疾不徐的交待着:平陵侯那儿,提防他在西疆反叛。 他到不了西疆了,女儿让宁烨带兵北上拦截,此刻或许该交锋了。 文昭的指腹摩挲着公服衣襟的绣线: 西疆的兵力,是女儿临时从银州和宁州调拨的,今日事后,会让杜淮表兄随萧帅出征西辽。 你比吾想象的要出色,安排的很妥帖。 齐太后敛眸压下了自己眼底的惊骇,淡然回应着。 那母亲好生歇着,女儿去前头了。 文昭微微莞尔,起身叉手一礼,施施然离开了太后寝宫,直奔沛宁殿。 第41章 定局 黄昏残阳如血。 如何?孤的王叔还不肯束手就擒? 文昭悠然立在沛宁殿外, 侧目扫过紧闭的殿门,她心里清楚的很,这个时辰,庐陵王的魂早该过了奈何桥了。 此刻里面叫嚣的, 都是她的人伪装的。 回殿下, 未曾。右卫将军杜淮正色回应。 孤去会会这位好王叔。文昭冷哼一声, 拔腿往大殿走去。 殿下!身后数人齐齐呐喊:您不能去, 陛下已在他手上,您怎可再以身犯险? 此刻追随文昭的人, 一个两个都是审时度势的好手, 莫管是否看穿了底细,也都知要心向文昭,才能在事成后分一杯羹。 孤的弟弟在里面, 身为长姐, 怎可袖手旁观?诸位臣工在此, 便是孤的底气。 文昭淡然道:若孤进去一刻还未出来,诸位该如何便如何,不必顾念孤, 陛下圣体安危最要紧。 殿下?殿下三思! 文昭在身后四起的呼唤声中信步迈入了沛宁殿,与反贼庐陵王及其党羽谈判。 殿门开合不过转瞬,外间无法洞察,宽广的大殿里,是怎样的盛景。 文昱正蜷缩在床榻最里侧,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第86章 身侧禁军手握长刀,尽皆听从文昭的命令。 昱儿, 出来,与长姐聊聊。 文昭沉着脸靠近了文昱: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 丢尽了文家的脸,下来! 长姐,别杀我,我听话,都听您的。 文昱忙不迭地趴在床榻上,给文昭咚咚咚磕开了。 下来!文昭的脸色愈发青黑,直接把人从床榻上扯了出来: 别装了,先前跟孤叫板,不是威风的很? 文昭阴损的将人丢去了庐陵王的尸体边,漠然审视着落败的幼弟。 文昱的脸颊都在抽搐,缓了良久才从地上支起抖成筛子的身体: 长姐好本事,几时把朕身边的人买通的?朕被你骗得团团转,失势是装的,就连残废都是装的哈哈,长姐啊,你真是不累吗? 孤倒想问你,孤何处开罪你了,数次对亲姐姐痛下杀手,嗯? 文昭负手立在文昱的身前,眸光犀利如刀: 整整五年,孤殚精竭虑,看着你从站在孤身后扯我衣裙害羞胆怯的幼子,长成玉树临风的帝王,你便如此回报孤? 你教得好啊,你说当皇帝心要狠,为稳固统治,要懂取舍。朕是大魏的皇帝,朕长大了,你们怎不放手呢?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心作祟,敢当着皇考的面去分辨吗? 文昱一脸疯癫模样,话音更是含混。 啪! 一声脆响贯穿大殿,文昭怒不可遏: 你还有脸提皇考?前朝多方势力制衡的局面,是皇考拿命换的!你呢?你给他败了个干净!孤多年心血,也让你败个干净!你当文家基业深厚不成?你若有本事斡旋,孤才懒得管你! 朕是皇帝,你敢打朕?! 文昱捂着脸嗞哇乱叫,半分体面也无:今日你若杀朕,你就是弑君犯上,朕无错! 文昭哭笑不得: 你中毒了,孤忘了。孤跟你没道理可讲,好好活着吧,杀你,脏孤的手。 毒?有毒也是你干的。文昱疯癫失笑: 除了你,还有谁想朕死?你不就是怪爹爹没把皇位给你,没让你如愿,觉得朕抢了你的位置吗? 你这蠢笨的话,还是莫让旁人听见了,文家丢不起这人。文昭有些无力的轻叹一声: 连何人要杀你都没数,你这些年毫无长进。闹够了,就把禅位诏书写好,莫等孤找人代笔。 禅位?你休想。 文昱冷笑一声:朕偏不让你如愿,偏不给你名正言顺的机会,有本事你杀了朕。 文昭被气笑了:甚好,陛下是要送元家阖家归西,孤会成全你。 她转眸看着随侍道: 去通报,庐陵王意图弑君,已被立毙于禁卫刀下,让人进来收尸,逮捕其党羽,格杀勿论。 元家该死。文昱丝毫不惧,扯着嘴角讥讽: 他们不过想让朕做个傀儡,功高震主的人,留不得,朕才不在乎。 昱儿的心里,一个在乎的人都没有?你恨孤,孤可以理解。但元妃呢,她是你娘。 文昭脚步一顿,诧异的回眸瞧着毫无反应的文昱,慨叹道: 还真是凉薄又可怜。 语毕,文昭拔腿便往外走,身侧的内侍唤住了她: 殿下,陛下怎么办?哑药半刻后便起效。 文昭打量这个花甲之年的老内侍良久,不无苦涩道: 给他半日,他写下诏书,孤便饶他性命。若不从,皇考会照顾好他的。 喏。老内侍手脚麻利的给文昱灌下了哑药,顷刻间老泪纵横: 老奴随侍先帝一生,又随侍陛下您,是看着您和殿下长大的人,走到今日,是陛下糊涂啊 文昭头也不回的离开,文昱的脑海里回荡着文昭的话音,哭得撕心裂肺: 长姐别走!姐,姐姐!你回来! 禁卫将人拦得结实,呼唤的声音传不出宽广的殿宇,却激得文昭眼眶酸涩,脚下的步伐愈发快了。 前后不足一刻,文昭毫发不伤的从沛宁殿出来,外间的人尽皆长舒一口气。 庐陵王不听劝谏,狼子野心,妄图谋逆弑君,已然伏诛。陛下受惊,亟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搅扰。即刻起,沛宁殿前左右卫轮番值守,孤代掌朝政,宣左右相入宫议事。 文昭立在殿外,声音嘹亮而坚实。 殿下千岁! 殿外禁军高呼的声浪层层涌起,响彻苍穹。 雍王,萧帅,也请一道往崇政殿议事。 文昭沉声唤着殿外领兵镇守的两个飒爽的中年妇人。 二人依言跟着文昭入了崇政殿,文昭自袖间取出了那几块玉佩: 今日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全赖二位。这物件您二位拿回去,好生保管。 第87章 二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接。 殿下,此物是为护禁中安稳。昔年前雍交予舒萧两家,是因两家一体,同护大统。大魏初定,战乱四起,如此分掌,可免贼人异动。而今社稷安泰,此物自当归还于您,臣等不必再掌。 雍王舒珣回绝的干脆。 臣附议。大将军萧蔚随声附和。 从龙之功虽夺目,可一个不留神便是鸟尽弓藏,此等烫手的物件,她们断然不敢再接。 文昭敛眸苦笑: 文家有今日,是站在两姓勋贵数代根基上所得的成就。孤从未忘记舒萧两家的功绩,也深知兔死狗烹,得鱼忘筌的酸楚。二位不肯接,便是不信孤,不信文家能守诺,守好这份基业了? 臣等惭愧。舒珣眸光一转,温声低语: 但臣二人皆上了年岁,再难 表姑,您和萧帅年方不惑,乃是正当年,莫再推却。文昭沉了语气: 孤信重您二人,也请信孤一次,将此物收回,一人一半。孤若需要,自会与您二位讨要的。 舒珣和萧蔚推拒不得,只得暂且接下这烫手山芋,日后再寻机会归还。 殿下,此物为何半数交给臣?原来只有一角留在舒家的。 舒珣看着手里的两个玉佩断块,甚是疑惑。 文昭浅笑:以前险些被一个小傻丫头弄丢了,还是您代为保管吧。 舒珣云里雾里,却也未再多言。 时候不早,您二位早些回府歇着。澜意和阿妧在孤府上,夜深了,明日再回吧。文昭柔声提议。 是,给殿下添麻烦了。二人拱手一礼,齐齐退出了大殿。 文昭立在巍峨的崇政殿内,与齐相和云相商议了些许国事安排,便留在大殿里,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清早,太阳还未爬上枝头,老内侍颤颤巍巍的来大殿寻文昭,手里举着一明晃晃的诏书: 殿下,陛下写了禅位诏书。 文昭快步上前,伸手接过扫了一眼,吩咐道: 好生照看他,派殿前司的人出去查访此毒的解药,能缓一时是一时。 殿下,老内侍捂着嘴抹了一把泪,突然俯身于地: 陛下他他要去见先帝,老奴拦不住啊。 文昭凤眸顷刻觑起,冷声质问:几时的事?谁干的,说实话! 就刚刚,陛下执意悬梁,身侧禁卫无人敢拦,老奴也不敢。 老内侍垂泪呜咽:他中毒日久,回天乏术,如此也是解脱。 荒唐! 文昭脸色铁青,气冲冲的直奔沛宁殿。 身边安放了那么多侍卫,一个个都是摆设不成? 文昱若真不待她即位便自尽,日后有嘴也说不清了。 哐当 文昭一脚踹开了殿门,就见文昱晃晃荡荡的,把自己挂在了大殿的廊柱上。 周遭的人围着他,却不敢把人抱下来。 文昭柳眉蹙起,迅捷地抽出了禁卫的长刀来,反手割断了宽大衣袍拧成的长绳,反手将刀刃抵上文昱的脖颈,咬牙嘲讽: 再胡闹孤一刀宰了你!你怎不弄个再松泛些的十米宽的白绫子荡秋千呢,嗯? 文昱翻着白眼咳嗽了半晌,被文昭逼得步步倒退。 如今哑药起效,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好瘪着小嘴,巴巴地望着文昭,满脸委屈。 看住了他,若他有个好歹,你们陪葬! 文昭扫视着满屋子不中用的禁卫,气不打一处来: 殿内锋利的物件棱角,都处理干净。 一众禁卫屏息凝神的应下,直到文昭离去,才敢大口喘气。 方才文昱憋不憋得慌他们不知,反正他们自己险些被文昭吓得断了气。 师父,殿下说,让您去皇陵伺候先帝。 文昭走后,内侍副监罗喜有些局促的与老内侍低语。 老内侍眼含热泪,转眸瞧了眼颓废的文昱,重重地点了头。 大兴宫的天,变了。 立在朝阳四霰的回廊下,文昭转眸吩咐身侧的秋宁: 把云葳接来,护送舒澜意和萧妧回府。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夜惴惴不安,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云葳,被一辆马车载入了金碧辉煌的大兴宫。 文昭命人收拾了荒置多年的宣和殿出来,暂且当作理事的场地,此刻正在书案后安坐,等着晨起来此参与小朝议的大臣。 云葳小心翼翼地跟在秋宁的身后,走过汉白玉的宫道石阶,迈入青砖澄亮的宣和殿,眼睛都黏在了地上。 她不得不承认,文昭行事猝不及防近乎草率,却如此顺遂,实把她吓了个好歹。 臣参见殿下。 入了宣和殿,云葳甚是乖觉的俯身见礼,礼数周全的挑不出半分错处。 非年非节的行此大礼,脑子糊涂了? 文昭扫了一眼胆怯伏地的云葳,有些没好气的出言:起来。 第88章 云葳听着文昭讽刺她的口吻有些不善,赶忙从地上爬起,垂眸恭谨地侍立在侧。 文昭不无疑惑的哼笑一声: 是大兴宫有何神力不成?竟让你这般畏惧孤。也不知是谁,昨日还敢跟孤当堂叫板。 臣再不敢了。云葳瘪了瘪嘴,心中腹诽: 昨日你还要夹着尾巴装残废,今日竟在此耀武扬威了,这能一样吗? 过来,文昭轻叩桌沿: 站孤身边来,一会有朝议,你仔细听着,熟悉流程,日后便从录事学起。 是。云葳挪了身子过去,与人保持着一米距离。 今日云相会来,不准再耍脾气出走。文昭眸光一转,提前出言提点。 臣谨记。 云葳心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没这胆子。 第42章 狐疑 春入禁庭, 东风疏酥;青松绕殿,桃落微尘。 眼见朝阳漫过窗棂,复又爬上正南天,可文昭还在拉着朝臣喋喋不休。 云葳的腿酸酸涨涨, 脚掌隐隐作痛, 她未用过早饭的肚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第一次见如此忘我的文昭, 不管是中央还是地方庶务, 文昭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仿佛朝臣一开口,就能打开她思维的闸门, 丝毫不带犯怵的。 而殿内最前侍立的那紫衣老人, 并不似云葳揣测的那般飞扬跋扈。 反而半晌都谨小慎微,惜字如金,即便出言, 也是一锤定音。 云葳等得不耐烦, 索性思维溜号儿, 思量起了小盘算。 如此便觉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扶光已然西斜,文昭总算舍得放过一群老迈的臣工: 今日便议到这儿, 都散了吧。 云葳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留意,云崧走前,曾给她投来过一股意味深长的眸光,精明狡黠中带着审视与猜疑。 文昭自靠椅上起身,直奔殿外,好似忘了她身后还有个苦哈哈陪她许久的可怜虫。 见人大步流星的远走, 云葳将五官扭去一处,纠结良久才行至廊下, 拎了个尚算眼熟的随侍: 可知道我的随侍桃枝在何处? 婢子今早瞧见,秋总领带她往西内宫方向去了。 小丫头回忆须臾,给云葳指了路。 云葳眺望着远处层层掩映的宫禁内苑,不无落寞的轻叹一声,抬脚去寻桃枝。 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时辰,连打听带猜测,她总算在一处新收拾出来的小院里寻到了人: 姑姑。 回来了? 桃枝正指挥着宫人收拾房间,见人归来,忙不迭地把云葳扯去了一边: 殿下怎么说? 没说什么。 云葳如实回应,转眸瞧着忙碌的宫人,疑惑道: 这怎么回事?姑姑,我们不能住这儿,这里没有进出的自由。 秋宁安置的,婢子正想问你拿主意呢。桃枝也是一脸无奈。 云葳捂着干瘪的肚子轻语: 您先去问问,何处能弄到吃的吧。殿下近来事务繁忙,顾不上你我。 回想起文昭自己坦陈的狠辣筹谋,云葳心有余悸: 我会设法离开禁中,此地留不得,我也不想留她身边。 她今时成了大兴宫之主,姑娘怎好开罪她? 桃枝满面担忧:而且您参与会试了,应考便是为做官,你还能不做她的官? 去贡院那天,我看到云家人在街边盯着我。云葳直言: 应考的数日,我都心思飘忽,大抵会落榜,今时想来是好事。您不觉得她起事突兀,却又太顺利了?此人城府过深,我胆寒。 嘘桃枝四下扫了一眼,低声叮嘱:这话别再这儿说,婢子给您找吃的去。 一刻后,云葳抱着一盘甜甜的小点心,背身坐在院子凉亭里的石桌上狼吞虎咽。 注意吃相。 文昭不知几时站在了她身后,幽幽出言嘲讽。 唔,咳咳咳咳咳 云葳身子一颤,倏地被点心渣呛到了嗓子,弯着腰缓了许久,才垂着脑袋见礼: 殿下恕罪。 孤把你忘了。 文昭实话实说,柔声提议:去孤殿里用膳? 谢殿下,臣饱了。云葳只想躲女魔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文昭悄然眯了眼睛,转眸扫过尚算整洁的庭院: 此处还喜欢吗?秋宁选的,若不合心意,自去找她换。 云葳眸色一怔:殿下,臣必须住在此处吗?臣非是宫人,可否 你有何处可去? 文昭笑意盈盈的反问:云府?还是宁府?这是敢去认亲了? 第89章 这是臣的私事,臣还是可以给自己寻个栖身之所的,殿下放心。云葳避而不答。 不是现在。文昭正色回绝: 孤虽回了此处重掌权柄,但内忧外患皆不宁,你留在宫里安全。孤答应宁烨护你周全,便会对你负责到底。 臣住您府上也不成?云葳不死心,试探着再问。 如今这里便是孤的家,对否? 文昭哂笑再问:为何非要出宫,有何小勾当要瞒着孤行事,嗯? 没有,云葳仓惶否认:臣只是有些不习惯。 会习惯的。 文昭丝毫不为所动,转了身子往外走去,跟上。 云葳磨了磨后槽牙,捯饬着小短腿,硬着头皮跟上了文昭极快的步伐。 再入眼的,是禁卫林立的沛宁殿,锃光瓦亮的兵刃着实将她吓了个好歹。 进来。 文昭推开殿门,却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身去瞧,云葳正杵在石阶下一动不动,满脸纠结。 莫让孤废话,孤很累的。 云葳无奈,认命的闪身钻了进去。 彼时文昭已站在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孩子身前,不必问也知,这人便是文昱了。 过来给他瞧瞧,你可能认得出他中的何毒? 文昭随意拎了把椅子落座,指着呆愣的文昱,吩咐着同样呆傻不知所措的云葳。 云葳愈发费解,不是您给他下的毒吗?连是何毒物都不问,就给亲弟弟用? 云葳大着胆子走近了文昱,规矩的欠身一礼,试探着伸手去拉他的腕子。 文昱很老实,没有抗拒,格外配合。 只是云葳探脉良久,都没察觉异样,除了脉象有些虚浮,好似并无异常。 如何? 文昭有些不耐烦:照实说。碧落你都会解,此毒该是也不难? 臣不知。云葳茫然地摇了脑袋,臣学艺不精,先前不过歪打正着。 当真不知?文昭站起身来,垂眸审视着云葳,抬起头来,看着孤回话。 真的不知。 云葳敛眸轻语,才吐出两个字,就被文昭强横的端起了下颌,对上了一双凌厉的眸光: 臣甚至瞧不出陛下有中毒的征兆。 有人告诉孤,此毒或为千日醉,服毒千日,疯癫而亡,听过吗? 文昭端详着受惊不轻的小兔子半晌,终于舍得放开了钳制她的手指。 云葳眸色一暗:没有。 实则她心里疑惑陡生,这毒的名字,好似在哪本杂书里见过。 但她可以肯定,这不是国朝常见毒物,大抵是源自西域外邦的奇毒,解药怕是难寻。 云葳分明瞧见,方才文昭的眸子里隐存期待。 难不成,文昭并不想毒杀文昱? 文昭的眼底闪过须臾的失落,先一步转身出了大殿,罢了,走吧。 她本存了些微侥幸,指望云葳能对毒物有所了解,以此为线索寻出解毒之法,但这点儿侥幸终究落空了。 不过,云葳能知碧落,却不知此毒,说明此毒的确不是大兴宫内传承的秘药,真凶或非朝堂中人。 九日后会试放榜,莫让孤失望。 文昭在前悠悠走着,直接转了话题: 这些日子好生准备四月殿试,届时孤会亲自出题,考较策问。 闻言,云葳悄然勾了唇角。 只剩九日便能见分晓,她若落榜,就有理由躲开文昭了,实在是大快人心! 哑巴的? 文昭等了半晌没有听见回音,便转回视线来瞧,只一眼便见了云葳偷摸勾着唇角,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心情不错?这是成竹在胸了?若是张榜那日,你未进正榜,孤要你好看。 臣没有,殿下息怒。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欢欣过早,大意了! 文昭已然觉察,云葳疏离提防的臭毛病又回归了。 但她现下也顾不上拉拢小人,毕竟朝局的走向超出了她的预料,仓促起事夺权的决断改变了她的初衷,现下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回去吧,孤有事会召你。 文昭淡然一语,冷眼瞧着云葳听得这话后,周身紧绷的氛围明显松泛了一圈,拔腿一溜烟跑得飞快,不由得沉了脸色。 转瞬便是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文昭扫视着礼部递送来的贡生榜单,在正榜五十人中寻觅良久,都未曾寻见云葳的名字,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压下心底的狐疑,她从随侍手中要来了副榜,自密密麻麻的名录中摸到一半,才发现那倒霉孩子的名姓,一时间脸色铁青。 此番会试一共招录百人,云葳竟排去了八十名,险些落榜。 第90章 文昭先前的笑言成真,云葳真给襄州府丢脸。 文昭收起榜单,屏退了朝臣,转眸冷声吩咐秋宁: 把那小混账叫来,顺带去礼部把她的考卷都给孤调来。 秋宁眉梢一紧,好端端一个姑娘,怎到了文昭嘴里,就成了小混账了? 这二人得有小十日没见过了,按理说云葳没有开罪她的机会才对。 且榜单上既有名字,那考中了不是好事吗? 不足一刻光景,云葳战战兢兢地迈入了宣和殿,温声软语的见礼: 殿下千秋。 跪着。 文昭头都不抬,手里捏着几张手稿拧眉端详,淡漠地吐出了两个字来。 云葳心底暗喜:这是如愿以偿落榜了?下一步会否是把我赶出宫去? 思及此处,她垂下羽睫遮掩着眼底抑制不住的喜色,表面乖觉的矮了身子,一言不发。 文昭读着云葳的考卷,越读眉心的沟壑越深。 一篇文章里前后逻辑几乎无法自洽,考官能把她提上榜,只能是得益于她的立意尚可,文法规矩,遣词造句的确颇有功力。 以文昭对云葳的认知,这份考卷绝非她的正常水准。 文昭不禁猜测,如此粗浅的错处,只要回读一遍自己就能发觉问题所在,难不成,这是云葳有意为之? 故意扮蠢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43章 抬举 云角低垂连波平, 清风送爽雨帘惊。 文昭起身踱去窗前,抬眼凝视外间杏花微雨里远归的两只小燕,语气平平: 先前你缘何发笑? 云葳逮着文昭望天的机会,悄咪咪揉了揉膝盖, 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几时笑过?殿下的话, 臣没明白。 回想起云葳十日前突兀勾起的唇角, 文昭悄然攥紧了拳头, 转眸扫过她的小动作,冷声道: 跪直了。再不老实, 外头雨里凉快去。 云葳慌乱缩回了不安分的爪子, 绞尽脑汁编瞎话: 臣不爱笑,最近也无欢喜事。许是殿下看错了,大抵是脸上不舒坦, 抽了抽嘴角也未可知。 脸上不舒坦? 文昭被她搪塞的借口气笑了, 立在原地斜勾唇缘发话:你过来。 云葳余光瞥了眼文昭, 只觉她的笑容透着危险。 她不情不愿起身走了过去,垂着脑袋装得格外规矩。 嘶 文昭微微俯身,趁云葳不留神, 直接探出指尖,捏过了她软乎乎的脸颊,在指腹间来回揉搓着,似笑非笑审视着她: 是这么个不舒坦法儿么?笑一笑便舒坦了?孤怎从未听过有这等奇怪的缓解办法,嗯? 云葳吃痛,赶忙伸手去捂,试图掰开文昭的魔爪。 手拿开, 放肆! 文昭佯装恼怒,手上力道却又重了两分, 提溜着她吃胖的脸蛋,把人拎去了廊下: 说是不说?不说就去雨里洗个澡。这可是润物无声的春雨,难得的很。 嘶云葳踮起脚尖缓解着脸被拉扯的痛楚,呲牙咧嘴讨饶: 臣说,说就是了,殿下息怒。 文昭听得这话,才舍得把搓弄云葳的魔爪拿开,云葳白皙的小脸上,已多了两块红印子。 她兀自揉着脸颊,眨巴着眼睫继续扯谎: 臣是觉得,若真考过殿试,此生都不必再吃应考的苦楚,所以才暗自窃喜的。 文昭的视线几乎凝固在了她翕动不停的睫毛上,眼底霜色愈发幽沉,直将手指节攥的咯咯作响: 来人,带她去殿外罚跪,不准撑伞。 文昭转身便回了书阁落座,阖眸小憩。 她已下定决心,云葳动辄扯谎的坏毛病非得治一治,赶早不赶晚。 秋宁无奈抿了抿嘴,对着怔愣的云葳道: 云姑娘,请吧。您该不想让婢子动手,可对? 云葳回身瞧着外间飘渺的水雾,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又湿又凉,她才不要去。 大眼睛滴溜一转,云葳计上心来,侧身溜回殿内,三步并两步,哧溜一下滑跪在了文昭身前。 臣错了,殿下息怒。臣先前说过,向往外间自在辽阔,不喜仕途。臣入贡院后心神不定,以为自己定会名落孙山,回归道观指日可待,这才失笑的。 一番说辞入耳,秋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若这是实话,还不如刚才那句谎话讨喜。 文昭的脑袋嗡嗡的,一时竟有些怀疑,难不成道观里闲云野鹤,清静无为的那套思想,当真驻扎进了这小东西的脑子里? 小小年纪真能看破红尘,不喜世俗权欲,功名利禄? 思忖良久,文昭冷嗤一声: 让你失望了,不知哪个瞎了眼的老头子提了你入榜。孤也不好坏规矩,下月殿试你还得来。而人尽皆知你是孤的属官,为了孤的颜面,请你至少中个二甲。否则,杖刑伺候。 第91章 云葳眸光一震,就她那稀里糊涂的应考状态,还能入榜? 她有这本事?怕不是阅卷考官当真花了眼? 秋宁,把人带走,关起来。 文昭眼睛都懒得睁,话音自牙缝里流散: 喜欢道观生活,甚好,衣食用度都按供给道长的规矩,不准给她荤腥酒肉,让她好生清修闭关。 云葳大惊失色,文昭这是妥妥的报复。 向往的自由没有,反要刁难她的生活,这女魔头是愈发过分了。 哪日她要是登临大宝,还不得为所欲为,跋扈的飞上天去? 殿下息怒云葳试图讨好。 姑娘,快走吧。秋宁赶忙近前,把她拽了出去,低声提点: 殿下的脾气,也只有对着姑娘时,还存了一丝转圜的余地,您就莫再折腾了,回去。 云葳瘪着嘴回了自己的阁分,身后的随侍转瞬就把她的宫门落了锁。 桃枝眼见这副阵仗,忍不住出言损她: 姑娘真是好本事,这才几日就把自己折腾进冷宫了?明日是否能写深闺怨了? 云葳气鼓鼓地跺着脚: 还不是想出宫去?谁知道适得其反了?这下完蛋了,考不中二甲,只怕屁股要开花。 桃枝眸光一转,面露喜色,殿下关你,是让你应考的?姑娘没落第? 她说没有,我又没看见。 云葳嘟着嘴,怏怏不乐的回了房间:爱关不关,反正宫里也没自由,大差不差。 桃枝挑了挑眉,方才悬起的心复又落回了肚子里,站在院中自言自语: 林老说得不错,姑娘是个好苗子,就是脾气臭,缺个人收拾。 粗茶淡饭的清幽日子过了大半个月。 三月中旬的一日,嘹亮的礼乐声不绝于耳,惹得云葳心烦意乱。 姑姑,这什么声音?云葳推门跑去院中寻桃枝。 彼时桃枝正坐在石桌前发呆,听得询问,便低声回应: 约莫是殿下的好日子吧,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云葳直接傻在原地,与人小声嘟囔: 您是说,她今日登基? 桃枝跃上石桌,直接将云葳提上来举着: 你自己看,前头旌旗招展的,还能有旁的事?且我听送饭的小黄门议论,她身边的大太监罗喜,正位内侍监了。 云葳顷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从桃枝的怀中挣脱,翻身爬下了石桌,摇着脑袋怅然轻叹: 在余杭时,就该听您的。装作瞎子,啥也没看见,也没出手相救。这下可好,彻底玩脱了,栽她手里逃不掉可怎么办? 桃枝赶紧上前捂嘴: 小祖宗,你最近糊涂了不成?这话还敢说?明着走不通,你要是真不喜欢宫里,先讨好她,等她高兴了,试图请个旨,让她放你走也好啊。 云葳鼓着腮帮子自娱自乐,窝在石桌上发呆半日,一点读书的心都没有了。 当日入夜,应付了一日盛典的文昭筋疲力尽的窝在宣和殿的软榻上小憩。 槐夏快步而来,与人附耳低语:宁烨传消息回来了。 文昭倏地睁开了眼睛,半坐起身子,信拿来。 槐夏给人递了密信,文昭忙不迭地的拆开,一目十行的扫过,觑起的凤眸转瞬舒展: 甚好!给人回信,即刻秘送平陵侯回京,朕要亲自审他。文昱的毒,还有勾连西辽的谋划,朕都要知道。 瞧见文昭面露喜色,槐夏悄然弯了眉眼:是,婢子这便去。 回来,文昭眸光微转:关着的那小东西可还安分? 没什么动静。 槐夏回忆须臾,照实回应:婢子听随侍说,每日送饭都是桃枝来接,云姑娘没出现过。 嗯,文昭斜倚着床榻,敛眸吩咐:去太后那儿传话,把元照容看好了,莫让她生事端。 是。 槐夏领命离去,心里却在记挂云葳那个小可怜儿,毕竟这人曾救过她的性命。 文昭铁了心要拾掇云葳,当真关了她一个月。 宫门复开的那日,正是殿试当天。 云葳被文昭关到浑身长毛儿,只想破罐子破摔。 端坐文华殿内,云葳捏着毛笔,垂眸审视着老头子分发的策问选题,暗骂文昭刁钻。 好在此人并未亲临文华殿,倒让她有了三分自在。 文昭出的题目乃是: 《书》曰:圣人之举事兴为,无不与人共之者也。然《易》又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书》与《易》皆经,今其文相悖如此,是二说者,其信有是非乎?* 云葳沉浸在文思泉涌的思绪里,洋洋洒洒书写着长篇大论,毛笔游走飞快,瞧着分外乖觉。 第92章 文昭抬步入殿时,一眼就瞥见了这坐得板正的小东西,抬手示意考官不必弄出响动,悄无声息站去了她身侧,垂眸观瞧着她的答卷内容。 云葳换纸的时候,余光瞥见身后的一道暗影,忍不住好奇歪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便让她身形一颤,僵着脖子半晌都没敢乱动,心底却把神出鬼没的文昭骂了千百遍。 文昭悠然踱去别处,随意扫视着旁人的答卷,活像个监考的老夫子。 待到众人皆散,答卷也被主考官归置妥帖,文昭大手一挥,将阅卷任务丢给了几位考官,转身去拦仓惶逃离的云葳。 快步踏出文华殿,文昭瞧着脚下生风,急不可耐奔向宫道的云葳,扬声出言唤她: 云葳,过来。 云葳闭眼一叹,回身来瞧,文昭已先一步往宣和殿的方向去了,她只得紧走两步跟人入了大殿。 思及桃枝的建议,她老实的俯身见礼: 臣参见陛下。 文昭悄然勾了唇角: 朕在文华殿一字未说,你改口倒是机灵。关了一个月,素食清粥,反倒头脑清明了? 云葳嘎巴了半晌嘴,这话怎么回? 陛下恕罪,臣知错了。 朕没说过你有错。 文昭坐去了茶案后,幽幽挖苦: 是你与朕说,喜欢道士的寡淡清宁,朕不过是成全你。今日殿试你落笔生花,朕倒是深感意外。本还以为,你会罢考明志,领了板子走人呢。 臣言行无状,静思一月,已然悔过自新了。云葳几乎用尽浑身解数,只求讨好文昭。 过来奉茶。 文昭点了点茶案,一脸玩味的补充道:今夜便会出结果,你就留在此处等消息。 话音入耳,云葳方触及茶盏的指尖陡然一颤,险些将天青汝窑盏脱手摔了出去。 她有理由怀疑,文昭是为了收拾她,故意逼迫考官们加紧评阅。 这是朕最爱的一套茶具,昔年祖母赏的。文昭淡然的扫视着满面慌乱的云葳: 若摔了,仔细你的爪子。 云葳屏息凝神的在旁随侍半日,大气儿都不敢喘。 文昭如今登临至尊,也便不再伪装谦和平婉,一言一行都透着霸道。 天色昏沉之际,文昭丢下云葳自去料理杂事,直到子夜更声想起,文华殿内依旧烛火通明。 前头如何了? 文昭有些不耐,转眸瞥了眼外间窝在蒲团里打瞌睡的云葳,低声询问秋宁。 说是阅定第三甲了,二甲与一甲还在商议。秋宁回道。 第三等名录拿来。文昭淡然吩咐着。 不多时,秋宁带回了草拟的名录。 文昭一目十行的扫过,未曾发现云葳的名姓,颇觉意外的扬了扬眉梢,哼笑一声,视线看向云葳的所在: 放她回去吧,这群老臣,真会抬举她。 秋宁快步出去,抬手戳了戳云葳的肩头:姑娘,陛下准您去休息了,回吧。 云葳满面震惊,丝毫不掩喜色,撒丫子逃得飞快。 第44章 春华 大魏启盛六年春, 文昭受禅称帝,改元光仪,是为光仪元年。 四月苍翠满庭庑,芳菲时未歇。 宣和殿内, 文昭凝视着两位主考大学士呈送的三鼎甲考卷, 视线点落于其中一份格外熟稔的字迹, 淡然询问: 诸位当真觉得, 此人可堪点选为榜眼? 殿内侍侯多时的两位老人本就心中打鼓,不知文昭缘何半晌不曾给个决断, 听她如此问, 尽皆心下惶然,忙拱手回应: 臣等老迈,不过拙见, 三甲人选, 恳请陛下斧鉴。 挪去二甲头名, 点个传胪即可。 文昭思量须臾,吩咐道:探花与先前的二甲头名进补,定为前三, 张榜出去。 臣等遵旨。 两个老臣忙不迭地收拢了文书告退,行至廊下,才悄然拆开封页,瞥见那被黜下榜眼之人的名姓时,尽皆一惊,默契的将答卷卷起塞进了衣袖,快步离去。 书阁内, 文昭扶着秋宁的手缓缓起身,反手捶了捶腰背, 随口道:把云葳叫来。 秋宁将文昭方才的纠结尽收眼底,虽拿捏不准她的用意,但她深知,此刻文昭心情大好,是以前去传令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两刻后,云葳姗姗来迟,直教文昭等得不耐烦。 怎耽搁这般久?文昭慵懒的斜躺在矮榻上,话音藏着不满。 云葳一脸茫然的倒身见礼:臣参见陛下。求陛下明鉴,臣得了消息便来了,未敢耽搁。 文昭阖眸,轻抒了一口气: 嗯,是朕忘了,秋宁,给她换个阁分,选个离宣和殿近些的。 不待秋宁回应,云葳抢先开口:陛下,听闻宁夫人回京了,臣可否搬出去住? 第93章 文昭幽幽睁开了眼,打量着身前的云葳,只淡淡吩咐: 过来给朕松松筋骨,朕的腰背酸得很。 云葳眼底满是狐疑,余光扫过满殿的随侍,甚是不悦的腹诽: 我又不是你的婢女,这么多人不用,却把我叫来给你按摩,过分! 云葳虽如此思量,身体却诚实乖巧。 她起身绕过矮榻,纤长的手指悄然攀上了文昭挺拔的后背,控制着力道给人捏了起来。 用力些,没吃饭? 文昭闭着眼睛,脸色尚可,唯独说出的话含了挑衅的意味。 云葳余光扫过她的容色,手上微微紧了力道,柔声发问:陛下,臣方才的请求,您可准? 文昭的头皮发麻,暗道云葳没眼色,难道看不出来自己不想理她那茬儿? 肩膀也按一按,文昭掩着袖子张了个哈欠,拖着长音道:朕当真乏累的紧。 云葳贝齿紧咬,狠狠的磨着自己的两排小白牙,发泄着不满。 一双杏仁大眼里隐存杀气,愤恨地盯了文昭良久。 哪个把窗户关上? 文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怎觉得后背发凉呢?今日天色不大好么? 陛下,婢子给您传御医来瞧瞧?您可是累着了?今日外间春光正好,不冷也无风。 槐夏满面疑惑的出言。 文昭沉吟须臾,支着软榻坐起身来,将手伸向了云葳的眼前: 罢了,朕出去走走。云葳,一道去。 云葳扶着她起身,低眉顺眼装得老实,跟着人一道往御园走去。 此刻的御园里馥郁芬芳,满树丁香与海棠尽皆盛放,莺雀歌喉婉转清亮,令人心情大好。 文昭的视线扫过满园瓣羽,温声道: 朕昔日的属官都领了新的差事,是时候给你指个去处了。进士及第官职也不过自七品始,不好将你安置的太过,就做朕身边的内史舍人吧,还是从六品。 云葳的眼皮突突直跳: 陛下,您也说了,新科进士头名也不过拜官七品。朝中官员与各府属官终归不同,臣本就年幼,实在受不起您的恩赐,请您收回成命。 这话入耳,朕怎么听着你对昔日的属官身份颇有成见呢? 文昭眉心微蹙:长主府属官也是朝中在册命官,同级同俸,还能品出两个味儿来? 臣没有,臣自知才疏学浅,难堪此任,求陛下垂怜。云葳忽闪着眼睑,审慎的出言推拒。 内史舍人日日随侍君前,几乎与文昭寸步不离,她消受不起。 文昭哂笑一声,随手折下一枝丁香,幽幽道: 你这是铁了心要去当道士,是也不是?考中进士出身,却执意不肯效命朝廷,依国朝律例,该当何罪? 进士出身?云葳脑子懵懵的,她还未曾看过金榜,难不成她真的入了二甲? 云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天上掉馅饼,还能砸在她的脑袋上。 遥想当年,云崧中状元将近四十岁,云山近被点为探花时,也是弱冠郎君了。 今时她年方十四,能得二甲进士之身,也算是给云家再添新彩,绝不比自己的祖辈逊色。 咚 文昭冷眼瞧着陷入沉思的云葳,猝不及防的给了人腿弯一脚,不悦道: 朕在问你话。 臣绝无拒绝效命之意,臣冤枉。云葳垂着脑袋看地上的小蚂蚁搬家,低声嗫嚅: 内史舍人职分太重,陛下,可否换一个? 文昭再度被人气得发笑: 你跟朕谈条件呢?你当任官选吏是菜市买萝卜,还可以讨价还价的? 臣不敢。云葳毫无底气,眼底的小蚂蚁都溜了,她有些无趣。 滚起来,明日起入殿当值。 文昭见云葳终于闭了嘴就范,也就不再难为她,把丁香扔进她的怀里,复又抬脚往前: 殿试都不惧,缘何入了贡院却心神不定,写得东西前言不搭后语,嗯? 云葳转着手里的紫丁香,轻声嘟囔着:臣在贡院外看见,看见云少卿了,他眸光不善。 文昭凤眸微微觑起,此事槐夏和她通报过。 云山近不过是放朝路过留了须臾,她未曾放在心上,却不曾想云葳怕这人怕到如此程度,竟然乱了心神。 如此忌惮云家人,还吵嚷着出宫去?文昭顿住脚步,回身审视着云葳: 若非你留居大兴宫,外臣不便探视,云相早该见你了。 臣可以去宁府。 云葳偷摸掀起眼睑瞄向文昭,却不料撞上了文昭的视线,复又慌乱的垂下了眸子。 去宁府?你吊着宁烨的胃口,有事就拉来用,无事便形同陌路。 第94章 文昭轻嗤一声:她盼了良久,你就是不肯认她。朕猜不透你的心思,但她也是朕的臣子,朕不能由着你耍弄她,不认就不必去人家府上住。 云葳腹诽,您真是管太宽了,臣子家事与您何干? 陛下之意,若臣认了夫人,便能去宁府安居了? 云葳眸光一转,俏皮的躬身一礼: 臣谢陛下成全。宁夫人是臣生母,臣无甚好不认的,事实如此,不是吗? 文昭嘴角一抽,未料到云葳的性情转变如此突然,竟学会钻她话音里的空子,能屈能伸了。 你认她,她能认你么? 文昭凤眸中透着狡黠,朕现在需要云相稳定朝纲,宁烨怕是不好认你。大局为重,是也不是?你搬去伯母弟弟的家宅常住,让京中人作何感想? 话音入耳,云葳脸上喜色转瞬消散。 文昭为用云崧,肯妥协至此,替人瞒着换孙儿的事实,令她不得不寄人篱下,憋闷的住在大兴宫。 不知怎得,云葳的心空落落的,闷头再未吭声。 云葳一时有些糊涂,大局为重,家族为重,自幼便被这八个字裹挟,即便今时追随的人问鼎九五,说出的话仍是这几个字。 而她,即便得了进士的荣耀,却永远是为大局、家族利益权衡中,被舍掉的那个。 云家弃她,是为一门荣光,半生安泰;文昭弃她,是为国朝大业,社稷黎民。 她可真重要啊 回头让秋宁带着你,自去选个喜欢的阁分。文昭淡然轻语: 住在此处,免得你日日早起,赖床不正合你心意?朝中大臣,不知有多少人渴盼家在皇城内,免了披星戴月的苦,却是思而不得呢。 文昭缓步走着,暗道此刻必须留住云葳,宁烨伤重,需要静养。 云葳悄然把丁香丢进了身侧的草丛里,捏着手指一言不发,亦步亦趋的跟在文昭身后。 连说两句都没等来云葳的回应,文昭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去湖畔小亭处落座,等着云葳跟上。 又不满意了?待云葳闪身入了凉亭,文昭柔声解释: 朕与云崧联手,瞒着你的身世,不过权宜之计,不会太久。后日宫中赐宴诸位新科进士,朕会让宁烨入宫,准你们母女相聚,如何? 谢陛下,臣没有不满,只是方才闻久了花香,有些眩晕。云葳垂着眸子,有些蔫蔫的。 吸花粉了?文昭面露担忧,站起身来笑着嗔怪: 傻不傻?走,回去看看太医。从前婉儿也和你一般傻,贴着鲜花猛吸,回去咳嗽个不停。 臣无碍,不扰陛下雅兴,回去歇一会儿便好,臣告退。 云葳瞧着文昭近前,直接往后退了一步,躬身一礼便匆匆转身离去。 陛下,秋宁见人走远,忍不住出言: 婢子觉得云姑娘不对劲儿,像是不高兴了,不敢跟您说。 提到云家她便是这副样子,到底是孩子心性。身居中书令十余载,云崧树大根深,朕都要忌惮几分,分化瓦解他的势力殊为不易。云葳时而聪明,时而糊涂,出宫去住,云崧定会寻她,她受得了? 文昭眼含霜色,语气透着疲惫,你晚些给她换个更宽敞的阁分。 您处处为她着想,当真把云姑娘当妹妹来疼惜了,哪里像是您的臣属? 秋宁见文昭情绪不畅,便发了两句牢骚。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回去了。 游走在冗长宫道上的云葳,此刻却又惦记上了后日的宴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第45章 心机 波似浮光锦, 杨柳晚风幽。 端坐御案后的文昭转眸扫过早已心不在焉的云葳,温声道:宴席快开了,退下吧。 云葳叉手一礼,柔声轻语, 谢陛下, 臣告退。 说罢, 她顾不得换下身上的官服, 直奔赐宴的御园而去。 宣和殿内,文昭提点槐夏, 就她方才那样儿, 怕是想不起带桃枝去,你去跟着她。 是,陛下放心。槐夏领命, 拔腿追了出去。 云葳穿梭于御园乌泱乌泱的人海, 四下寻觅着宁烨的踪迹。前几日听宫人说起, 宁烨平乱立功,得了文昭的赏赐。 这话音入耳,云葳便有些不安, 平乱可不是小事,她却未曾听到一星半点儿的风声。 惜芷。 身后传来一声柔婉的轻唤,云葳匆匆转了视线,便瞧见了一身华服的宁烨,正立在一株老柳树下,面带笑靥的朝她招手。 云葳紧走两步,朝人躬身一礼, 夫人安好。 小小年岁得了二甲头名,真替你高兴。宁烨敛眸浅笑, 去宴席吗? 您要去吗?我不想凑热闹。云葳实话实说。 陛下说你想见我,我才来的。宁烨也坦言相告,席间云家父子该是都在,我不便去。 第95章 那去我的小院坐会儿?就在前面不远。云葳试探着询问,有些拿不准宁烨的态度。 深宫内苑,未曾请旨,不好去的。宁烨耐心与她解释,目光扫过偌大的御园,指着湖畔的一处草地,去那儿坐坐? 嗯。云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处清幽少人,的确合心意,便抬脚走了过去,听人说,您去平乱了? 算不得,抓了个人回京而已。宁烨淡淡的回应,数月未见,近来身体好吗? 都好。云葳隐约能听得出,宁烨的呼吸有些轻浅急促,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您受伤了? 宁烨眼神一僵,不知云葳是如何觉察的,只敷衍道:小伤,不碍事。 宁烨话只说三分,云葳也懒得费心猜测,索性直接挑明了话头: 今日有事想问您,您直言便是。若我我想有个家,您此刻会认我吗? 说这话时,云葳垂着眸子,只定定凝视着身下绿油油的草地,连直视宁烨神情的勇气都没有。 宁烨的眸光闪烁了几重,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顿住脚步回望着云葳,眼眶倏的泛起一阵酸楚。 她盼这一日盼了许久,于私情可谓是求之不得,但理智又不准她罔顾朝局,随心所欲。 你本就是我女儿,一直都是,怎会不认?宁烨忖度良久,斟酌着自己的说辞,语调轻柔。 我我是说,若我现下当着旁人的面儿,不称您夫人,您可会应我一声? 云葳大抵猜到了,宁烨不会冒险。 她的心绪终究无人理解,只能埋藏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独自消磨。 陛下答应我了,很快就会把属于你的悉数归还 不必说了。云葳打断了她的话音,微微欠身,柔声道: 我明白,大局为重。今日随口说说的,夫人既有伤在身,入夜风凉,还请早些回去。我当值一日,也甚是乏累,想回了。 好。宁烨心如刀绞,记得照顾好自己。 云葳微微颔首,先一步转身离了御园。 一袭深绿色的暗影没入蜿蜒的园中小径,不多时便与一庭翠色交融。 槐夏见母女二人选了清静的地方攀谈,没好近前,只在不远处候着。 云葳离开,槐夏悄然在后跟着,却发觉这人走的,乃是回寝阁的路,根本无心参与新科进士的夜宴。 目送云葳回了小阁,槐夏匆匆去寻文昭汇报了情况。 宣和殿内,文昭正在用晚膳,听着槐夏的陈述,她放下食箸,正色吩咐:把人叫来。 不多时,槐夏去而复返,陛下,桃枝说,她一刻前去寻太后了,婢子要去太后那儿等她吗? 太后?文昭面露诧异,备辇,朕有两日没去母亲那儿了,去看看。 是以夜幕低垂之际,文昭现身齐太后寝宫廊下,悄无声息的抬脚入内时,正好听见里面一老一小的谈话: 臣闻京中进士登科,多办谢师宴答谢恩师,心中情愫悸动,便忆起家师来。臣蒙先师教养多年,时近其周年祭日,追念萦怀,恳求太后做主,准臣回襄州祭拜,聊表心意。 云葳的话音温软,带着一丝哽咽的轻颤,听起来好不惹人怜。 好孩子,快起来。齐太后的爱怜语气柔和似水: 怎还哭了?真是个纯孝的姑娘。你这一番话,教吾也忆起了林老的音容笑貌来。只是襄州路遥,你一来一回的,未免奔波。皇帝那儿,吾也得商量一二。 母亲,文昭笑意盈盈的闪身入内,躬身一礼:儿来得不巧,您和云舍人有事? 正说着呢,齐太后眼尾弯弯: 云丫头想去襄州祭拜林老,吾方才还说,此事得与你商议,这便把你念叨来了。 文昭微微莞尔,视线落去局促不安的小人儿身上: 云葳,有此想法怎不与朕商量?方从宣和殿出来,不去赴赏宴,不陪宁夫人,倒替朕跑来太后身边尽孝心了? 云葳暗道天不助她,竟让她撞见了文昭,本有八分成算的事情,如今只怕半分也无。 陛下容禀。云葳以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硬着头皮胡扯: 臣不敢贸然以私事搅扰您,念及居住宫禁,进出该先行请示太后,是以方才便斗胆前来 你是朕的身边人,私事亦是公事,算不得搅扰,一会儿回宣和殿详谈就是。 文昭选了把靠椅落座,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打断: 你先回去候着,朕与太后另有事情,退下吧。 听着文昭的话音,待云葳走远,齐太后诧异出言:你是特意来拦她的不成? 母亲说得不错。文昭如实相告: 第96章 她倒是会求人,料到女儿不会准她出宫,便想利用您和林老的那层关系套近乎,妄图从您这得了恩旨,堵女儿的嘴。 你一直把人拘在宫里,的确不妥帖。齐太后慢条斯理的说着: 她所请也无不妥,林老将她养大,不是亲人远胜亲人。她能年少登科,是林老的功劳,于情于理,该让人去拜祭的。 林青宜是前雍旧臣,坚决不侍大魏,她与林老的关系,还是不公开的好。 文昭淡然轻语:元邵一字不吐,外头不太平。朝臣皆知她是女儿的身边人,难保不会对她下手。且暗卫察觉,她身边好似有人盯着,却摸不到底细,亦是隐患。 何人盯她?若是勘不透底细,你还是莫再用她了。毕竟她流散在外,接触的人杂,实在不比舒澜意,萧妧她们底细干净,让人放心。齐太后听罢文昭的陈述,不由得眉头深锁。 先前以为是余杭云家的人,这些人只在余杭漏过马脚。文昭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但杀她与救她的绝非一拨人马,所以线索断了。女儿查过,不是宁家,也非云崧的人。现下怀疑,或是林老旧部,一如她身侧的桃枝,有明有暗罢了。 你拿主意罢,日后她若再来,吾不见了就是。人不大,心思倒是玲珑,知道哪个耳根软。 齐太后自嘲笑了笑,忙着去吧,不必记挂着往吾这儿跑。 那女儿改日再来,母亲早些休息。 文昭抿唇浅笑,起身离去,方踏入廊下,笑容转瞬便散了干净,待到迈进宣和殿的门槛,脸上只剩一抹霜色。 云葳怀揣着惴惴心绪,在宣和殿外候了良久,手心泛起了一层冷汗。 若文昭未曾出现,齐太后约莫会允了她的请求,只可惜功败垂成,再无离宫的机会可寻。 进来!文昭在殿内扬声吩咐,将屋檐下的云葳吓得身形一颤。 陛下。云葳强稳心神,朝着人长揖一礼。 文昭踱步近前,绕着她悠然地审视了一圈: 长本事了?逃了朕的赐宴,伺机去求太后恩旨出宫,是否觉得自己的谋算天衣无缝,这会儿恨朕恨得牙痒痒? 臣不敢。云葳将脑袋埋得足够低,眼睫毛险些贴上了胸前的衣料。 文昭回了她一个森然的冷笑,垂眸瞥见云葳白皙的脖颈,直接伸手捏住,将人提溜进了书阁: 既不想饮酒消遣,就来陪朕处理政务。一刻看不住就不老实的小野猫儿,就该给你脖子上挂个铃铛! 云葳神色凌乱不堪,宣和殿内的宫人憋笑艰难,令她分外尴尬。但文昭捏住了她的命脉,又让她无可奈何。 入了书阁,文昭丢给云葳一沓子奏本,自己扯了把摇椅在侧,旋即阖眸躺了上去,念! 云葳此刻真的有些牙痒痒,抱着奏本温吞吞地念着,声音很是微弱。 没吃饭吗?文昭颇为嫌弃的出言,大点儿声。 臣真没吃饭。云葳瘪了瘪嘴,小声咕哝着。 文昭哼笑一声,卖乖讨巧的功夫不必费在朕的身上,敢在背地里扬爪子,表面就别装小奶猫了。你若再不老实,禁中也是有猫笼子的,朕不介意让你去试试住不住得惯。 文昭动辄恐吓,云葳习惯了她打一巴掌揉三揉的作风,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宗旨,只默默在心里戳起了小人,嘴上却实诚的提高了嗓音。 文昭面色无波的阖眸小憩,心底却在得意:小样儿,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云葳读了大半个时辰,嗓子都要冒烟儿了,文昭却依旧无动于衷。 槐夏看不下去,往膳房跑了一趟,端了碗润喉的梨汤来,陛下,用些消夜吧。 文昭连眼睑都懒得掀开,柔若无骨的胳膊垂去云葳的方向,懒洋洋的吩咐: 给她,免得某些记仇的小东西怪朕苛待她。 槐夏如愿以偿,揭开小盅冲着云葳挑了挑眉,直接给人塞进了手中。 云葳又渴又饿,举着梨汤咕咚咕咚,没两下就给喝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睡觉去吧,安分些。文昭听得瓷盏碰撞的声音,也不再刁难她,摆摆手直接赶人。 臣告退。云葳丢了奏本便走,对宣和殿毫无留恋。 待人跑没了影子,文昭蹭地窜起身来,睨了槐夏一眼,没好气的抱怨: 怎这么没眼色?早干嘛去了,听不见她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朕的腰都躺直了。 闻言,槐夏眉目扭曲的愣在原地,思绪凌乱。 第46章 线索 韶光转瞬, 槐夏如期。 文昭为表新朝气象,今岁的端午宴操办的格外盛大。 第97章 云葳赴宴一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寝阁,桃枝给人更衣时, 却意外发现, 她腰间的小荷包被塞了东西。 桃枝捏着那张纸, 疑惑的询问:姑娘毫无察觉?谁接近了您, 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元邵羁押日久,云崧无异动。留宫毋忧, 新讯皆至云葳茫然摇头, 不无惊诧道: 阁中有人藏在宫里? 难说,桃枝也一知半解,阁中消息灵通, 全赖四散的耳目, 约莫宫中是有人的。 云葳自嘲苦笑:我这当家的对家底一无所知, 还真是新鲜。对了,您出宫的请求,成了么? 桃枝轻拍着云葳的脑袋瓜: 姑娘莫多想, 您还小,日后他们会主动跟您把话说清楚的。婢子拿到出宫对牌了,后日就去给你找那本书。 嗯。云葳淡然的点了点头: 总觉得千日醉一名耳熟,却拿不准在何处读过。还是要找书来确认下,不然心里不安生。 姑娘若真在意,何不给观主去信一封?您看的杂书都是她的,她对毒物的研究也很深入, 或许知情。桃枝柔声提议。 不了。云葳垂眸轻语: 中毒者身份特殊,摸不准陛下的用意, 我还是不自找麻烦的好。她行事顺遂,事后竟无人敢多言一句。她弟弟突然失声无人问,她的残疾陡然好转无人议,这便是至尊的威慑。 也是,姑娘还是护好自己要紧。 桃枝给人梳顺了长发:睡吧,明日还要当值。 彼时文昭的寝殿内,随侍正进进出出的给她准备沐汤。 文昭一改席间醉醺醺的模样,耳目清明地倚着圈椅,随手翻阅几封信件,转眸吩咐秋宁: 给元邵最后一日,若他再不开口,告诉他,朕会灭得元家寸草不生。 夏夜闷热,秋宁却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方才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文昭看着秋宁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不悦道: 有话直说,一个两个的,都学云葳的臭毛病,朕对你们是否太仁慈了? 陛下,殿前司报,桃枝今日去登记出宫了,说是给云舍人买书去。 秋宁怕文昭拿自己开刀,赶紧竹筒倒豆子:您看,要派人跟吗? 朕的藏书阁什么书没有? 文昭冷嗤一声:别盯太紧,让她自己把尾巴露出来,朕倒要看看,她偷藏了几条尾巴。 婢子明白。秋宁叉手一礼,夹着自己的尾巴逃之夭夭。 时隔两日,素来平顺的禁宫中波澜再兴,入夜青幕垂落,本是掌灯安居的好光景,禁卫却举着火把,行色匆匆的锁拿了好些人。 云葳刚从宣和殿放班回来,便撞上了这等阵仗,不由得心下惶惶。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过耳,中间些微夹杂着一个少女的哭声: 云舍人救我,救救我 云葳下意识的回眸去瞧,便见几个持刀的卫兵架着一个姑娘往掖庭而去,而那姑娘的容貌,她有几分眼熟太后离开襄州那日,这人站在太后身边的。 是元照容。 云葳猛然想起了她的名号,怔愣在原地没敢多嘴,更别说上前了。 昔年文昭被驱逐至襄州苟且,便是元邵和云崧的手笔,今时元家该是被清算了,那云家还会远吗? 喧嚣不过须臾,宫道复又一片静谧。 云葳孤身回了寝阁,桃枝便急忙来迎: 姑娘,可算等着你了。婢子一回宫,东西就被殿前司收了去,说是今日宫中有事,要先行盘查,婢子拦不住啊。 那书买到了?云葳眉心微蹙。 是,婢子跑遍了京中书局,把类似的书也给您买了几本,都是些讲偏门毒理的,殿前司盘查这些,会否给您惹麻烦?桃枝满心担忧,暗道时机不巧。 云葳直接扶额,抱着脑袋就蹲在了地上。 文昭跟她约莫八字不合,总在扰乱她的阵脚。 彼时文昭正怡然自得的翻阅着桃枝买回的杂书,一手捧茶盏,一手握书卷,凤眸上的羽睫时而翕动,好似看得很起劲儿。 陛下,秋宁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大殿,元太妃已服下鸩酒,断气了。 嗯。文昭抿嘴应了一声,凤眸微转,继而道: 明日着礼部拟定哀册,莫称太妃,便尊个太后吧。让中书拟旨,元太后病殁,朕追思伤怀,罢朝一日。一应丧仪,务必着有司尽心操办。 是。秋宁敛眸应了,拔腿便走。 慢着,文昭的视线忽而定格在书卷的一页小字上,觑起凤眸幽幽吩咐: 把那自诩聪颖的小野猫给朕拎过来。 秋宁嘴角一抽,躬身一礼,没敢言语。 第98章 不出一刻,方放班归去的云葳便又回到了宣和殿。 文昭依旧在津津有味的读着书卷,将胆战心惊的云葳晾在了一旁。 半晌,她才舍得搁下书卷,却并不抬眼看云葳,只淡然道: 颠茄,产自西域,为千日醉中最紧要的原料,久服可致神志谵妄,躁戾多思。你这些闲来爱好,当真是歪打正着,帮了朕良多,朕该如何赏你? 臣无心之举,尚且不知桃枝买了何书,怎好受赏?陛下言重了。 云葳的后槽牙咬上了脸颊的软肉,顿觉怀里揣了八百只躁动的小兔子。 说来,朕该记桃枝一功。若非她跑遍了京中各大书局给你讨书,朕现下也不会知道,京中有这么多人胆大包天,私下倒卖禁书杂册。 文昭哂笑轻语:五本印刷粗陋的书册,桃枝花了百两银票,你很富裕啊。 云葳愈发心虚,文昭这哪里是依规盘查,分明是盯着她咬,连花了多少钱都查的一清二楚。 臣臣只想寻些闲书消遣,不知这是禁书。臣知错,不看就是了,求陛下恕罪。 她的脑海里忽而回荡起元照容求救的哀声,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哪儿来的钱?难不成是那个取你性命的叔父给的? 文昭心中狐疑四起,云葳先前分明骗她说不知千日醉一毒,背地里却又不惜重金求购杂书,偏生这书里还就有此毒的制法,真是比她的暗卫都得力。 是臣师傅的积蓄。云葳怯生生的低语。 哦?文昭凤眸微微觑起: 林老积蓄不少,供给两个道观半生,还能给你留下大笔财富,让你挥金如土。云葳,你真是深得林老怜爱,即便是自幼长在相府的子弟,也未必舍得如此大手大脚的挥霍金钱。 臣蒙陛下垂怜,衣食无忧,并不需担忧生计,这才准了桃枝去购置书册。从前亦然精打细算,不敢如此的。云葳瘪着小嘴,审慎的出言解释。 你这年岁的京中子弟,账务都握在亲长手里。桃枝替你管账,说白了就是让你为所欲为。 文昭弯了弯嘴角:让她把你的账目交给槐夏,朕替你管管,免得你败光身家,哪日成了流浪无依的小傻猫。 陛下?云葳惊得杏眼圆瞪:这是臣的私事,怎好劳烦您?臣再不乱花钱就是了。 不妨事。你佐朕处理政务,朕照管你一二,是应该的,无需客套。 文昭淡然浅笑,拎了书卷起身,踱到了云葳身前,将书卷塞进她的臂弯: 好好钻研,给你一夜,可能回忆起解毒的方子来? 啊?云葳彻底傻在原地,她真不会解毒,不过是好奇的想要重温千日醉是何物罢了。 方才有个不知趣的小东西拂了朕的好意,此刻大抵在掖庭狱哭爹喊娘呢。 文昭的笑容愈发爽朗,只是瞧着有些阴鸷: 对了,你走时没瞧见吗?若想与她作伴,朕也不好拦着,要去么? 云葳将脑袋摇出了残影,双腿一软便矮了身子告饶: 陛下,臣不通毒理,也不曾学过此毒的解法。莫说一夜,十夜也不成的,求您开恩。 你的运气惯常不错,没准儿今晚就灵光乍现了呢? 文昭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低语:都说猫有九条命,朕看你有九个魂儿,小嘴儿巴巴的,颠三倒四没个准话。安分些,否则明日宫门口或有个被拎着尾巴吊起来的小东西。 啪嗒 随着书卷齐齐落地的,还有云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滚落的一颗豆大的泪花,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儿。 文昭不为所动,施施然踱回了主位安坐:哭哭闹闹的太幼稚,朕就在这儿陪着你,慢慢儿想。 云葳只管闷头造着大珍珠,一颗、两颗三颗 圆滚滚,透亮晶莹的水珠颤巍巍的挂在她的睫毛根,再顺着浓密的羽睫滑落,断断续续的绵延许久。 地板上又被她造出来一个小水洼,却是一声不响的没闹出一点动静,垂着脑袋的小模样好不委屈。 文昭默然的端详她半晌,心中竟生出一股子内疚来,好似她真的在无理取闹,以强权霸凌小屁孩了。 眼泪擦了,去坐着想。 文昭挣扎良久,还是软了心肠,给人递了丝帕过去,抬手指了指身侧的小方桌。 臣不知道,也想想不出。 云葳突然抽噎开了,怄着气以手背抹了眼泪,别着脑袋不搭理文昭,小嘴边的软肉一抽一颤,鼻头通红一片。 文昭觉得伸去半空的手有些凉,悻悻地背去了身后: 第99章 你骗朕,说从未听过千日醉,是不是你说的?怎这么巧,桃枝买的书里便记录的分明?朕的人可说了,她四下打听这书的名字,不是你授意的么?朕委屈你了? 臣记不清,自不能说听过。云葳颤声呜咽: 桃枝买本书都被被您追着查,您不信信臣,便别用臣,臣早早说过,不想做官,不想住宫里。臣怕您,您总吓唬臣,臣辞官,不,不干了。 看着人突然哭得抽抽,上气不接下气的,文昭有些手足无措,愈发怀疑是自己蛮不讲理,而不是云葳欺君罔上了。 先起来顺顺气。文昭阖眸一叹,耐着性子哄她,将手伸进了她的臂弯: 莫哭了,旁人瞧见,还得以为朕是个恃强凌弱的昏君。朕心平气和的听你把话讲明白,成么? 云葳哼哧着避开了文昭示好的手,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路数她玩腻了。 陛下,臣隐约记得千日醉之名,却记不起在何处听过。前两日忽而想起一本杂书,便让桃枝买了。这便是事实,臣不会解毒。 缓了良久,云葳俯身于地: 您问罪欺瞒,臣无言可辨。但您疑心臣也是真,求您准臣引咎辞官。 又闹?文昭有些不悦的抬高了语调,想起云葳执拗的臭脾气,又无奈地软了语气: 朕非是疑你,此毒干系朕弟弟的性命,朕关心则乱,你担待一二?今晚错怪你了,起来用碗莲子羹,和好? 臣是臣,君是君,既是君臣,只有服从。臣绝不敢僭越,受不起您讲和。陛下若肯怜惜,求您准臣告退。 云葳伏在地上不动,头埋进宽大的衣袖里,只给文昭留了个毛茸茸的黑脑袋。 都退下。文昭扫过外间的一众随侍,将人打发了个干净。 待到大殿内只剩她二人,文昭温声软语的近前,端了莲子羹轻轻舀着: 这会儿无旁人在,朕权当你是朕的小妹妹,给朕个面子?今夜的莲子羹放了蜂蜜,很甜的。 第47章 演戏 晚风习习过耳, 繁星闪闪入眸。 文昭背身望月,余光扫过身侧闷头舀汤羹的云葳,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葳发誓,她妥协喝下一碗莲子羹, 只是被时势裹挟, 不得已的保命之举, 才不是承了文昭的情。 但有一说一, 莲子羹真的很香浓,甜滋滋的, 正对她胃口。 云葳哪里知道, 文昭一早给她量身定制了驯服桀骜小猫咪的三步良策: 逗猫棒,凶巴巴的吓唬,还有猫粮。 莲子羹不过是连哄带骗的前两步失效后, 文昭留给自己最后的杀手锏猫粮。 眼见云葳把莲子羹挖得干干净净, 文昭笑眯眯转回身来: 想是饿了?今夜月色甚好, 朕有意小酌两杯,独酌无趣,不若就由你作陪好了。 天色不早, 且臣不胜酒力,明日还要当值云葳试图推拒。 无妨,明日罢朝,放你的假。 文昭直接将人揽过,拐带着走去了回廊外,吩咐罗喜:备三五小菜,上酒。 云葳局促地坐在一边, 文昭的态度阴晴无定,她一个头三个大。 分明方才还在清理政敌, 言语间满是威慑,这会儿又要学文人花前月下,真不知文昭的脑子里有多少个分身操控。 缘何总是无精打采的,又在想什么?文昭见她瞳仁定定,便出言逗弄。 臣发呆。云葳实话实说。 文昭骤然失笑:你还真是胆大,敢直言随侍御前的时候无趣到发呆。朕在襄州时,有个醉猫儿说,朕笑起来很美,今时改主意了?连眼睛都懒得抬? 云葳懵的彻底,那个醉猫一定不是她,她才说不出这番露骨又揶揄的鬼话。 闪身离席,拱手告罪一气呵成,她敛眸轻语:陛下恕罪,是臣没规矩,请您见谅。 文昭夺过宫人手中的酒壶,赶忙斟了两杯酒,她有些等不急了,云葳清醒时很不可爱,远不如醉酒后傻乎乎的,实诚又讨喜。 坐吧,陪朕喝两杯。文昭将酒盏推去了对侧,先一步闷了杯甘冽的酒水。 云葳眼见此景,只得作陪。但今夜的酒透亮香醇,许是高粱发酵而成,入口后劲十足,她有些慌了。 瞥见云葳被辣到紧攥的小拳头,文昭悄然勾起了一抹笑靥,复又斟满一盏,探了手与人对碰: 慢些喝,朕未曾逼你。 云葳腹诽,您老人家是否觉得,只有强灌才算逼迫?您递酒,我敢不喝吗? 推杯换盏走了三五回合,云葳的脑袋已有些昏沉,随手夹了小青菜入口,咀嚼的分外斯文。 文昭捡了颗红润的草莓丢去了她的盘中,抱臂与人闲聊: 你先前怎有闲心研习毒理的杂书?林老不怪你不务正业?再说,朕瞧着这些书内容晦涩,甚是无趣,你有兴致? 第100章 道观书少,闲来打发时间的,臣也不喜欢。 云葳捏着草莓细软的绿柄转圈圈,一手撑着小脑袋,已然醉迷糊了。 哦?是青山观还是凝华观的书?凝华观很有名,藏书该是不少。文昭的视线落在那被云葳转出残影的草莓上,柔声发问。 凝华观自是富足,青山观比不得,荒郊野岭的,只有观主的私藏可以入眼。为了看这些杂书,当初差点被她摁着一通好打,多亏师傅护我。 云葳转够了,嗷呜一口就把草莓吞入腹中,连带绿色的小尾巴一起。 文昭的凤眸微微觑起,将身前的草莓果盘推去了她眼前:喜欢就多用些。 云葳挑挑拣拣,只选又圆又大的入口。 文昭轻嗤一声,眸光一转,笑问:朕待你不好吗?方才为何说怕朕?为何吵嚷着辞官不干? 云葳眸色迷离: 怎么这么多烦心的问题?好困啊,我想师傅了,想回家,这里一点都不自在草莓好看却不甜,就跟这儿的人似的,人人锦衣华服,却都不高兴,满肚子谋算,虚伪狡诈,不喜欢。 槐夏心道,陛下又在从醉猫身上捡乐子,云葳现下满嘴胡话,再说怕是不能入耳了。 文昭敛眸沉吟须臾,给槐夏递了个眼色,送回去吧。 眼见云葳歪歪斜斜的倚靠着槐夏走远,文昭拎了个草莓,轻轻咬下了红润细软的草莓尖,蹙眉道:不甜么? 陛下,秋宁试探着询问,方才云舍人说的线索,您查么?婢子把青山观主叫来京城? 查查此人的底细,莫要打草惊蛇。文昭净了手站起身来,瞥了眼小桌上的酒菜,沉声道: 撤了。毒方给御医送去,让他们研制解药。 往前走了两步,文昭忽而回身,补充道: 一会儿槐夏回来,让她再去寻桃枝,把云葳的家当都带来,账目也不许落下,日后她支出的每一笔账,都要记录清楚。 秋宁一愣,欠身退了出去,心中不由得暗讽文昭: 您看着她的人还不够,把人家私产也给看起来了,还真是霸道至极。 虽然饮了酒水,文昭却依旧神思敏捷。略显怅然的身影立在花窗前,此时的她心绪万千。 昨夜,元邵终于撑不住内心脆弱的防线,与文昭招认了这两载光阴里的谋划。 他费尽心思,大散家财拉拢朝臣,四下安插耳目,筹谋良久,却被文昱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忌惮,联合云崧下诏送他离京,前功尽弃。 元邵承认,自己狼子野心,的确动过图谋大位的心。 但乱臣贼子窃国的名头会压得子孙后代数辈无法抬头,是以他本打算徐徐图之,在他这一辈,只做操纵幼帝的权臣,有实权即可,暂不要虚名。 但就在他勾连西辽设局,妄图内借云崧之手,外凭西辽之力,铲除萧家和宁家两个心腹大患时,他忽从辽细作口中得知,西辽皇庭内讧,另有一股宗亲势力与大魏权臣勾连,意图联手,互助窃国。 两国皆是主少国疑的时局,得此消息后,元邵心神难安,决定摒弃先前的路数,先下手为强,不再与云崧联手,并试图搅黄云家与文家的联姻,免得云家一朝得势,把他踩在脚下,早晚清算个干净。 元邵供出隐晦算是痛快了,可文昭听得这些话,却积攒了满腹忧思。 元邵和元妃都不承认对文昱用毒,明知罪责难逃一死,也无需瞒着一件还未办成的事,是以文昭信了他们的话,给文昱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若非元家所为,那文家的每一个子嗣,无论哪个人坐上皇位,下毒的人都不会罢休。 勾连外敌窃国者,窃的是文家的江山,不是文昱一人的江山。 是云家,齐家,舒家,还是萧家?西辽的势力又在何处呢? 些微轻柔的脚步过耳,文昭直接转身询问,秋宁,文婉最近在做什么? 刚从太医署回来的秋宁都没来得及喘口气,听见文昭问话,赶忙回道: 殿下最近一直在您府上小住,也没说要回宫来,可要婢子将她接回来? 文昭柳眉微蹙,不无诧异道:快三个月了,她还在宫外?简直胡闹,明早把人叫回来,正好元妃治丧,让她规矩些。 听着文昭不算友善的语气,秋宁怯怯的应了声,是。 文昭背着手在大殿内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直晃得秋宁头晕眼花。 每每有心事,文昭都是这样踱来踱去,什么时候停下来,便是想通了。 去查近三年来所有接触过耶律太妃的人。文昭思忖良久,终于顿住了脚步,正色吩咐着: 文婉回来给她单独分派个寝殿,不必再和耶律太妃住在一处。另外,明早让云葳过来当值,朕不放她的假。 秋宁一头雾水,也不敢多问,婢子记下了。 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文昭见她一脸颓唐,干脆摆手赶人。 第101章 陛下,子正了,您不回寝殿吗?秋宁大着胆子提议。 文昭一怔,显然是未料到时间过得如此匆忙,深觉无奈地甩了甩袖子,闷头扎进了书阁的软榻,不回了。 当收拾烂摊子的皇帝可谓是心力交瘁,文昭眼下只想把文昱那个不靠谱的兔崽子拎起来暴打一顿。 但思及这人时日无多,她又只好作罢。 翌日晨起,云葳在残酒余威的裹挟下,挣扎到天光大亮,才被桃枝强行从床榻上薅起来,整个人丁零当啷的,意识迷离不清。 姑娘醒醒。 桃枝将手浸入了冰水里,又把冰凉的手拍上了云葳的脸颊,您可不能再没心没肺的喝醉酒了,今时不同往日,仔细酒后失言。 嗯云葳气鼓鼓的拖着长音应承:干嘛叫醒我?今日罢朝,我要回去睡。 昨夜陛下要走了婢子手里的账目银钱,槐夏带了人来搜的,婢子一分没藏住。 桃枝见她稀里糊涂的,赶紧出言刺激她,秋宁刚来过,说陛下让你去当值,没放你假。 云葳的脑袋里连着炸开了两道惊雷,睡意全消: 我的钱一分没剩?余杭那些钱庄票号里的银票,都被搜走了? 一分没剩。桃枝抿了抿嘴: 您昨夜开罪了她,还是酒后失言跟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婢子在襄州时便把银票转存了襄州票号,该是查不出什么端倪来。但那数目不小,若再去钱庄支钱用,她非得生疑。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云葳气急败坏,蹬着小腿愤恨地跺着脚,仿佛纤尘不染的地板上躺了个文昭。 云舍人这酒气还没散? 秋宁悄然现身廊下:快着些,陛下等急了,今日她心情可不大好。 第48章 三合一 晨光熹微, 槿花满庭。 文昭立在宣和殿的回廊下吹着风,眸光落在远处那绿豆一般,匆匆移动的小圆点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云葳循着洒满扶光的石阶拾级而上, 深绿官服的裙摆被南风吹起, 飘向了她的身前。 眼看日上三竿了, 朕真羡慕你, 吃得饱睡得香。文昭的话音轻飘飘的,吹散在清风中。 臣参见陛下。 云葳肃拜一礼, 昨夜入睡时, 本当陛下应了臣放假一日,这才睡过去的,望您海涵。 出言就带着刺儿, 文昭悄然丢了她一个白眼, 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进来, 今日有正事。 云葳亦步亦趋追了进去,文昭落座的间隙,她余光瞄了一眼, 只见文昭的脸颊上顶着一对儿大大的黑眼圈,许是因为皮肤过于白皙,厚重的妆粉都未能将暗沉的黑晕遮掩了去。 约莫一夜都未曾合眼吧,不然也不至于能与熊猫媲美。 云葳的心底抽疼了两下,不知缘由。 先约法三章。文昭坐在御座上,身子微微后仰,容色更是板正: 一会儿不准耍疯, 不准违令,不准出走。把脑子安生顶住了, 今日所谈皆是朝事,不是谁人私事,听懂了么? 懂了。云葳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会儿云相父子和定安侯府姐弟都会过来,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演戏会么? 文昭见人应承的乖觉,便将话音放的柔和了些许。 云葳交握的手紧了紧,忽闪着羽睫低声回应,话音真诚又没底:不太会。 文昭才不信云葳不会演戏,旧日襄州府邸里一日三变的诡谲伎俩,她可是有耳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补充:昨夜眼泪说来就来的本事,朕见识了。今日再来一次就是,见机行事,云家亏欠你的,朕今日给你讨回来。 云葳眸光一震,颇为意外地抬眸瞄了眼文昭。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匆匆垂下了眼睑:臣记住了。 过来,文昭瞧着她一脸拘谨模样,有些不放心:来朕身边,一会儿也不必离开,免得你受不住。 云葳屁颠屁颠立去了文昭身侧。 她不得不承认,文昭说的没错,要见云家父子,她已经有些心慌了。 文昭侧目端详着她,并未多言。云葳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人情世故经历的太少,都需要锤炼。 虽说人小,心思干净,用起来更放心些,但栽培的路途太漫长,委实不容易。 不多时,内侍监罗喜匆匆入内通禀:陛下,人到齐了,您看,现下宣是不宣? 宣。文昭毫不犹豫地吩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将腰杆拔的板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耳,云葳垂眸扫见了四人的衣摆和皂靴,不由得微微抖了抖身子。 来此的四人都是她的至亲,可除却宁烨,她未曾与旁人说过一句话。 第102章 臣等参见陛下。几人不管私下有多大仇怨,在文昭身前皆是毕恭毕敬,见礼整整齐齐。 免了。文昭淡然一语:想必诸位大抵也知晓了,今日朕缘何叫你们过来。可巧今日罢朝,都无需过分拘束。来人,赐坐。 谢陛下。无人多嘴半字,安安静静的落座在侧,殿内的氛围透着诡异的静谧。 云葳,文昭的话音平淡无波,怎还愣着?今日算不得朝议,去给你的长辈们见礼。 云葳手心冰凉一片,思及方才所谓的约法三章,她也不敢造次,朝着文昭躬身一礼,是。 不必顾及朕,晚辈与长辈初见,行家礼情理之中,朕不会怪罪。文昭担忧云葳拎不清分寸,复又出言提点。 云葳羽睫一颤,文昭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让她生生将嘴边的云相两字给咽了回去。 掀起衣袍屈膝在地,云葳强压着心底的不愿,朝着几人拜了一礼,语气轻微: 葳儿见过祖父,父亲,见过母亲,舅父。 文昭对云葳的乖觉格外满意,转了视线扫视着几人的反应,默然不语。 话音散去,在座的四人表情各有千秋,文昭当真看了一场无声的大戏。 云崧狡诈,老狐狸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隙里审视揣测的精光却依旧藏不住; 云山近被一句父亲惊得眉心抖了三抖,抵着膝盖的衣袖渐生褶皱,飘渺低垂的视线却有意无意落去了云崧的方向; 宁烨听得出云葳话音里的勉强,面露疼惜;宁烁初见外甥女,一脸欢喜溢于言表。 陛下,请恕老臣失礼。 短暂的静默后,云崧率先起身,朝着文昭拱手一礼,快步走向了文昭身侧的云葳,老迈的手攀上了云葳的臂膊,语气里似有爱怜:孩子,快些起来。 云葳很想避开他的触碰,碍于文昭的警告,却是不敢。 顺着云崧的力道站起身来,云葳下意识地往文昭的身侧躲了两步,一言不发,只管垂着脑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皂靴。 文昭伸手将小人儿拉近了些,笑着凑弄: 瞧瞧,这是初次谋面,害羞了?都是亲眷,打断骨头连着筋,何须见外呢?一会儿若在朕的宣和殿哭了鼻子,叫人传出去,怕是要笑话你许久。 云葳转着杏仁大眼思量的间隙,忽觉文昭揽着她的手捏住了她腰间的一条软肉,毫不留情的给她转了一圈,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葳顺势赶紧眨巴着眼睛,费劲巴拉的垂落了两个泪珠子,捏着嗓子低声回应,话音哽咽: 陛下恕罪,臣臣失礼了。骨肉亲情,臣盼了多年,今日得见至亲,心绪实难泰然,非是有意御前失仪的。 文昭端详着云葳逐渐泛红的眼眶,暗道小东西还算机灵,演技中规中矩: 朕可受不得你的大珍珠,秋宁,带云舍人去外间静静心神,嘱咐宫人嘴巴严实些,莫要乱传。 秋宁依言,将云葳从文昭身边带走了。 文昭这才与殿内的几人攀谈:云葳是个纯孝的姑娘,诸位既都是她的家人,朕有话便直言了。 臣等恭聆圣训。 十四岁登科,朕属意她的才华,但她心有缺憾,待日后成人再弥补,便难了。 文昭徐徐道来:皇考许了云家两个尊荣,一为尚主,二为侯爵。云相,朕说过的话不会食言,但朕希望你将云葳认回云少卿名下,恢复她长孙身份 陛下?云崧怔愣当场,急于给自己辩解,老臣已是花甲残年,孙儿云景也 听朕说完。事涉云公你的体面,亦关乎文家皇族的体面。 文昭沉了语气:朕想好了,文家与你云家的婚约不变,你只需寻个说辞恢复云葳长孙的身份即可。是抱错了还是怎样,你自己掂量。至于侯爵 文昭转了眸光看向宁烨姐弟: 国朝律例明言,子嗣居长者袭爵。宁老侯爷又言,不分内外子侄,是以云葳该承袭定安侯爵。但云葳亦是云家长孙女,皇考与朕有意赐爵云家,便赐给云葳吧。宁家爵位,顺延至云瑶身上,如何? 臣无异议。宁烨听得此番安排,赶忙起身应和。 如今宁家幼弟未婚,子嗣单薄,如果她的两个女儿都有爵位傍身,自是最好不过。 臣谨遵圣训。宁烁唯长姐马首是瞻,左右他无子嗣,都是宝贝外甥女承袭爵位,多一个侯爵于家族发展有利无害,自是乐得应允。 云公,可是觉得朕安排的不妥帖?文昭淡然的扫过陷入沉思的云崧,幽幽出言: 第103章 皇考昔年承诺,爵位本是另行封赏给尚主驸马的。朕顾念云家累世清名,劳苦功高,觉得担得起一个侯爵尊荣,自当封赏云家后辈英杰,无关姻亲。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云崧听得文昭这番说辞,纵使心有不满,也不好再多言。 好歹是封给云家后代的爵位,他身为云家家主,自要为子孙着想,权且应下。 臣谢陛下圣恩。云山近看云崧脸色行事,多年一贯如此。再者云葳云瑶都是他的骨肉,他稳赚不赔。 如此甚好。文昭心满意足,都起身吧。 待几人落座,文昭又言: 两家联姻事,皇考口谕分明,是许给云家长孙的,而今不该让文婉与云景再结亲。婉儿与云葳皆女子,想也不妥帖,且她跳脱惯了,说是不喜书香世家。幺妹文瑾乖觉伶俐,朕给她做主,许了云家同岁后生便是,诏书已拟好送去府上了。 话音入耳,云崧的脑袋嗡鸣声声,他大意了,未料到文昭话里有漏洞,就这么无赖的毁了文婉与云景的婚约,悄然间偷梁换柱,塞了个还在玩泥巴的六岁幼女搪塞。 况且他的孙儿只剩云景一人,日后即便云家能与小公主结亲,也是云家旁支,他的儿孙断无适龄子弟。 文瑾的生母刘氏,乃是当朝帝师刘少师的嫡女,一家清流文人,孤高傲气至极。虽然有帝师尊容,可彻彻底底的文臣根基,除却门生不少,日后在朝能有几分助益? 他云家门生故旧素来不缺的。 文昭这是釜底抽薪,将侯爵许给心向她的云葳,将公主别嫁旁支,彻底断了他云崧飞黄腾达,仗着子孙尊荣耀武扬威的念头。 毕竟生来就被疏远的云葳和旁支子弟,都不会任由他摆布。 云崧半晌无话,文昭瞧着他笑言:云公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朕的幺妹配不上云家子弟? 臣不敢。云崧慌忙起身:陛下恩赐殊荣,老臣感激不尽。老臣深感惭愧啊,深觉愧对先帝和陛下对云家的抬爱,唯将这把老骨头交付朝堂,报效陛下圣恩。 云公说得哪里话?文昭眉眼弯弯,起身绕过御案,虚虚扶了云崧一把: 今日本该留诸位在宫中一道用膳的。但诸位也知,昨夜元太后西去,朕多有不便。改日吧,晚些时候诸位再与云葳团聚。刘太妃与文瑾那儿,得空也见见。 是,臣等告退。 几人甚有眼色的离去,云葳在外间将文昭的话音听了个清清楚楚,心里惴惴难安。 文昭绝不会突然作此安排,乍一听是抬举云家,实则把云崧惦记的实质筹码夺了个干净。 好一招不动声色的釜底抽薪。 离了禁中,宁烨与宁烁脚步匆匆,着急忙慌避开了云家人,先一步扬鞭远走。 云山近跟在云崧身后,附耳低语:爹,怕是要变天了。 回去说。云崧的话音沧桑而沉闷,板着脸闪身探入了马车。 云崧清楚,若文昭有意清算,元家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文昭临走时特意提了句元太后病殁,简直就是在拿元邵的悲惨结局敲打他。 但今日文昭的一番安排也意味着,云葳与云瑶姐妹二人或能逃过未知的劫难,云家不至于被斩尽杀绝。 是云家阖族上下的一线生机。 * 日落月升,斗转星稀,转瞬便是光仪元年十月,暮秋初冬,西风渐紧。 宣和殿内的地龙已经烧起来了。 午后的书阁内,斜阳暖晕爬进了窗棱深处,照拂着室内的微尘,散发出柔和的光霰。 小几前香炉篆烟袅袅,文昭斜倚矮榻,身形笼罩在烟雾里,随意翻阅着手中书卷,语调略显慵懒: 拟制很难?朕等了许久,好了没? 云葳以毛笔戳着下巴,挣扎半晌,才起身拎了草稿,捧去文昭身前:请陛下斧正。 明日自有老臣给你改,朕不看。 文昭连个视线都懒得给,突兀转了话题:有一县名云阳,朕觉得不错,做你的封号如何? 云葳有些失落,斟酌良久才拟好的制书,文昭看都不看。她收了草稿,只柔声敷衍: 陛下决断就是,臣无权置喙。 云阳侯嗯,叫起来顺口,就定这个了。 文昭自说自话,倦怠的凤眸微微扫了云葳一眼:再拟一份给自己封侯的旨意,去吧。 云葳一脸匪夷所思的神色,暗道文昭想一出是一出,让她给自己拟敕进封,还真不把她当外人。 你身为舍人,拟旨撰文乃是职分,做分内事理所当然。 文昭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若是恃宠而骄,朕不介意把你挂去外面的枯枝上,让你充一抹冬日翠色,给院子加点生机。 第104章 云葳垂眸扫过身上油绿油绿的官袍,听着外间凄厉作响的风声,脑补了一出自己扒着树枝摇晃的凄惨场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臣不敢,这就去办。 文昭的视线追着云葳游走,自五月与云崧商议给云葳封侯一事,直至眼下,已过了小半年。 云崧这老头子丝毫异动也无,当真沉得住气。 她若再不给云葳封爵,倒显得她说话不算话了。 不过云葳这小东西好似对爵位无甚兴致,听见她的旨意却惯常淡漠,一点儿喜色都没瞧见。 翻身下榻,文昭缓步行去了云葳身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她落下的字迹,快些写,朕饿了,等着传膳呢。 臣不便搅扰陛下用膳,可以带回寝阁写。 云葳瘪了瘪嘴,您吃不吃饭干我何事?简直无理取闹。若文昭不是帝王,她现在早已备好了白眼。 况且云葳现下心情算不得好,小小年纪无寸功可言,平白得了侯爵高帽,实在有些别扭。 大魏的爵位并不泛滥,侯爵实封不少,朝中寥寥无几的爵位,可都是建立在实打实的军功上的。 公私不分是大忌。文昭一本正经的出言教训:再说这话,把《大魏律》抄上百遍。 云葳委屈巴巴的抿了嘴,没敢吱声给自己找不痛快。 随侍文昭日久,云葳总算摸清了她的路数,这人就得哄着,让她觉得别人对她言听计从,佩服的五体投地,便足够了。 无需管真实想法如何,表面敷衍到位,日子就不会太难。 但最近,文昭的脾气愈发古怪无常,难以捉摸了。 文昭看着沉闷寡言的云葳,心里积压的不痛快是愈发深了。小东西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性,实则蠢笨透顶,无非是自己懒得跟她计较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是磨合出了一种相处的平衡。 封爵的旨意下发,总要操持个宴席,你这沉闷的性子,可能应付得来? 文昭立在云葳的身后不动,悠然的打趣她:今夜陪朕喝两杯,再练练酒量? 云葳却咂摸出了别的滋味,难掩欣喜道:陛下言外之意,是准臣出宫去了? 出宫?文昭哂笑一声:朕还未曾想好,选哪处官邸做你的府宅,就在宫里住着吧。但庆贺封侯的宴席,云家自会置办妥当,你露个面儿就是了。 云葳暗道,这些都是推辞,说到底就是不想放她出去罢了。真有心赏府邸,京中空置的宅子不少,随意指一个便可。 臣觉得酒量非旦夕可成,还是不劳陛下费心了。 云葳将视线凝于笔尖,神色疏离,一本正经的推拒了文昭的心意。 文昭的凤眸眯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文昱已然神志不清,太医署的人都是废物。既无心与朕饮酒,你去试试调配解药吧,一会儿放班了就去太医署报到,日后每天入夜过来跟朕汇报进展。 文昭的话题跳脱至此,令云葳深感意外,她慌忙改口: 陛下盛情,却之不恭,臣是说不敢劳烦您挂心栽培臣的酒量,从无推却陛下赐饮之意。况且太医都办不到的事,臣如何办得到?您折煞臣了。 听闻前些日子,桃枝出宫去给你取药了?何药?文昭踱去了茶案旁落座,接过了宫人递来的温热杯盏。 是,观主送来的滋补丸药,先前的用完了。云葳照实回答。 日日都服用?你身体还有何处不妥帖?文昭深觉意外,不经意间蹙了眉头。 观主早先说臣先天气血不足,适当进补有益处,便一直都在服用。云葳腹诽,文昭的闲心愈发重了。 闻言,文昭微微挑了挑眉,淡淡道:改日让太医再给你瞧瞧,配上一份丸药就是,何须让人遥遥千里的寄送药物过来? 云葳哑然良久,观主送来的不光是丸药,还有念音阁在襄州的动向,若是这一星半点传讯的路径都给断了,她的日子没法过了。 臣用惯了,观主对臣的身体也了解。多谢陛下关照,不必劳烦太医。 文昭敛眸抿了一口清茶,见人撂了毛笔,便出言道: 给观主去信一封,以你的名义邀她入京来。 现下吗?云葳有些懵,所为何事呢? 理由你看着选,朕只要此人在年前现身京城,快写! 文昭饿得狠了,想拉人一道吃个饭,实在是不容易。 云葳糊涂的彻底,文昭一会儿嫌她碍事,一会儿又巴巴的给她指派新任务,剥削压榨,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105章 听闻外间风传她圣眷正隆,是帝王宠儿,至于这随侍君前的真实滋味,她只能自己消化了。 文昭冷眼审视着不时呆愣的云葳,急脾气作祟,巴不得立马夺了毛笔替她写,碍于今时的身份,又得故作矜持,委实忍得艰难。 单手捏着杯盏,文昭腹诽:等把这小东西身上的价值榨干,非把她发去千里外供职,好生发泄一番不可。 咔嘣 文昭神思游走间,手上的力道没收住,直接将薄胎的小瓷盏捏了个稀碎。 清脆的瓷片迸裂声过耳,宣和殿众人齐刷刷地转了视线去看文昭,不知她缘何动怒,宫人哗啦啦跪了一片。 云葳瞧着这阵仗,她自己坐着实在突兀,只好丢了毛笔,也学着宫人的模样,俯身于地。 文昭的神色透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她敛起衣袖,状似淡然地走去了花窗前凝眸远眺,随口吩咐宫人:收拾了,传膳。 小宫人脚步匆匆的上前,屏息凝神,跟小猫似的捡走了桌上的碎片,旋即逃之夭夭。 云葳一时不知该不该溜走,悄然抬了脑袋瞄向文昭,文昭却好似把她给忘了,仰首不知再看什么。 良久的静寂令文昭心下纳罕,云葳怎会这般安静,提笔写字一点声响也无,难不成是被自己吓着了? 她茫然回身观瞧,下一瞬,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大殿内只她一人独对孤灯,茕茕孑立,除此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 文昭将手指节攥得咯吱咯吱响,扬声唤着:秋宁! 秋宁一溜烟跑进了殿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文昭身侧拱手:婢子在。 院子里有些萧条,把云葳挂树上,养养眼。 文昭咬牙切齿的吩咐着:取坛酒来,入夜渐凉,朕要暖暖身子。 秋宁的容色已然扭曲,文昭平日都是正常的,唯独与云葳独处时,总会生出幺蛾子来。 回想起方才云葳拎了信纸仓惶出逃的小模样,秋宁有些心疼她了。 还不去?文昭剜了秋宁一记眼刀,语气飘忽却足够阴恻。 秋宁忙不迭地小跑去云葳的小阁寻人,私下里把文昭的原话给人透露了个干净。 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甚是迷惘的歪着脑袋问秋宁:秋姐姐,我今日得罪她了? 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你等会儿。 云葳灵机一动,抄起笔来飞速了结了手中的长信,寻了个信封叠的整整齐齐,复又取了一方小印盖在了封页处: 秋姐姐一会儿帮我说句话可否?我不是溜号,是回来取写私人信件的小印的。 秋宁答应的极尽勉强:行吧。 二人一前一后回宣和殿时,文昭正端着酒杯立在廊下,见人近前,直接招呼身边的女侍: 吊起来。 两个侍卫快步上前,架着云葳就往院中的梧桐树下拖,秋宁傻在原地,答应云葳的话也忘了个干净。 陛下!云葳被人架起的刹那,魂儿都吓飞了出去,开口的话音比秋风里打旋的树叶都凌乱。 眼见两个侍卫摆弄着手里粗重的麻绳,她才咬咬牙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挣扎不休的与文昭讨饶: 臣回去取信物了,给观主去信总要有些诚意,臣未敢怠工,求您明鉴。 拉过来。文昭凤眸半觑,语气清冷,将空杯递去一旁,便又有人给她斟满酒水。 闻声,女侍将躁动挣扎的云葳反剪了双臂,押去了文昭身前。这些习武的人手上没个轻重,云葳的胳膊被她们扯得生疼。 陛下息怒,臣的信写好了,在袖子里。 云葳赶忙讨饶:秋姐姐去的时候,臣正欲回来呢,您若不信,可以问她。 文昭仰首抿了一杯酒,缓步迈下了石阶,周身环绕着些微寡淡的酒气,冷声斥道: 谎话连篇。不过朕发觉了,若朕对你不够心慈,你便足够机灵。想来你的讷然,是朕惯的。 文昭将手探上她的衣袖,摸了信封出来,转身便往大殿里走:把人带进来,就让她在殿内荡秋千吧。 半刻后,宣和殿内再无一人随侍,文昭坐在满桌佳肴后自斟自饮,云葳被人倒挂在殿内的廊柱上,此刻入眼的世界都是反着的,大脑充血,嗡鸣声声,眼前一片缭乱。 任凭一双小爪子如何折腾,手里抓住的只有空气,并不能让身子稳当几分。 云葳实在不知,今时怎就招惹了文昭,竟让这人对她动了真格的。 文昭心底窝着好些火气,文昱的毒无解,云崧的动机不显,勾结西辽的线索无有 她正苦于找不到人开刀发泄,云葳偏上赶着往上撞,也只好就近取材了。 第106章 朕本想让你作陪对饮,你竟满心抗拒,悄然出走,想来现下是合心意的。 文昭已然干了半壶酒水,眸子里氤氲着些微水雾,语气倦怠而萎靡。 云葳的小爪子晃荡着,却如何也够不到地面,她越是动,整个身子摇晃如钟摆的幅度便越大,脑海中的眩晕也愈发分明。 万般无奈,她只得认怂:陛下息怒,臣不该一声不吭就擅自回去取印信,臣错了。 朕纵你太久了。 文昭冷嗤一声:先前日日闹出宫,朕逼云崧恢复了你的身份后,你却再未提过去寻宁烨小住;以前隔三岔五便要桃枝出去买这买那,自打账目入了朕手,你便安分了。朕不得不怀疑,你有旁的动机。 臣冤枉。云葳头晕眼花,不得已闭了眼睛: 您若准臣出宫,自会与臣说的。您不说,臣何必自讨无趣?至于采买,臣怎敢拿着私下里的小心思随意叨扰您去要钱。不是不想买,是不敢跟您说。 哗啦啦的轻响一遍遍的漫过耳畔,云葳暗道,文昭再这么喝下去,非得神志不清了不可。 若文昭醉了,怕是无人有胆子把她放下来,她真要在此荡一整夜的秋千了。 第二日清晨,估计她引以为傲的灵光脑袋就成了破烂西瓜,不能要了。 陛下,臣守规矩还守错了不成?云葳急切地为自己分辨:求您开恩,放臣下来,臣不舒服。 文昭以指腹摩挲着自己的下颌,眯着眸子审视着眼前晃动的身影,忽而抬手拎了炙肉碟子里的小刀,扬手一甩便割断了云葳脚腕上的麻绳。 咚! 一声闷响传遍宽敞的大殿,云葳被摔了个猝不及防,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缓了半晌。 文昭近来阴晴无定已然成了常态,是以私下里她能躲便躲,当值的时候人杂,很少有单独相处得罪文昭的机会。 今日不过孤身多留了两刻拟旨,竟平白被人磋磨了一通,云葳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今夜就出宫去,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朕跟前碍眼。 文昭的语气冷冰冰的,仰首狂灌着酒水,出言催促:趁着朕还未反悔,出去! 云葳的视线虚离涣散,听得这番话,心底顷刻涌起一股子无名火,手撑地板一骨碌爬了起来,踉跄着夺门而出。 云舍人,秋宁有些不放心的追了过去,与人低语:要人送您回寝阁吗? 云葳手撑着眩晕的额头,话音虚浮:陛下赶我出宫,劳你派人知会桃枝,让她去宁府找我。 说罢,云葳一步一晃的下了殿前的台阶,直奔宫门。 话音入耳,秋宁愈发费解。 文昭再胡闹,也该不会放云葳深夜出宫才对。她很想进去问个究竟,但今日文昭心绪不佳,殿内空无一人,她踌躇良久还是放弃了。 一路上,云葳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何处惹得文昭雷霆大怒,要把她倒挂房梁耍弄一番才肯解气。 无非是在拿捏不准她气性的时候灰溜溜的逃了,好似不至于有这般大的罪过。 外间她得宠非常的传言仍在,今夜文昭让侍卫把她当众磋磨一顿,对为帝的名声并无半分好处。 立在宫门外,她望着四通八达的官道,满目茫然,便扯了个小兵来问: 您可知道定安侯府怎么走? 小兵随手给她指了个方向:往前直走两条街,下个巷子口右转就是。 云葳颔首谢过,循着小兵指引的方向便寻了过去。长夜清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文昭一人独酌,殿内分外静谧。 直到夜半三更,听得杯盏落地的噼啪脆响,门外的槐夏和秋宁心头一紧,对了个眼色,硬着头皮推门去瞧。 文昭已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眸色迷离,视线根本无法聚焦。 酒壶和瓷盏散落在地,处处都是狰狞的碎片。 狼狈的陛下与狼藉的餐桌,绝不能让外人瞧见。 槐夏和秋宁一左一右搀了她起来:陛下,您醉了,回寝殿吧。 酒醉不言语,是文昭自幼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 如今她已然控制不住翻飞的思绪,但常年审慎紧绷的神经还维持着这份惯性,是以她并未给人回应,只由着二人摆弄。 翌日晨起,文昭难得的起迟了几分,眉眼间亦添了些许倦怠之色。 她捶着脑袋缓了良久,坐在妆台前询问槐夏:朕昨夜断片了? 陛下昨夜醉酒有些厉害。槐夏斟酌着说辞,您可要再用碗醒酒汤? 怎不拦着朕? 文昭难掩不悦,冷声质问:先前不是叮嘱过你们,莫让朕醉了酒么? 第107章 槐夏抿了抿嘴没敢言语,云葳一向得宠,昨夜却被好一通磋磨,这番阵仗下,哪个敢上前? 文昭回忆不起自己缘何灌了许多酒水入腹,也未再嗔怪发难身边人: 快些梳妆,莫误了朝议的时辰,早膳免了。 是。槐夏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麻利的给人盘发更衣,将人送去了宣和殿。 抬步入了书阁,文昭扫过身侧空荡荡的桌案,眉心顷刻蹙起: 云葳呢?!今晨要议的奏本呢?当值站班都敢怠惰不成? 宫人一惊,陛下刚来便又发了火,想来今日又不好过。 陛下,宁府昨夜便代云舍人送了告假奏表,说是云舍人病了。罗喜战战兢兢的递了个奏本上前。 宁府?文昭脑袋嗡的一声,转眸诧异的看着秋宁:云葳如今已经放肆到入夜擅自出宫了? 秋宁瞳孔一震,怯怯回道:陛下,云舍人昨晚说,是您您让她离宫的。 文昭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抬手探上太阳穴揉着,缓了良久才吩咐道: 你带太医往宁烨府上,务必亲眼瞧瞧,云葳到底病没病。若是装病,直接把人带回来。 莫说是文昭,秋宁也觉得云葳应该是故意装病,毕竟这个路数要被云葳用烂了。 可两刻后,秋宁抵达宁府时,宁府卧房里已然围了两个神色焦灼紧张的郎中。 床边候着的宁烨,眼底乌青鲜明,满面愁容,云葳当真病了。 云葳紧闭着眸子躺在床榻上,面色却有些苍白。 夫人,云舍人这是?秋宁愈发费解,这是赌气伤身么? 昨晚她自己回来的,入府没走两步便晕厥过去,一头栽在地上,直接人事不省。 宁烨话音里透着疲惫:郎中看不出端倪,我想问问秋总领,你可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小女在宫里住了大半年,陛下怎突然准她夜里孤身回府了? 婢子也不清楚,秋宁言辞闪烁:陛下指了太医,让他给云舍人瞧瞧吧。 宁烨没再深问,昨晚云葳回来时无精打采的,约莫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太医近前把脉良久,老人愁眉紧锁,斟酌良久,只低声道: 许是忧思过甚,从脉象上看,并无异样,静心安养即可,老夫开些安神滋补的药汤。 有劳了。宁烨给随侍递了个眼色,随侍近前给太医塞了赏钱。 太医虽如此说,宁烨却并不信,去岁在襄州,云葳也毫无征兆的晕了一次,郎中也没瞧出所以然来,可若是好端端的人,怎会这般脆弱? 秋宁带着太医回去与文昭复命,心中满是狐疑: 大半年来云葳都不曾患病,只离宫一晚,竟这般巧的与生病撞在了一处?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秋宁去而复返。 文昭已经与三两朝臣议起了国事,扫见秋宁孤身回来,心下就已经了然,也就没再多言。 直到午间朝议悉数散去,文昭手捧茶盏,撇着茶沫淡然调侃: 她病了?是又狠心灌了自己毒药么? 宁夫人说,云舍人昨夜回府突然晕厥,郎中与太医都查不出病症,婢子去的时候,她还未醒。秋宁如实回应。 文昭掩袖饮茶,遮去了眼底狐疑的眸光。 她挥手屏退了随侍,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低语:朕昨夜究竟做什么了?酒醉记不得事了。 秋宁骇然的睁大了双眼: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把云舍人吊上房梁的事,您也没印象? 什么?文昭诧异非常,忙往前倾了身子,不解追问:朕吊她作甚? 秋宁动了动嘴,却没挤出一句话,只懵懂的闪烁着羽睫,脑子里一头雾水。 陛下您问我,我问谁去? 昨夜文昭下令时,才刚开始饮酒,应该还未曾迷醉,怎会记不得?就算抹不开颜面,也无需选了这荒诞几近玩笑的借口搪塞吧,实在有失一国之君的风范。 秋宁的反应入眼,文昭顿觉无力,饶是不愿信,也只剩阖眸一叹: 再筛查一遍这殿内的用度,朕最近心烦意乱,情绪难平,或许与文昱一般,中贼子阴招了。 第49章 异样 晌午的阳光透过枯枝, 斜斜洒在御案的笔架上。 书阁旁的沙漏簌簌。 文昭的话音如一道惊雷炸在了秋宁的脑海里,她骇然良久,才回过神来,垂眸拱手, 不无疼惜道: 是, 婢子这就去查。 云葳给青山观主的信, 让她写好尽快派人送出去。 第108章 文昭颓然起身, 走去矮榻休息的半路,忽而想起这件事来。 您昨夜收走了信, 此刻信便放在您寝殿的书桌上, 婢子派人送出去?秋宁试探着询问。 嗯,去做吧。文昭一愣,她的记性怎会这么差? 颓然倒在矮榻上, 她眼底陡然闪过一道寒芒: 先去查昨日朕身边接触过的物品, 这些日子即便心神不定, 也无一日如昨晚那般失控。 是。秋宁领命,行色匆匆地离了大殿。 文昭闭着眼陷入了回忆,凝眸苦思半晌, 她只能记起十分零碎的片段,脑海里隐约有一根绿油油的小葱在眼前乱晃的场景。 当天时近傍晚,定安侯府内。 云葳一直昏睡到了午后,醒来便无精打采地靠在床边发呆。 宁烨端了碗参汤入内,柔声问她:喝些参汤暖暖身子,可有胃口用些饭食? 云葳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参汤, 眸光涣散的低语:姑姑说,我昨晚又晕了? 身子何处不舒服?宁烨不放心的追问, 你晕厥的毫无征兆,今日又昏睡许久,叫都叫不醒,好端端的不会如此。 没事,可能是饿的。 云葳避重就轻,抿了口参汤,特意瞒下了文昭吊着她折腾的事实,这事要是让宁烨知道,估计会吓破了胆子。 开罪陛下了?宁烨愈发忧心,她对文昭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 云葳垂着眸子不说话了,她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原委,只得归结于文昭阴晴无定,她与人八字相冲。 别多想,在家里养养身子,我给你告假了。宁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试图出言开解。 云葳一口闷了参汤,把碗还给了宁烨:我有些倦,先睡了。 好。宁烨给她盖好锦被,等她睡熟了才舍得离去。 云葳在宁府一直昏昏沉沉的,过了三日也无甚起色,她眸光一转,问着桃枝: 姑姑,我的药呢?给我一丸,好几日没吃了。 桃枝后知后觉,一拍大腿:坏了,那晚出来的着急,婢子把药忘宫里了。等着,婢子回宫去取一趟。 算了,别去。云葳眼下还在忌惮文昭的态度:补药罢了,吃不吃都成。 桃枝抿了抿嘴,看着小人儿闷闷不乐,她也没好多言。 当日午后,秋宁复又过府来,瞧见神色满布疲态的云葳,忍不住好奇与人咬耳朵: 您莫不是又喂了自己什么药汤,试图躲清静?陛下念着您呢,好些了吗,跟婢子回去? 秋姐姐,您给我透个底,那晚我何处做错了?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求助,瞧着甚是惹人怜。 兴许不是你的错,秋宁回忆起文昭的话音,与人解释: 那日陛下情绪不太对,醉得不省人事。莫往心里去,她不是针对你,恰巧你在,撞上了而已。 我提不起精神,这样回去会出岔子的,秋姐姐再宽限几日,我这次没撒谎。 云葳话音柔弱,垂着眸子甚是乖觉。 知道了,你好生养着。 秋宁愈发狐疑,难不成文昭中的毒,也波及了日日随侍的云葳?但这二人又分明不是一个症状,一个疯癫无度,一个昏睡不醒,实在奇怪。 两刻光景倏忽,文昭饮了一壶清茶,听得响动兴冲冲抬眸望去,依旧只有秋宁一人折返。 她又闹脾气不肯回了? 文昭眼底满是失落,撑着疲惫的身子起来,自嘲苦笑了声,出言却是挖苦: 难不成,她现下还要指望朕纡尊降贵,乘銮过府去请她? 陛下,秋宁敛眸轻语:云舍人的确病着,精力不济,神色恹恹,不像是存心赌气。 文昭深感意外,不无诧异地急切追问:她这是被朕吓着了? 秋宁茫然摇首:婢子不知,她让您再宽限几日。可要寻旁人入殿当值? 叫舒澜意来顶了她的差事吧。文昭脱口而出: 你去朕的私库选些讨喜的小玩意儿,还有式样新颖的首饰钗环什么的,让文婉借着游玩的名义跑一趟宁府,好生替朕安抚一二。封侯的敕书,也让人一并给她发下去。 文昭心想,若真把人吓了个好歹,赏些物件过去,再给个爵位的定心丸,应该就能安抚下来了。 可她哪里想得到,鬼精的云葳小算盘多得是,根本不陪她玩老套路了。 岁月匆匆不待人,冬月霜凇连天际,云角地平玉屑飞。 碎玉乱琼之下,文昭披着厚厚的狐裘,捧着小手炉立在宣和殿外赏雪,转眸问着身侧的舒澜意: 第109章 澜意,你若与萧妧赌气,会如何? 舒澜意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忖度良久才回道: 陛下恕罪,臣和萧妧约莫不会赌气,都是臣哄着她多些,所以这个问题,臣答不上来。 文昭骤然失笑,抬手点了点她的小脑门,哂笑嗔怪: 你倒是实在。每每哄着别人,自己只管退让,天长日久真的不会厌倦么? 臣和她自幼一起长大,嬉笑怒骂都了然,她开心臣便开心,她压抑臣心里也不自在,习惯成自然,不觉得倦。舒澜意的眼底涔着满足,话音轻快非常。 文昭轻叹一声,眸子里藏着落寞,转身回了殿内:进来吧,外间落雪,有些寒凉。 舒澜意跟在她的身后,眸光一转,提议道: 陛下,萧妧最近无事,在府中颇觉无聊,不若让她去趟洛京,将云舍人接回来? 文昭闻言,顷刻敛了笑意,敷衍着回绝:不必折腾,她乐得尽孝,便由着她,免得世人怪朕不体恤臣工。朕有你这小机灵鬼儿陪着,比她合意多了。 舒澜意悄然眯了眼睛,暗道文昭死要面子活受罪,分明是想云葳回来侍从在侧,又不肯松口。 是了,云葳怂恿宁烨,带着她去了洛京,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如今音讯全无。 上表陈说的理由有二: 一来,听闻洛京有云游的妙手名医,宁烨要给孩子寻医问药,找出体虚昏厥的症结;二来,云家祖籍就在洛京,云葳封侯是大事,理应去敬告祭祖。 云葳借此托辞逃离了京城,也逃离了她并不想露面的封侯庆贺宴会,最要紧的,是逃离了大兴宫里拿她戏耍的魔女。 云葳撂挑子不干,可苦了舒澜意。 舒澜意日日被文昭留在身边,萧妧又不敢往文昭眼前蹦跶,日日在府里长吁短叹,逮到放班归来的舒澜意,就要唠叨一通,逼着人寻了说辞推拒这份苦差。 文昭在大殿内游走一圈,毫无理政的心思,转眸瞥见快要落灰的棋盘,便拉了舒澜意对弈。 朕听说,萧妧前日拉着你去了宁府?你们与宁家有走动? 文昭悠然惬意,抬手落下一枚白子,等候的间隙,将探寻的眸光点落于舒澜意的眉眼间。 是,舒澜意状似随意地丢了枚黑棋在侧:家姐与宁侯的亲事在即,臣与萧妧过府去看看。 哦?文昭颇觉意外,微微挑了挑眉,语气难掩惊讶:表姑总算舍得静深嫁人了?日子定了么? 腊月廿十,说是好日子。舒澜意敛眸轻语。 文昭稍作沉吟,打趣道:嗯,如此说来,两家联姻后,你倒是比云葳长了一辈?十七岁了,你的亲事可有想法? 陛下,舒澜意深觉尴尬,垂着羽睫掩袖轻咳:臣无心婚嫁,求您莫再问了。 文昭轻嗤一声:你无心,萧妧也无心,是也不是?你俩那点儿小心思,真当旁人都是瞎的,看不出来? 闻言,舒澜意指尖一抖,棋子骨碌碌沿着棋盘滚去了前方。 文昭眼疾手快地拍下棋子,给人递了回去:攥紧了。 舒澜意双手捧过棋子,讷然无话,有些局促的把棋子扔去了棋盘上。 朕知道,萧妧不愿你领这个差事。 文昭慢悠悠落下一子:你二人也都不小了。萧帅就她一个女儿,将门子嗣稀薄,朕不抢。至于你,就收收心。朕身侧只有一个云葳远远不够,你就与她一道吧,领个鸾台郎中的职分。 臣谢陛下。舒澜意起身叉手一礼,规矩的谢恩,领下了五品的官职。 坐,用心些,朕可不让着你。 文昭淡然一笑,垂眸扫过棋盘上无甚章法的黑子,有些百无聊赖。 舒澜意硬着头皮陪文昭打发时间,心里默念了一百遍: 云葳小祖宗,你快些回来吧 文昭面上敷衍的与人对弈,暗地里却在思量: 舒家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即将嫁去宁家,一个死心塌地爱着萧妧,只要她看得严实,这几人根本掀不起风浪来。 朝中真正图谋勾连西辽势力窃国的,或许另有其人。 若排除了只剩尊荣而无实权的萧家和舒家,当朝几代相门的世族云家,嫌疑便愈发大了。 有权势,有故旧,有名望,云家家主振臂一呼,满朝臣工都要回头望三望。 雍王长女若真嫁进宁府,只要稳住了云葳这个宁家的宝贝,文昭便间接稳住了宁家与舒家两方势力,而舒澜意与萧妧难舍难分,舒家的风向便是萧家的动向。 第110章 如此想来,云葳断然不能离了她的手掌心。 第50章 躲懒 浮光稍纵, 日落月升,转瞬便是年关。 腊月廿十,京中官道红妆十里,锣鼓齐鸣, 百姓夹道, 尽皆去凑雍王长女与定安侯结亲的热闹。 两家皆是勋贵, 又同为文昭的从龙功臣, 风头正盛,此番联姻, 勾起了京中一众官宦的红眼。 文昭在宣和殿内打理了一日琐事, 听得外间小宫人的窃窃私语,忽而想起,舒澜意说过的, 今日是她姐姐成亲的日子。 澜意, 朕疏忽了, 时辰不早,现下出发应该还赶得上吉时? 文昭转眸浅笑,望着舒澜意道:走吧, 朕送你去宁府观礼如何? 陛下? 舒澜意深感意外,她隐隐猜测,文昭只是寻个借口出宫,打算伺机去找云葳罢了:臣怎好烦劳您呢? 不麻烦,朕也累了,权当消遣。再说静深大喜之日,朕前去庆贺, 并无不妥。 文昭信步离了大殿,扬声吩咐:秋宁, 备车。 大内的舆车銮驾悠悠驶入了宁府外的长街,迎亲的门官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三看五望,确认是圣驾无误后,跌跌撞撞,失神踉跄着冲进了府内。 府内管家匆匆拦下了门官:今日什么场合?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大姑娘,侯爷,陛陛陛下的銮驾,在在府门外了。 宁烨与宁烁俱是一惊,脚步生风,急切出门相迎,方行至府门处,便瞧见一身官袍的舒澜意搀扶文昭探出了马车。 臣等参见陛下,不知圣驾幸府,有失迎候,望您恕罪。姐弟二人俯身见礼,语气恭谨。 免,朕来此沾沾喜气,诸卿无需拘礼。 文昭语气平平,扫过身前行礼的众人,状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今日宁侯与郡主大婚,云葳身为府上的晚辈,怎未曾现身? 闻声,宁烨的瞳孔骤然散开,搪塞道:小女在洛京养病,不宜舟车劳顿,未曾随臣回京。 文昭浅浅地应了一声,拔腿便往府中走去。 宁烨随侍在侧,手心里已经泛起了些微薄汗。 你的伤如何了?洛京的名医可有为你诊治一二?文昭显得随和又惬意,转眸与宁烨随口寒暄。 臣无碍,劳陛下记挂。 宁烨谨慎答对,昔日拦阻平陵侯,被长剑刺伤了肺腑,委实伤得不轻:洛京有游医专治疑难杂症,臣带小女去求医,云葳的身子被那人调理的尚可。 朕一直想问,云葳生了何病?这都小两个月了,竟不曾好转么? 文昭缓了脚步:游医不知根底,徒有虚名也未可知,若是棘手,还是将人送回宫来,朕请御医看顾好些。 文昭步步紧逼,宁烨的心绪愈发不安,言辞有些闪烁: 谢陛下,云葳体弱,有负圣恩垂怜。游医说是痼疾,尚需时日安养,却不算棘手,不好劳烦太医们。 她人在洛京何处?你操持过家事后,往返一趟尚需时日,朕今日便先指了人去照顾云葳。 文昭信步走入宁府正堂的主位落座,眉眼含笑的吩咐:想来她身侧只有桃枝一人,难免不够周全。大内的宫人,心思还是细腻些。 宁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伤处更是一阵抽疼,顷刻白了脸色。 宁烨犹疑的间隙,文昭犀利的眸光扫过她僵硬面容上凌乱飘忽的羽睫,沉声道: 说实话罢,她人呢?云葳和你真是母女,撒谎的反应都如出一辙。 宁烨心下一惊,慌忙俯身跪地请罪。 文昭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附耳低语:换个房间,人多眼杂,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宁烨硬着头皮将人带去了自己的书房,从桌案后寻出了一封手书奉上: 陛下恕罪,臣没能看住云葳,她留下这封手信便不知所踪。但那日恰逢臣准备归京,为家弟操持亲事的启程之日,实在不好耽搁,臣只能派人先去寻她了。 文昭捏着手书的指尖隐隐泛白,凤眸中顷刻染了一抹霜色: 云葳出走,你为何知情不报?朝中命官私逃,该当何罪? 陛下息怒,云葳年幼胡闹,是臣疏于管教。宁烨直接俯身于地: 她现下仍在休沐,求陛下开恩,臣会尽快将人寻回,带她去给您赔罪。且这信中说,她自去寻郎中了,许是身体不见好转愈发心急,非是出逃,望您明鉴。 文昭悄然将手书揉成了一团,语气愈发幽沉: 你一声不响的将人带出了京,朕没多言。你该清楚,云葳的身份由不得她胡闹。宁家也好,云家也罢,能长盛不衰,没有哪个子弟是如此行事的。十日,把人带回来,朕既往不咎。 第111章 臣遵旨,谢陛下宽宥。宁烨深吸了一口气,里衣的料子已粘在了身上。 见文昭脚步匆匆夺门而出,宁烨没有再跟。 游医有言,云葳中了慢性毒药,宁烨拿不准文昭会否是下毒的人。 云葳自己打定主意出走,便是不愿归京。 十日也好,百日也好,伴君如伴虎,她不愿云葳再回到文昭的身侧。 元家的下场凄凉,宁烨不知文昭会如何处置云崧,云葳终究有云家血脉,难保文昭不会斩草除根。 文昭再没了捧场的闲心,借故回了大兴宫,抬脚直奔寝殿,扬手便掀了个梅瓶,落得碎瓷满地。 陛下息怒。秋宁匆忙俯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将宣和殿的物件一通清查,发觉文昭常用的龙涎香里被人放了通心藤,此物接触久了,便能致幻,非但会左右情绪波动,还能致人疯癫迷乱。 但这外邦毒草罕见,一时根本寻不到解药。 文昭体内的残毒清不出去,便无法收敛情绪,龙颜大怒的次数远胜从前。 文昭攥着拳头隐忍半晌,才将喷薄欲出的怒气压下,尚算平静的吩咐: 派暗卫去找云葳,抓回来。 是。秋宁战战兢兢收拢了瓷片,仓惶往外退去。 回来,文昭眸光一转,有些无力的补充:带个太医去,给她看看是否中毒了?吩咐下头的人,不许用强,不得伤人,吓唬吓唬就行。 是。秋宁脚步一顿,赶忙应承下来,悄然合拢了房门。 文昭的心里忽而空落落的。 她缓缓踱去屏风后,颓然倦怠,随手拎了个松软的蒲团落座,倚靠着身后的桌案,不无自嘲的闷声嘟囔: 担心她作甚?我当真疯魔了不成?一个棋子罢了,何必与她怄气呢可你为何要逃 大殿内沉默良久,外间的婢子是被一声明显带着怨气的命令叫进去的: 来人,备酒! 新岁悄然而至,光仪二年三月,莺歌燕舞,海棠花早,杨柳吐绿茸絮闹。 大魏西北,黄沙却依旧是主调。 姑娘。 桃枝匆匆推门而入,气喘吁吁趴在云葳耳边低语:最新线报,文昱崩逝,谥号殇帝。今上有令,依帝王丧仪治丧,上下举哀,百姓素服九日。 云葳的乌黑瞳仁转了几转:观主年前不是入京了?我猜陛下应该是让她给人解毒去的,竟还是崩了,难道观主解不了千日醉吗? 姑娘你说,文昱的毒,到底是不是陛下的手笔?桃枝心有狐疑。 云葳抿了口茶:不像,我查了多日书卷,千日醉要服千日,才会药石无灵。眼下推算,或许文昱中毒很久了,今上的计谋,当年她亲口跟我说过,即便从她落魄之时算起,也对不上的。 姑娘,您今日还走吗? 桃枝不无担忧的询问:再往西便是边疆,鱼龙混杂不安全,环境气候又恶劣,您可否不去?您还病着,自己的毒都没解呢。 去。云葳语气轻微却固执: 国丧碍不着百姓的日子,有车马和路引便能去。西辽与朝臣有染,不查心里不安生。 您送了辞表入京,不要官职不要爵位,却还一门心思给陛下分忧,婢子说你什么好?桃枝有些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 我查此事,是念音阁行事的规矩所在,无关陛下。朝臣胆敢勾连外敌窃国,人人得而诛之。 云葳淡然回应:况且我在怕,这朝中勾连西辽的权臣,或与我有染。 您不会怀疑云相罢?桃枝目瞪口呆。 难说。京中势力,云崧与齐明榭官位至重,帝师刘家虽有三公之名,终不过是文人罢了。但齐家明哲保身,近来低调非常,云崧却执拗的攀附尊荣,掺和争权之事,动作频仍。 云葳敛眸轻语:文家宗亲不多,大长公主虽在京中荣养,但其与夫婿杜家好似很老实,今上其余的叔父姑母远离威权,绝无窃国之能。 桃枝没再言语,若云家真有贼心,云葳要如何自处? 血脉至亲,即便不曾亲近,心里的羁绊也是难以消减的。 拜官封侯,圣眷正隆,本当难熬的日子有了盼头,云葳却被文昭磋磨一通,又被游医查出中了毒,毒源何处也一无所知,当真是山重水复。 她有些心疼云葳这小可怜了,小小年纪置身权力漩涡,远离京城也避不开朝局的裹挟。 东西收拾好了么?云葳的话音软绵绵的:姑姑,行路赶早不赶晚的。 第112章 行囊收拾好了,马车在院外,银钱也支了。桃枝闷头给人拎了包袱:启程? 吁~ 小院子不大,前后很短,门口一阵略显杂乱的马蹄声过耳,云葳猛然站起身来,一脸警觉,拧眉询问: 姑姑,会是何人? 第51章 劝返 咚, 咚咚,咚咚咚咚 自己人。听得熟悉的敲门节奏,桃枝放下心来,轻柔拍了拍云葳紧绷的背脊安抚: 姑娘别怕, 婢子去看看。 快步走去院中, 桃枝将门打开一道缝隙, 待看清来人模样, 便赶忙将人让了进来。 阁主在吗?来此的妇人长驱直入,身后的氅衣飘飞生风。 在房里, 正打算启程西进呢。桃枝直言回应。 这人进来的时候, 云葳的警惕犹在,杏仁大眼里满是戒备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阁主安好。 来人拱手一礼:执事蓝秋白见过阁主。 听得此人自报名姓, 云葳意外地蹙了眉头, 赶忙欠身还礼: 竟是蓝老, 久仰大名,在下失礼了。何事劳动您亲来此处? 属下代阁中人请命,恳请阁主莫再西进, 随属下回京安养。 蓝秋白长揖一礼,语气坚决:您该知京中朝局,各方势力暗中争锋不休。且您的身份在此,非是西进就能回避的。远避朝堂,云家与宁家,您都不顾了? 云葳把手缩回袖子里蜷曲须臾,敛眸坐回了靠椅, 给人斟了杯茶: 您请坐。蓝老,历任阁主可有在京为官的?我回京, 怕是逃不了入宫的命。与其日日在御前胆战心惊,不如现下这般自在。云家和宁家只要安分,自是无碍;若他们糊涂妄为,我也护不住。 阁主还在纠结官身的问题?蓝秋白轻叹一声: 我等虽大都是隐退之人,但阁中若无有官之人,哪来的灵通消息?您的毒出于谁手,属下还在查。但有一事该知会您,察子密报,今上好似也中毒了,她的人正在四下求药。 云葳眼底划过一抹狐疑,斟酌良久才回应: 久闻蓝老博闻广识,看待朝事自比在下通透。云葳早有意让贤,只苦于无机会见阁中人诉说。您既来了,便请接下这份差事,我不合适统筹复杂的谋略,更难适应在宦海周游。 蓝秋白容色一僵,整洁的衣裙被攥出了细微的褶皱: 凡事好商量,阁主若不愿应承我等的决断,大可直言,何必动辄提这事儿?边疆势力纷杂,您去了危险;积毒不清,日久伤身;家族出事,属下怕您生了心结,日后悔之晚矣。 姑娘,您听句劝,想查什么自有人替您去,您这身子骨,自己去了也无用。桃枝随声附和: 不想回京,换个地方养身子也好。别把撂挑子挂嘴边,想想林老走前留给您的话,好不好? 今儿我走不了,对么? 云葳自嘲苦笑一声:阁中诸位都是替师傅管着我的,对么? 林老选您继任,并非一意孤行,是要阁中上下同意才可的,这是一贯的规矩。 蓝秋白看着气急的云葳,敛眸轻笑,语气似有爱怜: 您得了大家认可,自推脱不掉了。但您还小,属下得护着您羽翼丰满才是。西进断然不成,入不入京随您。 不入。 云葳愤然起身,背过身子气鼓鼓的嘟着嘴,发泄着心底的不满。 宁府快要顶不住了。蓝秋白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抛出猛料唬人: 茶汤寡淡生涩,晚些再给您拨派些银钱,换些好的。如此谨小慎微,省吃俭用,是怕陛下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到您的行踪吧?这般躲着,终非长久之计。 让您查的事情,有回音给我吗?云葳散了气性,复又软了语气。 蓝秋白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释然: 庐陵王府一夕倾颓,查起来不易,但也摸到了蛛丝马迹,他死得不冤。今上不似滥杀无辜之人,昔年她摄政四载有余,在年少当政的君主里,算得上政绩斐然,或许您误会她了。 您从前为官时,和君主相处是什么感觉?我记得您做过门下侍郎,该会时常面圣。 云葳忽闪着杏眼,问出了潜藏心底已久的疑惑: 我有些怕她,她对我时好时坏,但我感觉,她待我不像别的臣子,很奇怪,让我不安。 蓝秋白沉吟良久,温声道: 君臣间,无非是恩遇与服从。君威难测,臣子不安是常态。但圣上也是人,每人的性情不同,属下给不了您答案。我随侍了三位君主,秉性大不相同,但求做好本分罢了。 第113章 这番说辞并未能解答云葳的疑惑,反而让她愈发迷惘。 云葳贪恋文昭对她的善意,却也惶恐这人的喜怒无常,害怕一切皆是逢场作戏,对她的在意与提携都是虚妄的伪装。 可她梦里时常浮现与文昭相处的点滴,醒来心底总是空落落的难受。 再麻烦您个事儿。云葳轻叹一声,暂且压下了费解: 查查青山观主罢,我只知晓她名叶莘,其余底细丝毫不知情。 查她?蓝秋白一愣:这人与林老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在阁中威望不低,您怀疑她什么? 也算不得,我把她给我调配的补药落在宫里了,观主一直在京,我没敢联系。云葳轻语: 所以我已经许久没用过她给我的药丸,精神一直萎靡。近来我只觉得有些凑巧,郎中说我的毒该是经年累月渗透进身体的,但我并无什么长情不改的习惯,还是查查稳妥。 知道了。蓝秋白眉目微凝: 补药莫吃了,日后有机会找人把丸药带出来,属下给您查查。 嗯。云葳颔首应下,我不走了,会回雍州,是我娘的地盘,那儿离京城近,消息灵通。 那属下派人护送您走,门外随从都很牢靠,告辞。 蓝秋白不好再迫人归京,只得先行离开。 京城中,年关过去便是国丧,文昭奔忙劳碌,无暇他顾。 即便宁烨未能如期将云葳寻回,文昭也并未真的降罪于她,毕竟就连秋宁派出的暗卫人马,也全都无功而返,没带回云葳的半点踪迹。 在文昭看来,云葳就像个会断尾自保的小壁虎,适时留些探寻名医的线索,又不露马脚的着人递送了辞表回京,断了朝廷问罪旷官的筹码,直让她哭笑不得。 文昭能忍,但朝堂中却生了些谣言。 云葳未封侯之前,在文昭身前寸步不离,圣眷兴隆。 可文昭给人封侯后,云葳便称病消失无踪,再未现身朝堂,这等变故难免不让人多心,忖度起文昭的用意来。 早春花枝烂漫,最是生机无限。 宁烨先前说,云葳共偷了她百两银票逃离,是也不是? 文昭立在海棠花下,盯着一只吮吸花蜜的小蝴蝶出神。 是。 秋宁回忆须臾,斩钉截铁的回应:婢子查问过宁家侍从,的确如此。 走了三个月,行路服药花费不会少,她也快爪干毛净了。没了银钱,定会有马脚。 文昭勾唇哂笑:让人加把劲儿,尽早把她拎出来。 云葳失踪三个月,文昭还能笑得出来,秋宁暗自腹诽,此人当真心大。 你着人放风出去,就说宁烨旧伤复发,重病卧床,宁府上下慌乱心忧,高额赏金遍寻良医。 文昭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指尖漫过瓣蕊,轻笑道: 给小猫放些鱼干,会上当的吧。传话让宁烨好生配合,她有分寸,不准掉链子。 是。 秋宁瘪了瘪嘴,文昭一直把云葳当个没心没肺的小宠物一般耍弄,也难怪人家云葳懒得理她,躲得远远的。 文昭自认算盘打得天衣无缝,云葳不会不关顾生母的身子骨。 她在大兴宫内怡然自得地等着暗卫的消息,以为用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心惊胆战,穷困潦倒的小傻猫现身眼前。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落空的彻彻底底。 海棠花谢了,栀子花又浓,庭前丹桂金黄,而后漫天雪华飘飞 春去夏至,夏消秋长,秋散冬意浓。 整整一年的光阴倏忽而逝,云葳再未有一丝音讯入京。 莫说文昭慌了心神,宁烨都坐不住了,一早带着宁家的人马,离京四下寻人去了。 又是一年腊月至,朱墙金琉璃,尽皆添了一抹隽柔。 文昭负手立在大殿外,凝眸望着满庭落雪,焦急的等候着一个人。 臣参见陛 萧妧脚步匆匆而来,大老远的,就瞧见了静立廊下吹冷风的文昭,慌忙见礼。 免了。文昭不待人把话说完,就走下台阶将她拉了起来,递给她一枚令牌,话音急切: 带着五百兵马,即刻去雍州,哪怕掘地三尺,也务必给朕把云葳带回来。 陛下当真要臣带兵去?萧妧看着眼前的令牌大惊失色,满面纠结不敢接。 文昭似笑非笑望着她,眸光深邃:落雪很冷的。 萧妧满身鸡皮疙瘩,一把夺过令牌捏在手:臣遵旨。 是了,云葳得知宁烨和文昭的两方人马都在找她,一时觉得自己好似过街老鼠,忙中出错,四下奔逃,不小心露了行踪,被文昭的暗卫捏到猫尾巴了。 第114章 宁家是帝王暗探出身,一点不比暗卫逊色,她躲得这个就躲不了那个,无助至极。 暗卫捏到把柄,便第一时间报给了文昭。 文昭调兵去拿人时,念音阁才得了信。 为时已晚,念音阁也救不了云葳,只好替人先一步圆谎扫清障碍,帮她处理好一年来的一应账目,嘱咐她做好被老老实实拎回京城的准备。 他们能帮的,只有成全云葳择选跟谁回去的自由,是秋宁的铁面暗卫,是心急如焚的宁烨,还是领了圣旨带兵而来的萧妧。 云葳毫不犹豫地选了宁烨。 第52章 回宫 光仪三年元月, 京中张灯结彩,百姓笑语欢歌,叫卖祝福声不绝于耳,新岁祥和春已至。 城南五十里的官道上, 一行车马匆匆, 黄尘四起。 吁~ 官道对面赶来十余匹快马, 马夫忽而勒紧了缰绳, 马车缓缓停驻。 一身着劲装的小将翻身下马,小跑去了马车边, 抱拳一礼, 朗声道: 宁夫人,末将奉陛下口谕,接云阳侯入宫, 请您体谅, 将人交给末将。 马车内的云葳悄然垂下羽睫, 一双小手偷摸捏住了宁烨的袖摆扯着。 宁烨颇为不满的与人咬耳朵:你自找的,现在我也救不了你,回去服个软儿。 云葳悻悻的往马车的一角缩了缩身子, 耷拉着脑袋不言语。 宁烨将头探出窗外,瞧见来人时,微微扯了唇角: 竟劳动杜将军亲来了,当真惭愧。小女身子不济,元月风凉,让她留在马车里吧,您在前引路就是。 杜淮眸光微转, 朝着宁烨微微颔首:也好,继而转身扬手招呼着随行禁卫上前:尔等随行保护宁夫人和小云侯! 唰啦啦的甲胄声自车的四面八方传来, 不用问,围拢的定然是铁桶一般。 马车中的云葳鼓着腮帮子,不悦嘀咕:至于吗?我又跑不了。 整整一年,都不给家里来个口信。宁烨憋着一肚子火,点她脑壳: 你做什么去了?当真一直在雍州?你和桃枝过日子,吃药的钱,哪儿来的?你瞒着我可以,陛下那儿你瞒得住? 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打零工讨生活 编,接着编! 宁烨的眸光犀利如刀:你是等着陛下赏你廷杖呢是吧? 坑蒙拐骗。云葳破罐子破摔,从袖间拎了一沓子借据抵押出来: 余杭有处房产,襄州五十亩水田,都押出去了。后来让桃枝打着舅舅军中属官的名号唬人,写了几张欠条。您也知道,雍州是宁家的根基,他们不敢不信的。 宁烨拎着那厚厚的借据,不由得腹诽:云葳真是个败家的崽崽! 不但败家,还敢败坏定安侯府百年来爱民守正的名声。 若非心中顾念,多年来对这人有所亏欠,她非得先送云葳一顿竹笋炒肉丝过过瘾。 一会儿自己入宫去,我不进去了。 宁烨有些没好气,反手把借据还给了云葳:该让陛下好生管管你,自求多福吧。 闻言,云葳顷刻垮了脸,本以为跟着宁烨回来可以有个挡箭牌,哪知这挡箭牌撂挑子不干了。 亲娘也不怎么亲! 阁中人不向着她,亲娘也不向着她,云葳当真糊涂了,难道她保命还保错了? 非要她说出文昭把她倒挂东南枝的野蛮行径,这些人才会信她并非杞人忧天吗? 不出一个时辰,云葳就被一众禁卫请下马车,簇拥着带去了宣和殿。 文昭端坐主位,一身朱红刺金的华服灼灼惹眼,狭长凤眸的眼尾勾着悠然的浅韵。 她手握茶盏,半撑着小几品茗消遣,忽而外间门前出现了一个姑娘,面容虽熟悉,眉眼却比从前开阔妩媚了几分,再没了青涩之态。 杏眼浑圆,瞳仁黑亮又灵动,鹅蛋脸许是着了寒,粉扑扑的,水红的小嘴抿得很严实。 文昭瞥见廊下那一抹瘦弱的身影,眉眼弯弯,起身正襟危坐,扬声揶揄: 呵,真是稀客,什么风把云阳侯给朕吹来了?澜意,你去瞧瞧,外间的太阳挂在哪边呢? 舒澜意并未真的出去,只敛眸淡笑:陛下,时近正午,太阳自是不偏不倚,高挂南天。 君臣附和的一阵阴阳怪调入耳,云葳心下惴惴,未敢贸然近前,在廊下规矩的俯身叩首: 臣云葳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 澜意,快把她扶起来,云阳侯身子病弱,朕受不起她如此大礼。 文昭凤眸半觑,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幽幽吩咐。 舒澜意顿觉头皮发麻,快步走去廊下,伸手搀着云葳,顺势探身与人低语: 快起来,进去说些软话哄着,服软为上。 云葳嘴角抽了抽,文昭跟她来这出,她当真应付不来。 顺着舒澜意的力道站起身来,她抬脚就要往里走,低垂着眉目思量一会儿的说辞。 第115章 站那儿。 文昭幽沉的话音飘渺而至,云葳迈出去的脚僵在了原地。 朕准你进来了?文昭搁下茶盏,小臂撑着扶手,身子半靠在圈椅上,气场全开。 云葳瘪了瘪嘴,悄然倒退了两步。 准你出去了?文昭冷声追加了一句,话音不太妙。 云葳石化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抵有人存心找茬,怎么着都是错。 臣知错。云葳俯身在地,声音微弱又透着小心。 文昭漠然看着她的反应,眯起的凤眸再未恢复以往的柔和,把人晾在那儿半晌,一句话都没说。 云葳在地上趴了许久,总觉得头顶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吓得她一动不敢动,身上的骨节都僵硬的嘎嘣作响。 文昭闲庭信步,缓缓踱去了她的身前,垂眸扫过她颤抖不停的耳畔碎发,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忽而俯下身去,将手穿进了云葳的臂弯,蛮力把人提了起来,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快起来,云侯这是做什么?地缝里有金子? 云葳的嘴角又抽了抽,不为别的,文昭的魔爪正捏着她小臂的软肉,疼得她只敢吸气,不敢呼气儿。 让朕好生瞧瞧。 文昭莞尔轻语,将手绕去了云葳的脸颊处:长高了,快追上朕的身量了。气色尚可,毒解了? 话音入耳,云葳瞳孔一震,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方才与宁烨确认过,中毒的事宁烨从未与任何人说起,文昭不可能知道。 毒解了?这问题 难道,文昭是给她下毒的人?若真如此,又为何明目张胆的问她呢? 云葳惊骇的反应被文昭尽收眼底,尽管暗卫与派出去的太医没有查出云葳中了和她一样的毒,但这人方才的慌乱绝非伪装。 果不出她所料,云葳突然称病,不是真的生病,而是中了毒。 这毒是哪儿来的呢?毒云葳做什么?就因为小丫头被她搁在身边宠着就要遭罪吗? 臣没明白,什么毒? 云葳的牙关都在打颤,垂着眸子极力掩盖着眼底的惊恐,打算装糊涂,试探文昭。 朕糊涂,文昭状作恍然大悟:记错了,你是病了,不是中毒了。病好些了吗? 嘴上与人柔声攀谈,文昭心底暗暗给云葳记了一笔,一回来就跟她装傻充愣,年岁大了胆色也愈发渐长。 让您挂心了,臣已无碍。 云葳身上冷汗涔涔,心下还在思量,若文昭方才是故意恐吓她,那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总不至于费劲巴拉把她拎回来,就灌她一杯鸩酒吧 文昭敛眸遮掩了眼底的霜色,略显敷衍地点了点云葳的脑门: 如此甚好。一载不见,与朕生分了? 文昭指尖点落时,云葳身子激灵一下,抖得分外明显,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瞧得见。 显而易见的恐惧入眼,文昭的脸色沉了几分,未等云葳挤出回应,便背过身去,先一步吩咐: 来人,传膳备酒,朕给云阳侯接风洗尘。澜意,你留下作陪。 舒澜意抑制住心底急于逃之夭夭的冲动,甚是不情愿的应了句:是。 一路风尘,先去偏殿更衣罢。 文昭回望僵在原地的云葳,话音极尽温存,轻声开口:槐夏,好生伺候着。 谢陛下,臣告退。云葳脚步虚浮,躬身退出了大殿,外间冷风拂过,又是一阵寒颤。 文昭的视线从云葳走远的背影处收回,转眸对舒澜意道: 她在怕朕,是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惊恐。以前她表面恭谨,胆子却没有这样小。一会儿席间你尽心些,选些放松的话题逗一逗她,将人灌醉,朕有话要问她。 臣尽力。舒澜意应承的十分勉强,这个差事不好办。 不多时,殿内长桌酒菜齐备,糕点馨香扑鼻,云葳也自偏殿折返。 文昭眉眼含笑的招呼:都入座,无需拘礼。 舒澜意与云葳一左一右,入席坐在了文昭下首的位置,一个比一个规矩板正。 宫人上前斟了酒水,文昭举杯笑言: 朕先提一个,云葳离京一载有余,今日病愈归来,朕心甚慰,第一杯酒便庆贺云葳平安返京。 谢陛下。 云葳匆忙起身,却并不端酒水,反而俯身于地:恳请陛下恕罪,臣日日进药,医嘱在前,不可饮酒,望您海涵。 文昭的笑容僵了须臾,复又柔声发问:方才不是说无碍了么?怎还在服药?云侯莫不是故意推脱,不肯与朕同饮? 臣不敢。云葳抿了抿嘴,倏地起身拎了酒盏在手,声音发颤:谢陛下,是臣唐突。 见人扬头就要灌自己酒,文昭眼疾手快,伸手抚上了她手中的酒盏,一阵寒凉却让她蹙了眉: 第116章 手怎生这么凉?快起身来。 文昭扯过云葳的手攥在了掌心,云葳挣脱不得,顺着力道被人拐带去了身边。 文昭抽离了她手中握着的酒水,凝眸端详着战战兢兢的小人,温声轻语: 到底哪句是真?喝没喝药?朕今日高兴,给你接风,饮酒助兴,又非逼你。 云葳垂眸:臣的确在服药,陛下恕罪。 文昭眸色一沉,哂笑道:是朕疏忽,来人,酒水撤了吧,换些清淡的吃食来。 第53章 拉扯 大殿内的宫人进进出出, 玉液琼浆自长桌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味道醇厚的药膳汤羹。 文昭感受着手掌心里另一双柔荑半晌捂不热的湿凉,明眸含了雾色, 视线与语调一并飘忽: 有话直言便是, 朕不喜朝臣客套虚伪的话术。你在朕身边的日子不短, 朕的规矩你该清楚。朕非善变之人, 一载光阴罢了,何须如此生分?入座吧。 舒澜意咂摸着文昭的口风, 眸光微转, 忙站起身来: 陛下,臣本欲讨杯酒喝暖身,现下怕是不成了。今日臣糊涂, 衣衫过于单薄, 可否准臣回府去换身衣裳, 也好不耽搁午后当值。 文昭瞄了一眼身侧这个逮到机会就跑的小狐狸,摆了摆手道:快去快回。 舒澜意如愿以偿,趋步逃离了宣和殿的魔窟, 她想好了,今日才不要回来充当多余的人桩,晚些递话进来,染了风寒,不便伴驾就是。 臣感念陛下圣恩,但臣身体有恙,亦不可食荤腥, 恐搅扰陛下用膳的兴致,可否准臣去外间等候? 云葳见舒澜意走了, 殿内只有她和文昭,久未共处一处,不免心下慌乱,只想逃离。 文昭冷嗤一声,仰靠在椅背处,抱臂吩咐着宫人:巧了,朕今日也没胃口,既如此,撤了膳食,尔等悉数退下。 待宫人合拢了殿门,云葳彻底没了方寸,仿佛身处之地,是阴沟地府。 文昭凝视着扶光照射下的暗尘,沉声道: 既没外人,朕就不卖关子了。云葳,你不声不响的出走一年,给朕个理由。是染病还是中毒,把话说清楚。你和宁烨定有一人在欺君,朕一直包庇隐忍,未免过于窝囊。 话音入耳,云葳不敢慢怠分毫,复又矮了身子。 想清楚再说,朕心底的火气压了一年,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信口开河的结果。文昭扫了她一眼,沉声提点。 文昭心里思量,今日氛围在这儿,吓唬吓唬,应该能套出实话来吧。 云葳心底小鼓敲的咚咚响,在自我投放的紧张惊惧促发下,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冬日枯树的枝桠斜影借着扶光盈落窗槛,麻雀啁啾悄然添了早春将近的希冀。 扶光暖晕包裹着云葳瘦弱的身躯,小东西闷头伏地良久,大殿内静得出奇。 文昭一载都等了,也不差眼下这一会儿。 她施施然起身坐去茶案旁添了杯热茶,修长的指尖捏着天青小盏,悠然晃动漂浮的茶沫。 陛下,云葳把心一横,索性横冲直闯,臣的毒可是出自您手? 文昭刚抿了一口清茶,还未来得及下咽,这么一嗓子过耳,险些让她将茶水悉数喷出来。 你脑子被毒傻了?文昭咬牙缓了半晌,才挤出了这么一句嘲讽。 文昭嫌怨的口吻令云葳疑窦丛生,她抬起脑袋诧异反问:那您怎会问臣,毒解了没? 是朕在问你话。 文昭后知后觉,分明是自己再等她给个答案,怎还让这臭丫头反转时局了呢? 陛下容禀,臣恐惧,以为是您喂臣毒药,这才出走寻医不敢回的。 云葳半真半假回了话,心里的大石头却是落了地。 听着云葳话音干脆,好似也没了方才的怯懦小心,文昭捏着杯盏沉吟了须臾,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 背着手幽幽踱去云葳身前,文昭冷眼审视了她良久,直教云葳心底发毛,小鹿乱撞。 嘶 文昭找准时机,抬手揪起云葳警觉支楞起来的耳朵,将人拖拽进了宣和殿最里侧的一个小房间。 云葳从未来过此处,房中帷幔四下掩映,另有屏风遮蔽,屋子里的光线昏暗至极。 小耳朵被文昭扯了很久,她下意识抬手捂住发烫的耳廓,缓解着酸疼的感受,耷拉着脑袋窝在地上,心下惶惶难安。 文昭懒得管她的小动作,纤长的指尖点落云葳深陷的锁骨窝,用力往下一滑,扯开外侧大袖的装饰盘扣,直接给云葳剥了一层皮下来。 厚实的外袍滑溜溜地垂落,云葳不由得瑟索了身子,搞不清文昭的用意,她慌乱之下,把耳朵上的手挪开,试图去捡落在地板处的衣衫。 别动! 文昭轻声斥责的话音暗藏不满,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食指微勾便解去了云葳胸口处襦裙的系带,随着襦裙哗啦垂落的空当,她没有一丝犹豫,顺势捏上了云葳里衣小袄领口处的蝴蝶结。 第117章 陛下! 文昭的举动实在反常,云葳懵了个彻彻底底,不管不顾揪紧了自己的领口。 再脱就只剩一层肚兜,文昭到底意欲何为?她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知晓羞耻伦德,怎可如此? 文昭冷嗤一声,一手捉过她蜷曲的小爪子攥紧,一手轻而易举挑开了云葳的里衣。 一狰狞的伤疤泛着暗红色,在云葳胸口处若隐若现。 文昭凝视着那道疤痕良久,略显寒凉的指尖点落其上,以温热的指腹轻柔地摁了两下,恣意勾勒着伤痕的轮廓,话音柔缓却沉稳: 朕当年未曾与你细说过,你叔父缘何狠心取你的命。这道疤留在此处,何尝不是划在了朕的心口?你若未曾在余杭救朕,或许不会招致这番灾祸。朕为何要给你下毒?恩将仇报么? 云葳有些不知所措,嘴唇翕动了半晌,只喃喃道出了两个字:臣冷。 凤眸所及之处,洁白如雪的小山包起伏无定,文昭虚离的视线飞速扫过,眼波却分明似惊鸿一瞥般动人而无法遮掩。 莫名的热浪席卷周身,文昭倏地背过身去,强撑镇定: 衣服穿好。朕未曾想过害你,若朕有心伤你,何必给你加官进爵?都是大姑娘了,反不如小时候聪明通透? 云葳的脸颊火辣辣的,自知晓中毒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暖和,大抵是宣和殿的地龙干柴烈火很是起劲吧。 她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衣衫,胡乱的裹巴着,根本顾不上回话。 文昭幽幽转回了视线,垂眸看着云葳穿得一塌糊涂的襦裙,忍不住俯身给人抻了两下,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那夜将你吊上房梁,非是朕的本意,朕中毒了。身侧的人都怕朕,即便觉察异样,也无人敢不从。神志不清时做下的事,不好纠结的。 臣自己来,云葳往后闪了身子,避开了文昭游走在自己胸前的手指,您中了何毒? 你先说,你说了朕便告诉你。 文昭不免扫兴,悻悻收回了手,眸色淡淡的打量着云葳整理胸襟处系带的凌乱动作。 臣不知,若知情便也不必拖这般久。 云葳如实回应:查不出来是何毒,郎中只能压制不能解。 文昭看得出来,云葳没撒谎。 她眸光一转,掀起冗长的衣袖,朝着人伸出了玉白的皓腕: 不如你给朕瞧瞧,朕的毒是哪一种,与你的可一样?朕记得你懂医的。 云葳一愣,忽闪着大眼睛凝视文昭的手腕半晌,见人就那么将胳膊悬在半空,无意收回,只得小心翼翼地抬手搭了上去,拧着小眉头把脉沉思良久。 云葳的医术颇有长进,这一年无事的光景,都用来研究药理毒理了。 文昭端详着她凝神苦思的小模样,不由得勾起了嘴角,耍弄小孩子当真有趣: 如何?朕的胳膊都酸了。 臣瞧不出。云葳实话实说,文昭的脉象沉稳有力,一点儿都不似中毒的。 文昭轻嗤一声:是一名为通心藤的毒物,灼烧后的毒素,被朕吸入肺腑日久,扰了心神。赶你出宫那日,好巧不巧,朕坐在香炉旁呆了一日,剂量有些大了,神志不清醒。外来的毒物求不到解药,但天长日久,却也无碍了。 云葳这才明白,文昭又把她给耍了。 文昭套出了云葳的话,用来让小东西心软的毒却早已被身体代谢个干净。 朕是毒发乱心神,可你,出走一载却是神志清明。 文昭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云葳:你冤枉朕,害朕派人寻你一载,拂了朕给你封侯的好意,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你觉得这笔账,朕该如何同你讨要? 文昭将磋磨人的因由归咎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物,云葳深觉敷衍,却又无可奈何。 她忽闪着大眼睛斟酌半晌,才轻声回应: 臣尚且不知自己有几日好活,担不得陛下垂青。早先臣递了奏表请辞,是以未曾料到臣会让您挂心劳神日久,实在惶恐。再者臣身无长物,除了性命,也无甚能入您眼的。 文昭不满这破罐子破摔的回应,哼笑回怼:你这是理直气壮的推卸罪责,丝毫不顾念朕的心绪。换句话说,你是在跟朕耍无赖,装泼皮。 臣不敢。云葳故作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垂着脑袋嗫嚅,心里却不合时宜的叽歪,文昭才是真的无赖泼皮。 文昭甩甩广袖,语气愈发漫不经心:哦?好啊,朕给了你机会表明心意,是你自己执意不接朕的好意。那就按照国法来论,自去刑部报到吧。 陛下? 云葳未料到文昭翻脸比翻书都快,方才笑眯眯的温婉模样还在眼前,这会儿却骤然改了态度: 臣递了辞表的,况且臣中毒在身,出走是去寻医,未曾犯了律例。 第118章 文昭冷嗤一声:依你所言,岂非是国朝作奸犯科的官员都上个辞表,就可逃避责罚了?况且朕准你辞官了么?你收到批复了?若纵容了你,朕的恩赐随便就能被人抛来弃去,君威何在? 云葳埋着脑袋盘算,若文昭咬死不松口,官员上表休沐不得超过一月,她怎么算都是旷官日久,逃不过去刑部吃咸菜啃窝头的结局,这样绝对不行。 是臣不识抬举,臣糊涂。 云葳把姿态放得足够低:求陛下开恩,给臣留些体面,臣听凭您发落。 文昭瞧着地上趴得老实的小人,暗道云葳这一年多不是白混的,竟学会能屈能伸了。 第54章 乱心 内殿扶光浅, 风声弱,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真切撩拨着悸动的心弦。 听凭发落? 文昭低垂的凤眸缱绻,冷笑却不买账: 朕可不敢发落你,稍不留神就玩一手怄气出走的大戏。今时若开口发落了你, 你又打算逃上几年?朕寻你费时费人费物, 耗资颇巨, 得不偿失。交由刑部裁量, 你怪不到朕头上,去吧。 臣不逃, 日后就留在宫里, 哪儿都不乱跑。 云葳的语气温温软软,满是讨好的意味:臣若知晓您是中毒乱了心神,断不会如此行事, 是臣胆怯误会, 求您给臣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文昭抬眸望了眼外间的天色, 正午暖阳已然西斜,室内不多的细微朦胧光晕,也要消散了。 她拔腿便走, 对这间小屋和屋中的人没有半分留恋。 陛下! 云葳慌得彻彻底底,骤然往前探身,一把扯了文昭曳地的裙摆在手,眼巴巴望着她:求您了。 文昭回眸瞥去,云葳杏眼凝波的小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先前的云葳乖觉浮于表面,与人表现亲近只是迫于形势,从不会如此行事。 文昭觉察, 此人心性大变,已然有些诡诈伎俩, 学会卖乖讨好,巧辨时机为自己争取利益了。 松手! 文昭有意试探一二云葳的胆色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毫不留情的侧目剜了她一记狠厉的眼刀。 生性疏离的人突然扒人衣裙,这小动作实在反常,除非这一年来有人精心护着云葳,让她学会了接纳别人的好意,培养出了敢于撒娇耍滑,挑战权威底线的习惯。 一声呵斥入耳,再对上文昭冷冰冰的眼神,云葳的心脏转瞬漏跳半拍,惶然缩回了手,垂着眸子再没敢吱声。 她不该心存侥幸的,文昭的喜怒都是按照需求随机应变的,哪儿有真情实感? 文昭拧眉盯了云葳许久,这人傻呆呆的,愣在原地半晌,大气儿都不敢出,实在是没什么胆色。 她甚至满心失望,胸口都在发紧,方才萌生的一刹欣喜顷刻隐匿无踪。 文昭暗自揣测,云葳或许只是怕得狠了,不愿去刑部受罪,这才卯足勇气做了最后的挣扎。 一个眼神就把人吓破了胆儿,云葳还是从前那个患得患失,怕人厌弃的傻丫头。 明日便是上元,你回家去吧。 文昭有些无奈的出言:既中毒未解,朕着人暂缓对你的处置,退下。 臣,谢陛下开恩。云葳小声应承,无声从地上爬起,踩着小碎步溜得飞快。 云葳自打入殿见了文昭,直至仓惶逃离,左不过半个时辰。饶是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的心绪却已然几度起落,算是把这些年与文昭相识后的,过往种种情愫悉数回味了一遍。 云葳看不透文昭的心思,从前不行,现在不行,约莫以后也不行。 文昭孤身立在宣和殿的花窗下,凝眸望着云葳走远的背影,心里异样的感觉不减反增。 这一年来,她无数次开解自己,无需把云葳放在心上。即便这人是稳定朝局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但也不是没了个毛丫头便制衡不了前朝彼此间提防猜忌的世家权贵。 但她总会时不时的想起云葳这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来,仿佛对此人已不再是对寻常臣子的情愫。 文昭自嘲,安抚自己,许是演戏太久,在毒素的作用下,神思混乱,入戏太深,真把云葳当妹妹爱护了。 可今日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今日晌午,柔光里的佳影一步步走近廊下,文昭才发觉,这久未谋面的人现身的刹那,她复杂的心绪里并无一分属于长姐对叛逆幼妹的担忧与关切。 自然,也非是对臣子欺君违逆的憎恨,反倒有些激动,有些怨怼,还有三分想把人控于身侧据为己有的霸道与悸动。 此等想法逾矩分明,不免过于危险。 可文昭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给人宽衣解带时,瞥见云葳羞赧又胆怯局促的容色,她好似很欢喜。 云葳隐忍,她会心疼,云葳被吓得神色支离破碎,她恨不得把人揽入怀中安抚。 第119章 可她不能。 为君,不可纵臣,更不可纵己。 眸光怔怔地立在窗前,文昭心烦意乱。 或许这份压抑许久的情愫,在醉酒赶走云葳那夜,就已经萌芽了。 她非恣意妄为的君主,再无理智,也不会把寻常朝臣或是自家调皮的幼妹倒挂房梁,做她喝酒消遣的乐子。毒药只是放大了心底玩味的躁动,迫使她释放了压制已久的欲望罢了。 陛下 刚刚从外间折返的秋宁望着文昭视线点落的,空无一人的宫道,近前小心出言:云侯在外的行踪都查实了,您现下要听吗? 整理成文放去书阁。 文昭心劳意攘,沉声吩咐:近日任何人不准提云葳,也不准她入宫,让宁烨将她禁足在府。 是。秋宁本以为云葳回来,会让文昭情绪好转,如今看来,她的算盘落空了。 文昭阖眸一叹,可就连闭眼,脑海里也都是云葳惹人爱怜的容色,直令她手脚发麻,只得愤然甩袖躲进温暖的书阁里假寐,遮掩一瞬促狭的容色。 元月的北风寒意熹微,昼夜不灭的装饰宫灯点染着朱墙的隽柔雅意。 云葳耷拉着脑袋孤身出了宫门,一直在外面等候回音的宁烨深感意外,赶忙出言唤她:惜芷! 云葳不免诧异,倏地转眸去瞧。 她本以为被气了个好歹的宁烨早该在她进宫时就回家了的。 陛下准你出宫了?宁烨拿不准时局,试探着提议:上车来? 云葳三步并两步窜上了马车,疑惑询问:桃枝呢? 她入宫给你取先前留下的杂物了,拿不准陛下对你的安排,她还在宫里等消息,我让人给她传话,叫人赶紧出来。宁烨边说边探身出去,与随侍耳语了几句。 话音方落,便见秋宁急匆匆的从宫里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 夫人,陛下口谕,命您即刻把云侯禁足在府里。 宁烨容色一僵,难掩尴尬的回应:记下了,有劳秋总领。 她早料到,文昭不会如此好心,对云葳轻拿轻放。 回了车内,宁烨正色询问云葳:应对的可还容易?陛下怎么发落你的?为何让我把你关在府里? 她说容后再议。云葳瘪了瘪嘴,托腮嘟囔:等我解了毒,或许要搬去刑部住了。 住刑部?宁烨一脸费解:她给你指了什么差事?姑娘家家的,不好去那里当差吧。 吃牢饭,哪里是差事? 云葳愈发沮丧:浑身解数用尽,软话也说了,没用。她要问罪旷官,逃不掉。 宁烨一脸狐疑,以她对文昭一贯行事作风的了解,文昭今日能放云葳出来,就不会事后真把人扔去牢狱才对。 先回家,别多想。宁烨拍了拍云葳的肩头,轻声安抚。 母女二人先一步离去,桃枝出宫往宁府去的半路,见身后无人留意,直接绕道去寻了阁中人,交了几粒滋补丸药给人查。 待她办事回来,云葳正抱着小枕头在床上发呆,瞥见她便问:拿到了么? 放心,送去查验了。桃枝轻笑着回应: 婢子还听说,观主现下就住在皇城内太医署附近,一直未曾离京,好似是陛下看中了她的医术,对她礼遇有加。若这人没问题,也是您日后的一大助益。 她底细太干净了,蓝老查了近一年都无甚有用的线索,未免奇怪。 云葳不认同桃枝的说法:若真是自幼孤苦无依的流落四处,她真的会有今时淡然不羁,收放自如的气度和谈吐不俗的学识涵养吗? 您若真疑对了人,那她便是深藏不漏的毒蛇,盘踞在林老身边多年都未被察觉,实在令人胆寒。桃枝容色渐冷,眸光有些怔愣。 走一步看一步吧。云葳蹬着小腿儿,粗暴踹开锦被,一出溜就躺了进去。 姑娘,矜持些。桃枝弯了眉眼嘲她:大姑娘了,注意行止。 去去去,我累了要睡觉。云葳嫌弃的将被子蒙过头顶,闷声赶人。 桃枝嗤笑须臾,暗道这一年多闲适的岁月让云葳活泼了好些,悄然抬手给人拉下了帷幔。 翌日便是云葳的生辰,宁府上下给她操办了热闹的宴席,云葳还被迫见了自己的舅母舒静深。 她并不想赴宴见人,尤其不想见舅母这个新家人,毕竟雍王府家眷的身份太过特殊,而此人的妹妹舒澜意也在文昭身边。 放眼身侧,同侪皆亲故,这种关系过于微妙。 第120章 好在过了上元节,新岁佳节就彻底结束,一切回归正轨,无甚应酬事。 许是拿捏不准文昭的态度,云家人也不曾上门生事端,云葳乐得自在安宁。 平顺的日子过了半月,转瞬便是二月光景。 文昭拉着舒澜意去了御园的湖心亭小坐,她靠在摇椅上,满面悠然,等人给她烹一壶馨香的花茶。 秋宁忽而小跑着赶来,与文昭咬耳朵: 陛下,暗卫回报,另有一波人马也在查青山观主叶莘的底细,那群人行事缜密,暗卫跟丢了。 愈发有意思了,朕查云崧,有人默契的也查云崧;朕查个坤道,便也有人查坤道。朕身边竟藏了个耳目通天的细作。 文昭毫不遮掩,垂眸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直接扬声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舒澜意的眸子里划过一瞬错愕。 她有些好奇,是何人有这本事,敢在文昭眼皮子底下生事端,还做得如此高调,丝毫不避帝王耳目。 澜意,文昭状似拉人闲扯:你见过念音阁的人行事吗? 舒澜意斟茶的手猛然顿住,匆忙起身拱手道:臣从未见过。 于舒家而言,念音阁是个过于敏感的存在。 前雍与大魏王朝更迭的那几年,任凭朝堂动荡飘摇,门阀相争,权力倾轧,念音阁却按兵不动,好似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了。 是以民间风闻,这个中立宗门,本质非是守山河,而是护舒家的皇统,改朝换代就撂挑子不干了。 茶要老了。文昭扫过茶炉下红融的炭火,莞尔轻笑: 紧张什么,朕就随口一问。如今朕与你说话,还得好生掂量几番不成? 舒澜意赶紧将茶炉的火熄了,乖觉地捧着一杯热茶走到了文昭的身侧: 您请用,小心烫口。人言可畏,外间风言风语传了多年,臣与家母皆有耳闻,是以再听到这三个字,未免心有余悸。 文昭抿嘴笑了笑,接过茶盏端在手中,与人打趣: 朕便是喜欢你有话直言的爽利。方才秋宁说,有人与朕的人一道查案,撞在一处的巧合不是一两回。朕的人不是吃白饭的,却屡屡败北,把人跟丢。能有这番本事的人马,朕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念音阁了。 舒澜意丝毫不遮掩眼底好奇的神色: 臣倒是很想会会这群神出鬼没的人,不知他们是否真如百姓所传,有翻手为云的本事,各个都是能人奇才。 朕也有此意。 第55章 狡诈 春意舒苏, 碧顷柔漪柳枝软。 舒澜意说中了文昭的心声,文昭何尝不想一睹念音阁的真容,她握着茶盏讪笑一声: 只怕人家不会让我们如愿。对了,你可知最近婉儿在做什么?她一直躲着朕, 朕也不好老是宣她来见。 殿下最近甚少出宫消遣, 约莫在用功读书罢。 舒澜意柔声回应:之前萧妧数次拉她去京郊散心, 殿下都婉拒了。 哼, 她若能收心读书,朕不介意给孔夫子多上三柱香, 虔诚拜三拜。 文昭不以为意, 敛眸抿了口茶:你这手艺愈发好了。时候不早,回吧,朕不留你了。 舒澜意长舒一口气, 离开御园的脚步轻快如早春腾跃的小燕。 您怀疑小郡主? 秋宁望着舒澜意远去的背影, 不无诧异的出言。 试试罢了, 不是她。文昭脸上的笑意消散无踪,摩挲着杯沿轻语:云葳最近在作甚? 婢子不知。 秋宁回应的话音透着忐忑:起初派了御医过府,依旧诊不出病症。这些日子没再派人去了。 让叶观主去。文昭眸光一转, 直接吩咐: 她既然有本事缓解千日醉这等西域奇毒,或许也有能耐解了云葳的毒。 先前云侯在宫内小阁中的随侍,婢子都审查过了,无人有用毒的嫌疑,您看,放人吗?秋宁试探着发问。 放了吧。文昭随口回应: 选个靠近宫城的空置官邸,着人拟旨赐给云葳, 日后不必让她住在宫里。雍州那边的人,还无人吐口改说辞? 秋宁无奈地摇了摇头:上至房主, 下至药局掌柜,街坊四邻,都与云侯的那套说辞口径一致,挑不出错处来。银钱采买的流水账目对应的整洁,也找不出端倪。 自作聪明,查不出纰漏才是最大的纰漏。文昭冷嗤一声: 况且朕先前放风,说宁烨病重,即便她存心无动于衷,难不成雍州小老百姓也不在意宁府因宁烨病危而势微,还对她这个仗着宁府权势吃拿卡要的小东西毕恭毕敬,大大方方赊钱给她? 第121章 秋宁如梦方醒,却仍有疑惑: 可云侯的账目若是伪造,这些百姓的口供便也是假的。宁府先前不似知情的,做这许多安排,是云侯自己的手笔不成?但她的私产在您手里,这银钱哪儿来的呢? 文昭抬眸甩了秋宁一记眼刀:朕问你还是你问朕?要你何用?还不滚去查? 秋宁顶着一头雾水撒丫子逃了,文昭望着碧波万顷,眼底的波涛更甚湖面的涟漪。 与此同时,宁府,云葳的卧房内。 桃枝与云葳对坐一处,两双眸子里皆是寒芒乍现。 云葳捏着信纸的手都在发抖,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姑娘,叶莘留不得。 桃枝扫过桌上的一排药瓶,咬牙切齿提议:婢子传讯阁中,杀了她? 不,既查出了毒理,我的毒就能解,她对我暂无威胁。云葳回绝的干脆: 我需要知道,她在为谁效命,又为何杀我。我与她相识多年,她也随侍了师傅多年,处处体贴照拂,教我学问,悬壶济世的一副慈悲心肠都是装得不成? 不知她是从何时给这药丸动手脚的。桃枝满面担忧: 她初次见您,婢子记得是您八岁那年生病,林老把她请来的。那会儿她给你开的这个丸药里,绝没有毒粉,也没有这微量的抑制解药。 一瓶药丸,七分毒药,三分解药,她还真是机警,神不知鬼不觉的,能控制我,还能不让我突兀的死去。 云葳瞧着分外淡然,把丸药捏在手心里摆弄,一颗一颗的数起了个数。 蓝老传讯说,她若一直按眼下的剂量供给,您服用半年,断了药就会要您半条命。可您分明没有,也就是说,先前她未曾投这许多毒,加量是后来的事。桃枝敛眸给人分析着隐情。 云葳忽闪着大眼睛盘算:也就是说,至早是我离开襄州后,她才狠心多放了毒药?难不成,她不愿我跟陛下走? 说着说着,云葳的杏仁大眼陡然眯起:这人谁都别动,我亲手送她上路,也不枉她教我一场。 姑娘?您在说什么?这些事何必脏你的手? 桃枝甚是不满:杀人不是说说的,手上沾血,姑娘这么小,受不住。 礼尚往来,应该如此。云葳固执的不肯松口: 一瓶六十颗,六瓶三百六十颗。如此算来,若日日服用,我断药有些日子了。听闻我回京,她为了不露马脚,该会设法联系我,给我药吧。 桃枝无计可施,扶额长叹一声:您还想见她不成? 正有此意。 云葳俏皮的歪了歪小脑袋:这药我收走了,以后谁惹我,我喂给谁。饿了,姑姑去找我娘说,我想吃肉包子。 看你像个肉包子。桃枝没好气的翻了她一个白眼,拔腿便走,把门摔得砰砰响。 祖宗,小活祖宗! 杨枝吐绿,春兰含羞,风光正是合宜,东风吹面不寒。 云葳抱膝坐在院里的草地上晒太阳,仰首望着纤软的柳枝,陷入了沉思。 姐姐在看什么呐? 云瑶在回廊角落里偷看许久,才鼓足勇气小跑着靠近了她:娘亲问你吃不吃枣泥酥? 你吃,去一边儿玩。云葳随手指了个方向,回应的格外敷衍。 云瑶的性情太吵了,她需要安静。 哦。云瑶不知云葳为何总是对她爱答不理的,瘪着小嘴灰溜溜走了。 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下,云葳不耐烦地闪了身子,闭着眼拖了长音幽怨道: 你听话,自己玩去 在想什么? 一清婉的话音掠过耳畔,云葳瞳孔发散,蹭地窜了起来,回眸诧异道:观主?您几时来的? 瞧着你气色尚可,叶莘淡然浅笑:陛下说你病着,好似中了毒,让贫道来给你瞧瞧。 云葳伸手捏了捏耳垂,局促地笑了笑,故意把视线避开眼前道袍清逸,莲冠端庄的女子,只转头指着自己的房门:您随我进去说? 好。叶莘沉稳如常,跟着云葳入了卧房。 云葳从枕头下掏了个空空的小药瓶晃了晃: 您有带药丸来吗?一早吃完了,听闻您在京中,也不敢跟您联系,怕被陛下察觉,捏住我的小辫子。 坐下来,先给你探脉。叶莘眸光恬然,指尖点了点桌案。 云葳乖觉地坐了过去,把手腕递给了她,边等候边与人解释: 就一直萎靡不振,懒洋洋的,前些日子还毫无征兆地晕了一次。看了好些郎中,都不知问题出在哪儿。有人就说,许是中了毒,却也没能查出何毒,拿个解药方出来。 第122章 叶莘敛眸把脉良久,面色上不显异样。默然良久,她收回了手。 云葳正欲把手缩回去,叶莘却忽而摁住她的小臂,转手抽了银针出来,迅捷地戳破了她的指腹,挤出几滴圆润的血珠。 呼~ 云葳攥着吃痛的手指吹了半晌,眉目扭曲,闷头委屈巴巴地嘟囔:观主,如何? 叶莘摇晃着杯盏里的血珠,翻找出些许不知名的粉末洒了进去观瞧,沉声问了她身体不适的主要症状,云葳借着被毒素磋磨一年的经验,尽皆对答入流。 确像是慢性毒药的中毒症状,但毒物成分暂且还拿不准,容我回去配药试试,再给我些血? 叶莘朝着云葳勾了勾唇角:不疼的。 疼的。 云葳缩了缩脖子,仓促起身往后躲去,把手背在了身后:我信您,您可以把我当药人来试药方,只是别放我的血。 别闹了,过来。 叶莘敛了笑意,身子要紧,莫要任性,你不是小孩了。再说这是陛下的谕令,体谅我一二? 云葳不情不愿走了过去,伸手的一瞬直接闭紧了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叶莘不疾不徐的给云葳放着血,复又手法娴熟的给人包扎了伤口,自药箱中取了两瓶丸药出来: 在京中无甚闲暇,暂且只准备好这两瓶,一日一颗足矣。 云葳赶忙打开药瓶,取了一枚丸药塞进嘴里吞下: 记着的,每日一颗,苦苦的,才不贪嘴。观主,这府上说话不便,下次我们换个地方?我溜出去找您,有旁的事。 溜出去?你不是被宁夫人禁足了?叶莘眼底存了狐疑。 我娘看着我,也就是意思意思。我让桃枝帮忙,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您方便吗,莫让那位觉察,若是不便就算了。云葳垂着脑袋瘪了瘪嘴。 三日后黄昏,京中东市河畔旁的药材行后院见。若是斜阳西隐我还没到,你就回府。叶莘沉吟少顷,正色与人商量。 嗯,记下了。云葳爽快应下,分外亲和的将人送离了小院。 桃枝自廊下跟着云葳入了房中:她可察觉出异样?婢子方才怕露馅,没敢进去。 云葳眸色暗沉,瞧着自己手心的一层冷汗,轻声道: 该是没有,好在昨夜没喝汤药,不然怕是不好骗。刚才的话听见了?着人埋伏在那,选阁中的生面孔,莫让她察觉。 放心,婢子午后就去办。桃枝一本正经的应下。 三日转瞬,云葳谎称头疼早睡,换了杂役衣衫,在傍晚时分跟着桃枝翻墙出了宁府,直奔药材行。 叶莘已然在那儿等着了,石桌上还摆了一套茶盏。 第56章 发威 黄昏斜阳殷红, 映照出漫天粉蓝的晚霞。 垂柳下的一方白岩圆桌,残晕透过枝条洒落了点点鳞光,静坐的妇人眉目平和,似画中仙家。 云葳眉眼弯弯走上前, 恭谨地拎过小壶给人斟茶奉上: 惜芷来迟, 让您久等了。那日惜芷流了好些血, 是何毒您可查出来了? 大差不差。 叶莘淡然接过茶水, 却不饮,只柔声道:坐吧, 明日把方子送去你府上, 今夜容我再试一试,以保万全。你大费周章出府,找我何事, 直言吧。 先前邀您入京的信, 是今上逼我写的, 圣命难违,还望您勿怪。 云葳转身坐去了她对面,垂眸整理好裙摆:我今日是想问您, 殇帝的毒,您可有机会探查过?她命您入京该是这个目的,您觉得那毒是她的手笔吗? 她为何会逼你让我入京?叶莘将问题问了回来。 怪我,想起您的藏书里有这毒的名字,偷摸让桃枝去黑市寻书,被她发觉了。云葳满目愧疚:她审我,我瞒不住。 叶莘反手给云葳倒了杯茶:滇红, 记得你最喜欢这茶,尝尝? 云葳端起茶盏放在鼻尖下轻嗅, 茶汤澄澈,似血般红亮却清透:当真是好茶,谢谢观主。 不喝吗?叶莘淡然低语。 云葳扯了嘴角苦笑:喝茶前,您给惜芷交个底吧。死不瞑目岂非可怜?您的东家是西辽皇族,还是云家? 叶莘毫无意外,只拂袖站起身来,敛眸冷嗤一声: 丫头,你真长大了,来往言辞不动声色,比之从前沉稳镇定,确实有长进。只不过,这儿是我的地盘,乖乖喝了茶,不痛的,莫让我难做。 话音方落,院子里唰啦一声,钻出了六七个持刀蒙面的练家子来。 云葳捏着杯盏的手指尖隐隐泛白,难掩惊骇地询问:我插翅难飞了?观主怎么发现的? 你若吃完了我给你的药,再断药两月,这会儿该形销骨立了才对。 叶莘冷笑解释:但那日你的脉象的确不算好,是以我回去确认了下。阁中人也该埋伏在外吧,你若识相,就别费心了,免得徒增杀孽。 第123章 让我死个明白总行吧。云葳不甘心的追问:忌惮我追随今上,您和云家是一条船的人? 云家?哈哈,云家不过帝王走狗,还入不了我的眼。 叶莘蔑然阴笑着挖苦,复又坐回桌前摩挲着水汽氤氲的洁白茶盏: 傻丫头,今日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名耶律莘,乃大辽武帝长女。前雍也好,大魏也罢,罔顾昔年两国先祖定下的盟约,对大辽见死不救,致今日西辽四分五裂,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是我狭隘了,原是国仇。 云葳苦涩自嘲:如今知晓了也不晚,毕竟惜芷拉您一起,黄泉路不会孤单。 你吓傻了?叶莘笑靥如花:真以为阁中的酒囊饭袋能保得住你?全尸不想留了? 您手上的杯盏可还温热?您可觉得指尖愈发暖了?可能还有些麻?云葳亦然笑了: 承您教导,惜芷学了些毒理,去岁自己钻研了一番,方才给您用了。剧毒,我服了解药才涂在手指上的。学毒用毒,您的恩情,我还了。自幼时,师傅就教我,要先发制人,控制不住时局,我不敢冒进。若不信,您拔了银簪握一会儿,看看颜色? 闻言,叶莘愤然拍案而起,满目惊骇,愤然抽出袖中匕首指向云葳: 解药交出来,我让你死得舒坦些。 云葳咬牙将杯盏摔去了地上,一退三尺:休想!我最恨背弃,绝不会饶你。 哼!叶莘冷哼一声:来人,带这个嘴硬的小阁主尝尝求生不得的滋味。 话音散去,几个蒙面人拔腿便要上前。 云葳根本不会武功,一丁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她心里慌乱难当,外间埋伏的人听了她摔杯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忽而四下一阵乱箭齐发,云葳下意识地拔腿躲去了院中的老树下。 院中贼人悉数倒地,叶莘腹部中了一箭,正蜷缩在石桌下愤恨地盯着她,云葳惊诧不已,唤人的嗓音都破了声:桃枝! 院门吱呀一声,入内的却非桃枝,竟是秋宁! 云侯,方才胆色过人啊。 秋宁微微勾了下唇角,朝她俏皮抱拳一礼:桃枝先一步入宫了,您也请吧,陛下念着您呢。 云葳这才回过神儿来,念音阁的人哪里敢如此张扬,在京中放箭? 瞥见院墙上探出的一众埋伏多时的禁军,云葳的嘴角抽搐了许久,认栽又无力的阖眸一叹,跟着秋宁入了进宫的马车。 眼下的境遇,比让叶莘一刀剐了她,都难受。 绵软的双腿虚浮地踏上夜幕轻垂下的宫道,云葳只觉头晕目眩。 秋宁见人脚步虚晃,伸手将人搀住,半推半就的带去了宣和殿前。 文昭本打算拿叶莘做饵,放长线钓大鱼,把背后搅弄风云的势力引出来,可她哪儿想得到,暗卫传回的消息,竟是云葳去赴了约。 她更想不到,二人各自备了杀招,上着双保险。 而最让她意外的,是这二人的身份。 叶莘是西辽皇族,已足够令她愕然,至于云葳文昭大有五雷轰顶之感,不免怀疑自身实力与心智皆是虚妄,尚且不及孩童,仿若被人拎着脖子戏耍了通。 云小阁主,久仰大名,失敬了,你真会给朕惊喜。 望见迟暮之际自宫道深处走来的虚影,文昭状似悠然,负手立在回廊下,莞尔与人寒暄。 云葳已经彻底傻了,呆愣地站在石阶上一动不动,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最怕的,便是暴露了自己念音阁的身份,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文昭缓缓拾级而下,立在了云葳身前,觑起的凤眸晶亮犀利似九天鹰隼,话音却柔和似水: 瞧着柔柔弱弱,对敌倒是毫不心软,杀伐果决,真是好气魄。先前大义灭亲烧叔父满门,今日替国除奸毒昔日尊长,不惜与人同归于尽。云卿还有什么丰功伟绩,是朕不知道的? 云葳的脑子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不住的嗡鸣,自也给不出回应。 文昭敛了眸子,轻笑一声: 秋宁,给云小阁主换个无人搅扰的地方冷静一二,务必让人照顾仔细了,免得小阁主神思混沌,记不清过往的辉煌战绩,拂了朕意欲求教聆听的心意。 陛下?秋宁有些意外文昭的决定,她主仆间的黑话各有所指,这番安排有些吓人了。 还不去?文昭侧目,眸光凛冽,容色渐冷。 是。秋宁垂首应下,招呼了两个侍卫上前,带走。 云葳被人架走的时候,整个脑子还懵着,根本想不明白,秋宁是如何现身小院的。 阁中人去了何处,桃枝被带去了哪儿,她都一无所知。 第124章 念音阁小阁主 文昭凝眸望着夜色里渐行渐远的那道模糊身影,自牙缝中挤出一声冷哼: 好一个云葳! 身侧的槐夏瑟瑟发抖,文昭自即位以来,上一次用这种口吻言语时,元家当晚就血流成河了 来人。 婢子在。 倦鸟归林,穹窿幽蓝,新月如钩风烟净,玉津星遥晚风清。 哐哐哐!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起了定安侯府瞌睡的门房,老翁揉了揉眼,边嘀咕边去门边观瞧: 天都黑了,这是哪个不知礼的敢哎呦,坏了 快开门!殿前司办差! 外间一声响亮的唤门声传入耳畔,老翁颤抖着手下了门闩,他在宁府守了大半辈子的门,饶是历经改朝换代换天子,这番阵仗也还是头一回见。 军爷,这是怎么了? 一众举着火把,腰悬长刀的禁卫长驱直入,根本无暇理会老翁,哗啦啦的兵戈甲胄碰撞声格外嘹亮。 宁烨闻听响动便直奔前堂而来,面色肃然地瞪视着来人: 你们做什么?公然闯府可有上谕? 夫人,末将等奉陛下口谕,查抄云阳侯的一应物品,还请您给末将指路。 领头的小将抱拳一礼,态度尚算友善。 宁烨满目狐疑,但满朝上下无人敢得罪殿前司这群阎王,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在前引路,心底却是一团乱麻。 云葳有事瞒她,她能感受的到,只现下想来,怕是大事了。 行至云葳的房门外,房中漆黑一片,宁烨望了一眼,猛然抬脚踢开了房门,想给云葳示警。以女儿的机灵,翻窗跑出去躲躲,不是难事。 她哪里知道,这人早就不在房中了。 殿前司的人蜂拥而入,二话不说将云葳房中物品搬了个一干二净: 夫人见谅,查案所需,只得如此。陛下另有口谕,云阳侯不会再回府,请您和宁侯记下,今夜末将过府,是为宁府令牌失窃要案,非是其他。 宁烨眉心一凛,什么叫云葳不会再回来? 况且宁府令牌就在她腰间,文昭这是何意? 思忖良久,宁烨解下了腰间令牌,递给了那小将: 不知云葳犯了何错,宁家谨遵圣训,烦请转陈陛下,云葳若有罪,臣愿代领。她身体抱恙,年岁轻浅,不知分寸,是臣疏于管教,望陛下垂怜。 末将会把话带到,告辞。 一行人带走了宁府的令牌,复又风风火火,扬长而去。 宁烨看着被搬空的屋子,心间比屋子更加空落落的。 姐姐,怎么了?葳儿人呢? 宁烁与舒静深匆匆追出来时,便见宁烨捂着脸坐在云葳的房外哭。 话音入耳,宁烨只摇了摇头,胡乱抹去泪痕,吩咐宁烁: 陪弟妹回雍王府去住,今晚你们就走,快去。 两个来迟的人面面相觑,但身为高门子弟,自幼见惯起落,不必多问也知不是小事,便依言回去收拾东西,连夜去了舒家打探消息。 第57章 拿捏 一弯月儿漫过柳梢, 更深人静。 文昭立在殿外良久,连晚膳都省了,只管怅然望着夜色沉思。 秋宁刚从殿前司那边接手宁府上查抄来的物品归来,就听得文昭一声嗓音低哑的询问: 什么时辰了? 子正三刻, 丑时将近。秋宁的话音熹微。 文昭收回了视线, 步履生风, 拂袖向西而行, 秋宁怯生生的在后跟着,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西宫正北深处, 廊道的炭火燃烧正旺, 间歇发出噼啪、噼啪的微弱脆响,除此之外,寂静幽深的地牢里, 再无旁的动静。 云葳垂着眼睑试图逃避恼人的现实, 但三个时辰过去, 她一点儿倦意都没有,脑海中千头万绪,唯独没有能诓骗文昭的说辞。 被人抓个现行, 绞尽脑汁也无用。 一双纤细的腕子被展开钳制在石墙的镣铐上,她的胳膊已酸麻的快要失去知觉了。 秋宁只给她留了单薄的一层里衣,夜半时分的寒凉刺骨,令她不由得阖眸咬紧了牙关,小脸上满是隐忍之色。 此处可还合心意?云小阁主。 文昭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掖庭狱最深处的这一间石室,在云葳身前站了半晌,都不曾被双眸紧闭、心烦意乱的云葳觉察。 熟悉的嗓音入耳, 云葳无力低垂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两下,却依旧没有睁眼。 文昭把玩着手里的宁家令牌:怎么, 宁家住的不自在?朕的人过府时,宁烨还不知道你出走了呢。朕命她看着你,她把你看丢了,有负君命,该当何罪? 第125章 云葳低垂的羽睫不安地抖了抖,眼底闪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总算舍得把眼皮扒开一道缝隙。 借着烛火的光晕,映入她眼帘的,竟是宁烨贴身不离的令牌。 云葳心间一颤,身子不由得瑟索了起来。 冷了? 文昭话音无波,四下扫了一圈,伸手将门口的炭火拉了过来:这样可舒坦些? 若那炭盆里只有暖融融的火炭,云葳或许会领了文昭的好意,可事实并非如此,反令她脊背发凉,抖得愈发狠了。 朕本当你胆怯,少言寡语,生性讷然。 文昭背着手慢悠悠开口,一字一顿,语调近乎慵懒,甚至还有酒醉般的倦怠: 但今日听了暗卫回报,朕好似错了。云小阁主的性情,朕从未摸透过,对么? 云葳无言以对,回了文昭长久的沉默。 云小阁主给了朕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为君者犯错而不知,是大忌。 无人教过云葳如何应对眼下的场面,念音阁中人,从未被当权者逮捕过,毕竟二者不算是敌对的关系。但文昭话里话外的,不满与愤懑之意鲜明,欺君罔上也是大罪,敌对与否,不重要了。 云葳依旧哑然。 文昭摩挲着手中的扳指,笑得有些阴恻: 云小阁主挺傲气?能来此处的人,没有不开口的。从前的旧臣佞贼,进来时比你孤傲的,多了。但最后能否直着身子出去,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臣无话可说。 云葳的声音飘忽而无力,话音出口便湮没在漫漫长夜中。 文昭在不大的牢房内来来回回踱步一圈,指尖一会儿拎着水桶里潮湿沥水的鞭子摆弄,一会儿又划过形形色色的利刃尖锋,最后将眸光定格在了炭盆里的一根小烙铁上。 掂量着三角形的烙铁左右观瞧,文昭幽幽道: 怎会无话可说?朕对念音阁,对你,都知之甚少。你大可滔滔不绝大讲特讲一番,让朕长些见识,不是么?相识日久,却并不了解你,朕深感挫败。 念音阁与您,秋毫无犯。 云葳声音发颤:臣在您面前,已然透明如水,无甚可说的了。 秋毫无犯?透明如水?文昭哂笑一声,眸色虚离: 小阁主真是大言不惭。夜深了,朕不想跟你费口舌。老实些,把阁中人的名录与联络方式都交出来,朕便饶了你,绝不追究你过往屡次欺君的罪责,可好? 若嘴硬跟朕拉扯不休,朕还真想把小阁主洞穿干净,毕竟小阁主的心是何种颜色,朕看不透。 臣不知道。云葳垂着脑袋,一脸颓然。 不知? 文昭的凤眸觑起,将烙铁插进了炭盆里,呲的一声,火星四溅。 她眯起狭长的凤眼凝视红艳艳的火星纷飞,话音却森寒: 从余杭雨巷的孤女到林老爱徒,从道观的林惜芷变作云通判长女,再露了云相嫡长孙的身份,今儿又冒出个念音阁主的名头。朕自与你相识,便一直在拎你的尾巴,谁知你还藏了几条? 臣没想如此,臣不想干涉有碍朝局,也与您提过数次离朝去京 够了!朕今日总算知道,你不肯在君前效命,原是为了那所谓的念音阁。 文昭语气森然:朕也想秋毫无犯,未曾因他们是前雍爪牙就大肆搜捕。再强的势力,朕若要剿,也会一毛不剩!朕容留他们,但他们坏了规矩,竟勾连朝中命官来统率江湖势力 不是没有云葳无力又无奈,却不甘心想要解释: 他们不是前雍朝堂的爪牙,也没有勾连命官,没有 狡辩?文昭攥了炙热的烙铁在手: 非要逼朕与你撕破脸?叶莘一口一个阁主的叫你,暗卫还听错了?朕的人可救了你一命,你该识相些。答应朕,把名册交出来,他们何去何从,朕自有决断。 我不知,也不能。 云葳垂着眸子,牙关磕绊,声音颓然:错在我,是我不该要这位置,不干旁人的事。 嘴硬到底? 文昭掩去眼底复杂的眸色,修长的指尖落在了云葳的领口处,轻轻一扯便给小人儿剥了皮。 云葳身上惊起了一阵寒颤,感受到逼近胸口的一阵滚烫,她近乎绝望地阖了眼眸,双拳紧握,指尖扣着掌心,贝齿也已然咬上了下唇。 呲 又是一阵火星四溅,文昭愤然丢了手中唬人的利器,背着身子长叹一声,轻声问着云葳: 两个选择,弃了阁主的身份,留在朝堂;或弃了官身,一世布衣,此生不准再归京,选哪个? 云葳并未等来预料中撕心裂肺的痛楚,正颇为意外的大口喘着粗气。 第126章 听得文昭的话音,她惊讶甚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轻拿轻放的处置,令她燃起近乎报复程度的侥幸,大着胆子虚弱的开口反问: 陛下,臣的身份无人知晓,不干宁家的事,求您莫怪罪他们,可好? 回话。 文昭背对着她的眸子里闪过须臾苦涩,语气却平平无波。 臣屡次欺君犯上,愧对陛下,没脸留在朝中 文昭忽而失笑,不待云葳把话说完,便转回身来,脸上的神情似恼非恼,似笑非笑,唇角眉梢勾起的弧度透着三分诡异: 朕早该猜到,你满脑子都是出逃的小算盘。朕厌恶欺瞒,自不会让你如愿,想走?那从今以后,不准你再踏出大兴宫半步。 闻言,云葳傻在当场,战栗的身子牵扯着锁链碰向石墙,传来些微金属对撞的脆响。 若要宁府和桃枝无事,你最好乖乖听话。 文昭染了些微愠怒的指尖有些冰,掰起云葳深埋的脸颊,逼人与她对视的力道也有些狠。 云葳乌黑的杏眼里不安与愧疚交缠,对上文昭犀利的眸光,顷刻便要将视线别去一旁。 看着朕!文昭有些恼了:再躲一个试试?回话! 云葳不习惯直视文昭深不见底的幽沉眸光,不自觉地咬着下唇缓解局促与忐忑,颤声道: 臣听话。 为何舍了功名利禄不要,也要躲着朕?朕待你不好么?若换了旁人,你觉得此刻还有命在么? 文昭语气清冷也落寞,透着感伤:念音阁比你的命都重要?为了他们跟朕叫板?他们许你什么了?怎不见你为朕做过什么? 文昭不解,她记得云葳上元节放飞的愿景。 那般宏大的愿望,难道不是唯有追随她,立身朝局,才能实现的吗? 既心有所愿,又为何一意孤行的为了所谓的念音阁,弃她,弃朝堂实官不选呢? 文昭直白的问话入耳,云葳垂了眼睑掩盖自己的促狭与一抹意图逃避的愧色。 睁眼。 文昭沉声警告,手上的力道紧了紧,温热的鼻息拂落云葳的侧脸:第二次了,事不过三。 云葳被文昭盯得发毛,眼眶里涌起了层层水雾,浓密的羽睫翕动如蝉翼,眼波流转间,只余一声脆弱的哽咽: 臣没有不,臣不想瞒您,可取舍不由臣决断,瞒着秘密会愧疚,您对我越好,越不如不见 怎叫取舍不由你,说清楚些?文昭不免意外云葳的回应,好奇心唆使她追问不休。 阁主身份是如此,官身也是如此。 云葳满眼委屈:臣问哪边都不肯松手,臣只能自己纠结,左右为难。领了职责便要对差事负责,臣没得选 文昭骤然失笑,直接松开了手指背去身后:就你?一个蠢透了的小傻猫,念音阁把你当宝贝,供着不撒手? 云葳没说话,攥着她不撒手的,只怕不是念音阁一家。 文昭嘲讽旁人的时候,大抵把自己给忘了。 再给你个选择。文昭一脸玩味地打量着沮丧的云葳: 是与朕联手肃清朝堂,去住宽敞的宫殿;还是留在猫笼子里,当你这落魄的阁主,嗯? 云葳懵懵地眨了眨眼睛,如此良机不顺竿爬,更待何时? 傻子才留在牢狱吃苦,左右文昭对念音阁一无所知,她一骗一个准儿。 臣,听陛下的。云葳老实的耷拉着脑袋,语气软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求陛下开恩。 文昭险些没能憋住呼之欲出的笑意,赶忙转身步伐生风的朝着外间走去: 来人,放了她! 第58章 窥测 噼啪, 噼啪 狭窄的廊道里回音清亮,火炭迸裂的声响敲击耳膜,直捣心弦。 云葳顺着石墙无力滑落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深呼吸缓了许久, 揉捏过酸麻的肩头, 这才双手环抱臂膊, 瑟缩着身子朝外走去。 算是劫后余生了罢她垂眸走在廊道里, 心下存了一丝侥幸。 文昭先一步出了掖庭狱,在门口吹着夤夜的簌簌冷风等了半晌, 也未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等得不耐烦, 诧异回眸去瞧,一眼便见了云葳那傻丫头在捡牢门处丢弃的衣衫。 不准穿! 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得云葳缩回了手,她低头瞧着身上单薄的里衣,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云侯, 这衣裳不要了, 得烧干净,晦气。秋宁上前搀着她往外走,柔声给人解围。 云葳并不这么认为, 她依依不舍的从衣衫上挪开了视线,心底却在破口大骂: 第127章 二月春风一点儿都不舒爽,分明冻得人透心凉!衣裳就是被你秋宁扒了扔在那儿的,隔了一晚也照样御寒 文昭看着云葳走一步三回头的傻样儿,颇为无奈,只得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给人搭在了身上, 还不忘讽刺挖苦: 出息。没住够现在就回去,朕不拦着。 云葳识相的将披风拢紧了几分, 垂首跟上文昭的脚步,却又下意识与人保持着三丈的安全间距。 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着了寒凉,她觉得脑袋不时传来阵阵眩晕,有些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 磨蹭什么? 文昭已然放慢了脚步,却还是不见云葳追上,只当小丫头存心与她怄气,便颇为没好气的顿住了脚,回身询问。 见文昭不走了,云葳也停了下来,局促立在路边,小声嗫嚅:臣认得路。 您可别等我,不自在。 文昭回馈了寂寂长夜一个圆润的白眼,复又折返回去,拎了云葳的胳膊扯着她走: 慢慢吞吞,属蜗牛的? 秋宁在旁跟着,看着二人的背影,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先前两年,文昭也没少扯着云葳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离远了瞧去莫名温馨,还挺好玩的。 可今时云葳身量已与文昭一般无二,搭眼一瞧,颇有勾肩搭背,打情骂俏的亲昵意味。 秋宁赶忙给自己的脑袋来了一巴掌,暗道一定是近期话本子看太多,这等跳脱想法都敢有,大抵活腻歪了。 云葳闷闷的不吭声,双腿虚浮,实在无甚体力,文昭步速太快,她感觉自己要被文昭提起来了,眼前迷幻的虚影也愈发不真实,宫墙好像都在打弯儿。 文昭拽的有几分吃力,不由得腹诽,云葳是真会省力气,就差挂在她的身上原地起飞了。 费时与费力选一样足矣,是以文昭悄然加快了脚步,以求早些回到寝殿,缓解大臂的酸胀。 云葳忍不了,往后抻了抻小胳膊:陛下,臣自己走。 文昭不免纳闷儿,顿住脚步疑惑地望着云葳,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又耍什么花招? 松手的一瞬,云葳好似风中摇晃的树叶,兀自左右晃荡了两步,险些栽了出去。 不舒服?文昭眼疾手快地伸胳膊拦了一下,才让云葳免了与土地神紧紧相拥。 头晕。云葳已然顾不得什么君臣礼数,唯有借着文昭的力道才能稳住身形。 文昭眉心蹙起,垂眸打量着云葳萎靡的神态,眸色顷刻黯淡下来:秋宁,叫御医,快些! 说罢,她伸手将云葳揽过,挑起她的膝弯儿就把瘦弱的小人抱走了。 秋宁一愣,却也没心思多想,小跑着去禁中对角线的位置寻当值的御医。 您我,不合规矩,您放我下云葳晕乎乎的,被文昭抱着一步一晃,话都说不利索了。 文昭负重深感吃力,呼吸愈发急促:闭嘴,死沉死沉的。 即便头昏脑胀,但云葳深知,自己清瘦无肉,人皮包着细骨架,绝对不重的。 文昭就是个拧巴人,没人逼她抱着,是她自己主动,可好心做好事,嘴巴又说不出好话。 漏夜的深宫里四下无人,文昭连颠带跑的把云葳抱回了自己的寝殿。 凌晨抱着个半死不活的肉球满街跑,自打当了皇帝,她从未如此狼狈过;或许准确说来,她这辈子都未如此狼狈过。 身子挨到了软绵绵的锦衾,云葳觉得惬意多了,转着滴溜圆的大眼睛四下观瞧了一通,还不忘跟人掰扯:这不是臣的寝阁。 待到她看见自家卧房里的箱笼时,又满面惊诧道:臣的东西怎也在这儿? 文昭立在床榻边默然无话,她在怀疑,云葳方才是否在装晕。 现下这人躺在床上,大眼睛不灵不灵的,怎么看都不似生病不适的模样。 云葳见文昭无意理她,抿着小嘴翻身下了床榻,直奔那熟悉的箱笼而去。 做什么?文昭迈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垂眸审视着她,话音肃然好似警告:这儿是朕的寝殿,凡事朕说了算,没准你四下乱窜。 云葳瘪了瘪嘴,垂眸小声嗫嚅:木箱里有臣的药,服下就好了。时辰不早,臣不该搅扰陛下休息,不必请太医来此,臣回自己的阁分就是。 你的阁分?文昭勾唇哂笑,与她打趣: 你哪儿来的阁分?云阳侯在宫中有自己的阁分,让外人听了,得生出多少揣测? 臣云葳被文昭问懵了,羽睫飘忽:臣早先住的那处,不行吗? 你若想让朝臣知道朕把你抓来了禁中,你就大大方方的去住你惦记的小阁。 文昭脸上带着一抹玩味的笑靥:明早出来定有人问起,你缘何留宿宫禁。朕可不给你瞒着真身,他们喊打喊杀,你自己应付。 第128章 云葳哑然,她还不想出这个风头,自寻不痛快。 回去躺好,等着太医来。文昭淡淡丢下一句话:那两箱东西,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再碰。杂七杂八的毒药配了一堆,你还真是好本事。 话音入耳,云葳瞳孔微散,暗道文昭这是把箱子里的东西查了个清清楚楚。 也不知自己闲来无事写的手札,有没有被她翻过,那里面可是什么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话都有,一年多来的真情流露和满腹牢骚密密麻麻,其中不乏对文昭的评断言辞,要命! 落在女魔头的手掌心,自是装乖保命为上。 云葳默默转了身子,复又在床榻的边沿处躺得板正,闭了眼睛遮掩凌乱的眸光。 文昭的视线扫过两个箱笼,腹诽云葳的演技精湛,心态更是强大,被她吓了一晚上,此刻还敢撒谎。 箱子里只有毒药没有解药,若说有什么急于毁尸灭迹的,大抵就是那本写满少女纠葛心事的手札了。 殿门吱呀一声,秋宁带着御医闪身入内,随之而来的,还有捧了药汤的槐夏。 文昭有些意外,出言询问槐夏:她招了?这汤药试过吗? 槐夏正色回应:以云侯所中之毒药方换她所中之毒的解药,交换来的。婢子着人验看了,对症,要给云侯服下吗? 送进去,服不服,听御医的。文昭指了指里间,拂袖踱步去了桌案后落座。 一刻后,两人领着御医出来,药碗也空了。 她如何?文昭唤住了抬脚欲走的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规矩拱手回应:回陛下,云侯只是身体余毒未清,又受了惊吓,精神有些恍惚,连服三日解药,静养即可。 文昭挥挥手让人退了出去,转眸对秋宁道:既无事,给她备热汤,沐浴更衣。 在您殿里吗?秋宁傻乎乎的追问。 不然在大街上,房顶上?文昭语调满布嫌弃,甩了她一记眼刀:快着些,天都要亮了,朕乏得很。 秋宁顶着满脑子疑惑溜了出去,忙前忙后半晌,把不情不愿的云葳强行摁进了浴桶,手法娴熟的给人洗了个香香白白,换上了文昭的寝衣。 云葳绞着湿漉漉的头发丝挪去卧房时,文昭正坐在床前的茶案处,捧着一卷书册看得津津有味。 见云葳出来,文昭上下打量一圈,沉声道:头发沥干再上床。 说罢,她拂袖往里间走去:秋宁,给朕更衣盥洗。 云葳扫视着偌大的寝殿,徒留无奈的一声长叹。大殿内竟只安放了一张床榻,她若想睡觉,只得与文昭这女魔头同床共枕了不成? 君臣同榻不合规矩,可文昭刚才分明说了上床二字 云葳抱着小脑袋陷入了愁思,余光里却映衬着倒扣在桌上的那卷书册。 好奇心作祟,待文昭走远,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茶案,伸手去揭被文昭落在案上的书卷。 翻开书册,云葳惊得杏眼圆瞪,表面是一卷山川地理志,里面却藏了个芯儿,而那个芯儿,正是云葳怕的要死的,自己亲笔写下的手札! 绝不能坐以待毙! 云葳如此想着,赶忙蹲下身来,大着胆子一页一页飞快地翻阅内容,瞧见语焉不详或出言僭越的,便偷摸撕扯下来,悄然揉成纸团,丢去身侧的小茶炉里焚烧殆尽,只求毁尸灭迹。 在干什么?一声清冷的质问自耳畔想起。 啊! 云葳惊得尖叫出声,腿下一软,倏地瘫坐在地,手上刚团好的小纸团也滑脱了出去。 文昭走路故意压制了声音,说话时,她已站在云葳身后观瞧许久了。 第59章 逗弄 红烛光晕暖, 香炉篆烟柔。 文昭冷眼俯视着这个胆大包天,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毁灭罪证的小东西,不由得冷笑了声,俯下身随手拎过手札来观瞧: 撕了几页你就补上几页, 一字不差才行。你当朕查案不留底的?明日殿前司送来抄本, 若错一字, 朕就赏你一手板。 云葳傻在当场, 溜溜圆的杏眼里满是愕然,她能补出来就怪了。 文昭捏起她的小爪子来, 眉眼含笑: 明日这小猫爪子会否变成熊掌猪蹄, 就看你今夜的造化了。写吧,不写完不必睡了。 丢下一脸错愕的云葳,文昭心满意足, 施施然拂袖走去床榻, 随手落了罗帐, 慵懒躺在软枕上,悄然勾起了一抹意味深沉的笑靥。 方才云葳手札里的内容实在精彩,文昭本打算今夜读完的, 哪知这小东西就会扰她好事。 文昭回忆着云葳的碎碎念,什么喜欢陛下夸她文采好,喜欢看陛下冲她笑,怕陛下无端凶她,嘴毒还嘲讽她蠢笨,老是把她比作不安分的臭猫; 觉得今上待她与对旁人不同,本以为离了陛下天高海阔, 可午夜梦回总会想起伴驾的日子,心中失落 第129章 当然也有不怎么美好的, 云葳记下的烦乱思绪: 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何事招致了陛下厌弃磋磨;殇帝崩逝,他的毒会否是陛下所为;云家会在几时被陛下清算,自己的毒是否与此相关;元照容销声匿迹会否被陛下秘密杀害 文昭阖眸窝在枕头里,纳罕拧了眉头:我有这么阴毒狠辣? 她甚至想下榻去把茶案前抱臂发呆的小东西拎过来,当面询问一通 东方天欲晓,乳燕廊下喃。 浅眠的文昭自睡梦中转醒,大殿内的光线仍有些昏暗。 她抬手撩起床榻外的帷幔,一眼便瞧见了昨夜把她折腾了个好歹的罪魁祸首,正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文昭拖着曳地三尺的松垮寝衣,缓步踱去了云葳的身侧,俯身扫了一圈,都未见这人留下的只言片语。 云葳连笔墨都不曾寻,自也没有依从文昭的话,补上焚毁的书札篇章。 文昭深感意外,云葳竟敢破罐子破摔,把她的吩咐当作耳旁风。 唔,嗷呜! 云葳陡然自睡梦中惊醒,哦不,是被疼醒的。 文昭把云葳长长的青丝盘在了自己的手掌心,转了八圈又拧了几个螺旋麻花出来,直将云葳从桌子上薅了起来,捂着脑袋嗞哇乱叫。 文昭拎着她发丝的手腕翻了个弧度,把云葳拉到与她面对面的角度,凝眸打量着她,沉声发问: 一夜好眠,睡得不错? 云葳揉着紧揪的头皮没吭声,她是有起床气的,只是碍于面前的人惹不起,才没敢发作。 手札补全了么?文昭明知故问。 云葳昨夜忖度良久,若文昭真有抄本,她怎么弥补也不可能毫无错漏,况且撕掉的本就是不该被人看到的东西,再补一遍亦然难逃问责。 若文昭存心吓唬她,便不能让人如愿,那她更不如不写了。 臣记不得了。云葳垂下眼睑,小心翼翼地嘀咕。 文昭不得不承认,她怀揣的一丝期待落空了。 手札私密,她并未真的让殿前司带走誊录,不然里面的僭越言辞,足够让云葳丢了小命。 此时此刻云葳低眉顺眼的模样,在文昭看来,更像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的张狂。 文昭松开一双魔掌,云葳的一头如瀑青丝簌簌垂落,遮挡了她的半张脸颊,正合小人儿的心意。 朕改主意了。文昭沉吟良久,幽幽道: 断了你的爪子,你便成了混吃混喝的废物,朕往日心力白费,实在得不偿失。你现下不便露面见人,就去太后宫里,让余嬷嬷看着你,抄上百遍佛经,给太后祈福增寿。 云葳心底腹诽:你定然是无有抄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谢陛下开恩。云葳赶忙俯身一礼,应承的爽快。现下只要能逃出文昭的手掌心,怎样都好。 抄经要心诚,抄完百遍之前,还是莫染俗物,寝食都免了。 文昭流露了一抹诡计得逞的坏笑:就在太后的小佛堂里抄,现在便去罢。 云葳暗道大意,若真如此,她的手非抄断了不可:陛下 秋宁!文昭不给云葳插嘴抵赖的机会:哪儿去了?给朕梳妆! 陛下云葳不死心,见缝插针,又试图开口。 还不去?等着禁卫送你? 文昭头也不回的抬脚往妆台走去,话音冷冰冰的:槐夏,带走! 话音散去,寝殿的门开合间,槐夏与秋宁兵分两路,各自领了差事。 云葳苦着脸出了大殿,眉目间扭曲的弧度格外惹人疼。 妆台前,文昭揉着酸胀的眉目,吩咐秋宁: 晚些传话给太后,让她替朕管管云葳,适时套些话,问问她先前念音阁可是在林青宜的手里。她小小年岁,涉世未深,这些人凭什么心甘情愿的奉她为主,听她差遣? 秋宁给人轻柔地篦着发:婢子记下了。 桃枝醒了么?文昭随口催促:快些,时辰不早,今日有朝会。 秋宁手法娴熟,对镜给人簪了金钗: 中毒尚浅,昨夜太医说无碍,现下该是醒了。但那小院外埋伏的人都断了气,一个活口没剩。婢子带人查了,这些人许是觉察遇见危情,先咬破了自己口中的毒丸,双毒并行,无解。 一个个的倒是忠心。 文昭冷嗤一声:就连云葳都敢嘴硬到底的跟朕僵着,念音阁当真不容小觑。 陛下秋宁难掩心虚:殿前司方才来报,宁烨一早就在宫门外候着,请旨求见。您今日见她吗? 连个人都看不住,不见。 文昭心里窝着一股子无名火,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站起身来阖眸安神,等着秋宁给她更衣。 第130章 秋宁暗自可怜起宁烨来,摊上云葳这么个不靠谱的女儿,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身边人蒙在鼓里耍弄的团团转,除了为她提心吊胆,舍□□面去跪宫门,也做不了旁的了。 叶莘都招认什么了?文昭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文昱的毒,跟她有关系么? 云侯的毒下的够狠,服下解药叶莘也就撑了两个时辰。她没认,却认了个有些意外的。 秋宁给人开了殿门,近前与人附耳:她招出,林青宜非是病故,而是被她用慢性毒药毒杀的。她的目的,在于悄无声息暗中掌控念音阁。 果不其然,朕本就猜测,念音阁如此势力,绝不会随意尊个主子出来。但云葳到底阅历浅,或许就是他们摆在明面的挡箭牌罢了,这些人是个多方觊觎的肥肉,落入贼手便是大患。文昭沉了脸色,话音森然。 那婢子今日提审桃枝?她是云侯和林青宜的身边人,约莫知道底细。秋宁试探着提议。 嗯。文昭快步朝着崇政殿走去:别动刑,若伤了她,云葳就降服不住了。 秋宁依言离去,暗道这份差事当真难办。 文昭将焦头烂额的琐事丢给臣下,自己只做在宣和殿总揽全局的棋手,表面看去,日子不要太安闲。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望着外间如血的残阳,吩咐道:槐夏,随朕去太后那儿,今晚陪她用膳。 槐夏柔婉一笑:是,婢子给您备辇。 文昭的那点儿小心思,她门儿清。 大内坤宁殿 方用过汤药,吃些开胃爽口的。 齐太后满目慈爱,亲自给眼前人夹菜:莫要拘谨,这山楂焖肉是御厨的拿手菜,酸甜不腻,试试合不合心意? 多谢太后。云葳乖觉地捧着小碟,眉眼弯弯,话音清甜。 文昭兴冲冲入内时,瞧见的便是这一老一少相处甚欢的场景: 母亲,想是女儿来迟了,本还说要陪您用膳来着,倒是劳烦云侯了。 皇帝怎得空过来了?吾也刚刚传膳。 齐太后深感意外,眼底里闪过刹那欣喜:来人,添副食箸。 参见陛下。云葳悄然离席,朝着文昭恭谨地见礼。 朕交办的差事,云侯想是办好了?文昭缓缓落座,靠着椅子背淡声询问云葳。 闻言,云葳的面色上闪过须臾的不安,大眼睛忽闪不停。 齐太后见她局促,不待云葳回应,便抢先出言: 你们晚辈的心意,吾领了。但哪儿有叫人连抄百遍经文的道理?云丫头抄了大半日,手腕都在抖,日后闲暇颇多,不急在一时。坐过来,一道用膳吧。 闲暇?文昭挑了挑眉,眸光一转,浅笑道: 母亲说笑了,她这等少年良才,自己乐得蹉跎岁月,朕可不忍见明珠落尘。一会儿女儿便把她带走,也是时候让她在朝堂好生锤炼一番了。云葳,朕说得可对? 臣但凭陛下差遣。云葳尚且不知桃枝和宁府处境如何,只得事事应承。 今日事今日毕,是朕一贯的宗旨。你既应了朕,为太后抄经百遍,还是先去做完吧。 文昭拎了食箸,给齐太后碗里夹了一颗虾:难为她有孝心,母亲成全了她吧,她素来灵透,苦不着自己的。 云葳发觉文昭是铁了心不让她吃饭,只得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无奈拱手一礼:陛下说得是,臣告退。 文昭的视线循着云葳的背影追去,不解道:母亲,她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槐夏把人送来的时候,没跟您说清楚? 她很老实,你唱白脸,吾不得唱红脸? 齐太后敛眸轻笑:她自知方闯了祸,心中惴惴,便是不愿,也会装出个虔诚顺从的模样来。 文昭给人扒了个河蟹,拣选出白嫩的蟹肉倒进小碟子里:那她可扛住了您的糖衣炮弹?跟您招认什么了? 认了林老是先阁主的身份,其余的就一问三不知了。 齐太后哂笑着接过了蟹肉:这丫头,鬼精。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念音阁存续数百年,自会审时度势,只怕捏住她一个小丫头,是没用的。 看来江湖传言不虚,阁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文昭捏了两颗板栗在手把玩,凤眸虚虚离离地凝视着餐桌:如此势力,自要顺水推舟,攥住云葳这枚棋子,为我所用。 既有此意,还不待她亲和些?吾瞧着她吃软不吃硬,你换个路数,把人领走吧。齐太后的眸光中透着狡黠,出言赶人。 文昭将两颗栗子拍在餐桌上,抱着胳膊蔑然冷嗤一声:朕看她是软硬不吃。 齐太后悄然丢给了文昭一记眼刀,嗔怪道:你说来此用膳,一口餐饭没吃,搅扰的吾胃口也不佳,如今和吾还耍威风摆起谱来了?惹了你的人在佛堂,不是吾这把老骨头。 第131章 文昭顿觉尴尬,僵着脖子讪笑一声,偷摸伸出纤长的指尖把拍在桌案上的栗子捡了回来,握住食箸四下打量菜色,语气里满是讨好: 母亲您吃菜,今日御厨烧菜的手艺不错,女儿要多用些,饿了半日身子乏累的很。 齐太后悠然起身离席:你慢慢吃。底细抖搂干净,又捏了马脚在手的人,最是好用。把你的玲珑心思花在朝事上,别给你亲娘用。累了,吾先去歇一会儿。 文昭吃瘪,无奈抿了抿嘴,复又搁下了装模做样握着的食箸,起身吩咐槐夏:把云葳叫来,带回宣和殿去,着人传膳。 她忍不住腹诽,齐太后这个老母亲当真是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激将,让她带着云葳回宫去用晚膳。 若说齐太后对云葳没有爱怜之意,文昭才不信。 只是她实在不知,云葳几时这般讨喜了。 槐夏推门入佛堂的时候,云葳正蔫巴巴闷头研着墨块,暗自叫苦不迭。 云葳揣测,文昭把她扣留此处,约莫就是为了阻隔她捕获外间的风声,让她一无所知,好能自乱阵脚,惊慌熬不住定会不打自招。 至于抄经,纯粹是存心磋磨。 云侯,回去了。 槐夏望着那哀怨的背影抿唇浅笑,话音柔和:陛下着人在宣和殿备了晚膳,您快着些吧。 第60章 撩拨 月朗星稀, 春风入怀。 文昭先一步回了宣和殿,孤身绕去大殿北侧的墙角下,那儿有颗满树芬芳胜雪的玉兰,傲然凌月, 独对晚庭柔。 她敛了冗长的裙摆, 淡然地支起小臂, 斜倚雕栏北望。 如此, 她便可轻而易举地瞧见自坤宁殿归来的云葳,顺着黄昏回廊走近时, 一路上究竟会顶着怎样变幻莫测的表情。 跟随槐夏快步走于回廊下的云葳, 对墙角幽深处的视线毫无觉察,脸上满是意欲迎敌的拘谨,垂落于地的视线虚离沉静, 让人一看便知, 她正聚精会神的盘算着事情。 文昭的一双晶眸似倦非倦, 觑眼遥遥观瞧着战战兢兢,连脚步都透着虚浮的姑娘,脑海里的思绪翻涌不休。 如何安置、如何对待云葳, 令她分外纠结。 二八年华的少女,门第干系相府与军侯,自身竟还背负了诸多隐晦,换做寻常帝王考量,巴不得将其废作庶人,赶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回忆里闪过多年前初见的画面, 文昭幡然醒悟,她本以为自己最初强留云葳在侧, 只是出于谋算的考量。 可今时回想,那年决定自余杭带她走时,只是心中欣赏后生的好感作祟,并非起始于存心利用。 这些年,她不过是在借利用云葳牵制朝堂的说辞自我麻痹,以期逃避真实的心境,将禁忌情愫与跳脱行径的罪恶感压于心底罢了。 秋宁绕着大殿四下寻觅良久,终于在阴暗的角落里寻见了沉溺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陛下,晚膳备好了。 秋宁话音轻柔,似东风漫过耳畔。 朕忽而想起,你与朕同龄。 文昭缓缓起身,视线挪去了满树瓣羽间,迎着一丝洒落的轻柔月影,她温声笑问:有过心仪的人么?朕不该自私留你在侧,耽搁了你。 一席话过耳,令秋宁深感意外,她倏地羞红了脸,别过脑袋搪塞: 婢子没想过这些事,自幼与您在一处,这辈子只求您不赶,留在您身边守着您便足矣。 文昭抿着嘴角嫣然一笑,抬手抚过她的肩头,一言未发转了身子,自后门入了大殿。 云葳正诚惶诚恐的凝视着殿内地砖的缝隙与烛火的倒影,生怕文昭这鬼影突兀的窜出来磋磨她。 文昭立在廊柱后端详云葳半晌,余光瞥了眼桌上的吃食,招手示意罗喜近前,与人附耳低语: 备些清甜的汤羹糕饼和水果来。 内侍监罗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陛下不喜甜食,膳房送给文昭的点心大都是单独制作的。 今日文昭竟主动要了甜食,好生奇怪。 不多时,一行侍从端了各色果盘点心入内,桌案上碗碟交错,吃食花样繁多,摆了个满满当当。 立在殿内候了半晌,文昭却不知去向,云葳心底发毛。 她余光偷摸四下扫视了一圈,蹑手蹑脚的,意图退去殿外。 又犯病了? 文昭气定神闲,幽幽自廊柱旁的垂帘后踱步出来,清冷的话音响起的刹那,惊得云葳身形一颤,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臣参 朕的威胁恐吓你全然不放在心上,现下却装得谨小慎微,累么? 文昭凝眸望着她几欲俯身行礼的怯懦模样,索性打断了她的话音:过来入座。 云葳心间一颤,她自问伪装多年,演技可谓天衣无缝,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竟被文昭一语中的。 第132章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动辄无视陛下金口玉言的这分胆色是从何处来的。 云葳仔细回想一遭,好似,是被文昭惯出来的? 每次犯错,文昭只会言辞吓唬,并无实质举措,令她怀揣侥幸,愈发肆无忌惮了。 小心翼翼地走去了餐桌一侧,云葳欠身颔首:谢陛下。 文昭未入座,云葳便只乖觉地候在一旁,眉目低垂,怎么瞧都是一副规矩温婉的模样。 文昭暗道,云葳是演戏上了瘾,这丫头在她面前约莫再难以真面目相对。 这样不行,于公于私,都不和文昭的心意。 随手抻出椅子落座,文昭眸光微转,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云侯,今日朕不想旁人伺候,就由你来给朕布菜吧。 话音落,殿内的宫人识趣儿的鱼贯而出。 云葳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不知文昭所谓哪般,只得握了食箸,甚是敷衍地选了手边的菜色,丢进了文昭身前的碗碟里,大有一种碟子不空就算交差的洒脱。 云侯素来心思玲珑剔透,朕喜好怎样的口味,你今夜不妨猜猜? 文昭好整以暇的抱臂在旁,并无意进食:给你十次机会,若面前的菜色里,你选对的不足五成,朕怕是要心寒,而你,也总得付出些代价弥补。 闻声,云葳眉心微凝,目光里添了一丝委屈的愁楚。 文昭虽与她数次同食,可这人深藏不露,她能看出文昭的喜好就怪了。 况且喜好这等私密事,还不是文昭想如何说就如何说,旁人哪里知晓真相? 云葳揣度,文昭又在故意耍弄她。与其绞尽脑汁的乱猜,还不如顺应天意。 云葳如是想着,把桌子上五颜六色的菜品中卖相最是奇怪的十样,悉数丢去了文昭的盘中。 管它酸甜苦辣,云葳才不在乎。 文昭冷眼瞧着云葳应付了事,破罐子破摔的行止,眉眼间却涔了一抹不合时宜的笑靥。 选好了? 云葳半晌没再动,碟子里五花八门的菜色刚好十样,文昭挑挑眉,询问的语调轻柔随和。 是。云葳放下食箸,往后退了两步。 文昭扫过她的小动作,不由得勾唇哂笑:躲什么?心虚了? 臣没有。云葳硬着头皮回嘴。 文昭的视线落入盘中,随意扫过菜色,不由得腹诽,云葳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竟能一个不落的,选中所有她厌恶的吃食。 将碗碟推去云葳的身侧,文昭敛眸挖苦: 朕的喜好少人知晓,云侯既选了这些,想必是自己心悦的,那朕权且赏了你,吃干净吧。 云葳瞄着那一堆菜色里狰狞的苦瓜圈,水煮白菜,满是胡椒沫的炙肉,发酵的毛豆腐,还有椒盐蛇段,忍不住面露苦涩,并无半分食欲。 文昭端详着云葳纠结的小模样,斜扬的嘴角在不受控,转瞬嗤笑出声来: 作践旁人的时候,怎就不考虑一二自己的下场呢?你对朕存了多少嫌怨,逮到机会就将憋的坏心都给朕用上,嗯? 臣不敢。 云葳垂首跪地,悄然攥紧了手心,有些后悔方才过火的决定了。只要文昭收回这恩赏,挨顿训斥她也认。 这盘菜色令朕深觉头疼。 文昭的身子微微前倾,俯身与云葳咬耳朵:但朕现下心情尚可,毕竟眼前还有一款勉强能入眼,瞧着尚算合心意,却未曾品鉴过的菜品。你若能给朕送上门来,朕便饶了你。 云葳低垂的眉目深锁,大着胆子转眸望向桌案,视线扫过纷杂的吃食,一时心下狐疑。 御膳虽多,可种类也就那些,颠来倒去的上,怎还有文昭不曾品鉴过的呢? 寻觅半晌,她确信,桌上的菜色她都见过,绝无符合文昭所言条件的那一款。 她诧异抬眸,满目疑惑地望向文昭,只见这人正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似觊觎猎物的豺狼,眼底似有乍现的精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葳忽如挨了一记劈头盖脸的惊雷,脑海中闪过一刹荒诞的思绪,惊得她悄摸往后挪了挪身子。 摆在文昭眼前的,除了御膳,便只有她了 文昭哼笑一声,悠然追问:怎得,这是执意不肯从命了? 云葳脑子一抽,蜷起手指捏住袖口,下意识反问:若臣找到了这道菜,陛下打算如何品鉴? 文昭眉心骤紧,颇为惊诧的后仰了身子,手指摩挲着靠椅顺滑的扶手,垂眸凝视身侧低眉顺眼的云葳良久,一时竟拿捏不准,这小东西是真傻还是装糊涂,怎敢把话问得这般直白。 默然半晌,文昭选了个折中的说辞: 你先告诉朕,菜在何处?至于如何品鉴,自是朕说了算,不是么? 第133章 挑衅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巴不得手脚并用,刨开个地缝溜之大吉。 文昭丝毫不心急,脑子里回忆着云葳手札里纠结悸动的少女心绪,其间含混其词的表述,也许云葳自己年幼,不知那是怎样的情愫懵懂,但文昭可是明镜儿似的。 云葳不知自己猜对了几成,现下只觉得嘴不是嘴,舌头不是舌头,并不想贸然回应文昭,免得会错了意,丢人现眼,无地自容。 是以她毅然决然打定主意,选择了闷声不吭,装聋作哑。 文昭心中住了八百个小兔子,等得颇为不耐,见人垂首不语,只好换了路数,深吸一口气,拍案而起,厉声道: 云葳,出言调戏君威,你好大的胆子! 云葳惶然闭了眼,慌忙俯身于地,她心底暗自庆幸,好在方才没乱言语。 若真稀里糊涂说了不该说的,她眼下怕是要被文昭一剑宰了。 臣不敢。 云葳的牙关隐隐发颤,伏在地上良久,见文昭再无下文,才敢挤出一句话来。 这等怯懦的反应入眼,文昭确信,云葳听懂了她方才挑逗的话音里暗藏的深意,这小东西当真在跟她装傻充愣。 十六岁,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不是小丫头了,今时若有所表示,也该不算过分 文昭如是开解着自己,减轻内心躁动中压抑的罪恶感。 你,饿不饿?文昭的视线落去了云葳雪白脖颈间发颤的绒毛上,话音柔和的不像话。 云葳彻底懵了,三岁孩子的脾性都不会有文昭这般善变。 刚想以不饿二字搪塞,她的肚皮却不争气的咕噜咕噜闹腾了起来,在安静的殿内显得过于清晰而聒噪。 云葳无奈,只得低声嗫嚅:臣,今日还未曾进食。 起来。 文昭将纤纤玉指落去了云葳的臂弯,语调婉转:坐到朕身边来,再不用膳饭食都冷了。 云葳顶着一头雾水缓缓爬起身来,羽睫翕动不停,文昭彻底把她绕糊涂了,坐是不敢坐的。 呆愣愣的。 文昭笑着嗔怪了一声,环手把懵圈的云葳揽入了怀中,拐带着她坐去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握起食箸,夹了个樱桃毕罗抵在了云葳嘴边:很甜的,尝尝? 触及文昭双腿的刹那,云葳便已然石化。 此时此刻,与其说她是个活人,不如说是个僵直的木偶。 第61章 暧昧 烛火飘摇, 佳人粉面妖娆,满桌珍馐也抵不过玉颈间氤氲的香粉典雅清婉的攸宁浅韵。 要朕喂你? 文昭举了食箸半晌,云葳无动于衷,只憨傻地愣在她怀里。她无奈之下, 只好继续出言逗弄。 贝齿开合间, 云葳的脖颈处漫过一阵温润的气息, 混合着龙涎香的清冽。 嘎嘣 她顿觉难以招架, 索性朱唇半张,贝齿微合, 咬下了一截酥酥脆脆的毕罗来。 樱桃的清甜漫过唇齿, 云葳不得不承认,在早春时节吃到初夏的滋味,宛若蜜汁淌入了心田。 甜么?朕可曾骗你? 文昭眼尾弯弯, 偏头打量着云葳的反应, 边轻笑着询问, 边把剩下的半截点心送进了她的唇缘。 云葳浑身都麻麻的,此刻并不想说话。视线落于点心上,她嗷呜一口, 吞了毕罗咀嚼,以行动回应了文昭的关切。 文昭抿唇嗤笑,嘴角勾起的笑靥直达耳根,右手弃了食箸,转而抚上了云葳圆润的颅顶,以掌心肆无忌惮搓弄了一圈,打趣道: 尚算乖巧, 比方才可爱多了。还想吃哪个? 云葳嘴里没了食物,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垂着眸子眨巴了半晌羽睫,却也不知此情此景下,是否该顺着文昭的话音与自己心底的期盼走。 她纠结又局促,讷然不知该言何物,只羞赧轻唤,略带不解:陛下? 嗯?文昭哂笑出声,手心压了压她的额头:你想吃了朕?朕可不甜的,小傻猫不大,胃口却是不小。 云葳被她三言两语噎得哑然,挣扎着试图逃离文昭的手掌心。 虽说坐在人的膝盖上,可云葳怎敢真的把身体的重量悉数压上去,半悬着身子实在累人。 别乱动。 文昭觉察了她的小动作,心中陡生不悦,亦冷了语气:若不想坐,就跪着吃。 云葳停了动作,脑袋却埋得愈发深了,她很难准确把控现下的情绪。 她并不排斥与文昭如此亲近,甚至有些欢欣,仿佛惦念已久的愿望突然成真,令她贪恋悸动,令她怀疑自己是否置身幻境,落入了一场臆想的梦里。 第134章 二人离得过近,文昭能清晰的辨识云葳杂乱无章的心跳声,急促而有力,带着喷薄欲出的期待。 见人不语,文昭自顾自将指尖落去了碗碟中,挑挑拣拣的,相中了一盘红艳艳的草莓。 虽是去岁的仓储,但长久存于冰鉴中,成色依然新鲜,硕大的果实上顶着些微晶莹的水露,瞧着很是讨喜。 张嘴。文昭捏着绿油油的细柄,将草莓尖怼到了云葳的樱桃小口处:若不够甜,只吃果尖就是了。左右禁中就你一只挑剔的小猫儿,朕还是养得起的。 云葳很喜欢各色浆果莓果,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她想也不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了一整颗草莓,只给文昭留了个细软的绿柄在手。 喂什么吃什么,偏生不理人。 文昭半眯着凤眸,不知该说云葳乖顺,还是该说她肆无忌惮的仗着圣躬的宠溺撒娇耍滑。 双腿有些酸了,文昭将人往身侧推了推,让云葳滑下了柔顺的锦袍,落于椅子处与她排排坐。 抄了一日佛经,可有何感悟? 文昭端着一碗杏仁乳酪,以汤匙将其中的蜂蜜与果脯搅拌均匀,这才送去了云葳的手心:自己吃。 云葳一勺一勺闷头挖着软酪,忽闪着大眼睛闷声不吭,只有小嘴咕哝咕哝的轻微翕动着,连咀嚼的声音都极尽轻微。 文昭的眼底划过一抹危险,暗道云葳的气性有些过于大了,示好半晌,这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云葳摸不透文昭突然转变态度的缘由,也不知这番反常的行径是真情还是假意,便存心试探一二,硬着头皮装傻充愣,不发一言,只管晾着文昭。 眼看瓷碗见了底,云葳叼着勺子,视线已落去了桌案处四下寻觅开来。今日御厨的手艺实在不错,她要多吃些。 吃饱了么?文昭话音无波,清冷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特殊的情绪。 云葳敏锐觉察出了文昭语调的变化,只好收了碗匙,乖觉放去桌上,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饱了,朕还饿着呢。 文昭端详着她的眸光愈发犀利,一双炯炯凤眸仿佛要把单薄的云葳盯出一个窟窿。 可偏生不是以往睥睨众生的威严之态,也非审视臣工的震慑之感。 臣给您布菜。 云葳有些慌,蹭地一下,从座椅上窜了起来,抓起食箸就要给人夹菜。 文昭攥住了她的手腕,复又将本就没来得及站稳的云葳扯回了椅子上: 那些都冷了,朕想吃温热的。 云葳失重的身子下腰半仰在圈椅里,这话拂过耳畔时,她陡然睁大了一双圆润杏眼,心脏砰砰砰的,仿佛要冲破胸膛而出,令她一瞬间热血上涌,软了身子忘却逃离不说,连呼吸都停滞了。 慌乱中混杂了十足的激动,令云葳如雪般白皙的玉容染了一层柔粉,娇俏中透着明媚的可爱。 文昭眸光含雾,眼波旖旎,观瞧得有些失神。 只是云葳那一双乌黑的瞳仁过于圆润清亮,占去了半张脸,平白让人萌生出一种眼前人纯真清丽,不可亵渎的罪恶感。 文昭有些不合时宜的头疼,她脑海中两个争执不休的小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云葳找回了方才险些忘却的呼吸,面对文昭定定袅袅的眸光,她深感茫然不安,只好无序地眨巴起了羽睫,浓密的睫毛是她最后的伪装,迷乱了眼前景,也是自保的最后一道防线。 嗯? 别出声。 文昭忽而俯下身去,将温热的朱唇点落云葳稚嫩的眼睑,令云葳不得不被迫遮掩了硕大清亮的瞳仁,略显惊讶的半张着小嘴儿,身子宛如过电一般热烈而僵直。 你这双眼睛太吵了 文昭呵气如兰,将朱唇移开云葳眼眸的瞬间,又伸手捂了上去: 朕饿了,如此讨要两分,你可愿意满足?朕的胃口一贯不大的。 感受着阵阵拂面的簌簌暖意,云葳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又一次险些丧失了呼吸的本能,自也未给文昭回应。 朕权当你默许了。 文昭嫣然莞尔,另一只手松开云葳细软无骨的手腕儿,轻轻戳了戳她红扑扑的脸颊,温声软语的嘱咐:眼睛闭紧,不准睁开。 云葳的视野里显现了些微橙黄的光晕,只一瞬,便又觉得眼前欺压而来一抹阴影,遮去了那些微抓不住的光影。 啵唧~ 实诚却又轻柔的飞快一吻落在了云葳的右侧脸颊处,好似蜻蜓点水,又如盈盈雨落,有些酥酥痒痒的。 啾咪~ 又是轻快丝滑的一吻,点去了云葳的左脸,云葳只觉,自己的一小撮软肉好似被哪个坏人吸走了去,还湿漉漉的。 第135章 文昭意外又欣喜,云葳竟毫无抗拒的由着她胡闹,令她下意识以贝齿轻咬了下唇,勾起了一抹得逞的魅然笑靥来。 云葳意犹未尽,安静的阖眸等待着,不知下一瞬,文昭又要俏皮的把温软朱唇安放在何处。 文昭匆匆起身,理了理褶皱的衣襟,装模做样的清了嗓子,随即正色道: 朕吃好了,你去叫人来,把膳食撤了。 话音入耳,云葳难掩失落,努着嘴睁开了眼,手撑椅背滑下座位,晶眸喵着文昭的背影,潜藏着幽怨与不甘的瞳仁转了一圈,闷闷地低应了句: 是,臣告退。 文昭骤然失笑,回过身来指着桌上的菜品,出言讽她: 呵,朕是说把这些散着味道的东西撤了,没说你。 云葳倏地点缀了满面的火烧云,垂着脑袋脚步匆匆溜了出去叫侍女,在外面吹了半晌冷风,才贴着墙角踱步回了大殿,却说什么也不肯靠近文昭一步。 小阁主这是翻脸不认人了? 文昭已经入了书阁,稳坐御座之上,淡然的转眸打量着门边踌躇的云葳。 突然改换了称呼,云葳瞳孔一缩,忍不住腹诽:说翻脸就翻脸的分明是你文昭,得了便宜就拍屁股走人。 云葳拿捏不准文昭的态度,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人周旋。她肚子里还装着好些悬而未决的疑惑,此刻并不是耽于自身情愫的时机。 臣不敢,陛下恕罪。云葳入了书阁,垂眸轻语,复又恢复了以往临深履薄的模样。 文昭暗道,这小东西不逊色于她,情感身份皆能切换自如,当真不容小觑。 随意的翻阅着奏疏,文昭慢悠悠出言: 那晚朕给你的提议,小阁主不如现下再考虑一二。朕猜得出,你昨夜该是怕得紧了,应承朕不过是虎口脱险的权宜之计。朕再问你一次,等你一个实在的答复。 云葳敛眸思量了须臾,脑海中却总在闪回方才二人相处的场面,令她心神不得安生。 臣,全凭陛下做主。 云葳思及不知所踪的桃枝和处境不明的宁府众人,只好选了个妥协的说辞。 当真?此话出口,可就无有改悔的机会了。若日后变卦,便是背叛了朕。 文昭尾音轻扬:纵使朕心怀宽慈,然于公于私,却也不能容忍叛臣。下个月你便及笄成人,言出必行,是基本操守,可能做到? 臣出言不悔,唯求陛下宽仁,赦了宁府与桃枝的罪责。云葳深吸一口气,复又倒身下拜,口吻恳切。 文昭搁下表奏,匆匆绕过桌案,伸手将人扶起: 小阁主怎还这般生分?既有此承诺,日后你便是与朕戮力同心的盟友。私下里,这些恭谨的礼数就免了,无需拜来拜去的。 文昭并未回应云葳的请求,令云葳心下狐疑,只暂且乖觉回应:谢陛下恩慈。 见人一脸委曲求全的小模样,文昭凤眸中划过一丝狡黠: 想是信不过朕?桃枝中毒了,此刻在别处安养,有太医照料。至于宁家,朕从未对他们做什么,你又何必胡思乱想?你的下属无一生还,却非是朕所为。 闻言,云葳眉心一紧,心底涌起了阵阵自责与懊悔。 她匆忙中的一句决断,将自己送入牢狱不说,还令数人殒命中毒,这番教训有些过于惨痛了。 今夜歇在朕的寝殿。文昭不疾不徐的吩咐: 浪迹江湖一整年,明日该归朝了,不然朕要吃念音阁的醋的。云小阁主该不想看朕翻了醋坛子吧? 云葳抿了抿嘴,垂着脑袋有些促狭地回应:臣听凭陛下差遣。 朕还有好些公务,耽搁不得。 文昭转了身子,视线落于书案处,话却是说给云葳的: 你先回寝殿去,沐浴更衣熏香,老实窝在床榻上等着朕,可好? 第62章 笼络 烛泪垂落明灯台, 清风拂柳咏寂夜。 子正更声敲响,文昭手抵额头,总算阅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封密信。 陛下,时辰不早了。秋宁给人端了一碗熬好的血燕, 意图劝文昭早些回去休息。 晚间未曾用膳的文昭深觉腹中空空, 此时便也无心挑挑拣拣, 舀了燕窝就往嘴里送:桃枝招了些什么? 秋宁心虚而胆怯, 只敢小声垂眸嘟囔,还带着三分委屈:没什么要紧的, 您不准婢子动刑, 她狡诈多端,与婢子装傻充愣了一整日。 文昭骤然拧起了眉头,搁下汤匙, 不无诧异的追问:一句有用的也没有? 算是。秋宁愈发心慌:她只承认, 先前无论是林青宜还是云侯, 都只让她递送口信。她不知接应的人在何处,只会佩戴一枚萤石剑穗,有人见此信物, 便会来寻她。 第136章 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随从!文昭难掩失望,拂袖冷哼了声。 依您之见,要放了桃枝吗? 秋宁摸不准她的态度,若换了旁人,此刻文昭非得下令严审不可。 将她安置进西宫,找个小院看押,晾着她。文昭凤眸觑起, 语气疏冷: 既不老实配合,就让她慌上几日, 也让云葳老实几天。 是。秋宁暗道文昭阴损,捏着桃枝在手,就等于捏住了云葳的半条小命:您回寝殿吗? 去给朕下碗面来。文昭摁着太阳穴,话音透着慵懒: 岭南有人揭竿而起,道朕构陷忠良,是灭杀元家满门的毒妇,要自立呢。朕今夜得好生思量一番,明日才可迅速派合适的人马去平乱,方不辜负他们恭维朕的一句毒妇之称。 秋宁的眼尾跳了两下,垂头压下扭曲的五官,一溜烟跑去膳房给文昭煮面了。 彼时寝殿内,槐夏一早把云葳拾掇得干净整洁,身上散发着沉水香的清雅浅韵,披散的青丝顺滑如锦,眼波隽柔,清婉绮丽,令人一见倾心。 槐夏并无旁的心思,只是爱美罢了,尤其擅于欣赏挖掘美人美色,也有一身给人梳洗打扮的好手艺。 云葳窝在宽大的松软床榻上,心中小鹿乱窜,手指不停搅弄着头发丝,不多时便扯了一团青丝在侧,粗暴地团成了一个毛球儿。 她在怕,怕文昭只是逢场作戏的戏弄她,随意占了她便宜,玩弄她的一颗真心。 可她自己也拎不清,她对文昭是仰慕,是敬畏,还是依恋,抑或是只想有个足够强大的姐姐护她疼她。 从前,林青宜教过她一本书,那书名《帝行》,乃是前雍孝文帝所著。 云葳记得,师傅曾言,孝文帝是她最敬仰的人,而这人有个相依相守的挚爱,亦是政局中坚不可摧的同盟,自姐妹到帝后,一生无欺。 她幼时不理解这份感情,也不理解师傅一生未嫁,只为给一英年早逝的女君守身的执拗。 但今夜,她心底仿佛萌生出了一种崭新的情愫,朦胧的悸动里,隐隐理解了师傅的仰慕、追求与守候半生的因由,甚至想要亲自用余生去感悟,师傅一生遗憾苦守里仅存的幸福是个什么滋味。 怀揣着复杂而矛盾的思绪,她抱紧了身下的锦被,不安的在床边扑腾了好几个回合,终于斗不过睡神的呼唤,迷迷糊糊入了梦,免去了半个长夜里的纠结,期待与畏惧 翌日天色响晴,时近正午,文昭才散去小朝议。 一众大臣步下殿外的台阶,尽皆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去了,面色都不算好。 澜意,今日你回府时,记得给你姐姐去个话儿,让她明日与宁烁一道入宫来。文昭眉眼间皆是疲惫,话音也透着无力。 臣谨记。舒澜意整理好御案一侧的文书,温声提议:陛下,您半日未得闲,外间春芳正当时,不若臣随您出去走走? 舒澜意心底压着狐疑,云葳回来有好些日子了,竟再未曾出现在宣和殿,也不知文昭和云葳二人之间,是否生出了什么岔子。 她正如此想着,只听文昭轻叹一声,转眸询问槐夏: 云葳呢?朕昨日命她归朝,怎到现下都没见人?朕随澜意去园中走走,你让她往园中见朕。 槐夏委屈巴巴瘪瘪嘴,她并不知这君臣二人昨日商量了何事。今早云葳醒来,看着寝殿空空,便又倒头睡了过去,她也不好将人强行拽起来。 游走于蜿蜒的石径小路上,文昭的眸光略显散漫,扫过满庭芳菲,随口问着舒澜意: 你和萧妧的事儿,打算瞒着两家长辈到几时?若是不敢开口,可要朕给你撑腰? 闻声,舒澜意直接被自己的一口唾沫呛的躬身咳嗽不止,扶着腰缓了许久,才操着沙哑的嗓音回应: 陛下恕罪,臣臣和萧妧属于,有心无胆。若萧姨知晓了,怕要把萧妧打成废人。 至于么?危言耸听了罢。 文昭眼底闪过一抹狐疑的精光:你们两家可是有古例可循的,萧帅素来通明豁达,又只有萧妧一个女儿,怎会为难晚辈呢? 舒澜意缩了缩脖子,心虚解释:萧姨怪妧儿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二人关系紧张,臣无意火上浇油。 文昭沉吟须臾,眸光一转,缓缓提议:朕给萧妧一个立功的机会,不就结了? 是何机会?臣洗耳恭听。舒澜意眼中划过一抹晶亮。 岭南三州突然叛乱,定有人从中作梗。那儿本是庐陵王的辖地,这群贼却打着为元邵洗冤的由头造反,委实奇怪。朕亟需一牢靠能臣查访幕后主使,交给萧妧如何?文昭将自己的思量娓娓道来。 第137章 舒澜意眸子里缀满了星星,难掩欣喜道:那臣这就叫萧妧入宫来? 文昭轻嗤一声,点了点她的脑门调侃:瞧你那点儿出息,心思都摆在脸上,快去快回。 话音方落,槐夏便已带着云葳现身园中,二人立在海棠树下,离了文昭五步远。 文昭摆手挥退了槐夏,信步朝着云葳走去,只见小东西恭谨地肃拜一礼,低垂的眉目点落于满地的小兰花,根本无心留意她。 怎得,又要使性子?文昭近前,微微俯身与人咬耳朵:怪朕昨夜放了你鸽子,便拖了半日不肯来? 臣没有。云葳否认的干脆利落:您无宣召,臣不敢乱跑。 这么懂事了?文昭的语调里带着十成十的狐疑,探寻的凤眸里闪烁着犀利的精明之态。 云葳哑然,她几时不懂事了?从前充其量不过是有些小打小闹,好似也未曾闯过什么大祸吧。 午后入殿来,朕一早让人拟了敕令,进你为凤阁郎中,正五品。 文昭见人不语,折了一枝春桃别在了云葳的发髻里:你与舒澜意一起,做朕的左膀右臂,可好? 谢陛下。云葳拱手一礼,随即便要扬手抽出那枝突兀的桃花,头上顶着一团花,跟个傻子似的,她光看着地上的倒影,都嫌弃的要死。 顶着。文昭不怀好意地弯了眼尾,捏过云葳的小爪子攥得牢牢的: 朕以后可不打算这般哄着你了,凭什么朕总在退让,而你就不肯哄朕开怀呢?你好生反省一二,今日且先让朕从你身上讨些乐子。 陛下,臣要脸的。云葳嘟着嘴,窝了一肚子气,却又不敢发泄。 文昭眯了眯眼睛,凤眸微转,忽而计上心来,勾唇哂笑道: 那,你唤朕一声晓姐姐,朕或许心一软,就饶了你也未可知。 云葳容色一僵,怔愣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文昭怎就想一出是一出,编了个如此肉麻的称呼出来。 臣叫不出,不合规矩。云葳挣扎半晌,选择实诚的回绝。 不就是顶朵花儿么,她顶就是了。 闻言,文昭仿若被云葳劈头盖脸,浇了一身的冷水,心底悦动的小火苗顷刻湮灭,悄然咬紧了后槽牙,兀自往前走了好远的路。 云葳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并不想拔腿去跟,只站在原位,欣赏淡紫的二月兰随风飘摇。 文昭心中愤懑,走了两步,见云葳毫无追随之意,复又折返了去。 她凝眸审视云葳良久,忽而讪笑一声: 朕当真是闲心作祟,何苦呢?你不改口,朕自己改,日后朕便唤你小芷,你无权回绝,否则便是忤逆。 一语落地,文昭深觉爽利,毕竟昔日云葳不准她如此称呼,今时以强权裹挟,可算让她扳回一局。 云葳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顿觉文昭幼稚到家了。 你听到没有?文昭见她闷头不言语,直接给云葳来了个脑瓜蹦儿。 云葳揉着吃痛的脑门儿,不情不愿地应了句:听到了。 文昭心满意足,往宣和殿的方向飘去,淡淡道:跟上。 云葳悄然薅下了头顶的桃花,瞧见这一枝花儿开得娇艳,杏仁大眼滴溜溜一转,坏心作祟,四下扫视了一圈,见周遭无人,便轻手轻脚的将花儿别去了文昭的腰带上,抿着嘴捡了一路的乐子。 直到入了宣和殿外的回廊,秋宁眼尖瞥见时,想也不想,倏地甩了云葳一记眼刀,她如小贼一般屏气凝神,迅捷的从文昭身后扯走了那花枝。 秋宁不得不承认,云葳就是个表面软糯无害,实则鬼点子满腹的人精,一刻不留神就会作妖惹事。 敢在背地里整蛊文昭,阖宫上下也拎不出第二个人来。 待到文昭坐回了书阁,云葳一脸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拱手随侍在侧时乖觉恭谨,仪态谦和,挑不出错处来。 文昭自抽屉里取了宁家的令牌出来,正色与云葳交谈: 岭南生乱,朕有意让宁烁领兵南下,日后便由他镇守南疆,重整岭南水师。这令牌,也便交还给你的舅父吧。朕给你选了处宅邸做侯府,宁烨日后可以去住。 云葳有些怔愣,听着文昭的话音,若宁烁去了岭南镇守,日后怕是回不来了。但朝中臣属的调度,非是她能置喙的,是以她只安静的听着,未敢多言。 宁烨曾说,当年她嫁入云家却弃了袭爵资格,是为给宁家留一线生机,免得云府势力过大,一夕倾颓,葬送两族性命。但她能力斐然,荒废可惜,日后你这爵位的权柄,就由她来行使吧。文昭将自己的安排缓缓道出。 臣听凭安排。云葳无意多想,文昭定下的决断,无人能左右。 第138章 话音如此敷衍,可是对朕的决议不满?文昭觑了眸子,幽幽询问。 臣没有,望陛下明鉴。云葳深觉莫名,她不过公事公办的应和,怎就敷衍了? 没有最好,反正你也不会踏出大兴宫,这些纷杂事,总要有人替你打理。宁烨是你母亲,你放心,朕也放心。 文昭莞尔轻语,观瞧着云葳的身量,补充道:昔年给你裁的官袍定是不能穿了,先找澜意借一身。 是。云葳拱手一礼,臣告退。 文昭的视线追逐着云葳的背影盯了须臾,便转落于嘎巴嘴的秋宁身上: 你有何话?方才门外鬼鬼祟祟的靠近朕,想做什么? 听得文昭略显不耐的语气,秋宁委屈巴巴抿抿嘴,自袖中抽出了花枝来:方才云侯把此物别在您的腰间了,婢子只是给您取下来罢了。 文昭显然颇觉意外,眉心整个拧成了一团,捂着额头,表面空留一声长叹,心底却是暗道大意,把云葳这个睚眦必报的小兔崽子骂了千百遍。 第63章 及笄 三月莺蝶流连, 杨柳茸絮胜雪。 文昭垂眸扫过云葳的衣衫,随手给人摘去领口处粘连的一个轻薄柳絮,柔声叮嘱: 今日及笄,云家既出言相邀, 你便忍上半日。云府里有宁烨护着, 府外槐夏会一直等你, 无需担忧, 也莫要生事。 臣记下了。云葳微微颔首,朝人欠身一礼, 转头走去了宫外。 目送着云葳离宫, 秋宁忍不住调侃:让云侯回趟云家,仿佛逼她入魔窟一般,脸上的表情好不惹人疼。 让你手底下的人都机警些, 今日云葳在云家见了何人, 朕都要知道。文昭的话音幽沉, 眸色更是晦暗。 是。秋宁喟然一叹,暗地里心疼了自己须臾,这些时日, 她花费在云葳身上的心力,是愈发多了。 南边的军报可有?文昭再瞧不见宫道上的那抹瘦弱身影,兴致缺缺地回了宣和殿。 暂无。秋宁腹诽,昨日才给您递回一封,怎可能今日还有?再盼着打胜仗,也不能如此心急吧。 元照容最近可还安分?文昭接过随侍手中的一杯热茶,状似无意的询问。 您放心, 婢子的人一直盯着,元姑娘在西疆查案尚算勤勉, 并无异动,只是也无甚进展。秋宁如实回应。 文昭敛眸抿了口茶,忖度须臾又道:萧妧那边若是缺人手,你尽可能给她抽调齐全,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可以栽培一二。 是。秋宁半蹲下身子,给茶炉添了少许炭火:您今日放桃枝跟云侯出宫去,那晚些她是回掖庭,还是 让她跟着云葳吧,再关也关不出实话来。 文昭深觉无奈,只剩慨叹:念音阁的人,只怕云葳是嘴最松的。 秋宁不敢评判云葳,只得转了话题:洛京行宫修缮妥帖了,太后有意下个月移驾安养,吴尚宫让婢子跟您知会一声。 下个月就走?文昭颇觉意外,搁下杯盏思忖:母亲最近的情绪不太对,好似有意躲着朕。 秋宁没敢接话。 文昭自嘲苦笑了声:朕知道,母亲看不惯朕事事提防,把耶律太妃和文婉看得严实,又在前朝忙着分化齐相的权柄。约莫她耳边,文婉和齐相的牢骚就没断过,自不会想见朕这个六亲不认的罪魁祸首。 陛下,您莫如此说自己。 秋宁心疼得紧:您思虑万千,都是为了大魏江山社稷。太后耳聪目明,也定然理解您的苦心。想来太后只是在大兴宫这四方宫苑住得憋闷,这才要换去行宫寻些新鲜的。 憋闷二字入耳,文昭怅然一叹,若论憋闷,这满宫里,怕是无人比她更憋闷了。 日日提心吊胆提防着身边人,她身心俱疲,自即位以来,便少有安稳。这份苦涩,却不知该寻何人宣泄,连母亲都与她日渐疏离了。 着人去准备,知会云相,朕要随母亲去洛京小住。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新的考量。 秋宁颇为惊讶,拱手一礼,快步去前省传令。 彼时云葳已然立在了云府的大门外,望着整肃巍峨的相府门庭,她的眸子里泛着酸涩。 十六载光阴荏苒,这本该是她的家,本该是护她爱她的港湾,今时于她而言,却更似看不透深浅的地狱。 云侯。相府管家恭敬却疏离的朝着她微微作揖: 正堂里族中亲长和宾客都到齐了,您请随老奴入内吧。 云葳微微颔首,只低声道了句,有劳。 她转眸示意桃枝留在府外接应,自己跟人进了云府。 今儿是您的大日子,大爷特意告假未去大理寺,候着您呢。管家在半路寻了话头与人寒暄。 第139章 云葳无意回应,心底却是咯噔一声,暗诽这仅有几面之缘的父亲还是不如不在的好。 老夫人,云侯来了。 管家立在正堂廊下,朝着里面唤了一句,眼神示意云葳入内。 云葳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正堂里黑压压的满座宾客,大多是不认识的高门女眷。 文昭嘱咐的不错,此刻不是她耍性子的时候,眼睛太多,容不得差池。 葳儿拜见祖母,见过父母大人,诸位尊长万福。云葳规矩的柔声见礼,眉目低垂,甚是乖觉。 主位的云老夫人给身侧的嬷嬷递了个眼色:把葳儿扶起来。 继而她转眸对着众人道:孩子既来了,正逢吉时,便先行笄礼罢。 云葳顺着人的力道起身,硬着头皮熬过了繁琐的礼数,仪式方休,她便恨不得拔腿就逃。 云山近拉着宁烨去送宾客了,此时屋内只剩下云葳和老夫人。 云葳欠身一礼,并无意与人寒暄,赶紧转了身子朝门口走去。 阁主,留步。 身后老迈却不失沉稳的话音传来,惊得云葳身形一颤,脚下直接来了个趔趄。 如此毛躁,也难怪你做出妄送数人性命的蠢事! 云老夫人冷眼旁观,话音里满是怨怪:青宜病糊涂了不成,临了非要你上位,太让老身失望了。 云葳做错了事,您随意骂。但师傅一生清誉,您没资格评断,更无资格诋毁。 云葳咬着牙回转了身子,强压着心底的愤懑询问:老夫人是何身份?在阁中领何职务,可肯相告? 你父亲与宁烨有事相商,一时半刻回不来。 云老夫人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你若识相,就随老身去房中详谈。 您有此意,惜芷领命就是。 云葳的眸子转瞬眯起,眼前人拿宁烨说事,当真令她无可奈何。 闻声,云老夫人起身自后门先一步离开,云葳眼尖腿快追上去,在深宅里七拐八拐的走了半晌,才到了这人的庭院。若此刻让云葳自行折返,她怕是记不得路了。 老夫人一脚踏入房中,便将随侍打发了出去,随手落下门闩,立在云葳身侧审视良久: 这一月你和桃枝出了何事?阁中传讯,事发第二日便有人见你出入宣和殿,你被今上抓了,是也不是? 云葳瞳孔一震,未料到此人消息如此灵通,忍不住反问:您究竟是何身份? 啪 瞧见云葳的惊骇,老夫人脸色阴寒,反手就给了云葳一巴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招了什么,她竟让你毫发无伤的加官进爵?立阁三百载,落入当权者之手的阁主,你是头一号! 云葳惶然无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满目骇然。 长到今日,还从无人敢如此对她,更何况眼前人,是她的亲祖母。 她压下恼恨,苦涩的反唇相讥:若我吐了口,还能让您逍遥半月,今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老夫人的胸腔起伏无定,凝眸瞪视了云葳良久,才缓了语气: 你记着,你先是生于云家,而后结识了青宜,为阁中效力,遇见今上是最晚的事。先来后到,远近亲疏,你该掂量清楚。 云葳没说话,只在心底留下了一声冷嗤。 整整七人为护你而死,受些教训是你应得的。若非你执意亲手取叶莘的命,他们不必死,你也不会落入今上手里。 老夫人清晰地捕捉到了云葳眼底涌动的恨意,哂笑道: 阁中除了老身,无人敢管你,你再恨也得忍着。若我死前,你有本事杀我泄愤,我等着。若只会无能的恼恨,你只配做个丢人现眼的莽夫。 若您找我只是说这些,恕不奉陪。云葳悄然攥紧了拳头,转身就要离去。 你爹想拉拢你,老身猜测,你该是盼着父母爱怜盼了十几载。但迟来的关爱最虚伪无用,莫要中了他们的陷阱。 老夫人淡然一语:我名萧思玖,是阁中首监。你不在,所有决策都出于我口,我与你是一心。 云葳哭笑不得:云少卿是您的亲儿子,您不向着他,反来与我示好,谁信呢? 萧思玖朗声一笑:幼稚小儿,老身与云崧父子疏离半生,全因早年将此身此心交付阁中大业,今生都不会改悔了。青宜与我半生挣扎保住的基业,老身绝不容许任何人作践。你,也不行。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转身攀上房门: 今日及笄便是成人,我期盼的终究成了奢望。云家与我的牵扯,自出生便终止了。老夫人放心,惜芷只是顶了个云葳的名姓罢了,与云家父子,此生绝无亲故之实。 第140章 望着云葳开门远去的执拗背影,萧思玖将背于身后的掌心交握成拳,心下暗叹: 但愿这一巴掌,能将你扇出云家的漩涡,永远恨着这府里的人,牢记他们与你无关,再莫存一丝一毫的怜悯。 果如老夫人所言,云葳绕去云府大门时,云山近一早在前院的路上拦阻: 葳儿,留府上用个便饭再回。瑶瑶和你娘都在,一家人从未团圆过,你给爹爹个面子,多呆半个时辰,可好? 云少卿,下官还有公务,槐夏仍在府外候着,不好叫御前的人久等。 云葳闪了身子长揖一礼,话音疏离。此刻她顾不上宁烨和云瑶,只有自己先抽身离府,才有后话可谈。 晚些你祖父也回来,不看我的面子,看在你祖父母年事已高的份上,留下,成吗?云山近将姿态放得足够低。 陛下未曾放下官的假,还在等下官回去当值。云葳容色渐冷:请您莫为难下官,开罪了陛下,谁也担待不起。 云山近倒退着复又拦了云葳一次,自袖间取了一方锦盒出来: 葳儿,从前是为父对不住你。但骨肉牵绊,思而不见的苦,爹也忍了许多年。这是爹给你刻的印章,自你七岁起,一年一方,整整十方。若不方便留下,把它们带走可好? 受不起。云葳逮到缝隙,拔腿便逃,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槐夏的马车。 槐夏见云葳神情不对,甚有眼色的没言语。 我娘和妹妹怕是不好脱身,烦请您想个办法。云葳缓了良久,才稳住了话音。 放心吧,陛下早有安排,午后宁夫人若出不来,就会有上谕过府。槐夏给人吃了定心丸。 一刻后,文昭转眸瞧见离宫不过半日的云葳,眼底的笑意宛若久别重逢。 而云葳在对上文昭视线的一瞬,便小嘴一撇,垂落了两颗豆大的泪珠子。 文昭怔愣当场,这般阵仗令她顷刻慌了心神,急切地自御案后起身,快步走向了小人儿。 第64章 撒娇 春日扶光斜落窗扉, 隽柔不染尘垢。 都退下。 文昭信步直奔廊下,随口屏退了侍从,揽过云葳的肩头,将人拐带回大殿: 怎么了这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云葳只管扑棱脑袋, 与人亦步亦趋走进了书阁, 抬手胡乱抹着连成串儿的眼泪。 莫哭了, 都成小花猫了。 文昭的语气极尽宠溺, 自袖间掏出一方丝帕,给人轻柔擦拭着脸颊上流淌的泪痕。 你瞧, 胭脂都晕开 忽而, 她的凤眸微觑,盯住了云葳白嫩左脸上浅淡的红痕,隐约分辨出那是数道指印, 转瞬便冷了脸色:今日笄礼, 何人竟不顾体面, 敢动手伤你? 云葳抽了抽鼻子,只顾着摇头。 说话。文昭心中压着火气,云葳越不说她便越心急:谁为难你了, 朕给你做主。 臣再不去云家了。云葳垂着脑袋嘟囔,伸手抢过了文昭手里的丝帕,怼在脸上一通抹糊。 文昭清楚的听见,云葳用的是去字,而不是回字。 这等鲜明的立场,令她既欣喜又心疼。 好,不去了。文昭环住云葳的小身板, 随手给人拍了两下脊背,柔声安抚: 朕该让槐夏与你寸步不离的, 是朕疏忽,下次不 还有下次吗?云葳倏地抬起婆娑的泪眼,巴巴望着文昭,语气里满是委屈。 没有没有。 文昭实在招架不住她破碎的小眼神儿,赶紧找补:朕失言了,小芷不哭,既不喜欢那儿,便再不必去了。 话音入耳,云葳半垂的眉目遮掩了转瞬即逝的一抹畅快神色,将大脑袋埋去文昭的肩头,操着浓重的鼻音轻喃:谢陛下垂怜。 哭够了?文昭敛眸轻笑,把人从肩头揪了出来:当着满殿宫人的面落泪,羞不羞? 陛下金口玉言,不会反悔吧?云葳眉目间皆是不安的愁楚,小心翼翼地追问。 朕既应了你,安心就是。文昭有些无奈,云葳没有安全感的毛病一直都在,与之相处甚是不易。 嗯,有陛下护着,是臣之幸。云葳纤长的羽睫自然垂落,恰到好处的遮掩了迷离的眸光。 出宫一趟,嘴甜了?文昭轻柔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还疼不疼,可要上药? 不疼,求您莫说出去。云葳揉捏着丝帕,讷讷低语。 帕子不能要了。文昭眼尖的将满是褶皱的丝帕扯了出来,温声引诱:现下可能说,是何人欺负了你? 没忍住和老夫人绊嘴来着。 云葳磨了磨牙,将视线别去一边,边说边倒退了两步出去,话音也越来越小。 第141章 文昭深谙云葳的臭脾气,话音入耳,让她不由得回想起先前长主府的宴会上,云老夫人那怨怼的眸光来。 朕一早提醒过你,却不知改悔。这下好了,自食苦果,非是谁都会无条件纵着你,她辈分长于你,吃亏的只能是你,你还能打回去不成? 文昭喋喋不休的数落着,身体却实诚至极,绕去桌案后翻找药膏。 云葳瞧着她的反应自然,暗道此关算是过了,文昭应当并未觉察出异样。 文昭自抽屉里拎了个小药瓶出来摆弄,转眸招呼云葳:过来,给你擦些药膏,没有颜色,旁人瞧不出。 云葳顺从地递了脸颊过去,等人擦药的功夫,随手拿过药瓶放在鼻子下轻嗅,想辨识出成分来。 有几味药,闻得出来么?文昭轻笑着与人寒暄,将温热的掌心覆于云葳的脸颊上揉搓着。 大差不差吧。云葳呼嗒着羽睫,好奇发问:这伤药为何会一直备在宣和殿里?您时常受伤吗? 朕平日练剑,剐蹭的小伤常有。文昭随口回应,无意隐瞒。 这药的成分平平,既经常要用,臣给您配个更好的。云葳不假思索,给自己揽了个差事。 难为你有心,准了。 文昭眼底闪过一抹欣慰:但此药是御医所配,朕倒要看看,你这半吊子有何能耐。 云葳瘪了瘪嘴,没吭声。对于眼前药膏的成分,她脑子里存了些疑惑,一时拿不准,这才多嘴要了个差事,好能给自己争取时间查证。 文昭给人上好伤药,拿丝帕净手的间隙,眸光瞥见自己身边垂着脑袋转药瓶的云葳,下意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不是又窜个子了?瞧着好似又高了些。来,站直了和朕比一比。 云葳暗讽文昭幼稚,格外敷衍地抬了抬脑袋,她这个年岁要是不长身量,以后哪里还有机会? 文昭自顾自沉溺于耍弄孩子的欢畅里,按平了手掌,一本正经地划过云葳的脑壳,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后,便自然而然勾起唇角得意地调侃开来: 一时半会儿还追不上朕,回头多喂你些小鱼干。 云葳嘟着嘴,颇为嫌弃地侧过身子,避开了文昭搓弄她的魔掌: 陛下,臣在宣和殿的矮榻睡了一个月,您的气可消了?住这里与换个寝阁住无甚分别,都是留宿大内,您让臣搬去别处好吗? 搬去何处? 文昭收起了玩世不恭的闲散模样:后宫是嫔妃与皇嗣的居所,于你的身份不合适。前面的殿宇,你若不选此处,那便只剩朕的寝宫了,搬过去? 云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甘心作罢,硬着头皮继续掰扯:从前臣也是有寝阁的 从前你的身份公开了?从前你是有家有爵位的人? 文昭誓不松口:你要朝臣编排你闲话,才满意? 住这久了也一样生闲话云葳耷拉着脑袋,瘪着小嘴悻悻嘟囔。 嘀咕什么呢?大点儿声。文昭眯了眼睛打量她,阴阳怪调的调侃: 你若不介意,朕更不介意往后宫收个美人养着,前朝的女帝可是有过先例的。小芷愿意吗,想要个什么位份? 这话入耳,云葳瞳孔一震,在心底叽歪了老半天,骂文昭是个没良心的孟浪泼皮,都有圈养金丝雀的贼心了。 臣最近很听话的,不是吗? 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坦荡回视着文昭,话音温软,带着七分讨好:桃枝回来了,她不能跟臣一起夜守宣和殿吧。陛下,您准臣去住新宅子可好?臣还没去过呢。 朕看你想住猫笼子了。文昭沉了语气,指着大殿的里间道:去把官袍换了,回来当值。 云葳撒娇的尝试再度失败,她有必要承认,文昭不吃这套。 她就好似文昭圈起的篱笆里养着的一只猫,在围栏里上蹿下跳都无妨,若要跳出篱笆,爪子都得被摁住剁个干净。 眼见云葳一声不敢发,灰溜溜跑去里间更衣,文昭快步走去殿外:秋宁! 婢子在。秋宁忙不迭地跑了回来,陛下有何吩咐?可要宣候着的朝臣? 朕抽屉里的药膏你派人去查查,依云葳审慎的心性,绝不会突然主动招揽给朕制药这等敏感差事。 文昭凤眸微微觑起:让候着的人多等一刻,去寻些甜点端来。 秋宁瞳仁缩了放,放了缩,顶着满头的问号离了廊下。 不多时,云葳悄咪咪站回了书阁,糕饼的阵阵香甜漫过鼻息,她滴溜圆的眸子忍不住时时扫过御案一角的碗碟,权当望梅止渴,缓解未曾用过午饭的饥饿。 云葳瞄着点心,文昭便时不时瞄一眼瞄点心的云葳,二人各自瞧得起劲儿,视线从无相交。 第142章 文昭在等傻猫去拿点心,而云葳在等文昭开口把点心赏了她。 相处日久,云葳一早发现,文昭不喜欢这般甜腻的食物,象征性地抿一口也就到头了。 沙漏唰啦啦垂落,一分一厘的光阴自指缝流逝,文昭暗自佩服起了云葳的定力。 云葳敢跟她撒娇耍滑,力求请旨出宫别居,却不敢开口讨要点心,其胆色的拧巴程度令文昭无可奈何。 给你半刻,都吃了,朕看着心烦。 文昭站起身来,端了那碗碟,直接递到了云葳的眼皮子底下。 云葳毫不犹豫地捧过小碟子来,眼底都冒着精光:谢陛下,臣去外面吃。 文昭没有拦着她,只立在门边,从缝隙里偷摸观瞧着云葳嗷呜嗷呜的消灭点心,不由得敛了衣袖掩唇轻笑。 不出半刻,云葳就已经狼吞虎咽灭掉了吃食,心满意足小跑回书阁,还不忘悄咪咪地伸出小舌头,刮走嘴边的点心渣。 文昭装模做样,手握书卷翻阅,微微上扬的眼尾却将她的心绪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云葳把手藏在宽大的广袖里,百无聊赖的来回捏着自己的手指头解闷儿。午后最是困倦难耐,听老头们商讨朝事尤其无趣,除非这些人呛起来,骂人不带脏字的互相攻讦,那才叫一个爽! 两个大活人相顾无言,云葳或许呆的自在,但文昭今日心思烦乱,并不想如此忍耐。 是以她丢弃了书卷,试图与人寒暄:朕下个月要去洛京行宫小住。 云葳有些懵,只垂首回了个嗯。您老人家要去何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文昭翻了个白眼儿,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语气柔和:可以考虑带一只黏人的小猫咪一起去。 云葳悄然回敬了她一个白眼,丝毫没有表现出文昭期待的欣喜与激动的神色。 若她不去,朕走远了自是放心不下,只好把她送去笼子里请托专人照管一二。免得朕回来,大兴宫都被她霍霍的乌烟瘴气。 文昭已经被云葳憋得没脾气了,靠着椅子悠然的自说自话。 陛下做主就是。 云葳算是怕了文昭,她听得外间略显杂乱的脚步声,赶紧回了人一句,摆出了规矩板正的仪态来。 文昭转瞬将容色端得一本正经,在御案后正襟危坐,与方才吊儿郎当拿人寻开心的模样大相径庭。 云葳此刻却在心底有了旁的思量,文昭方才虽是打趣的口吻,但只怕话音里的戒备与提防也非随意调侃。 桃枝所言不虚,文昭的多疑刻进了骨子里,她先前欺瞒了太多,饶是以后日日乖顺,大抵也无法改变文昭先入为主的成见了。 是以她该抓住每一次表现忠心的良机,尽力消磨文昭心底积攒的猜忌才是。 比如,今次的去肿药膏。 第65章 惊诧 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声疾言厉色的斥责入耳, 将方行至大殿门外的云葳吓得心间一颤。 莫进去。舒澜意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云葳,朝人摇了摇头。 云葳与人并排站在回廊下,悄悄咬耳朵:舒姐姐,里面怎么了? 启宁长公主在里头, 方才陛下见过御医后, 转瞬冷了脸, 亲口宣的她。至于原委, 我也没听清。她姐妹自幼情谊甚笃,今时陛下竟龙颜大怒, 我们还是留心些为妙。 舒澜意与人附耳低语, 眉目间隐有惶惑。 云葳不过是去掖庭的小院一趟,寻桃枝取药,没想到回来宣和殿就变了天。她捏着袖子里藏着的小药瓶, 眼底闪过鲜明的纠结。 哗啦 大殿内传来瓷盏落地的脆响, 直将殿外的宫人吓得哆嗦了好半天。 云葳与舒澜意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云葳已然大致猜到了文昭发怒的因由。 宣和殿书阁内,文婉怯生生伏在地上, 只不住地重复着:长姐息怒,息怒 文昭面色铁青,冰眸扫过一地的药瓶残片,顿觉遍体生寒。 朕和母亲将你看顾成人,是让你来做这种事的?姐姐哪儿对不起你了,如何就让你狠心至此,嗯?文昭强压着满腔愤懑, 与人周旋。 文婉疯狂摇头,早已泣不成声。 回话! 文昭的胸口起伏猛烈无定, 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愤然朝着外间扬声吩咐:全都退下! 一众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宫人如蒙大赦,灰溜溜逃之夭夭,反手将殿门合拢的密不透风。 婉儿错了,长姐息怒。 文婉见除却秋宁之外的宫人都被屏退了,忙不迭地爬去了文昭身边,抬手扯着人的裙摆讨饶。 文昭眸色清冷中潜藏着幽沉的怒气,话音更是森然:耶律太妃给你的药膏是谁动的手脚?是她自己么? 第143章 文婉还是只会摇头:不,不会的,母妃不会的,这绝不可能 是不是?老实交代! 文昭蛮力抽离了自己的衣裙,冷眼审视着文婉,沉声警告:莫要逼我收拾你。 文婉面露惶然,一双笑眼里涔满了清泪,语气里透着十足的畏惧: 臣不知,臣真的不知。母妃只让臣换了御医给您备下的那一托盘药膏,旁的什么都没说。 她让你掉包朕的药,你想也不想就照做?她递刀让你杀朕,你也杀,对么?文昭苦笑一声,一时竟看不透文婉是装傻还是真的傻。 不,不不是,不 文婉抱着脑袋疯狂摇晃着,脸上的泪痕一道道交错如宫外纠缠不休的车辙印痕。 文昭半俯下身子,与人附耳低语:朕若让你给她送一碟下了药的糕饼,你可敢? 文婉惊骇不已,眸光怔愣,顷刻瘫坐在地,羽睫都不曾眨动分毫,仿佛吓丢了魂儿。 半晌,她突然抖了下身子,直接以头抢地,给文昭哐哐哐地磕头:求长姐息怒,求您饶了母妃,求您 文昭的眼底划过一瞬失落的苦涩,用近乎僵直的手蛮力制止了文婉的举动: 即便她对你少有疼惜,可姐妹终究亲不过母女,朕自作多情了。婉儿,你不小了,去封地吧,徽州物阜民丰,是个好地方。 婉儿不走,姐姐,我从没离开过京城,没离开过您和大娘娘,求您别赶我走。 文婉复又攀上了文昭的衣裙,死死抱着她的大腿,呜咽不停: 婉儿不知道药膏有问题,母妃她不会害您的,您对她好,她都记得的。再说,母妃怎么可能害我呢?我是她亲生女儿啊,长姐您信我,信我好吗? 文昭无力地阖眸长叹一声,文婉有今日天真糊涂的蠢样子,要怪她。 早先的岁月里,她逼着文昱成长变强,便希望文婉能过得自在惬意,从未强求文婉接触真实的皇家底色和朝堂政务。 是她把人护得太好,反被贼人盯上,成了一把没心没肺的,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刺向她腹心的利刃。 秋宁,带她去太后宫里住一晚,明日送去徽州。 文昭扫过幼妹涕泗横流的脸颊,只沉声道:以后凡事多个思量,好自为之。松手。 长姐,我不去,长姐文婉的手攥的愈发紧了。 殿下秋宁不无苦涩的近前去掰她的手:殿下听话,不闹了,跟婢子走吧。 秋宁心下感叹,文昭如此处置文婉,已然是不痛不痒了。若非顾念姐妹情谊,文婉的罪责当诛。 说来,那日本是秋宁去太医署拿药,可巧半路碰上了文婉。 文婉主动提议送药,她与文昭亲厚,大内无人不知,秋宁与槐夏也从不防着她,是以秋宁就这般将手中的托盘转交给了她,自去忙别的差事了。 整整二十瓶药膏,悉数被文婉掉包成了耶律太妃提前备下的替换品,就这么不被提防的,堂而皇之被文婉端入了宣和殿,而文昭也毫无防备,照单全收。 毒药膏里放了大量曼陀罗花子的粉末,只添了丝寡淡又不易被觉察的清淡香气。 文昭几乎日日都会使用此药缓解关节的胀痛,如今不出两个月,只剩了两瓶未曾启封的药膏。得亏云葳意外受伤,这才察觉了异样,点醒了毫无意识的文昭。 不多时,殿门复又大开,秋宁搀扶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文婉,缓步踏出了宣和殿。 云葳的视线停留在那道远去的背影上,心底五味杂陈。她渴慕亲情,却不敢轻信亲人;她本当文昭金尊玉贵,自幼倍得宠爱,该有个尚算完满的家庭。 但今日所见令她恍然,好似事实并不如她所想。 陛下今日不会有心思理政。舒澜意抬眸瞧着西斜的扶光,压着嗓子与云葳交谈:劝你最好也别进去,找个由头做旁的事吧。我去趟前省查问巡幸洛京的进展,半个时辰后就出宫了。 舒姐姐慢走。 云葳苦哈哈撇了撇嘴,她无处可逃,只得在廊下干等着,毕竟今夜还得进去睡觉呢。 文昭颓然地靠在御座上,阖眸苦思了良久,脑海里闪过幼年家人们相处的一幕幕热闹场景,现下却只觉得不真实,仿若一场臆想的幻梦。 文昭并不信文婉会对耶律太妃的心思一无所知,不然这纯真的妹妹就不会在自己的府上独居数月,躲着不肯回大兴宫;更不会在她即位后与她疏离,窝在自己的殿宇里闭门不出。 但事实往往残酷,不管文婉出于何种考量,是否心存侥幸,她都亲手换了文昭的伤药,并选择无动于衷的欺瞒到底,终归是心向着耶律太妃多些。 第144章 被一手扶植栽培起来的文昱背刺,文昭无话可说,毕竟幼弟身份特殊,这不再是姐弟的私事私情,朝堂漩涡裹挟下,每一个个体都是无力又渺小的。 可文婉不同,文昭护她十七载,从未让她涉足朝堂,从未想过利用她分毫,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与洒脱。 文婉要风得风,哪怕要星星,文昭都恨不得给人摘一颗回来。一片真心换来这个结局,当真心寒彻骨。 正如此思量着,秋宁蹑手蹑脚地溜回了书阁,小心翼翼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瓷,又悄悄地回转了身子,意欲悄无声息的逃离。 站住。文昭闭着眼睛轻语:别出去,陪朕呆会儿。 是。秋宁的话音轻微,将瓷片收拢在丝帕里包好,安放去墙角,这才走了过来,试探着询问:婢子给您捏捏头? 嗯。文昭愁眉深锁,自嗓子深处给了她一个闷闷的回应。 半晌,除了主仆二人轻微的呼吸,再无旁的动静。落日西垂,屋子里顷刻黯淡了下来。 婢子给您掌灯。秋宁收了酸胀的手指,转头去找火折子。 不必,让朕这样呆一会儿。文昭出言制止了,此刻被黑暗环绕,反令她心安。 云葳望着幽沉无有烛火的大殿,轻叹了一声,转身离了廊下,往西宫去寻桃枝了。 姑娘怎这会儿过来了?药膏给了吗?桃枝颇为意外,回望稍显落寞的云葳,满目狐疑。 陛下该是知道了,我就不必自作多情,平生事端了。 云葳信步朝着房中走去,将药膏扔在了桌上:已过三日了,她该是忘了我随口一提的话。她龙颜大怒,今夜我睡你这儿吧。 桃枝满面担忧:谁动的手脚,可查到了?下毒的事一波接一波,你在她身边,婢子都有些怕了。 不知,启宁长公主被传进了大殿,和她脱不了干系。 云葳怅然地望着夕阳落日映衬下殷红的天色:我无路可选,身边人一早给我规划了前路,而陛下她,又断了我的退路。我怕也无用,不是吗? 桃枝半蹲在云葳身前,满目怜惜,给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姑娘,先前的事不是你的错,那是个意外。你什么都没说,婢子没吐口,陛下她也未再为难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要如此消沉。 姑姑的嘴严实,我领教过。 云葳的语气无奈又气恼:云老夫人的身份,您早知道的吧,偏生瞒着我。我不知道您瞒了我多少,也不想纠结了。 桃枝难掩心虚,转身走去了另一间屋子:婢子给您找一床被子去。 云葳瞧着桃枝躲闪的反应,忽而理解了文昭的心境。 文昭看不透身边人皮囊下的心是红是黑,云葳也看不透这些追随她的人心底藏了多少秘密筹谋,究竟是利用多些,还是真情多些。 第66章 拧巴 月色如清霜, 泠泠落门扉。 文昭长身立于花窗下,仰首望着一轮圆月,任周遭的黑暗包裹着她,只影寥落。 簌簌晚风飘摇, 拂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入夜天凉, 您早些回寝殿可好?槐夏摸着夜色, 悄然无声靠近文昭身侧, 给人披了个外衣。 也好。文昭随手扯过领口,直奔殿外而去。 自下午直至子夜, 文昭都无暇政事, 宣和殿内除却秋宁和槐夏,也再无旁人。 云葳有些提心吊胆的,托起下巴抱着烛台守了许久。她不敢去触人霉头, 却也怕文昭迁怒于她擅自别居的行径。 姑娘, 睡吧, 都丑时了。桃枝看不下去,柔声劝人上床歇息。 云葳没再等了,她困倦至极, 爬上床榻后,转瞬就入了梦。 翌日晨起,云葳顶着眼底的乌青跑去宣和殿时,刚走到台阶上,就撞见了折返的舒澜意:舒姐姐怎么往回走? 回吧,方才秋宁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 取消了朝议,不来此处了。 舒澜意轻叹一声, 拍了拍云葳的肩头:瞧你这两道黑眼圈儿,机会难得,快回去补觉吧。 云葳抬眸望了眼大门紧闭的宣和殿,难掩落寞地点了点头,拖着倦怠疲累的身影回了西宫,当真补了大半日觉。 一觉醒来,傍晚的天色灰暗阴沉,浓重的云朵遮蔽了春日的暖阳,平添了几分慵懒的意境。 姑姑,我去随便走走,晚些回来。 云葳瞧着外间的天色,忽而来了兴致,给桃枝丢下一句话,拔腿直奔御园。 第145章 这破天气肯定没有哪个人有心逛园子,四下无人的偌大御园正合云葳的胃口,实在最好不过。 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园中,云葳扫见两颗老树前的一弯秋千,便小跑着坐了上去,悠悠然晃荡着,缓解连日来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心境。 文昭在湖中泛舟,摇荡的小船深处,她端着酒盏,眸色虚离间,总能瞥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晃动,若隐若现的,煞是奇怪。 西面树丛里,有什么蓝色的东西么?是朕眼花了不成?文昭眯着眸子,沉声询问秋宁。 秋宁站在一侧,视野好些,定睛一瞧,轻笑着回应:婢子瞧着像是云侯,那儿有个秋千。 文昭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仰首饮了杯中酒,淡淡道:靠岸。 云葳神态闲散惬意,眉目低垂,小脑袋半倚着秋千的扶手,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毛茸茸的草坪里急于搬家的蚂蚁,看得有些出神儿。 约莫要落雨了。 啊! 一声突兀惊呼响彻御园,惊走了树丛间的飞鸟。 云葳本悠哉悠哉缓缓飘荡,却毫无预料的被人从身后猛然推了一下,顷刻身体悬空,直冲云霄,险些吓得她神魂出窍。 巨大的惊骇直冲天灵盖,她一双手死死地攥紧了秋千的两根绳索,双眸紧闭,不去看外间令人眼花缭乱,倒转晕眩的景致,小声出言请求:停下,求你停下来,莫推了可好? 一股蛮力自绳索中倾注而下,令飘荡的秋千戛然而止。 云葳长舒一口气,一溜烟从秋千上跑下来,躲出去好远才敢回眸去找寻这个悄无声息的恶作剧之人。 陛下? 她回身的刹那便愣在了原地,凝眸望着面色寡淡的文昭,慌忙躬身告罪:臣失礼了,望陛下恕罪。 文昭扶稳秋千,自己先行坐了上去,才轻声招呼云葳:过来,陪朕一道荡秋千。 是。云葳稍感抵触,虽走了过去,却缩在秋千的角落里,小爪子牢牢攥住了绳索。 此时此刻文昭的心情绝对不妙,云葳在担忧,担忧文昭会借着荡秋千发泄烦闷,一跃千尺冲云霄的那种。 文昭待人坐稳,脚尖一点草皮,秋千便荡起老高,再度吓得云葳闭了眼睛。 几个来回间,云葳已然把身体缩成了一团,两只手悉数攀上了一侧的抓绳,双臂夹着脸颊,遮住视线麻痹自己,缓解身子悬空的恐惧。 而她的脑海中已经勾勒了一出被惯性甩飞后跌落草皮翻滚成挂彩肉球的大戏。 胆子这么小? 文昭正在兴头上,转眸瞥见身边圆滚滚瑟索的肉团子,忍不住讽笑着挖苦。 云葳感受到秋千愈发猛烈的摆动幅度,几乎是忍无可忍的道了句:陛下,臣害怕,求您放臣下去。 你可以抱着朕,掉不下去的,慌什么? 文昭甚是不解,三岁孩童坐上秋千都是乐呵呵的,可她身侧这人都成年了,竟怕成了这个怂样儿,实在是有些看不过去。 云葳权衡了一番,一来文昭身侧有随侍,二来文昭是活的,好似还不如身侧的绳索牢靠,要是两人一起滚下去 她选择放弃。 见人无心买账,文昭悄然又加了两分力道,满是玩味的打量着云葳的反应,坐等小猫伸爪子。 按理说,吓破了胆子的人,会下意识地攀附身侧的依仗,抑或是失声尖叫,转移注意力才对。 文昭如是想着,等了半晌,却只看到了云葳缩头乌龟一般僵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颇为失落,伸直大长腿,在草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转瞬将秋千逼停。 秋千止住许久,文昭早已闪身离开,云葳都未曾回过神来。待到她冷静下来,睁开眼睛四下观瞧,哪儿还有文昭的影子? 云葳颓然地滑落于草坪,抱着膝盖默然良久,心里忽而萌生了一股子莫名的委屈,顷刻红了眼眶。 文昭大抵只把她当个随意耍弄的玩意儿,心情好就逗弄一番,心情不好就会把她扔去一旁,抑或是从她身上发泄找乐子。一如昨晚的忘却,一如今日的玩笑。 乌云愈发低沉,眼看便要落雨。 云葳抬袖抹了抹不争气垂落的眼泪,转身朝着西宫的方向走去。 吓的? 石径路一侧高大的海棠树后,文昭如鬼魅般闪现于云葳的身前,定睛凝视着小兔子红通通的眼眶。 第146章 云葳颇觉意外,慌乱倒退了两步,羽睫闪烁如风。 文昭近前攥紧她的手腕,拉着她又回了秋千那儿。 陛下,不要,求您 云葳惊恐不已,双眸瞪得浑圆,不住往后缩着身子:臣何处错了,臣改。 文昭顿住脚步,将人拉到了自己的鼻尖处,犀利的凤眸幽沉地端详着惊惶的小人儿,沉声道: 你对朕,除了惧怕,可有一星半点的信任?在朕面前,伪装、做戏、压抑、隐忍求全,唯独不敢以诚相待,对么? 浓烈的酒气漫过鼻息,云葳的心跳杂乱无章,暗道倒霉。 文昭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这会儿又饮了酒,只怕催发了心底的愤懑,正值情绪低落的峰值。 说话,又装哑巴?文昭觑起凤眸,性急之下催促的话音透着不耐。 云葳不得不承认,文昭的评断言辞说中了她八成的思量,可若实诚认下,这会儿无异于给文昭本就怒火中烧的心境火上浇油,她断然讨不到一丝一毫的好下场。 没没有,臣再再不敢欺瞒陛下了。 云葳小心翼翼地回应,一双手紧紧攥着身侧的裙摆,眼前的睫毛都眨巴出了残影。 嘀嗒,嘀嗒 老天见怜,厚实的云层间垂落了几滴豆大的雨点,打在了云葳满是慌乱的容颜上,迸裂了一朵水花儿。 不知是秋千的功劳,还是酒水的威力,文昭觉得头有些昏沉晕眩。 抬眼望着暗沉的天色,她无力地轻叹一声,松开了云葳,只淡声吩咐:随朕回去。 文昭在酒气的怂恿下,萌生了试探云葳态度的想法,可这结果无异于给了她当头一棒。 云葳宁可委屈的自顾自抽泣,都不敢在她面前讨要分毫的怜惜。 昨日的文婉犯下大错,被她斥责恐吓了一通,却还是会拉扯着她讨好哭诉,这才是存心亲近的人该有的反应。 可云葳的反应只有被迫的隐忍与惊惧,显然一丁点儿试图亲近依恋的端倪都挨不上。 文昭大步流星的在前面走,云葳谨小慎微的在后面跟,两个皮囊下包裹着的,是全然不相干的心事。 文昭一路无话,将人直接带回了寝殿。 云葳战战兢兢,后悔方才游园的决定。 觉察药膏有问题,为何不直言? 文昭亲自抬手褪去了染上潮气的外衣,随手丢去了一旁的椅背处:答应给朕做个新的,怎至今未见到呢? 云葳眸光一颤,难掩心虚,又自觉俯下身去,怯生生解释: 陛下恕罪,臣无意欺瞒。臣只是怀疑,却拿不准是否真的有问题,所以才 御医只闻了须臾,便笃定药膏里放了过量不该存在的毒物。你的医术不算糟糕,当真拿不准?既有怀疑,为何不说给朕,为何不拦着朕给你用药?你在怕什么?不惜以身试毒也要装糊涂?这等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朕怎会怪你? 文昭的语气里透着鲜明的不满。 臣知错。云葳愈发惭愧,文昭的怨怪入耳,她连分辨的心力都没有了。 知错?文昭苦笑一声:朕在等你解释,听你一句心里话,很难。 云葳脑子发蒙,连眉心都锁了起来。 你猜测的毒物是什么?文昭见她沉默,耐着性子一点点的引导。 云葳轻呼了一口气,总算等来一个好回答的问题:臣怀疑是曼陀罗的气息,但辨识不出是花瓣还是籽实。 猜得不错,既知道是毒物,你就这么放心的让朕每日用下去?文昭的语气里藏着些许莫名的笑意。 云葳小声嘀咕:不全是毒,曼陀罗本就有抑痛麻痹的用途,且中毒需要很长时间,旦夕无事的。 文昭苦涩哂笑:左右朕一时半刻死不了,朕中毒不治的风险远低于你贸然谏言的风险,是以你权衡一二,为了自己安生舒坦,便瞒下了这个事实,留待日后寻到良机再抖搂,是也不是? 云葳哑然,把心思刨析透彻,摆上明面,听起来实在有些残忍无情,但这却是事实。 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文昭施施然踱步去了床榻前:先前是朕误会你的心意了,对么?那晚非是你默许朕的行径,而是惧怕朕的威权,不敢不从,加之念音阁事发,你故意逢迎朕意欲求得宽赦,对么? 第147章 云葳的指尖扣进了掌心,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那晚的情绪过于复杂,她至今也分辨不清。 退下吧。文昭未等来回应,无力又落寞地摆了摆手:这几日不必当值了。 陛下呢?云葳抬起垂了半晌的沉重头颅,转眸紧盯文昭的背影,问出了连日来的困惑: 那夜您为何没回寝殿?您把臣当什么?发泄耍弄的玩物吗?三年前,您为何丢了所有臣碰过的床品?您的示好,是在强忍着对臣的厌恶,碍于臣有丝毫利用的价值,与臣逢场作戏吗? 文昭背在身后的一双手悄然攥成了拳,云葳一连串的问题令她颇觉意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大殿内静得出奇,云葳等了须臾,见一贯舌灿莲花,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文昭默然无言,她心头一紧,难掩失落的低语: 臣僭越了,臣告退。 神伤怯弱的话音刺痛了文昭酒后敏感的神经,她错愕,回身望去的视线亦透着未曾回过神来的怔愣 云葳已然自地上爬起,头也不回的决然攀上了把手,正欲夺门而逃。 小芷! 急切地呼唤脱口而出,文昭与云葳皆是一愣。 一个在怔愣自己下意识不受控的话音,一个在诧异文昭突兀的轻唤是为哪般。 今夜留在这儿别走,朕心情低落压抑,你陪着朕可好? 第67章 雨夜 春雨淅沥, 落红遍染清池。 寂静的廊道下,槐夏与秋宁附耳攀谈:陛下烦闷至此,竟还有闲心把云侯拉来寝殿寒暄,当真新鲜。 秋宁嘴角抽搐了须臾, 脑海里乍现自掖庭狱出来那晚, 文昭与云葳二人过于亲昵的动作来。 槐夏推了下她的手肘:嘿, 与你说话呢, 想什么呢? 有人给陛下解心宽,你我也省心, 多好的事儿。秋宁心不在焉的敷衍。 槐夏向她投去了满目狐疑的审视眸光, 阴阳怪调的调侃:秋总领当真如此想? 路槐夏,路司言,您是否过于清闲了? 秋宁咬牙切齿地回应了她的阴阳怪调:若闲来无趣, 我明日与陛下说道一二, 把我手里差事分你一半儿。 槐夏身子激灵一下, 搓了搓臂弯:免了,落雨有些冷。你守着,我加件衣裳去。 秋宁听着簌簌雨声, 深感百无聊赖,侧身半倚阑干,虚离的眸子扫视着大殿内悦动的烛火光晕。 云葳在门后踟蹰良久,垂眸看着脚下被火苗拉长的飘忽倒影,脑海中一团乱麻。 臣回去给您取药膏,昨日做好了,没敢送。云葳沉吟良久, 才扯出一个逃离大殿的说辞。 朕现在亟需的不是外用的伤药,你该清楚的。文昭立在床边没有动, 语气轻飘飘的。 云葳紧了紧小拳头,终究斗不过心底的渴慕,硬着头皮回转身子,立在了离文昭数米远的屏风外。 今夜闲来无事,我就等着看,这不出五步的距离,你要用多久,才舍得迈步走近我。文昭在床榻的边缘落座,眸光虚虚地落在了身前,好似在凝视地砖,又好似只是放空。 云葳意外,文昭竟改了自称,这约莫是文昭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全部的身份羁绊,淡然做此称。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交错纠缠,她有些分不清了。 文昭待她,可能与她对文昭的感情一样,真假混淆,自己也拎不出头绪来。 文昭此刻也是心神不宁,若云葳全然是被迫应付,又岂会把陈年旧事挂嘴边,大着胆子质问她? 可云葳的心如磐石,时常虚离淡漠,好似颇难与人亲近,遑论敞开心扉了。 五步的距离不过咫尺,咫尺却又何尝不是天涯?相识三载,彼此的猜忌提防,动辄不合时宜冒出来的君臣悬殊地位的规矩考量,便是咫尺天涯的例证。 臣也等一个答案,等一个真心接纳臣的人,接纳臣皮囊下的全部,虚伪,做作,任性,不安,执拗,疏冷,自卑,怯懦 够了! 文昭愤然起身,将云葳的话音打断:朕从未见过哪个人,诋毁自己头头是道,喋喋不休! 可臣便是如此,臣与您云泥之别。 云葳垂首盯着翘起的鞋尖,一双手的指尖写满不安,用力捏来捏去:年龄,阅历,出身,感情臣与您的差别太过分明,此生都望尘莫及。臣看您,好似人望月,美好却虚幻,不是吗? 她怅然轻叹,话音似濯濯清溪:清晖照万人,臣只是得沐月华的万千之一。事实是可望不可及,可心里却起了荒诞的贪恋,妄图将一轮冰魄据为己有,是臣肖想太多,是臣错了。 口气不小。文昭轻嗤一声,缓步走近了云葳: 第148章 云泥之别?为何要将各有归处的云泥强行作比?我非高悬天际的圆月,你也非混迹泥淖毫不出挑的尘埃。你我血肉之躯,皆是神明眼底渺小如蝼蚁的众生。我们唯有身份差别,其余掣肘,都是你的借口罢了。 这便是了,臣没有资格主动走向您,而您若有心走近我,却轻而易举。 云葳安静地瞧着文昭信步行至她的眼前,在心底默默数着文昭靠近她的步调,直至鞋尖相抵,才狡黠地抬眸,与人莞尔一笑,嘴边浮现一个轻浅的梨涡,与那淡笑一般,似昙花瑰丽,稍纵即逝。 文昭眸光一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竟被这狡诈的小贼摆了一道。 甚好。文昭斜勾朱唇,哼笑轻语: 你既有心力耍弄这些诡谲伎俩,便说明你的心态远比显露在外的强大百倍。朕偏生喜欢如你这般摸不透看不穿的鬼灵精,不如今夜就让朕好好参悟参悟你这小妖孽的心绪? 不敢当。云葳试探得逞,便悄然往后闪了身子:陛下今日忧思郁结,该早些休息。 凡事都该循序渐进,过犹不及,轻而易举攥到手里的物件,永远不会被珍惜回味。 文昭无声地弯了眉眼,玩味的笑靥直达耳根:撩拨够了便想逃?天底下哪儿有这等占尽便宜的美事?人不大,心思百转千回,谁教你的? 臣岂敢撩拨陛下,这是大不敬。 云葳眉目低垂,装得乖巧谦卑,悠悠拱手一礼:您问话臣答话罢了,并无什么婉转心思。桃枝等着臣呢,再耽搁,她要担心的。 表面恭谨心底叛逆,这叫阳奉阴违。 文昭淡然凝视着云葳,话音自唇齿间缓缓飘散,漫不经心地伸了手指去够云葳的侧脸。 云葳思及文昭漫身的酒气,有些慌乱的往后退了两步。 躲? 文昭尾音上扬,口吻却透着三分压抑,修长的手指凌落于半空,难掩突兀。 云葳不安地闪动着眼睑,一时竟不知所措。方才热血上涌,感性作祟,此刻她的理智回来了。 你这是欲迎还拒?好玩么?文昭收回了手指,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云葳疯狂摇着脑袋否认。 秋宁!文昭快步往外走去,立在殿内扬声呼唤。 婢子在。秋宁几乎是闪现在了房门处。 备沐汤来,朕要沐浴,不必命人伺候。文昭吩咐完,复又探身回了卧房。 秋宁的思绪零乱,茫然眨了眨眼,仓惶逃离了大殿。 比秋宁更零乱的,是石化在原地的云葳。 给朕更衣。文昭立在屏风后,展开双臂候着。 此刻,殿内除了云葳,再无旁人。 云葳阖眸,倒吸了一口凉气,以同手同脚的诡异姿势,慢吞吞地擦着地板磨蹭去了文昭的身后。 颤抖的小爪子攀上文昭腰间的玉带,蛮力撕扯了半晌,都没找准暗扣的位置,反越收越紧,勒得文昭悄然攥紧了拳头。 你活腻了?文昭咬牙切齿,觑眼挤出了一句威胁:再扯一下,爪子给你剁了! 云葳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不敢动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外间殿门开合间,秋宁探身入内,是来送沐汤的。 云葳脚踩猫步一溜烟飞扑了过去,朝着人连比划带挤眉弄眼的,总算诓骗着秋宁近前伺候文昭去了。 眼见秋宁轻车熟路的给人下了玉带,她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溜出了大殿,随即冒着淅沥的雨帘,撒丫子逃之夭夭。 待秋宁绕去文昭身前,给人解衣领处的暗扣,文昭才惊诧发觉,眼前人竟被掉了包。 她匆匆转身去瞧,殿门大开,哪儿还有云葳的半点儿影子? 半刻,把人抓来,否则你去院子里醒醒脑。 文昭待人给自己换好衣衫,淡然甩了袖子坐去床榻上,冷声吩咐着秋宁,顺带赏了人一记眼刀。 秋宁心肝一颤,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入了廊下便问:方才云侯跑去了何处? 小宫人一脸懵,抬手给人指了个方向,就见今夜第二个下雨不打伞的傻子冲入了雨帘,跑得比先前那个还快。 顶着冰凉的雨雾,秋宁一把攥住了云葳的胳膊往回拽:跟婢子回去! 秋姐姐,我不能回,哪有臣子伺候陛下沐浴的道理?你救救我。 云葳倒退两步,疯狂撕扯着衣袖。 你不回去我得玩完儿,你救救我成吗?云侯,小祖宗,跟我回去吧。 秋宁被雨水淋得难以呼吸,云葳却如泥鳅般挣扎不休,她无奈下一把压住云葳的肩头:云侯,得罪了。 嘶云葳倒吸一口凉气,却还在试图引诱秋宁:秋姐姐,陛下醉了,你不能眼睁睁看她醉酒胡为。 第149章 跟醉酒的人没道理可讲,她酒醒会忘了的,你多担待。秋宁拧着云葳的胳膊,押着人往回走,语气决然。 于是,半刻后,两个落汤鸡般狼狈的人互相拉扯着现身廊下,惊得槐夏瞠目结舌。 我这样子没法见陛下,你把她带进去。 湿透的秋宁揪着云葳的衣领,把人塞进了槐夏手里,掉头就走。 云葳冲着不明原委的槐夏疯狂摇头,指着殿外低语:放我走。 不敢。 槐夏实话实说,推了云葳入内,一句话没跟文昭说,飞速合拢了殿门,领着宫人倒退十步远。 文昭一步一步,慢悠悠靠近了浑身湿透,贴在门边瑟索的云葳,仿佛一只盯上无路可逃小老鼠的胜券在握的狸猫,眼底的眸色犀利又透着玩味。 这么急不可耐,看朕要沐浴,你便冲去雨里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文昭挑了云葳额前的一缕湿润发丝在手,眉眼间皆是笑意。 陛下,莫打趣臣了,玩笑开不得。云葳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慌了,还是被雨水冻得。 文昭冷哼一声,徐徐轻语:既不肯伺候朕沐浴,朕也不便勉强。可热汤已备下,不若朕给你沐浴好了。 话音方落,文昭拇指与食指交叠,稍一用力,便扯着那一小撮头发丝,把云葳拽了个趔趄。 如此拽着人走了几步,文昭反手捏住云葳的后衣领,甚是粗暴的上下一扯,呲啦一声响,云葳的一身水蓝色绸衫顷刻分作两坨湿哒哒的软布,垂落于地。 云葳惊慌下蹲,胡乱地捂着暴露于空气的身子,却是捉襟见肘,自顾不暇。 文昭指着身前的浴桶,虚离眸光盯着蒸腾而上的水雾,沉声道:进去,等朕帮你? 云葳垂眸看着身上仅剩的一件被扯飞了系带的小肚兜,脸颊绯红一片。 一侧的浴桶里鲜花遍布,她稍作思量,便迅捷地纵身跳了进去。 噗通哗啦啦 文昭挑了挑眉,绕去人的身后,修长的指尖在浴桶的边沿游走,顺着湿滑的木纹,直接垂落在云葳的脖颈间,慢条斯理的,顺着她分明流畅的下颌线,悄然漫过纤长的肩颈又原路折返,指尖随即用力戳了戳云葳的锁骨窝。 云葳的身子抖了须臾,无声咬上了下唇,眼眸中的波光泛起迷离,身子升腾起朦胧的暖意来,下意识地往浴桶深处缩了缩。 文昭眸光幽沉,缓缓眨动了两下眼睑,转身回了卧房,幽幽道: 朕可没有伺候人的习惯,你自己洗吧。 云葳窝在浴桶里,人早已傻的彻底。 衣衫被文昭毁了,如今她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可浴桶里的水早晚会变凉,而殿内这副景象,文昭铁定不会让宫人进来 这是个死局,除非云葳向文昭服软讨饶。 文昭坐在茶案后,气定神闲地品着今岁的新茶,入口寡淡又回味悠长,正适合静下心来慢慢感悟唇齿余香。 耗了两刻,浴桶中的水雾渐渐散去,温度也愈发低了。 云葳越泡越难受,大眼睛四下环视着周遭的陈设,巴不得扯下一块帷幔来蔽体。 一旁的衣架上本该挂着寝衣,现下却是空空如也,定然是被文昭使坏,提前收走了。 文昭的余光瞥向外间,眼底的笑意愈发深了,她不怀好意,高举起茶壶,一次次斟慢茶水的响动格外清亮,却存心默不做声。 陛下 一声如蚊蝇般细软的嗡嗡入耳,文昭勾了勾嘴角,纹丝未动。 云葳感觉上下牙关都在隐隐打颤,再泡下去非生病不可,是以眼一闭心一横,复又唤了句: 陛下,臣错了,求您开恩。 文昭恬然的从茶案处起身,慢悠悠往前踱着步子,状似无心之举,顺势将地上一坨湿哒哒的碎布往门口踢了踢: 好端端的,怎还认上错了?洗了许久还没好?洗好了自己回去就是,不必知会朕。 陛下,臣冷。 云葳委屈巴巴地拧了眉头,眼尾弧度愁楚惹人怜,话音更是软的不像话。 那朕叫人给你加些热汤?文昭作势就要抬脚去殿外唤人。 不! 云葳慌乱出言:求陛下开恩,臣不跑了,您赏臣一件衣裳吧。 衣裳?好说。文昭答应的爽快,却忽而眸光一转,又补充道: 只是朕记性不好,不记得那些衣衫被放在房中何处了。这可如何是好?听人说,心情好的时候,记性会好些? 陛下最是圣明,定能想起来的。云葳瘪着小嘴,讨好的口吻过于鲜明。 文昭骤然失笑:圣明?云侯抬举了。朕现下众叛亲离,连妹妹都要伤朕,可不是个圣明人该有的惨淡境遇。 第150章 陛下心胸豁达,待人宽和,又何必自苦呢?云葳绞尽脑汁地夸文昭。 朕绝非宽仁的君主,反而有些记仇,喜欢一报还一报,一分债百倍偿。文昭绕着浴桶来回踱步,云淡风轻的与人闲扯。 陛下云葳快哭了。 哦?云侯这是倦了,不想与朕扯闲篇。唉,孤家寡人呐,去睡了。 文昭轻叹一声,拖着曳地的裙摆走了回去:对了,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把烛火给朕熄了。 哗啦 一阵水花四溅,云葳伸出胳膊,一把拉住了文昭的袖摆:陛下,臣再不胡闹了,求您饶了臣吧。 你这傻孩子,朕不过见你淋了雨,准你沐浴暖身罢了,饶字从何谈起?一把老骨头不如你精力旺盛,容朕去歇息。 文昭反手扯出了衣袖,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前,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来。 云葳当真是黔驴技穷,脑子飞快地转了八百圈,她穷尽毕生之能,才咬牙挤出一句: 臣若染了风寒,要费您的银钱医治,实在得不偿失。求晓姐姐看在惜芷年幼无知的份上,垂怜一二。 话音入耳,文昭眯了眯眉眼,讶异却也欣喜:孺子可教! 第68章 卧榻 夜深雨渐紧, 暖焰消烛泪。 文昭脚步一顿,状作迷惘模样,好奇追问了句:你方才说什么?雨声聒噪,朕未听清。 求晓姐姐垂怜。 云葳好不委屈, 闭着眼睛又咕哝了一遍。 朕当真是耳聋了。 文昭轻叹一声, 以指尖揉了揉太阳穴:不过好似记性恢复了些, 寝衣放在何处来着? 晓姐姐天资卓然, 世间无人可及的,更是风华正茂, 耳聪目明, 怎会记性不好?求您莫打趣我了。 云葳一连串扑哧了好些谄媚揶揄的说辞,水已冷透,她要忍不住了。 文昭抬手轻拍了下脑门, 回到床前拎了个薄薄的丝被出来, 转身紧走去云葳身侧, 边抖弄手中半透的丝被,边自嘲轻笑: 瞧朕这脑子,没有寝衣也无妨的。出来吧, 用这小被子裹着就好了。 云葳顾不得许多,伸手便去抢,有就比没有强! 诶?文昭俏皮闪了身子:弄湿了就不保暖了,你还是先出来好些,仔细着凉。 陛下既累了,便劳您把小被子搭去衣架,早些就寝吧, 臣一会儿自己来。 云葳眸光一转便计上心来,断然不肯让文昭的贼心顺遂分毫。 得逞便改口, 耍滑更是信手拈来,文昭听得这等说辞,颇为不悦地收敛了笑意。 须臾后,她漫不经心的,缓缓将食指戳进了沐汤,而后故作惊诧,沉了脸色轻斥: 水如此冷,你还要拖?受寒于身体无益,赶紧出来,莫要胡闹。 云葳早已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看着文昭志得意满的跟她演戏,她的牙床咬得都有些酸涩了。 那您背过身去好吗? 云葳的软糯语气近乎哀求:臣要脸的,有失体统。 文昭嗤笑一声,将小被子往前递了递,象征性侧了脑袋,调侃道:方才又不是没见过,快些出来。 哗啦 云葳如一尾轻快的鱼儿,迅捷跃出了冷透的沐汤,背身缩在浴桶后,用力地扯过文昭手里的丝被,胡乱缠绕一通,把自己裹成了蚕蛹模样。 文昭回眸瞥见云葳羞赧的傻样儿,实在没忍住,掩唇笑得欢畅: 你将自己裹成这般模样,可还能动弹?想学水中锦鲤,在朕的寝殿内摇头摆尾不成? 绯红轻纱裹着葱白般顺滑的身子,甚是惹眼,却远比不上云葳此刻略含水雾的面颊上浮动的红晕,风头正盛。 朕乏得很,该歇息了。文昭步步近前,朱唇边吐露的温热气息虚虚离离的,一浪接着一浪,划过云葳湿漉漉的耳畔,呵气如兰。 云葳想往后闪闪身子,却忘记了身下的一双腿裹得严实,迈步的刹那,直接重心不稳,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去。 文昭眼疾手快,伸出手臂将人托住,不由得妩媚轻笑:看来是走不得了,朕抱着你吧。 是以不待人反应,云葳便已半身腾空。 文昭寝衣上攸宁的淡香充斥着她的鼻腔,她近乎赌气般贴着人的胸口猛吸了几下,小爪子拎住文昭的领口,揪得甚是起劲儿,巴不得给文昭也褪层皮。 觉察到云葳不怀好意的小动作,文昭眯了眯眼,三步并两步把人扔上了床榻,反手攥住云葳纤细的腕子拉过头顶,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眸直勾勾凝视着慌乱不已的小东西。 云葳得承认,她怂了,怂到屏住了呼吸,杏眼里满是讨好的温软神色。 文昭轻哼一声,视线上下周游一圈儿,寻觅到丝被边角的刹那,指尖勾住反方向一抽,就让云葳在宽敞的大床上骨碌碌,滑溜溜地滚了几圈。 第151章 一颗煮好的白嫩滑蛋顷刻窝在了床榻的锦衾上 唔 云葳又羞又愤,胡乱扯过身侧的布料搭去了身上,根本来不及思量那是床单,还是帷幔,抑或是旁的什么。 文昭诡计得逞,扫了一眼床榻上躁动又隐忍的傻猫,悠然走去了外间。 秋宁! 婢子在。 秋宁立在门边,未敢近前一步,视线更是贴在了地板上,连头都不想抬,生怕撞见不该看的场面。 文昭指了指湿漉漉的地板:收拾干净,再备热汤来,着人伺候朕沐浴,拿套新寝衣,快去。 秋宁点了点头,直奔浴桶而去,最先入眼的竟是一套被扯烂的衣衫,定睛一瞧,她猛然回想起,这是云葳方才的衣裳! 秋宁惊得目瞪口呆,她只当醉酒的文昭要云葳服侍沐浴,却不料事实远非她所想。 那云葳要是,岂非要恨上她这助纣为虐的恶人? 愣什么呢?文昭冷声发问,盯着秋宁背影的眸光犀利如刀。 没,秋宁背后发凉,赶忙躬身捡起了云葳的旧衣,脚步匆匆的往外跑:婢子这便叫人进来收拾。 文昭睨了眼秋宁仓惶逃走的背影,又转眸扫了眼屏风后侧,那肉团子大抵躲在锦被里瑟瑟发抖呢。 两刻后,她挤着沥水的发丝缓缓坐上床榻,以指尖靠近烛光,徒手掐熄了身侧的蜡烛,脚腕一翻勾落帷幔,翻身躺倒在了床榻外侧。 云葳还在抱臂傻坐着,宛如受惊的仓鼠。 睡吧。 文昭闭了眼睛,提起锦被漫过胸口,慵懒低语:你压着朕的被子了,屁股挪挪。 云葳有些懵,又往角落里躲了躲,让出了文昭的被子,满脸警觉地盯着身边的妖孽。 文昭故意将呼吸放得平稳,身子一动不动,好似入了梦乡。 云葳眼见时机成熟,蹑手蹑脚直起身来,踩着猫步跨过她的身子,四肢并用爬下床榻,在一片漆黑的遮掩下直奔屏风后,那儿有套多余的寝衣,她惦记许久了。 听得细微的响动,文昭无声无息的将眼睑扒开了一道缝,大大方方观瞧着傻猫的一举一动,入眼的春光简直不要太赏心悦目。 云葳穿好衣裳,提着冗长的裙摆就朝门口溜去。 去哪儿? 文昭半坐起身子,手撑床榻,话音幽然。 云葳心尖一颤,阖眸深吸了一口气,出溜出溜儿又跑回了榻前,站在文昭身边,小模样乖的不像话。 想来,你是个夜猫子,丝毫不困的,可对? 文昭坐了起来,如瀑青丝自然地垂落榻前,凝眸审视着云葳,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却也无平日威严之态。 云葳扑棱着小脑袋,心虚胡扯:臣怕扰您休息,想去外面的蒲团上将就一夜。 文昭拍了拍身侧的床榻,莞尔轻语:上来吧,你老实睡觉,吵不到朕的。 见文昭好似真诚相邀,并无歹心,云葳踌躇不过须臾,便又爬了回去,垂着眸子窝在锦被里,好似一个乖觉的小木偶。 文昭自是不会轻信她逢场作戏的乖觉假象,四下扫了一圈儿,眼底闪过须臾狡诈的光晕。 忽而,她迅捷抽出了帷幔边的丝带,一把拉过云葳的细腕缠绕不休,随手打了个蝴蝶结,留了个尾巴捏在自己的掌心,对着人咬牙道:不拴住你的猫爪子,今夜朕休想安生。 文昭说翻脸就翻脸,云葳始料未及,懵懵地忽闪着大眼睛,顿觉头皮发麻。 咚 文昭复又躺倒,丝带拐带着云葳,把毫无防备的人一道扯倒在枕头上,巨大的惯性砸得云葳脑海里一阵混沌,愤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春雨舒苏,一夜无休。 翌日清晨,霁雨初晴。文昭转醒时,睁开惺忪睡眼,便见了一张恬淡的睡颜,朱唇薄抿,鼻翼翕动,羽睫轻颤,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起伏,娇憨可人。 手腕上还顶着一个傻乎乎,软趴趴的藏蓝色蝴蝶结 文昭抿了抿嘴,下意识地抬手捶着脑袋,心底嗔怪自己昨日心情不畅却喝了太多的酒,有些不知收敛了。 翻身下榻,文昭拂袖直奔外间。 细微的动静吵醒了云葳,她却无意睁眼,兀自翻了个身,稀里糊涂的又睡了起来。 文昭打开殿门,就见门外秋宁和槐夏的面色带着十足的诡异,眼神闪躲飘忽,无一人敢如寻常那般坦荡的与她对视。 进来。 文昭难堪也无奈,只得轻叹一声,背着手走回了寝殿,指着床榻上睡得蒙头转向的云葳,吩咐道:趁着四下无人,给她换身衣裳,送去宣和殿的矮榻上。 秋宁和槐夏望见云葳身上与文昭一模一样的寝衣,不由得面面相觑,巴不得自挖双目,溜之大吉。 文昭给了两个八卦四起的随侍一人一脚:听不懂? 二人硬着头皮冲向了床榻,扛起云葳便脚踩西瓜皮,一溜烟逃得飞快。 第152章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出没于寝殿与宣和殿的连廊下,仿佛两个小贼一般胆战心惊。 云葳被二人颠簸惊醒,睁开杏仁大眼的刹那,看着倒转游走的画栋雕梁,直接吓得叫出了声来。 啊唔 云侯莫出声,婢子求您了。 槐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云葳的嘴,将转醒的人放了下来,与秋宁一边一个,架着人的胳膊,健步如飞,连颠带跑的,将人送进了宣和殿。 婢子这就去取您的官袍,您稍待。秋宁丢下话音,撒丫子夺门而出。 婢子还得去服侍陛下,先告退。槐夏眸光一转,紧随其后,逃之夭夭。 云葳掩袖张了个哈欠,狐疑填满了水汪汪的眸子,呆愣愣坐在矮榻上,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二人伴着雨声一夜好眠,但槐夏和秋宁实在反常,当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送官袍过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小宫女;再后来,槐夏与秋宁随着文昭赶来时,尽皆眼神闪躲。 云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觉得有必要找机会和二人解释一通,是以趁着文昭拉朝臣议事的空当,她赶忙溜去了廊下,对着二人道:二位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昨晚我与 昨晚雨挺大,哗啦啦的。 昨晚有点冷哈,我冻得头很疼。 秋宁和槐夏嬉皮笑脸的装傻,打断了云葳的话音,暗道: 您可别描了,仔细越描越黑,我们嘴严的很! 云葳抿抿嘴,扶额回了大殿。 文昭和她的身边人,约莫可统称为一群活宝! 文昭余光瞥见云葳来回进出大殿,狐疑蹙起眉目来,她并未给人指差事。 这不安分的小猫儿又在上蹿下跳! 文昭的眼睛眯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视线划过方才朝臣递送来的奏本,她的嘴角悄然浮现了一抹坏笑。 第69章 布局 南风掠轩窗, 花语惊粉面。 文昭抬手理顺耳畔被清风拂过的碎发,指尖点落案前一厚重的奏疏,朝云葳莞尔轻语: 劳卿一事,这是前省刚送来的出巡洛京的一应章程安排, 朕无暇翻阅, 不若由你去找各督办的臣工核实查证一番? 殿内臣工颇多, 云葳躬身近前, 双手接过了奏本:臣遵旨,这便去办。 今晚回奏给朕, 去吧。 文昭淡然摆了摆手, 转眸去与旁人交谈,半垂的眼睑遮蔽了得逞的畅快神色。 云葳走在宫道上,捏着奏疏的指尖泛着青白, 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 条陈冗长, 她今天要么跑断了腿, 要么磨破了嘴皮子,否则休想核查完所有的条目明细。可陛下圣驾离京不是小事,她又不敢应付了事, 只得硬着头皮照做。 一日倏忽,直到斜阳西隐,宣和殿内都没见云葳的身影。 文昭闲适地倚靠着矮几旁的扶手,一手握清茶,一手撩拨着殿内的插花,目光自然的点落外间的回廊,状似无意的欣赏夕阳余晖漫过雕栏石阶的盛景。 陛下, 可要传膳?秋宁在侧等了许久,见天色已然暗沉, 趁着掌灯的间隙发问。 不急。文昭悠然推了推杯盏:茶老了,难喝。 秋宁偷摸撇了撇嘴,不过两个时辰,换进去半罐上好的明前龙井,这茶能老就怪了。 闷头给人换了新茶煨着,秋宁在心底不间断的默念:云葳小祖宗,您快早点回来吧 活人怕念叨,秋宁作法成功,不出半刻,云葳便拖着疲惫的身子,慢吞吞地迈上了石阶。 核查清楚了?文昭见人入内,淡声发问。 云葳已懒得说话了,只朝人叉手一礼,轻声道:是。 看着云葳消沉疲惫的倦怠模样,文昭心底的畅快悄然被涌动的丝丝惭愧蚕食殆尽。 恻隐之心作祟,她点了点身侧的茶案:过来饮杯清茶。 谢陛下。云葳与人掰扯一日的嗓子宛如火焰山,亟需茶水润喉。 她快步坐了过去,将奏疏放在一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秋宁烹茶的动作。 行了,再烹又老了。 文昭忙不迭地阻止了秋宁的动作,亲自夺过壶来斟了两杯茶,推给了云葳一盏。 继而,她随手抄起奏本,转手就递给了秋宁,朝人用了个眼色。 秋宁会意,接过奏本便退了出去。 文昭今日只是不想云葳闲着,在脑海里胡思乱想昨夜的情形,但这些要紧事,她还不会全然信任云葳,自是要秋宁再详查一番。 咳,咳咳 云葳咕咚一口便闷了茶水,许是喝的急了,呛得弓身咳嗽不止。 毛毛躁躁,又无人同你抢。文昭轻声嗔怪了句,给人递了帕子过去:擦擦。 云葳捏着帕子,却没有用,视线更是黏在了茶案处:陛下,今日的差事,臣现下跟您汇报吗? 第153章 不必,查妥帖了就好。文昭淡然回应,给人添了杯茶: 朕听人在耳畔聒噪一日公务,累了。再过五日便启程洛京,上次你与宁烨在那儿住了些时日,都去了何处?可有喜欢的地方? 云葳握着茶盏,垂眸思忖须臾:臣那会儿病着,八成时间都在馆驿,甚少外出。 你阁中下属也未曾给你接风洗尘?文昭敛眸抿了口清茶,语气云淡风轻。 话音入耳,云葳险些将一口未咽下的茶水悉数喷出来,忙不迭地俯身于地:陛下要臣如何? 这是做什么?文昭探身握住了云葳的胳膊:随口聊聊,何至于此?起来。 臣不敢。云葳没有起身,固执出言:臣身份的事,陛下还没发落,臣于心不安。 文昭眸色微凝,她本想这般吊着云葳,等人开口把念音阁献给她,却不料云葳还是把话挑明了。 朕为何要发落你?一如你所言,你的下属非是朕的敌人。念音阁大名如雷贯耳,得知掌阁之人就在身边,朕欢喜还来不及,岂会怪罪?朕那夜懊恼,是因你屡屡欺瞒,不肯信朕。文昭与人正色解释着。 臣没明白。 云葳低语,心底却在打鼓,难不成文昭要让她带着阁中上下效命朝廷?抑或是直接成为文昭的爪牙利刃? 朕是天下之主,能让朕心安的,是手中权势,是身侧干才。小芷的心,可是向着朕的? 文昭微微俯身,在云葳耳畔轻语,你带着他们,与朕联手肃清朝局,我们一明一暗,可好? 云葳心中泛着难言的苦涩,这几日她再未收到阁中丝毫的消息,桃枝也不肯将心中的隐晦坦言相告,只怕自己早被萧思玖架空了。 本就度日艰难,却又被文昭惦记盘算,当真逼她入两难。 陛下要臣做什么?云葳忖度良久,选了个含混的说辞,避开了文昭的询问。 朕最近确有棘手事。文昭用力将人从地上提起,扶着她的肩头,柔声道: 若非犯难,也不会与你开口。岭南叛乱定是被人谋划怂恿的,朕想你调动手下的力量,查证一二。宵小作祟,民不聊生,小芷懂朕的苦楚,对否? 臣尽力。 云葳咬着下唇思量须臾:可阁中人行事隐秘,臣得出宫才好传讯。臣不怕您笑话,即便您把臣的人头挂去城门外,只怕也引不出他们来。 胡言!文昭佯装恼火,觑眼轻斥:再敢如此口无遮拦,朕要罚你了。 臣不敢了。云葳闷闷的小声嘀咕,眉目低垂。 朕当你应下了,文昭搓了搓云葳的头顶:明晚放你回侯府小住两日,可满意了? 臣谢陛下。云葳恭谨地叉手一礼,柔声答谢。 这儿又无外人,何必如此生分? 文昭的口吻里带了些微不满,指骨节轻刮着云葳的小鼻子调侃:天色不早,随朕回寝殿歇息?今晚想吃什么?喂你一碗鱼汤补补? 陛下,臣有些累了,想歇在此处。云葳的语气飘忽忽的。 晚膳也不用?这怎么行?莫不是又在偷偷与朕置气了?朕哪句话伤了你这小猫儿的心?文昭轻轻抚平云葳官袍肩头的褶皱,话音里满是爱怜。 没。云葳茫然摇了摇头:臣只是乏累无力,恐扫了您的兴致。 文昭轻笑一声,先行一步,勾着唇角回身催促她: 快跟上,一会儿给小花猫备些美食犒劳一二,清蒸鲈鱼,鲫鱼汤,菠萝酿肉,桃花酥,蜂蜜酥山可否? 云葳压了压瘪瘪的肚子,决定抬脚跟上。 文昭笑靥渐浓,二人一前一后漫步廊下。 绕过半个大殿后,云葳清楚瞥见,院墙一侧的柳树下,桃枝难掩焦急,正陀螺般来回踱着步子。 陛下云葳轻声唤住文昭,视线落去桃枝的方向:姑姑来寻臣了,臣昨夜应好的,却未曾回去找她,怕是让姑姑担心了。臣可否去见她? 文昭抿平了嘴角,淡淡道:去吧,若是见完了还有精力,就来朕房里用膳。 谢陛下。云葳躬身一礼,快步朝着桃枝走去。 文昭回身直奔寝殿,转眸与槐夏低语:吴桐可接来了? 舍妹已然在家母房里了。槐夏温声回应。 晚些让人来见朕,明日就让她跟在云葳身边随侍吧。文昭凤眸微转,淡声吩咐。 槐夏与吴桐是亲姐妹,都是内廷吴尚宫的女儿,一随父姓,一随母姓罢了。这二人自幼长在内廷,根底干净,文昭自是放心的。 大殿外的院墙根下,漫漫夜色幽沉,云葳与桃枝轻语:姑姑怎来此处了? 第154章 方便回去说吗?桃枝柔声询问:自出事后,姑娘一直躲着婢子,昨日下午出去便不知去向,害婢子担心了一晚。 好。云葳轻叹一声,抬脚往西宫走去。 入了西宫小院,桃枝快步走去茶炉边,取下煨着的小砂锅,端了一碗鲜香四溢的鸡蛋羹出来: 许久没做了,姑娘试试,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云葳接过蛋羹,舀了一匙入口,嘴角强扯了一抹苦笑: 陛下应允我明日去侯府小住,但只怕身侧少不了耳目。方才大殿里,我费心折腾一日的事,她复又指给了秋宁重做。姑姑,我心里很苦,不想踽踽独行。 说得什么傻话? 桃枝给人添了杯热茶:婢子会一直陪着您,怎会让您形单影只?陛下生性多疑,您不是今日才知,做本分就是,其余的无需放心上,何必自苦? 阁中有消息么?约莫没有吧。陛下这招不罚不打,升官进爵的手段高妙,萧首监和旁人怕都不会信我了。云葳闷头喂着自己蛋羹,囫囵就给吞了个干净。 喝口茶。桃枝夺过了她手中的碗:小时候就这毛病,心情不好抱着吃食发泄,长大也不改,仔细胃痛。 姑姑若无话说,我还是回去的好,免得陛下生疑为难您。 云葳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丝毫不拘小节,起身便要离去。 行了。桃枝把人摁了回去,拿帕子给人净手: 萧首监的事我知道,她与林老是至交,但性情孤僻。当年传位,林老怕你抵触你与萧首监的关系而不接这个位置,这才不准我们说。 阁中除却阁主,首监便是头把交椅,如今我不过是个摆设,你们都效命于她,对吗?云葳眸色淡淡,没什么反应。 她是辅佐您的,没有您想的这回事,不然蓝执事和李华亭执事也不会答应的。 桃枝温声劝慰着:况且各州主理都依从您的指令行事,怎会把您当摆设?最近时局紧张,大家自要蛰伏,是正常的。 那姑姑明日出宫后试试,让人去查查岭南三州叛乱的幕后主使,看可还有人听我的差遣。 云葳垂眸低语,手指抚上温热的茶盏:若有,让他们审慎从事。告诉他们,陛下的人肯定也在查,避让一二。 好,歇在这儿吗?还是回宣和殿?桃枝应承的干脆,关切地询问她的打算。 我很想歇在这儿。云葳难掩疲累的站起身来:但我得回去,不然陛下要不高兴的。 我送你去。桃枝拎了外衣披上,跟着人往外走。 留步。云葳回身拦了:别折腾了,我自己回,认得路。 桃枝没再跟,云葳绕过宫道的巷口,槐夏一早在不远处提着宫灯迎候。 陛下等了您许久,见大殿四周没有,猜测您去了西宫,便让婢子在这儿接着您。见人走近,槐夏轻声与人解释。 有劳。云葳微微颔首,信步往前:与桃枝解释安抚了一二,昨夜让她担心了。你知道的,我与她说是主仆,却更似亲人,她只小我母亲两岁,却比我母亲更懂我。 听云葳提起昨夜,槐夏只尴尬笑笑,没再接话。 昨夜陛下醉了,见雨大便留我睡了一晚,并无其他。 云葳自嘲哂笑:槐夏姐姐想多了,况且我与你和秋姐姐讨饶来着,分明是你们不肯帮我。 槐夏回忆着今日文昭的言行,对云葳一如往常,好似并无过分的关照,便也信了这说辞: 云侯也知,陛下说一不二,无人敢违拗她的令旨,婢子奉命行事,您多担待。到了,婢子不进去了,您快去吧。 云葳深吸一口气,才探身入了文昭的寝殿,此番从西门入,望着宽敞的殿宇,她有些不知所措,寻不见路。 文昭在帷幔后默立良久,见人踌躇不前,无奈只得先踱步而出:怎愣着不动?这是不想来此陪着朕? 陛下,云葳欠身一礼,臣不知该往何处去,有些迷路。 寝殿虽大,也不过就这一片地方,你走走就知悉了,何须如此拘谨? 文昭垂眸淡笑,过来拉着她的臂弯,与人打趣:况且你的小鼻子没有闻到点心的清香么?循着气味走岂会出错? 云葳若即若离的淡漠令文昭心下狐疑,这人自傍晚回来,就透着疏冷,不似昨夜那般松泛自如,也不够坦荡。 方才的蛋羹实诚,吃得又有些急,云葳此刻毫无胃口,闻见饭食的气息,甚至有些反感。 陛下恕罪,臣来此是怕您久等,特意与您说一声。 云葳虽紧跟文昭走着,却缓了速度:臣当真困倦难捱,方才在西宫用过桃枝做的吃食了,求您准臣回宣和殿歇息,可好? 第155章 明日你就出宫去住了,今夜歇在这儿陪着朕。 文昭的话音干脆,不容回绝:这便沐浴更衣,还睡床榻里侧。 云葳懒得与人掰扯,遂依言盥洗歇下,不多时便入了梦。 文昭待人睡熟,才不甘的冷声吩咐秋宁: 去套桃枝的话,今夜喂了云葳什么东西,竟让她撇了一桌膳食不顾。 第70章 踌躇 朝露落蕊芯, 梁燕啼云天。 桃枝一大早走出庭院去领用度,却在自己紧闭的房门处发现了一张字条: 主夜宿圣寝两日,切切留意劝诫。 桃枝读罢字条,眼神僵直, 失了聚焦的本能。 一来, 文昭的寝殿四下皆是腹心值守, 与宣和殿不过一前一后, 寻常宫人不会知晓那边的情况。这字条所言若属实,阁中耳目竟已安插去了陛下的身边, 桃枝颇觉意外。 二来, 云葳是臣,没有无缘无故,接连两日歇在陛下寝殿不出的道理, 此等反常行径, 令她骇然。 而同沐一轮朝阳的帝王寝殿内, 此刻云葳方迷糊糊的转醒。 文昭坐在床榻边,不知从何处寻了个纤长的羽毛,在云葳懵懂的小脸上扫来扫去:清醒一二, 叫你早起真难,今日有大朝,你想迟到被申饬罚俸? 云葳嫌弃又烦躁,别过脑袋后,顶着个满是起床气的小脸,一骨碌爬下床榻,稀里糊涂趿拉着鞋子直奔妆台。 婢子伺候您梳洗。一温柔清甜的话音自身侧传入了云葳的耳畔。 她茫然回眸, 见了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姑娘,瞧着长相好似有些眼熟, 可她确实没见过的。 这是吴桐,日后让她随侍你。你身侧只桃枝一个,未免操劳,顾不周全,如此朕也放心些。 文昭近前来,转眸瞧着吴桐,与云葳解释:吴桐是槐夏的妹妹,性情温婉,与你该是投缘。 云葳象征性扯了下嘴角:谢陛下,日后有劳吴姑娘了。 文昭抿嘴失笑:她小你两岁,你称她名姓即可,何须这般客套? 是。云葳自顾自拎了小梳子在手,垂眸扫过文昭一身齐整的冕服,柔声道: 陛下,臣习惯自己梳洗,无需人伺候。您早些去用膳吧,朝会肃穆,不好误了时辰。 朕穿成这样很累的,怎会有胃口用膳? 文昭哂笑轻语:想是朕在此让你不自在了,朕出去就是。 云葳咕哝了两下小嘴儿,却没说话。文昭的话怪怪的,好似她故意赶人一样。 文昭装模做样的往前缓行两步,心底存了几分侥幸,等着云葳开口留她。 哪知这冷血无情的臭猫在妆台前坐得稳当,心无旁骛地梳头盘发,根本无意关心她。 文昭深吸一口气,拂袖大步流星踏出了寝殿,吩咐左右:摆驾崇政殿! 一路上,文昭越想越窝火。 云葳的情绪与状态绝对有问题,可她一时半会儿的,想不出问题出在了何处。 单纯的疲累和有意的疏离是完全两回事,她笃定云葳就是有意冷落她,却碍于威权不敢表露的太分明。 待到朝会时,文昭凝眸扫过大殿内林立的臣工,瘦弱年少的云葳混迹在一众老臣宽厚的身板里,若非有意,根本找不见。 而这小东西,大半个时辰内眼睛黏在了地板上,莫说抬头,连眼睑都从未抬起过。 朝会散去,文昭自殿内后门回了宣和殿。 一众朝臣自崇政殿南门鱼贯而出,大多往前省去,唯有少数御前的郎官往北侧回。 云葳正欲跨过回廊向北,身后却追来一绯衣中年人:云郎中,留步! 云葳身形一抖,她听得出,这是云山近的嗓音。好在大内处处是守卫,她也无需怕,是以回身叉手一礼:见过云少卿。 近日可有时间回府一趟?有事需同你商议,是你祖父的意思。 云山近见云葳眼都不抬,索性开门见山。 没有,在下还要当值,告辞。云葳想也不想,转身拂袖离去,一脚迈过了宣和殿外的宫门。 云山近见人入了宣和宫门,心知无法再追,只丢下一声长叹,出宫去了。 二人走后,廊下值守的侍卫悄悄交头接耳:云家父女真新鲜,女儿赐紫金鱼袋,亲爹却还是个绯衣郎。就说是在大内,这二人的交谈也过于正经了吧,谁家父女这么说话? 你管人家怎么说话呢?祖孙三代都是大官,云家祖坟青烟不知冒了多高,咱可羡慕不来。一家都不是寻常人,你我这等凡夫俗子,能理解就怪了。另一人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拖着长音调侃。 第156章 * 宣和殿内,文昭在摆满了御膳的长桌后安坐。 殿门大开,她凝眸望着前头洒满朝阳的宫道,视线循着一抹紫衣身影层层递进。 云葳起得晚,给候朝臣工备下的早点,这人定然来不及吃,是以文昭一直在等云葳回来,一道用膳。 文昭并未嘱咐宫人引云葳去寻她,但大敞四开的殿门足以让人瞧见里间丰盛的膳食。 云葳走入檐下,便与舒澜意并肩一处,朝着人莞尔轻语:舒姐姐早。 早。舒澜意温声回应:陛下在用膳。 嗯。云葳淡淡应承了一声,与人侍候在廊下,无趣地捏着手指消遣,未曾向殿内投去一丝一毫的视线。 文昭舀了一勺米汤入口,觑着凤眸瞄向屋檐下站得规矩的云葳,捏着汤匙的指尖泛起了青白。 去,把这两样赏给廊下那二人。文昭随手点了两碟晶莹剔透的小包子,吩咐着宫人。 小宫人匆匆端了吃食出来,立在屋檐外传话:二位郎中,陛下赐的膳食。 舒澜意和云葳面面相觑,这是要她二人当着殿外无数黄门宫娥的面,徒手啃包子不成? 舒澜意转着机警的瞳仁,稍一思量便猜到了缘由,赶忙接了过来:臣等谢陛下赏赐。 她扯了扯云葳的衣袖,视线落去殿外的石阶,与人咬耳朵: 去那儿坐着吃?我吃过了不饿,你帮我分担些?御赐之物不可推辞,我们背对着大殿,里间的人瞧不见。 好。 云葳咽了咽口水,拉着人并肩坐在了晒得暖融融的石阶上,毫不客气地消灭着两碟小笼包。 舒澜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眼底却闪过一丝狐疑,文昭的心思也忒细腻了些,殷勤的有些不正常 小云,你不该叫我姐姐。舒澜意瞧着吃成仓鼠模样的云葳,与人寒暄:我姐姐是你舅母,辈分错了。 云葳贝齿一顿,眼睫闪烁如风,不过须臾,她风卷残云干掉了最后一个包子,嘟囔道:那日后唤舒郎中。 反正不能让人占了便宜! 舒澜意摇头嗤笑一声,拔腿追上仓惶溜回大殿的云葳,与人一道入了书阁。 这小东西,还真是不好拉拢,变着法子的凑近乎,反倒愈凑愈远了。 大殿内,端坐主位的文昭见二人并排坐着,有说有笑,不由得咬紧了一口银牙。 若非她深谙舒澜意的心事,此时此刻,宣和殿内的酸腐气息,怕是比醋缸还猛烈。 澜意,这是萧妧昨日传回的密信。文昭见二人入内,自案前拎了个信封递给舒澜意:旁人朕信不过,信中地址写得分明,你这便亲自去一趟,把证物带回来,今日就无事了。 臣遵旨。舒澜意扫了眼信封,确是萧妧亲笔,躬身一礼麻溜出去办差。 书阁内忽而只剩云葳在侧,今日大朝刚过,小朝议当无要紧事,约莫只文昭与她独处,委实令她头皮发麻。 今儿没有朝议。文昭靠着椅背幽幽出言:云侯傍晚归家,可有何要收拾的物件?若有需要,朕准你离开,不算旷官。 谢陛下,臣告退。云葳喜出望外,拱手一礼便要逃。 文昭转瞬冷了脸,语气难藏阴恻: 你有何要收拾的?不若先与朕说说?这殿内并无你的私物,去哪儿收拾? 臣去西宫找桃枝,换洗衣裳都在那儿。云葳呼吸一滞,说辞张口就来。 拿衣裳需要一日?宁烨会糊涂到不给你备衣裳? 文昭抱臂审视着云葳,凤眸已然眯起。 云葳哑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又被文昭耍了,而此刻,文昭生气了。 朕何处惹你了? 文昭站起身来,铺陈了宣纸,拎过毛笔剔着飞起的杂毛,视线虚虚地瞄着云葳。 云葳眼尖,瞥见砚台空空,忙不迭地上前,捏了墨块在手,闷头给人研墨:陛下何出此言?臣担不起。 无事献殷勤。文昭看她这般自觉地过来讨好,心底的鼓点愈发细密。 臣走,您恼火;臣留,您嫌弃。您到底要臣如何,才肯满意?云葳丢了墨块,倒退一步,话音冷漠。 文昭背在身侧的左手顷刻蜷曲成拳,愤然摔了毛笔:你想如何就如何,爱去哪儿去哪儿,出去! 云葳当真走了,头也不回。 第157章 文昭嘴角抽搐,拂袖打翻了身侧的笔架。 秋宁听得响动,匆匆跑进来查探,望见满地的碎瓷片,只觉头皮发麻。 这个泼皮!文昭一拳打在桌案上:欺瞒的臭毛病是改不掉了!她还火了,朕火大着呢! 陛下息怒,仔细圣体。秋宁战战兢兢的出言安抚,躬身去收拾满地狼藉。 能把文昭气成这样,秋宁笃定,这二人的关系绝非寻常君臣了,槐夏昨晚转陈的云葳的鬼话,她才不信。 除非是她的陛下剃头挑子一头热。 若真如此,日后龙颜大怒的次数,怕是数不清了。 让人盯紧她与桃枝的动向,难得出宫一次,定会有动作。不动声色的顺着马脚摸索,莫要打草惊蛇。文昭深吸一口气,复又坐了回去,淡声吩咐秋宁。 陛下放心,侯府暗桩都安置妥了,吴桐在她身边,也会留心的。 秋宁温声回应:对了,先前云府的事,云侯是主动跟云老夫人走的,二人对谈也无旁人在侧。婢子无能,她们缘何动手,实在查不出消息来。 洛京的事呢?都稳妥么?文昭眉心微凝,指尖轻叩桌沿,似在思量事情。 行程都安置妥贴了,一应章程婢子也核查过,没有纰漏。 文昭摆了摆手,秋宁闪身退了出去。 一抹仓惶逃离的紫影在殿门处一闪而过,秋宁眉心一紧,拔腿就追,抓过廊下的宫人,急切询问:方才可有人进过大殿? 小宫人茫然指向东侧廊道:云侯出去没两步就回来了,刚又跑了。 糟了!秋宁骇然低语,快步折返书阁,心慌不已:陛下,方才的谈话,只怕只怕云侯她,她听到了。 文昭凤眸一凛,倏地站起身来:什么?她不是回去了?外面值守的都是木头?! 秋宁惶然跪地:陛下恕罪,门口的小宫娥说云侯仓促折返,想是没敢拦。是婢子的错,婢子该嘱咐书阁外的人的。 文昭阖眸一叹,话音低沉:把她叫来。 秋宁双腿发软,晕乎乎的去寻云葳了。 哪知这人并未跑远,正孤身躲在不远处一个墙角老树的阴影里。 不出半刻,云葳便被带去了书阁。 文昭看着双眸通红的云葳,负手踱去了窗前,轻声问道:都听见了? 听见了。云葳没再哭了,可鼻音依旧鲜明。 若怪朕,就发泄出 文昭凤眸微转,回身柔声提议。 不待文昭说完,云葳直接掀袍跪地:臣不敢也没资格怨怪陛下。是臣错了,臣瞒您良多。 她取了官帽,伸手拔下玉簪,任青丝垂落:官身与阁主信物,臣都交给陛下。您不信臣,便赏臣个自由身吧。 朕叫你来,便想与你好生谈谈。你该知道,朕不是以君臣身份在与你说这些。偷听朕与下属的筹谋,寻常臣子,朕不介意抓来杀了。 文昭垂眸扫过云葳扔在地上的物件,那枚熟悉的狐狸玉簪刺痛了她的双眸。 臣非是故意偷听。云葳声音发颤:除却君臣,臣与您,也无旁的关系。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云葳,适可而止! 文昭嘴角也在颤抖,话音凌厉:换做是你,坐在朕的位置,你会如何考量,如何行事? 她快步走到云葳身前,捡起了那枚玉簪: 你怪朕可以,但朕想问问你,你对朕的所作所为和朕对你的行止,有区别吗?你背地的算计思量,欺瞒的事情,还少吗?这物件日日顶在你头上,你说过它的用途吗? 有区别。云葳仰首,以含泪的模糊视线回视着文昭: 您猜忌提防皆无错,是为君者统御朝臣的权腕。臣小心盘算,欺瞒行事便是大罪,这就是区别。君臣自当如此,是臣忘了本分,奢求太多,逾矩了,臣改。 好,很好,好极了。 文昭哭笑不得,将那枚簪子丢去了云葳怀中: 朕不会派人查你,吴桐也不必跟着你了。这便回你府上去,朕出巡洛京那日,你自去跟上。 第71章 洛京 白鹤遥踏歌, 浮云醉荫浓。 云葳与桃枝行于京中的官道,顶着正午的骄阳,找寻到了从未谋面的云阳侯府。 大兴宫内,槐夏拉着自家哭哭啼啼, 不知缘何被云葳抛弃的幼妹安抚, 语气里满是爱怜。 文昭去了御园的凉亭里吹风, 脑海里还回荡着云葳控诉她行径的铿锵话音。 第158章 她最初意识到对云葳萌生这丝爱恋的诡异情愫之时, 一度满心自责,甚至充斥着罪恶感。 她试图压制, 她苦闷挣扎, 她自欺欺人,却终究无法摆脱。 直到她说服自己,勇敢的迈出一步, 招惹了云葳, 她忽觉如释重负, 琐碎憋闷的生活里照进了一束蓬勃的光晕,令她对每一个如期而至的明天,都存了崭新的期待。 可今日, 云葳的态度决绝,仿佛将一线天光彻底遮蔽,断了文昭的念想。 文昭清楚,云葳的心里一时难以接受,可她无法更改自己的抉择和立场。 身为帝王,她有不得不做的审慎考量,甚至需要蛮横与霸道, 绝对给不了云葳平等且坦诚的寻常感情,但这不代表她不在意云葳, 不在意云葳的感触与喜怒。 在文昭心里,公事的提防与私下的欢欣,并不冲突,而是彻头彻尾的两回事。 秋宁脚步匆匆入了小亭,垂首在旁未敢言语。 文昭抿了口茶,话音飘渺:她回家了? 嗯,暗卫看着她进去的。秋宁低语。 文昭没再追问。 秋宁也沉默了。 可半晌过去,文昭都没吐露一字,秋宁到底是慌了,大着胆子问了句: 陛下,当真不让人盯着云侯了吗? 文昭冷笑一声:你说呢? 秋宁心间一颤:婢子这便去安排。说罢,她匆匆跑离了御园。 果不其然,文昭的气话,也只是骗云葳的。 云葳也不傻,今日陡然撞破文昭主仆二人的密谋,实是个意外,但她心底早有预料。 当时忍不住委屈,躲在墙角哭了一通,无非是懵懂的情愫作祟,可她有太多事要做,心里安放着沉甸甸的责任与长辈们的殷切期许,不该被私情左右,先前是她冲动了。 文昭不是寻常人,云葳早该知晓,早该抽身,早该醒悟,早该控制住自己,与人保持恰如其分的距离。 是她存了奢侈的依恋与贪婪,渴求关爱与陪伴,将自己缺失亲情,期盼爱怜的短板露了出来,被文昭钻了空子拿捏,只需一星半点的好意,哪怕是虚伪的戏码,都会让她深陷泥淖,无法自拔。 文昭是皇帝,她是臣,生于权臣之家,是门阀世家之后,更是紧盯朝堂风向的、中立势力的头人,她们天然存在难越的鸿沟,同壕联手为一国一家之利,非为一己私欲。 桃枝觉察了云葳的异样,给她沏了杯蜂蜜水,柔声问着: 又和陛下闹别扭了?听说你最近歇在了她的寝殿?宫中人多口杂,姑娘仔细自己的声名。 姑姑措辞不对,君臣之间哪来的别扭可闹?留宿的事不会再有,是我糊涂,以后断不会再发生。云葳说得一本正经,闷头饮了蜂蜜水,太甜了,小孩子才吃甜食,以后不喝了。 桃枝扫过云葳随意挽着的小发髻,顿觉错愕:那婢子去联络阁中人?您的发簪呢,丢了不成? 姑姑有别的法子传信吗? 云葳托着下巴发问:这府中有陛下的人盯着,想要顺藤摸瓜呢。我把发簪留在陛下那儿了,她若看得过紧,日后我们无法行事,所以总得退让几分,让她看个态度。 今晚姑娘带夫人去东市河畔的画舫里吃饭吧,陪陪夫人。桃枝忖度须臾,与人提议。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好,姑姑去安排吧。 是日入夜,云葳与宁烨坐在画舫里,瞧着满桌的珍馐美馔,却无甚兴致。最后剩了好些吃食,不得已打包带回了府上。 桃枝拎了食盒入房中,招手唤着云葳:姑娘过来,这油纸包里有给您的消息。 云葳杏眼觑起,看着桃枝将酒水洒落晕开,上面便浮现了紫红色的字迹: 岭南叛乱,自事发便启动调查,三日后可有确切消息;阁主年幼,情缘难晓,务必审慎从事,三思而行。华亭敬上。 读罢,云葳心绪杂乱无章,回忆起早间桃枝的话音,她惊诧询问: 我们的人,都伸手到陛下身边了?这是活腻了吗?全然不顾边界与分寸,无异于自取灭亡! 阁中把细作安插到文昭寝殿,这举动出乎云葳的意料。 念音阁的行事操守,本无需如此在意帝王的私生活,这般冒进冒险的行止,让云葳分外不安,不由得怀疑起阁中人的动机来,这些人当真全然一心吗? 婢子也有些意外,跟着林老的时候,从未听她有此安排。 桃枝实话实说:今早我在门缝里得了个字条,写了您两晚的行踪,这人定然在陛下身边。 云葳苦涩阖眸,只剩一叹:我两眼一抹黑,身边人都防着我,又都要用我。不管哪边出了意外的事端,都来寻我问责。我怎就这么惨,真是作孽。姑姑出去吧,让我静静。 桃枝销毁油纸,悄然退去了门外。 时光倏忽,转瞬到了启程洛京之时。 文昭听得秋宁回报的消息,眉心深锁:未查到她二人与谁接头?朕命她查案,她敢抗旨不成? 第159章 秋宁心惊胆战,自问斗不过云葳:婢子无能。 罢了,有事到洛京再议,动身。文昭理了理衣衫,快步上了舆车。 一路上,文昭坐在舆车内,拼凑着萧妧传回的线报,脑海里思绪纷飞。 她已大致猜到了岭南动乱一事的来龙去脉,只想以此再试探一二念音阁的深浅和云葳的心意罢了。 至于京中,文昭留了云崧坐镇,一来云崧老成,城府深沉,权腕不差,出不了乱子;二来,她也能借此机会看看一池深水中的牛鬼蛇神几时露头。 一日前,文昭收到一封西南边疆接壤的南绍国递送的国书,又被老臣们拉着好一通说教,令她心力交瘁。 外忧已然来袭,她即位三载,是时候快刀斩乱麻,平息内患了。 帝王仪仗后足足百米的一辆马车内,云葳抱着脑袋,满面愁容。 若仔细瞧了,还能看见她眼眶的泪痕。 桃枝将临行时带上车的糕饼拆开,便瞧见了熟悉的油纸。而其上书就的内容,让云葳瞬间崩溃。 传讯是萧思玖亲笔。 若非要紧事,不会劳动阁中首监来确认并经转消息。 阁中所查,岭南三州所谓的流民动乱,乃是在州府秘密资助下,诸多曾供职军中的老兵混迹支援的兵变叛乱。如今乱军四下盘踞,占据天时地利,朝中清剿的大军甚难破局,入不得境内,只能围而不能剿。 岭南三州本是庐陵王辖地,庐陵王被文昭诛杀后,州府要员也更换了人选,但下面的小官吏多是旧人,大抵是收钱办事的路数,谁给的钱多,就为谁效命。 念音阁追查十余日,发觉这些下官中,曾有多人暗中接头密谋,频繁出入勾栏地,密会京中南下的一个商队领袖。 而这商队领袖的东家,乃是余杭一富商。此富商的名号,云葳再熟悉不过,便是昔年她的叔父给她定下的亲事里提及的中年豪绅。 线索兜兜转转的,指向了云家暗地里的财力支撑,这幕后之人,便也不言而喻。 萧思玖并未隐瞒,直言此豪绅效命于云崧,算是给云葳的心口捅了一刀。 如此便罢,传讯的最后,还加了一句:此事如何定夺,请阁主示下。 云葳想不通萧思玖究竟心向何方,更猜不透,云崧撺掇南疆叛乱的动机何在。 此间事如晴天霹雳,令云葳本就脆弱不安的心绪摇摇欲坠。 豪绅留不得,先断了云家财路。 云葳凝眸苦思良久,轻飘飘的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其余的人都不动,这次嘱咐阁中人,要隐蔽出手,不许留行事痕迹,最好让官府查无可查。 桃枝眸光一颤,暗道云葳当真是六亲不认,这份狠辣她自问比不上。 疾行三日,一行人在日暮时分抵达了洛京的郊外猎场,并未直奔行宫。 文昭走下舆车,望着不远处候着的几位臣工,淡声吩咐槐夏:把云葳叫来。 不出半刻,一身清浅罗裙的云葳便赶了来,朝着文昭肃拜一礼:臣参见陛下。 免了。 文昭嘴边挂着恬然笑靥,柔声吩咐:过来见礼,这二位前辈,你该是素未谋面,应认一认的。 闻声,云葳微微抬起头来,循着文昭的视线望去,便见她身侧立了两个风姿飒爽的中年妇人,尽皆一身锦衣蟒袍,头顶金镶玉的小冠,腰间革带九佩,气度不凡。 云葳见过雍王,见过萧帅。她眸光微转,赶忙温声见礼,瞧着格外恭谨。 常听澜意提起你的才识,道你妙笔生花多奇思。今日一见,果是个气质出尘的佳人。 舒珣浅笑着近前虚扶了下:昔日宁侯与小女大婚,吾去了,却不巧,你病着未得见。今时身体可大好了? 劳您记挂,晚辈早已大好。早该去拜见您的,是云葳失礼,望您海涵。云葳垂眸轻语,分外乖觉。 舒珣的眸光微微怔住,转眸瞧着萧蔚,心底格外纳闷儿。 文昭叫她二人随行来此,特意叮嘱她们敲打云葳一二,言说云葳调皮捣蛋又任性,身为帝王不好约束,说重了寒心,说轻了无用,只得搬出长辈来规劝。 可这人分明温婉乖顺,并无半分跳脱,一点儿不似文昭所言。 萧蔚朝着人挑了挑眉,无意帮衬,毕竟在她眼里,别人家的姑娘都比萧妧懂事,无甚可说。 此猎场宽广,朕要去跑马松松筋骨,表姑与萧帅一道吧。 文昭见二人被云葳乖觉的表象蒙骗,都不忍心出言吓唬,只得拉着人离开。 她紧走两步,忽而转眸问着云葳:云侯可要一道去? 臣骑术不佳,不扰诸位雅兴。云葳想也不想便出言回绝。 瞧瞧,她的骑术是朕教的,她这是拐弯抹角的损朕呢。文昭哂笑着与二人调侃。 云葳嘴角一抽,咬着牙掀裙跪地:臣万不敢诋毁君上,是臣蠢笨,求陛下明鉴。 第160章 舒珣与萧蔚皆是一愣,这人如此谨慎周全,不免让人心疼,哪儿有半分不妥? 猎场人杂,随行者众多。 云葳玩儿这出,令文昭难堪不已,她垂眸压下眼底的一瞬泠然,勉强勾了唇角: 一句玩笑话都听不得了?赶路数日,知你疲惫不想动弹,朕不强迫你。先回行宫选个阁分,歇着去吧。 谢陛下,臣告退。 云葳微微颔首,爬起来便反向远走,对眼前的人与物,皆毫无留恋。 文昭悄然咬紧了牙关,面上却还笑着,只是笑意有些轻浅,经不住晚风的照拂。 第72章 出游 一庭月似洁缎柔, 满园春胜粉面娇。 洛城牡丹开得正艳,文昭对月独酌,脸颊染了红晕,眸中添了醉色。 吴桐被送去了齐太后宫中, 小丫头伶俐活泼, 甚是讨喜, 只是嘴巴不严实, 年岁轻浅,到底天真。 齐太后清楚文昭百忙之中非要抽身来洛京, 实则是来追她的, 终究绕不过慈母心肠,忍不住寻人说些家常。 迎着月色寻去文昭的寝殿,齐太后立在院中的牡丹花下, 慈蔼的眉目里顷刻遍染愁楚。 文昭醉得半倚雕栏, 手中酒盏自然垂落, 划去了翠叶间。 那一双明眸含雾,好似满目惆怅。 昭儿,何事令你如此神伤? 齐太后侧坐栏杆下, 轻柔的将人揽在自己的肩头,抬手探上了她的额心。 文昭意识昏昏,无需睁开迷离的眸子,只用力嗅着来人的熏香气息,便喃喃唤了句:母亲肯来见我了。 醉傻了?齐太后目光微怔:娘几时不肯见你了?回房去,好吗?跟吾聊聊? 没醉。文昭眼尾弯弯,歪头半靠着太后:就这样便很好, 您让女儿靠一会儿,女儿好累好憋闷。 太后笃定文昭醉了, 孩子自幼要强,凡事喜欢咬牙苦撑,若非失去意识,绝不会显露脆弱心绪。 栏杆硌肉,娘老了,要坐软榻。你若想靠着娘,就跟我回房去。齐太后笑着与醉猫儿掰扯。 那便回去。 文昭闭眼痴痴笑着,与人半挽着臂膊,一步一晃迈入了寝殿,还不忘耍威风:全都退下,谁也不准进来扰朕。 太后略显尴尬,拂袖挥退一众宫人,搀扶着她在蒲团上落座,自去添了杯温热茶水,送去了文昭手心: 喝口茶缓缓,你这般失态,是为南绍的请求,还是为朝臣的牢骚?你老大不小,他们劝你的也无错。 不提这些,不想听。 文昭一边喂着自己茶水,一边摆手:我早晚灭了南绍那碍眼的弹丸小国,天杀的皇夫,他们做梦去吧。 太后凤眸微凝:那云葳呢?为何把那丫头留在你的寝殿里共眠?当年齐家表妹的事,让你生了心结,你几时恢复的,又能接纳旁人上你的床了? 文昭愣了愣,捏着茶盏歪头胡扯:谁说的闲话?没有的事儿。 昭儿,娘都知道了,你何苦不认? 太后耐着性子与人掰扯:与人同床共枕,你如何想的?莫非,昭儿喜欢她?且不说她是云家人,还是个姑娘家,你们单是年岁就差了许多。你是皇帝,不可任性胡为。 没有,您想多了。文昭渐渐找回了些许神智,伸手抓了茶壶来,猛灌茶水入腹。 太后拿捏不准文昭的心思,沉吟须臾道: 现下的朝局不适合发兵攻伐南绍,他们也算安分,近年无有事端。国书中既要送皇子来,你让人入宫,若不喜欢就晾着他,吾给你看着就是,如此也好堵了朝臣的嘴。 文昭抱着茶壶,呆愣当场。 缓了半晌,她才喃喃低语:母亲别管这些了,女儿不立皇夫,别管哪国哪家的,一个都别想爬来我身边。 云葳那鬼丫头让你迷了心智了? 太后眸光里划过一丝狡黠,作势便要起身:让你荒唐到朝局大业都不顾,借酒浇愁,这等小妖孽不必留了,吾去料理了她! 母亲!文昭一把攥住了太后的衣袖:您这是无理取闹,她没惹您,您杀她作甚? 她让你动心乱神便是错,蛊惑帝王是大罪。齐太后扯回衣袖,固执地拔腿向前。 文昭忽而起身,从后侧将人环住: 没有,不干她的事。没有她,我也不会册皇夫,枕边人风险太甚,我不要。南绍这是挑衅,我才不顺他们的意,开门迎细作入京。我心意已决,此事谁劝也无用。 齐太后诈了一通,竟未曾诈出文昭与云葳的关系来,不免落寞的轻叹了声,又狡黠问道: 那选些美人在宫里给你解闷如何?位份低些不碍政事,免得你一人消遣买醉。昭儿喜欢男子还是姑娘? 不,不必,女儿不寂寞也不闷。 文昭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揉着额头往回走:有些头晕,不送您了。 第161章 太后回身将人揽住,扶着她上了床:躺下歇歇,今夜让娘陪你可好?你这样娘不放心,既解了心结,能接纳与人同榻,娘陪你睡一夜?你八岁以后,再未许人亲近,娘也落了心病的。 不用,真没事,就是酒喝急了。文昭讪笑着推拒:夜深了,您回吧。 齐太后眸光微转,心下已了然。 连生母都不肯接纳,却准了云葳在侧昏睡一夜,即便文昭嘴硬,也是有问题的。她给人掖了被子,起身朝外侧走去:吾回了,莫再饮酒。 文昭敷衍哼唧一声,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入了梦。 齐太后自她的寝殿出来,便拎了秋宁和槐夏过去问话,僵持至大半夜,总算把连日来的事情摸了个通透。 秋宁和槐夏战战兢兢跪在太后殿内,一人身侧立着个凶巴巴的嬷嬷,她们自小是太后看着长大的,自熬不过这番阵仗,竹筒倒豆子,小嘴是一个比一个能叭叭。 回去吧,吾的人嘴严,不会说出去,你二人自己不露马脚就是。齐太后心满意足,微微抿了口茶,扬手让嬷嬷们放了二人离去。 翌日清晨,睡得晕头转向的云葳脑子还懵着,就被俩嬷嬷带去了太后殿内,二话不说把她摁在了长凳上。 看着身侧举着竹杖的嬷嬷,云葳心下惶惶,吓得连讨饶都忘了,呆愣愣僵在了原地。 齐太后端坐主位,故作严肃,冷冷问道:云葳,你可知罪? 云葳大脑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利索,嘎巴了半晌嘴,支支吾吾的来了句: 太后息怒,臣臣可以不要官职,不要爵位,臣把阁主信物也交出去了,求求太后开恩。 齐太后愁眉深锁,这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既有勾引皇帝,爬上龙床的本事,今时何必跟吾装傻?齐太后走去云葳身前,话音森然。 云葳杏眼圆瞪,顷刻傻在当场,否认的干脆利落:臣冤枉,臣没有,臣不敢。臣不曾勾引陛下,绝对没有。 吾自是查实了才拿人。 齐太后冷嗤一声:歇在皇帝寝殿,还屈枉你了不成?吾与你好言好语,你若不认,就别怪宫规无情。 云葳快哭了,手抓板凳,阖眸讨饶:臣确实睡了两夜,臣不敢忤逆圣意,绝非故意为之,求太后饶命。 你对皇帝没想法?齐太后的语气愈发冷了。 云葳疯狂点头,又疯狂摇头,最后近乎呜咽的辩解:君是君,臣是臣,臣不敢也不会肖想这些。 话音入耳,背对着云葳的太后面露颓色,怅然阖眸一叹,摆手让人把吓傻了的云葳送了回去。 直到回了自己的卧房,云葳还是两眼发直,心有余悸,抱着膝盖缓了好久才回过神儿来。 一向宽慈温婉的太后竟也会如此骇人,她后怕的紧,好在她与文昭已挑明话音,断了瓜葛,把不该存续的情愫灭杀在了摇篮里,否则此刻她怕是被太后杖毙了。 齐太后在寝宫内来来回回游走半晌,忽而灵光乍现,转眸吩咐余嬷嬷: 去知会皇帝,说吾想游湖,让她午后无事陪吾出去。半个时辰后,你再去寻云葳,说陛下命她伴驾游湖,快去。 听得消息,文昭欣然应允,左右她在此无需料理政务,本也是为修复缓和与太后的母女感情。 而可怜的云葳得了音讯,一时惶惶难安,踌躇良久,在桃枝惊诧的目光下,劈头盖脸浇了自己一盆冷水,褪掉衣衫,站去了窗前吹凉风。 文昭不知太后把云葳算了进来,临近正午,她吩咐槐夏: 去知会云葳,让她过来,午后陪朕一道去游湖。 槐夏回忆起昨晚的背叛,不免心中惴惴。 她很想劝文昭放弃这个决断,可她又不敢说,只得硬着头皮去寻云葳,希望这人可以找个由头拒绝,免得二人在太后面前露馅,令文昭难堪。 待到槐夏踏入云葳的房间,这人额头顶着个帕子,正在被衾中瑟索。 桃枝守在一旁,忙着给人熬姜茶。 眼见此景,槐夏抿抿嘴,一个字也没说,拔腿跑回文昭身边:陛下,云侯病了,怕是去不成。 文昭扶额长叹一声,深觉无奈地道了句:罢了,指个太医去。时辰不早,莫让母亲等,出发吧。 槐夏迈着轻快的步伐,随着文昭上了马车。 可一行人到了湖畔等候良久,并未瞧见太后的身影。 文昭纳闷儿地问着随侍:太后人呢? 太后身体不适,传话不来了。小宫人只管照章传话,留文昭一人在风中凌乱。 此刻太后的殿内,一个小黄门撒丫子窜了进去:不好了,太后,云侯病了,没去湖边。 闻言,齐太后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儿去,暗道云葳病得可真是时候,她这一番苦心算是白费! 文昭闷闷不乐,憋了一肚子火,打道回府时,有气不敢给母亲发,只得风风火火跑去寻云葳。 第162章 看着云葳卧房紧闭的门窗,文昭以为这人又在装病,破门而入的步伐生风,气势汹汹奔向床榻,一把扯过云葳身上的被衾:下来! 云葳再度傻眼,也不知今日开罪了何方神圣,她什么都没做,竟被太后和文昭轮番刁难。 桃枝端着熬好的汤药进门时,就见一身寝衣的云葳瑟索着身子跪在床榻下,文昭负手立在一旁,满面肃杀的冷冽藏都藏不住。 一股子难闻的草药味儿漫过鼻腔,文昭阴恻讥讽: 为了躲朕,你是真卖力,装病灌药毫不犹豫,嗯? 桃枝看不下去,将药碗放在一侧,拎了外衣给云葳披上: 陛下,姑娘发烧半日了,她今早已被太后责难一通,求您垂怜,有何罪责改日再问,成吗? 桃枝话音焦灼,不似谎言,文昭骤然怔住,俯身想去探云葳的额头。 云葳倏地躲开了,缩去桃枝身后嗫嚅: 求陛下饶命,臣对您无有非分之想,臣知晓自己的斤两,再不敢了。 太后责难你什么?你做了什么惹了她老人家?文昭尴尬不已,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满目狐疑。 云葳胡乱摇着脑袋,桃枝不住的拍着她的背安抚,见人不语,索性替人说了: 太后称姑娘存心勾引您,险些动刑杖。陛下,姑娘年幼不懂事,求您多包涵。婢子知道她绝不敢动那心思,她理不顺感情的。 文昭凤眸僵直,被噎得哑然,傻楞半晌才夺门而逃。 姑姑,我受不了了。云葳忽而抱着桃枝呜咽起来,这行宫她是一日也不想住了。 桃枝揽着人,却也无从安慰。 云家的动机不明,令云葳身心俱疲,如今文昭母女又来刁难,姑娘的日子难上加难。 齐太后方得了文昭跑去云葳那儿兴师问罪的消息,还未来得及想出补救措施,就见文昭大步流星赶了来。 母亲何处不舒服? 文昭横冲直闯,语气不善:可是今早管教云葳,让您费心劳神了? 齐太后眉心一紧,赶忙屏退了侍从。 文昭待人走远,又追问道:母亲是在戏耍女儿吗?把女儿骗去湖畔,您却称病不去,到底为哪般?云葳此人不劳母亲教训,女儿留她在前朝有用,若乱了女儿的筹谋,您便是在添乱。 齐太后尬笑回应: 你嘴硬拿朝事搪塞,其实心底有旁的考量。吾未曾管教她,无非是吓出了她的态度。昭儿,她对你无心。吾想引她随你去游湖,让外人看见,传些口风出去,也好帮你挡了老臣逼你立皇夫的唠叨。哪知她鬼精,称病未去。 听得游湖是个局,而太后又洞察了她的心思,文昭的凤眸顷刻觑起,话音清冷: 母亲喜欢此处,就多住些日子,我闲散下来心慌,明日归京去。 话音落,文昭愤然拂袖而去。 昭儿,云丫头与你差距悬殊,她不过是个孩子,你们不合适。齐太后唤住了她: 她若对你有意,吾不拦着。陪着你的是男是女,吾不介怀。可她对你无心,你迈出这步势必经受旁人指摘,何苦呢? 文昭背对着太后,定定站了须臾,只低声道: 您吓着她了。不管她有无此心,以坏她的名声为代价,堵住朝臣和南绍的嘴,我都不屑去做。朝事女儿自有决断,不劳您费心。 第73章 缠绵 夤夜雾露空蒙, 花残落红斜飞。 和着淅沥春雨,云葳服下汤药睡得昏沉,一双杏眼肿胀,漫着红晕。 文昭的殿宇内, 舒珣与萧蔚好言相劝:陛下不可仓促归京, 不论京中的谋篇布局, 单是一路的安全护卫, 今夜断然无法布置妥帖。 有您二位在侧守卫,朕有何可惧?文昭被气昏了头, 固执的非要回去。 臣等无法作保, 不敢从命。二人回绝的干脆。 眼见二人不听她的命令,文昭颇为无奈,深吸一口气, 挥挥手让人退下。 禁军里深信不疑的将领都被她留在京中, 以防不测了。如今她要走, 没有此二人的支持,的确是天方夜谭。 二人撑着油伞缓步走在院外,萧蔚诧异低语:陛下怎么了?这不是她的性情能做出的事儿。 满脸心事, 好似还压着火气。 舒珣与人附耳:莫非是与太后不睦了?这些事你我还是远着些。 但愿过了今夜,她能放弃这想法。我们宿卫无妨,但若当真有丝毫不妥,就是万劫不复。萧蔚的气音飘渺:若有人能劝住她就好了。 此前,澜意和我说,她觉得陛下待云葳有些不同寻常,让我留意一二。舒珣凝眸思量:或许云葳去劝, 能有用?明日找那孩子一趟? 你去吧,你们两家关系更亲, 澜意与她又是同侪,你与她好说话。萧蔚莞尔浅笑:再说我长得凶,说话冲,丫头婷婷袅袅的,我怕吓着她。 第163章 依你。舒珣拖着长音应下,二人各自回房。 而文昭的殿内,秋宁和槐夏两个倒霉蛋就没有这般自在了,一个个伏地做鸵鸟模样,身子抖得像筛子。 秋校尉,路司言,收拾东西,都去太后宫里伺候吧,朕用不起你们。 文昭勾唇哂笑,话音透着诡异。 二人心底叫苦不迭,忙做起了磕头虫。母女俩她们谁也得罪不起,当真是两难。 文昭没管她们,转身回了寝殿休息。 二人在殿内大气不敢喘,趴了一整夜,翌日清早却依旧被文昭视如空气。 秋宁盘算一通,把槐夏拉了起来,俩人勾肩搭背回了值房,便窃窃私语:眼下只一人能救咱们。 谁?你去求太后吗?活腻了?槐夏甩了秋宁一个白眼。 陛下的脾气,你我最清楚,咱求谁都没用。秋宁轻叹一声:但若让云侯与陛下和好,她一高兴,咱的日子就好过了。 你吃熊心豹子胆了?太后什么态度都没摸透,你还敢想这事儿?廊下宫人都在传,云侯的病八成是太后吓出来的,你可拉倒吧。槐夏觉得秋宁失心疯了。 罪魁祸首是你口无遮拦的妹妹,她若没把云侯留宿的事说漏嘴,你我何至于此!秋宁愤然回了槐夏一个白眼。 槐夏沉默良久:要不,试试?哄哄云侯? 附耳过来!秋宁朝人招招手,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朝阳爬上柳梢之时,云葳大梦方醒,已然退了烧,却依旧无精打采,靠在床头不动。 舒珣派人探了多次,都未见云葳开门,只得带着狐疑亲自登门来瞧。 桃枝听得敲门声,赶忙去查看,见到来人却愣了:您是? 吾来找云侯,她可在?舒珣微微莞尔,话音轻柔。 云葳听到话音,眉心一皱,胡乱裹了外袍,趿拉着鞋子迎上来,朝人拱手一礼: 您请进,下官偶感风寒,衣衫不整,失礼了。 桃枝见云葳起身,甚有眼色的给人备茶去了。 怎就染了风寒,可是着凉了?舒珣颇为关切:吾来得不巧,扰你休养了。 昨日吹多了风,今已无事。 云葳敛眸低语,给人递了热茶:云葳惶恐,您亲临此处,是为何事? 说来,确有小事请你帮忙。 舒珣抿了口茶,转眸笑看桃枝:烹茶的手艺真好。 陛下昨夜突然要归京,你也知,帝王銮驾不可擅动,臣下都得筹备。吾劝不住,众人皆言你圣眷正隆,出言想是管用,去劝劝? 闻声,云葳一口茶错入气道,呛得咳嗽不止。 她小脸憋得通红,捏着丝帕朝人长揖一礼:王上抬举了,臣无能,恐怕做不到。 舒珣容色一僵,摩挲着茶盏讪笑道:无妨,是吾唐突了。你好生歇着,晚些吾着人送根老参来。 送走了舒珣,云葳长舒一口气,暗道洛京的风水与她不合。 舒珣揣着满腹疑惑离去,正好撞上了鬼鬼祟祟的秋宁和槐夏,二人推搡着入了云葳院中,表情很不自然。 见到舒珣后,二人尽皆一愣,慌乱俯身见礼,一点御前之人的稳重都没有。 舒珣愈发狐疑,快步离了这个是非地。 槐夏与秋宁鼓足勇气去推云葳的房门时,却撞了一鼻子灰。 桃枝自门缝瞧见她们,反手下了门闩。 主仆二人窝在榻上一声不吭,装作沉溺梦境,只管躲清静。 秋宁和槐夏耗了一刻,见云葳铁了心不开门,再不甘也只得离去。 行至院门,好巧不巧撞上了太后一行人,吓得她们屏气凝神地俯身见礼。 太后一愣:皇帝出去跑马了,你二人怎未跟着? 两人面面相觑,鬼知道文昭去了何处。 还不去!太后话音陡然凌厉,吓得两人撒丫子就跑。 太后至! 门外刚安静不过须臾,内侍一声嘹亮的通传入耳,令云葳彻底崩溃,欲哭无泪地下了床榻。 臣参见太后。云葳俯身在地,将头深埋于袖间,极尽恭谨。 地上凉,快起来。 齐太后伸手去扶她,柔和语气里满是关照:听闻你病了,可好些?吾带了御医来,给你看看? 云葳腹诽,太后和文昭一样,喜怒皆是逢场作戏,变脸信手拈来,她可不敢信。 臣无碍,不敢劳太后挂心。 都下去。太后拂袖屏退了随侍,握住云葳的手,将人拉去了床榻上,与人并肩而坐,昨日吓着你了? 云葳卡在床榻的边沿,慌忙摇头。 昭儿与吾闹了一通,怪吾难为你了。 太后扶着她的肩,柔缓轻语:吾不该偏听偏信,让你们君臣离心生了嫌隙。她去了城郊跑马,那儿有处别院景色很美,外面山里各色野物种类繁多,吾送你过去散散心? 第164章 云葳一头雾水,再度俯身讨饶:臣当真无有他想,求您明鉴。臣风寒未愈,不敢叨扰陛下,求您开恩。 你这孩子。齐太后拉了半晌,都没能把固执的云葳薅起来: 吾老了难免糊涂。不瞒你说,昭儿来此是想与吾多亲近几分,可昨夜闹狠了,吾不便见她。你给吾个面子,去陪陪她,让她消消气,成吗? 臣只会给陛下添乱,臣做不到的。 云葳慌忙回绝,你们惹人动怒,一个两个都来寻我当文昭的出气筒,凭什么? 错了,昭儿见你好起来,她便会开怀。昨日午后的事儿,吾有耳闻,她是关心则乱,你莫多想。行宫潮湿,不免阴寒。那别院舒爽,于你的身子倒是合适。太后誓不罢休。 几个回合后,云葳败下阵来,搜罗不出借口推辞,不情不愿爬上了去城郊的马车。 太后一早安置好了别院的守卫,更故意着人破坏了回行宫的路况,逼得文昭不得不就近去别院落脚。 文昭捏着马鞭踏入别院时,一眼就见了坐在廊下晒太阳的云葳,深觉意外。 臣参见陛下。云葳远远的朝人肃拜一礼,怯生生不敢近前。 文昭丢了马鞭,抬脚朝人走去:你怎在此? 云葳身子一抖,实话实说:太后命臣来此休养,臣不敢违旨。 话音入耳,文昭转瞬明了,老母亲是把云葳打包上门,故意示好来了。 既是休养,怎在外头坐着?文昭话音柔和了些许,她的确需要机会,与云葳缓和下关系。 说是房间尚未归置好,不便进去。云葳敛眸轻语。 来朕房里。文昭环视一圈,指着不远处的正房,先一步在前引路。 桃枝扶着云葳挪去了文昭的房中,她能分明感受到云葳手心里渗出的冷汗越来越多。 文昭给桃枝递了个眼色,把人强行逼停在了屋檐下,只容云葳一人入了房中,随即合拢了房门。 坐吧,病未好,就不必拘礼。 文昭给人扯了把椅子,自顾自斟了杯热茶搁在案上,指尖轻点桌沿:自己来拿。 谢陛下,臣无碍。云葳立在门边不动。 文昭轻叹一声,自己闷了茶水:母亲说,你承认对朕无意,是吓破了胆子,还是实话? 臣不敢欺君,实话。云葳斩钉截铁的脱口而出。 文昭的掌心扣握着杯盏,沉声道: 来此前,朕收到了南绍的国书,他们要将皇长子送来此处,与朕联姻。南绍水师强悍,与国朝西南毗邻,朝臣皆言,朕该顺从他们的心意,迎立皇夫。云侯如何看此事? 云葳脑子嗡嗡乱响,内忧未定,外患又起。南绍示好,文昭若回绝,便是兴兵的由头。 可岭南战事胶着,秋后约莫北边游牧部族也不安生,真的交战,定是劳民伤财,大损元气。 应允联姻,暂且结盟,确实是权宜之计。不知怎得,云葳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 臣不知,事关外务,您和大相公自会审慎定夺。云葳忖度良久,开口却是应付。 文昭哼笑一声:朕当你会与他们一心呢。 云葳没言语。 让你查的岭南事务,可有消息了?文昭陡然转了话题。 云葳拱手低语:臣把信物给了您,自被您抓走,阁中也再无人联络臣,想是弃臣不用了,望您恕罪。 这番说辞入耳,文昭的嘴角抽了两下,缓了半晌才稳住话音:朕本还想,就南绍一事求教一下贵阁前辈的意见,却不料云小阁主成了弃子。 陛下是大魏的主君,此等国是自有明断,何须问旁人拙见?云葳懒得与人周旋,愈发敷衍。 也罢,那朕只有整军备战了。文昭状似无奈,长叹了声,负手立在案前,话音怅然。 云葳杏眼圆瞪,愣在当场。 文昭敏锐捕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冷不防地哂笑出声: 看来你不赞同此举。嘴上说着不知,心里盘算的清楚,就是不和朕说实话。 云葳垂首不语,身子悄然又往门边贴了贴。 文昭一步步缓缓欺身近前:你贴在门上便安心了?朕不准你出去,你敢跑出去么?动辄满嘴胡言,怪不得朕不信你的言辞。 眼前投落一道暗影,云葳的手当真扒上了门框。 文昭眼疾手快地落了门闩,转手擎起云葳的下颌来,另一只手戳着云葳的心口,幽幽出言: 理智告诉你,朕该立皇夫求稳妥,可你心下不愿,所以不肯说出口,是也不是?朕的猜忌,太后的恐吓,将你那点非分之想的小火苗吓得飘忽,一颗心生生捂着不肯示人,心里疼不疼? 云葳眸光闪躲,眼睫闪烁出了残影。 若不是,坦荡回绝就是,躲什么?文昭笑得愈发深沉:你这是心虚了,却还要嘴硬。 云葳暗骂文昭无赖,未免贼心再起,她索性闭了眼睛不看眼前人,这份压制不住的感情令她惶恐。 第165章 唔 忽而,温润的触感抵住了云葳紧抿的朱唇,将她惊得身子一抖。 文昭伸手环住了她,与人低语:朕发现了,你嘴巴执拗,身体诚实。是以朕不打算与你废话了,你心意如何,朕换个办法与你沟通,一试便知。 云葳挣扎了两下,见无法抽身便出言回绝:不可以,臣不愿 她不能再留在此处,直觉告诉她,她会沦陷,会沉溺于文昭的虚情假意,最终情难自拔,苦的只是她自己。 二人离得足够近,鼻息缠绵一处,文昭不打算放过云葳了。 这人淡漠疏冷,桃枝所言不虚,云葳理不顺复杂的感情,一直在压抑隐忍,她不能眼瞅着云葳渐行渐远,当真抽身而去。 唇瓣复又交叠,文昭感受着云葳轻颤的节律,适时以灵巧的舌尖探入了一方温软,拨弄着贝齿高墙,游走寻觅着出路。 银白的闸门坚实,却抵不住巧舌的软柔,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任人长驱直入。 云葳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继而愈发杂乱无章,一双手不受控地捏住了文昭腰间的衣料,随即攀上了她的肩头,而后踮起脚尖,将半个身子半挂在了文昭身上,手臂勒紧了文昭的脖颈 文昭收回了自己攻城掠地的灵巧武器,垂眸回望云葳迷离的眸光,嗤笑道: 朕身上挂的,是谁的爪子?不是说不愿意,怎还搂着不放? 云葳倏地松开了手,背于身后的指尖蜷曲,扯起衣裙揉捏来缓解尴尬,低垂着头平复起喘息,刻意不去看文昭玩味的视线。 文昭眼里的云葳,面颊飞斜红,杏眼氤水雾,好似出水芙蓉粉嫩含羞的瓣羽。 云葳此刻正感悟着从未有过的软绵绵,松垮垮,却也莫名心安又畅快的复杂滋味。 身体支撑不住心灵的悸动,本该是足够惊悚无助的处境,而眼下,她却巴不得永远沉溺在这份虚无缥缈却也真实的朦胧里 此处静谧,今夜歇在朕房中,可好? 文昭得寸进尺,将她藏起的小爪子揪了出来,托起白皙如玉的手背,俯身笑啄了下,朱红的浅淡唇印顷刻绽放出了一朵散开的潋滟红蔷。 云葳回以沉默,文昭不疾不徐,只以指腹轻柔地捏着指尖打圈圈。 第74章 得逞 夕阳落晚风, 暮色连月华。 云葳别过视线,刚好扫见一抹残红映窗棱。 文昭的手指温热,在她手里转来转去的,有些痒。 夕阳无限, 斜红如痴如醉, 只可惜不过刹那芳华, 热烈却短暂。 云葳悄然抬起手肘, 在文昭眼皮子底下挑开了门闩的一角,用尽吃奶的力气, 如一尾泥鳅般自她身前挣脱出来, 开门闪身一气呵成。 云葳逃跑的动作灵巧至此,文昭始料未及。 她也不恼,只伸出纤长的手指, 勾住了云葳后背的襦裙系带, 调侃道: 朕若再用力, 你就要当着外间的宫人,落裙露小衣了。 云葳垂眸瞧着身上的齐胸襦裙,回想起里面单薄肚兜上滑稽的绣样, 无声撇了撇嘴,只任由文昭将她拽回了房中。 文昭愈发过分,干脆把云葳拉进心怀,蛮力让人半仰着倒在了臂弯里,她眉眼间的波光如婵娟清溪,话音带着十足的逗弄,半贴在云葳的耳畔撩拨: 小秘密都被朕勘破了, 怎还想着跑? 云葳没了主意,却也不想就此沦陷, 硬着头皮回嘴: 臣不能,求陛下垂怜,留臣一命。太后,她她会杀了臣的。 呵文昭笑得爽朗: 母亲若有此意,为何把你送来此处?傻不傻?难为老人家一番心意,不若今日你就承了她的情? 话音入耳,云葳暗道大意,太后和文昭简直是一对儿妖孽,戏精中的人精! 见云葳呆呆地瞪着乌黑的瞳仁,一脸娇憨的错愕模样实在讨喜,文昭也不待她多言,裹挟着人直奔床榻。 乖乖坐着,朕吹了半日风尘,先去沐浴更衣。文昭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温声出言: 想想一会儿要吃什么,许久未曾对饮,喝两杯如何? 云葳垂着羽睫,含蓄而温婉的道了声:陛下决断就好。 乖。 文昭唇缘的笑靥深沉,呼噜了下她通红的小耳朵,转身往檐下去。 秋宁和槐夏战战兢兢杵在廊道里,两颗头抵在胸口,皆是满目愧色。 文昭扫了二人一眼,指了指房中:把人看好了,朕兴许可以既往不咎。 狗腿子般的二人格外殷勤,一溜烟立去了门边,那傻样儿令文昭走出去好远,却还忍不住弯了唇角。 云葳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提起裙摆踩着猫步在房中环视了一圈。 前廊下的二人她断然无法买通,思前想后,若要逃,便只有从后窗翻出去了。 说干就干! 第166章 她悄然支起窗户,谨小慎微,没发出一丁点儿响动,骨碌一下,小肉球就滑落在了阴潮的青苔上,给月白的襦裙染了些娇嫩的青翠。 透过半开的花窗,等候更衣的文昭余光瞥见一仓惶的身影,出溜出溜的,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若隐若现,如小贼般逃得飞快。 宫人规矩森严,断不会如此毛躁。 文昭如是想着,眉头顷刻蹙起,直接唤来了外间侍卫,冷声道:去把云侯带来此处,若不从,直接绑来。 别院不大,不多时,云葳就被侍卫给请了回来,身上的衣裙还沾着青苔,狼狈至极。 挥退了侍从,文昭有些倦怠地拎了把靠椅落座,话音轻飘飘的:为何要跑? 臣不愿意。云葳咬着下唇嘟囔。 不愿意什么?不愿和朕进膳对饮,还是不愿与朕歇在一处? 文昭将双腿微微盘起,交叠的双手抵着扶手,端详她时容颜淡漠,话音无波,一时气场全开,不怒自威。 云葳暗损文昭是明知故问,但文昭既有脸问,她就有脸答: 臣不该跟您歇在一处,不合规矩,伤您声名。 文昭微微颔首,虚离的视线扫过外间暗沉的天色:朕的事,不会让外间知晓,怎会伤了声名? 天知地知,您知,臣也知。云葳话音轻微却固执。 先前的事,太后了然,念音阁了然,就差所有人都知晓了。 文昭眉心一紧,走去云葳身边,与人附耳,不解追问:你是否想多了?朕并非孟浪之人,只是同榻而已,你在怕什么? 青春懵懂的云葳石化当场,同榻已然很逾矩了,您还想做什么? 瞧着云葳愁眉深锁的委屈模样,文昭眸光微转,语气中满是神伤的轻喃: 小芷是嫌弃朕了么? 云葳眉心的小山包愈发高了,赶忙倒退着摇了摇头。 文昭厚着脸皮往前欺了两步:小芷若不肯同榻,朕也不能勉强。方才还准朕亲近,怎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陪朕喝酒,可否? 云葳再度摇头:在服药,不能饮酒。 用膳,总行了?文昭誓不罢休。 云葳勉强点了头。 那拉着小爪子过去,成么?文昭得寸进尺。 臣去您房中候着您。 云葳一退三步,若被人见了她与文昭手拉手,那还得了? 文昭不高兴了,眼底生出了鲜明的阴霾。她敛了眸光,柔声再问: 此处无人,过来让朕抱抱,可否? 云葳站在原地,手指绞住衣裙拧麻花,耷拉着脑袋踌躇半晌,忽而残影一闪,扑向了文昭的心怀。 文昭只觉肚皮被人撞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那张皇的小兔子又化作灵巧的残影,红着耳朵夺门而逃。 文昭懵了刹那,才后知后觉勾唇哼笑一声,欣喜里藏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云葳这小东西,是愈发有意思了。 秋宁和槐夏可不敢作此想。 眼见云葳自外间大大方方走回来,二人四目圆瞪,仿佛活见了鬼,纷纷懵在当场。 云葳并未进屋,也无心与二人寒暄,只随意凭栏望银河,一双杏眼忽闪着,容留了漫天星子。 两刻后,文昭身着一袭雾蓝色松软飘逸的绸衫现身院中时,就见云葳垂首坐在廊下,侧对着她的白皙脸颊一鼓一鼓的,正咕哝的欢畅。 而那两个成事不足的狗腿子,正在给人一颗一颗递送着草莓和红樱桃,瞧着相处的分外融洽。 文昭立在回廊下半晌,这几人都毫无察觉,她不得已清了清嗓子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秋宁喂云葳草莓的手僵在了原位,云葳才叼到一个草莓尖,还没来得及用力,走神的秋宁直接把整颗草莓给人薅走了。 槐夏端着樱桃盘的手一抖,圆润的红樱桃滚了满地,滴溜溜的宛如俏皮的小精灵,点缀了漫漫长夜。 二人怯怯地跪地见礼,依旧垂首不敢看文昭分毫。 云葳以舌尖扫了唇缘的红润汁水,乖觉的站起身来叉手一礼,却闷闷的未曾言语。 文昭忽而有一种自己才是那个破坏和乐氛围的不速之客的感觉,眼前的气氛带着些许尴尬。 传膳。 淡漠丢下两个字,文昭快步入了房中,立在宽敞的厅堂内,她转眸看着廊下的小东西,轻唤道:云葳,你进来。 云葳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耷拉着小脑袋无意再往前。 门关上,近前来。文昭扫着房中的陈设,绕过屏风入了里间的茶案后落座。 云葳瘪了瘪嘴,依言照做,慢吞吞地挪去了茶案边。 饿了?文昭手拎茶壶淡然提议:坐下喝杯茶吧。 谢陛下。云葳微微欠身,悄然窝进了蒲团里,手捧茶杯,茶雾氤氲了羽睫。 第167章 她们跟你献殷勤,你便欣然接受了?文昭浅抿清茶,似与人闲话家常。 不过是时令的水果新鲜好吃罢了。 云葳如此想却不敢如此说,只低声道:两位姐姐盛情难却,臣不好拂了人的情面。 文昭冷哼一声,提点道:那两个白眼狼,日后你远着些,朕不喜欢你与她们混迹一处,可懂? 文昭腹诽,那可是两个把你卖得干净的坏人,傻猫怎么可以跟她们相处融洽呢? 莫名其妙云葳点了点头不吱声,装得很是听话。 文昭正欲再找些话题,外间有一小黄门闪了进来,立在屏风外回禀:陛下,门外桃枝姑娘求见,说是到了云侯进汤药的时间。 云葳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登时两眼放光。 说实在的,现下她不太想和文昭用膳,吃得不自在,还可能被念音阁的耳目盯上,再传讯规劝她一通。 文昭面色微沉,稍作沉吟便有了打算:让她把药端来即可,人不必进来了。 小内侍领命前去,院中的桃枝急得团团转。夜色已然昏沉,这是要不出云葳了吗? 听得文昭的吩咐,云葳的杏眼中升腾的光晕转瞬黯淡下来,桃枝这稻草如浮萍,不甚牢靠。 好巧不巧的,文昭抬眸的刹那恰恰瞧见了云葳神色的明暗变化,是以不动声色地掩了衣袖轻抿茶水,遮掩了脸上并不算美好的容色。 惹恼云葳轻而易举,哄好云葳千难万难,让人心悦诚服的依附归心,于文昭而言,任重道远。 不多时,小内侍端了苦药入内,云葳毫不迟疑地一口闷下,晚膳便也齐备。 文昭扫视着尚算丰盛的菜肴,今夜留宿别院,不如宫中规矩多,菜色也非那些老旧的御厨所为,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吃颗虾。文昭夹了一炸得金黄酥脆的大虾,轻轻吹凉,直接送去了云葳嘴边。 嘎吱~ 云葳很给面子,轻启贝齿,将虾吞入了口中,微眯了眼睛仔细咀嚼着。 见云葳吃得一脸满足,文昭忍不住也喂了自己一颗,味道尚可,只可惜并未体会到几多满足感。 文昭复又给人舀了一碗鸽子汤:动辄生病,好生补补。 云葳觉得文昭今晚过于殷勤,眼底狐疑渐生,是以赶紧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喝汤,掩饰讶异的思绪。 文昭纳闷儿,今夜的云葳吃饭格外香甜,让人看了颇觉胃口大开。难不成秋宁她们喂云葳的水果,还有开胃的功效? 还吃哪个?朕给你夹。云葳方落下碗盏,文昭便紧随其后的招呼。 臣自己来就好。云葳握着食箸,规矩腼腆,随意夹取了颗小青菜入口。 文昭眼尾含笑,也没再管她,只是视线总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去云葳的碗碟里,看人选了什么菜,她再有样学样的,也来上一口。 咚咚陛下 是秋宁的声音。 此时秋宁正不受待见,能突然来敲门,定有要事。 进。文昭放下了食箸,扬声唤着。 秋宁快步入内,转眸瞄了眼云葳,又瞧瞧文昭,一时犯了踟蹰。 臣告退。云葳颇有眼色,站起身来行礼,作势便要离开。 文昭凤眸微转,掂量着先前指给暗卫的差事,只淡声吩咐秋宁:云侯不是外人,你说吧。 萧姑娘自京中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信。 秋宁还是没有直言,自袖中取出了火漆封住的信件,递给了文昭。 文昭扫过封页,摆手挥退秋宁后,直接把信件甩给了云葳:小芷念给朕听。 云葳眨巴着迷茫的杏眼,接过信捏了半晌,复又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文昭:陛下,这不合适。 文昭揉了揉太阳穴:朕还想好生用膳呢,快念。 云葳未再推搪,飞速撕开信纸来念:太妃耶律氏与淮地五州节度使麾下暗通款曲,徽州长主府司马、参将密奏:主得家信焚而不报。请证家信之源,另请示太妃事之决断。 文昭哂笑一声,凤眸中虽有霜色,却无一丝意外与恼恨,仿佛早有预料。 云葳头皮紧了紧,暗道眼下是多事之秋,文家内眷竟要祸起萧墙,还真是无人安生。 陛下公务要紧,臣不便搅扰,先行告退。 云葳思忖须臾,见文昭不言语,把信放在桌角,准备溜走。 急甚?文昭语气渐冷: 你是朕的郎官,公事在前,你更不该走,与朕议一议,才是你的职责所在,不是么?还是说,云小阁主见国朝内乱不止,急着去传令阁中人确认消息,不想管朕的杂事? 没有。云葳顿住脚步,恭谨侍候在侧,文昭变脸未免过于快了。 第168章 云葳垂眸思量的间隙,文昭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云葳的玉簪。 她信步走向云葳,将簪子给人插入了发髻: 你的物品朕不给你保管了,不管你有无被他们抛弃,朕给你个新任务,让他们重新奉你为主,听你差遣。 这话好生霸道! 第75章 滑头 羽衣香沁人, 南风乱落红。 文昭衣衫绸纱上的气息阵阵漫过鼻息,挑动着云葳烦乱的思绪。 怎不言语,朕的命令你不肯应允? 文昭等了许久,见云葳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无动于衷, 心底忐忑难耐, 忍不住出言催促。 臣, 尽力。云葳微微颔首, 眸中视线泛着飘忽。 文昭骤然失笑,转身走回桌案后, 打趣道:你这小模样儿当真可爱。 云葳云里雾里, 不知文昭话中何意,只好闭口不言。 文昭眉眼弯弯地招呼她:过来用膳罢,事情不急在一时, 顾好眼前要紧。 云葳摆手推拒:陛下, 臣吃好了。方才服过汤药, 有些困倦,可否准臣回去歇息? 闻声,文昭敛眸沉吟须臾, 只剩一声轻叹:陪朕坐一会儿,若不想留宿,晚些倦了让桃枝背你回去。 是。 云葳听得出,文昭话音里透着落寞,就连神色也潜藏萧索,她忽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心疼。 见人坐了回来,文昭挤出一抹浅淡的笑靥, 将食箸递给云葳:你给朕选些菜色吧,朕歇会儿。 云葳转着眸光, 选了些爽口的竹笋和小蘑菇送进了文昭身侧的碗碟,难得贴心地宽慰道: 陛下保重圣体,料理琐事才可游刃有余。 文昭促狭勾唇,话音徐徐若烟:若得了你这灵透的小东西尽心辅佐,朕也可轻松几分。 云葳哑然,倒退些许,掩袖张了个哈欠。她确信,桃枝给她的药里放了安神的成分。 你有难处,取舍不易,朕清楚。你年岁轻浅,朕不逼迫,顺从本心做决断即可。 文昭瞥见她哈欠连连,慢条斯理的与人吐露心事: 自皇考离世,朕便在想,国朝数十载乱局,定要在朕这一辈人终结。朕这些年一直为此而筹谋,身边人却渐行渐远,亲故背叛几乎成了常态,朕也会为难。 云葳觉得这等言辞过于沉重,交握的手紧了几分,垂着眸子没好接话。 回吧,歇着去。 文昭见云葳沉默,只淡声一语,夹起片青笋,朱唇微抿,再未抬眼瞧她。 臣告退。云葳低声应下,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顺带将房门合拢严实。 她快步走出正院,在院外墙角路蹲候许久的桃枝一把拉过她的衣袖,一路小跑着带人回了卧房。 呼姑姑,不至于。云葳弯着腰喘息不停:她放我出来的,放心。 吓坏婢子了。 桃枝心神不定,给云葳倒了杯清茶,口吻一本正经:陛下和你,到底谁出了问题?说你二人是寻常君臣的相处路数,婢子信不过了,是陛下强迫你吗? 云葳手捧茶盏仰首喝着,掩盖心虚容色的动作过于夸张。杏仁大眼转了好几圈,她含混岔开了话题: 陛下身侧的耳目,得揪出来才好,起码得让我知道是谁。传讯阁中,把大内的人员明细都给我。 姑娘可别犯傻! 桃枝发觉云葳的口风不对,眉心顷刻蹙成了一座小山:陛下最擅长将人心玩弄于股掌,制衡权腕出神入化。姑娘还小,别被敷衍的浅显好意蒙骗了心。 您想哪儿去了?云葳努着小嘴嗔怪:我本就该熟稔阁中人事调度,我要个名册,不过分吧? 光会打岔。桃枝白了她一眼,给人铺好了床:这事儿我会给你传讯,不说实话就睡吧。 姑姑没发现我身上有何变化?云葳失落又扫兴,托着下巴嘀咕。 桃枝认真瞧了一圈儿,才发现那失而复得的玉簪,难掩惊讶道:陛下主动还你的? 云葳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您让人去查启宁长公主。京中密报,耶律太妃勾连淮东节度使属官,暗中联络文婉,大抵在筹谋反事。一届宫妃与不涉朝政的幼女,怎会突然冒此风险?大抵又有幕后推手,务必赶在陛下前,揪出来! 知道了。桃枝容色渐冷:文家人还真是不安分,掌朝的根基未稳,就内讧不止了。 慎言。云葳沉声提醒:况且若真如我所猜,存了个手眼通天的幕后指使,究竟是谁家人不安分,难说。 姑娘别胡思乱想,更不能自己吓自己。桃枝听明白了云葳的弦外之音,赶紧开解。 云葳摇了摇头,自嘲哂笑:我早便不怕了,世家兴衰更替,千百年轮回如旧,顺势而为罢了。一朝朱紫满庭,一朝千古骂名,抑或是,败寇成王。担忧也无用,不如睡觉。 第169章 一骨碌爬上床榻,云葳将锦被蒙过头顶,纵使药效袭扰,却也无法压下她的满腹愁思。 而正院中的文昭,断然做不到真的放却国是,寄情风月。自云葳走后,她连装模作样的进膳都免了。 提笔落花笺,文昭洋洋洒洒泼墨在纸,落成一封冗长的家书,双手捧去晚风下吹干墨迹,她回读着自己的手迹,半晌后才出言唤人:秋宁! 秋宁受宠若惊,忙窜进房中:婢子在。 派牢靠的人,将此信送去文婉手中,记住,务必看着她亲自收下。文昭将信纸叠的四四方方,审慎叮嘱着秋宁。 婢子遵命。秋宁接过信来,眼底思绪万千,却未敢多言一句,快步踏出了房门。 逼迫文婉出京,是激将耶律容安一党自乱阵脚,显露动机的一步要紧棋路。 于谋算,文昭自问此举理所应当;但于私情,她不愿见露骨的惨淡结局,也盼文婉能懂事些,以大业为重,一颗心回到她的身边来。 文昭坐在窗前望月,脑子里回忆着今夜萧妧送来的密报内容,眼底流露出了些许欣慰的容色。这人哪里是混世魔王小纨绔,分明是个做事的干才,毫不逊色于她萧家的任何一位前辈。 想来,萧妧的这些可怜声名,大抵都是她明哲保身的好母亲苦心孤诣营造的假象。 只可惜傻孩子终究年幼,辜负了萧蔚多年的良苦用心,因萧妧不务正业而母女不睦的戏码也算是白费,只领一个差事便直接把马脚袒露的干净。 文昭边想着这些症结,边敛眸苦笑。 京中的人啊,都带着无数假面,有人拌蠢装痴是为保命,有人则是为了掩盖心底龌龊忤逆的思量。而皇帝的身边,少闻真心话,少见实诚面。 伴君如伴虎,根基过于稳当和名声过于响亮的勋贵,无人愿意真心实意往天子的身边靠拢。 推己及人的换位思量,文昭也能理解云葳踟蹰不前的审慎心境,身为相门嫡女,爱恋一个帝王,舍与得于年幼的云葳而言,都过于重了。 长夜漫漫,只余飘渺更声。 时近四更天,文昭行至廊下,召了槐夏入内,交给人一封帛书: 你今夜便带着殿前司人马回京,务必尽快将此令交到宁烨手中,让她即刻南下。 是。 槐夏感知着帛书中包裹之物的触感,脸色肃然,接下差事后,便披星戴月,直奔京城。 翌日天色晴好,午后清风徐徐。 文昭小憩醒来,见别院内莺歌燕舞好不热闹,便起了外出游玩的心思,遂招手唤了随侍: 去知会云侯,一刻后别院门前候着朕,与朕一道去西山散心。 云葳难得空闲,正美滋滋窝在房中读书,听得文昭又要拉她出去吹风,小嘴顷刻撅起了老高。 也就是邀约之人是文昭,换了旁人扰她清闲,她非要把人打出去,再用书卷打爆这人的头! 两刻光景倏忽,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跋涉于深山石阶上,一心事满腹,一兴致缺缺,半晌无言。 身侧的随侍见主家情绪不畅,一个个的也都低眉苦着脸,暗暗嘲讽:您二位这可真是散心 好不容易抵达了山顶,文昭与云葳几乎是在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小芷有心事?文昭习惯了云葳的安静,却有些意外她小小年岁竟会长吁短叹挂嘴边了。 没。云葳慌忙摇头,顺口敷衍:山高坡急,有些累,陛下恕罪。 文昭瞧着她呼吸平顺,一点无有累着的模样,不由得觑起了凤眸,转头将视线落去了四下的景致。 不得不承认,别院周遭的风光大好,山色湖光,应有尽有;飞禽走兽,各竞九天。 小芷可有想去的地方?文昭环视一圈,淡声询问: 下次再来不知何时,若有中意之处,该去游览一番。朕打算后日清早回行宫,明日得闲。 山巅的风有些吵闹,俏皮地牵起了云葳鬓角额心的碎发,高束的马尾直直吹向前,胡乱拍打着她的脸颊。 陛下决断就好。风力太猛,云葳只想下山去。 朕忘了,你是个不喜游玩消遣的小呆子。 文昭讪笑着与人打趣:罢了,那明日就留在别院,着人给你备些可口饭菜,随朕小酌抒怀。 云葳转眸俯瞰山下的驰道,找寻着桃枝的身影,这人留在山脚没有跟来,大抵是要寻找溜走的机会,好能通风报信。 该拖延些时间帮桃枝打个策应的。 瞳仁转了好几圈,她盯上了半山腰一个尚算精巧的小八角亭:陛下,山间风凉,南面半山处凉亭外繁花正盛,该比此处舒适惬意些。 难得云葳主动提议,文昭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想也不想就直接应下:那便过去罢。 走在半路,云葳小声发问:陛下明日在别院做什么? 第170章 嗯?文昭微微眨了眨眼,轻笑着反问:小芷想朕做什么? 好端端的,云葳竟多话主动与她攀谈,文昭颇为意外,没来由的顿觉心情舒畅。 没什么,臣随口一问。云葳略显局促的回应。 没话找话么?文昭的敏锐直觉告诉她,绝无可能。 朕无事,本想带你出去散心,但你无甚兴致,只好在别院里休憩了。文昭故作无意,回应的口吻却自带惋惜。 嗯。云葳捏着指甲,视线虚虚垂落略显湿滑的台阶,每一步都落得小心翼翼。 手拿来。文昭见她一脸紧张地迈着陡峭的石阶,越走越慢,便回身伸了胳膊示好。 云葳有些意外,但周遭遍布侍从,她想要回绝。 文昭将她的心事一眼看穿,遂出言激将:一会儿云侯若是摔倒或是滚下去,丢得非是你一人的颜面,旁人会笑话朕,选在身边随侍的臣工太过滑稽。 云葳小脸一红,嘟着嘴把手送进了文昭的手心,被人提溜上了台阶。 说吧,明日想做什么? 文昭敛眸浅笑,攥了攥云葳汗涔涔的小爪子:你那点儿小算盘,朕应该还猜不错。 云葳心底一惊,咬着下唇嘟囔道:臣方才在山顶,看到山下北面有个小镇好似很热闹陛下既无公事,可否准臣明日去那小镇逛逛? 小镇?文昭并未留意,也无有好奇:镇上有何好逛的? 云葳唯一自在的左手已然攀上了腰间革带的尾巴,揉捏的起劲儿。 爪子老实些。文昭沉声损她:多大的人了,再抠你那腰带便全是褶皱,也不怕旁人指摘了去。有话说话,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 文昭耍了一通威风,眼下心情格外舒爽。 云葳顿觉一只手无处安放,别别扭扭背去身后蹭了蹭锦袍滑溜溜的缎面,垂着脑袋低语: 臣想街边的小吃。 话音入耳,文昭面容隐有扭曲,半信半疑的将视线落去云葳的身上盯了许久:看着朕再说一遍。 云葳不抬脑袋只抬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并眉心曲起讨好的弧度,巴巴地望着文昭,令文昭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神都已经摇晃不休了。 这人在撒娇,绝对在撒娇! 文昭如是想着,转了视线不看云葳那双会说话的勾魂摄魄的黑葡萄,只淡声道: 想吃什么告诉膳房,让他们做即可,街边人来人往,风吹日晒,黄尘飞扬的,吃食不干净。 云葳垂下眸子,一脸委屈巴巴的小模样,不大满意的怯怯嘀咕:不一样的。 话音飘进耳畔时,文昭抿紧了唇角,思量一圈儿才妥协:明日午间去,买了东西带回来,验过再吃。 谢陛下!云葳的语调难得轻快,似腾跃的小燕,低垂着眉目偷摸弯了弯唇角。 文昭已然在心下盘算开了,镇上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想去小镇,约莫禁卫也不会让她乔装去小镇,是以明日一定要派人看住这小馋猫,莫要乱吃才好。 翌日未及晌午,云葳颇为狡猾,带着桃枝扮作采买的小婢女,偷溜出了别院,根本就没知会文昭,更没等文昭给她安排的随从。 午间禁卫左等右等,在别院中搜罗一圈也不见人,这才战战兢兢的去禀告了文昭。 文昭闻言,又气又忧,柳眉几近倒竖,洛京城郊人员混杂,地广人稀,她的人手又少 正在她焦灼不安的节骨眼上,别院来了一位令文昭始料未及的客人,带回了云葳的行踪。 等到文昭的禁卫追去时,云葳正像个小仓鼠一样,左手抱着绿豆饼嗷呜一口,右手捏着糖葫芦嘎嘣一下,丝毫没有个五品郎官与二品侯爵该有的风姿仪态。 而她身后的桃枝,抱着大大小小无数个油纸包的吃食,险些累弯了腰。 云侯,车马备好了,您回去吧。 小侍卫颇为尴尬,朝着人抱拳低语,试图接过云葳手中的吃食。 云葳眸光微转,指了指桃枝怀抱着的吃食,与人附耳: 等我吃完这些,你们把那些带回去即可。我手上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吃,可记住了? 侍从险些翻了个白眼:记住了,云侯放心。 待一行人回了别院,云葳提着裙摆美滋滋下了马车,绕过影壁时,小梨涡直接僵在了脸上。 文昭正坐在院子正中,脸色如冬月霜雪,而手上嘛,貌似在把玩一条小皮鞭? 嘶 第76章 交锋(上) 午间扶光散翠羽, 油亮青叶引蜂蝶。 文昭垂眸拨弄着手中的鞭梢,明明听见了车马归来的响动,却也未曾抬眼去瞧。 云葳双手绞着裙摆定在影壁后,暗道方才苦心演绎的那通吃货的傻戏码尽皆白费, 打从小镇归来, 她本就惶然的心绪愈发烦乱, 现下濒临崩溃的边缘。 第171章 忖度须臾, 她恭谨肃拜一礼:陛下万安。 说罢,她回身扯着桃枝的衣袖, 便要逃离这个魔头。 听闻云侯在镇上大饱口福, 这是吃好了? 文昭仍未从鞭梢上移开视线,只略带玩味的出言调侃。 云葳顿觉头皮发麻,随行的禁卫根本没机会打小报告啊, 难道有提前回来通风报信的漏网之鱼? 趁着文昭不备, 她顺着袖管, 将方才在街市上接头得到的物件滑进了桃枝手中,朝人挤眉弄眼半晌,示意桃枝先走为上。 桃枝觉得文昭的语气不太对, 不敢真留云葳一人应付,只悄然收起了物件,走是不敢走的。 糖葫芦黏牙,张不开嘴了?文昭语气幽沉,侧眸甩了一记眼刀出去。 主仆二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拉来扯去,却将她的话置若罔闻,文昭的脾气再好, 也要忍不住了。 陛下息怒。云葳心虚得很,只拱手低语:臣错了。 唰啪 文昭握着鞭子, 在半空甩了个半圆出来,力道干脆,顷刻传出了音爆的脆响,惊得云葳身形一抖。 过来。文昭淡声吩咐着,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捏着鞭子在掌心来回敲打。 云葳倒吸一口冷气,不就是吃了两口街边小吃,至于动怒吗?她象征性挪了两步,便没胆子往前了。 文昭觑眸瞧着她畏首畏尾的小动作,抿嘴冷哼一声,给身侧的人递了个眼色,便有随侍近前,拉过桃枝,把人摁在了院中。 陛下? 云葳顷刻慌了神儿,赶忙屈膝在地:臣知错,臣不该拉桃枝偷跑出去,都是臣的主意,求您别怪她。 朕几时说要怪她了? 文昭语气无波:朕新得了一条鞭子,听说此地官宦里正大肆流行玩一消遣乐子抽陀螺。朕只想借你的人一用,试试新鞭子是否合意,顺带感受下,乐子好不好玩罢了。 云葳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文昭怎就突然翻脸,说出把人做陀螺这等惊骇的言辞,竟要当着她的面责难桃枝。 小镇街市上,莫非还有旁的耳目,先一步洞察了她主仆的行踪,知会了文昭不成? 臣再不敢了,是臣任性胡为,求陛下息怒。 云葳俯身告罪,她的事情已办成,这会儿姿态只管往谦卑乖觉里放,只要桃枝安好,便是最好,她再受不起变故了。 文昭的指尖在鞭身上来回游走,无意搭理云葳。 沉吟须臾,她忽而眸光一凝,扬手便要落鞭。 云葳余光瞥见,心下一颤,顾不得礼数,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桃枝身前,攥住了文昭的手腕,仰首与人掰扯:今日都是臣的错,陛下不该迁怒旁人。 你二人把朕耍得团团转,怎得,朕耍回来便不行?朕便想看别人团团转。 文昭笑得有些讽刺:让开! 云葳扑棱着脑袋,说什么也不肯。不敢拦着文昭,她索性自己挡在桃枝身前,左右不能让文昭伤桃枝分毫。 好啊,云侯甚有胆色,败朕的兴致。 文昭轻叹一声,吩咐道:秋宁,给桃枝找个休息的地方,忙前忙后的,替云侯操持琐事,定是累得紧,得好生歇歇。 话音方落,秋宁便带人上前,将云葳藏在桃枝身上的物件搜查干净,转手把桃枝带出别院,不知送去了何处。 云葳又急又气,十指蜷曲成拳,耷拉着脑袋咬牙质问文昭: 陛下在臣身边藏了多少眼睛?如此兴师动众的盯臣一人,臣当真受宠若惊。 朕准你保留念音阁的身份,准你与他们联络行事,你却费尽心机诓骗朕,暗中交接。是朕纵你太多,才令你如此肆无忌惮么?你违令出逃在先,倒反来责问朕了? 文昭负手立在云葳身前,话音轻微却沉稳,满载失落与心寒。 陛下虚伪多疑,逢场作戏,拿捏臣的感情轻而易举,也怪不得臣行事防着您。毕竟臣身后也是鲜活的人命,臣得对他们负责。 云葳来了脾气,满腔怒火在胸口蓬勃燃烧,小拳头攥的嘎巴嘎巴响。 气性倒是大,你拉着桃枝偷跑是痛快了,可你知不知道,朕得知消息的时候有多担心!国朝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不断,贼人盯着朕的动向图谋不轨,你真当外头盛世太平,一只贼眼也无? 文昭愤然甩飞了鞭子,那可怜的鞭子甩去影壁,又弹了回来,直奔云葳而去。 文昭眼疾手快,一把扯过云葳的衣领,将人拉开了。 放开!云葳咬着牙挣扎:陛下不必再演戏,您若伤桃枝,臣便也不会与您虚与委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进来! 云葳怒不可遏的模样入眼,文昭攥住人的胳膊,把她往房中拉去。 第172章 我不,要审我吗?送我去牢狱便是。 云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粗暴挣脱了文昭的手掌心,倒退三步远,胸口起伏的格外猛烈。 失心疯了?文昭凤眸暗沉,冷了语气:朕警告你,朕现下心情很差,莫再放肆。 云葳苦笑痛陈:舅舅在南疆重伤,您又密令我娘去了南绍边陲布防,这些事我一无所知。我瞒您的,比您瞒我的,少多了。留我在侧,不愁引出念音阁势力一网打尽;又能控住宁家死心塌地为您所用;对了,日后灭云家时,也免得我成了漏网之鱼,一举多得啊,陛下好谋算。 文昭的眸子顷刻觑起,抬手捏住云葳的后脖颈,不由分说把人薅进房间,一脚踹上了房门。 气疯了的云葳毫无理智,满口胡诹,再由着她口无遮拦地抱怨下去,要出大乱子的。 文昭该当庆幸,眼前人没学过一星半点的功夫,即便撒泼也没有杀伤力,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将狂躁的小人摁在椅子上,文昭便松开了吃力而酸胀的手,蹙眉揉捏着自己的腕子。 当着云葳的面带走桃枝,约莫让她受了刺激,失了神智。这人见没了桎梏,便起身直冲房门而去。 我看你敢!文昭一个不留神,云葳便够到了门把手。 她顿觉脑勺嗡嗡作响,遂厉声呵道:回来坐下! 云葳顿住了脚,当真没再往前。 过来聊聊。文昭见她还能听话,便先一步去了茶案后落座。 哪知云葳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攀上自己的耳垂,蛮力扯了那对儿白兔耳珰下来,手一垂便是叮当两声脆响,继而两行清泪垂落脸颊,哽咽道: 臣与陛下,再无私情,您给的,臣还给您。 白皙的耳垂滴落两滴浑圆的血珠,显得格外刺眼。 文昭深觉错愕,今日云葳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抽出袖间的帕子,文昭快步上前,试图给人包扎耳垂的伤口。 云葳一退三步: 再别碰我,您想要的只是与我有牵扯的势力。宁云两家,我管不了,但念音阁中立三百载,您休想。我便是死,也不给。我本就是阁中笑话,杀伐在您,死了清净,免得被人利用惦记。 文昭的眉头顷刻蹙起,云葳不是在说着玩儿,她眼底的绝望与冷漠,是文昭与人相识多年,从未见过的。 文昭左思右想,即便今日担惊受怕了许久,自己情绪不好,但方才的言行也并不算过火,一番无有实际行动的吓唬,何至于惹得云葳要死要活呢? 小芷,你这是 够了!我最恨背叛,最厌恶虚伪利用。云葳怒目圆瞪: 我叔父是何下场,观主是何结局,您很清楚。我不是好人,别人负我,我不会忍着。您几次三番玩弄我的感情,故技重施,我恨透了您,若您非帝王,此刻我会杀您。 朕负你,玩弄你的感情? 文昭哭笑不得:还真会上纲上线,朕不知自己竟如此龌龊。朕瞒你,你欺朕,半斤八两罢了,怎就让你恨不得杀了朕呢?小芷想如何杀?像投效云崧的余杭豪绅那般,抛却万贯家财疯癫自焚? 云葳瞳仁微散,暗道文昭掌握的线索实在不少,她自嘲苦笑,面露颓然: 除去豪绅,是我做的,我认。但弑君要诛九族的,九族的人我未见得认识,但这冤孽太重,我还不想担着去地狱,我自私,想自己好过两分。 文昭在心底不断刷新着对云葳的认知,暗诽眼前人无时无刻不在给她惊喜,天真无邪的皮囊下藏着的心,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若云葳再年长些,阅历再丰富些,只怕自己未见得是她的对手。 既然开门见山,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那坐下聊聊,无妨吧?你也知道自己插翅难飞,何苦再闹呢? 文昭瞥了眼云葳耳畔不再滴血的伤痕,转身信步走去了茶案后落座,悠然拿了杯茶在手,却刻意偏头端详着眼前篆烟的薄雾,掩盖眸子里的惊骇与无措。 想听什么?把桃枝完好无损放出去,让我得了她的消息,我或许可以知无不言。云葳没动,垂眸与文昭谈起了条件。 方才还说自己自私,这会儿又替别人谋生路,云小阁主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一语过耳,文昭眉心聚散匆匆,淡然抿了口清茶,抬起虚离的视线凝眸打量着云葳。 那便无甚好说。云葳冷声冷语,话音极尽疏离。 文昭心道,小东西是把她划去敌人的阵营了。 云葳卖力气把自己装成没心没肺的小吃货,与桃枝做戏,想来在镇上接触的两拨人马里,定有人给了云葳什么瘆人的消息,令她不安惶然,乱了阵脚。 第173章 朕头疼,你若过来给朕按摩妥帖,今日桃枝便无事。若不肯,一会儿让人将她的拇指送来,如何? 文昭眸光一转,便有了主意。 相鼠有皮,人 云葳咬牙痛斥,不管此语是文昭唬人伎俩的故技重施,还是确有此意,都足够无耻。 云葳!不待云葳把话说完,文昭便沉声打断:桃枝的舌头,你也不想给她留了? 敢骂文昭恬不知耻,云葳怕是大魏第一人。 听得威胁,纵使气昏了头,云葳也不敢拿桃枝作赌,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软肋。 云葳冷着脸,紧咬牙关走去了文昭身侧,不知道的,会以为云葳是去杀文昭的。 待到一双巧手攀上文昭的太阳穴,文昭悄然勾了嘴角,出其不意间,反手将云葳摁在茶案上,一手刀将人打昏了去。 秋宁!文昭扬声唤着,待人进来,便吩咐道:把搜出的东西都给朕拿来。 不多时,秋宁去而复返,将一应从桃枝身上搜罗来的物件都摆在了桌子上。 文昭扫视了一圈,带字的消息也通通读过,却未曾发现什么能让云葳失了心智的惊骇消息,不免满目狐疑。 拧眉忖度半晌,文昭忽而抬脚走去了云葳身边,招手唤着秋宁:过来帮忙。 秋宁忙不迭地上前去搜云葳的身,却被文昭狠厉的眼神给吓得缩回了手。 扶住了。文昭低声叮嘱,自己伸手在云葳身上摸索了一通,却是一无所获。 约莫这贼鬼溜滑的小东西一早把消息销毁了,要紧事还真是一丝不漏,颇有宁家后人的风范,尽得老祖宗看家本领的绝学真谛,约莫宁烨都不知她的女儿有这番做情报工作的天资。 宁家数代多人供职于前朝皇庭秘卫,情报网隐晦而庞大,实在不容小觑。 文昭收回了手,徒留一声长叹,指使秋宁道:她伤了耳朵,给她包扎一下,再熬碗安神汤来灌下去。 是。秋宁畏首畏尾的给人处理着伤口,不敢多碰云葳一点儿,生怕惹恼了文昭。 文昭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圈圈了,这是秋宁今日第二次见她转来转去了。 桃枝这个时辰是否也该到行宫了?让她给云葳写封信来。文昭扶着额头,怅然低语。 约莫还得晚些时候,婢子先安排下去。 秋宁敛眸低语:您若想让云侯安心,怎不直接告诉云侯,桃枝是去行宫看顾小云姑娘的? 下去!文昭有些没好气地睨了秋宁一眼,这人动辄脑子缺根弦儿。 且不说知晓真相后云葳便再无牵挂忌惮,单是为给云瑶找个熟人安抚而抢走她身侧的桃枝,约莫云葳知晓后,都要觉得自己被人抛弃而炸毛的。 第77章 交锋(中) 时逢黄昏, 云葳才幽幽转醒。 文昭坐在她的榻前,正给人舀着参汤,小心翼翼地吹凉:醒了?喝口热汤。 云葳别过了脑袋,挣扎着正欲起身, 却发觉自己用不上力气。 别闹了。文昭耐着性子低语, 将汤匙落去了云葳嘴边:安神汤里给你加了料, 筋骨酸软, 吃不上力气。听话,把补汤服下, 一会儿清醒了, 朕与你聊聊。 我不喝,你到底想怎样。云葳再度歪头,嗓音略显沙哑。 朕没想怎样。 文昭将汤碗放去一旁, 自袖子里掏出一信封晃了晃:朕手上有桃枝写好送来的亲笔信, 你若听话, 晚些就给你看。 云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干瞪眼。 文昭唇角微勾:如此,朕便当你默认了。外间放着你二人买回的吃食, 派人验过了,你若想吃,朕也可给你取来。 云葳赌气般冷嗤一声,索性闭了眼睛。 文昭自顾自把玩着一枚玉佩,试探道:这是宁家家主令牌,也是念音阁送来的?宁烨是你们的人? 果不出文昭所料,这话入耳, 云葳倏地睁开眼,不假思索地急切否认:不是, 别乱扣帽子。 文昭敛眸轻笑:也是,不然早先你事发被朕关在掖庭时,宁烨就不会慌张无措,托人找关系给你求情了。 云葳眸光一怔,显然是不知此事。 她把这要紧物什托人转交给你,你却跟朕在此要死要活。宁家上下数百口人,你都不顾了?文昭摩挲着玉佩的纹路,眸色颇为复杂。 宁烨受命调兵往南疆,临行前暗中命人将此物交托云葳,她是未曾想到的。 云葳蔑然轻嗤:生杀予夺,皆在你一念,或许我娘不该把此物给我,应该交给你保管的。 你现在神志不清,朕是得替你保管一二。 文昭毫不客气地收起了玉佩:先前岭南的事,你既派人杀了余杭豪绅阻断追查,便是早已掌握查明了原委,为何瞒着朕,骗朕说未曾查过? 第174章 你这是明知故问。云葳眼底闪出一丝落寞。 嘴上不认,心里还是舍不得云家的,可对?文昭敏锐捕捉到了云葳一闪而过的颓然。 云葳冷嗤一声,并未给人回应。 文昭能够理解云葳扭曲苦楚的挣扎,也深感这份难以取舍的牵绊,是世间最苦的抉择,一如她面对皇庭里亲仇难辨的家人一样,生杀裁量下潜藏的哀楚,无人可诉。 你瞒着朕,不是在救云家,是在害他们万劫不复。文昭耐着性子继续引导。 云葳忽而失笑:你很逗,时而把我当劲敌猜忌,时而把我当稚子哄骗。我说了又如何?连我都知存贼心之人留不得,现下该引蛇出洞而非打草惊蛇,你会不知?我没害也没救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文昭挑了挑眉,应付云葳,果然得从她脆弱的感情处着手,一句话便撬出了她的立场,这立场还不赖,理智占据上风,冷静中立又透着局外人的果决。 这等大事你都能说得云淡风轻,那今日是得了什么消息,令你疯癫失控,寻死觅活了?一个桃枝无此威力,朕想听句实话。 文昭干脆侧靠去床榻边,与云葳离得更近了几分。 若你是我,知晓岭南乱局真相,会如何做?云葳没有回答,反给文昭丢了个问题。 与你一般无二。文昭答得爽快:朕的人去迟一步,却见了你的人逼那豪绅自焚。小东西,下手够狠的。 云葳垂眸掩盖了略显惊骇的视线,属下的行事方式,她并不清楚。 若你明知你妹妹被人挑唆利用,而做了错事,你会杀她吗?云葳再度转了话题。 文昭眸光骤紧:你得了什么消息?朕前日才命你查,你阁中消息怎会这么快?老实说,别卖关子。 她有些慌了,她的暗卫还不曾传回丝毫消息,那手信约莫也才送去徽州,文婉可千万别犯傻。 云葳眸光一黯:看来你也不是全然无情,对至亲尚算在意。那你该清楚真情错付的苦楚,却还几次三番耍弄我。每每我几欲沉溺在你虚假的好意里时,你都毫不留情的翻脸,在我心口捅一刀。 在问你文婉的事,别打岔。文昭难掩忧心地追问,无暇关顾云葳的矫情牢骚。 会没事的,我已派人插手。但我后悔了,或该让你疼一疼的。云葳的眼中涔着泪痕,眸色虚离。 你做了什么?告诉朕,莫瞒着。文昭俯下身去,一双凤眸里满是探寻的意味,语气添了焦灼。 淮东节使府有一沈姓都统,是徽州刺史的妹婿,也是云崧爱徒的至交。你把启宁长主送去徽州做饵,却没把池塘清干净。她不曾入朝,自斗不过这些人,被奸人内外逼迫,裹挟着起兵送命罢了。 云葳阖眸,将知晓的线索娓娓道来: 阁中人不听我的,早便在盯长主动向。今日消息,道是长主惶惶不可终日,沈都统自行调兵,扣帽子给长主,已然断了她与朝廷联络的信道。我命人佯装长主部下诛杀沈都统,仅此而已。 话音入耳,文昭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文婉的罪责便没了,声名也不至于受到影响,诛杀叛乱的下臣,反而是大功一件,云葳是会救急,知晓如何稳定大局的。 你做得很好,若早说出来,朕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舍得怪你? 文昭抬手想去拍云葳的小脸,却在垂眸的刹那看到了云葳无声滑落的满面清泪。 小芷,朕对你的感情皆是真心实意。可你也知,朕要考量权衡的事很多,朕已在尽全力给你更寻常的呵护与陪伴了,朕从不曾戏耍你分毫当然,朕不否认,为听你一句实话,时常用些手段。 文昭有些生疏的出言解释,意图安抚云葳。 不重要了。这份感情本就荒谬,我年岁浅,不懂何为两情相悦,我只想有人在乎我。别人待我好,我便在乎她。别人护我三分,我愿回她九分,或许这不是爱慕,是我贪婪的想要个倚仗。 云葳的话音虚浮无力。 你又在逃避。文昭忍不住,还是替人拭去了泪痕: 朕不急,可以等你敞开心扉,一点点接纳自己,接纳旁人对你的感情。朕愿做你的倚仗,也无需你护着朕多少,只盼你与朕以诚相待。 你不会对我坦诚的。 云葳忽而睁开了眼:况且我没有多少以后来等自己熟谙感情了。一个自幼被至亲抛弃的人,只有被人利用的份儿,是我奢求太多,我不配。 你在胡言些什么?文昭疑惑地蹙起了眉头,云葳的话音透着诡异。 没什么。云葳复又闭上了眼。 而后,任凭文昭再如何问,云葳都再未回应。 文昭凝眸看着床上的人,一时爱恨交织,五味杂陈。 第175章 念音阁的实力的确过人,消息竟比她的暗卫还要周全。但云葳方才分明说,这些人不听她的。 按时效思忖,也确有蹊跷,云葳知道耶律太妃和文婉的事不过一日,再强大的情报网,也没有这个效率。 而今日云葳的冲动与反常,更令文昭百思不解。 宁烨的人是如何在小镇上找到云葳的,究竟与人说了什么,她也思量不通。 云葳身上,好似总有无数的谜团笼罩。而这人,又偏生如刺猬般,习惯把自己的肚皮深藏,尖刺外露,提防心过重,对人满是疏离,敏感尤甚。 寂寂长夜,房中二人一卧榻装睡,一浓茶猛灌,安静的出奇。 僵持一整晚,待到天色方明,文昭顶着乌黑的眼圈自茶案前起身时,困倦的云葳梦游仙境去了。 文昭深感无奈,落下一声轻叹,推开房门吩咐秋宁:备车去,回行宫。寻个厚实的氅衣来,把云葳背上车。 瞥见文昭憔悴疲惫的容颜,秋宁心底揪起,只默然叉手一礼,仓促准备启程的事儿去了。 摇晃的马车内,云葳自昏沉睡梦中转醒,苦着个小脸,满目茫然,显然是睡糊涂了。 文昭正倚靠着马车的一角阖眸安神,一双手臂却下意识地用力揽着身侧的云葳,生怕这人枕在她腿弯的大脑袋滚去地上。 云葳扒拉着惺忪睡眼四下环视,待看清了马车四围的陈设后,她猛然清醒,挣扎着便要逃离文昭的怀抱。 文昭方迷迷糊糊有了些许睡意,却被扑腾的云葳搅扰殆尽。 别动。文昭有些没好气的垂眸盯着她,一双有力的手掌覆在云葳背上,压着人起不得身来。 云葳的四肢仍有些酸懒,疲软到吃不上力气,只得闷头倒在文昭的膝盖处,气得吹胡子瞪眼,巴不得张嘴给文昭的大腿上印一圈儿牙印。 文昭见云葳在那儿气鼓鼓的磨牙,五官转瞬扭曲在一处,眼疾手快拎了一块银丝酥给人怼到了嘴里。 这玩意儿一咬噗噗的,干干巴巴不好下咽,够云葳折腾一会儿了。 事实诚然如文昭所料,云葳的小爪子被文昭攥着,是以她只能费劲巴拉的把点心吞进喉咙里,才能继续磨牙。 可点心过于酥脆实诚,云葳咬一下,便崩出好些点心渣渣,悉数落在了文昭的衣裙上。 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云葳咀嚼的愈发来劲,非但不往嘴里吞,还故意吹气,把白花花的残渣都吹去文昭的下裳处,堆了个面粉坨坨出来,随即满足的翻了个白眼。 你是几岁的?文昭满脸嫌怨,循着后衣领揪起云葳,凝眉嗔视着这个混世魔王。 她是有洁癖的,更何况一会儿入了行宫,帝王衣衫不洁,实在太伤威仪。 云葳逮到文昭松手的缝隙,伸出小爪子用力揉了揉那一坨面粉,让这些点心渣彻底瓷实的压印进了文昭纹理细密的锦衣里,满意弯了弯唇角,一脸挑衅的坏笑。 云葳! 文昭始料未及,深吸一口气也压不住胸腔里蹭蹭露头的怒火,她忍无可忍,倏地反手将人摁在膝盖上,扬手便朝云葳的身后拍去,咬牙切齿道: 朕是纵你太久,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再不收拾,你皮痒到天上去了! 嗷放开我,放开!云葳不住地踢腾着小腿,一时恼羞成怒,小脸憋得通红。 叫吧,再大点儿声,让外面的侍卫随从都听见,让他们知道知道,云侯是怎样的泼皮无赖。十六岁的大姑娘耍弄三岁孩子的伎俩,你不嫌丢人,朕不介意给你宣扬一二。 文昭臂弯带风,掌掌到肉,嘴上还不忘挖苦。 话音散去,云葳闭了嘴,却仍在无声的跟文昭较劲。 二人僵持了小半刻,最终以云葳咬着下唇抽哒哒的泪落如雨而惨淡收场。 错了吗?文昭沉着脸发问,通红酸麻的手掌还抵在云葳的身后。 云葳固执的不理人,以手背甚是潇洒的抹了下眼泪,兀自翻了个白眼。 一声嘹亮的脆响再度响起,云葳身子一抖,向前窜去,又被文昭的魔掌揪了回来:说话。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复又垂落,云葳咬着牙挤出了两个堪比蚊子嗡嗡的字音:错了。 文昭轻嗤一声,将摇摇欲坠的小东西松开,还不忘补上一句:自讨苦吃,真当朕是没脾气的? 云葳哭得全身麻麻的,却还格外坚强地朝着马车的另一侧爬去,反正不要和文昭挨着。 想跑? 文昭将手心覆上云葳温热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抽出一枚丝帕,把茶杯里的水洒在上面,递到她身前威胁: 还有一刻抵达行宫,给朕把裙子擦干净。否则下了马车,朕送你去领板子。 云葳得承认,文昭的巴掌她都捱不住,更别提板子了。先前大言不惭,是不谙内情,无知无畏,这会儿既然逃不出文昭的手心,还是识时务些更好。 第176章 不情不愿地捏过帕子,云葳趴在文昭的腿上,一遍又一遍擦蹭着那一坨脏污,仿佛是在制造面水,越擦越脏,冒着白泡泡。 文昭甚是好心,给她加了水,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调侃: 茶水不够你就挤两滴泪,帕子不够就扯你的衣裳,认真些。 左右这身衣裙是要不得了,下车时勉强能看就够了。 云葳一手抹眼泪,一手擦脏污,一刻的光景里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马车停驻,文昭故意挑开了轿帘,凑弄道:外间的臣工随侍可不少呢,云侯可还能下得去? 云葳愤恨不已,翻滚身子,顺着文昭光滑的锦袍,一下就摔在了马车的地板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这是要滚着出去? 文昭故作不解,却忍不住勾唇失笑:在里面呆着吧,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撂下这话,文昭笃定以云葳这般重颜面尊严的小东西,断无可能顶着通红的大眼睛,一瘸一拐走下车来任人观瞻。 是以她大步流星的下了马车,与秋宁低语: 半刻后,把里头那个抱去她房间。 第78章 交锋(下) 秋宁满目狐疑, 活生生的人,为何还要她抱?这会儿怎不自己出来? 她犹豫的刹那,文昭已走出去老远,正转眸问着身侧的罗喜:槐夏在何处?太后现下可得闲? 回陛下, 太后这会儿约莫在后苑赏花呢。路司言在小云姑娘房中, 姑娘不太好哄。罗喜恭谨回应。 文昭险些背过气去, 云葳的臭脾气已经够要命了, 看来她这妹妹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顾不得旁的,她健步如飞, 直奔云瑶的卧房。 入了房中, 就见桃枝和槐夏一左一右,围着个哭闹不止的小版云葳,皆是满面堆笑, 用尽浑身解数哄劝着人听话。 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 文昭气不打一处来, 看见这个和云葳如出一辙的红眼兔子, 手就犯痒痒。 陛下息怒。 桃枝和槐夏根本无暇留意房中多了何人,听得文昭的恐吓,才回过神来, 慌忙俯身见礼。 你回云葳那儿。文昭指了指桃枝,复又转眸看向槐夏,恨铁不成钢的视线透着幽怨,丢下一句嘲讽转头便走:哄孩子都不会,要你何用? 槐夏一脸委屈,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说。 云瑶的臭脾气可比云葳大多了, 这位可是爹娘捧在手心里娇惯大的,骄横跋扈又任性。 文昭让宁烨把孩子送来宫里, 答应人代为照顾,纯粹就是自找不痛快! 半刻后,秋宁背着云葳回了卧房,正好撞上了归来的桃枝。 她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赶紧把后背上趴着的惹不起的小祖宗丢给了桃枝:你带她回去歇着。 诶?桃枝一脸茫然,接过还在抽抽嗒嗒的肉团子,顿时满目凌乱,想抓着秋宁问个情况,这人却跑得飞快。 姑娘怎么了?为什么哭鼻子?陛下为难你了? 桃枝满面忧心地出言询问,因着手臂吃力,只好把云葳放在了地上。 如今这人已是大姑娘了,她真的抱不住。 云葳抵着桃枝的肩头不动,操着鼻音嘟囔:她审您了没?伤着您没? 说的什么傻话?她吓唬你罢了,婢子是被送回来照顾瑶姑娘的,不是写信给你了?瑶姑娘来了这儿就一直哭闹,宫人没法子,才想着给她寻个熟人。 桃枝爱怜地搓着云葳的头:倒是姑娘,怎还哭了? 云葳的眸光一怔,脑袋里嗡鸣声声,回想起自己昨日过激的反应,一时追悔莫及。 文昭为了套话,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以桃枝做饵,加之她昨日在小镇知晓的意外消息太多,精神紧绷,与人过招只一瞬,就撑不住垮塌了防线,游走于崩溃的泥淖了。 没事,我睡会儿。 云葳敷衍一声,迈开不利索的腿脚挪回了房中,随手将房门合拢的严实。 彼时文昭在太后宫里的石桌旁小坐,总算等来了游园归来的太后。 母亲。文昭起身盈盈一礼,话音温婉:女儿回来了,可否跟您说说话? 齐太后暗道,文昭这般态度,该是不怪她了,便笑盈盈地拉着人往屋里走: 自然,这有何不可?别院住的可还习惯?那儿的景致比行宫要新鲜许多。 文昭半搀着太后,挥手屏退了宫人,正色低语: 母亲是几时在云葳身侧安插了暗卫的?女儿怎不知?敛芳姑姑不是女儿留给您的人么?您怎还把人往外派? 如今你是皇帝,吾还能有何危险?太后敛眸浅笑: 第177章 你既对云葳有意,做母亲的帮你盯着她些,无错吧?昨日的消息,难道给的不及时?她再灵透,终究年幼,母亲怕她胡为,惹了事端让你担忧。 女儿不是怪您,昨日多亏敛芳的消息,不然我一时半刻的,也找不到云葳。但您身边也要有人护着,以后别再如此了。 文昭耐着性子解释:而且某人心思敏感,当女儿埋了眼线处处监视她,寒心闹脾气了。 说了半天,是让吾自己跳出去,给你们当和事佬? 齐太后眸光一转,有些不满的睨了文昭一眼:铺垫这许多,你累不累?亏吾还当你是个惦记老母亲的,原是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文昭有些促狭地别过了视线:您这话不对,女儿自是最在意您,而后才是其他。但母亲定也期盼女儿顺遂,这一事不解决,终究心底多了块石头不是? 你把敛芳带走,让她编个说辞就是,吾不去。齐太后来了脾气,甩甩袖子兀自走去了寝阁。 哪有帮了人还要上赶着顶锅的道理?文昭利用完消息就卸磨杀驴,还真是不客气! 文昭再度吃瘪,仰首望着回廊外的蓝天,徒留一声怅然。 这两日约莫该着她倒霉,当皇帝也能满心憋闷!身边的人一个两个,脾气都大得很! 文昭领走了敛芳,让人自去寻云葳,把话解释清楚。 她自己跑去寝殿躲清静了。 在殿内沐浴更衣,休憩大半日,转眼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文昭都没见到回禀进展的敛芳,不免心有狐疑,想要推门去询问情况。 文昭一双手方探上房门,刚好撞上了推门而入的秋宁。 秋宁吓得倒退两步,战战兢兢的给文昭躬身告罪。 毛毛躁躁的,想什么呢?文昭险些被人撞了个趔趄,自然没什么好脾气。 陛下恕罪。秋宁怯怯低语,将手中密信交给了文昭:刚得的消息,求您示下。 文昭接了信,一目十行扫过后,顷刻蹙起了眉头,冷声道:去云葳那儿。 秋宁谨小慎微的在文昭后面跟着,大气儿都不敢喘。 彼时敛芳还候在云葳的院中,等了足足大半日了。 午间这人过来,言说是太后宫里的姑姑,有事求见云葳。 桃枝看到她的第一眼,猛然回忆起,昨日在小镇的茶馆,此人就堂而皇之的坐在她主仆二人的对面。 房中的云葳自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文昭知晓她在小镇动向的因由,心底的火气愈发大了,愣是把人晾了大半日,一点面子也不给的。 文昭方踏入院门,便见了孤零零立在院中的敛芳,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在院子里踱步良久,才压下火气,朝着房门走去。 站在门边,文昭给秋宁递了个眼神。 秋宁会意,敲了两下没反应后,便直接伸手去推,果不其然,云葳故技重施,门在里间落了锁,根本推不开。 有文昭在侧撑场子,秋宁也就无所顾忌,退后两步,嘡啷一脚,便把门给踹了个稀烂。 二人入内的刹那,云葳的身子正半挂在后窗的窗棂上,眼看就要翻窗出去了。 文昭眉目深锁,顿觉一阵眩晕,被云葳气得脑子嗡嗡作响。 秋宁甚有眼色,一个箭步窜了过去,薅住云葳的裙摆,把人给揪了回来,反手便落了窗子。 云葳逃跑不成,气鼓鼓地歪着脑袋,脸颊的肌肉绷着,显然又在悄咪咪磨牙。 文昭信步近前,稳稳地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捏着暗卫的密信发问:和益州都督的婚约,是怎么回事? 云葳攥了攥拳头,没言语。 大魏西南是安阳王的地盘,安阳王是文昭祖父最年幼的弟弟。而这益州都督,便是安阳王的幺儿,今岁二十,方至弱冠年华。 但论辈分,文昭要称呼一声叔父的。 文昭手里的密信,乃是京中传回的消息,云崧府上正在如火如荼的为云葳筹备亲事,安阳王府的三书六礼已然备置齐全,说是仪礼规程皆顺遂,不日便可择选良辰,派人来迎亲了。 此事云葳昨日方知,本打算想方设法将这局搅黄,大不了寻了文昭求助。 可哪承想,她在小镇碰上了寻她的另一拨人马,这人先说是受宁烨之命,托付家主令牌和一手书,而后却又劝云葳应了这门亲,保宁烨平安归来。 手书确是宁烨亲笔,可这送信人却知晓云崧瞒得隐秘,连萧思玖都是方知晓的,对她的亲事安排。 这人究竟是宁家人,还是云家渗入宁家的细作,云葳看不清楚了。 第178章 宁烨远赴西南,安阳王的地盘毗邻南绍国,相当于这些人把宁烨控制在了股掌之中。云葳不敢冒险,只得应承下来,免得宁烨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悔断肝肠的。 两家联姻过定,女方要回礼。这信中说礼数无一欠缺,是他们替你做了决定,还是你自己回了礼?文昭强稳心绪,耐着性子询问。 云葳垂着眸子,一声不吭。 是云侯自己回了物件。 在一侧默然良久的敛芳忽而出言:昨日与人交接宁家玉佩时,云侯取下了自己脖颈间的一把小银锁,想来是这个功用。陛下派人查询一下两家来往礼单,便该知晓了。 宁家?文昭凤眸觑起,她陡然明白过来,云葳昨日缘何情绪那般敏感脆弱了 知晓云崧或与耶律太妃的筹谋有染是一,洞察云家瞒着她说了亲事是二,若宁家传讯的人也迫她应承亲事,无异于往云葳脆弱不堪的心上扎刀子。 而那银锁于云葳何其重要,能让人送此物出去,只怕另有隐情。 是担忧宁烨了吗?舅舅宁烁刚出事,担忧再度备战的娘亲,也是情理之中。 是这样么?文昭转眸端详着一直不曾抬头说话的云葳,语气里满是焦灼。 这是臣的私事。云葳终于舍得开口,却是在赶人:臣身体不适,想歇下了。婚约无假,陛下无需再管。 都出去。文昭沉着脸色站起身来,将秋宁和敛芳都打发了。 见二人离开,云葳警觉地倒退了好几步出去,盯着文昭的鞋履,一脸戒备。 这不是你的私事。 文昭话音轻飘飘的,见云葳抗拒,便与她错开了距离,只凝眸望着夜色: 时至今日,朕把云崧留京的用意,你也该清楚了。他按捺不住露了许多马脚,你怎会在此时顺应他的安排?受威胁了? 云葳转身坐去了床榻上,她深觉疲累,悄然合拢了眼眸,靠在床栏处小憩。 朕不会让你远赴西南,此事朕定会拦阻。 文昭喟然一叹,拔腿朝着门外走去:昨日暗中跟着你的是敛芳,是太后为了护你周全,私下派的人,不是朕所为。歇着吧。 别拦,算我求你。 云葳的话音轻微: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只愿我走后,你能保我娘和云瑶一命。 你没资格与朕谈条件。文昭顿住脚步,淡声回应:你的亲眷与朕何干?有本事自去护着。 陛下还真是薄情。云葳苦笑一声,宁家姐弟不曾有负圣恩,护你正位,为你征伐而伤痕累累,护臣工一命,不该吗?我动用人脉护你妹妹逃脱一场政治构陷,换我妹妹一命,不成吗? 云侯的账,算的可真是清楚。 文昭脸色染霜,话音更是愈发森然:若如此算,朕吻过你,你便是朕的人。云崧有何资格将朕宠幸过的人许嫁文家宗亲?不若朕现在就封你个位份,跟你算清楚这笔账。 你你无耻。云葳的嗓音都在发颤,呼吸声透着显而易见的粗重。 朕想收何人入宫,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如何就无耻了?相府嫡女入宫,合适。 文昭蔑然一笑:况且朕并未胡言,这是事实,不是么?朕认准的人,旁人休想染指。你的事不由云崧摆布,也不由你自己做主,朕管定了。 不行! 云崧猛然从榻上窜起来:若你还想用我娘抵御南绍的进犯,就别管。若我娘因此而,我做鬼也会日夜纠缠你,让你余生再不得安宁。 文昭凤眸觑起,折返回来,有些无奈道: 非要诈你,你才肯说实话。拿宁烨的性命威胁,你便应了嫁人,你是傻么?待到你母女二人都落入他们手中,岂非板上鱼肉,任人宰割?此等要事为何不说与朕? 又在套我的话云葳颓然跌坐了回去,讪笑自嘲: 说给你,你是谁啊?我如何信你?舅舅重伤我不知,娘亲去了西南我不知,妹妹来了行宫我还不知,云家被你撇在京城四下监视,寻找马脚,我更不知 你与朕说得这些是两回事 一回事!云葳忽而抬高了语调: 你把我看在身边,至亲的动向都不准我知晓,说到底,我就是个笼中雀。昨日我很慌很怕,我想过回来求你。可我一回来,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对我的,不至于今日就忘了吧。 文昭顿感头疼,扶额垂首倒在了圈椅里: 第179章 你这两日心神耗费太多,脑子糊涂,朕不与你计较。这些事儿交给朕来处理,你好生歇着,莫再胡闹了。朕不会让云崧奸计得逞,也不会让宁烨出事的。 我的亲眷我来护,用不起陛下。 云葳咬牙,把方才文昭说过的话回敬给了她:别插手这些事。男婚女嫁,父母之命。三书六礼已成,若再拦阻,便是你霸道胡为,安阳王府是你的长辈,你不占理的。 文昭哂笑一声:如此说来,这也算朕的家事。安阳王府与云家这门亲,朕这个文家的家主,第一个不答应。 云葳被文昭噎得哑然,愤懑地合拢了眼眸,一拳头砸在了锦被里,一丁点儿声响也无。 你好生冷静一二,明日一早,朕在前殿等着你议事。 文昭瞄了她一眼,语气尚算柔和地撂下一句话,起身拂袖离去。 第79章 约定 晨光熹微照微尘, 馨香满庭连翠色。 文昭用过早膳,便在书房里摆弄行宫收藏的字画,一面消磨时间,一面候着云葳。 不知怎得, 她格外自信的笃定, 云葳定会找上门来。直觉告诉她, 云葳绝非甘愿坐以待毙的人。 待到太阳漫过柳梢, 麻雀们的晨会悉数散去,云葳才现身廊下。 能来便很好。 透过大敞四开的殿门, 文昭心满意足的莞尔浅笑, 朝她招了招手:进来,给朕选选哪幅画更适合带回去,挂在朕的书阁。 云葳绷着小脸走进去, 目不斜视地朝文昭肃拜一礼, 连说话都免了, 自是未曾去给她选画。 气性还没消?文昭掀起眼皮瞧她:这是不打算好好谈话,只想跟朕冷战,是么?既来了, 便有与朕谈判的余地,可你却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是否有些失礼? 请陛下赐教。云葳敷衍又草率的拱拱手,神色没有半分改变。 文昭磨了磨后槽牙,背着手绕过了桌案,走去半开的花窗前,去瞧外间争奇斗艳的牡丹:此事简单, 只要在你回京之前,文家有大丧之事, 婚嫁都务必中止延期。 陛下要杀谁?云葳垂眸思忖须臾,冷声追问。 耶律容安。文昭凤眸觑起,话音清冷。但她的心情还算畅快,跟云葳说话很省力气。 先帝妃嫔和安阳王的子嗣平辈,依国朝丧礼,宗亲有官爵者,禁嫁娶不过二十一日。云葳有些沮丧,杀了文婉的母妃,也不过得了二十一日喘息,而文婉约莫要恨上文昭的。 文昭轻嗤一声,淡然道了句:足够了。 若是赐死,此例无用。云葳愈发心冷,耶律容安做了错事,文昭若瞒着将其赐死的消息,给人大办丧仪,岂非太过憋屈? 人死便无法再搅弄风云,一应罪责以性命偿还,也到了极限。至于死后那点儿虚伪的荣耀,给与不给并不打紧,不是么?文昭微微勾了唇角:若她的死能帮朕为小芷争取时间,何乐不为? 她都做了什么?云葳眨了眨眼,沉声发问。 文昭的容色有些微怔愣,颔首陷入了回忆: 做了什么几次三番派人给朕下毒,教唆文婉背叛朕,与云家结党密谋朝事桩桩件件,恐不胜枚举。或许文昱的毒,也与她逃不脱干系罢。 是否太便宜她了?云葳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况且迷局未解,就送她上路,陛下心里不堵得慌吗? 你这是何意?文昭的凤眸也觑成了狭长模样,虚虚审视着云葳。 留她在股掌,日后用途还大着。云葳说得一本正经:若要以丧仪拖延,杀宫妃,不如杀安阳王府的人。 文昭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忖度须臾,试探道:小芷想杀谁? 陛下可否换个称呼? 云葳眸子里隐有挣扎,话音疏离:我及笄日短,安阳王府能与云相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内达成联姻约定,欣然接纳我这不受待见的所谓长孙女入府,便是心怀叵测,杀哪一个都不屈枉吧? 话音入耳,文昭忽而失笑,调侃道:早有这番胆量,前两日怎会疯疯癫癫的拎不清局势呢? 陛下说笑了,这事儿自是陛下的人来做。我做不好打草惊蛇,惹恼了安阳王的人,我娘就命悬一线了。您不愿便去杀耶律太妃,我不过提议罢了。 云葳语气轻微,态度却很坚决,仿佛不容商量。 你做或是朕做,有区别么?文昭哂笑,走近了云葳,与人附耳轻语:你的下属做这些勾当,颇有些野路子,未见得比朕的人手段差。 云葳默然,往一侧躲了躲身子:陛下若无旁的事,臣告退。 第180章 朕答应你就是。 文昭赶忙将人稳住:和好如何?你也知晓了,那日的事是个误会,朕不曾欺负你的桃枝,也不曾派人监视你。反而是你任性出逃,回来还与朕赌气撒泼,喊打喊杀的,把朕吓唬了一通。 云葳躬身长揖一礼,丝毫不把文昭反咬一口的话音放在心上,转身便走。 你如今的作风,分明是仗着朕宠你,便无所顾忌。若真当自己是寻常臣子,你敢如此放肆? 文昭没有追,只在她身后沉稳的出言追问:心底有恃,嘴上不认,这便是口是心非。要么回来和好,要么去领板子。 若这便是陛下应承帮忙的条件,云葳受不起。云葳顿住脚步回应,说罢复又头也不回的抬脚离开。 来人!文昭厉声唤来了廊下的侍卫:云葳目无纲纪,藐视君威,以下犯上,拉出去打! 侍卫面面相觑,谁人不知云侯得宠,摸不透情况,无一人敢贸然上前,恐日后吃不了兜着走。 云葳早便习惯了文昭红脸白脸手到擒来的虚伪做派,淡然的立在廊下问着侍卫:去哪儿,指路吧。 听得这话,文昭嘴角的抽搐清晰可辨。 若真一板子落下,以云葳的性情,她二人这辈子和好无望了。 正在文昭绞尽脑汁思量如何转圜的节骨眼上,一个机灵的侍卫大着胆子拱手低语: 陛下,今日刑杖都被送去整修了,一时半会儿的,臣等拿不到,您看云侯的刑? 文昭扫了这人一眼,暗道此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绝,日后要提拔一二。 尔等退下,此事容后再议。文昭状似无奈的挥了挥手,转身冷声道:云葳,你进来! 云葳险些当着侍卫的面,将白眼翻上了天。 这群侍卫旁的不行,做文昭的狗腿子各个出色,黑压压一片立在殿门外,断了云葳的退路。 无奈之下,云葳硬着头皮回了大殿内,不知哪个手欠的侍卫,忙不迭地的反手合拢了殿门。 文昭背对着云葳,深吸了一口气,妥协道: 你赌赢了,朕不想伤你。怄气要有限度,现在的朝局有多乱,你也清楚,朕一心分八瓣,日夜思量,心情郁结是难免的。你体谅一二可否? 陛下不缺人体谅,不差臣一个。 云葳面色毫无波澜,声音沉静如水:先前说得清楚,臣与陛下再无私情,不是玩笑话。揣度不清的感情于我而言,易损易苦,伤人伤己,不如没有。 胡言,朕最是缺人体谅怜惜。 文昭转回身来,语气温软,毫无方才的霸道凌厉:朕也说得清楚,朕盯上你了,便不放手。朕要坐拥天下,也要揽你入怀,朕很执拗,记忆里还没有想做做不成的事。 人心与感情是无法强迫的。云葳固执的回怼,话音却是小了几分。 无需强迫,小芷的心与情,早便给了朕,不是么? 文昭往前欺了半步,预料到云葳会逃,直接伸出手环在人的身后拦阻:朕也是第一次爱慕旁的人,生疏难免出错,给朕个机会补偿,好么? 不 嘘不等云葳把话说完,文昭以食指抵住了她的朱唇: 伤了朕的心,你也未见得好过,何必自苦的说这些违心的话?昨日还说做鬼都要与朕痴缠,今日为何又拒人千里?如何才能消气,小芷大可直言。 云葳偏了脑袋躲闪: 臣不愿意,这样的感情臣没有勇气接纳,别再逼迫臣,成吗?从小到大,臣渴求亲人的关照,长辈的垂爱,却屡遭背叛抛弃。臣受不住了,若再来一次,臣会崩溃,会疯癫失控,会没命的。 文昭清晰的洞察了云葳眼底的苦楚与挣扎,心底生出了几许酸涩,沉吟良久,她退让一步,与人柔声商议: 朕不逼迫你表态了,只要你留在朕身边陪着朕,不再赌气疏离,给你足够的时间思量,如此可行? 云葳垂着眸子思忖半晌,眼底的波光挣扎汹涌。 小芷,答应朕可好?朕以后不吓你了,给朕个机会?你如今这般,朕心底空落落的,很难捱。 文昭的话音愈发软了,徐徐若若的,一点点拍打着云葳的心门。 云葳转着滴溜圆的大眼睛,抿了抿嘴,小声嘟囔道:若陛下能答应臣三个条件,约法三章,臣便答应陛下。 文昭微微蹙了眉头,试探道: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陛下不可强迫臣入内廷,内廷女官或是妾侍,臣绝不做。云葳的视线黏在地板上,语气虽轻却不容商量。 文昭悄然勾了唇角,不需多思便应承,准了,下一条呢? 第181章 陛下给臣如寻常臣工般的自由,入宫当值,放班归家,不扣留臣在禁中。云葳微微抬眸瞄了文昭一眼。 文昭背着手默然良久,眼底的眸色风云变幻,眉心聚散匆匆:可以考虑,下一条。 陛下不允,便无有下一条。云葳斩钉截铁的断了文昭钻空子的心思。 文昭的凤眸里划过一抹凌厉,未料到云葳今日如此硬气。 她眸光一转,淡声道:准你与寻常朝臣一般无二。权且应下,日后随机应变,不难。 最后一条,陛下不可以不可再打臣,恐吓臣。云葳脚趾扣着地板,耳根漫过了一片绯红。 文昭实在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你自找的,竟还厚着脸皮来与朕掰扯?羞不羞? 您应不应?云葳有些急了。 应了。文昭答应的爽快,却不忘嘲讽:朕的手也很疼的,谁稀罕管教皮猴子? 云葳垮着个小脸,气鼓鼓地跑去了桌案前,抄起毛笔便行云流水的写了一通,转身将纸笔递给文昭: 以此为凭,您与臣各执一份,一言九鼎,不可反悔,劳您签字画押。 文昭怔愣当场,满脸抗拒的凝眸审视着云葳,出言推拒:朕怎可胡乱签文书?你这是胡闹。 空口白牙,臣信不过。您不肯签,可是存心戏耍臣? 云葳冷了脸,作势就要撕了那纸,既如此,当臣没说过好了,臣不答应您的条件。 拿来。文昭被她整得无可奈何,勉勉强强的在纸上落了花押:满意了? 云葳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将一张薄纸揣进了胸口:臣告退。 回来。文昭反手扯住云葳的腰带,将人倒着拉了回来,附耳低语: 得逞就开溜?怄气多日,今天朕可否与你讨要些补偿?朕都要被你气得朱颜苍老了。 陛下,方约法三章的,您不能 嗯?约法三章可没这条。文昭一脸玩味地坏笑。 云葳愣在当场,她大意了! 不,陛下,臣说了,您待臣与寻常臣工一般无二。云葳试图狡辩。 没有这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朕的记性不差,小芷现下就要毁约?那朕不介意把这契约付之一炬。文昭看着慌乱不已的云葳,眼底的笑意是愈发深沉了。 臣说得不够清楚,可否修正一下说辞?云葳手足无措的忽闪着大眼睛,意图扳回一局。 文昭绝不给云葳第二次机会,尽管方才这人提的三个条件里有用的不过一个,但只此一个口子,云葳便讨要了出宫的自由,再来一次,那还得了? 君子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云葳,不好耍无赖吧。文昭装得一本正经。 云葳捏着裙摆搓了半晌,才怯怯的嗫嚅,话音里满是委屈:您都都打过臣了,还要臣如何补偿? 此事过不去了?你毁了朕一件新制的常服,三十两黄金的开销,内廷局宫人的心思,悉数付诸东流,你不该挨揍么? 文昭在云葳的耳畔呵气如兰:敢跟朕明目张胆耍活宝的,你是第一份儿。 云葳咬着牙没说话,满脸不高兴。 罢了,朕不为难你,也无需摆这不情不愿的小模样。今日就留在这儿当值,跟朕一道整理些朝事的思绪,如此不过分吧?文昭眸光一转,决定权且退让些许,循序渐进。 是。云葳嘟着嘴,应允的有些有气无力的。 文昭张开虎口,将纤长的手指攀上云葳软乎乎的脸颊,轻轻的捏了捏: 前两日你你我我的,一点儿规矩也无。既清醒了,莫再乱讲话,若被别人参劾,朕可保不住你,能记住么? 噢。云葳回应的无比敷衍,满眼嫌怨的以余光瞪视着文昭并不安分的手。 噢?文昭斜勾唇角扬声反问:这是你听懂了该有的回应? 云葳伸手去掰文昭的魔爪,妥协道:臣谨记陛下教诲,您松手,疼。 回头多吃点肉,这两日折腾瘦了,捏起来牙根硌手,不舒服。文昭略带嫌弃的收回了手,还不忘损上一嘴。 第80章 回銮 初夏烟雨笼山色, 蜂蝶逐雾暑随风。 光仪三年五月初,文昭率众臣工启程返京,独留太后在洛京行宫安养。 她回归大兴宫的第一件事,便是着舒澜意拟了道敕令, 进萧妧为殿前司副指挥使, 官秩正四品。 舒澜意闻言, 深觉意外地怔愣当场。她想萧妧有些成绩, 但也不想这人得了如此显眼的官职。 文昭为总揽权柄,殿前司指挥使的职位, 已委托臣工代掌多年, 从无固定人选。而副指挥使之名,早已空置数载未设。 第182章 萧妧如今算是被文昭推去了风口浪尖,舒澜意心慌意乱, 悄然给人捏了把汗。 内侍过府传旨, 得了敕令, 萧妧暗道一个没收住就玩脱了,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等到内官离府, 萧蔚再不藏着掖着,怒目圆瞪,将战战兢兢的女儿拎小鸡一样拎进了书房。 待到黄昏时分,舒澜意过府探看时,萧妧已趴在床上,气若游丝,根本起不得身了。 行伍出身的萧蔚, 教训起亲女儿来,那是毫不心软。 翌日晨起, 天色方晓,也不过寅正三刻的光景,云葳还在侯府蒙头大睡,秋宁便过府砸门了。 文昭瞧见顶着一双熊猫眼入殿来的云葳,忍不住出言凑弄:住外面当真比宫里方便自在么?你可是一点儿赖床的机会都没有。 云葳眯着眼看向外间的天色,嘟着嘴抱怨:陛下,距离当值还有半个时辰呢。 朕叫你来有正事。文昭敛了玩笑模样,将一本深夜送入宫的奏疏递给了云葳:看看这个,给朕出个主意。 云葳稀里糊涂粗扫了一眼,敷衍道:萧帅的字迹竟这般灵秀,这奏表遣词造句写得真好。 秋宁,提桶冷水来,让云侯清醒一二。文昭佯装恼火,冷着语气吩咐。 云葳闻言,激灵一下便来了精神,复又定睛瞧了几遍,不由得蹙了眉头: 陛下,人家固辞不做这官,您也不好强求吧。萧妧得了敕书便一病不起,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你这便过府一趟,去看看萧妧的情况,若装病,带人回来当值。若真来不了,说服萧蔚收回这番说辞。文昭说得一本正经,挥了挥手道: 去吧,给你一日,若不成就不必回来了,住在萧府耗着就是。 云葳的五官顷刻扭曲一处,这分明是要她去做个耍嘴皮子的无赖。 愣着作甚?还不去? 文昭见人不动,有些不耐地出言赶人:实在不行嘴甜些,套套近乎。萧帅是云老夫人的亲外甥,你毕恭毕敬的撒个娇也无妨,厚着脸皮留宿,她也不能赶你走。 云葳无奈,硬着头皮去了萧府,好巧不巧的,方走去门口,便见了舒澜意自萧家出来,身上的官袍却是整整齐齐。 这人睡在萧家了? 小云怎来了此处?舒澜意亦颇为意外的与人寒暄。 在下奉陛下口谕,来看望萧姐姐的病情。云葳坦言相告:舒郎中还是早些入宫吧,时候不早了。 舒澜意眸色一凝,浅笑着微微拱手,转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直奔大内。 半刻后,宣和殿外跪了一抹瘦弱的身影,文昭悠悠然来回踱步,手里捏着奏疏拍打,以作消遣。 舒卿妙笔生花,朕读罢深觉你笔力非凡,云葳方才也对这文辞赞不绝口。给朕代笔多日,怎不见你如此用心?朕好意帮你二人,你反来替萧帅拆朕的台? 文昭的话音似笑非笑的,但言辞绝对算不得好。 舒澜意垂着脑袋,无话可说。 昨夜留宿萧家,她与萧蔚精雕细琢了这份替萧妧推却官身的奏疏,熬了两个时辰才定稿。萧妧的惨样还映在她的脑海,她实在没有立场再支持文昭的决断。 不说话?想是昨夜没休息好,脑子还懵着?文昭继续施法:那便在廊下多呆会儿,清晨的风提神醒脑,卿会清醒的。朕头晕,就不陪你吹风了。 舒澜意动了动嘴,到底还是没能寻个合适的说辞。她现下只盼萧妧母女二人能顶得住云葳那鬼才的软磨硬泡,也不枉她硬着头皮跟文昭叫板的一番苦心。 文昭走回书阁后,嘴角的冷笑消失的无影无踪,脸色也变得幽沉。 身边拔擢起来的近臣各有各的小算盘,一个个的主意正得很,当真难管。 年幼的几人各有思量,要想培养成能与她统一战线的腹心,只怕非是一时半刻能凑效的。 可前朝的老臣总会被清退下去,时不我待,青黄不接最是要不得。 文昭揉着太阳穴,一个头八个大。 陛下,云相在外求见。正是愁思满腹的时候,小黄门怯怯入内,通传了这恼人的消息。 文昭柳眉间波涛乍起,倚着扶手的身子顷刻坐得端正,肃然道:宣。 云崧趋步紧走,直入书阁,朝着文昭打躬:臣参见陛下。 免,赐坐。 文昭的语调平平无奇:云公怎这般早就过来了,离朝议尚有小半个时辰的空闲。 搅扰陛下,是臣冒昧。云崧方落座,听得这话复又起身来,表现得格外恭谨:老臣来此,是为家事,与陛下求个恩旨。 哦?何事?文昭隐隐猜到了云崧的动机,却故意装作不知。 老臣与犬子为拙孙云葳许了门亲事,好事将近,礼数嫁妆筹备,总得让她亲自过眼才好。听闻云瑶也在宫中,臣惭愧,家事怎好叨烦陛下费心?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允老臣带拙孙们回去。 第183章 云崧老成的话音如洪钟,响彻书阁。 许亲?几时的事?文昭故作惊诧,身子微微前倾: 莫非前几日的京中传言皆是真的?云葳不过方及笄,婚嫁是该提上日程,但以她的出身与才学,可不好随意指了人家。是哪家儿郎,朕可见过? 云崧与人对戏也一本正经:回陛下,此门亲事是臣等高攀,西南安阳王府幺子,今益州都督,求娶拙孙,云葳已然答允了。 云家家事,朕本不好置喙。但云葳在朕身侧多年,朕待她如自家幼妹一般,便托大多问些。 文昭眉眼含笑:宁烨是云葳的母亲,此等婚姻大事,她可知晓?成婚吉日定在何时,宁烨现下公务在身,可赶得上? 老臣已命犬子传信去了西南,且拙孙要嫁去益州府,宁烨就在西南关隘,观礼也便宜。即便赶不上,日后也可在料理好公事后,往益州府探望。国事在前,家事为轻,宁烨她素有大局观。云崧成竹在胸。 文昭状作沉吟,低声询问:是以,今日云公来,是与朕讨要云葳,让她回府备嫁的? 老臣惭愧,正有此意。臣年事已高,唯盼儿孙皆有归处,望陛下垂怜,宽宥老臣的私心。云崧不卑不亢的沉声回应。 您说宁烨顾全大局,朕想,云公更是如此。这门亲很好,但让云葳去益州,朕身侧的干才去何处寻? 文昭仰靠御座,不疾不徐的与人拉扯:朕将人放在身边教导三载,非是为王府内宅培养人才的罢。云葳少年进士,云公舍得自家如此得力的后辈远赴西南? 老臣与拙孙愧对陛下提携栽培之恩。 云崧忽而起身跪地,语调极尽恳切:但亲事已然说定,云葳也已答允,求陛下海涵,成全老臣。云葳便是去了益州,臣也会提点她,好生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 文昭颇为无奈,深吸一口气才冷声道:婚期定在何时?朕的郎官岂能说走就走? 本月廿十,黄道吉日。云崧有些心虚,微微瞄了文昭一眼,便见文昭的面色凝霜,眉目冷峻。 文昭苦笑一声:那就等到十九那日再让云葳回府,云瑶留宫内无碍,太后欢喜得紧,云公下去吧。 云崧的脸色上瞧不出不满,反而添了些许尴尬,但若仔细观瞧,那略显苍老的唇缘,抿得有些过于平整,连褶皱都少了三分,颔首半晌,他只恭谨道了句:老臣告退。 未再纠结,未再拉扯,也未再与文昭寒暄答谢。 望着云崧已然老迈的佝偻背影,文昭凤眸觑起,定睛循着他的步伐游走良久。直到鬓角华发彻底消散于朱红回廊下,她才转眸,询问秋宁的话音冰冷: 西南怎还没动静?能不能成事? 婢子这便去催促。 秋宁心虚低语,暗道文昭实在是愈发难伺候,要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又要人赶紧死,当真难办。 文昭眸光微转,唤住了抬脚欲走的秋宁,语气分外阴恻:不必,朕改主意了。盯紧安阳王府的动向,派人传旨,命益州都督入京来,朕要见见这小堂叔。 秋宁微怔,文昭从不是一个会让别人占了她便宜的人,这番举措下来,只怕益州都督是来京中赴黄泉的。 婢子领命,这便去安排。秋宁闪了闪眸子,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秋宁走后,文昭起身在殿内踱步,瞧见书阁里摆着的一盆石竹花下落了的残瓣,拧眉吩咐宫人: 扔出去,花都要谢干净了,还敢摆在朕身侧碍眼,是你们一个个都是瞎的,还是大魏没有朝气正盛的鲜花了?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抱着花逃离了大殿,一侧的槐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暗道文昭是在指桑骂槐。 文昭发泄了一通后,却忽而眯起了眸子,抱着臂膊陷入了沉思。 云崧素来老谋深算,今日的言辞未免过于跳脱,好似是在故意惹恼她一般。这糟老头子的行止,有些反常。 况且如今云葳已经住去了宫外的府第,云崧的人脉遍布京城,岂会不知昨夜云葳自由自在的出了宫?他再来此求恩旨,要云葳回云府,分明多此一举了。 难道只是为了将禁宫中的云瑶要出去? 槐夏,把吴桐和敛芳送去云葳身边。文昭忖度良久,正色吩咐道。 槐夏一刻未敢耽搁,领了人直接往宫外去。 文昭在书阁忙碌一整日,频繁召见前朝的臣工,皆是单独与她对谈,外间的人也不知她找这些人聊了些何事。 云葳在萧蔚的府上混吃混喝,萧蔚待人格外周到,但就是不正色搭理云葳的提议。 眼见日薄西山,云葳仍未说服萧帅改口,而脑子里印着的,却满是萧妧身后红肿不堪的伤口,一时竟有些如坐针毡。 萧府她是不大敢住的 第184章 云葳转着大眼睛思量一圈儿,最终决定识相的离开萧家,萧蔚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并不好吓唬,人家捂着唯一的女儿不放,也情有可原。 方踏出萧府的门庭,云葳一眼瞧见候在府外的槐夏,这人身后还跟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云葳本该一个都不想见,但此时,她却有了别的思量。 槐夏姐姐,诸位几时来的,怎在此等着?她柔声与人寒暄。 方过来不久,一早来过又回了,这会儿过来碰碰运气,可巧就遇见云侯了。婢子奉命护送您回家的。槐夏眉眼弯弯的笑言。 先不急,劳姐姐带着您身后的二人,把萧副指挥使请进宫里去疗伤吧。云葳唇角勾起,笑里透着坏。 槐夏微微愣住,与她低语:云侯确定这么办?陛下没吩咐这话吧。 出了事儿我担着。嗯不过,我先走一步了哈。 话音未散,云葳拉着桃枝拔腿就跑,一会儿若惹恼了长得凶巴巴的萧帅,人家提着长刀追出来,也打不到她就是了。 槐夏整个人懵在了原地,心里把云葳诟病了千百遍,却又格外实诚头铁,带人闯进了萧府,强行扛走了哎呦不停的萧妧。 第81章 两难 槐雪散春, 红槿报夏,浮云悠扬,晚风潮暑。 文昭一日不得闲,将廊下的舒澜意忘了个干净。 傍晚斜红满庭, 文昭被一幕夕阳绚然吸引, 拖着疲累的身子自书阁缓步而出, 抬眸迎上那一霎殷红。 陛下 舒澜意气若游丝的垂首轻唤了声。 文昭眉心微微抖了须臾, 循声回望,这才发觉丹红廊柱后俯伏着一道可怜的瘦弱紫影, 不由得抿紧了嘴角。 让人在大殿外受了一日磋磨, 任凭游走于此的大臣观瞧,绝非文昭本意,她现下有些尴尬, 甚至是歉疚。 正值文昭转眸思量安抚说辞的光景, 槐夏背着面色苍白的萧妧现身于殿外空场, 身侧还跟了个神色肃穆的萧蔚。 这一出给本就茫然的文昭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待文昭开口询问原委,萧蔚已然眼尖的瞥见了檐下身子摇摇欲坠的舒澜意。她眉目一凛,索性掀起衣袍跪地, 正色道: 陛下,臣无召入宫搅扰,实在不该。但今日事,惹恼陛下,生此推搪之意的皆是臣,与郡主和小女无关。臣来领罪,请陛下赐罪。 文昭悄然咬紧了牙关, 转眸给了槐夏一记眼刀,如今她真是骑虎难下了。 秋宁, 扶澜意起来,与萧妧一道,先安置去殿内矮榻处,宣御医。文昭扫过殿外的一众人,淡声吩咐。 随即她快步去寻丹陛下长跪的萧蔚,面色上尽是为难,抬手虚扶着来人劝道:萧帅这是做甚?快请起,与朕去书阁小谈,如何? 小女的伤是臣所为,臣心里有数,恳求陛下恩允她回府。萧蔚身形板正如一座傲然山峦,并未给文昭面子: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治罪。 朕不治你的罪。 文昭有些无奈的收回了手:带萧妧入宫,不是朕的本意。云葳那丫头做事没分寸,是朕疏忽,明日朕让她给你登门致歉。萧妧既来了,就在宫中养伤,莫再挪动了。时候不早,萧帅回府歇息吧。 陛下,萧妧生性桀骜,行事莽撞,断然担不得 朕颁了敕书,无有出尔反尔之理。 文昭冷声打断了萧蔚的话音:萧帅今晚既坦荡的入宫领罪,朕也与你直言,萧妧有才干,朕要定了。你若执意想把萧妧护在羽翼下,不若入朝来,重掌实权。你的位置,朕一直给你留着的。 萧妧年幼不经事,臣入朝,让她再受教几年,可否? 萧蔚听得出,文昭此番心意坚定,但她不会放过一丝一毫将萧妧拉出漩涡的机会。 文昭将广袖背去身后,望着落日余晖讪笑轻语: 朕不知,自己何处如此不堪。是德行有失,还是能力不济?身侧的忠臣良将,竟无人愿意投效。是朕对不起自己的臣民么?请萧帅给朕解惑,可好? 陛下!萧蔚顿首一礼:臣惶恐。陛下贤德,乃万民之主,万臣之君,求您莫再如此自伤,臣等也绝无此意,万望陛下明鉴。 您与夫婿血战北疆的勇毅,朕幼时常听皇考提及。若如萧家这等功勋股肱,朕都护不好,何谈为君平天下?今时您在此请罪,是在打朕的脸。若朕为难功臣,便是昏聩。 文昭俯身将萧蔚扶起,温声道:萧妧需要历练不假,朕会适时提点。雄鹰展翅方可翱翔九霄,无有安卧巢穴便能纵横长天的道理。 萧蔚默然良久,文昭的话音极尽恳切,若再推拒,好似是她不知进退,居功无恃了。 臣惭愧。萧蔚忖度须臾,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臣冒昧叨扰陛下,望您恕罪。萧妧给您添麻烦了,陛下若无旁的吩咐,臣告退。 第185章 萧帅如何来的?文昭眸光一转,出言询问。 马车。萧蔚一头雾水。 劳您件事,文昭促狭一笑,把澜意带回去,送去表姑府上吧,让她在府休养几日。 是。萧蔚敛眸拱手一礼,温声应下,随文昭入了大殿接人。 萧妧有气无力的趴在殿内矮榻上,眉目间染了少许愁思与歉疚,垂眸不敢抬眼看文昭和自家母亲。 你安分规矩些!临走时,萧蔚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舒澜意,故作严肃的沉声叮嘱着萧妧。 是。萧妧的话音跟小猫儿似的,再无有嬉皮笑脸的踪迹可循。 舒澜意巴不得一步三回头,萧蔚默不做声的加快了脚步,匆匆将人带离了大内。 文昭扫过萧妧几无血色的脸颊,心底五味杂陈,忍不住开口:她将你收拾成这般,你不知道跑?还是说,你母女二人做戏,你宁可把自己磋磨成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也不应朕的旨意? 臣冤枉。萧妧瘪着小嘴都快哭了,臣放着好日子不过,为何要折腾自己?家母发威,臣惹不起嘛 闻声,文昭实在憋不住,不怀好意的敛袖嗤笑许久: 你这本事修炼的不到位,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便打不得你了。晚些挪你去西面的寝阁,这些日子就在宫里养伤,伤好后尽早履新上任。 臣遵旨。萧妧低声应承下来,心底却在戳着一个叫做云葳的小人。 若非云葳使坏,非得让槐夏把她抢来宫里,她好歹还能在家里自由自在的养伤。可这会儿,她自己逃无可逃便罢,还差点把老母亲搭上,实在是亏大发了。 与萧妧一起戳小人的,还有咬牙走去寝殿的文昭。 她将游说萧妧入朝的压力转嫁给云葳,云葳竟给她不声不响的还了回来,实在是胆大包天,肆无忌惮! 把她叫进宫来! 文昭越想越觉得憋闷,在一脚踏入寝殿的瞬间,还是给身侧的秋宁丢下了一句吩咐。 秋宁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的出宫去请云葳那个惹事的小祖宗了。 云葳在萧府蹭吃蹭喝一整日,回了自己府上,只觉惬意非常,正与桃枝对坐庭院月华前,摆弄着满桌的插花,消遣时光。 院外的那两人,姑娘如何安置?桃枝以剪刀修理着茎秆,敛眸低语。 云葳拎了几束花观瞧,随手往瓷瓶里放: 还能如何?供着吧。敛芳是太后身边的,惹不起;吴桐年幼,欺负她我不占理。一会儿让管家给选个好院子安置了,衣食用度莫亏欠,什么差事也不必指派。 嗯。桃枝起身直奔院门,那婢子这就去,免得她们告状,说您冷落她们。 话音方落,秋宁就入了院中,语气颇有些无奈:云侯,陛下请您即刻入宫。 云葳背身对着秋宁,骤然翻了个白眼,暗骂文昭是真能折腾她,入夜都不让她安生。 半个时辰倏忽,云葳垮着小脸儿迈入了文昭的寝殿,略带敷衍的叉手一礼:陛下万安。 朕让你给朕解决事端,没让你给朕生事打太极。文昭立在书案后,正握着一只抓笔挥毫泼墨,笔下墨迹豪放恣意,颇有龙腾九天的豪迈气概。 来的路上,臣听秋姐姐说,萧妧留宫,萧帅离宫,这事端可不就是解决了?云葳气定神闲的观瞧着文昭笔走龙蛇,毫无愧色。 文昭掀起眼皮甩了她一记眼刀,甚是扫兴的丢了毛笔,幽幽出言:今日一早,云崧入宫来了。 他惹了您,您便折腾臣?云葳眯了眯眸子,话音有些不悦。 你可否成长的快些?有些担事情的胆色?莫把难事都推还给朕,可否? 文昭缓步走去了云葳的身前,凤眸炯炯的审视着她,话音里含了十足的期待。 云葳心道,文昭就是在拐弯抹角的怨怪她没能说服萧蔚,强行把萧妧扛进宫来了。 陛下先前说过,您愿意护着臣,做臣的倚仗。云葳选择耍无赖。 文昭被云葳噎得嘴角一抽,凝眸端详她良久,才回怼道:朕现下在与你说正事。 陛下的意思,您先前的承诺,是玩笑?无关公事,唯系私下风月? 云葳一脸认真的歪头仰视着文昭:正事不护着臣,那臣好似也无甚需要陛下回护的,这倚仗也无甚用途。 文昭的朱唇抿得愈发紧了,眼底浮现了一抹略带诡异的笑意,颇似遇见猎物的狐狸,三分玩味七分拿捏。 您若无事,天色已晚,臣回府了。云葳身上的汗毛微微竖起,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意图逃离。 文昭忽而迈步近前,扬手揽过云葳的脖子,裹挟着人入了里间的寝阁,咬牙道:你言语讥讽一通,过足了嘴瘾便想逃跑?今夜朕便让你知晓一二,朕能否做你的倚仗。 第186章 您自是能的,陛下是万民的倚仗,自也是臣的,臣方才说笑的。 云葳勉强装出嬉皮笑脸的模样:约法三章了的,陛下。臣想回府,您不能强迫臣留下。 来都来了,再出去未免折腾。文昭唇角微勾,继续拐带着人往里走:你给朕出难题,朕也得回敬你一个,如此才公平。再过半刻,宫门下钥,你走不得了。 云葳气得跺脚,掀起眼睑侧目盯着文昭: 您不讲理。是您一大早给臣出难题,萧帅功勋在前,又是见多识广的长辈,这事儿给臣何其难?可最终她应了萧姐姐留下,臣便是办成了事,您怎能再为难臣? 朕便是道理,便是王法,你能如何? 文昭甚是俏皮的把人扔去了床边脚踏的软垫上,一本正经的与人掰扯:再说,是朕硬着头皮和萧蔚周旋了好几个回合,才留住萧妧的,不是你的功劳。 您入夜叫臣来,就为掰扯这事儿?云葳深觉匪夷所思,抱着膝盖低语,有些没好气。 云崧与朕请旨,让朕允你回府备嫁。文昭抬脚拱了拱云葳软乎乎的身后:边上挪挪,给朕腾个位置。 云葳气鼓鼓的往一侧躲了躲,偷摸丢了个白眼,把小脑袋别去了一边儿。 朕觉得他的行止蹊跷,摸不准他的动机,这才让敛芳和吴桐护你周全。本想明日得了机会与你说,今夜顺带,说话更方便。 文昭以手撑着脚踏,与人并肩而坐,故意撞了下云葳的肩头:头转回来。不如回宫来住?来来回回的折腾,朕也不放心。 桃枝功夫很好的。云葳单手托腮,臣就住侯府,离得近,不麻烦。他指望我嫁人呢,不会动我。 朕命益州都督入京了,过三五日,南绍使团也要抵京。局势会乱起来,你听话留在宫里可好?文昭语气温软,是真的在与云葳商量。 云葳有些诧异的抬眸,不解的问道:陛下为何让他入京? 他不来,便是抗旨不遵;他来,安阳王府就有人质落在朕手,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文昭揽着云葳的肩头,把大脑袋抵在了云葳的身侧借力:南绍来的皇子,是个累赘,借此机会除去,最好不过。 云葳眸光微凝,若说安阳王府或与云崧有暗地里的联络筹谋,文昭动他理所应当,这也无可非议。 但那外邦的皇子,与文昭暂且无有仇怨,约莫也是在母国不得势送来的棋子,竟要直接被除去,未免令她心下寒凉。 在想什么?文昭侧眸瞧她,眼波旖旎。 没什么。 云葳垂眸低语:有您决断,臣便安心。今夜臣住哪儿?宣和殿行吗?或者让臣去萧姐姐那儿?就说臣代为照顾受伤的萧姐姐,如此也免了朝臣闲话。实在不行,云瑶那儿也可,姐姐照顾妹妹,理所应当。 你想得倒是周全。文昭哂笑着嗔怪了一声:天色还早,说这些作甚?不急,陪朕呆一会儿。 臣乏了,想睡。云葳忽闪着羽睫低语。 文昭不无失落的给了云葳一脚,哄你妹妹去,走走走。 谢陛下。云葳得逞的弯了弯唇角,叉手一礼,逃之夭夭。 在文昭的寝殿里,云葳总觉得难以心安,生怕文昭图谋不轨。 文昭被云葳冷落,此刻心情有些郁闷,方才提了两遍让人留宿大内,云葳一次回绝,一次逃避,根本无意应承。而提及朝事安排,云葳又闷声不吭,也不知心下作何思量。 不多时,云葳便走到了云瑶的小阁。 云瑶见云葳前来,颇为意外的瞪大了圆圆的杏眼,自床榻上赤脚跑向了她:姐姐?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鞋穿好。云葳淡声轻语:我在你这睡一晚,今夜有事耽搁,出不得宫了。 就知道姐姐不是想我才来的。 云瑶嘟着小嘴又坐回了床榻,不时地抬眸瞄云葳两眼:娘亲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姐姐知道吗? 这儿住的不好吗?云葳也想知道,宁烨几时能回还,但文昭好似非要打这一场仗,只怕母女要多时不得见了。 没有家人,不好。云瑶委屈巴巴的摇着脑袋,复又眼巴巴的看着云葳:要是姐姐陪着我,也不是不行。 想你爹吗?云葳莫名其妙的问出了一个把自己都惊到的问题来。 云瑶一愣,已然十二岁的姑娘不再是懵懂的傻瓜,个中因由她也知晓了些,但却还是实诚的点了点头,想。 云葳心头泛着酸涩:我有公务,不便陪你。与你这般大时,我在襄州,身侧无有亲人,不碍事的。 她扫视着寝阁的陈设,抬脚走去窗前的小榻:睡吧,我借宿一夜,明早便走,不吵你。 第187章 云瑶搓着自己的小脚丫,大眼睛点落于蜷缩在小榻上的云葳,直勾勾的凝视半晌,嘴唇翕动数次,到底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第82章 截杀 五月中, 帝京烟雨笼。青石宫道遍染微雨,湿滑澄亮,能映衬行人的倒影。 南绍使团入住京城四方馆,使臣与鸿胪寺和礼部的郎官接洽, 在前省游走不停。 陛下, 线报有言, 益州都督已至城南五十里外的馆驿, 午后即可入京,您几时宣召? 伤势大好的萧妧一身绯色官袍, 秀发高挽, 眉宇间透着几许飒爽的灵动,哪怕是公事公办的口吻,都自带三分朝气。 文昭握着书卷悠闲品读, 漫不经心般随口吩咐:四方馆附近空置的官邸, 你给人选一处, 朕暂不召见。 萧妧眸光微转,拱手应承后便转身离去。 眼看婚期临近,云葳听得文昭气定神闲的吩咐, 隐隐猜得了她的用意,不由得有些惶惶难安,眉心悄然蹙起,堆叠了一座小山。 文昭转眸扫过左下首思量满腹的云葳,再转头瞧了瞧安坐右侧同样沉闷的舒澜意,颇觉心神乏累,揉了揉太阳穴。 满朝文武里的老狐狸层出不穷, 而她身侧这二人都是鬼主意满腹的小狐狸。 她觉得自己不似理政的君主,而是个养狐狸的猎户, 时刻提防着老少狐狸的一举一动。 澜意,拟旨。 文昭淡然一语:着礼部与禁卫安排,三日后傍晚,朕在京北留园宴请南绍皇子,五品上在京臣工作陪。 闻声,舒澜意微微颔首,提笔便落成一道旨意,交由内侍发往了前省。 傍晚离宫,云葳回府的半路就已忍不住,迫不及待地交代桃枝:派人盯着益州都督和南绍皇子的动向,我觉得陛下要借刀杀人,她把这二人安置在一处,八成要生乱子。 那不正合姑娘心意? 桃枝犯了迷糊,人死了婚约自然消失不作数,云葳不必受威胁,该是好事啊。 我的意思是,莫让云家插手其中。若真出了乱子,给人把屁股擦干净,莫露马脚让安阳王府生疑,我娘还在他们的地盘呢。云葳难掩慌乱,话音都添了些许轻颤。 桃枝这才反应过来云葳的用意,拍了拍脑门,懊恼哂笑: 还是姑娘机警,在理,婢子晚些就传话去。 话音散去,主仆二人方出皇城就瞧见了长街上静候的敛芳和吴桐,遂颇为默契地闭了嘴,一路无言,回府安歇。 时光匆匆,三日弹指一挥,转瞬便到了五月十五的傍晚。 文昭抬眸瞧着外间的时辰,淡声吩咐秋宁:时候不早,摆驾留园。 秋宁拱手低语:车驾皆已备妥,陛下随时可移驾。 澜意,云葳,你二人随朕一道去,也替朕瞧瞧,这南绍送来的皇子,可堪入我大魏的禁庭?文昭满嘴打趣的口吻,神色更是大好。 是。二人异口同声地应允,却是各有思量。 直觉告诉舒澜意,陛下绝不会选别国皇嗣做皇夫,今夜的宴席定然大有文章,这两日萧妧忙得不可开交,文昭在暗处一定有所行动,她抱着十足的看好戏的心,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云葳却如坐针毡,手心泛起了一层层薄汗。 朝中只知,宁烨以拱卫边防的名义,领了七千禁军南下入西南边军检阅。但她清楚,文昭派宁烨去,是未雨绸缪,准备向南绍兴兵的。 可若京中出了半分差池,宁烨的七千兵将未必是外敌和内贼夹击的对手。 动身吧。文昭笑呵呵的自书案后起身,扫过两个安静的不像话的姑娘:都陪朕累了一日,去园子里松泛一二。 云葳和舒澜意快步跟在文昭身后,走在夕阳铺陈的宫道上,三道颀长的身影东倾,亦然染了斜红。 报! 忽而,南宫门传来一声火急火燎的通传,继而便是仓促的飞奔声过耳,一侍卫模样的男子疾跑着滑跪在文昭身前十步的位置,抱拳道: 禀陛下,南绍皇子车驾长街遇袭,皇子殿下不知所踪,刺客逃离,殿前司已在缉捕,萧副使恳请陛下莫要出宫。 什么?文昭故作震惊,柳眉顷刻觑起:南绍皇子可曾受伤?什么叫不知所踪?礼部和禁卫都是吃白饭的? 陛下息怒。 来传讯的人惶惶不安:刺客以袖箭行刺,皇子殿下的车内有血,但人在混乱中确实不知所踪,殿前司和京兆府的差官都去搜罗踪迹了。 文昭脸色冷冽,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她设局是为致人于死地,怎会不知所踪呢? 秋宁!文昭凤眸微转,转头吩咐:传朕口谕,即刻锁闭京中各处城门,着京兆尹与右羽林卫全城缉捕刺客,你亲自率人配合萧妧,搜寻南绍皇子下落。另四方馆增兵两百,护卫使臣安全。 第188章 是,婢子领命。秋宁脚下生风,急切地离了宫门。 此刻云葳广袖间交握的手抖得分外明显,一时猜不透文昭的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先前明明说要除去南绍皇子,今时人怎还丢了? 陛下,外间纷乱,您回宣和殿吧。舒澜意适时出言:可有臣能分忧的事务? 趁着天未黑,回府去吧,朕派十个亲卫送你回去。文昭的心悬在嗓子眼,这会儿只想赶人。 谢陛下,臣告退。舒澜意躬身一礼,转头便走。 臣告退。云葳抓住机会,想与人一道出宫。 云葳,你留在宫里?文昭的语气微微扬起,给了云葳选择的机会。 使团出了乱子是大事,臣却不通晓查案缉捕之事,不能为您分忧,还是不添乱,与舒郎中一道离宫的好。云葳心下惴惴,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文昭未曾强迫,摆摆手放了二人离去。 二人行至宫门外,长街上已无有百姓,兵将衙役步履匆匆,手持火把挨家挨户的搜寻,局势格外紧张。 侍卫将云葳送回了侯府,见人走了进去,才敢回宫复命。 云葳方入府中,未能出府接人的桃枝便匆匆将她拉回了书房,与人附耳低语: 放心,方才阁中传讯,南绍皇子死了,没有跑成。 陛下的局该当天衣无缝,他怎么跑的?云葳眉心紧锁,深觉蹊跷。 人是阁中一路追着补了一箭才断气的,策应他离开的是何人,阁中来不及查。 桃枝正色回应:这是李华亭执事半刻前送来的消息,他的人还在追踪那群策应的人马。 皇子死哪儿了?云葳手心发凉,不受控地攥紧了裙摆。 留园南墙外,有一片水塘,水塘芦苇荡里。 桃枝回忆着那纸条的简短讯息,依据猜测道出了始末。 云葳闻言,骨碌碌地转着杏仁大眼,快步出门去寻了敛芳,见人便直言:姑姑可能入宫? 敛芳一惊,须臾后又恢复了平静:云侯有何吩咐? 留园南侧芦苇荡,以此为中心,方圆三十里搜查,可疑者,诛。 云葳盘算着一刻光景里,一个人能跑出的最快速度,话音飞速的吩咐着:姑姑骑马入宫去,切切亲口告诉陛下,快些! 敛芳闻言,分毫不敢耽搁,快步离了侯府。 姑娘如此做,阁中人与陛下的人撞上可怎么办?桃枝听着云葳的话音,不无担忧地询问。 这群突然冒出的策应之人,是最大的隐患,一个都不能活。他们若是南绍细作,便更危险。此时阁中该与陛下同心,李华亭应该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会见机行事吧。 云葳解释的语调淡漠无波,转身回了房中。 听得此语,桃枝立在渐渐昏暗的庭院中,望着云葳的背影,眸色颇为复杂。 云葳在大事取舍得失的权衡问题上,素来清醒的令人胆寒。在她的脑海中,紧要关头只有利害,事情牵涉的人,无论归属何方,于她都如物件一般,生杀不带一点私情怜悯,显得冷血而凉薄。 桃枝正如此想着,云葳忽而又打开了房门: 姑姑若是放不下,且传讯出去,让阁中人就近找暗桩避避。说罢,她随手再度将房门合拢。 桃枝有些意外云葳心软的决定,立在原地思忖须臾,她匆匆回房写了个条子,悄无声息地小跑去了侯府后苑。 停在侯府后墙拐角处,桃枝四下环视一周,掏了个活动的砖石出来,将纸条安放进去,反向将这块青砖塞回了缝隙里,还不忘拎了地上的尘土蹭一蹭四周,这才放心的离去。 不远处的老柳树下,云葳犀利的杏眼微微觑起,收回了窥探的视线,先一步贴着墙根跑回了书房。 青砖一面对着府内,一面对着府外,桃枝只是调转了方向,想必阁中人一直环绕在云葳的四周。 或许早餐的小摊贩,打更的阿翁,墙外的乞丐,都是她不知底细的部下。 念音阁的情报网与势力,好似比云葳想象的更为强大,而她从前要的名册,至今也无有京中的那一份。 一轮高天圆月下,凝眸苦思的,除却云葳,还有大内宣和殿的文昭。 敛芳匆匆入宫,直奔书阁,将云葳的传讯知会了文昭。 文昭毫不迟疑,转头就吩咐槐夏依言照做了。 待人走后,她颇为惊讶地追问敛芳:云葳一回去就和你说了这事儿? 云侯归府直奔书房,不过须臾便找上了婢子,当时她的容色,好似难掩惊慌。敛芳垂眸回忆着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回应。 你回去吧,这几日护好她,她若外出,你务必寸步不离。 文昭眼底划过一瞬欣慰的眸色,云葳舍得与她分享念音阁的消息了,总算是有些进步。 第189章 敛芳走后,文昭长身立于轩窗下,仰首对清月,指腹剐蹭着锦衣的纹样,硬生生把常服袖口的如意云芝图样,摩挲出了细小飞扑的绒毛飞边。 书阁烛火通明,京中长街兵士步履匆匆,长夜喧嚣,各自无眠。 夜半三更,萧妧快步直入书阁,对着文昭回禀:陛下,南绍皇子在留园外芦苇荡里被找见时,已然毙命。身上只有一处箭伤,可留下的箭矢,不是臣的人备下的袖箭了。 只他一人么?文昭听得这人死了,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路司言带的人马抓到了七人,正在押送回来的路上。臣方才与秋校尉确认过,这七人皆是益州都督的随员,自安阳王府跟来的。 萧妧如实回禀,试探道:臣派出行刺的下属,还在他府上,您看还演戏么? 将人灭口,留在他府上。等天亮,你再派兵去围府搜查。现下,把南绍皇子的尸首送去四方馆,让齐相带着礼部的人,去四方馆稳住他们,不准生事端。文昭不假思索的做了决断。 臣,明白。萧妧抿了抿嘴,却也不敢抗旨,依从文昭的吩咐,善后去了。 启明星升起之时,秋宁拖着疲惫的身子折返,文昭竟还守在书阁。 秋宁颇为心疼地安抚文昭:陛下,婢子查实了,无人逃脱,此事不会漏出风声,您安心。 好。文昭长舒一口气,拎了御案上一封了火漆的密信: 你再跑一趟,将此信急递去元照容手里,命她即刻南下拿人,除安阳王本人,其余人审过后,就地格杀。 第83章 除佞 翌日清早, 云葳顶着黑眼圈往大内当值时,宣和殿内热闹非凡。 文昭扫了眼立在门边的云葳,无意与她攀谈,只用一双冷冽的凤眸, 审视着书阁正中长跪的益州都督, 她素未谋面的小王叔。 陛下, 云相在廊下, 您可要宣?须臾后,内侍监罗喜战战兢兢的入内通禀。 嗯。文昭沉声应下, 犀利的寒眸半刻都不曾离开身前长跪的男子, 幽幽道: 你既执意装哑不言语,朕不再跟你费口舌,饶是晚些再想说, 也断无机会。 下首的人脸色幽沉, 话音入耳却无丝毫反应。 说话间, 云崧目不斜视地趋步入内,忽略了门口的云葳,朝着主位就跪了下去, 哀惶道: 陛下,老臣糊涂哇。老臣年事已高,实在是不中用了,险些将云家葬送了去,求陛下治老臣的罪。 云相这话,朕甚是费解。 文昭悠然饮了口茶:今日叫卿来,不过是查问些情况, 罪从何来? 陛下,三日后便是家孙与安阳王府结亲之日。是老臣糊涂, 贪图王府荣耀,盼孙女高嫁,这才在得了王府求娶音讯后,便不管不顾,喜不自胜,匆匆替拙孙应了亲。臣糊涂,糊涂啊。 云崧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以额触地,瞧着颇为懊悔自责。 满屋子臣工看着云崧这副模样,一个个的脸色甚是复杂,更有甚者,直接向门边的云葳投去了探寻的目光。他们可听说,云葳是这跪在书阁里的益州都督的未婚妻呢。 云相的意思,是不知安阳王府与南绍有勾结?堂堂宰辅为自家后辈许亲事,竟这般草率?文昭轻笑一声,话音听不出喜怒。 老臣当真不知,老臣年迈愚钝,家事糊涂至此,遑论朝事。此事是臣失职,未曾觉察王府异动,愧对圣恩,亦愧为当朝宰执,恳请陛下赐罪,废黜老臣中书令的职分。 云崧声泪俱下,一张老脸上花白的须发不住地颤抖着。 云葳眯起了眼睛,宛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老狐狸逢场作戏。 文昭从始至终都没给云崧一个正眼,此刻只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虚离的视线飘落在案前执拗不吭声的男子身上: 朕倒是好奇,小王叔怎就相中了云公方归京不久的孙女呢?你的随员对南绍皇子又是杀又是护的,让朕好生糊涂。那你求娶云家人,是要拉拢相府权柄,还是要害朕的大相公万劫不复? 文昭微微弯了唇角,扫过舒澜意、萧妧和云葳,忽而眸光一转: 这殿里便有你意欲求娶的未婚妻,不若你指给朕看?你认对了,朕一高兴,念及你有三分真情,亦是文氏宗亲,或可从轻发落你。 云葳傻在了当场,不知文昭意欲何为。 堂下的人眸光微转,思忖须臾,便毫不犹豫地转头,指向了门边垂眸静立的云葳,颇为不屑地冷嗤一声: 臣不过是听闻这丫头有些才名,心下好奇,找云相要了她的小像,瞧她有些姿色,勉强配得上王府门庭,就请母妃给云府下了帖子。臣不在乎婚事,不就是拎个门户尚可的女子回王府摆着吗? 这可是此人被押入宣和殿后,开口说得第一句话。 文昭眯着凤眸,沉声道:云葳,你可听清了?他这般态度,对你全无尊重,当初你缘何应下这门亲? 第190章 突然被文昭提及,云葳眸光一怔,匆匆迈步近前,跪在了云崧身后,忽闪着羽睫低语: 陛下容禀,非是臣自愿为之。臣在洛京时,得了不知何人送来的威胁口信,言说臣不从,臣母便回不来京城,臣实惶恐,望陛下明鉴。 竟有此事?云公,孙女被人威胁,你可知情?你们两方各执一词,朕愈发糊涂了。拿人性命逼亲,是什么路数?文昭话音徐徐,低沉却透着探寻。 这?陛下,老臣不知啊。 云崧一脸茫然:若知此隐情,老臣无论如何也要护下孩子,更该入宫与您通禀。是臣未曾教导好后辈,险些让人落入虎口,任人摆布。于公于私,皆是老臣失察,甘领罪责。 他忽而转眸怒视着云葳: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你到底是年岁浅,拎不清!这不是云家家事,更不是你的私事!宁烨在外掌兵,事关朝局,有此威胁,你怎敢绝口不提,还骗家里人说婚事处处合意? 云葳紧了紧牙关,阖眸一叹,顺着戏码俯伏在地: 臣知错。臣被吓糊涂了,求陛下念在臣担忧家母安危,失了心智的份上,宽恕臣的无知欺瞒。一切皆是臣之过,求您看在婚约未成的份上,对祖父从轻发落。 云公不知情,云葳受了胁迫,小王叔却说求娶是随意为之。安阳王府与云家的婚约,真是处处蹊跷。左右两方都非真心实意,婚事本就未成,如今更是笑话了。若传出去,坏文家和云家清名,平白给百姓留谈资,朕便做主,让此事消失于此时,此地。尔等可明白? 臣等明白。书阁内的臣子尽皆俯身应下。 文昭起身踱步至书阁中央:萧妧,朕这小王叔手下随员截杀诱拐南绍皇子的事,交由你去查问,务必将真相公之于众,朕绝不准允任何屈枉,有冤洗冤,将人带去殿前司。 臣遵令。萧妧拱手一礼,指挥禁卫带走了益州都督。 文昭垂眸扫过几乎跪不住了的老狐狸,淡声道: 云相,身居宰辅位,卿是朕的臂膀,国朝肱骨,家事亦关乎朝局,日后断不可如此鲁莽草率。你年事已高,朕今次不追究你的过失,下不为例,退下吧。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云崧以额触地,表现得很是谦恭。 云葳,先送你祖父出宫,快去快回,朕有话问你。今日无朝议,其余人都退下,各忙各的。 文昭拂袖离了书阁,直奔外间的茶案。 云葳压着心中的愤恨,有模有样地搀扶着云崧走出了宣和殿。 祖孙二人缓缓行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她破天荒的主动开了口: 若不想云家上下死无全尸,就适可而止。我娘若出事,我会让你们百倍偿还。 云崧不合时宜地勾起了嘴角,侧身躲开了云葳的搀扶,指着宣和殿的方向,沉声道:莫让陛下久等。 云葳悄然攥了拳头,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折返。 待到她回了大殿,殿内只剩文昭一人,连侍从都被打发走了。 愣什么?门关上,进来。 文昭抬眼瞥见云葳杵在殿门外,朝着人招了招手,顺带多添了一杯热茶。 云葳抿了抿嘴,合拢了殿门,快步走去了茶案边,微微欠身低语:陛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可否告知臣? 你昨日做得很好,能与朕配合的如此默契,又何须再问?文昭淡然浅笑:坐吧。 云葳昨夜收到阁中传讯,阁中无人被文昭派出的人马所抓,令她深感意外。 陛下,若臣猜得不错,您本来是要派人佯装刺客,灭掉南绍皇子,再嫁祸给益州都督的,可对?云葳乖觉安坐在茶案边,垂眸轻语。 不错。文昭抿了口清茶: 但朕未料到,这人当真与南绍有染,竟暗中派人护着那皇子。朕的人去行刺,他们趁乱将人救走。多亏了你的人补箭,才没让此事出纰漏。这事是朕把局做简单了,朕反省。 臣的母亲还在 云葳有些慌了,行刺的疏失令安阳王府暴露了与南绍勾连的事实。如此一来,西南边疆的宁烨完全是掉进了狼窝,里外都是敌人。 小芷别怕。 文昭听见云葳犹豫开口的瞬间,便匆匆起身坐去她的身边,抬手将人揽进怀里,柔声安抚: 朕一早让人给她送信去了,嘱咐她提防身边人。且她手里有兵符,必要时可以调动边军。西南边军将领大多是朕的人,不会有事的。 云葳咬了咬下唇,耷拉着小脑袋没吱声。 信不过朕?文昭抓了云葳藏进衣袖的小手握着:手心怎么这么冰?方才吓着了? 云葳摇了摇头,小声轻喃:安阳王府,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勾连外敌,你说如何? 文昭勾唇哂笑,刮着她的小鼻子轻语:小芷想问朕的,怕不是对安阳王府的处置吧?跟朕耍滑? 第191章 云葳悄然自低矮的座位上滑下,谨小慎微地跪在了文昭身前,却没有言语。 你只去过云府一次,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朕很清楚,你与这些毫不相干,自会护着你。 文昭搓了搓云葳的脑袋瓜,语气很是轻柔:起来吧,有朕给你做主,你少些思量? 皇子殒命在此,南绍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陛下,是否要宣战了?云葳忽闪着杏眼,索性转了话题。 安阳王府与南绍,不知是几时勾结一处的。南绍送皇子来此,本意绝非求和。国书入京的那天,朕便知道,此战无可避免。也好,他们本就蚕食了我朝南疆五州的土地,是时候还回来了。 文昭揽着云葳的手紧了紧,语气里并无丝毫担忧,好似胜券在握一般。 陛下,那晚云瑶跟臣说,她想娘亲陪着,或让臣陪着。臣可否跟您求个恩旨,让她住去臣府上? 云葳半倚着文昭的膝盖,将软软的脸颊贴上她的裙裳,颇似与人撒娇。 你不是不喜欢她?文昭有些意外,勾过了云葳的脸颊,端详着她的视线里满是不解。 没有不喜欢。 云葳别过视线,扭捏又局促的回道:就是不知道怎么相处。但是她说想跟家人住,臣不好不管的。 好说,你俩都住宫里,遂了她的心愿,朕也省心。看护一个孩子是看,两个也不费力,考虑一二?文昭笑盈盈的与人打趣。 臣不是孩子了。 云葳嘟起了小嘴:您不应,就当臣没提过,也请您别再让臣住宫里了,不合规矩。 文昭凤眸微转,沉声道:既这么不愿陪着朕,朕今日心情不好,你也不必留在此处了。往殿前司一趟,给那人端杯鸩酒去,你便回府歇着吧。 云葳头皮发麻,可文昭既放了话,她也不好违拗,只得爬起身来,拱手称是,提腿开溜。 看着云葳如此乖顺,文昭简直是哭笑不得:回来,你不问问朕,为何要你去给人端酒?你真想亲手杀人? 云葳背着身子翻了个白眼,而后才垂着眸子转了回来,敷衍道:陛下有令,臣遵从就是,不敢多嘴。 朕让你住宫里,怎不见你听话?文昭试图耍赖皮。 陛下,这是两回事。云葳比她更厚脸皮:公私分明,不能把朝事和私下的事混为一谈。 文昭冷嗤一声:回家去吧,这会儿他的魂儿都过了奈何桥了,犯不着脏你的手。 云葳眉心一紧,悄然敛了眸光,未再多话追问,欠身一礼便退了出去。 文昭想做的事,无人能拦阻;文昭厌恶的事,谁敢上赶着给她添堵,便是在寻死。 云葳记得,文昭曾说她心狠,六亲不认,睚眦必报。可她今日分明体悟到,文昭也是如此行事的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84章 狠绝 陛下, 急报! 晨雨簌簌,文昭正在寝殿用膳,罗喜捏着加急军报快步而来,双手举至她眼前。 文昭眉目微凝, 接过后飞速拆开, 眼神游走的飞快, 脸色随着视线移动的轨迹, 渐渐冷了下来。 读罢,她将军报收拢于掌心, 狠狠捏成一个纸团, 转手丢去了远处的小茶炉里。 望着那团鲜红的火焰,她再没了用膳的心思,扶额缓了许久, 才低声吩咐: 槐夏, 传萧蔚来见朕。 槐夏不知军报中写了何事, 但文昭心情差到此等地步,绝无好事。她步履生风,小跑出宫门, 将马打得飞快。 不过一刻光景,萧蔚便现身宣和殿,与文昭交谈许久。 云葳过来当值,却被罗喜拦在了殿外。 顶着一头雾水立在廊下,云葳虚离的眸子扫过外间风吹雨水形成的飘渺雾帘,心口莫名空落落的,神思不定。 约莫等了一刻, 萧蔚板着脸从殿内出来,余光瞥见云葳时, 视线特意多停留了须臾,却未曾说话。 云郎中,进去吧。罗喜微微颔首,给云葳开了殿门。 文昭端坐御案后,手中无笔也无书卷,十指交叠的骨节格外分明。 她身侧的舒澜意脸色幽沉,只呆呆地坐在那儿,容色泛着沮丧。 云葳蹑手蹑脚地进来,感知到周遭奇怪的氛围,见礼时连嘴都没张,悄咪咪坐去了自己的位置,有些不知所措。 文昭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云葳身上落去,僵持了半晌,却几度欲言又止,书阁里透着诡谲的静谧。 云葳虽低垂着眉目,但她能感受到上首间断的眸光注视,文昭一声不吭,令她心下发毛。 两颗忐忑的心不安的鼓动着,阴差阳错间,文昭再次将眸光落去云葳身上时,云葳下意识地抬头,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 正在二人错愕的间隙,秋宁快步入内,与文昭轻语:陛下,雍王在外求见。 文昭与舒澜意俱是一怔。 第192章 云葳眼尖,霎那间觉察到这二人如出一辙的神色变化,心下疑窦丛生。 云葳,你先出去。文昭淡声吩咐:宣雍王入内。 云葳转着瞳仁,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慌乱,她蹭地站起身来,鬼使神差地怼了句:臣不走。 秋宁的脚步悬在了半空须臾,回身看着文昭,不知该不该叫舒珣入内。 怕臣听?还是想瞒着臣?后者可能性更大吧? 云葳凝眸望着文昭,语气轻飘飘的:陛下,臣最怕别人吊我胃口,您挣扎半晌开不了口,想来不是好事。臣受的住,您大可直言。 叫进来罢。文昭顿觉无力,往后仰了仰身子缓解促狭,转眸瞧了眼秋宁,便把视线落去了桌案前的虚空。 急促的脚步传来,舒珣沉声见礼:臣参见陛下。 澜意,扶你母亲起来,赐坐。文昭凝眸望着舒珣,话却是对舒澜意说的。 舒澜意起身近前,舒珣却未从命,侧身拂开了女儿的手,恳切道: 求陛下允臣与萧蔚一道去岭南,接小女回京安养。臣只剩静深和澜意两个女儿了,这点儿私心,望陛下垂怜。 文昭怅然一叹,自御案后绕到堂前,亲手将人扶起:表姑,山高路遥,您何必非要奔波?朕与萧帅安置妥了,会把人好生接回来的,您再等等? 陛下,静深她她有孕了,臣放心不下。舒珣话音里满是苦楚。 文昭眉心一紧,深觉意外,手心几度开合蜷曲,攥来攥去,最终妥协道:朕答允,一路小心。 谢陛下,臣告退。舒珣仓促一礼,脚步分外急切。 这人走后,云葳眸光怔怔,愣了须臾,鼓足勇气喃喃试探: 陛下,宁侯出事了,对么?他走了? 怯生生的话音入耳,舒澜意别过了脑袋,文昭背对着云葳,只余一声轻叹。 云葳了然,却格外平静。 先前在洛京,宁家传讯说,宁烁受了重伤,她担心了好一阵,但这会儿,她好似找不到自己的心在何处了,更不知担忧为何物,苦痛为何感。 朕放你一日假?回府去,还是留在宫里好受些?文昭忍不住转眸瞧她,提议的语气温存。 臣无事。云葳迷糊糊摇了摇头,忽而绕出桌案,双膝点地:可否求陛下一事? 你这是做什么?文昭一个箭步上前,端住了云葳的胳膊:起来说话。 臣母还要备战,此刻心绪不便被外物所扰。她姐弟相依为命多年,一时怕是受不住。臣想求陛下,瞒着她。云葳言辞恳切,一双晶亮的大眼巴巴望着文昭,话音都是颤抖的。 先起来,听话。 文昭将她从地上薅了起来,正色与人解释:朕给不了你承诺,非是不愿。宁家世代供职于密察职司,情报体系自成一脉,你该清楚,朕未见得瞒得住她。 一语落,云葳眸色黯淡了几分,无奈垂了脑袋:那可否,别让云瑶知晓?她还小 好,朕答应了。 文昭拍了拍云葳的肩头:莫光顾着别人,你若难受,这儿也没外人,哭出来无妨。 云葳摇了摇头,她当真没什么感觉,除了心底有些空洞,好似大梦方醒般虚幻外,再无旁的情绪。 若不自在,让槐夏送你回府去?文昭有些无奈,云葳表面冷漠,却能在知晓消息后为宁烨和云瑶做请,便说明她并非冷心冷情之人。可她偏偏压制着自己的情愫,不肯宣泄,不愿正视。 臣谢陛下垂怜体恤。云葳躬身一礼:臣自己回去就好,时候不早,不扰您公务,臣告退。 话虽如此,文昭放心不下,还是让槐夏带人跟了一路。 云葳入府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呆了半日,时近晌午,她忽然开了门,对着院中徘徊的桃枝吩咐: 姑姑,给我选身素衣,我们去趟云府。 桃枝惊得身子一怔:姑娘去那儿作甚?您今日心情不好,切莫冲动行事,免得日后懊悔。 我很清醒,也足够冷静,您去安排吧,我们时间不多,先机不可失。 云葳立在屋檐下,淡漠出尘的容色,仿若即将随风远走的仙人,于周遭的烟华红尘格格不入。 桃枝心知云葳决意要做的事,无人能劝,也就不再多嘴,依言给人备了马车。 云侯去何处?敛芳见家丁备马,脚步匆匆地追了出来:婢子跟您去。 云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芳姑姑留在府里,不必跟。若您执意要跟,莫怪我不讲情面。 敛芳的五官拧去了一处,强忍着别扭叉手一礼:云侯言重了,婢子领命,在府中候着您。 第193章 所谓情面,是她身为皇家暗卫的身份,如今这话出口,云葳是在拿文昭与臣子的君臣体面要挟。 关门,我回来之前,府中不准任何人出入。云葳快步出了府门,沉声叮嘱管家和护院。 一刻后,马车停在了云府外的长街。 见云葳带桃枝下了马车,云家门房吓得一愣,忙不迭地出来相迎:云侯,您怎过府来了? 云葳瞥了他一眼,信步直入相府。 那人慌了神,快步近前,作势要拦:您容小的去知会相爷一声,且在这儿等等。 云葳倏地抽出了桃枝身侧的长剑,架上他的脖颈,眯了眼睛警告:让开,莫要作死。 门房吓破了胆子,整个云府上下,还无人是这般行事路数,他今日算开了眼,忙倒退两步,闭嘴不敢再多话。 云葳循着记忆,气势汹汹地找去了萧思玖的卧房,直接推门而入,将正在作画的萧思玖惊了个好歹,一幅山水画被晕开的巨大墨点毁了个彻底。 你来这作甚? 萧思玖丢下毛笔,背着手站在画案后,尚算沉稳地凝视着一身白衣的云葳,徐徐猜测: 未着官服,绝不是来奉旨抄家的。既如此,你这般横冲直撞,可还有一点礼数规矩,长幼尊卑? 来见下属,还要点头哈腰? 云葳冷声回怼:您若还当自己是效命于阁中的人,就配合我一次,将云府家宅控住,即刻起,不准任何人出入。萧首监,您身为云家老夫人,这点权柄该有吧? 一语落,萧思玖身侧的嬷嬷大惊失色。这人一直知晓老夫人的身份,却不知老夫人忠心耿耿效命多年的,竟是自家孙女。 云葳阴沉的眸光觉察这番异样,指着那嬷嬷,吩咐桃枝的语气不带一丝犹豫悲悯:杀了她。 你在闹什么?!萧思玖伸了胳膊将嬷嬷护下:把话说清楚,别跟我耍疯。 今日我来,是送云崧父子上路的。 云葳近前两步,清冷的话音毫无情愫:于云家也好,于阁中行事准则也罢,我此举无错。您该清楚,现下时局,云家苟延残喘,气数已尽,翻不了身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先发制君。 你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入府?不留后路,不计后果,失心疯了? 萧思玖满眼惊骇,出口的语气尽是责备。 我已经来了,没有回头路。时间有限,您可愿配合?等到府中血流成河,悔之晚矣,不是么? 云葳淡然回视着怒火中烧的萧思玖:阁中瞒了我好多事,我心力交瘁,一半拜云家所赐,一半拜您所赐。行至今日,我进退两难,取舍皆苦,难不成怪我投错胎了吗? 照她说得做,守好府门,她走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萧思玖阖眸一叹,指使身侧的嬷嬷去安排。 云崧在哪?带我去见。今日不该他父子当值,这会儿该都在。 云葳转身立去了廊下,轻声询问着。 跟我来。萧思玖在前引路:为何是今日? 再拖,怕都去了断头台。今上的性情,隐忍不发的后果只会愈发惨重。云葳无意隐瞒: 岭南动乱致使宁侯西去,要拜云崧所赐。安阳王府一事才过了两日,云家牵涉其中,云崧岂会看不穿王府筹谋?直觉告诉我,今上忍不了多久了。云家想窃国,是么? 你去问云崧,我知道的不比你多。萧思玖的语气格外淡然,立在一独立的正房外:到了,去吧。 听得两道急促脚步的响动,书房的门自内打开,探头出来的,是云山近。 他看着廊下的云葳和老夫人,颇为意外,再瞧向刚刚自觉退出去好远的书房护卫,不解道: 娘,你们这是? 萧思玖背过身去,负手立在廊下扫过满庭簌簌作响的槿树翠叶,没言语。 云葳给桃枝递了个眼色,随即大步流星闪进书房,一眼瞧见了安坐主位的云崧。 云崧老迈的眸子里闪过一瞬诧异,随即竟朗声一笑,招手寒暄开来: 山近,过来坐吧,云葳有话与你我说。祖孙三人同堂,十六载仅此一次,难得啊。 云葳无意与人周旋,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小药瓶,拍在了桌上: 一人一颗,吃下去。不疼,一个时辰后,走得无声无息。好歹是全尸,权当我还了你们的血脉之恩,自此再无瓜葛,死生皆陌路。 话音散去,只一瞬,云山近脸色煞白,放于膝盖上的手都在发颤。 云崧却很淡然,落去云葳身上的视线竟浮现出一丝欣赏,他捋着胡须,忽而扬声唤着: 阿玖,进来可好?夫妻一场,这般绝情不成? 第194章 房门吱呀一声,萧思玖长身傲然,在主位一侧的椅子落座,随手摆弄着药瓶闻了闻: 到底是个心软的丫头,阁中最好的毒药都舍了出来。此药珍贵,老身也只有一颗,你可知,这物件传了多少年? 我身上流着你们的血,是我最痛恨却最无力改变的事实。 云葳略过萧思玖的问题,扯了个小凳落座:把药吃了,留个体面,莫逼我动手。我冒着被处极刑的风险来做此事,你们可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次? 阿玖,你瞒我半生,当真是念音阁的人。云崧自嘲一笑,看着云葳,沉声道: 你竟也是,我云家还真是风水宝地,换出去的后辈都能被念音阁收拢。老夫的筹谋,你看懂了吗?云家早已是无解死局,自今上即位后,老夫所布的棋路,你可能明白? 别卖关子,舅舅正值报国英龄,本该戎马御外敌,却被你害死了,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云葳的声音隐隐发颤,凝眸愤然瞪视着云崧,没心思复盘谈天。 我是前雍末帝点的状元,又随侍大魏三帝,今上是第五位了。一人哪有随侍五朝的道理?即便每次选择皆无错,云家的结局也无可挽回。三百年来,云家宰辅不计其数,这等家族,帝王容不下。我在其位,便要为云家数百口性命筹谋,若你在此位,未见得比我做得好。 云崧怅然一叹:外戚元家无甚基业,竟也想篡权。老夫门生故吏无数,怎不能作此想?与其引颈就戮,不如决然一战,只可惜天不怜我,不予良时啊。若文昱在位,老夫筹谋可成,可他不堪一用,扶不起的阿斗罢了,豪赌掷注疏失,只剩满盘皆输。 大言不惭,只会粉饰狼子野心,不如说点儿实际的。云葳冷嗤一声: 你执意与文婉结亲,是为篡位做准备吧?今上拆了婚约,你又利用耶律太妃和文婉制造文家内讧,勾连安阳王府,教唆岭南乱贼,将国朝搅得内忧外患,是为浑水摸鱼?与西辽勾结的人,是你? 错了。云崧打开药瓶,将药丸吞入了腹中,抿了口清茶,对着云山近道: 服下吧,难为你闺女一番心意,莫要不领情。落入今上手里,咱父子人头落地是好的,千刀万剐也未可知。士人该有体面,这是你身为相府长子,最好的归宿。 云山近依旧无动于衷,苍白的脸上,眉毛、唇缘都在颤抖。 今上六亲不认,齐明榭是她舅父,但她急于去他权柄,却不动我。那时我便知,云家十死无生了。耶律妃和文婉,知情太多,我得除去。但岭南也好,南绍也罢,我运作这些的本意,是让宁家立足,被今上取信,给你和云瑶留个生路与靠山。至于西辽,引狼入室是国之奸臣,老夫不做。 云葳眸光森然如刀,阴鸷地盯着云山近:不吃么?逼我弑父? 云山近抬手指着云葳,满面苦涩:你! 你对云家的恨意这般大?我们是你的亲人,你该思量的,不是如何才能挽救这个家吗?先前你叔父做的事,不曾告诉我们,我待云景好,是为让他待你好,我们是换走了你,可从未 云葳一掌拍向桌案:闭嘴!你若拎得清,就别掰扯,我在冒险救云家,你看不出? 她无意纠结旧事,愈发心寒地回怼:让你们一命呜呼去黄泉享福,还不知足!你可想过,我和娘亲,妹妹,日后要如何?我要孤身面对今上和朝臣的猜忌发难,谁来同情我,谁来怜惜我! 若非念着你们与我有亲,我何苦来?若非念着自己姓云,云家九族生死,与我何干?! 一语落,萧思玖起身强行把毒药喂进了云山近嘴中: 你对不起云葳,这会还在骗她,是该闭嘴。我生了你,让你跟云崧胡作非为半生,险些葬送云家累世清名,纵着你的庶弟磋磨亲女,是我错了,用错与你们划分界限的方式,今日我来了结。 云葳别过了头,低垂的羽睫遮掩了苦涩的眸光:还做了什么?说出来,让我有个底。我不想与你们地府团聚,给我点儿保命的资本。你们清楚,除了我,没人能护得住云家亲族了。 西辽勾连的权贵另有其人,你若能查出,今上当会宽赦你。我早看出,她待你不一般。人若有预见,老夫不会换走你,你比云景通透得多。你本该中榜眼,今上亲口黜落了你,先前我当她忌惮你是云家人,此刻想来,她许是为护你。 云崧长舒一口气,好似卸下了千钧重担: 南绍皇子入我朝,是我给今上留的大礼。任何人今时做了大魏之主,都该扫平南绍,光复旧日山河。老夫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与南绍开战的契机,云家顶着骂名为她推波助澜之功,她会懂的。宁烨将来得此军功,宁家便立住了,你和云瑶也能活着。 第195章 一番筹谋过耳,云葳有些恍惚,懵了半晌都没接话。 逼你订婚,拿宁烨威胁你,都是为让今上相信,你我水火不容。我料到你们不会让我如愿,定要拦阻,我赌对了。安阳王府不可怕,老夫把他们拿捏的死死的,宁烨不会有事。本以为今上查办了王府,才会对我动手,却不料你比她先来了,占尽先机求转圜,你很聪明。 云崧甚是欣慰,取下了腰间玉佩,交到云葳手里,叮嘱道: 你不来,老夫就不给了。你来便承你个人情。我动用生事的下属,都是不太放心的。玉佩挂绳里藏的名录,是埋了多年的暗线,足够护你。你先发制人断了今上问罪的可能,云家旁支该不会受累,以后你就是云家家主,百年望族的掌舵人。 云葳默然收起玉佩,转眸问着萧思玖:老夫人随我走吗?云府您住不了了。 萧思玖促狭一笑:小阁主,心慈要不得。你当真把云府料理干净了? 云景我没忘,但婶娘于我有恩,我一会儿单独送他,不劳您费心。云葳起身便要走。 我也是云家人,你不该留我。 萧思玖朗声一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以后没人教你了,前路靠自己,阁中势力也非全然一心,小心着些。黄泉路上,别让我见到你。 云葳惊诧地回眸去瞧,萧思玖已然喂了自己毒丸,令她转瞬傻在当场。 一个个的,当真狠绝。云葳哭笑不得,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踉跄着去寻云景。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个堂弟,准确来说,是见此人的尸身。 推开门的刹那,云景早已身亡。 云葳怔愣地望着立在他身侧的那个老嬷嬷,满目费解与惊惶。 首监早先说,若有一日您回了云府,约莫就是云家的末路穷途。她说您不属于这儿,这不能有任何牵绊您的东西,云景是您婶娘的骨肉,您会动情恻隐,所以婢子会帮您料理干净。 老嬷嬷说得气定神闲,眼底的眸光宁静而深邃。 午后的骄阳烈焰如火,可云葳只觉周身寒凉,瘫坐在地上缓了许久,寒颤阵阵。 姑娘 桃枝心疼不已,蹲在地上将云葳揽进了怀里:回去吗?您不该在此耽搁,时间久了说不清。 云葳转头环视着偌大的云府,心底的空寂仿佛要将她拖进无尽的深渊。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凄厉哀嚎响彻庭院,惊走了满园的鸟雀,呼啦啦飞向了南天。 桃枝将濒临崩溃的云葳打横抱起,快步朝着云府的大门走去 慢着。萧思玖立在廊下,将桃枝唤住:她不能这样出去。 桃枝诧异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云葳:首监何意? 老身送她出去。萧思玖踱步近前,凝眸审视着云葳,冷声提点道: 若不想让世人以为,你毒杀了全家,治你的死罪,就把眼泪擦干净,调整好你的情绪。归家为舅父讨公道,怒骂老贼的小云侯该是个什么气场,不需要我教你吧? 云葳以广袖遮掩了面颊,缓了须臾再落下袖子,神色已然清冷如常。 再行路,步伐生风,冰眸涔怒。 萧思玖目送着她的马车走远,肃然吩咐云府的随侍:今日大姑娘回家的事,任何人不得乱嚼舌根,违者杖决。 是,老夫人!一众人毕恭毕敬的应下,萧思玖转身潇洒的回了父子二人的书房。 云府的荣光散了,你二人仗着乱世筹谋的春秋大梦,合计二十载,竟葬送在小丫头的手里,她真不愧是青宜一手调教出来的,我心甚慰啊。 萧思玖欣然一笑,端详着老迈的云崧:给云葳留个掩饰吧,她好歹是你亲孙女。 山近,让管家摆一餐饭食吧,你娘好久没和咱爷俩吃饭了。就做成安阳王府派人下毒寻仇,咱一家惨遭毒手,可行啊?安阳王派来的细作就在府里,一会儿让人杀了扔护城河里就是。这会儿,你先给宁烨去个手书吧,用宁家那暗桩送去。 云崧苦笑着,将满足的眸光点落萧思玖的身上: 没想到,临了临了,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 第85章 骇然 五月末暑气燥热, 扶光炙烤着汉白玉,晨起滂沱大雨留下的潮湿气息形成了闷热的水笼。 文昭立在大敞四开的宣和殿内,左思右想,如何也放心不下独自在府的云葳, 忍不住出言吩咐: 澜意, 你走趟云阳侯府, 替朕看看云葳如何?若她精神不佳, 还是把人带进宫来。 臣遵旨。 舒澜意领命,乘轿往侯府去, 却被侯府门房拦在了门外。 本官奉陛下口谕, 过府探看云侯,尔等竟也要拦?不要命了?舒澜意深觉诧异,转瞬冷了脸色。 第196章 家主刚出去不久, 并不在府里。临走时留了话, 说是不准一人进出。 门房并排堵在门口, 固执不肯松口:郡主,求您别为难小的,小的就是个听差的, 求您宽谅。 云侯去哪儿了?带了多少人?舒澜意愈发糊涂,迫不及待地追问。 门房实话实说:小的不知,家主没说。就她和桃枝二人,坐马车走了。 舒澜意撞了一鼻子灰,在门外等了须臾,不见人回来,只得先回宫去寻文昭复命。 一来一回也没多长时间, 文昭见舒澜意回来时心事满腹,急切询问:如何?她可还好? 陛下, 她不在府上,府里人不让臣入内,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臣候了一刻不见人,就先来回禀您了。舒澜意一五一十汇报着所见所闻。 话音入耳,文昭骤然拧紧了眉头:你奉朕的口谕办事,她的家丁竟未准你入府? 舒澜意甚是无奈:是。家丁说,这是云葳的吩咐,她不在时,任何人不得进出,他们不敢违拗。 文昭敛眸讪笑,来来回回的在殿内踱起了步子,委实思量不通云葳的用意。 罢了,你留在书阁,朕出去一趟,不准声张。 文昭忖度良久,决定自禁中溜出去寻人。 陛下?要不臣回去候着她?舒澜意大惊失色:您怎能出宫呢? 朕如何不能出宫? 文昭甚是没好气,反口怼了舒澜意一句,指着人身上的官袍,吩咐道:跟朕换身衣服,朕不回来,你就躲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舒澜意瘪瘪嘴,不情不愿的与文昭换了打扮,留在书阁里憋屈的替人遮掩行踪。 而文昭堂而皇之钻进了舒澜意方才外出的马车,带着三五亲随,直奔侯府。 一刻后,桃枝搀扶着云葳下了马车,问着门房:这半个时辰,可有人来往? 雍王府小郡主来过,说是奉陛下口谕,探望家主,但小的没让人入内,她等了会儿就走了。门房垂首低语,有些畏畏缩缩的。 云葳闻言,只微微紧了紧眉心,沉着脸入了府中,也没多言。 再过半个时辰,云府的几人就该毒发了。 云葳走入书房的回廊下,喟然一叹,对着桃枝道:姑姑歇着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姑娘?婢子不放心您。桃枝满面担忧:回卧房吧,我熬碗安神汤来? 不必,我想一人坐坐,不想睡。 云葳的话音好似受伤的小猫儿,朝桃枝摆摆手,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桃枝没再跟着,转头去了厨房,还是固执的给云葳熬起了安神汤。 小小年岁亲手了结至亲,既是为宁烁报仇,却也是在护着血脉相连的云家上下数百条人命。桃枝怎么想,都觉得这道坎,于云葳而言,太挣扎,太扭曲,太苦了。 是宁烁的死,促使云葳狠心做了决断,但这决断并不畅快,简直是痛上加痛。 云葳一入书房,反手就落了门闩,房门阻隔天光,屋内暗沉的一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坐在地,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哽咽声自肺腑传出,低沉却听得人无比压抑,仿佛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去。 躲在里间良久的文昭,听着她凄凄戚戚,近乎绝望的哭声,不由得愁眉深锁。云葳对相认日短的舅父宁烁,应该无有这般深的感情 犹豫徘徊良久,她才抬脚走了出来。 小芷 文昭试探着轻声唤她,生怕将人吓到。 云葳哭得抽抽嗒嗒,听得声响,激灵一下蹿了起来,吓得贴去了门边,婆娑的杏仁大眼睁得老大,满目惊惶。 莫怕。文昭没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三步并两步上前,飞速将人抱住,柔声安抚: 是朕,怕什么?哭出来不丢人的,朕放心不下你,就溜出宫等你了。 云葳的身子瑟索了好几次,她实在不知,文昭是几时过来的,如此神出鬼没,太过惊险。 文昭揽着战栗不停的小人,只当云葳是哭得狠了,抽搐不断,以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游走不停,轻拍着哄了好久,才再度出言:去里间坐坐?不能在地上哭,身子要紧。 云葳的肩头随着抽噎上下起伏,耷拉着脑袋一抽一抽的轻颤,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抬手抹眼泪。 文昭拽了两下她的衣袖,裹挟着云葳往里面走去:走了,听话,坐下缓缓。 将人摁坐在小蒲团上,文昭随手斟了杯茶水,给人塞进了手掌心,而后与人并肩坐在一处,抽了丝帕出来,边给人拭去泪痕,边劝她:喝杯茶,再哭就哭傻了。 云葳的确哭得浑身发麻,有些喘不过气来,脑子也晕头转向的。 她抬手夺过文昭的丝帕,呜咽着囫囵嘟囔:陛下几时来的?臣臣都不知道。 第197章 不久,也就半刻前到的。你府上门房倔得很,朕进来颇为不易,好生吓唬了他一通。 文昭轻笑着与人打趣:午后这般热,你跑出去做什么了?还放狠话不许敛芳跟着,平白让朕担忧。 云葳把丝帕捂在了眼睛上,讷讷低语:臣,臣去云府吵架被轰出来了。 文昭顷刻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去云府作甚?吵什么架?他们为难你了? 岭南的事和他们脱不开干系,臣忍不住。 云葳刚平复的抽噎又狠了起来,哼哧哼哧喘了半晌:可我根,根本没见到云相父子,老夫人把把我赶出来了。 你糊涂了?文昭深觉诧异,亦然有些后怕,情难自控还是忍不住嗔怪: 心情不好伤脑子了?这事儿你就堂而皇之的过府去跟人要说法?赶出来是轻的,也不怕他们伤了你,怎如此莽撞?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回府。 云葳耷拉着脑袋没说话,泪水将一张丝帕染得潮湿不已。 委屈隐忍的小模样入眼,文昭到底是软了心肠:好好,不哭了。跟朕回宫去,好么?朕不能一直在外面耽搁,但你这样子,如何让人放心的下?把眼泪擦干,我们回去? 云葳弃了湿透的丝帕,抬袖抹了抹眼泪,嗫嚅道:臣没事了,陛下回去吧,臣想睡一觉。 谁信你没事?方才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是没事的样子?回宫去睡,让太医给你调理一二,莫让朕忧心。文昭耐着性子与人拉扯:要么就在此处睡,朕守着你,晚些把你抱回宫去。 臣不想让人瞧见,臣不去。云葳别过了脑袋,不合时宜地吐了个鼻涕泡泡。 带个帷帽,无人看得见。再说,你与朕一道回去,谁敢盯着你看? 文昭强忍着笑意,给人擦了擦小鼻子:莫再让朕废嘴皮子,起来。朕若露馅了,朝中老头子絮叨的时候,也逃不了你的那一份。 云葳拗不过,无奈之下,只好跟人入宫去,歇在了文昭的寝殿。 文昭命人喂了云葳足量的安神汤,小东西没多久就入了梦乡,睡得死沉死沉。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去了宣和殿传膳,免得把云葳吵醒。 晚膳才吃到一半,文昭胃口不好,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内侍监罗喜满脸惊慌,快速趋步入内,跑去她的身侧耳语半晌。 文昭骇然,顷刻拍案而起,凤眸含锋,柳眉倒竖:当真?一家毙命? 云府正房入夜未曾掌灯,下人查探过便报了官,京兆尹已在入宫的半途了。罗喜说起这事儿,便觉后背生风,凉飕飕的。 一朝宰执青天白日被灭门,却未曾闹出一丝动静,凶手该是怎样骇人听闻的刺客? 秋宁!文昭厉声一呵,廊下的秋宁一溜烟跑了进来:婢子在。 即刻带着禁卫去云崧府上,全权接管云府,府中上下与京兆府的衙役,悉数扣下!封锁府中一应消息,快去!文昭冷声吩咐着,一双拳头紧抵桌案,攥的咯吱咯吱响。 秋宁云里雾里,带着禁卫调头就走,待入了云崧的府邸,推开正房房门的刹那,毫无心理准备下,她被眼前景象惊得倒退了两步出去。 一家四口,老老少少,坐在满桌冷透的佳肴前,早已没了气息。清白的月色透过窗棂,斜斜垂落在餐桌旁,将尸首青灰的面色照得更加惨淡。 威风赫赫的相府高门里,所有的主子竟悄无声息的亡命一处,实在令人胆寒。 压下心中的惊骇,秋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禁卫封锁了云府,将上下仆役挨个清查核对一遍,忙得不可开交。 云崧是权臣,人脉广布,机警一生,突然毙命府中,令文昭百思不解。 她没了用膳的兴致,只好踱步往寝殿去冷静。 望着床榻上安睡的云葳,文昭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丝可怕的猜测,令她的眸子里,顷刻染了一层霜雪。 把她挪去北面的翔云阁安歇,让敛芳入宫来,寸步不离守着她,不准她外出半步。 文昭定睛观瞧了云葳良久,转头轻声吩咐着槐夏。 槐夏有些晕头转向的,却也不敢多问,把睡梦中的云葳带离了文昭的寝殿。 安神汤熬的过于浓了,云葳再度转醒,已经是翌日的晌午时分。 肿胀的双眸睁开时,瞧着房中格外陌生的陈设,和一众如木头一般的随侍,云葳顿觉恍如隔世。 殿前司与暗卫悉数扑在了云府的案子上,一夜过去,只查出云府走丢了一个家仆,眼下不知所踪。 云崧不在朝堂,云山近未去大理寺,云景不曾往国子监 文昭即便有意隐瞒,也知这般情形下,断然是瞒不住的,是以在当日午后,她明面上集结了三司主官,明令几人务必尽快查出云府投毒案的始末。 一语出,满堂哗然。 相府高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夕间祖孙三代尽皆被人毒杀,饶是历经半生风浪的老臣们,一时也深感惶惶难安。 第198章 云府事发第三日,远在西南的宁烨收到了云山近密送的一封冗长手书,最后竟落了绝笔二字,令她的心漏跳了两拍。 当日入夜,安阳王府烈焰滔天,通红的火焰映衬着无风无月的漫漫长夜,断壁残垣湮没在飞火黑灰中,于晨起朝阳漫天时,归于一片死寂。 一早得了文昭秘旨的元照容,带领暗卫自西北边疆快马加鞭直入西南腹地,夤夜抵达安阳王府外时,熊熊烈焰早已无可挽回。 白日入府,入眼的皆是焚烧过后的枯骨,再无丝毫生机可循。元照容立在支离破碎的王府门庭前,无奈也无力,只剩阖眸一叹,文昭想要的安阳王口供,彻底成了泡影。 而安阳王府瞬息间倾颓,一丁点音讯都没有留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灭口之举,朝堂自也无法给讨要说法的南绍使臣一个足以立住脚的解释。 如此一来,两国交战近在眼前。 元照容将西南的情形写入奏表,着人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 彼时文昭正在书阁里,拧眉查看着秋宁整理好的云府家仆的供词。 若依照供词所言,云葳走后,云府运转如常,云山近自云崧书房出去,在自己房中良久,而后才被管家叫去了前厅用餐。 而云老夫人本作画正酣,却被气冲冲登门的云葳惹恼,在将人赶走后,便与云崧留在前厅绊嘴,具体商议了何事,无人知晓。 据说云景公子是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自后门带入前厅用餐的,下人未被准许随侍,后来的事一概不知。而这一家人半晌未出房门,直到入夜掌灯,管家与嬷嬷担忧不已,才推门探查,却为时已晚。 至于那失踪的家仆,尸首悬浮于护城河上,被京兆府的衙役打捞上来,仵作查出是先灭口再行抛尸的,却无法追查真凶是何人。 萧妧带着殿前司的人查了这家仆的底细,隐晦的线索指向了安阳王府,便将所查悉数交给了文昭。 文昭盯着这些证据和口供,竟有些哭笑不得。 若云府众人被安阳王府派来的一个细作灭了门,那云崧岂非白活到今时这个年岁?况且安阳王若有此等本事,这些年怎会甘于安分蛰伏西南,从不插手朝堂事务? 文昭细细思量一番,云府上下在主子们身前的这些近侍,口供实在过于整齐了,倒像是刻意包庇着什么人,什么事儿一般。 而那日突然过府的云葳,嫌疑大得出奇。 文昭很清楚,云葳擅于用毒。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日午后,云葳一进门便崩溃大哭的情形来。 那哭声的凄厉,绝望,文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振聋发聩 一日一夜倏忽,文昭正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踱步,纠结是否要去见云葳,秋宁忽而冷着脸冲了进来,将一封加急密奏交给了她。 文昭读罢元照容所书的内容,脑海里嗡鸣声声。 她本就怀疑安阳王府没有通天的本事害云家,这会儿整个王府被灭杀的毛都不剩,更印证了她的猜疑无误。 此事一出,文昭无法再追查云家与安阳王的交易,也无法找寻证据,证明安阳王与云崧合谋,勾连南绍,通敌叛国了。 是何人有此神速,竟赶在暗卫之前,率先出手灭了安阳王府呢? 第86章 坦白 时近六月晴方好, 水波潋滟,莲池娇花衬月,玉津星落湖屏。 文昭独倚雕栏,望着池中飘忽的倒影, 任晚风吹散她鬓边的碎发, 却吹不走满腹杂乱的思绪。 云葳被困在翔云阁数日, 连房门都踏不出去, 外间风声自是半点儿吹不进来。 姑姑,我想见陛下, 您去通传一声, 可以吗?云葳再也忍不住,正色与敛芳商量。 数日不见桃枝过来,只有敛芳盯着她, 云葳觉察, 文昭是把她软禁起来了。 夜深了, 您不歇着吗?敛芳淡然轻语:陛下近来很忙,嘱咐婢子好生照看您,说是无暇他顾。明日一早, 婢子再去给您传话? 云葳哑然,敛芳这分明是婉拒,也不知会否是文昭授意的。 我有事禀告陛下,您若方便,还请记得帮我通传。 云葳软了语气,转身走去床榻上,背对着随侍众人, 再无旁的话。 敛芳沉吟须臾,念及她已被晾在这里数日, 该是惶惶难安,便心存侥幸,出门去寻文昭了。 半刻后,御园湖心亭内,敛芳拱手低语:陛下,云侯想见您,听着话音倒是恳切,您看? 文昭眸色虚离,扫视着涟漪飘忽的荷塘,随口道:她近几日如何? 云侯只说过两句话,便是今晚两次让婢子来寻您传话,再无其他。 敛芳如实相告,云葳性情闷闷的,十分沉得住气。 知道了,下去吧。文昭的话音平平,惊不起半点儿涟漪。 敛芳拿捏不透文昭的心意,俯身一礼,复又回了翔云阁。 假寐的云葳听得房门响动,忙转了视线来瞧,可漆黑的回廊下,除却敛芳的身影,再无他人。 云葳得承认,她有些慌了。现下距离云府出事,已过去整整七日,外间早该闹得沸沸扬扬,文昭却将她冷着,拘禁在不大的寝阁里,阻隔了一应消息,此举格外反常。 第199章 一夜无眠,她睁眼熬到了天亮,也未曾等来文昭,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心头压抑的苦闷,在此处众人的监视下,是断然不敢发泄的。 足足熬了两日,入夜落了场急雨,满屋子都是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文昭悄然现身于雨后的回廊下,立在半开的窗外,静默观瞧着殿内云葳的动静。 这人窝在床前的脚踏上,目光呆滞,一手托腮,就这么愣愣地坐着。 文昭盯了半刻,云葳一动不动。 拂袖迈入房中,文昭随手挥退了看守的宫人,信步直入寝阁,垂眸看着云葳,淡声道: 你与朕有话说?何事? 话音入耳的刹那,云葳的杏眼闪了闪,眼底划过刹那意外之喜,撑着脚踏站起身来,给文昭行了个恭谨的拜礼:参见陛下。 文昭立在原地没有近前,也没给她回应。 云葳等了须臾,没等来丝毫响动,心头一紧,知晓文昭定然是恼了,身上忽而泛起一层冷汗。 叫人传话,却又不言语,朕没耐性跟你耗。文昭冷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要走。 陛下! 云葳心头空落落的,将头埋进衣袖间,讷讷低语:是臣做的 几不可闻的声音飘落耳畔,文昭凤眸里幽深的瞳孔顷刻发散开来,转身的动作僵硬,仿佛耗干了全部力气。 一句试探,似火药入清池,文昭巴望着云葳清冷如故,却不料这人引爆了她最不想见到的火药桶,炸开了一池涟漪,扰乱她极力压制住的平稳心绪。 她射向云葳的视线里,涔了五分惊诧,三分失望,余下的尽是难言的苦涩。 房中静默非常,耳畔只剩外间晚风吹翠叶的簌簌声。 半晌无有脚步声,云葳知道文昭没有走,她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沉声道:臣请陛下,赐罪。 你做了什么? 文昭的话音虚浮,比话音更虚浮的,是她迈向云葳的脚步:抬起头来,把话说清楚。 云葳只觉眼底一暗,继而便是龙涎香的气息漫过了鼻腔,她曾经何其贪恋这一丝芬芳,可如今却闻不出什么感觉了。 陛下怀疑臣了,对吗? 云葳直起了腰身,垂眸呆愣地凝视着文昭曳地的裙摆:臣毒杀了,是臣做的,臣认。 你! 文昭愤然扬起了胳膊,身旁的小人倏地闭了眼,这等惊惧的反应令她心间一颤,硬生生把僵直的胳膊悬停在了半空,强压着怒火,握成拳头背回了身后。 说出实情,比云葳想象的要容易。不论结果如何,她忽而觉得心里好受许多,文昭再不来,她快疯了。不知几时起,欺瞒文昭,于她而言,不再是理所应当的筹谋,反而满心愧疚。 毒杀至亲,十恶不赦的大罪,你认得倒轻巧。 文昭面色青黑,自牙缝里挤了这么一番话:是指望朕对你网开一面,替你遮掩了去么? 文昭的话音冰冷,云葳觉得周身的血都被凝结了,一阵阵寒颤令她汗毛竖起,心口酸涩难耐。 她以指甲掐着掌心,默然半晌,复又俯下身去:臣不敢,臣听凭陛下发落。 听凭发落? 文昭传出了一阵阴恻的冷笑:杀尊亲者,腰斩弃市。《大魏律》写得清楚,要朕如此发落你么? 云葳的身子抖了抖,眼眶一酸,垂下滴泪来,伏在地上没再答话。 她此举让云家避开了文昭的清算,避开了谋逆叛国的骂名,避开了诛九族的噩运,却唯独苦了自己。若文昭当真怀恨在心,将她问斩,也是情理之中。 可心为何会疼? 是渴盼文昭能网开一面的吧,是希冀着在文昭心里,她与寻常臣子不同的吧 她想过抵死不认,可她受不住被猜忌的煎熬。云家于她心底留下的伤痛已足够深,她受不了再背负着对文昭的欺瞒度日,这样的生活太苦涩,乏善可陈。 她也存了侥幸,渴盼文昭再垂怜一次 起来!文昭见她闷声不吭,扯过她的衣领,怒火中烧之下,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 看着朕的眼睛,一五一十给朕说清楚,你是怎么做到出手便将四人毒杀殆尽,无人反抗,无人猜忌的,嗯?详细的过程,朕要你一字不漏的复述! 云葳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垂落于文昭的手背,她哽咽着哀求: 您别问了,臣不想说。您若问罪,臣认认就是了。 不说就是违逆君命。 文昭松了手,转身背对着云葳,出言恐吓:你别忘了,宫里还有个姓云的,惹恼了朕,对你没好处。 陛下,云瑶还小,她什么都不懂。求您开恩,宽赦她一命。 第200章 咚的一声闷响入耳,随即便是泣不成声的抽噎,文昭的五官扭曲,满眼皆是苦涩。 你站在什么立场与朕讨饶?朕为何要顺了你的请求?文昭阖眸一叹,拳面的骨节尽皆发白。 云葳近乎绝望地闭了眼,不再抱有半分侥幸,在皇权与君臣关系之下,私情果然只如朝露般虚妄,是锦上添花的浪漫,却绝非权势威严权衡下的悲悯。 她强撑着心神平复呜咽,缓了半晌,才妥协低语: 陛下问什么,罪臣答什么。事是罪臣一人筹谋,一人犯下的,与旁人无干。毒药是罪臣带去云府的,无人知情。 怎么杀的?他们四个大活人死得整整齐齐,闷声不吭不反抗,你好大的能耐。 文昭听着云葳一声声口称罪臣,忍着心底的阵阵抽痛,急切地追问。 不难,虽是毒药,却无痛苦。问斩与服毒,哪一个更体面,他们自拎得清。无需罪臣动手,也无需多费口舌,三两句话便解决了。云葳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必瞻前顾后,话说得格外干脆。 文昭听懂了,云葳给府中人送了毒药,他们为让自己死得体面安生,服毒自尽,来逃避未知的劫数。 文昭不得不承认,云葳胆大包天,却做了个对云府最有利的决断,这么一闹,人命都没了,她的确不好再开棺鞭尸,往死人身上加罪。 良久的沉默,烛台的火苗愈发长了,飘飘忽忽的透着些许诡谲。 朕说与你的话,你从未信过。 文昭很累,索性以手撑地,斜坐在地板上: 你现下这副坦然模样,好似看开了一切,可是觉得朕会将你法办了去?朕答应护着你,怎就不听?朕说过云府罪责与你无关,你还大包大揽,主动往他们身上靠。 云葳愣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好似又被文昭诈了一通。 臣非是不信,君臣有别,云家若问罪谋逆,您护不住臣。您有意,百官也不会让您如愿。陛下,臣终究与云家脱不开干系。他们不在乎臣,臣也恨他们,但外人眼里,臣与他们是一家人。 云家给臣性命,养臣数载是事实,臣母与幼妹和他们有感情牵绊,也是事实。让臣看云家百余口上断头台,被世人唾骂,臣便也无颜再苟活于世。臣徇私了,负了您的信任,所以您如何发落,臣都该受着,绝无怨言。 文昭缄默良久。 云葳所言不假,以文昭的心性,云崧先前联合元邵将她逼出京城,交出了摄政大权,单这一笔账,她便饶不了云家。 更遑论云崧与耶律太妃勾连,撺掇淮州兵变,教唆岭南动乱,结盟安阳王府等等逆行了 若云葳没有过府投毒,文昭也打算收网了,只待元照容将安阳王的口供送去京中,便是她灭杀云家,打压相权的良时。 臣留在您身边,是最大的错误。臣本以为,您与云家的仇怨,只有云崧逼您还政一事,在他倒戈助您登临大位后,臣曾怀揣侥幸,可后来却愈发心慌。臣不该与您亲近,但臣不后悔。 云葳含泪扯出了一丝笑模样:自打走出道观,臣从未有一日,如今夜这般轻松。可以坦陈心事,心底也没了仇恨怨怼。您说得对,您待臣好,臣的确有恃无恐,云葳对不起您,不值得您动怒。 文昭垂眸端详着云葳淡漠的神色,那云淡风轻的口吻,好似在转述旁人的故事,让她的心底泛着没来由的酸楚。 臣想再放肆一回,臣不会让您为难的,但因他们而落得死无全尸,臣不甘心。 云葳扯出的笑意还是被泪水淹没了:赐臣服毒好吗?就说臣畏罪自尽了,也别告诉我娘,能瞒一日是一日。 云葳自说自话,瞧不见文昭愈发扭曲的五官与极尽青黑的冷脸,还有那一双涔满霜色的凤眸里,射出的骇人寒芒。 文昭很想把云葳的小脑袋瓜掰开瞧瞧,看看这人的脑浆里混了多少沙石,如何就能说出这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有这本事,她实在不必带着毒药去云府,难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云崧气得一命呜呼么? 云葳却不如此想,文昭重规矩,方才的情绪差到冰点,约莫容不下她这谋杀亲眷的歹人。 候了半晌都没等来回应,云葳泪眼婆娑地扬起了脑袋,小模样楚楚可怜,望着文昭轻语:陛下,求 闭嘴! 文昭牙关紧咬,铁青着脸瞪视了云葳半晌,压着怒火撑起身子来,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里充斥着装填不下的愤懑。 瞥见一侧的茶案,文昭眼神一亮,拂袖近前,哗啦啦将瓷盏扬了一地,终于满意的长舒了一口气,半叉着腰缓了许久。 听得房中杂乱的声响,廊下的随侍颇为担忧地闯了进来,视线在气炸了的文昭和哭傻了的云葳之间游走一圈,也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情况,只好悄无声息再退出去。 第201章 回来! 文昭无力又恼恨,转眸扫过一众随侍:你们谁会整治又轴又蠢的无赖?可有法子让浑人开窍? 随侍大眼瞪小眼,尽皆噤若寒蝉。谁人听不出,文昭这是在损云葳,他们才不自讨没趣。 闻言,兀自伤怀的云葳懵在当场,精神有些恍惚。 文昭心知肚明,这会儿跟云葳说什么都不合时宜,讲道理更是无用。她抬手指了指敛芳:你留下,其余人出去。 待到随侍走远,文昭深觉疲累,寻了个矮凳坐下来,扶额低语: 今日雍王归京了,一会儿让敛芳随你去定安侯府,宁烁的丧事,你该现身。云府的案子会有了结,届时你也一并操持了。反正你要丁忧居丧,若不开窍,就不必来见朕。敛芳,带走。 云侯,走吧。敛芳近前去搀扶傻呆傻呆的云葳,半抱着人带离了寝阁。 文昭目送着清瘦了一圈的小人走远,徒留一声长叹。 云葳能与她坦陈始末,文昭是有些欣慰的,但她从未料到,在云葳的心里,对她的惧怕远远高于依赖,对她的提防亦然远远超出了信任。 文昭亦然震惊,云家的名望在云葳的心中竟会如此重要,不惜冒着失去圣眷,触了逆鳞的风险,与自己背道而驰。 云葳方才那句云家被世人唾骂便无颜苟活深深刺痛了文昭的神经。 从前她想过无数种把云葳与云府上下拆分出来的理由,却独独忽略了,云府一旦背上罪名,世人的冷眼与口诛笔伐,会因这人的出身,而齐刷刷的飞扑而来,让云葳活着的每一日,都痛苦不堪。 相府嫡孙的身份,是云葳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烙印,无关乎在何处长大,无关她自己选的立场。 云葳亲手了结了云崧父子,是一场权力争夺的漩涡里无可转圜的悲剧。这个结局,早在她出生那时,便已经埋下了伏笔,随着大魏君主的更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府上下毙命于主动自尽,而非云葳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投毒谋杀。 文昭有些迷惘,不知日后要如何面对云葳了。她的心思与盘算,被云葳猜得真切,君权与相权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维护皇统与击垮世家门庭的手段,令云家走上了必死之路。 权力的游戏规则如此,即便大家心知肚明,但每个活生生的人心里,都有着复杂的情愫,取舍不易。 云家的事,终归成了一根毒刺,横亘在了文昭与云葳的情路正中,稍不留神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第87章 主动 夏日荫浓蝉鸣柳, 霄长云倦晚星疏。 光仪三年六月初,文昭颁诏: 南绍细作唆使安阳王府与之合谋,行窃国逆举。阴谋败露,倒行逆施, 错上加错, 毒害大魏中书令及其家眷, 灭杀安阳王府意图毁尸灭迹, 实乃禽兽行径,当举兵讨伐之。 自此, 一场国战在西南边陲打响。 炎炎夏日里, 大魏南疆烽火不休。萧蔚领兵在岭南山地里追剿贼匪平乱,宁烨带着大军发兵南绍,攻城略地, 血战一场又一场。 云葳身为宁云两府最年长的子嗣, 接连操办了两场丧事。而云瑶也未能沉浸在谎言里, 终是被文昭送出了宫,直面惨淡的现实。 舒静深被舒珣接回了雍王府养身体,定安侯府一时空寂无人了。 云家的丧事结束, 云瑶主动与云葳请求: 姐姐,我不再是小孩。我清楚,陛下让娘送我入宫,是以我做人质。我也偷听过祖父与爹爹谈话,知晓云家鼎立百年,位极人臣,是光鲜的危卵, 今日惨剧,他们早有预料。 云葳淡漠地听着, 话音透着无力: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陛下说,我不必再回宫,让我跟你走。 云瑶揉了揉酸涩的眉眼,苦涩勾唇:我看出你有心事,也知道你和爹爹不睦。大事我不懂也不问,但我不想和你住,让我住舅父家吧,你回自己府上去。 随你。 云葳无甚情绪,她此刻也不想面对云瑶,更无意与人掰扯血淋淋的现实背后包裹的残酷真相。 云瑶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云府。 等等,住宁府可以,别乱跑,别出府。云葳到底是紧走两步追过去,放心不下嘱咐了几句。 她十二岁时已足够独立,但云瑶不是,这人被宠坏了。 嗯。云瑶闷闷应了一声,探身钻进马车,与宁府来此迎着的随侍一道离去。 云葳了然,约莫早在宁府时,云瑶就已与府里下人说好了。 姑娘,咱们也走吧?桃枝在一侧悄然攀上了云葳的胳膊,柔声提议。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仰首望着云府大门外的匾额,吩咐在侧的随侍: 第202章 都是虚妄,匾额摘了吧。你们去账房领了银钱,各自散去,这府邸是时候还给朝廷了。 云府的家仆都没吱声,满庭朱紫顷刻烟消云散,他们还没回过神来,觉得眼下只是一场噩梦。 云葳不解,萧思玖缘何情愿与云崧一道赴黄泉,也不知安阳王府的大火,是谁人的手笔。自打回了自己的府邸,她闭门谢客,月余都未曾见人。 云瑶给宁烨去过数封家书,云葳却毫无动静。这些事都有专人盯着,文昭对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 文昭在等,等云葳敞开心门,不以君臣关系束缚着二人的感情,大大方方的来寻她。 可一个多月过去,文昭心底的期待一点一点落空,已然近乎麻木了。 七月秋虫现身,浅吟低唱牵扯着文昭的愁思,她总算了然,指望云葳开窍,难比登天。 云葳会盘算利害,却不会经营感情;在正事上胆大包天,在情感上怯懦如鼠,把心潜藏于阴影下,从不敢迈步拥抱一线天光。 于云家众人,于宁家亲族,于文昭,皆如此。 亭前落花了无痕,枝头翠叶渐生黄。 文昭见御园的桂花已经蓄势待发,水塘畔的玉簪渐渐凋零,她有些坐不住了。 云葳最近在府上做什么? 她信步走向湖畔的小亭,立在亭边轻问,好似无心之举。 秋宁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暗卫送回的关于云葳的消息,这等问题她对答如流: 陛下,云侯一直在府独居,书房卧房两点一线,除却昨日雍王府派马车来,接她过府一次,再无旁的行动。 雍王?文昭的脚步一顿,转眸追问:可知所为何事? 明面上的话音,是大郡主念及云葳是晚辈,在京无人照料,拉人过去聊天解心宽的。具体的,这雍王府里私密的谈话,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文昭锁紧了眉心,心底泛着狐疑:舒静深自己都还沉浸在丧夫悲痛中,当真有心力宽慰云葳么? 两点一线是否过于老实了? 文昭负手而立,望着满园银杏点染的金黄,轻声吩咐:把人召进宫来。 秋宁意外挑了挑眉,这二人各自躲避两个多月,文昭终于肯与人见面了。 云葳入宫时,扶光已然西斜。 文昭心神不定,无心政务,索性一直在园子里等,命人将云葳引来了御园相见。 数月不曾谋面,云葳在凉亭外的石径上恭谨地大礼参拜,而后便一言不发,干等着文昭开口。 云侯真是听话,说不来就不来,想了数月也未开窍么?文昭压制着心头悸动,与人寒暄的口吻强撑淡然模样。 臣让陛下失望了。云葳怯怯低语,还不如傍晚风吹落叶的声音清晰。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轻叩桌沿,沉声道:坐过来。 云葳踩着小碎步走入亭子内,宫人们识趣儿地退了出去,只留文昭与她在亭中。 不坐么? 待到云葳站在她身前,文昭才惊觉,这人瘦了好几圈,脸颊上的骨骼线条分明,显得眼窝格外大,眸光空洞呆滞,一丝灵气也无有。 云葳选了个离文昭最远的位置落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又是何必?敢做敢当,却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文昭有些无奈,抬手给人斟了杯茶推过去,话音添了些许逗弄的意味:为何事消沉?总不会是为了朕吧? 云葳藏在桌下的手指绞来绞去,头垂得愈发低了。 文昭一怔,余光扫过她躁动的小爪子,颇为意外地追问: 让朕猜对了?若念着朕,为何不入宫来见?朕好似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云家的处置结果,该是顺遂了你的心意。朕让步至此,都不能令你心软分毫? 陛下言重了。云葳忽而起身跪地,审慎的不像话: 臣不知这心软二字从何说起。是臣辜负了陛下信重,恣意妄为,愧对陛下。陛下的宽慈恩德,臣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怎得,再说下去,是不是还要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文昭眼底划过一丝落寞:朕缘何有此决断,缘何退让,不再追究,你不明白?朕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不懂?跟朕装糊涂,没完没了了? 云葳咬了咬下唇,挣扎半晌,却只吐出了一句:陛下,臣不值得您如此 够了!文昭给了石桌一拳,指缝游走的疼痛令她的眉梢隐有扭曲,不由得扶额长叹一声,沉声问着眼前人: 你几时能学会在乎自己,能勇敢正视心底的期待,不再畏畏缩缩的逃避?你几时肯把正事上的果决与主动付诸于感情,不再让身边人这般苦累?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的背叛你,抛弃厌恶你,凡事可以商量,矛盾可以化解,并非只有敬而远之一途。 第203章 臣,不懂。 云葳有些懵,文昭的话,她当真不太能理解。在她的世界认知里,即便文昭宽赦了云家与她的罪责,也断无可能再接纳她这个徇私的卑劣小人,更遑论奢侈的感情了。 文昭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大有一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忽而理解了宁烨旧日里的苦闷与彷徨,云葳的疏离逃避,是刻进骨血里的,这人总在自苦,却毫无意识,不觉得异样。 云葳有极强的自尊心,在想要与人亲近时,总是在刻意讨好身边人。 而但凡外界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于别人是挠痒痒,于她,可能是令她惶惑惊惧的地动山摇,忙不迭地自揽过失,急于逃避,卑微又可怜。 文昭忖度良久,悄然站起身来,缓步朝着亭外走去。行至石阶处,她脚下重心不稳,突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云葳余光瞥见的一瞬,便匆忙蹿了过去,一把将人扶住,眼底的焦灼与担忧显而易见。 你为何扶朕?文昭眼疾手快,捏住了云葳正欲抽离的手,好整以暇地垂眸端详着她,柔声引导:方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臣没想什么,换做宫人也会上前扶着您的。云葳微微用力,试图把手腕挣脱出来。 话音入耳,文昭顿觉后悔,摔倒太寻常,她该演个别的戏码才对,只可惜再来一次就会过于刻意,反倒会让云葳敏感的心绪更加不安,得不偿失。 朕累了,你随朕回寝殿。 文昭见云葳挣扎的厉害,便松开了她的手,淡声丢下一句话,先一步走在了前面,脑子里满是引导云葳正视感情的思量。 文昭恨毒了云崧那个老东西,若不是他荒诞可笑的决断,云葳该能拥有完整的家,有人呵护关爱,养成落落大方的开朗性情才对。 哪怕如云瑶那般被娇纵过度,动辄撒泼,也比现下这般让人省心。 云葳有些吃不准文昭的用意了,她明明破坏了文昭报复云家的筹谋,于公于私,这人都不该对她如此轻拿轻放。云葳扪心自问,若她是文昭,此刻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再也不想相见。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殿,文昭立在大殿正中等着,可云葳仿佛被无形的手擒住了脚掌,黏在门边一动不动。 秋宁,外头守着,任何人不得搅扰。文昭转眸吩咐,抬脚走近门口那战战兢兢的傻猫。 秋宁带着随侍全部退去了回廊外,殿门合拢的刹那,云葳顿觉心脏漏跳了两拍。 文昭趁人晃神儿的功夫,迅捷躬身下去,将她打横抱起,直奔里间的床榻上。小人瘦得不成样子,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抱起来有些硌手。 云葳的身子僵直,没有逢迎,没有往日自然而然流露的扭捏,拘谨,抑或是害怕掉下去而紧攥文昭衣衫的举动,僵硬的躯体宛若丢了魂儿,木讷又呆板。 文昭感受的真切,将人轻柔安放于锦被,她缓缓地俯下了身去,朱唇抵在云葳的耳畔边沿轻语: 朕给你口头承诺,你信不过,今日换个方式,让你明白朕的心意,可好? 云葳的呼吸顷刻凌乱了,她急切地想要起身,推拒道:陛下,臣重孝在身,求您体谅。 文昭忽而失笑,双手摁着云葳的肩头,眼尾弯弯凑弄她: 你拒绝的理由,不是自己不愿,而是眼下不能。危机之下说出的话,该有八分可信?而且朕还没说要做什么,你竟慌成这般,是想何处去了?心口不一的小东西,你好让朕废话。 云葳被文昭噎得语塞,更被她含混的话音激起了满面羞赧的红晕,索性转了脑袋躲清静。 文昭的眸光跟着人的动作游走,云葳根本就是徒劳,避无可避,逃不脱文昭探寻的视线。 陛下,天色不早,臣该出宫去了。云葳被盯得不自在,只想尽快逃离。 三年孝期,可够你仔细思量,敞开心扉,主动躺倒在朕的床榻上,接纳朕的心意? 文昭直起了身子,侧坐在床边:给你三年,不能再拖了,你不急朕急。若而立之年还无着落,朝臣的嘴,朕堵不住。 云葳惊得杏眼圆睁,对文昭的虎狼之辞颇为惊诧,这会儿与她说这些,好似有些不合时宜。 听到没?回话。文昭捏住了云葳的小鼻子,凝眸审视着她,面色隐有不悦。 云葳被捏得喘不上气,无奈下只得张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听见了。 放你三个月的假,九月回来当值。还有大半个月,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若做不到,朕就接你入宫调理。文昭松开了魔爪,话音一本正经,不容回绝。 臣要丁忧三年的,这是规矩。云葳深感费解,律例鲜明,不好破的。 想得美,你了却家事,便连国事也抛了? 第204章 文昭沉声嗔怪,甚是霸道地解释:皇帝诏令官员不准丁忧,继续履职,称夺情,朕便要夺了你的情。 云葳哑然,她浑浑噩噩闲散了数月,天昏地暗,几近与世隔绝,本已做好浪荡三载的打算,却不料变故来的如此突然。 云崧做宰辅的能力不差,你擅自行事坏了朕的计划,令中书令一职空悬,就休要躲清静。 文昭正色补充:余下的半月,朕每隔五日给你一道策论,你写好着人递进宫来。用心些,否则就来宫里写。 云葳撑着松软的锦被坐了起来,逮到缝隙就要溜下床榻。 文昭将胳膊展开,便将人挡在了里侧,温声提议:明日中秋,你不便赴宴,今夜就先跟朕一道用膳吧。 再耽搁宫门下钥了。云葳脱口而出,脸上染了焦灼。 文昭冷哼一声:朕本也没说让你走,今晚住这儿,没商量。 第88章 中秋 一轮清月盈夜幕, 百合朵朵向明堂。 八月中天,玉殿华筵,篆烟雅乐,宗亲齐聚, 朱紫满庭。 文昭换好公服, 自妆台上起身, 转眸瞧着矮榻上方从睡梦中转醒的小东西, 柔声道: 一会儿想吃什么,让罗喜去膳房给你端。朕带秋宁和槐夏去赴宴, 你乖些。 云葳被文昭灌了好些安神汤, 迷迷糊糊的自昨夜就贪睡得很,现下小脑袋一整个晕头转向,不知此身何处。 啵唧~ 文昭端详着懵呆呆的云葳, 顿觉可爱得紧, 逮到她神思迷离的空当, 在人的额头上落了个吻,顺带搓了搓她的小脑袋,潇洒回旋了身子:朕走了。 云葳下意识地扬手抹了下额头, 待瞄见手掌心沾染的唇脂时,不由得将嘴角抿成了倒八字。 涂了口脂还管不住嘴,文昭不能要了! 云侯,晚上用些什么菜色?奴这儿有宫宴菜单,火候正当时,若有中意的,这就给您传来? 罗喜走路都没声儿的, 捧着菜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立在了云葳身侧。 云葳眸光一怔, 受了些惊吓,只敷衍道:一碗清粥就好,有劳。 桃花酥与葡萄酿还是要的吧?罗喜主动提议,不免逾矩。 话音入耳,云葳脑海里惊雷乍起,惊诧睁大了杏眼,凝眸望着眼前年过半百的老内侍,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桃花酥点心外处理过的油纸,与红润的葡萄酒相融,便会显出紫红色墨迹,是念音阁独有的情报传递手段。 云侯安心,陛下说您得补补身子,老奴给您上些滋补的膳食来,您稍待。罗喜眯了眯狐狸眼,淡笑着拱手退了出去。 云葳恍然大悟,这人身为内侍监,文昭的公事私事,他都了然于心,在大内权柄滔天,也难怪先前会知晓她夜宿圣寝的私密事,还轻而易举的,给桃枝送了传讯。 念音阁竟有如此能耐,把暗桩安插到了文昭的腹心之位,究竟是谁人做成的呢?云葳讶异又后怕,有些毛骨悚然了。 待到罗喜端着膳食折返,云葳推了碗鸡汤过去:劳您帮我吹凉。 罗喜微微愣了须臾,便手法娴熟的给人一勺勺舀了半晌。 殿内只他们二人,云葳沉声发问:你听命于何人? 瞧您说的,老奴自是听命于陛下。罗喜狡诈,无意开口。 云葳话音渐冷:我不介意把你身份抖搂给陛下。 汤凉了。罗喜捧着鸡汤送去了云葳身前,低声耳语:老奴是前雍熙平元年入的宫。 见云葳不接,他轻叹一声:老阁主在天之灵若见了您这副模样,要心疼的,多少吃些。 云葳脑海里再度炸开一道惊雷,莫非他是林青宜在京效命时安插进来的?那师傅当年可曾预料到,罗喜有爬到御前,执掌内侍省的本事? 您慢用,老奴告退。 罗喜悠然拱手一礼,甩着拂尘离了寝殿,独留满目错愕的云葳,兀自凌乱。 高天月色平和地洒落大兴宫的每片角落,有人欢喜有人忧。 于文昭而言,中秋宫宴不过是履职所需,再难从中寻觅几多欢畅。确切来说,文家自登临至尊,便谈不上体悟阖家团圆的温馨了。即便先帝在世,一家老小能共享天伦的日子也微乎其微。 外放徽州的文婉被召回了京,但这人席间难掩消沉,宴过半途,便悄然起身离开了。 文昭余光瞥见的刹那,仰首闷了杯酒,随即也离了宴席。 婉儿,你过来。 文昭紧走了几步,立在高台廊道下,垂眸望着庭院桂花树下踽踽独行的小丫头,唤她的声音尚算柔和。 院中那抹藏蓝色的孤影身形微颤,顿住了本就惆怅的脚步,挣扎须臾,选择回身快步追上了文昭。 文昭将人引去了千秋殿,泠泠清晖下,她凝眸望着宫苑内偌大的合欢树,话音很轻: 婉儿可还记得,幼时你与我住在此处,缠着我给你捡散落在地的合欢,说要给皇考做香囊? 第205章 细微的窸悉簌簌声传出,而后便是半晌无言的静谧。 文昭缓缓转身,瞧着跪地垂首不语的妹妹,眸光中的挣扎与怅然远比月影清寒。 你如今出落的,肖似你母妃昔年模样。 文昭端详了身前人良久,莫名吐露了这样一句话,只影寥落,在空置已久的千秋宫内四下观望,好似怀旧一般。 姐姐 怯生生又透着凄楚的一声轻唤传出,文婉忽而垂落两个剔透的大珍珠来: 母妃犯下的罪责无可饶恕,婉儿清楚。可她是婉儿的娘亲,婉儿会怕也会不舍。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您让婉儿送她一程,好吗? 送?你想如何送?当真要见她? 文昭略显诧异,蹙眉审视着她:耶律氏被朕秘押数月,只怕怨气冲天,你在封地时,终归未曾依从她兴兵胡为的乱举。你觉得她见了你,会有好态度? 要见的,求姐姐成全。 文婉固执地俯首在地:婉儿已将所知的母妃与朝臣勾连的一应过错写成了条陈,晚些宫宴散去,内侍便会呈送给您。母女一场,求您准婉儿送娘亲一程。 秋宁,备壶酒,带婉儿去吧。 文昭无奈轻叹一声,那疯疯癫癫的耶律太妃,是该被送走了。 秋宁扶着文婉起身,文婉倏地一个箭步上前,从身后抱住了沉浸于自身思绪的文昭。 腰间一紧,背后还存了几分温热,似是泪珠的余温透过了绸衫。文昭有些怔愣,待她反应过来,文婉已经快步跑远了,只余轻飘飘的裙摆,被秋风扬起一角,流散在千秋宫门外。 打从洛京回来,文昭便着萧妧将耶律容安看押起来,审问了数次。熬了数月过去,这人受不住深宫的手段,总算在八月初,将所作所为吐露了干净。 昔年余杭云通判借助向内廷进贡丝绸的内侍,与耶律太妃搭上了线,至此她与云家秘密联络数载,彼此利用。 在襄州谋杀云葳、撺掇文婉与云景在寺庙门口提前相见、暗中给文昱和文昭下毒、文婉婚约被毁计划扑空,受云崧怂恿,逼迫文婉在封地起兵 桩桩件件的事,皆是这病弱不能自理的疯癫太妃做下的。而她癫狂的言辞里,做这些只为报复,让未曾向昔日落难的大辽皇族伸出援手的大魏皇族,付出代价。 这番口供入了文昭耳中,委实算不得好。 其实文昭也猜到了,耶律容安的亲族被今时西辽的皇帝杀了个干净,这些后来上位的耶律宗亲,她的杀父仇人,合该瞧不上她这丧家之犬般的西辽公主。 如此一来,云家与耶律容安联手,当是各取所需,一个为报仇搅浑水,一个为了文婉的天家血脉威望,意图谋朝篡位。 但现下与西辽皇庭里的宗室勾连的朝臣,仍躲在暗处,做那让人心神不安的阴沟老鼠。 文婉亲手接下这份送人归西的差事,文昭既震惊又心疼,她捧在手心的那个明媚天真的姑娘,到底是被皇庭的幽暗与生母的凉薄,毁了个干净彻底。 文昭深感无力,她自幼便被身边人教导,要强大坚韧,要努力光复旧日山河,让外敌无胆来犯,如此才可齐家卫国天下安。 她从未停止努力,在主少国疑的危难中勇挑重担,在朝堂倾轧中力挽狂澜,可她想护下的人,护下的情,好似一个都留不住,如掌心清泉,点点滴滴总会从指缝间,无声无息的流逝。 许是酒水后劲上头,文昭有些疲累,毫无留恋地离了千秋殿。 陛下往何处?槐夏试探着轻问。 回寝殿。文昭孤身在前,步伐生风。 槐夏讷然,她虽不知文昭与云葳互相躲了数月不见的具体因由,但今夜文婉与耶律容安的事情刚掠过文昭敏感的神经,云家在其中牵涉颇深,想必回了寝殿,看到冷漠的云葳,文昭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葳倒是知趣儿,她盘算着时辰,猜测宫宴散去,文昭定会折返休整,为了回避与人寒暄,便先一步爬上了床榻假寐。 文昭绕过屏风,一眼便对上了把自己蜷缩成圆润一团,背对着帷幔小憩的云葳。 她轻巧地缓行至榻前,没弄出丝毫响动,站定在云葳的上首,垂眸观瞧了良久。 云葳的杏仁大眼过于圆润,瞳仁不受控的骨碌碌乱转,羽睫翕动的频繁,一眼便能被人洞穿,她是在装睡。 咳咳 文昭清了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 云葳一动不动。 啪~ 文昭挥舞魔掌落去了云葳的身后,软软弹弹的手感还不赖。 云葳如受惊的兔子,硬着头皮却也再装不下去,蹭地窜了起来,快步退出三步远。 你能退去何处?文昭勾唇哂笑,眉目间少了些惆怅,多了几分调侃的兴致。 云葳双手捏着垂落的袖口,颇为局促地立在一边,低垂的羽睫遮掩着纷杂的眸光,不知在纠结什么。 第206章 陛下,放臣离宫可好?细软的声音飘然流出,宛若隽柔的月色般,清和而不突兀。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文昭俯身倚在矮榻上,话音突然正经了起来:明日送你回府,今夜,聊聊? 云葳交握的手指紧了紧,微微颔首,回了个嗯。 坐过来。 文昭轻拍身侧的矮榻,示意云葳与她并肩一处,为防这人扭捏推拒,还故意加了句:这是朕的命令,莫让人废话。 这番招数对付云葳分外凑效,小东西依言落座,腰杆拔得板正,显得有些僵直。 林老《凝华辑要》里书就的,是统御良策,朕读罢受益匪浅。你曾经将《帝行》中的文辞脱口而出,想必也是读过的。 文昭淡然开口,吐露上京时的陈年旧事,转眸将柔和的视线垂落云葳的肩头。 云葳的心脏漏跳了数拍,她丝毫不记得,几时糊涂到乱讲话,竟把读过《帝行》一书的事儿漏了出去。这类书卷藏于禁中,是皇嗣们,甚或只是储君们的读物。 可文昭的话音坚定,该不是试探。 压下身上的惊寒,云葳滑落了床榻,却也不知要如何辩解。 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防着朕。 文昭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伸手去拉她:朕好言好语跟你闲聊,无意怪你。若要收拾你,你将书中内容说出的那刻,朕大可趁你酒醉,将你杀了,以绝后患。 云葳的身子颤了两颤,文昭攥着她臂弯的力道更大了,不解道:就这般怕朕?起来。你胆子大得很,如今的惊惧,是担忧朕若清算,便不会放过与你有牵绊的其他人,对否? 云葳有一种被人洞穿的无力,默然点了头。 林青宜教你的东西,的确偏离了为臣的规矩。 文昭亦然坦诚:她能接触到皇庭禁书,看来昔年宫里的流言不假,她与前雍最后一任女帝,该并非寻常君臣之情。如此也好,她给朕留了一个可以并肩的良人,这人通透非常,得失掂量的分明,果决不逊于朕。 云葳错愕良久,文昭的话如寒冬的暖阳,险些融化了她心底的万载冰川。她茫然又不敢置信地抬眸回望,文昭亦然满目温存地回视着她。 本当你年岁浅,还要多加引导,却不曾想,你的心思已足够成熟。文昭勉强扯了扯嘴角:朕设身处地思量多次,若朕是你,是云家的后人,朕会如何做。你想听么? 云葳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管文昭是逗她,还是真心,她都想听别人的抉择。 若云家在意朕,那朕便顺了云崧的意,表面装作与皇帝一心,谋求信任,伺机毒杀皇帝,迎立傀儡君主或请云家入主大兴宫,凭借云家数百年的势力和朕自幼受教的统御之术,以雷霆手段令人臣服。鼎立百载的相府高门,树大根深,党朋尤甚,动摇皇室根基,并非难事。 文昭瞄了一眼愣在当场的云葳,淡笑着又道: 若云家从始至终的谋划都把朕当棋子,朕便如你一般,及时止损,在明知前路无可转圜时,将对云家的伤害降到最小。不为怜惜蛇蝎心肠的父子,而是为日后,自己有庞大的家族可倚仗,有恃方无恐。毕竟君主再狠,为帝王声名,也不好将云家所有亲故悉数诛灭。 云葳彻底呆住了,牙关咬得死紧,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帝王心术的寻常举措,你学透了。一如今日朕赐死了耶律氏,却不会再将她的罪责宣扬出去,是为护着文婉。可若换个角度,朕若想拉拢今时的西辽君主,便会大肆谴责耶律氏,顺带废了文婉,以此为筹码,谋求两国合作,联手抗衡他国。 文昭随手搓了搓云葳错愕的小脑袋: 但送至亲上路的决断何其艰难。莫说血脉牵绊,便是朕身边元妃与耶律妃这等无血脉羁绊的家人,朕心里也会难受。你亲口承认时,于朕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朕不忍你背负半生苦楚。 云葳情难自抑,贪婪地往文昭掌心蹭了蹭: 陛下既如此说,为何还留着我?若我是您,此刻也该赐我杯鸩酒才对。为臣者学了不该学的东西,为自保,取舍六亲不认,即便救了云家,却杀了血亲,何其无情?这等人,怎好留在身边? 文昭有些意外云葳把这些话摆在明面来谈,索性将人揽在了怀里,语气和婉: 朕有气。你自作主张徇私,以云家四命逼朕退让,朕不满意。但朕反思过,先前做得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一次次独断害你惧朕如虎狼,所以朕选择妥协。换了旁人,朕不会如此。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朕看中的盟友,藏于心底的牵绊,于公于私,朕都需要你。 对不起。云葳窝在文昭温热的怀抱里,声音软软糯糯: 第207章 血亲除却相连的血脉,并未给我几多温暖,反而满是取舍难断的凄楚。陛下,为何您要护着我,在乎我?我不明白,您是君王,最不该如此。 我也是个人,有七情六欲的活人。文昭哭笑不得,只得打趣: 看对眼了便在意,觉得你长得尚可,脑子也够用,天资勉强配得上朕,留着逗闷子,这辈子才不算孤寂。哪知呆久了上瘾,中了你的毒。 我没毒,也不敢招惹陛下,您冤枉我。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小爪子捏上了文昭衣襟垂落的小玉件。 你这脑袋瓜里还瞒了朕多少事?再胡闹一次,朕可就真不护你了。文昭眼底划过一丝狡黠,出言试探。 没了。云葳才不上当,她可以容许自己耽于情爱温存,却不会放肆到丧失理智。 林老为何教你这些御人之策?她灌输给你超越为臣本分的道理,你就没有好奇? 文昭不忍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云葳眼底的愧疚鲜明,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呢。 师傅说,这是前雍女君教导她的,她毕生心血又教给了我,是为传承,仅此而已。她是宰辅,眼界高远些,也是正常的。云葳漫不经心咕哝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为君需要名正言顺,绝非懂得统御之策便能上位的。即便把这套谋略公然放去学府讲授,于寻常人也无用。 不过云家不是寻常人,门生故旧追随者无数,或许林青宜传授她这些,的确是为另一条路做了些筹备的。斯人已逝,云家荣光不复,云葳饶是知晓隐晦,也不可能再与文昭提这些 文昭凤眸闪烁了须臾,如此也说得通。 林青宜若是得了女帝青眼,女帝为日后与人携手并肩,教导未来皇后为君之道,也无可厚非。可惜那女帝芳龄早殇,而后前雍没落,林家坐罪被灭,林青宜如昙花一现,无力扶大厦将倾。 陛下? 云葳等了许久都不见文昭开口,疑惑钻出了脑袋,试探道:那云家的事,您就放过臣了? 小芷的愿景不会骗朕,既然心之所向与朕一般无二,朕何故再责罚你?你与云崧父子,终归天壤之别。 文昭轻叹一声,垂眸端详着这个已然倒在她怀里,却依旧惴惴不安的傻猫,尽心开解。 臣的愿景?云葳愈发茫然,无人问过她的愿景啊。 东风入律,时和岁稔,谁写的? 文昭忽而失笑:小人儿不大,心境高远,朕佩服了大半日呢。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是朕自幼的期盼,是朕祖父和父亲为之付出血肉的愿景。小芷陪朕实现,可好? 心事被人洞穿,云葳尴尬又羞赧,复又将脑袋窝进了文昭的腹心,逃避不言。 文昭的魔爪探进了云葳的脖颈间来来回回轻飘飘地挠着,哂笑催促:答话。 哈啊咯咯嗷,哈哈好哈嗷,饶了我 第89章 抉择 寂月对清风, 云霭水空蒙。 云葳躲在文昭怀中望月,文昭颔首垂眉,温存的视线落在云葳炯炯杏眼里倒映的泠晖处。 回府后好生安养,用些补品, 不可再如此折磨自己, 可记得住? 文昭叮嘱的语气满溢关切与心忧, 云葳脑海里的思量太重, 即便今夜把话说开,但云葳究竟听没听进去, 她也没有几分把握。 嗯。云葳凝眸望了许久的月色, 心底的思绪千回百转,情绪五味杂陈,已然泛着倦怠。 困了?慵懒的小奶音入耳, 文昭敏锐觉察出了异样。 嗯。 比方才更无力的声音传出, 文昭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还没梳洗呢, 朕可不准你脏着上床。醒醒,去沐浴再睡。 不洗,睡矮榻。 云葳迷迷糊糊的, 上下眼睑都在打架,悄然顺着文昭丝滑的锦服溜去了一边,蜷缩着就要入梦。 文昭有些无奈,虽然对睡觉不洗澡的臭猫心存嫌弃,但身子还是格外实诚地走去了床榻处,给人取了床锦被过来。 陛下! 一声惊魂未定的呼唤令文昭凤眸一凛,手中拎着的锦被也扔了回去, 压着受惊的恼火冷声责问:大呼小叫作甚? 启宁殿下她她服毒了。秋宁气喘吁吁地回应。 什么?!文昭顷刻傻在了原地:她人在哪儿?御医,派御医! 有人去请御医了。殿下从耶律太妃阁中出来, 让婢子送她去您旧日的府上住。婢子方送她入了府,她下台阶时脚步虚浮踉跄,婢子上前一扶,才发觉她脸色差得出奇。 朕要出宫,备车!不,备马!文昭焦灼不已,拔腿就往外走。 云葳被二人急切的话音吵得没了倦意,人却还懵着。 文昭走到大殿门口,后知后觉地想起云葳精通毒理,便又二话不说匆匆折返,拉着蒙头转向的云葳一路小跑,丝毫没有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帝王威仪与沉稳之态。 第208章 一匹枣红宝马踏着月色飞奔于京城的官道,云葳只觉耳畔的秋风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秋宁带着侍卫在后策马狂追,竟追不上与云葳同乘一马的文昭。 文昭夤夜出宫,实在不是明智的决断,但无人不知她待文婉亲厚非常,自是没人敢多嘴拦阻半个字。 不出半刻,文昭便抵达了昔日的府邸外,她直接纵马跃上了台阶,行至主殿门外才翻身下马,破门而入的脚步生风。 御医还未至。 文婉无力瘫坐在床榻一侧的地上,垂下的脑袋如秋风中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黄叶,连抬眼的气力都没有。 文昭的心底顷刻被苦闷与胆寒席卷,迈向眼前人的脚步虚浮,不时踉跄了两下,才近前将人揽在了怀里,急切地骂道: 你这混账!谁给你的胆子!吞了何药?说话! 文婉眼底含泪,抬手想要捏着文昭的衣袖,却是捏不到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舌头已经不再听使唤,只囫囵不清地唤着:姐姐 云葳! 文昭脑海里一片空白,满眼恳切地将视线投向身侧的云葳,发颤的话音怯生生的:救她。 云葳方才已经在看文婉的症状了,口齿含混,四肢寒颤发抖,伴有抽搐,筋骨无力,眼神涣散,脸色青白 她近前一步给人探脉,脉搏虚浮却格外混乱,搏动的频次快得吓人。算着时辰,若是鸩毒或是鹤顶红,这会儿八成要出血,呕吐,命悬一线了。 云葳眉心深锁,凝眸把脉良久,忽而抓过了文婉的手指,挨个放去鼻子处猛然嗅了几下,又忙不迭地搜罗起这人的衣衫来,意图找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一番折腾后,云葳扯下文婉手指上的一个彩宝戒指,轻轻一抠,果然在镶嵌宝石的凹槽中见了残存的毒药粉末。 药粉是牵机的原料。 云葳沉声道出了实情,转眸望着文昭:臣只能尽力,不敢作保。 快去开方煎药。 文昭心都漏跳了两拍,牵机这等秘药,史书所载,都是赐给憎恶至极的罪臣的,她即位至今,从未用过,文婉在想什么? 云葳来不及写方子,只口头吩咐着在旁的随侍备下解毒的药材,又命人取了大量的凉水来。 此刻毒素已然蔓延进了文婉的周身,云葳很清楚,即便保下她的性命,日后她也绝不会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臣冒犯了。 云葳捧了个痰盂,将纤长的指尖捅进文婉的喉咙里,转眸提醒文昭:劳陛下将殿下扶住了,莫让她挣扎,若翻涌上来的毒物入了气道,臣便也无能为力。 文昭此刻慌了心神,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二人折腾半晌,老迈的御医才匆匆提着药箱赶过来。眼见文昭惨淡的面色,他慌忙俯身于地。 不待文昭说话,手忙脚乱却不见文婉有丝毫缓解的云葳先开了口:是马钱子的毒,老先生可有办法? 听得云葳此语,老御医慌忙开了药箱,掏出个丸药捏碎,给文婉塞进了嘴里:陛下,可否让随侍拉下帷幔,闲杂人等悉数退下?此毒易引发惊厥,不可高声,免得殿下受惊。 文昭颓然无力,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挥退了随侍,拖着落寞的身子落下帷幔,一步一颤的往外走:卿等务必尽全力。 说话间,宫人端着药汤走了进来,云葳匆匆接过端给了御医:可用吗? 灌下。御医点了点头,与云葳在榻前折腾了半夜。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文昭的眼底早已血丝遍布,眼睑下一片乌青。 云葳身子疲软,自门缝里闪身而出,文昭骤然回眸,满面担忧地低语:如何? 臣不知。云葳耷拉着脑袋,话音透着无力的消沉:好些了,或能保住命吧。陛下,为何? 文昭长叹一声:朕也想知道。昨夜她主动求朕准她去赐死耶律容安,朕不该答应她。 话音入耳,云葳眸光一怔,心头方被压下的酸涩再度翻涌出来,她无需再问,文婉的心境,她感同身受。 让臣在此照顾她吧。云葳下意识地开了口。 也好。文昭转眸望着天色:朕得回了。 恭送陛下。云葳肃拜一礼,待人走远,复又闪身入了房中。 文昭离去时背影里充斥着惆怅与凄楚,刺疼了云葳本就脆弱的心神。 说到底,这一切的悲剧,云家也好,文家也罢,无非是源于天下乱局不定,君权不稳,人心叵测,总有人心存侥幸,妄图在浑水中分一杯羹罢了。 症结虽分明,却非旦夕可拯救如初的。 一如文婉被毒素侵蚀的脆弱身躯,即便手握解药,也难以在短期内痊愈。 前雍末年割据战乱,大魏初年外敌环伺,这片土地饱受摧残。大魏两代帝王征战沙场,心力交瘁,重伤不治。幼帝胡为,政权动荡,一应弊病尽皆显露,如今都积压在了文昭一人的肩上。 第209章 文昭强撑着顶过了晨起的朝议,云葳在长公主府留了一日一夜,待文婉状态安稳,才回了侯府。 文昭对外宣布的,乃是太妃耶律容安积年顽疾缠身,中秋夜暴毙,文婉纯孝,哀痛至深,一病不起,留长主府安养。 半个月内,文昭再未出宫去寻文婉,反倒是云葳隔三岔五的往长主府跑一趟,陪着心绪脆弱的人说说话。 时近九月,吴桐立在长主府外,不解地问着敛芳:姑姑,您说这云侯性子冷漠,怎会对长公主这么在意呢? 慎言。敛芳轻斥了一声:虽在宫外,云侯也不是我们这些做宫人的可以议论的。 哦。吴桐吐了吐舌头:听家姐说,她明日就复职了。她每日呆在家,我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害怕得紧。以前在太后身边随侍,都没有如今这么胆战心惊呢。 怨气不小? 敛芳斜睨了她一眼:明日放你半日假,去宫里寻你娘歇歇?傍晚回云侯府上即可。 好呀,谢谢姑姑。吴桐欢快地踮着脚尖:不是怨气,我觉得云侯不喜欢我,是真的怕她。 做本分就是,无需思量太多。敛芳只当吴桐孩子心性,随口提点了一句。 话音方落,云葳目不斜视地自长主府出来,径直上了马车。 翌日,她下定决心,应了文昭的征召,放弃了为云家与宁烁守孝,毅然归朝。 大清早的,秋阳明媚,湛蓝的天际高远。 文昭立在回廊下,瞧见云葳褪下素衣,复又一身紫锦圆袍,意气风发地迈上宣和殿的石阶,她的眼底涔了十成十的欣慰。 云侯很给朕面子,朕心甚慰。文昭淡笑着与人寒暄。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万安。云葳乖觉俯身,行了个大礼。 安,云卿快请起。 文昭亲自近前将人扶起,云葳起身的刹那,文昭贴着她的耳畔飞速揶揄:演技渐长。 云葳悄然丢了文昭一记白眼,闷头咬牙挤了句:谢陛下。 随朕来。文昭迈步直奔书阁,待到随侍合拢了殿门,她坐于御案后,翻找出一份名录,递给云葳,正色道: 这些人是朕昔日查实的,与云崧过从甚密的官员。朕已命殿前司着手清理,空出的官位要派人补上。门下侍郎,敢不敢做? 陛下何意?云葳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录和罪证,顿觉毛骨悚然。文昭的话,她也未解其意。 你说朕何意?这官位,你接是不接?文昭有些没好气,先前聊得好好的,云葳这会儿又给她装傻。 臣不敢接。 云葳实话实说,她一直在文昭身边,做个郎中尚可,门下侍郎太显眼,职责太重,况且她还有念音阁要管,心力会捉襟见肘的。 不敢?文昭不屑地讪笑一声,抱臂观瞧着云葳,试图吓唬:若不接,就把你外放宁州做刺史。 云葳抿了抿嘴,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陛下抬举臣了。要么臣去宁州试试? 唰 一把毛笔劈头盖脸地朝着云葳呼了过来,吓得小人儿闪身便躲。 捡回来。文昭冷声吩咐,凤眸半觑,审视着云葳,威胁道:你刚复职,此事不会操之过急。给你一个月思量,门下省还是宁州,你给朕掂量清楚。 是。云葳暗骂文昭赶鸭子上架,闷头一根一根把毛笔插回了笔架。 舒澜意方一入内,瞧见云葳的刹那,凤眸中藏了三分意外。 她转眸瞄了眼文昭,只觉这人幽沉的面色上,顶了两枚透着危险的弯刀。 文昭见舒澜意过来,索性转了视线:澜意,把今日要议事的条陈给朕拿来。昨日不是说有好些文书要你宣发?都交给云葳,让她去做,你伺候笔墨。 是。舒澜意笃信,云葳刚来就和文昭闹了别扭。 素来沉稳,波澜不惊的文昭,却会为了云葳几次三番地失态,舒澜意暗中揣测,这二人有问题。 云葳有怨不敢言,只好吃瘪地抱着一沓子文书往前省去。 二人如此僵持了半个月,一个气定神闲地等着人就范,一个装傻充愣的拖延时间,谁都没再提这事儿,也不失为一种拧巴的默契。 九月下旬,一秋雨卷落叶的黄昏时分,云葳正欲放班,内侍监罗喜满面惊惶地闯进了大殿,对着文昭通禀: 陛下,不好了!大长公主在云侯府上撞见了不该见的东西,将府中上下都锁拿下狱了,这会儿人正往您这来呢,杜将军要拦不住了。 文昭眉心蹙起,诧异地转眸望了一眼同样满目费解的云葳,疑惑追问:话说清楚,姑母怎去了云侯府上?撞见了什么? 老奴,老奴不敢说。罗喜俯伏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云葳的心中忽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第210章 朕命你说!文昭又急又气,顷刻拍案而起。 陛下,臣来说吧。 话音未散,大长公主文俊已然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大殿来。 第90章 突变 黄昏夕阳绚烂, 落红晕满窗棂。 文俊朝着文昭微微欠身一礼:参见陛下。 臣参见大长公主。文俊语气不善,云葳压下心中疑惑,先周全了礼数。 来人,将这逆臣拿下! 文俊冷哼一声, 扬声吩咐殿内的随侍, 避开了身子讽道:吾可受不起你的礼数。 云葳拧眉愣在当场, 实在不知文俊的话从何说起。 这位深居简出的大长公主, 杜淮将军的生母,她素未谋面, 绝无仇怨。 姑母息怒, 何事惊动了您?朕还不知内情,云葳犯了何错? 文昭满目费解,心下泛着忧虑, 方才罗喜的反应, 实在反常。文俊突袭闯宫的行止, 也令她错愕。 都是聋子?吾会害陛下不成?若非担忧逆臣胡为,吾何必厚着老脸来此? 文俊冷眼扫过踟蹰不前的侍卫,对着文昭道:陛下, 先制住此人,而后屏退亲随,臣才好开口。 一语落,侍卫未及文昭开口,先一步摁住了惶然无措的云葳。 文昭的凤眸短暂眯了刹那,脑海里划过须臾被冒犯的恼意。 陛下?臣不知发生了何事,臣断无谋逆之心, 求您明鉴。云葳彻底慌了,文俊一口一个逆臣的叫, 怕不是要她的命。 押下去,有话往供状上写去。 文俊的口气和眼神里皆是嫌怨与恼恨。 御前侍卫大多隶属于杜淮的右卫,文俊身为他们顶头上司的老母亲,今上敬重的亲姑母,他们断无违逆的胆色。 且慢。文昭容色渐冷:姑母,云葳是朕的身边人,她犯了何事,理应先弄清楚,就这般将人下狱,实在草率,不免寒她的心。 闻声,文俊见文昭刻意回护,便自衣袖间取了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出来,摆去御案上,肃然道: 臣听闻她医好了婉儿的疾,今日便想过府拜会,也讨些养身良方。哪知她的侍女鬼祟,不准臣入正堂。臣生疑才查了一二,私藏剧毒倒是其次,有些东西,臣当真不敢当着第三人拿出来。 太医!文俊朗声一唤,外间候了许久的一个老太医就走了进来。 这些是何物?把你方才的论断再说一遍。文俊沉声吩咐。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这些皆是罕见的奇毒。魏律鲜明,购置合成剧毒原料与私藏此类剧毒,是犯了律例的。太医战战兢兢地低语,暗道云葳藏着的这些毒,够她搭一条小命的了。 云葳心虚垂下了头,太医所言不虚,这都是她回家鼓捣着玩儿的,照古书上的毒理自己琢磨方子,着念音阁的人私下找寻原料,在家无事时用来打发时间。 文昭哑然,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她曾明令云葳不准再折腾这些破烂儿,没料到此人丝毫不听话。如今这些物件摆在眼前,大殿内众目睽睽,她有心包庇也不便直言,□□的罪已经够云葳喝一壶了。 身为陛下近臣,书房中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剧毒,你揣的什么歹心? 文俊厉声痛斥着六神无主的云葳,面色凌然。 臣没有,陛下,臣臣确有此爱好,是臣糊涂,但臣没有歹心,没想害人,臣冤枉。云葳此刻脑壳发懵,只想抱住文昭这颗救命稻草,只要文昭心软编个说辞,就没事儿了。 文昭陡然阖眸,心道云葳还不如不张嘴,方才她还想给人圆场,说是自己命她制毒研究的。哪知云葳大抵吓糊涂了,没来由的提了什么有此爱好?这话让她如何接? 毒药材料从何而来?冤枉?这些物件京中买得到?莫说京中,大魏上下贩卖毒草的商贩,按律当斩。 文俊底气十足:陛下,她嘴里尽是狡辩,合该交去刑狱,臣也好跟您禀告要紧事。耽搁久了,她猜出内情,指不定要如何诡辩。 臣做了何事? 强行冷静下来的云葳怒火中烧,暗骂自己方才失了理智,栽了一局,遂出言反问:大长公主,臣与您无冤无仇,如今两眼一抹黑,能诡辩什么?又能猜什么?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除了罗喜,全都退下,把云葳留下。姑母只管道出内情,说完再发落不迟。 侍卫将云葳丢给了罗喜,悉数退了出去。 也罢,罗监摁住了她,免得狗急跳墙伤了陛下。 文俊咬牙低语,从怀中取了个锦囊,锦囊内装着的,乃是一扎满银针,覆了咒语的小人,那小人上缝着的,乃是文昭的名讳,名、字、生辰俱全。 物件垂落的刹那,云葳惊得杏眼圆睁,半张着嘴却忘了辩解。 第211章 她府中绝无这等阴邪的压胜之物,她从不信这类事儿,更不屑于以此害人。在道观数年,她曾眼见有人豁出性命风险求此等邪物害人,亦曾见证过诸多由此而起的悲剧,对此等行径深恶痛绝。 可侯府里怎会藏了此物?桃枝是腹心,敛芳和吴桐是文昭派的,秋宁藏的暗桩不少,宁烨从定安侯府带来的人更是牢靠。按理说,绝出不了事儿的。 压胜与巫蛊,一经查实,必死无疑,更遑论是扎文昭这个当朝君王的小人呢?怕不是九族都没了 接过那物件,文昭也是一怔,显然是始料未及。 她安插的眼线都是饭桶不成,怎会发现不了这等物件,却被一个贸然过府的长辈给搜罗了出来? 姑母,此物哪儿来的?文昭强撑着镇定,凝眸反问。 说来新鲜,她府上有个叫吴桐的小丫头,大秋天的在后苑栽花。文俊哂笑回应: 臣入她府,临近朝中放班之时,就想往侯府园子消遣等候片刻。臣见丫头摆弄叶子都凋了的花,便近前打趣,孰料她满面惊惶。臣疑惑去探,竟探得此物,一审才知,她是这逆臣的近侍,招认受此人指使,加害陛下。 您一派胡言!云葳懵得彻底,眼底压着对文俊血口喷人的恼恨,仰着脑袋急切分辨: 陛下,吴桐入府后,臣没给她指过任何差事,连话都不曾说过,臣绝不会做这等阴邪勾当,臣瞧不上。 啪 文俊一掌下去,把云葳打偏了头: 早料到你要狡辩。人证物证俱在,你府上人都在大理寺狱受审,若识相,就供出歹毒谋划,免受磋磨!昔年云崧辜负陛下信重,陛下却仍对你和云家恩遇有加,竟落得你这般背刺? 文昭瞥见云葳渗血的嘴角,暗道局面失控,压着心疼吩咐罗喜:把人送去掖庭狱,此事不便声张。姑母,容朕查问一番,大理寺狱的人,先移送殿前司。 云葳眼底涔了泪花:陛下,臣未做,臣府上的人更是屈枉,他们不该受审。 走吧云侯,您容陛下查问一番,是非自有公断。罗喜温声劝她,拉着人离了大殿。 殿前司是萧家丫头在管,可此事不好声张,她不合适吧。陛下,老杜他有分寸,大理寺漏不出风声。 文俊试图与文昭争辩:云家人惯常左右摇摆,云崧就是个见风使舵一辈子的滑头。云葳此人断不该留。况且她娘在南疆,若听得风声,两军阵前反水便危险了,陛下得早做决断,莫留后患。 姑母,此事朕自有决断,不劳您和姑丈费心。殿前司朕心里有数,查还是要查的,不若让表兄亲自查问吧。天色不早,朕让槐夏送您归府歇着。 文昭语调平淡,可眼底的眸色却格外晦暗。 文俊转瞬锁紧了眉心,口吻满溢关切:槐夏?臣忽而想起,吴桐说她是槐夏的妹妹。若真如此,这人陛下也得小心,家贼最难防。 谢过姑母,朕糊涂了,让秋宁送您。文昭藏起小人,兀自起身,朝门口扬声唤着:秋宁,进来。 文俊心知文昭是在下逐客令,只好依言随人离了宫禁。 文昭立在窗边,觑起凤眸,目光循着文俊的背影游走,一时竟有些看不透,这是何人做下的局,竟把她派出的眼线和云葳都算了进去,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姑母么?可杜家与姑母本人,尤其是表兄杜淮,本是她摄政时期,最得力的助益与人脉;幼年皇考不在京,也是父亲这位胞姐一直在帮齐太后照管禁中的皇嗣 驸马任大理寺卿,杜淮任禁军将军,父子在这等要害部门里履职多年,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恭谨忠诚,该是无有异心的。 方才文俊怒气冲冲,满目忧惧闯进来,好似也当真是慌了阵脚的长辈该有的反应。 云葳和吴桐,谁在扯谎? 文昭不信云葳会在背地里戳小人,这人要害她,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抹点毒药,实不必如此铤而走险,大费周章。 但吴桐的娘亲吴尚宫和姐姐槐夏,是她和齐太后的人啊。 文昭正沉浸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里,罗喜去而复返。 把杜淮叫来。文昭听得响动,转身吩咐罗喜:带些饭食送去掖庭狱,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准苛待云葳。还有,把你的嘴闭紧了。 是。罗喜拱手应承,战战兢兢的去寻杜淮来见。 不过须臾,杜淮快步入内,抱拳告罪:臣无能,纵家母闯了大殿,请陛下赐罪。 此处无外人,表兄请起。 文昭轻叹一声,转眸状似无意地打量着杜淮的容色,低声道:姑母关心则乱,朕感激不尽,怎会怪罪? 谢陛下。杜淮非是多话的性子,反而审慎的近乎木讷。 第212章 此事现下有些棘手,云家刚出事不久,云葳母亲在西南攻伐南绍,如今时局实不便公之于众。文昭瞧不出杜淮有何异样,便转身坐回御案后,端了杯冷掉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 臣明白,值守殿外的侍卫,臣会让他们守口如瓶。 杜淮赶忙应承下来,话音不掩忧心:只是,家母将人押送大理寺时,阵仗有些大,黄昏人杂,怕是有人瞧见,会嚼舌头揣测的。 文昭微微皱了眉梢,顿觉头皮发紧,沉吟须臾才继续吩咐:一会儿你把云阳侯府的人都押来殿前司,你亲自审问,尽量莫漏口风出去,供状今夜朕就要看到。 臣遵旨。杜淮抱拳离去。 待到秋宁归来,文昭不给人喘息,直接命令:传讯萧妧,让她今夜留守殿前司,盯着杜淮的举动,若有异样,即刻来报。 是。秋宁叫苦不迭,但凡摊上与云葳相关的事儿,她就得被文昭累个半死。 门外的槐夏一头雾水,大殿内进进出出的人马换了好几拨,就连秋宁都被文昭指使成了小陀螺,可她自己,未免有些过于闲散了。 直到夜色昏昏,文昭才叫了槐夏与她一道回寝殿,半路上随口发问:最近去看过你娘么?吴桐那小丫头可曾给你们捎来口信? 婢子和家母都在六局任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无需刻意去看。槐夏如实相告:半月前,家母说吴桐入宫陪她呆了会儿,哦,就是云侯复职那日。 话音入耳,文昭悄然眯起了眸子,未再接话。 沐浴收拾停当,槐夏正在给文昭铺床的间隙,秋宁才料理完暗卫的事儿,闪身入了寝殿。 杜淮和萧妧有消息了么?文昭存了三分期待。 秋宁心虚低语:暂无。 罢了,你随朕出去一趟。 文昭随手拎了个披风搭在肩头,不顾未束的飘逸青丝和冗长的曳地寝衣,拔腿踏出了殿门。 槐夏赶忙取了个更厚实的外衫,快步追上秋宁,示意人给文昭披上,自己则回了寝殿,给人置办新的寝衣去了。 走在半路,秋宁有些不忍,怯怯问着文昭:陛下,您怀疑槐夏吗? 多嘴。文昭睨了秋宁一眼,沉声嗔怪:几时能灵透些?槐夏就比你拎得清。 这个节骨眼儿,即便是信得过的人,也该保持距离,如此才是护着人的理智之选,也免了两方尴尬。 这是槐夏不知吴桐是那个被抓包埋小人的人,若是知晓,此刻怕是早就慌乱个彻底,不知所措了。 秋宁瘪了瘪嘴,看出文昭是要往西宫掖庭狱去,更不敢说话了。 小可怜儿云葳正抱着膝盖,蜷缩在牢房一角,杏眼无神,满面愁思地发呆。 身侧的饭食冷透了,却一点都不曾动过。 她实在想不通,是谁如此阴狠,要取她的命。 那些配好的毒药外有数层伪装,都是桃枝替她保管的,没有一瓶堂而皇之摆在明面,一般搜查绝对找不见。桃枝定是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此刻受没受伤。 文昭立在走廊里,将骨节掰得嘎巴嘎巴响,眼神示意看守打开了牢门。 听得响动,云葳如受惊的小兔子,下意识往里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转了视线,却在认出来人的刹那,顷刻红了眼眶。 吧嗒吧嗒 小嘴一撇,大珍珠说掉就掉,瞧着好不惹人疼。 你还哭?让你再不准折腾毒药,你将朕的话当耳旁风! 文昭板着脸沉声斥责:今日你府里搜出的瓶瓶罐罐,殿内人都瞧见了,你让朕骑虎难下,恨不得依照律例,真把你流放边地。 云葳自知理亏,没了回嘴的勇气,膝盖一软,跪得老老实实,哽咽低语: 是臣错了,臣任凭陛下发落。可现下此事无关紧要,臣不怕流放边地,但压胜邪术臣没做过,求您明察。臣的随侍是冤枉的,求您开恩。 文昭扫了一圈,这牢房里实在没个能坐的干净地方,无奈轻叹了声,躬身把云葳拎起来,问道:这些日子你府中去过什么人么?朕未曾疑你,会尽快查实此事,你安心些,无需如此惊惶。 没有。云葳茫然摇着脑袋,没人来。臣居丧以来,家仆除了采买,也没人出去。 胡言,吴桐出去过,怎到你嘴里,又无人出去了? 文昭冷声提点,此事非同小可,你老实回话。姑母是朕的尊长,朕行事也要忌惮三分。 吴桐?她她是您的人,臣不管的。敛芳,臣和府上人更不敢管。 云葳好不委屈,怯怯低语:她们行踪如何,门房不记录,臣也不问。 你! 文昭被云葳噎得哑然,缓了半晌才道:这儿呆着吧,你是该吃吃苦,叫你阳奉阴违,摆弄毒药,朕就该好生关你几天。 第213章 云葳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给你的饭为何不吃?文昭扫过冷了的鸡汤与排骨,不悦又担心地出言嗔怪。 臣不敢吃。 文昭喟然一叹,耐着性子道:罗喜是朕身边的人,还是可信的。若这些你不吃,明日就喂你咸菜窝头。 云葳没再说话了,罗喜也是她的人,但栽赃的事是哪方势力所为,她毫无头绪,是以此刻她谁都信不过。 给她送些消夜来。文昭转身离了牢中,眼睛直勾勾审视着云葳,却在吩咐秋宁:云侯防备心甚重,你亲自送,记着了? 秋宁憋着笑,回应的一本正经:是,婢子一定亲自从膳房端来此处,看云侯吃下去。 这番话入耳,云葳悬着的心安稳了两分,文昭肯来,便是没被大长公主的话音蛊惑;而如此细致的照顾她的饮食,大抵是愿意信她的。 陛下 云葳扒着栏杆,唤住了走远的文昭。 文昭转眸瞧她,故意吓唬:莫指望朕放你出去,没这规矩。 臣不敢。云葳讷讷低语,话音恳切:桃枝年岁大了,可否求您,别对她动刑?她受不住的。 文昭眉心一紧,侯府上下,约莫也只有桃枝一人,是云葳真正在意的。 可文俊先一步把人押送大理寺,这话有些晚了。 泥菩萨过河了,且先顾好你自己罢。 文昭背对着云葳,没给人无用的承诺,撂下此语,仓促离去。 第91章 潜逃 桂枝梢头暖晕起, 一线天光散青幕。 翌日晨起,大朝会如期而至,但朝会章程却生出了细微变数。 陛下,臣昨晚放班至今早入朝, 闻城中百姓与同僚谈及云阳侯府上下尽皆收监, 一众仆从自大理寺夜转殿前司。敢问陛下, 侯府众人缘何入殿前司内狱?云阳侯本人何在? 云葳缺位朝参却未曾告假, 御史台一官员在放朝的尾声出列做请。 臣亦有耳闻,殿前司与大理寺所决刑狱皆是官宦要案, 臣甚或听得坊间传闻, 云阳侯府上下乃因压胜邪术被大长公主撞破而收监,若真如此,此事干系重大, 理应三司会审。 刑部一郎中随声附和。 殿前司执掌圣驾戍卫诸事, 云阳侯府众人收监殿前司内狱, 莫非事涉谋逆?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惶恐, 还请陛下明断。 宗正寺卿满目狐疑,急切出列询问,身为文家宗亲,他着实挂怀文昭的安危处境。 臣斗胆启奏陛下,今夤夜寅时未至,京兆府得一家丁报案,称其家主被贼人潜入, 匕首穿胸而亡。此人口称之主乃是昨日受大长公主召,往云阳侯府去的太医, 其尸身内有请求致仕的奏表。 京兆尹适时将新得的案子当堂坦陈,让云葳与这些猜忌的勾连更密切了几分。 一时间,崇政殿内一众朝臣的脸色染了十足的阴霾与猜疑,私下眼神交流的大有人在。 京中谣言甚嚣尘上只需须臾光景,云阳侯身居高位,又是陛下近臣,今未入朝会,踪迹不明,恐人心不安;府中人尽皆收监候审,她身为家主无有逃避之理,合该配合有司查问,请陛下明断。 昨晚京中多人亲见侯府上下随员被押送大理寺狱,不知大理寺卿可否给诸位同侪解惑? 一语落,众人齐刷刷将视线投去了大理寺卿身上。 这位天命之年的驸马,外人眼里谨小慎微半辈子的杜廷尉,眼下顾不得君臣礼数,抬起袖子擦着额上泛起的层层冷汗,偷瞄着御座上文昭阴沉的脸色,不由得遍体生寒,自也没有回应旁人的疑问。 压胜巫蛊乃阴邪之术,害人害己,亦事关为臣名节清誉乃至个人与一国运数,怎可等闲视之?口口相传的说辞恐非空穴来风,云阳侯理当往有司配合查证,以正视听,令谣言自破。 臣附议,望陛下明断。 臣附议 文昭的脑海里嗡鸣声声,眼见满朝臣工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逼迫做派,她不由得蹙了眉头。 昨夜萧妧与杜淮递送来的口供实在难看 吴桐一口咬定,邪物是云葳命她自宫里一个老宫女处求来的,也是云葳指使她埋在自家府宅园子里的。 至于府中其他的人,则抵死不认,声称云葳从无行此邪术的贼心。 而审到云葳制毒原料的源头,却无一人知晓内情,府中家仆熬不住酷刑而一命呜呼的,已经有好几个了。 文昭在半个时辰前,已然命秋宁锁拿了吴尚宫与吴桐招认出来的老宫女,也派了槐夏去殿前司追问吴桐胡言乱语的因由,但直到眼下被群臣逼迫,这些人也未曾再传回新的口供。 昨日傍晚事发突然,文俊行事仓促,侯府人多,走漏了风声也无可厚非,但谣言直指压胜邪术,未免有些过于巧合,倒似被某些喉舌存心散布出来的刻意之举。 第214章 而那个验毒太医的死,更是蹊跷至极。文昭明知是局,却不好明着破解,暗讽贼子阴损,定是算好了查证清白的一段必要操作里潜藏的时间差,才敢肆无忌惮行当堂逼迫的拙劣手段。 文昭整理着杂乱的思绪,意图绕开此请:云葳昨夜便已收押掖庭狱,此事朕自会查明,不劳诸卿费心。 陛下,掖庭狱收监的乃是内廷宫眷。云阳侯府所涉之事,恐非皇家内宅庶务,她收□□庭不合律例法度,朝廷命官自当往刑部配合调查,无论是非黑白,朝堂自有公论。 刑部尚书戴远安默然良久,却在听得此话后义正言辞的出来与文昭叫板。 文昭垂眸扫过此人,忽而想起,他好似是与云山近同科的进士,平日里不显汤不漏水的,并不跳脱。 陛下,戴尚书言之有理。既然此事已经被谣言裹挟,未免平生事端,人心惶惶,请陛下将人移送刑部或由三司会审,以明原委,以正视听,以散流言。 门下侍中齐明榭沉稳老练,研判时局后,决意出言劝谏。 臣等附议齐相。 朝中的风向一边倒,文昭心知,此刻若再强行攥着云葳不放,于云葳的声名再无半分好处,日后即便洗脱嫌疑,再度立身崇政殿,众臣审视猜忌的疑窦目光她定然难以消受。 至于已然走漏了的风声,也定会因文昭这位帝王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而在散朝后飞速发酵,变成三人成虎的荒诞流言,杀伤力将不可估量,直接干系京中政局的稳定。 文昭不能赌。 准了,着掖庭令将云葳移送刑部候审,侯府中人一并转押,大理寺与御史台协理。 文昭冷声应下,心底思量着,暂且令三司摆摆样子,堵住悠悠众口,她方才存心回护,老狐狸们不傻,惯会揣测圣心,该不会为难云葳;私下里殿前司暗中加快查证,弄清吴桐反水的内情,将云葳尽早接回来才是。 乌泱泱凑热闹的朝臣心满意足散朝离去,混乱的人群里,几双凌厉得逞的阴鸷视线对撞一处 文昭快步往宣和殿去,边走边吩咐身侧的罗喜: 你换身便服出宫去趟天牢,叮嘱云葳莫要害怕,无非是走个过场,朕最迟今夜就把她接出来,让她安心。知会刑部,此事朕要亲审,他们只管羁押,不得问讯。 老奴领命,这就去办。罗喜应承的爽利,撒丫子溜得飞快。 慢着,文昭唤住了脚下生风的罗喜:先往殿前司一趟,催一催秋宁,再让萧妧即刻来见朕。 是。罗喜大老远地朝着文昭拱了拱手,小跑着奔去了殿前司。 凝眸瞧着罗喜屁颠屁颠格外殷勤地走远,文昭似笑非笑轻哼了声,缓解方才被朝臣出言胁迫的压力。 她自问处处安排妥贴,只消撬开吴桐的嘴,再命萧妧查出风声流散的源头,云葳便可洗脱污名了。 罗喜赶去殿前司时,一群人正团团围着哭得泣不成声的槐夏,场面实在尴尬。 路司言,这是怎得了? 罗喜拧眉近前询问:云侯都被前朝大臣们逼迫着移送刑部了,诸位现下可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移送刑部?萧妧与秋宁异口同声地反问:怎会如此? 萧副使,陛下宣召,您快着些吧。 罗喜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路司言,轻重缓急你该拎得清,与其在此哭闹,不如把所知悉数回禀陛下,让陛下拿个主意。前朝的阴谋阳谋多了去了,你见得还少吗? 槐夏稀里糊涂抹了抹涕泗横流的脸颊,红肿的眸子掠过不远处牢房里的娘亲和妹妹,面上的为难,隐忍与苦闷藏都藏不住。 萧副使,我随您一道去见陛下。槐夏抽噎着攥紧了拳头,抬眸迎上了萧妧怜惜的目光。 萧妧点点头,带着槐夏一道去寻文昭了。 秋宁见二人走远,近前与罗喜咬耳朵: 吴尚宫意外中了蛊毒,却不知下毒之人何在。她与吴桐因恐惧而失了心智,依从贼人留下字条里的建议,炮制了云府的压胜构陷,事情大抵如此,只是现下证据不全。您先告诉陛下,我另有它事查问,暂且不便回去复命。 竟是如此?罗喜眉心沟壑愈发深沉,思忖须臾后,急切道:那我这便回去寻陛下一趟,一会儿还得紧着往刑部给云侯递消息呢。 有劳罗监。 秋宁微微颔首,未再停留多言。禁中女官中毒实在蹊跷,她得循着线索追查投毒的路径,一来是为确保禁中的安全,修补戍卫疏漏;二来,也是为顺藤摸瓜,尽早揪出幕后指使,还云葳清白。 半个时辰后,待到罗喜与文昭通禀过内情,气喘吁吁跑去刑部给云葳吃定心丸时,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也一道来了天牢,三方人马依照会审的规矩,把天牢外把持的密不透风。 第215章 罗喜被看守拦在了厚重的狱门外。 身为文昭近侍,把持内侍省的头号人物,罗喜这些年可从未吃过此等闭门羹,但他今日的确无可奈何,文昭没给他任何通行的令牌物证,三司会审规矩严明,这些人拦他合乎法理。 罗喜磨破嘴皮子也未曾得到通融,只有三五毕恭毕敬的守卫朝他点头哈腰地敷衍,求他万勿为难,有事请示主官或回宫去取足以放行的凭证。 情急之下,他只得折返大兴宫,朝文昭讨要令旨信物,再来一趟。他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有胆子冷着他的朝臣可不多,冒着开罪他的风险秉公办事,只能是事成后的利益可观非常。 一来一回耗时颇久,罗喜迈着蹒跚趔趄的步伐,呼哧乱喘跑入宣和殿,毫无仪态规矩可言。 文昭瞥见归来如此失态的罗喜,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两拍,急不可待的从御案后起身,前来相迎:如何? 罗喜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呼陛下,您给老奴个信物,他他们拦着老奴,不让进。三司的人,都都在天牢了。 文昭的眉心顷刻皱起,愤恨攥紧了拳头,冷凝的眸光垂落的间隙,扫过腰带上明黄流苏系着的玉佩,匆匆以蛮力扯下,塞进了罗喜手里,催促道: 快,骑马去,把云葳给朕接出来! 接出来?罗喜有些发懵。 对,接回宫来,朕的口谕,看谁敢拦!你带几个殿前侍卫一道去,快些。 文昭怒不可遏,三司那群老顽固,几时有过这样的办差效率,现下局势,云葳怕不是羊入虎口了。 他们这几大衙门若如此中用,文昭何必让殿前司领了查案的差事,又把秋宁指使到团团转呢? 文昭的猜测并不突兀,云葳自睡梦中被带离了掖庭狱,一整个人还是蒙头转向的状态,未来得及弄清此身何处,就被狱卒带去了天牢刑房。 而此刻,她已然快被满面打湿的桑皮纸剥夺了最后一份呼吸的自由。 这群人无意审问,只想要她闭嘴,永远闭嘴罢了 云葳惊惶不已,愈是紧张呼吸的频次便愈发急促,可那厚重的桑皮纸不留一丝缝隙,紧贴着她的面颊,拼尽全力吸气的鼻翼翕动不停,却无有一丝空气入喉。 每一次苦痛的挣扎,都会让无助的绝望在她的心头无限放大,漫卷她本就脆弱的意识;每一次手足的战栗,都会让她本就愈发虚弱的身体脱力几分,直至再没有求生的欲望和挣扎的本能,但求速死解脱 意识迷离的当口,一道鬼魅般阴鸷的嗓音传来: 这份恐惧蔓延侵蚀的滋味儿,可还合你心意?带着这份苦楚赴黄泉,下辈子投胎,也该不敢去效命今上了吧,呵呵呵啊!呃 醒醒!醒过来! 昏沉飘忽的梦境里,云葳见到了温热的光晕,见到了笑意盈盈的林青宜,正温和地朝着她招手。她可以拥抱暖阳,亦然可以无拘无束的徜徉呼吸新鲜的,带着青草芬芳的空气。 云葳不想醒来,可她好似被人劈头盖脸浇了盆冷水,身子也不知被何人扛了起来,晃动的分外剧烈,呛得她想要咳嗽,想要张嘴,想要大口大口地喘息 绿草如茵的曼妙原野逐渐扭曲,光晕变得浅淡,林青宜和蔼的面容亦然渐渐模糊,直到被黑暗吞噬 她睁开沉重的眼睑,入目的是一白皙无暇的脖颈,她伏在这人的肩头,随着此人奔波的节奏轻颤不休。 咳咳,谁?云葳嗓音沙哑,脱力的胳膊自然垂下,语气更是虚浮。 先逃出去。身下的人惜字如金。 云葳认得这道嗓音,话音飘落的一瞬间,她惊骇至极,险些再度忘却了呼吸。 您不该 她稀里糊涂的,还在想劫天牢是死罪这件事。 闭嘴。那人有些不耐,眼前的迷烟愈发浓烈了,不可耽搁过久。 桃枝,桃枝也在,我见到她了,带她走。云葳换了话题。 有人接应她,后巷集合。 天牢廊道里满布迷烟,方转醒的云葳实在虚弱,说了两句话不小心吞入几口烟雾,大脑袋重重地垂落在来人的肩头,也中招晕了过去 时近晌午,罗喜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枚染了黑灰的白玉簪,交去了文昭的手中。 文昭惶然倒退了数步出去,几度伸手近前,却无有一次能鼓足勇气,握过那枚历经烈火灼烧仍温润透亮的狐狸头玉簪。 水波粼粼的眸光定睛在城南的浓烟处良久,文昭讷然回身,却被宣和殿的门槛绊了个趔趄 第92章 蛰伏 光仪三年九月中, 深秋枫叶殷红。 适逢休沐,大清早的,宫中司珍给文昭呈送了一盒彩宝首饰。 第216章 文昭垂眸瞥见那套彩宝时,多日无有喜色的憔悴面容上, 顷刻满布霜雪, 眼底似有杀气。 快下去。 罗喜大着胆子, 将新上任的小司珍打发了出去, 继而火速趋步近前,意图将那惹人愁思的首饰盒收走。 放这, 你也退下。 文昭冷言冷语, 将手压在了锦盒上。 自打天牢失火后,她再未正眼瞧过罗喜。 罗喜无声离了大殿,行至廊下, 徒留一声长叹。 当日值守涉案之人, 早已成了圣怒下奈何桥边的鬼魂, 他能留在御前继续随侍,已是好命。 于罗喜而言,他此刻也是孤家寡人, 落寞无人诉。 事发日至今,他再未收到阁中回音,即便他主动留了线索联络,也无人再回应他。他的心游离在念音阁和文昭之间,但这两方,都不待见他了。 宣和殿内,文昭葱白的指尖抖动分明, 挑开锦盒暗扣的几番尝试,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锦盒里躺着的, 是一对修缮如初的白兔耳珰,还有一份新打制的猫形耳坠。 云葳在洛京时,盛怒之下摔了那对儿耳珰,文昭着人捡了,送去有司请工艺最精湛的师傅修缮。 可如今,物件完好如初的回还,但云葳却找不见了。 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文昭眼眶酸涩。 那日刑部的大火虽然骇人,可除却侯府伤重的随侍,并无他人受累身故。 幸存的衙役交待,他们中了迷烟晕厥,可当火星四起时,却恰恰有了意识,三五成群的趁乱去逃命,逃到外间时,天牢烈火熊熊再难转圜,只那长街空寂,无有半点贼人影子。 文昭不解,劫狱之人该是对天牢的路径十分熟稔,也清楚秋后问斩了一批罪犯,此刻牢中空荡荡,除却云阳侯府的人,再无其它。 但不伤无辜的仁心用在此时,未免有些违和。且既为劫狱,怎会只救走三五随侍,却把云葳这主人和她最在意的桃枝留在了牢中,活活烧成了焦炭呢? 那两具尸骸的模样,文昭派秋宁亲去查证过,秋宁觉得身形与骨骼尽皆相像,两具骨骸紧紧抱在一处,一具有云葳贴身不离的发簪,一具双腿皆残,符合被大理寺问讯敲断了腿的桃枝的情况。 至于那日一早办差格外积极的三司郎官,一刑部尚书戴远安,一大理寺少卿,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尽皆亡命牢中,涉事之人皆死,文昭休想再得到那日事发前的分毫内情。 罗喜率御前侍卫赶去天牢时,只有浇水灭火的份了。 文昭连日来只管自欺欺人,桌案上压下了无数朝臣的奏本,尽皆不予回应。 她不信云葳那等机敏的小丫头,会命丧火海,可她派人查来查去,竟丝毫线索也无。 眼下,她就差疯癫地逼人循着京城四门外的车辙印子,一条一条来追踪去向了 文昭忽而懂了无头苍蝇的苦闷境遇。 禁宫内给吴尚宫下蛊毒的人,秋宁查不出,这线索便也断了。 京城里将云阳侯行压胜邪术的风声散布出去的人,萧妧摸不到,整个就是末路穷途,山穷水尽。 而始作俑者吴尚宫,成了文昭仅存的希望。她将人悄无声息地放还,希望可以拿此人做饵料,钓出幕后那个操纵构陷之局的罪人出头,尽管希望渺茫。 可事实再度给她浇了冷水,不过两日,吴尚宫中毒不治身亡,那威胁字条里承诺的,吴尚宫只要办成差事便可得到的解药,自是泡影一片。 都是死局罢了。 而今,文昭脑子里盘桓着的,悬而未决的疑惑,还有一点敛芳的去向。 敛芳是暗卫出身,应付刑讯轻而易举,即便被押在天牢,那日既有人劫狱,寻常狱卒都能出来,敛芳定然逃得脱,可这人音讯全无,尸首里也无有她的那一份,竟然失踪了。 暗卫在领了差事的第一日,便被强行喂下了毒物,只为控制他们一生尽忠,是以他们要定期服用解毒之物,不然性命难保。敛芳若活着,肯定会回宫来求解药,这是文昭最后的期待。 * 云葳再度醒来时,正躺在一摇晃的马车里,身侧的人也已换成了阁中执事蓝秋白。 阁主醒了?蓝秋白花甲之年,两鬓斑白,手捧着温热的茶盏,送去了云葳的嘴边,温声道: 喝点水吧。您缓缓,想往何处去躲躲?公然劫了刑部天牢,您这会儿回不去了。 她怎会帮我们?云葳咕咚一口干了茶水,缓解着喉咙干裂的痛楚,疑惑道:她被发现可怎么办? 见过她的都灭口了,查无可查,放心。蓝秋白甚是淡然。 云葳后知后觉发现,她一头青丝杂乱地垂在胸前,有些茫然地问着蓝秋白:我的玉簪呢?我入狱时那物件还在。桃枝她在何处?她伤得很重,要找大夫的。 第217章 蓝秋白阖眸一叹,语气甚是苦楚: 桃枝残了腿,走不得路,主动放弃了。是她拔下了你头上玉簪,插去了同牢重伤的一婢子头上,她让我们嘱咐你,务必好生活着。她的用意,您该懂了。阁主,节哀。 嚓啦 云葳怔愣当场,手中的茶盏倏地滑脱,迸溅了满车碎瓷片。 木讷地呆坐在摇晃的车中,云葳如木偶般丢了魂魄。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挑起轿帘,四下张望时,只见马车行进的反方向,京城内滚滚黑烟腾空起,是大火漫天的痕迹 浮华转瞬十月中。 襄州的一处深山竹林里,有一静谧的小竹屋坐落其中,雨雾空蒙间,宛若人间仙境。 蓝秋白解下染雨的蓑衣,自袖口里捏了封信件出来,意欲递给消沉呆愣的云葳。 云葳一身粗布素衣如雪,青丝如瀑低垂,眉眼间皆是落寞。 她余光扫见了信,却无意打开,只轻声道:朝中有消息了?她如何发落的?您说吧,我不想看。 蓝秋白难掩担忧,俯身拎了个小蒲团落座,缓缓道: 压胜的事,今上说查无实据,只道你在刑部意外身亡。但过府验毒的太医被杀,又有大长公主口供为证,你制毒的动机不明,难逃论罪。她以人死不追罪为由,革去了你的爵位,以庶人礼落葬京郊。 云葳低垂着眉目,良久,才闷闷地回了个:嗯。 阁主,人死不能复生,您得振作起来,这些事总要有个了结,不好这般囫囵着糊弄日子。蓝秋白见不得云葳浑浑噩噩的消沉度日,温声劝着她。 桃枝在哪儿?可否把她带回来?她跟了师傅几十年,让她们长眠一处,行吗? 话音出口,本尚算平和,可说到一半,云葳忍不住掩袖捂住了嘴,口齿也含混了起来。 属下尽力。蓝秋白此番才算认识了云葳,这丫头原来如此重情。 多谢。云葳忽而躬身给人长揖一礼,眼尾垂落了两道泪痕。 蓝秋白赶紧将人扶住,转手给她擦去了眼泪:今上那儿,您要给个口信吗?还有宁夫人,她您也要瞒着? 劫狱杀了朝中三个命官,我造毒也是事实,我没脸没立场回去见陛下了。这般结局也干净,免得她因我而为难,再受朝臣谏诤。 云葳垂着脑袋,怅然一叹,又问道:南疆战局如何?云瑶呢,可因我受累? 蓝秋白照实回应:云瑶被雍王接走了。南疆岭南叛乱皆定,萧蔚被今上派去了南绍支援,国朝兵士与战力大涨。 代我给萧蔚送封信吧,把京中的事详尽写出来。我娘深入南绍腹地,约莫得不到京中的消息。萧帅与她会师时,若想说实情,便说罢。 云葳话音轻飘飘的:案子要查,从太医处查凶手,务必审慎行事。 好。蓝秋白见云葳的脑回路尚算清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靥。 我在天牢濒死时,身侧那人所说的话似乎藏着报复的快感。那中年人好似是刑部的,去查查他,与我有何冤仇。 云葳拧眉静思须臾,脑海中迸现出了意识游离之际,耳畔响起的那句阴鸷的话音来。 无需再查,那人是刑部尚书戴远安。他和你无仇,和云崧父子有仇。先帝时,云崧办过一案,复核是云山近,牵累他贬官西北数载,怕是怀恨在心了。 蓝秋白一早查了那几个意欲将云葳灭口的官员底细,自是对答如流。 西北?云葳眉目一凝,心底涌起了一股可怕的思量,那里可是毗邻西辽的边陲地。 蓝秋白笑得愈发深沉:阁主安心,属下会派人追查,但这是二十载的旧事了,您得有些耐心。 有劳。云葳微微颔首,复又坐回了窗前,静观雨雾穿林。 暮秋十月,京城定然干燥萧索,没有翠绿的竹林,也不会有潮湿寒凉的秋雨。 云葳忽而想起,她在京中从未认真感悟过暮秋初冬的景致,也不知那空寂的枝桠缝隙里,有无文昭的视线。 十四岁,是她第一次见证京城的秋,独属于北方城池的肃杀壮阔,不似南国秋日的婉约惆怅。可即便是那一年,她也未能见证京城踏入寒冬,因为对文昭的忌惮,一早躲去了雍州。 文昭说过,她喜欢大兴宫皑皑的玉屑覆上朱红的宫墙,可云葳没见过,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景象,约莫日后也没机会了。 斗转星稀,冬月悄然而至,漫天浓云低垂。 文昭立在宣和殿廊下,眼见院子里仅存的最后一片枯黄似羽蝶折翼,在冷风中打着旋儿,飘零不知归处。 第218章 她憧憬过今岁生辰时,拉着云葳那小东西一道,坐在高耸的城楼上看京城年关的灯火辉煌,玉屑纷飞。 今时想来,好似梦一场,沉浸其中的欢畅尚来不及回味,醒来时眼角却已清寒湿冷,心底空寂无依。 云葳的墓在何处?带朕去看。文昭神思飘渺间,丢了魂儿一般询问身侧的秋宁。 秋宁眸光一怔,京郊小山包上的一抷土罢了,有何可看的? 备马,引路。 文昭忽略了秋宁的呆滞,固执地甩袖走下了石阶,非要出宫不可。 秋宁长叹一声,拗不过文昭,只得依言照做。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迎着萧瑟的西风,在荒寂的京郊山间游走。 陛下 秋宁有些局促地唤住了文昭,指着眼前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怯懦提醒道:便是此处了。 文昭愣在了原地,眸光并青丝凌乱,被寒风吹得头晕目眩,哑然半晌。 无神的眸光四下观瞧了一圈儿,文昭拧着眉梢,沉吟半晌才道:她没死对,没死,去查。 陛下 秋宁满目疼惜地望着文昭,却也无从开解:逝者已矣,您莫再自苦了,好吗? 文昭觑起凤眸,甩了秋宁一记凌厉阴鸷的眼刀,继而又以眼神示意秋宁,让她去看山坡处毗邻的另一个小土包处崭新的泥土翻动痕迹。 那处埋着的,是桃枝。 秋宁蒙头转向,盯了半晌,脑海中忽而嗡地一声,惊诧抬眸的刹那,恰恰对上文昭嫌弃的眸光。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拱手应下:婢子这便去查。 文昭回城的路上,心境是这月余光景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轻松与畅快。 敛芳再无音讯,这人定然殒身了,只不知尸骨何在。而山丘上桃枝的那具尸骨竟被人翻动走了,偏生无人关顾云葳那孤苦伶仃的小土包,此间定有蹊跷。 西北风不知疲倦,裹挟着北国的愁思一路向东南。 京城的年关灯火红融,雪屑莹洁,襄州只是寒凉罢了。 云葳定睛瞧着阁中人不远千里运回襄州的枯骨,没有悲戚之色,反而满目狐疑。 那骨骼的质地不太对便罢,埋在土中月余,竟泛着隐约的灰黑色。 您确信没有带错了人? 云葳有些哭笑不得,望向蓝秋白的眸光透着怪异:这尸骨生前该是一直被毒药侵蚀,毒素深入骨髓,绝不是桃枝。 墓地不会有错,除非,今上查案的人不,当初定性时,便是因此人腿骨的伤痕,以及与您的那具假尸紧邻的位置,而定了她的身份。难道,桃枝也没死?蓝秋白的眉心也拧成了疙瘩。 那姑姑怎不来寻我?云葳满脸苦涩,却也难掩激动:蓝老,传消息出去,给姑姑留个联络信号,快去。 阁主,冷静些。桃枝若在世,她想联系您自会联系,为何数月杳无音讯?若她真活着,却不联系您,您不觉得有问题吗?怎好贸然接头?蓝秋白理智居上,试图拦阻。 姑姑在师傅身侧多年,护我若亲女,若她都不可信,那我身侧无人可信了。 云葳的话音楚楚可怜,几近哀求:分寸您和李执事来把控,但请您务必让姑姑与我们搭上线,好吗? 蓝秋白默然良久,受不住云葳一双含泪杏眼巴巴地凝望,只得颔首应下,追问道:那此人,如何安置? 那日刑部里的,都是我府上的人。我虽不知谁被毒药浸染一生,但也要给人交待,厚葬了吧。 云葳轻叹一声,朝着那不知名姓的人长揖一礼,转身回了马车上。 彼时京城中,恰逢文昭生辰,京中一派祥和喜乐,宫内大办宴席,鼓乐欢腾。 文昭应付着朝臣的恭贺,杯杯清酒入腹,眸光迷离。 陛下,秋宁脚步匆匆自外间归来,直奔宫宴所在,近前与文昭附耳: 婢子派出去查证戴远安在西北履职情况的人马,再度撞见了另一行查此人旧事的势力,他们快人一步,做派像是老伙计。 闻言,文昭眼底划过鲜明的一抹晶亮,难掩欢欣地转眸瞧着秋宁,低声道: 盯紧了,务必揪住了尾巴,切莫打草惊蛇。 是!秋宁欣然应下,离开的脚步都透着畅快。 第93章 搜罗 光仪四年六月, 盛夏红荷次第。 大半载光阴飞逝,秋宁未能咬住念音阁的尾巴,被文昭冷落了好些日子。 槐夏自打压胜事发后,因生母和胞妹尽皆为一己私欲背弃了文昭, 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自请归入暗卫的阵营, 在背地里清查此事的蛛丝马迹, 就此绝迹于御前。 第219章 促使她作此决断的因由,也有云葳一份。若非余杭相逢, 云葳救她一命, 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可自家亲眷竟恩将仇报,为活命背刺云葳,她悔愧无极。 御园湖畔的青草坡处, 文昭捏着一张字条观瞧半晌, 撕碎后丢进了湖水里。 秋宁甚是好奇, 忍不住多了句嘴:陛下,槐夏来了何消息? 半月前,林青宜的墓前多了束鲜花, 四周的草木也被人精心修剪过。 文昭眼底满是喜悦,自是不吝惜将这消息分享给秋宁。 云侯真是的,既真的在世,竟不肯给您传个只言片语的音讯。 秋宁冷着小脸抱怨,替文昭不值。 皮痒了还是嘴不想要了?文昭凤眸觑起,剜了秋宁一眼,咬牙切齿吓唬她。 婢子失言, 婢子去给您端些点心来。 秋宁撇了撇嘴,文昭难伺候又护短, 云葳不在,脾气一日大过一日,她呆的不自在,意图溜走。 回来。文昭冷声制止了她逃跑的举措,继而道:宁烨到哪儿了? 秋宁一本正经掰着手指:算着日子,该入安阳了。 南绍境内此时阴雨雷暴无休,大魏的兵士水土不服,极易生病,并不是交战的好时候。是以已然吞没南绍大半疆土的边军,请旨暂且北撤修整,待入冬再战。 文昭审慎思量了一番得失,决定撤回半数大军,留萧蔚在停战处布防修整,由宁烨带着先前派出的边军,先行折返。 传讯安阳节度,暂代宁烨掌兵,让宁烨即刻北上,往襄州寻云葳的下落。告诉她,若是带不回云葳,她这辈子,都不用回京了。 文昭手捏着茶盏打圈圈,眸色虚离地观瞧着一个自诩聪明,意图捕捉柳树边鸣蝉的小螳螂。 领命。秋宁不由得心疼起宁烨来,摊上云葳这么个好闺女,也是不容易。 她宁家藏着掖着的情报网该是不差,但你还是拨派十个靠得住的人给她差遣,多盯着些。 文昭斜勾唇角,抿了口莲心茶,自言自语:没良心的小野猫儿,看你还往何处跑。 秋宁倒吸一口凉气,躬身施礼的间隙,忍不住在心底啧啧两声,而后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立在柳树荫下的罗喜眯了眯狡黠的眸子,循着秋宁离去的背影巴望良久,脑海里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相较于京城盛夏的燥热,襄州的夏夜里时常伴随着雨打芭蕉的惬意声响,云葳孤身隐居竹庐,每每入夜,便由着漆黑将周身环绕,如此再觉察不出孤寂,反而多了分闲适。 立身朝局,身为云家后生,文昭腹心,她会被政敌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在此处,她只是她,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难得的恬然。 咚咚阁主,睡了吗? 云葳卧榻听雨,正欲好眠之际,小竹屋的房门忽而被人叩响。 她一骨碌翻身爬起,借着长期沉浸于黑暗中的尚算清明的视线,自门缝确认了来人的身份,便悄然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雨急更深,何事找来? 禁中内线急报,是最高密级,只您一人有权查阅。 来人自怀中取出了一蜡封的竹管,上下两端皆有火漆印章。 云葳眉心一颤,赶忙将那物件接过,飞速拆开来,问着来人:有火么? 有。来人取出火折子来,给云葳照出了一抹光晕。 借着微弱的光芒,云葳瞧见字条讯息时,心脏都漏跳了半拍,吩咐的话音难掩慌乱:带我走,这就走,这儿不能住了! 阁主?雨这样大怎么走?属下是孤身来的,您这火急火燎要去哪儿? 来人一脸懵,瞧着外间的滂沱大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去穿个蓑衣,反正得离开襄州,耽搁不得。 云葳固执回嘴,小跑着回身去寻蓑衣斗笠,罗喜的传讯落款可是五日前的,文昭竟猜到她诈死藏在襄州了,这还了得? 是以片刻后,两道仓皇的黑影穿梭于竹林雨帘中,甚是灵巧地沿着迂回蜿蜒的山路逃窜不休。 天色蒙蒙亮之际,骤雨初歇,云葳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念音阁的襄州据点外,像个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猫一般,满身泥泞,衣衫尽湿。 襄州主理是位上了年岁的老伯,瞧见云葳的狼狈样儿,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打趣道:您这是滚了趟泥潭? 莫开玩笑,我要离开襄州,您赶紧给安排下,顺带知会蓝老一声。 云葳无奈又疲累,扶着墙叉腰喘息。 去哪儿?老爷爷秒变正经。 随便。云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南下就行,千万别北上。 老爷爷敛眸笑问:去岳州吧,后院有辆马车,让人给您去街上买套成衣,您再动身? 成,有饭没,饿。云葳已然脱力了,顾不得礼貌体面,只想恢复些气力。 第220章 老爷爷捋着胡子打躬做请:阁主屋里请,有抄手,热乎的。 云葳也不客套,一溜烟闪身探进了房中,瞧见吃食时,一双杏眼射出了清亮的光晕。 朝阳高挂柳梢,文昭散了大朝,负手立在回廊下候着早膳,心底兀自盘算着时日,这会儿宁烨该是正在从西南边地往北部襄州方向进发的路上,不出两日该就能到了。 思及此处,文昭勾起了朱唇,会心浅笑,她的人马也在自北向南的半路上秘密设立了数道查探的关隘,云葳再滑头,总不至于上天遁地吧,迟早要腹背受敌,逃无可逃的。 陛下,早膳备好了。罗喜余光瞥见文昭眼底潜藏不住的笑意,话音都轻快了几分。 有草莓么?文昭心情舒畅,便也多了丝人气儿。 老奴这就去趟膳房。罗喜一愣,这物件已经过季了,但愿仓储里的冰货还来得及。 罢了,留着吧。文昭丝毫不恼,转身拂袖入了大殿,自说自话:以后用得上,喂猫最合适不过。 冰鉴储物不易,怎样金贵的猫儿要靠喂仓储草莓过活? 罗喜茫然地挠了挠额头,回过味儿来后,便识趣儿留在廊下没有跟文昭入殿去。 他暗自腹诽:自己故意隐瞒了宁烨北上襄州的消息,也不知能不能促使云葳仓促逃跑时与人撞上,全了文昭的念想。 文昭胃口大开,难得多用了些餐饭,宣和殿内随侍的众人暗道新鲜,险些以为今儿的太阳是打从西面出来的。 秋宁匆匆自外间归来,抬眸自窗棱缝隙间扫见文昭极尽斯文地吸允小笼包时,颇为诧异地定在了门边,不顾手中捏着要紧的情报,索性悠哉悠哉等了起来。 她已然记不得,文昭上一次在晨起用汤汁之外的果腹食物,是在去岁的哪月哪日了。 文昭余光瞥见廊下来回游走的那道身影,半眯着眼睛扬声唤道:秋宁,进来。 秋宁一溜烟钻进殿内,规矩拱手一礼:陛下。 何事?文昭闷头舀着肉羹,状态有些散漫。 吴尚宫的旧案,槐夏提供了一个思路,婢子去查了一番,有些进展想与您汇报。秋宁边说边打量着文昭的脸色,分外审慎。 啰嗦,直言。文昭有些没好气,丢了汤匙,抱臂靠上了椅背修整。 去岁云阳侯府压胜事发前的半月内,禁中来访名录里,只有大长公主、雍王和小殿下的姨母刘氏三人。 秋宁小心翼翼地低语:雍王是奉太后传召入宫的,全程只她一人。那刘家夫人随行有内侍引导,无权乱走。 言外之意,大兴宫内的外来之人,只有大长公主文俊一人,有权在禁中自由走动,自也有把蛊毒带入宫禁,投放去吴尚宫用度里的嫌疑。 秋宁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冒着触怒文昭逆鳞的风险,替槐夏转陈这个想法的。 话音散去,文昭沉默半晌,眉心渐起沟壑。 陛下恕罪,婢子只是随口说说的。秋宁有些心底发毛,双腿一软就矮了身子。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阖眸低语:莫要声张,暗中去查,查清楚姑母带了何人入宫,去了何处,切记封口,莫走漏半点风声。 婢子领命。 秋宁眼底满是惊骇,文昭能准许她们查文俊这个皇族至亲尊长,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儿。 文昭面上的喜色隐匿无踪,若生事的人当真是她信重亲厚的姑母与杜家,她心底仅剩的一点儿温存,也要消弭殆尽了。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这个位置上,当真容不得一个情字么? 当日,蓝秋白自京城折返襄州,意图把最新的线索交给云葳。快马加鞭,奔波三日,直到夜幕幽沉,她才抵达襄州据点,却被主理告知,云葳一早南下岳州了。 糟了!蓝秋白急得直拍大腿:线报说宁烨弃了大军,忽然北上,宁家的情报网最近活动频仍,阁主这是自投罗网。 这?老爷爷哑然当场,缓了半晌才问:执事您此来是为这消息? 不是,桃枝行踪有了。 蓝秋白怅然一叹:吩咐各处暗桩静默,约莫阁主逃不掉回京的结局,我先去京中候着了。 轻车熟路,放心。老伯还不忘调侃,自云葳上任,这等应急蛰伏机制,启动次数可太多了。 不出蓝秋白所料,此时此刻的云葳,当真成了走投无路,被逼到绝境的小傻猫了。 云葳约莫忘了,襄州是文昭的老巢,城门各处的往来盘查分外严谨,她出城所用的假路引,并不在襄州府所发路引的登记册上。 如今文昭与宁烨尽皆攻势大开,情报互通,消息灵通得很。 两方人马只需将近来襄州府进出,特别是南下的消息稍加盘点,再推算一番,她的逃离路径便被捏住了马脚。 第221章 形单影只的小马车奔波于岳州怪石嶙峋的山路,不多时车轮便颠簸报废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云葳慌不择路,只好弃了马车一路狂奔。去岁旧案的线索未全,她此刻还没胆子回京去。 吁~~云葳,站住! 一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温婉嗓音,却承载了十足的怒火与焦灼,骤然乍现于云葳的脑海,令她逃跑的脚步转瞬顿在了原地。 满眼惊骇地循声回望,那枣红大马上的飒飒英姿,竟是一年多未曾谋面的宁烨。 云葳傻得彻彻底底,宁烨不该在南疆吗? 四周的马蹄声渐近,云葳心下惶惶,复又提裙开溜,管她是亲娘还是别的人,跑路要紧。 宁烨剑眉一凛,口含哨子吹了几个短音,冷哼一声,提鞭纵马追了上去。 云葳游走在半山腰的灌木丛里,比骑马的众人行动灵巧几分,但山中包围已成,她早就是瓮中鳖了。 别折腾了,跟我回去。 宁烨冷言冷语,眼神里的情愫分外复杂,翻身下马,步步逼近了惶然无措的云葳。 云葳捏着裙摆的手指都在颤抖,扫过四下围拢的陌生人,一时摸不透时局,只得忽闪着大眼睛,边倒退边试图讨好地唤了声:娘 站那别动了。 宁烨懒得跟她耗,身边的随员可不是宁家下属,都是乔装的殿前司侍卫,她不好包庇云葳。 您放我走,我不能回去。云葳慌得彻底,杏眼来回游走,寻找着逃跑的时机。 别逼我动手。宁烨脸色愈发幽沉:过来。 云葳咽了咽口水,把心一横,飞速转身迈入了身后的荆棘林里,爆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奔逃远去。 那些人都骑着马,不便入荆棘丛,宁烨老了,体力定不如她,云葳钻了空子,自诩有三分成算。 宁烨倒是没想到云葳这般执拗不听劝,她拎了个无箭头的袖箭,瞄准了云葳的腿弯,咚的一声闷响后,小人脚下一软,身子飞扑出去,栽了个跟头。 宁烨一个箭步上前,反手将人擒住,顺带拿她身上碍事的披帛给人捆了爪子,咬牙道: 自讨苦吃,再胡为神仙也救不了你。 娘,娘云葳险些染了哭腔,瘪着小嘴委屈巴巴地抬眸望着宁烨,妄图感化眼前人。 有何功力都攒着去御前用罢。 宁烨的话音有些无奈,拎着云葳往树丛外走:等你和陛下之间的旧账算干净了,我再与你清算母女间的账,云阁主。 云葳当场语塞,显然是没料到,宁烨会知晓此事。 不知是文昭与宁烨统一战线了,还是那个从未插手阁中事务的新任首监,萧蔚萧大将军,反水叛变了。 第94章 北归 兰月乞巧五谷丰, 风落玉津暑渐消。 光仪四年七月初,云葳随宁烨悄无声息地回了京中的定安侯府。 宁烨依从文昭的吩咐,对外只称自己战场受伤,亟需安养, 闭门谢客。 可怜巴巴的云葳这次彻底被宁烨关了个密不透风, 断了与外界的一应联系。 母女二人归京的当晚, 文昭踏月而来, 孤身入了宁府的门庭。 夜幕低垂的府中静谧非常,长夜寂寂无月色, 庭院廊庑未燃灯, 显得有些冷清。 文昭提着一盏昏黄的小宫灯,随宁府的管家入了内院。 臣参见陛下。宁烨疾步出迎,面上显现出始料未及的震惊。 她虽料到宫中会有人过府, 却没想到文昭竟会亲自溜出宫来寻人了。 免了, 云葳在何处?她可还好? 文昭淡然轻语, 垂眸审视着宁烨,转手将宫灯扔给了吓丢了魂儿的宁府管家。 宁烨站起身来,拱手道:小女实在顽劣, 被臣暂关在卧房里。 文昭忽而冷嗤一声:夫人真幽默,顽劣一词怕是不适合她。给朕带路,该会会这桀骜不驯的白眼狼了。 话音入耳,宁烨的神色尴尬而局促,脊背却添了几许寒凉。 她默默地在侧引路,交握的手心里冷汗一层又一层,心底不住默念着, 求告了漫天神佛,希冀云葳一会儿张张嘴, 莫如北上这几日一般,执意闭口做哑巴。 站在小院回廊下,宁烨正欲掏了钥匙开锁,文昭抬手拦下,接过钥匙后,拂袖示意人离去。 宁烨不敢多言,躬身退去了院中候着。 云葳的房间无有一丝火光,不知是在赌气,还是真的睡下了。 文昭立在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颤抖着手将钥匙插入了铜锁的缝隙里。 咔哒 细微的脆响传出,窝在床榻上的云葳眉心一紧,慌忙抓过锦被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还不忘翻个身子,背对着门口。 文昭迅捷推开房门,开合一瞬,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唯余落寞地轻叹,竟有些无可奈何。 她反手合拢房门,紧接着摸黑下了门闩,直奔云葳的卧榻而去。 第222章 云葳只觉身下的锦衾往下晃悠着沉了几分,便听得旁人钻自己被窝的窸簌动静漫过耳畔,龙涎香的熟稔气息冲入了天灵盖,令她顷刻忘记了呼吸,僵在原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外间的宁烨满目狐疑,方才屋子里落锁的声音她听得真切,可几息过去,竟不见二人掌灯,她的心头在打鼓。 打算装死到几时? 文昭半坐在云葳的床榻外侧,已然适应了昏暗环境的凤眸低垂着,足以观瞧到云葳忽闪不停的羽睫。 阵阵温热的鼻息照拂着云葳支楞起来的小耳朵,她的身体贪婪的想要与人亲近,却又被不受控自心底生发的理智裹挟下的抗拒所阻挠,矛盾而惆怅,一时头疼不已,最终选择装聋作哑,逃避现实。 朕今夜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文昭自嘲苦笑:躲朕快一年了,你够狠,几次三番地抛弃朕,这次竟敢诓朕去了黄泉奈何桥?你的心,当真是顽石坚冰么? 神伤的话音入耳,云葳的呼吸愈发凌乱了。 这将近一载的岁月里,她又何尝不是日日煎熬?但敌暗我明,她查不出背后的威胁势力,自也顾不得本就荒诞不堪,镜花水月般不知明日的君臣间爱恋私情。 哑巴的?文昭心里窝起了一股子火,觑眼凝视着前胸口一鼓一鼓的臭猫,咬牙威胁道: 你最好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可千万别再出声。朕今日来此前,已经沐浴过了,久别重逢总要有些仪式感,朕不等了,就今晚。 说罢,文昭的一双手攀上了自己腰间的玉带,故意将解环佩的声音弄得大了些,继而便是外衫被丢去地板的细微响动漫过静默的小屋。 文昭拔下头顶的簪钗,如瀑青丝唰啦一下,自肩头垂落,尾梢扫过云葳的鼻尖脸颊,有些痒痒的。 此刻,云葳杂乱无章的心跳声遥遥盖过了方才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文昭扬手扯着被云葳压在身下的锦衾,大长腿已然探了进来,碰到了云葳凉飕飕的小脚丫。 朕当你默许了。 文昭见云葳甚是沉得住气,觑起凤眸,沉声试探。 不,不成。 云葳如受惊的猫儿,倏地掀了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去了床榻尾端的角落,一双杏眼警惕地盯着文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方躺下的文昭有些不耐,懒洋洋支起了身子,冷声提点:宁烨就在廊下,你若胆子大,推拒的声音就再响亮些。 云葳傻了个透彻,复又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听人说,你宁愿往荆棘丛里闯,也不肯随宁烨归京,为何? 文昭剑走偏锋,试图撬开云葳的嘴。 云葳才不上当,将双腿抱得更结实了几分,依旧保持沉默。 文昭强作镇定,转了话题:这一年光景,你都在做什么?可曾想起朕? 云葳抱着膝盖的手忽而攀上了脑袋,指尖插进散乱的头发深处,显出十足的焦灼难耐。 调查先刑部尚书戴远安、追查杀害太医的凶手、秘访吴尚宫家旧宅朕说的,可对? 文昭敏锐觉察出云葳情绪的波动,回忆着念音阁行事的蛛丝马迹,急切沉声追问。 云葳的杏眼顷刻眯起,文昭说得虽不全,但无一有误。挣扎良久,她默然点了点头。 顺利逃出了天牢,为何不给朕报平安?信不过朕?朕答应过你,会护着你保你周全,也从未猜疑你会对阴邪手段动心,你就这般绝情,让朕如无头苍蝇般茫然,尝尽凄楚? 文昭的语气里满是酸涩,往前微微探了身子,伸手去拉云葳的胳膊,软了语气:朕看不清你了,把手放下来。 不是绝情,臣想活着。但制毒劫狱是事实,不赦之罪在前,臣没办法归朝了。 云葳躲得更远了,索性将头别去了墙角的方向,才背对着文昭讷然低语: 可臣不愿做您羽翼下的金丝雀,旁人的承诺只是心意,远不如握于自己股掌的权势牢靠。危难之际能救命的,不是谁人的诺言与恩宠,臣要靠自己洗冤。 极尽细微,潜藏苦楚的话音入耳,文昭眉心渐渐堆起了一座座沟壑深沉的小山包来。 她缓了半晌,才颇为懊悔地回应: 小芷,你刚离开的那些日子,朕每日都在自责。是朕未能保护好你,这件事怪我疏忽,让你担惊受怕了,以后绝不会再有,也再不会让你离开我分毫,天牢那骇人处,你此生都不会再去。 云葳眼眶酸涩,其实她入了天牢的刹那,便已然猜得出,文昭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或许是逼不得已。 帝王不是万能的,甚或大多数时间里,会被满朝臣工站在道义法理的制高点上胁迫,或者只是在一个节点上,明知是局,也只得深陷于波谲云诡的漩涡里周旋,被人左右了权柄锋芒的走向。 她胡乱扑棱着脑袋,那日被锁在冰凉的铁床上,窒息的惊惶与苦痛漫过周身的恐惧再次向她席卷而来,身体自保的本能让她泛起阵阵寒颤,自也不会应承文昭的歉意与承诺。 第223章 文昭瞧得分明,云葳在挣扎,在与她看不透也摸不着的思量斗争,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云葳在刑部天牢经受了怎样的折磨,文昭并不清楚。刑房内的差官和衙役,早已在火海漫天之前,就已然一命呜呼,其余幸存的狱卒,无人知晓内情。 但那日云葳在天牢停留的时间很短,文昭忖度多次,也查问过天牢守卫,当天无人听到过云葳吃痛的哭喊,如今再瞧见榻上生龙活虎的小丫头,她只当云葳未受到几许磋磨。 再信我一次,好么?朕会把谋害欺侮你的人都揪出来,将他们绳之以法,给你报仇。小芷给我个机会,成么?文昭将姿态摆得足够低,语气轻柔至极,悄然往云葳的身侧挪了挪。 您舍了臣吧。 云葳眼眶里清泪滚滚,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埋着头哽咽呢喃,话音里满是委屈: 构陷巫蛊压胜,是朝事,自要查清的,臣也在查。但臣与您的私情,臣想了一整年,您和臣不对等,臣懦弱胆怯,不敢接纳这份感情后附带的危机与挑战。臣跟您,不合适的。臣是您的累赘,只是累赘。 这番逃避的说辞入耳,文昭的心一整个揪起,胸腔里涌动着一股子无力又憋闷的无名火,咬牙怼了句:你休想。 云葳忽而抽噎了起来,宽大衣袖紧裹着脑袋,哭得愈发狠了。 文昭怔住了,刹那间顿觉惶然不知所措,她只想挽回二人的感情,却也不曾说什么重话欺负云葳,这人怎就委屈到泣不成声了? 哼哧哼哧的抽嗒声在寂静的夜色下格外振聋发聩,文昭的心底仿佛在滴血,凌乱的视线中满载着疼惜与纠结,攥起拳头来回蜷曲收放,沉吟良久,才鼓足勇气试探着伸手去揽她的肩。 幸好,云葳哭得头皮发麻,并没有躲开她示好的手。 文昭翻开贴身衣袖,以洁白的内里蹭着云葳脸颊上的泪珠,温声劝慰: 莫哭了,有何委屈说出来。朕何处做错了,伤了你,你说,朕改。只要你不动辄提分道扬镳的事儿,什么都可以商量。 本来前半句出口,云葳的呼吸平复了几分,可后半句入耳,她哭得更猛了,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文昭面对着这个小哭包,手脚和头皮尽皆发麻,缓了许久才把绷断的脑筋搭上,改换了说辞: 朕糊涂了,小芷尽管开口,要我怎样做,满足什么条件,小芷才肯再考虑一二与朕相伴一处的事儿? 呜哼当真? 云葳吭哧半晌,小脸哭得通红一片,涕泗横流,宛若小花猫一般,呜咽下的话音瓮声瓮气的。 君无戏言。文昭见到了一线天光,赶忙应承下来,反手给人拍背顺气。 那您查出真凶后,如何处置听臣的,可行? 云葳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臣说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路数,您应吗? 文昭眸光微微怔住,凤眸微转,温声反问:小芷想他们如何还? 他们怎么对我,就怎么处置他们。 云葳吸了吸鼻子,水雾迷蒙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子狠厉,哽咽道:让他们尝尝桑皮纸覆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再依律斩首。 一语落,文昭拍着她背的手转瞬僵直,半眯的寒眸里,一双瞳孔陡然散开,脑海里更是嗡鸣声声。 那群畜生竟然敢对云葳动用贴加官的酷刑!怪不得无人听见云葳哭喊讨饶。此等阴损手段下,人是一丁点声响也弄不出,即便是动刑致死,身体上都留不下半点痕迹的。 文昭顿觉滚烫的心头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这份仇,她记下了。 未等来回应的云葳兀自垂泪,迷离的视线透着呆愣,想来文昭再纵着她,也不准她恣意妄为以私刑复仇。 回过神儿来的文昭反手就将哭傻了的小人摁进了怀里,搂得密不透风。她实在后怕,紧紧地攥着云葳才会收获一丁点安全感。 朕答应你,待抓到幕后之人,如何发落,交由你来决断。小芷,朕不知你受了那般苦,是朕没用,未护住你 说着说着,文昭的眼眶也泛起了阵阵酸涩,令她不得不仰起了头来,止住险些垂落的热泪。 云葳满目意外,今日的文昭当真耳根子软,好说话得很。 嗯还有,臣不回朝了。待此间事了,臣便把阁主位置也让贤出去,就此隐退,不是官,不是谁人的主家,只是臣自己,一个寻常的姑娘家。云葳抽泣着,抛出了自己的第二个条件。 文昭摩挲着云葳肋骨条根根分明的瘦弱脊背,凤眸怔怔地凝视着虚空,权衡半晌,只搪塞道: 你说得在理,不过小小年纪谈何隐退?那是混迹朝局一生的老人才会用的说辞。但你受惊至此,是该好生歇着,养身体,感悟生活,寻些消遣乐子。 您这是答应臣了?云葳的大脑袋往文昭的心口拱了拱,急于坐实这份含混的承诺。 第224章 你说呢?小傻猫。 文昭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云葳的头顶,依旧弃了直言的路子,给云葳故布迷障,只淡笑着调侃:这下舍得与朕亲近了? 哭傻了的云葳以为,文昭真的大方应承了她的条件,心满意足地含泪扯了扯嘴角。 她把双手从文昭的怀里抽出来,挂上了文昭纤长的脖颈,决意敞开心门,糯叽叽跟人咕哝: 臣也想您的,梦里哭醒过好多次。对不起,臣怕得狠了,踌躇多次也没敢告知您实情。 好了,都过去了。文昭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与人相拥一处,柔声宽慰:小芷好生在府里休息,把身子养结实,过两日就是七夕,入夜朕带你去城里散心,好么? 唔,好。云葳话音软绵绵的,软软的身子窝在文昭怀中,哼哼唧唧的如同小挂件般,贪婪地蹭了许久。 文昭得承认,此刻她心情大好,二人相识至今,云葳还是第一次这般肆无忌惮地粘着她不放。 您不怪臣了,对吗? 云葳腻歪够了,就探出乱蓬蓬的小脑袋来,清亮的明眸巴巴地望着文昭,当真是我见犹怜。 文昭的一整颗心都融化在了云葳的眼波里,她对这双杏眼,当真是毫无抵抗力,纤长的手指给人理着凌乱的发丝,她柔声回应:不怪,朕险些把你弄丢了,自责不已,为何要怪你? 其实见云葳之前,文昭心底的怨气颇重,但听得云葳的遭遇,她是一点儿也怨不起来了。 那陛下让我娘放了我好不好?云葳见时机已到,忽闪着大眼睛,开始尝试为自己谋求自由。 文昭眼底划过一抹亮色,将熟稔傻猫动机的眸光点落他处,敷衍道: 朕与你私下的账算是清了,但敌人还没挖到,你不能在京中乱跑。再说,宁烨她有账与你清算,你的家事,朕不便插手,小芷体谅一二? 云葳顷刻把眉头拧出了愁楚的弧度来,话音柔似水,大眼睛定格在文昭的鼻梁正中,不偏不斜:陛下?臣不乱跑的,您 好了好了。文昭实在顶不住,赶紧出言打断:宁府的管辖权在宁烨手里,小芷这是为难朕了。天色已晚,朕得回宫去,小芷要听话,乖乖等着七夕那日,朕来接你。 说罢,文昭将云葳往锦被里塞去,俯身在她的额头小啄一口,转手拎起外袍,步伐生风,逃之夭夭。 瞧见文昭仓皇离去的背影,云葳愤然攥紧了小拳头,把床榻砸得砰砰响。 第95章 问情 高天浓云漫卷, 庭间秋虫浅吟。 文昭快步闪身而出,立去屋檐下时,一头青丝还垂散在腰背处,被晚风照拂, 铺陈一方墨罗帐。 宁烨愈发呆愣, 二人在房中不过一刻光景, 究竟发生了何事, 竟致使文昭出来时衣冠不整呢? 纵使云葳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勇气与文昭动手吧。 觉察到宁烨神色的异样, 文昭故作淡然, 清了清嗓子:你会绾发么?朕的发髻松了,簪子滑脱,不好如此出门去。 宁烨面色上的尴尬过于分明, 却也不便违拗, 只轻声回应:臣绾得不好。 无妨。文昭将发簪递了过去, 转眸扫视庭院,闷头走去了石桌旁落座。 宁烨捏着沉甸甸的发簪,脑海里早已翻涌不休, 她飞快给文昭束好了发髻,便倒退两步,在桌后的柳树下静立。 今夜叨扰了,朕要问的已然问清楚,余下的安排,你自行定夺。只一点,莫让云葳出府。文昭轻声叮嘱着, 起身离去的身姿飒爽,步伐生风。 宁烨微微拱手, 默默将人送出了府门,待文昭的车轿走远,她匆匆折返,急于寻云葳询问方才的情况。 云葳听得院子里没了谈话与脚步声,蹬好鞋子就要往外跑,方闪身踏出院门,迎面就撞上了面色铁青的宁烨。 宁烨眯起杏眼,背着手站在原地,漠然打量着慌乱的云葳,一个字都不说。 云葳试图逃跑却被撞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硬着头皮僵持了须臾,顿觉浑身发毛,倒退着往自己的小院躲去。 过来。宁烨冷声冷语,转身朝着主院北侧走去。 云葳脑子发懵,抬脚遥遥跟着十步以外的宁烨。 兜兜转转的,宁烨停在了一处烛火长明的屋舍前,摸出钥匙开了门,沉声道:你进来。 房门打开的一瞬,入眼的景象令云葳错愕讶异,此处是宁家供奉先祖神位的家祠,宁烨竟把她带到这等严肃的地方来,约莫今晚别想善了。 才熬过文昭那一关,云葳此刻的心境,可以用欲哭无泪来形容。她在廊下踟蹰半晌,都没敢踏出一步。 宁烨料到了云葳会抵触,免了废话,近前拉过她的衣袖,蛮力把人摁在了堂中,正色道: 是你主动说,还是等我问?莫要亵渎先人,今夜说些实话。 第225章 云葳垂着眸子,双手将裙摆绞得褶皱不堪,朱唇间却不见一丝缝隙。 云山近毒发前,给了我一封绝笔信。沙场一载,我盼你来封家书,哪怕无字都好。刀枪里穿梭千百次,等不来你只言片语,却从下属闲言中,得了你亡命火海的消息。 宁烨的话音低沉伤怀,长叹一声后,才有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大军撤退前,萧蔚告诉了我实情,我也第一次知晓,你竟是念音阁的执掌者。而后,我得了陛下满含逼迫的谕令,要我抓你回京。经历这么多事,你孤身决断他人生死,自己也游走鬼门关一遭,无话可说吗? 句句话音振聋发聩,将云葳的思绪炸得翻涌无休。 默然半晌,云葳难掩心虚,亦然好奇,只耷拉着脑袋低语:安阳王府的火,是您么? 宁烨眉心骤然起了数道苦涩的沟壑,轻叹道:不是,云崧混迹朝堂一生,这点儿运筹自保的后路还是有的。 云葳杏眼微觑,凝眸愕然良久,再未言语。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宁烨失落又糊涂,心绪震惊也酸涩:什么话都可以,一句一字,都没有? 云葳耷拉着脑袋,半晌才挤出了细微的三个字:对不住。 她逼死了母亲曾经的挚爱,妹妹依恋的至亲,于亲眷私情的确过于狠绝;她隐瞒了自己的死讯,对宁烨这个给予她生命的母亲而言,也不够公允,的确欠了宁烨一句道歉。 对、不、住?宁烨哭笑不得,重复着这三字时几近崩溃,哽咽道: 你是我女儿啊,云葳,你是我女儿,你懂不懂?!我不要你的道歉,也没跟你追究朝事! 云葳懵了,抬眸望着眼眶殷红的宁烨,满目不解,似是在问,那你要什么? 宁烨也懵了,分明置身家祠,可云葳眸子里迷惘遍布,傻得令人无可奈何。 逼亲自杀,我不知你孤身承受了怎样的苦衷。我得到云家手书时,胸口揪心得疼,非为云家父子,是为你。我说过,你有家,有亲故可倚靠。再难的坎儿,你娘还在,何须你独自做这等艰难的抉择?云家你信不过,我可以理解,可宁家呢? 宁烨缓步走向一排排神位,抬手摩挲着宁烁那最新的木牌,背对着云葳道: 宁家百载根基,祖祖辈辈死沙场,死社稷的功绩,护你和瑶瑶,足够。这一年来我煎熬不已,巴不得请旨回京来陪你。我设想过诸般宽慰你的说辞,怕你经受不住苦痛,甚或担忧你悲怆重压下失了心智,却不料你开口竟是一句突兀疏离的对不住。 落子不悔,无需宽慰。 云葳的鼻头泛着酸涩,但她本就哭过,此刻也瞧不出异样了。 宁烨深觉从未了解过云葳,她扪心自问,便是她今时年岁,若让她被迫为大局除去至亲,这份伤痛与良心道义的谴责,她也受不住。 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带你来到世间,却不曾关顾你。宁烨眸光迷离,模糊的视线扫过老侯爷的牌位,讷然道: 你的名字是外祖生前所取,若是女孩小字惜芷,男孩字守青,承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之意,盼你不惧风雨,坚韧却柔和,明理不忘情。你大了,我管不得,宁家先辈的祈愿,权当给你的祝福。夜深了,回吧。 听得这话,云葳逃也似地离开了祠堂,一路小跑,掩袖挡住了泪落如雨的呜咽。 小两年来,她独自面对了太多变故与喜乐悲忧,聚散茫茫,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波澜不惊,却在今夜破防了个彻底。 宁烨一人在房中潸然泪下,云葳红肿的眸子里满布血丝,方才与文昭见面定然哭得狠了,可她却固执地没在生母面前落一滴泪。 宁烨已然顾不上问孩子,缘何文昭离去时,乌发凌乱了。 长夜清寂,只影无眠,于文昭如是,于宁府母女亦然。 翌日晨起,宁府来了位贵客。宁烨不好拦着,便让人入了府。 是雍王舒珣将舒静深母子和云瑶送了回来。 舒珣屏退了随侍,与宁烨直言:葳儿在何处?我找她有事。送静深和瑶瑶回来探望你,只是迷惑外间的障眼法罢了。 宁烨一怔,递茶的手僵在了半空。 是我救的她,放心。舒珣淡然接过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眼尾含笑。 王上于宁家恩重如山,妾无以为报。宁烨反应过来,俯身便拜了下去。 一家人何须如此?舒珣挽住了她的胳膊,温声道:带路吧,我不便久留。 宁烨带着舒珣快步入了云葳的小院,云葳瞧见来人时,匆忙起身,恭谨地朝人见礼:云葳拜见王上。 小阁主状态瞧着不太好。舒珣扫过云葳惨淡的容色,柔声道:但今日吾给你的消息,或可令你开怀。 第226章 您请讲。云葳忙着给人添茶,话音格外恭敬。 桃枝在吾府上。 舒珣敛眸低语:她起不得身,眼也盲了,暂且留在吾那儿安养,反倒安全。 云葳满目惊骇,眸色幽沉复杂,理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怀更多些,只俯身一礼,真切道:谢王上。 只是阁中人告诉晚辈,桃枝弃了逃命的机会,怎又被您救了呢? 是敛芳与她做了交易。 舒珣轻叹一声,又道:她二人以为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敛芳伤重,知自己再入宫殊为不易,得知桃枝认出了多年前禁中迷案的凶手,便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她。 禁中迷案?云葳的疑惑愈发多了。 桃枝本名林兆,是林青宜的堂侄。吾父有一林淑妃,曾将内侄女接入禁宫做伴,那孩子就是桃枝。你府上出事那日,她认出了当年毒杀林妃的人,正是大长公主前朝国舅,今朝太.祖帝的长女,文俊。 前雍?云葳眉心顷刻锁起:您是说前雍林老太傅党争旧案,与今朝大长公主有关?桃枝是林太傅的孙女,林妃的亲侄女? 舒珣不疾不徐地解释:正是。桃枝说她那时年幼,贪玩躲在床下,将文俊灌林妃毒药的经过看了个完整,却不识得蒙面的文俊是谁家贵女,但惊恐之下,她记住了文俊的音色,此生都认不错。 大魏立国已有二十七载,云葳一头雾水,如今她府上的一桩构陷案,怎还牵扯了前朝旧事? 传闻舒珣父亲身故,是被林太傅党争一案和林淑妃莫名其妙的畏罪自尽而活活气死的,而舒珣那会儿重病难愈,这才让幼弟,即后来年幼的大雍末帝舒臻即位大统的。 这些前朝秘辛,林青宜从未仔细说与她。可若林妃不是自尽,那前雍政局的动荡,林家的倾颓,舒珣皇考的暴毙,皆是阴谋。 大长公主云葳喃喃自语:敝府事发那日就是她去告御状,可阁中人并未查到此事与她有何勾连。杀害涉事太医的真凶尸骨残破,也摸不到线索。况且,陛下一直信重杜家的 话已带到,吾不留了。 舒珣未再回应,话音格外平静,好似这些皇庭家族间的旧日冤仇已与她无甚相干。 云葳将人送去廊下,脑海中忽而闪过了昔日桃枝拿出来的那枚金簪。当时文昭要谋事,局势凶险,她并未在意文昭的话音,文昭说过的,那簪子的式样只有三品上的内命妇可以佩戴。 她早该料到,林青宜和前朝林妃,都姓林。而无有来处却被师傅无条件信重栽培的桃枝,怎会是寻常孤女? 可前雍覆灭,与太傅林家一门的倾颓和舒珣皇考的英年早逝关系匪浅。若林家被灭是个人为的局,那文俊是受了谁人的命令? 难不成,是文家图谋窃国,步步谋算,才爬上了今时至尊高位?可舒珣的母亲,前朝皇后,便是文家人啊。 若真如此,文家与舒家岂非表面亲故,内里仇深似海? 林青宜身为前雍御前腹心,执掌念音阁数十载,今时这群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萧思玖生前将首监位置秘密传给与舒珣交好的萧蔚,动机究竟何在? 云葳不由得浑身冷汗涟涟,顿感前路茫然,云山雾绕。 舒萧两姓前雍皇族,林氏一门前雍旧臣,与当朝皇室文家,到底是怎样爱恨纠葛的复杂关系? 不成,她不能将阁主之位交出去。 在这些迷局未解之前,她不能轻信任何一人,更要牢牢把持住这份足以撼动统治稳定的庞大势力,绝不能让阁中人在她手中出了乱子,兴风作浪。 日落月升,三日倏忽而过,兰夜悄然而至。 文昭乔装出了宫禁,小马车停在宁府外的老柳树下,遣了秋宁去府中唤人。 不多时,作侯府小丫鬟打扮的云葳就出溜出溜的,顶着双丫髻钻进了文昭的马车。 噗嗤 文昭瞧着她的扮相娇俏非常,脸上又带着三分局促七分不乐意的憨傻模样,一时没忍住便笑出了声。 她抬手揉捏着云葳的发髻,与人打趣道:你今日着实可爱,要么朕把你抓去宣和殿当差吧?就做个奉茶的小丫头,瞧着像模像样的。 您莫拿臣玩笑了。 云葳实在没有扯闲篇的心思,沉着小脸,口吻一本正经:臣有要紧事想和您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正事。 文昭清晰觉察到,云葳的态度过于严肃了,转瞬收起玩闹的闲散心思,沉声道: 何事?朕带你去清漪园说?那儿入夜没有旁人能进,还能不受打搅,观星赏月。 云葳认真板正地盯着文昭追问:陛下是公然出宫,还是秘密溜出来的? 自是溜出来的,不然如何寻你?文昭复又失笑,云葳偶尔傻乎乎的。 那不该去清漪园,那儿是皇家私园,有心人若查,您的行踪会漏出去。云葳一脸肃然,托腮与人掰扯开来。 第227章 文昭沉吟须臾,淡声道:有理,你可有去处? 回家。云葳言简意赅。 文昭有些扫兴,本打算带着云葳出去凑凑七夕的热闹,哪知小东西在良宵美景里,非要与她谈正事。 亲一口,朕就随你入府。文昭甚是幼稚,指着自己的侧脸,玩味打量着云葳。 云葳急得不行,满腹心事等着吐露,可文昭竟不合时宜地与她打情骂俏,她颇为嫌弃却也不便表露,只得格外敷衍的,以朱唇轻碰了下文昭的脸颊,宛若蜻蜓点水般随意,转身就溜下了马车。 文昭见云葳搪塞的如此分明,眉心悄然蹙起,心底涌起了些许不妙的预感,沉着脸跟了上去。 她随人入了房中,云葳警觉地落下门闩,小爪子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拉去了帷幔铺陈的卧榻旁。 如此神秘么?文昭难掩诧异,云葳还从未这般失礼过。 云葳自袖间掏出了一封手书,捧去了文昭眼前,正色道:陛下先收下此物,恩允了臣的请求,臣才敢说。 文昭茫然接过,一目十行扫视过手书的内容,眼底潜藏不解,眉心渐紧。 手书中所写,乃是云葳意图断绝与一应亲故的羁绊,声称今日事只与她一人有关,求文昭不管有何反应,莫要坐罪株连她身边的人。 文昭抿抿嘴,将手书叠放整齐,捏在手里,兀自走去榻前的小方桌处落座,略带失落道: 你这些与人划清界限的胡言乱语,朕不便答应。有事直言,朕不是残暴昏君,不至于动辄喊打喊杀。二十余载里经历的变故与背弃不计其数,承受力还是够的。 陛下,臣没闹。 朕也没和你玩笑。 文昭已然料到,云葳要说的绝非小事,而这未出口的话,约莫对自己的心神冲击颇重。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万全准备,来听一句足以震慑君主的惊涛骇浪般的噩耗。 生在皇家,学会冷静与漠然的应对明枪暗箭与亲故阴谋,似乎是一场长度漫过整个人生的必修课。 第96章 默契 烛泪落灯台, 篆烟香已散。 飘忽的烛晕里,文昭淡漠的眸光静如止水,定定凝视着身侧满面纠结的云葳。 云葳紧了紧交握的手掌心,忽而俯下身去, 拱手道: 臣今日要举发一人, 事涉前朝旧案, 亦关乎今朝时局与臣府去岁的压胜诬告, 恳请陛下查证。 文昭眉梢一沉,阖起眸子惴惴提议:有笔么?拿纸笔来, 将你要状告的人写在纸上, 也给朕一张纸。 云葳有些懵,却还是依言去外间取了笔墨纸砚,分给了文昭一套。 写吧, 看看朕猜对了几成。文昭的话音苦涩而沉重, 提笔落了个名字。 云葳垂首唰唰唰写了一通, 转手呈给了文昭。 大长公主四字入眼的刹那,文昭的心里顿觉空落落的,不由得闷声一叹, 将手中攥着的纸条塞进了云葳手掌心。 她不想听到的名姓,写于纸上再看,心头也是一样的绝望。 云葳茫然摊手接过,展开后只有两个字:文俊。 这算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 陛下一早怀疑她?云葳颇觉意外,她查了一年都未有任何线索指向此人。 文昭难掩惆怅,将审慎的小人拉到了身边, 低声道: 未曾,是槐夏给朕提供了些线索。你不知吴桐栽赃你的内情, 这事儿的源头在宫禁,而事发前,能接触吴桐母亲,下毒威胁她母女就范的,只有文俊。 下毒?何毒? 云葳愈发费解,内宫能知晓此事的阁中眼线,约莫只有罗喜,但此人没给她传过这信息。 吴尚宫中了不知名的蛊毒,无解。 文昭的话音透着深深的无力:吴桐回宫见了吴尚宫,得知此事,想也不想,为护下生母的命,大着胆子依从贼人留下的字条,自一哑巴老宫女处,拿了那邪物埋去了你府里。 蛊毒?西南苗疆巫人的利器,外间人懂的很少。云葳凝眉沉思:压胜邪术被历代君主以雷霆手段打击,约莫只有通晓江湖巫术的人才懂,那老宫女,是何来历?寻常宫娥不可能懂。 无家可归,在西宫养老的前朝旧人,被抓后就认了布偶小人是她所做,但她不知朕的八字,也不知此物用于谁身,朕的名讳八字是吴尚宫给吴桐的。宫中口耳相传的邪门知识多了,不新奇。 文昭无意隐瞒,将所查坦陈相告。 又是前朝。云葳觉得头皮发麻,沉声道: 陛下,桃枝是前雍林淑妃之侄。她愿作证、指控大长公主毒杀林淑妃的旧案。若此事属实,只怕前雍末年乱局亦然关乎今日时局,请陛下明断。 文昭难以置信,眉目扭曲,疑惑反问:文俊毒杀林淑妃?林氏可是她姑丈的爱妃。昔年朕的姑祖母文皇后坐镇中宫,怎会容许她私闯后妃宫禁,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事? 第228章 正因臣不知内情,是以才斗胆求陛下查证。事涉文家与前雍皇族舒家,甚至是家师的林家,臣对旧事一知半解,思量不通,却也不敢欺瞒,恐背地里存了威胁国祚的隐患,只得与您坦陈。 云葳躬身低语,一字一顿,态度极尽审慎。 文昭沉吟良久,喟然叹道:旧事难查,既有疑,从新事查起罢。压胜一事时隔日久,秋宁派人摸索多日,文俊及其随侍在宫禁的行踪模糊不清,着实难以推进。她低调审慎,又是皇族尊长,无铁证不好擅动。 云葳的眉目间遍布愁楚,耷拉着脑袋默然良久。 想什么呢?文昭见她愁容满面,试图让她换换脑子。 臣在想,原刑部尚书戴远安会否与她或是杜府有所瓜葛,您可准臣查? 准。文昭不假思索地应下。 只是若此线索也扑空,怕是只剩一途了。云葳凝眉肃穆,瞧着有模有样的。 别卖关子,直言。文昭被她勾起了胃口。 云葳忽而探身近前,与文昭嘀嘀咕咕的,咬了半晌耳朵。 文昭眉心间沟壑深沉,狐疑的眸光点落云葳的脸颊,冷肃推拒:此举风险太大,朕不准,休要动此念头。 云葳顷刻嘟起了小嘴,写了满脸的不高兴。 傻丫头竟要拿自己做饵,来引蛇出洞,这还了得? 朕改主意了,戴远安与杜家的事,朕会交给萧妧去查,你不必管了,乖乖在家呆着。文昭偏开视线,忽略了云葳不情不愿的神色。 云葳不死心:陛下何必麻烦萧姐姐,臣手里的人替您分忧不好吗? 好,很好。 文昭话音里满是怄气的意味,试探道:那你把念音阁的下属交给朕差遣?若如此,查案进展会快很多,朕也准你过问跟进。 云葳不吱声了。 文昭毫无意外地轻哼一声,又道:自诩聪明的小傻猫。说说吧,桃枝在哪儿呢?一个两个都假死诓朕,还真是主仆,行事如出一辙。 话音过耳,云葳懵了须臾,她方才当真是急中生乱,竟被文昭逮到了关键音讯。 可她没法说桃枝在雍王府,不然好些事解释不清楚,毕竟舒珣不是她的人,帮她也只是看在萧蔚和宁家的面子上罢了。 臣也不知,是迁葬时,臣发现那尸体有问题,这才寻了她半载,但消息有限,还在联络。 云葳闷头扯谎,半真半假的话音掺杂一处,让人难以分辨。 文昭见她耷拉着小脑袋有些沮丧,羽睫将眸色遮掩的彻底,心知急不得,也就没再多问。 该桃枝出现的时候,云葳会让人现身的,于大局正事,这丫头从不糊涂,文昭还是放心的。 可还有旁的事要商量? 云葳耷拉着脑袋保持沉默,不知在思量什么,文昭只得积极主动敞开话头,顺带歪了身子,与人肩头贴着肩头,伸手去戳她棱角分明的锁骨线。 陛下,压胜的冤屈洗不掉,臣就只好躲在宁府干等着,这样臣心里不踏实。 云葳再度动起撒娇的念头,大着胆子将双手攥紧,环上了文昭的脖颈,一对儿墨色琥珀般晶亮的杏眼频闪,巴巴地望着她。 文昭得承认,云葳于二人私下相处一途,似乎开窍了些许,就是这些小心思用的时机不太得宜。 不喜欢待在宁府,就跟朕回寝殿,朕不介意金屋藏娇。 她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揪起云葳的小耳朵,贴在她的耳廓处,呵气如兰。 家母在呢,您没法解释的。 云葳将眼睛睁得圆润非常,瞳仁滴溜溜滚了一圈,才拎了宁烨作挡箭牌。 朕今夜过府带你出去消遣,是寻常君臣的行止么? 文昭骤然失笑,端详她时侧勾着朱唇,起了玩味捉弄的心:宁烨早晚要知道,朕曾说给你三年掂量我们的婚事,如今你又长了一岁,时间可愈发紧了。 陛下 听得文昭毫无顾忌议论起这些来,云葳顿觉羞赧,忙别过了头去。况且现下她和宁烨关系紧张着呢,可绝不能再把此事漏出风来。 这有何害羞的? 文昭掰过云葳的小脑袋,以双手掌心来回揉搓着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打趣道: 正事说完了,该料理私事了,出去散心?你躲了朕一年,得好生陪陪朕。 文昭的魔爪揉捏得起劲,云葳小嘴在她掌心重力的施压下,都撅成了锦鲤模样。 哼唔,您松开 云葳伸手去掰文昭的手心,待给脸颊争取到了自在,这才将大脑袋贴去了文昭胸前,抬手搅弄着她衣襟处的小玉件,咕哝道: 外面人多,臣不想凑热闹,要不您留在这儿陪着臣?就眼下这般便很好,无需观星赏月的。 第229章 她当真是离开朝堂过于久长,甚是贪恋褪去君王本色,柔情脉脉的文昭,以至于都要忘记了,这人在大兴宫内问政时,是怎样不怒自威的肃然模样,自也少了曾经的提防与忌惮。 文昭心底暗叹:于二人相处的私情范畴,云葳实在太容易满足,从不曾缠着她要这要那,就连她主动给的,云葳都能给她推回去,于虚浮的荣华和节庆的仪式感,并无艳羡期待。 你若觉得如此自在,朕依了你就是。 文昭随手呼噜着云葳头顶的两个小揪揪,好奇道:今日可有给朕备礼物? 一语落,云葳傻呆傻呆的小表情煞是好看,一整个人僵在了文昭的怀中,小脸上漫过一层局促不安的红晕。 不必问,定然是没有的。 云葳对经营感情的路数,还是一窍不通,仿佛脑子里没有这根弦。她羞怯于接纳别人的好意,也不知如何表露自己的心意,当真让人心疼又无奈。 文昭本也不觉得有何不妥,若云葳备了礼物,她才要大呼惊喜,如今不过是寻常。 可这人冒出来的下一句话,却是把她噎了个好歹 为何要备礼物?送来送去的不烦吗?再说,为何是今日,今日怎就要备礼给您? 云葳问得绝对是一本正经,没有一丝一毫神色是开玩笑的模样。 今儿是什么日子? 文昭不顾仪态,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巴掌抡成半圆,在傻猫身后拍了一下。 嗷!云葳捂着软肉,颇为灵巧的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眸子里满是戒备,委屈巴巴地掰扯: 先前约法三章了的,您破戒了。今儿是七夕,女子乞巧,学子晒书嗯这习俗小童都知道的。 云葳说到一半,忽而明白了文昭的用意,七夕也有大胆求爱的意思,少男少女们今夜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上街头,拜拜鹊桥仙,祈福祈愿共结红绳。 呵文昭浅笑着反问:怎不敢说全了?莫非云大姑娘连小童都不如? 把自己绕进去的小傻猫红着小脸语塞半晌,眨巴着羽睫回味文昭的话音,突然厚脸皮起来: 陛下如此损臣,是给臣备了心意不成?您藏着掖着算什么? 嚯,出息了还! 文昭忍不住在心底啧啧两声,暗道云葳此番回来硬气了不少。 她拍了拍身侧的小蒲团,悠然调侃道:坐过来,朕现下心情不大好,你把朕哄开怀了,或许朕能变出个礼物来。 月影清晖斜斜地洒落在文昭身后的屏风处,一层柔白暖晕笼罩着她,平添了几许出尘的仙气,温和清冷,中和了烛火的黄晕,显得她的肤色更白皙了几分。 云葳将视线点落的刹那,心底倏忽间窜出了无数乱撞的小兔子来。 她扪心自问,是当真想要和文昭贴在一处黏黏腻腻的,也是当真期待着一睹文昭给她准备的惊喜。 先前一怒之下摔碎了文昭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她着实懊悔难过了好久,却又不好意思与旁人说,显得她很抠搜小家子气似的。 咬着下唇忖度须臾,云葳出溜出溜的又坐了回去,外表装得老实扭捏,实则几度掀起眼睑偷瞄文昭的侧颜。 磨磨唧唧的 文昭故作淡漠模样,可内心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跟云葳玩心理战实在累人。 陛下 云葳小小声唤了她一句。 文昭只管坐等下文,单手托腮望月,没理她。 陛下 云葳再度出言,语气温软至极:臣眼睛痛,好似被异物眯着了,您帮帮臣可好? 文昭狐疑拧眉,回身来瞧,只见傻猫当真在用脏手蹭着眼睑,羽睫翕动不停,不像是在说谎。 偷瞄别人还能瞄成这般,也是蠢得可以。 手拿开,给你吹吹。 文昭挪了挪身子,与人紧紧挨着,半眯起一双凤眸,找寻着云葳杏眼里的杂物,连呼吸都很轻微。 没东西呀,哪边不舒服,上面还是下面? 许是光线昏暗,文昭盯了许久都没察觉异物何在,轻柔吹了两口气,问道:可好些? 云葳忽而往前探了脑袋,温热的小嘴顷刻贴上了文昭未来得及合拢的朱唇,意外举措让人惊讶不已,愣在了原地。 小伎俩得逞的满足令云葳弯了眉眼,心底冒坏的念头涌起,她趁人不备,贝齿微挪,直接给文昭的下唇来了一口。 好嘛,学会咬人了还! 挑衅的小动作令文昭觑起了凤眸,索性展开双臂揽过眼前人,禁锢得牢牢的,反客为主,开启了一场她主导的唇枪舌战。 第230章 急促的呼吸愈发凌乱,断断续续的,云葳几近窒息,小爪子忽而死命揪起文昭后颈的衣衫。她不小心牵扯到了文昭散落的发丝,一阵抽痛令文昭收回了缠绵的朱唇。 云葳身子如水般瘫软在文昭的心怀,方才蜷起的双手自然垂落,眸色迷离,缓了半晌才喃喃道:陛下可开怀了? 方才怎么了?下手那般狠? 文昭扯了身后的衣领来瞧,竟被云葳的指甲抓破了,她颇为意外地追问:可是朕让你不舒服了? 大脑袋往文昭的胸口处蹭得更结实了几分,云葳有些羞赧地嘟囔道:没有。臣刚刚有些怕,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地,不是故意的。 是朕疏忽了,无需自责,慢慢来。 文昭难掩心疼,之前的云葳不是这样的,把人送去刑部的那一遭,实在是个最大的错误。 嗯。回应她的只有一腻乎乎的小奶音。 来,先起来。文昭托着她的肩头,把人从怀里揪了出来,这才得以理顺广袖褶皱,从袖袋里掏出了那个被二人腻歪半晌,都温到热乎了的小锦盒来。 礼物无甚新意,算是朕的态度与承诺吧。 文昭单手拖着锦盒,拨动划扣将盒子打开,递去了云葳眼前:耳珰是旧物,耳坠是新的。工匠修缮的手艺好,放在一处竟瞧不出来哪个更新一些。 云葳瞥见那对儿白兔的时候,满眼都是惊喜,她本以为,文昭早该把那断了的首饰着人捡走扔了,却不料竟被人修缮得完好如初。 谢陛下,臣喜欢的,臣不该摔了它,先前是臣冲动了。 云葳小心翼翼地拎了首饰出来,如至宝般捧在手心里,转眸与文昭请求道:陛下可肯再给臣戴一次? 自然。文昭莞尔浅笑,接过耳饰来,悄然将烛台移近了两分,边穿针边笑言:小芷是个念旧的?那副猫头耳坠,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都好。 云葳摆弄着精巧的小耳坠,白玉底色蓝宝佩饰,灵动清秀,当真很合她的眼缘。 单日双日换着戴,您说好不好?她将小耳坠拎去月光下,皎洁的光晕顷刻穿透了成色上佳的羊脂玉,柔和的微芒落于乌黑的瞳仁,瞧着煞是迷醉。 你想如何就如何,傻乎乎的。 文昭笑着嗔怪了一句,心底却很是畅快,小丫头好哄得很,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这等小事何须问?就算你两个一起戴着,朕也不管。戴好了,莫再靠着朕,肩膀麻了。文昭推了推懒洋洋的小东西,挪着身位换了个姿势。 云葳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将锦盒收好后,喃喃自语: 您说得对,我可以再穿一对儿耳洞出来。 听得这话,文昭脑补了一幅云葳每日顶着一对儿猫头和兔脑袋入宫去朝议的盛景,不由得嗤笑出声来。 绝对是傻得可爱! 第97章 马脚 月挂中天, 星舞银河。 宁府长街外的行人欢声渐渐隐匿,京城官道两旁的灯火繁华也已消散,长夜复归静谧。 云葳最近有些多思劳神,窝在文昭的怀中, 于她是难得的心安。 是以多日不曾好眠的她, 眼睑一眯, 就睡了个迷糊。 文昭垂眸瞧着云葳安睡时恬然的容色, 目光里满是爱怜,她悄然紧了紧揽人的小臂, 生怕这片刻安稳, 是梦幻般虚离的泡影。 秋宁在门外守了许久,眼见弯弯的月牙缓缓爬上南天,忍不住推开了房门, 试图催促。 陛下, 漏夜更深, 您该回去了。抬脚入内时,秋宁余光瞥见二人腻歪的模样,慌乱垂眸避让。 文昭手抵朱唇, 拂袖一挥,气音轻吐:左右已晚了,不急在一时,你出去候着。 秋宁微微眯眼,不甘心地再劝:方才宁夫人来过,耽搁久了怕是不合适。 文昭甩了她一个白眼,觑起凤眸忖度须臾, 小心翼翼地将睡熟的云葳抱上了床榻,轻柔的给人掖好被子, 吹落烛火,这才踩着猫步离了卧房,直奔府外。 待到宁烨得了文昭起驾回宫的消息,她快步寻去云葳卧房时,只见女儿早已沉浸于梦乡中,无有意识了。 她的眉心蹙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文昭几日内频繁过府,上次惹哭了云葳,这次竟还将人哄着睡熟了,宁烨怎么琢磨都觉得二人相处的透着怪异。 无声合拢房门,她缓步游走于回廊下,脑海里的迷雾愈发深重,忆起连日来云葳疏离的反应,她却也无有勇气再出言询问分毫。 京城的另一头,小马车飞速奔驰,不出一刻,文昭就已回了大兴宫。 一脚踏出马车,文昭与泠泠月色撞了个满怀。 第231章 她凝眸望着层叠掩映的宫阙,沉声道:这会儿太后该是未睡,去瞧瞧。 秋宁颇觉意外,赶紧指了个小宫人先去通传,免得文昭深夜过去,将老人家吓到。 得了消息时,齐太后早已沐浴停当,连妆发都梳成了就寝前的模样。 备碗安神汤去,快些。齐太后颇为心忧地吩咐身侧的余嬷嬷。 她熟稔女儿的脾性,大晚上的,文昭绝对无事不登三宝殿。女儿此时来寻她,定是揣着恼人的烦心事,约莫今夜睡不安稳。 余嬷嬷匆匆领命离去时,正好撞上踏月而来的文昭,忙温声见礼:陛下万安。 母亲睡了么?文昭淡声轻语,虚虚的将人扶住了。 太后等着您呢。余嬷嬷颔首应承,躬身退了下去。 文昭放下心来,屏退随侍,紧走两步入了太后的寝殿,拱手一礼,莞尔道:母亲安好,儿搅扰您了。 来坐吧,有好些年未在夜里见过你了。齐太后端坐妆台前,和婉地朝她招手。 文昭近前,随手拎了把小木梳,立于她身后,轻柔给她篦发,寒暄道: 您近来身体都好?听宫人说,您最近胃口尚可,头疼可好些? 太后哂笑一声,转身攥住了文昭的手,怜惜道:来此有事吧?你忙了一日,无需再侍奉我,坐下说说话。 那女儿就直言了。文昭搁下木梳,与人对坐一处,温声询问: 母亲可否给我讲讲旧事?姑母是怎样的人?祖父又是如何得了这天下的? 怎突然问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太后满面费解,定睛凝视着文昭,意外之感溢于言表。 女儿得了些消息,与前雍旧事有关,有人检举姑母,她可能谋害了姑祖父在位时的林淑妃,也就是林青宜的堂姐。文昭轻叹一声,眼底有纠结也有期待。 这些时隔日久的宫闱旧事,也就只能来问太后了。 闻言,齐太后一怔,显然是被这消息吓得不轻。 怎会?太后难以置信:你姑母是个淡漠低调的性子,年轻时就不喜热闹争执,身为长女照顾老少都很尽心。她文武才德尽皆出众,也颇得你祖父器重,为何要害一个性情温顺的宫妃呢? 女儿也不解,这才来问您。文昭垂眸低语: 若真有此事,那林家结党图谋逆事的案子便很蹊跷,姑祖父暴毙的事更像被人筹谋设计了一般。如此一来,外间难免揣测是文家狼子野心,得位不正。大魏根基尚浅,禁不住此等揣测,女儿得查清楚。 昭儿不该作此想,你祖父最疼胞妹,他妹妹嫁给雍帝为后,生的一双儿女都病弱,他愁闷不已,护着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弄权?文家掌兵不假,但那时篡位不如权倾朝野,等候水到渠成来得机智顺遂。 齐太后的话直白,却也是实情。 彼时前雍气数将尽,非人力可挽回。文家身为皇室倚重的外戚与将门,早已权倾一时,无需冒此风险,得了至尊之位,只是时间问题。在前雍末路穷途之时积攒家族名望,厚积薄发,才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你祖母是舒家人,你祖父与她鹣鲽情深,舒文两家彼此结亲,一荣俱荣,顾及这层关系,他也不会贸然窃国,徒担风险。当年末帝禅位突然,你祖父忧心好一阵呢。 太后轻叹一声,昔年她与先帝早有预料,文家终有一日会正位大兴宫,却没料到时机会提前这许多,打乱了文家的节奏与步调。而后改朝换代,边境四起的兵戈杀伐,更是让文氏一族的宗亲死伤惨重。 得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文皇后只留下两个血脉,雍末帝舒臻禅位不久便病逝了,好在卧榻多年的长女舒珣竟渐渐痊愈,长大成人,肖似生母,被大魏太祖帝这个亲舅舅怜惜得紧,封了王爵金尊玉贵的荣养着。 若非祖父授意,莫非是姑母自己的打算?暗中推波助澜,灭了在朝举足轻重的林家,加速前雍土崩瓦解,助文家早日上位?文昭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今日怎么了?以往你不容旁人说你姑姑半分不是,今儿的口风不太对啊。太后敏锐觉察出了异样。 去岁初秋,姑母入宫探望过您。中秋之际,云葳府上就出了事,牵累了吴尚宫和吴桐、敛芳,还有槐夏。 文昭怅然道:吴尚宫跟您半辈子,因贼人威胁而背叛,我们身侧折损数名干将,这局足够阴狠,设局人熟知谁人是我们母女的腹心。况且那段时日入宫的人里,能派人接触到吴尚宫寝居的,只姑母一人。 可查到证据?太后面色陡然严肃起来,自责道:时隔日久,吾记不得她那日都谈了什么,往何处去了。 第232章 您无需烦忧。文昭赶紧开解:女儿派人去查了,只是跟您说说,您日后多加留意。 齐太后沉吟须臾,肃然叮嘱:嗯。杜淮执掌宫禁宿卫,你若无证据,不好打草惊蛇,但暗地里得把他的权势架空。你姑母若真有筹谋,从前雍至今隐忍近三十载,为的,只能是皇位。 女儿明白,时候不早,您早些安枕。文昭恬然淡笑,起身微微拱手。 太后扫见去而复返的嬷嬷,温声留人:命人熬了安神汤,喝了再回吧。 好。文昭心底暖洋洋的,太后照顾她,一如小时候般无微不至,心思细腻,算是难得的宽慰。 可惜安神汤也压制不住她翻涌的思绪。 她缓步走在宫道上,推己及人,思量了一番,方才太后分明说,祖父对文武双绝的姑母甚是倚重,若如此,这位祖父的嫡长女,会否和她自己前几年有着一样的心境恨不能正位九五么? 思及此处,文昭脚步一顿,转眸吩咐秋宁:让槐夏去查杜家与云家旧日有何冤仇,切莫假手于人。 若文俊意在夺位,合该先行翦除她身侧得力的臂膀,可明面上她给云葳的实权分外有限,理应不是文俊优先清理的目标才对。 除却文俊与云家有私怨,务必除之后快,文昭暂想不出文俊对云葳出手的旁的动机,只好先顺此思路查证。 秋宁领命离去,文昭仰首望着西斜的月牙,任清风吹落满地合欢,凤眸里的惆怅与落红平分秋色。 云葳在府等了几日,文昭没给她传回丝毫音讯,她有些坐不住了。 一雨雾空蒙,天色尚且昏暗的清晨,云葳拎着把小油伞,脚步匆匆地赶去了宁烨卧房外。 咚咚您起身了吗? 卧房内昏暗一片,宁烨早便醒了,但外间雨紧,也就懒得动弹。加之床榻上还多了个粘人精攥着她不放,是以此刻妆发都是散乱的。 听得熟悉的嗓音,宁烨眉心一皱,拂开云瑶半梦半醒里扯着她衣襟的小爪子,披了外衫快步去开门。 先进来,雨急风紧,这么早跑出来作甚?有事? 云葳瞧见乌发斜垂的宁烨,一时有些不自在,垂着眉目轻语: 抱歉吵醒您了,不进了。我想去趟雍王府,可否麻烦您安排?是要紧事。 宁烨狐疑更甚,近来府中将云葳看得严实,孩子绝对得不到外间半点风声,何处冒出来的要紧事? 想去可以,话说清楚。宁烨抵着门板,伸手夺过了云葳的油伞,断了她的退路,让她不得不进屋。 云葳闪身入内,宁烨合拢房门,沉声嘱咐:下次让院里人传话,莫再自己乱跑。府中人虽说根底尚算干净,但人多眼杂,总归有风险。 嗯。她站在卧房外间,不乱看也不乱走,只低声道:桃枝活着,人在雍王府,我有要事问她。 宁烨眯了眯眸子,难掩意外地追问:雍王和你,什么关系?她为何冒险救你,还藏着桃枝? 受人之托罢了,您放心,她和阁中没关系。云葳垂着脑袋嗫嚅:您应吗? 我对外称病,不好出门。在这等着,我去问问你舅母,让她带你。 不待人回应,宁烨单手握簪,飞速绾了发,拎着油伞直入雨帘。 娘,吵糯叽叽的哼唧自内间屏风后传出,把云葳吓了个哆嗦。 云葳的惊吓还没回过神来,屏风后探出的小脑袋却是吓得更狠了,嗷一嗓子就叫了出来:鬼啊! 云瑶的叫声惊天地泣鬼神,云葳无奈阖眸,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没好气道:鬼你个腿儿,活的。 云瑶的眸子里满是惊恐,府上没人告诉她云葳在世的事儿,但她瞧着眼前凶巴巴的人,的确和她那倒霉姐姐如出一辙,活的便活的吧。 唔松开我。她口齿含混不清地咕哝着,待云葳松了手,气急败坏之下躲去床榻上抱怨: 是人是鬼也没差,装死装了一年,简直令人发指! 云葳深觉自己和妹妹气场不合,忍住揍人的冲动,她转身站去了门边,透过窗纸看雨景,候着宁烨。 你来干嘛,娘呢?云瑶好奇心作祟,也跑出来凑热闹:躲在府里多久了?跟娘一起回来的? 云葳嫌弃的把她扒拉去了一边:别乱打听,睡觉去。 教我制毒行不?你不是藏了堆毒药吗?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办事。成日神神秘秘的,有事我帮你,不比求老娘容易?云瑶满不在乎地抱臂在旁,巴巴个没完。 这话入耳,云葳抿着嘴长叹一口气,暗道云瑶是个活祖宗。 第233章 若她真教人用毒,宁烨得把她皮扒了。 我的忙你帮不上。学点好的,读你的书。云葳冷言冷语,若非没有伞,这会儿她非走不可。 那日雍王非要过府,是来寻你的?娘去找舅母了,是不?云瑶忽闪着大眼睛,俏皮道: 雨天湿滑,舅母生产后一直体弱,你别折腾她。想去雍王府?我可以去啊,我和舒外婆很亲近的,探望很正常。 云葳一怔,聒噪的小不点也长脑子了? 当真?她转眸盯着云瑶,又道:娘能放你随意出府? 切,我又不是你,瞧不起谁呢?云瑶丢了她一个白眼。 那你昔年在宫里时,和太后关系如何?云葳追问。 我是开心果,只要我想套近乎,没人扛得住。太后,还行吧,去陪过她几次。云瑶成竹在胸。 成交。云葳眸光微转,莞尔道:毒不教,医术可以。 哼,行吧。云瑶气得嘟嘴,一个时辰后,我带你走,委屈你扮作我的侍女咯。 云葳哼笑一声,开门冲进了雨帘:你和娘说,我走了。 是日晌午,云瑶当真把云葳带去了雍王府。 桃枝残了腿,半倚床榻,眼睛虽盲,耳力却愈发好,不待云葳说话,听得脚步声,便激动唤道:姑娘! 云葳眼眶酸涩,缓了良久才近前握住她的手:姑姑受苦了,是我牵累了大家。 不说这些,活着回来就好。桃枝颤抖着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瘦了。 姑姑再等等,等我查到线索,把歹人揪出来,就接您回家。云葳话音恳切,您有消息给我吗? 先前那枚失了簪头的金簪,姑娘得拿回来,簪管里有林老给您的手书。侯府被朝廷收回了,东西怕是入了内府库。桃枝的话音一本正经,文俊阴狠老辣,似精通毒理,姑娘切切小心。 您放心,您和林家,还有侯府上下的仇,我会让她偿还干净。云葳眸光微转,抬手攀上桃枝的耳畔,低声嘟囔: 姑姑,麻烦您个事儿,想办法托人办成,最好今日就做了 桃枝认真听完,正色道:小事,好办。 云葳依依不舍松了手,温声道:您好生养着,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嗯,去吧,行事别毛躁。桃枝不放心,絮叨不停,朝人摆了摆手。 云葳离开王府的半路上,心绪愈发杂乱,内府库在禁中,存放的多是文昭私产,她的手够不到。 瑶瑶,敢入宫吗?去给太后问安?她眸光一转,打起了幼妹的主意。 得寸进尺?云瑶眉目扭曲:要干嘛? 带我混进去,你陪老人家说说话。云葳无意相告。 云瑶托腮忖度须臾,轻叹道:行吧,仅此一次。她敲着车窗,吩咐马夫:去宫门口。 二人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内侍才把人引进去。 太后瞧见云瑶身后那低眉颔首的小婢子,狐狸般的眸光微转,赶忙支开了随侍。 乱跑什么?皇帝已出宫见过你,这才几天,怎还闯宫?太后有些后怕地责问。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云葳跪地做请,委屈道:臣实在无法,才斗胆来此,望您成全。 等着。太后出去与近侍耳语两句,沉着脸坐回了主位,再未言语。 不多时,文昭匆匆赶来,脸色幽沉,开口就是诘问:怎就不听话?宫里眼杂,你胡闹! 陛下息怒。云葳装得乖觉,讨好道:臣今日来,本就是要与您定个计策,故意漏马脚逗人出招的,您不生气可好? 话音入耳,文昭是愈发火大了,云葳要做的事,真就拦不住,非要绞尽脑汁地冒险撒欢。 说来听听。碍于太后在侧,文昭不便发作,只得将她的动机先打探出来。 臣的计策便是,您的内府库遭贼,臣昔日府邸旧物失窃,您把这风声散出去,贼人会怀疑臣府上未死的漏网之鱼归来生事,定会慌乱去查。 云葳小声嘀咕:但臣的东西,您真得还给臣,这不是演戏。 什么东西?文昭凤眸觑起,暗道云葳胆子愈发肥了,都敢算计打劫她的私库了。 昔年镶嵌扇形残玉佩的金簪。 云葳边说边瞄着文昭的脸色,补充道:那是桃枝姑母留给她的念想,您赐还臣吧。还还有个云纹玉佩,是臣重金买下的宝贝,您也还给臣可好? 第234章 小无赖。太后听不下去,没忍住损了她一句,嘴角扬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来。 朕看你也是个厚脸皮的小无赖。文昭半俯下身子凑她:既送上门来,就不必走了,宫里躲着吧。 不,臣 你拒绝朕也拒绝,自己掂量。文昭怼得干脆利落。 云葳瘪瘪嘴,暗骂文昭才是真无赖,只讨好道:臣不敢 秋宁晚些会把东西还你,你去换了宫人打扮,入夜来寝殿寻朕。 文昭搁下一句话,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忽又折返,吩咐道: 你妹妹也暂住宫里,给你和养病的宁烨打个掩护。 第98章 夜话 阵雨舒苏, 秋虫浅吟,风沉云角低。 云葳头顶两个小揪揪,脚下步伐生风,自坤宁宫一溜烟闪进了文昭的寝殿, 累得气喘吁吁。 宫里哪个小婢子有你这般没规矩?走个路还带大喘气的。 文昭故意调侃, 指尖点了点茶案, 温声道:过来奉茶。 云葳跑得快, 一怕被人认出,二来就是嫌弃这身粉嫩衣裙。 宫人分好多等, 文昭给她挑一身豆蔻幼女的滑稽妆扮, 定是故意的。 文昭捧着卷书册消遣,云葳来了,她便也无心读书, 视线随着小人的动作游走不停, 淡声道: 你要的云纹玉佩, 究竟是何物?又跟朕耍心思?左右朕都还你了,说句实话? 您怎不问金簪,非要问玉佩?云葳试图蒙混, 点茶的小手欻欻的,带出了残影。 文昭凤眸半觑,抬手捏着她头顶的小丸子,慵懒道:不就是云家家传的玉佩么,有何可瞒着的? 云葳眸光一怔,瘪了瘪嘴没言语,心虚作祟, 手一抖就洒出了些许茶汤。 稳当些。 文昭拎了帕子拭去脏污,淡声解释:至于么?朕记得幼时曾在云崧腰间见过此物, 所以方才认出来了。云家旁支众多,是要约束仔细,你这小东西肩上责任很重。 臣不小了,您换个称呼。内府库遭劫的消息,陛下可放出了?云葳意图岔开这个不算美好的话题。 哼,人大了,主意更大。不让你兵行险着,你就跑出府来惹事,逼朕就范。午后话就漏出去了,槐夏盯着呢。 文昭冷哼一声,抢过她手里打得全是沫沫的茶:三心二意的,别做了。 臣不敢久等,蛰伏日久的毒蛇咬起人来,定是一招毙命,臣担心。 云葳净了手,吐露心声:况且南绍战事未定,臣母还得回去吧,臣也不好在宁府久待。 文昭眸光一转,定睛审视着云葳:云崧可曾与你说过,他与杜家有无过节? 未曾。云葳回答的干脆:臣父多年与杜廷尉供职一处,不好生过节出来吧,得罪上官岂非步履维艰? 得罪?文昭嗤笑一声:你当谁都如你一般谨小慎微?云山近可是相府长子,他有老父撑腰,怕甚? 臣斗胆一言,云家父子,臣虽厌恶,但他们不是嚣张跋扈的做派。相反,他们战战兢兢,于君权,还是敬畏忌惮的。云葳怯生生地低语,字字属实。 那便怪了。文昭沉吟须臾,把云葳拉到了身边,随手戳着她的脸颊,嘀咕道: 那你说,文俊为何针对你,要设局除掉你呢?你一小小郎中,手无实权,行事也不张扬,何至于被她盯上? 云葳懵懂地忽闪着眼睛,揣测道:不,您待臣有些过了。那时您下旨夺情,在孝期将臣起复,这举动很不寻常,不是吗? 话音入耳,文昭幡然醒悟,她也是当局者迷,反不如云葳清醒透彻了。那会儿云家惨遭灭门,她非要任用云葳的行止,确实会被有心人揣测成倚重非常的前兆。 是朕疏忽。文昭的话音里满是自责,将下巴抵住了云葳的头顶,神态落寞。 云葳有一种被扮呆的大熊环抱的错觉,抬眸望着文昭破碎的眼神,竟有些想摸摸她的头,以表安慰。 她手抬起的刹那,理智又将这僭越的举动制止,只在空中僵了须臾,便落回了腿上。 有一事蹊跷,臣府中毒药藏得隐秘,瓷瓶精致,外表瞧不出。臣不解,她搜府时如何发觉那是毒药的? 云葳满脑子正事,歪着头与文昭说道开来:若她真毒杀了林妃,莫非她懂毒理? 她怎会懂呢?文家未入大兴宫时,家塾不教这些;入了皇庭,规矩森严,更不会学用毒。文昭凝眸沉思,呢喃道:除非她出嫁后,在杜府结识了江湖中人。 云葳好奇心愈发重了:林家事发与雍末帝即位是二十八年前,那会儿大长公主是否已经嫁了人? 第235章 对,她十九岁出嫁,与丈夫去楚州生活,事发年她二十有二,是婚后首次归京。文昭不假思索地回应。 云葳忽而掰着手指头闷头盘算了许久,凝眉肃目,瞧着反有些傻呆傻呆的。 算什么呢,还要用手?朕借你十个手指,可够?文昭面露不解,笑得有些尴尬。 别吵。云葳嘟着小嘴,怼得麻溜又干脆。 杏仁大眼定定愣了须臾,她倏地转过身去抓茶水,在茶案上自顾自画了起来,边画边嘀咕: 青山观主耶律莘早年在楚州谋生,后北上入京,大魏开国那年南下,偶救家师一命而结缘,得家师周济,入了襄州青山观。如今想来这时机都太过巧合,好似人为,且耶律莘与大长公主的轨迹多有重合,奇怪。 文昭脸色陡然凝重,轻声引导:说下去,不怕出错,大胆说。 臣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云葳拧着眉头低语: 耶律莘精通毒理,臣的毒都加了香料遮掩,放在妆盒里,普天下能一眼瞧出的很少。大长公主若不懂毒,搜出后怎会让太医过府辨识?况且耶律莘一辽人,若真无幕后助力,这些年行事怎会这般顺遂? 若耶律莘真和文俊有勾连,那文俊该知你和林老念音阁的身份。且耶律莘死前招认,林老是她毒杀的。如此想来,或许文俊急于置你于死地,是怕念音阁,和你与林家人过于亲密的关系。 文昭沉声补充着:还有一点,朕一直迷惘,耶律容安认了给文昱下毒的事,却不曾招出毒从何来。朕本当她和耶律莘这个同父的姐姐暗通款曲,可查了多年,无一丝一毫的线索可以将她二人相连。 千日醉经年累月才凑效,必须是身边人才好动手,耶律莘去京千里,运毒风险太高,可能性极小。云葳随口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除非有人与她接应,第三方转手将毒药带进宫里,再由耶律妃设法送去殇帝身边。 文俊时常入宫照顾文婉和文瑾,对耶律容安也很关照,完全有机会。 文昭脸上满布霜色,思及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若文昱是文俊授意毒杀的,亲与仇,恩与怨,当真是错落纠缠了 臣查到西辽与朝中重臣有染,先前以为这勾连外敌图谋窃国的,是云家。可臣错了,云崧没做过,此事另有其人。臣冒昧一言,大长公主和杜家的权势,以及宗亲的身份,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格 莫说了。 文昭冷声打断了云葳的话音:小芷,让朕静一静。 云葳撑着地板爬起来,躬身一礼,想要出去候着。 回来,你自己寻个地方歇一会儿,不出声就好,别乱跑。 文昭余光瞥见她的动作,颇为无力地吩咐。 云葳环视着宽大的寝殿,随意选了间屋子,躲着文昭远远的,没再弄出一点响动。 若她二人推测的都是实情,文昭此刻的心绪,怕是酸涩凄楚,又足够愤懑,一如她登门云家那日一般,决绝而苦涩。 夜很静,云葳等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歪头小憩了一觉,醒来时,大殿内仍烛火通明。 她微微蹙起眉头,蹑手蹑脚出去寻文昭,只见这人还坐在原位,神色依旧呆愣。 正在她迟疑是否该近前宽慰时,文昭忽而抬起头来,正色出言:小芷,陪朕演出戏吧,快刀斩乱麻。 好。云葳毫不犹豫地应下。 来。文昭朝她招手,眼底疲态尽显。 云葳几乎是小跑着扑了过去,递上了小耳朵。 文昭与人嘀嘀咕咕咬了半晌耳朵,这才淡声询问:懂了?可能胜任? 嗯臣尽力。 云葳缩了缩脖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这么刺激的戏码,文昭的脑回路真是不一般。 还有两日,做好准备。文昭蹭了下云葳的鼻尖,调侃道:耍滑使诈你在行,朕信你可以的。 云葳甚是无辜地忽闪着大眼睛,怪声怪气道:您可真是抬举臣了。 若坏了事,戏码皆成真,你看着办。文昭心情不算好,见臭猫跟她使小性子,咬着牙威胁。 听得此话,云葳倒吸了一口凉气,懒得跟文昭掰扯,索性闷头不再理人。 朕去岁入冬在偏殿修了方暖池,时辰不早,我们沐浴歇下? 文昭也不知云葳是单纯不想理她,还是被方才那句玩笑话吓着了,试图出言讨好。 暖池?我们? 云葳的思绪有些凌乱。 愣什么?文昭端过云葳迷茫的小脸,凤眸含笑,直勾勾打量着她。 臣倦了,不洗了,睡矮榻。云葳嬉皮笑脸,脚底抹油,下颌一转,调头直扑小榻。 文昭反手钩住云葳头顶后垂落的小发带,打趣道:朕改规矩了,寝殿矮榻不准旁人睡,你必须沐浴,才可以留下。走了,去偏殿。 第236章 您先去,臣候着。云葳溜不得,只好试图逃避,错开与文昭共沐的可能。 文昭的阴笑愈发危险:你是要宫人今日就发现,云葳那兔崽子诈死欺君,是么? 不不是。 云葳讪笑摆手,顿觉后背汗毛竖起来大半,暗道文昭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可真是炉火纯青。 老毛病作祟,文昭一个手痒痒,又如拎小鸡般,架着云葳腋下的软肉,提溜着人往偏殿去,行至外间廊道才将人松开。 廊道侍从人杂,云葳只好装乖,低眉颔首走得规矩,俨然是个守礼的小宫婢。 待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偏殿,帷幔遮掩处有个偌大的浑圆暖池,池中水雾氤氲,花瓣周游,青白色的池壁石料润滑光洁,几乎能照见人影。 文昭屏退了其余的侍从,转眸瞧着呆愣的云葳,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反手一推,就把人扔进了水池。 噗通 池边地面本就湿滑,云葳失足落水,扑腾了半晌才浮上来,抬手抹去脸上沾染的水珠和花瓣,满眼怨怪地瞪视着使坏的文昭。 她的衣衫算是湿了个透,连袜子都没放过,一会儿要如何出门去! 文昭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遍身湿透,衣衫紧贴,身形错落有致,峰谷迂回的小丫头,眼底的笑意愈发深沉。 待到云葳回过味儿来,她又羞又愤,哗啦一声,把自己藏进了水中,别过脑袋不再搭理文昭。 扬手褪去外衫,文昭缓步走入暖池,动作轻微,未曾渐起一丝水花,借着半人高的热汤,游去了云葳身侧,与人并肩倚靠在池壁处,调侃道: 羞什么?又不是没看过。方才说不要洗,这会儿又主动往深水里钻,你这是欲擒故纵?况且朕第一次与人共浴,你的殊荣可是独一份。 厚颜无耻,轻浮孟浪! 云葳在心底叽歪不停,嘴上却是老实:臣的袜子在您殿内游走多时,不干净,这沐汤白泡,越泡越脏。 朕的寝殿不染纤尘,勉强尚可。文昭淡然浅笑,又道:不过,朕确实忍不得这些,所以这池水废了。你把衣服丢去外头,朕换一池。 一语落,文昭抬手按上了池边的一个石雕旋钮,池水飞速流出去。 云葳看得呆愣,环手抱住了湿透的身子,沿着池壁抱膝而坐,一脸委屈的小模样。 要朕帮你?磨蹭久了要受凉的。文昭侧目逗弄她,凤眸弯弯,笑得妩媚又妖冶。 您过分!您占臣便宜。云葳气鼓鼓地嘟着嘴,身子却有些凉意。 朕与你皆是女子,自己也在此处,怎不是你占了朕的便宜?朕若受了风寒,你就是罪人。 文昭慢条斯理的与人掰扯,语气里玩味十足。 云葳眼一闭心一横,扯了裙带,将湿透的外衫裙裳解下,只留了小衣在身,掩耳盗铃般闭着眼嘟囔:好了。 小衣褪了。文昭并不想就此作罢,洗不干净朕不要你。 衣衫是新的。云葳咬牙回怼:您不也穿了里衣? 文昭嗤笑一声,扬手便将绛红的蝉翼纱里衣褪去,露出月白色的肚兜来,把小人惊得一怔。 朕褪过,该你了。文昭悠然抱臂在旁,似成竹在胸的猎鹰盯着无路可退的小白兔。 对于文昭的无赖行径,云葳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经历过这场面? 见人倔强的不肯动手,文昭不再废话,眉梢一挑,玉指攀上云葳的肩头,指尖往里一扣,反手就把纱质的小衣扯了去,臂弯一紧,将人拐带到了自己怀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过于利索了。 云葳傻在当场,后脑勺撞上文昭心口的刹那,险些忘了呼吸。 哈 文昭忽而失笑,手指戳着云葳那水蓝色的肚兜,打趣道:你这对儿白兔谁绣的?又憨又傻,不过这位置嘛,倒是正合适。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伸手去拨文昭的魔爪,这人戳得她痒痒的,那处温软她自己都没戳过,文昭简直蹬鼻子上脸,一点体统都不要。 文昭敛眸嗤笑,转动旋钮,源源不断的暖流缓缓漫过水池,她揽着人划去了池中,眼底涔着得逞的畅快。 一双手肆无忌惮地滑过肩颈,云葳低垂的羽睫被水雾濡湿,视线有些朦胧,身子却不甚自在。 舒展些,这样蜷缩着能洗干净?文昭的口吻里满是凑弄。 臣自己洗。云葳溜远了些,脸上害羞的红晕犹在。 与文昭滑滑的肌肤挨在一处时,她觉得身子莫名暖融融的,从无有一刻如眼下这般炙热的渴望着,想攀上文昭的肩头,与人相拥一吻。 纠结扭捏与压抑的期待渴望纠缠一处,让云葳捱得颇为艰难,草率到近乎狂躁地往身上撩着水花。 第237章 文昭悠悠然在侧沐浴,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躁动的小傻猫,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减过。 她暗自感叹:小样儿,我还拿捏不住你了? 僵持大半晌,云葳忍不住出言催促:陛下,您好了吗? 好了,你闭眼背过身去,朕准你睁再睁开。文昭故作严肃地吩咐。 云葳甚是乖觉,转身照做,却在听得水声的刹那,好奇心作祟,偷摸回头瞄了一眼。 哪知文昭满腹心机,方才就是虚晃一枪,她根本没出水池。云葳偷瞄时,正好与她的视线对撞一处! 文昭哼笑一声,朝着云葳步步逼近:阳奉阴违么?想看什么? 没没有。云葳硬着头皮抵赖,后退的身子挨上了石壁,冰得直哆嗦。 出去等朕。 哦。云葳委屈巴巴地环顾四周,只一套寝衣在侧,她只好去够地上湿冷的旧衣,暗道这沐浴纯属胡闹。 脏衣服不能穿,直接出去,偏殿无人。文昭得寸进尺。 还真是故技重施,先前文昭就玩过这套把戏,云葳才不照做,固执地拎了旧衣在手。 啊 文昭见她执拗,索性近前将人捞了起来,端着她一道爬上了地面:实在废话,想看便看罢,扯平了。 云葳气鼓鼓的,眼眸一转,小手攥着文昭颈间的系带,用力一抻,便给人卸去最后一层伪装,满意地歪了歪脑袋,大眼睛直勾勾地欣赏了一番美景。 文昭反手呼了云葳后脑勺一巴掌,哂笑威胁:冒坏是吧?你自找的,怪不得朕。 她抬手扯过宽大冗长的寝衣披在身上,脚尖一勾,将云葳的旧衣踢去了池中,悠然道:朕走了,你自己跟上来。内殿通道朕回了便锁闭,莫怪朕没提醒你。 眼见文昭拔腿就走,云葳急得直跺脚,地上散落着文昭的外衫,可那是御制纹样,她又不敢穿。 思忖须臾,云葳只得厚着脸皮追上了文昭,揪住她的裙摆,讨好道:您带臣一程,衣袍宽大,臣瘦,可以装两个人的。 左右是内殿通道,又不去廊下见人,总好过光着大长腿乱窜。 朕没这习惯。文昭冷言冷语。 臣要脸。 云葳语气软的不像话,不等人应承,自觉主动地扒拉着她的衣襟,闪身往文昭怀里钻,还不忘给自己找补: 臣真的很瘦,您看不挤的。 朕如何走路?文昭板着脸发问,好似并不在意那撞上来的一坨温软。 云葳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反手搂着她的脖颈,身子一纵就挂了上去,得意道:这样便好了,臣不重,陛下快些走。 脸呢? 文昭翻了个白眼,手却实诚的托住了肉团子,有些吃力地迈步往前,嫌弃道:脑袋闪闪,挡路了。 云葳乖觉地伏上文昭的肩头,悄然扬起唇角,讽道:倒贴给您了,没关系,臣不要了。 原来厚脸皮如此爽,她下次还要! 第99章 做戏 漏夜更深, 雨停风散,兰烬满灯台。 寝殿里早已有人整理好床榻,秋宁本打算候着文昭归来,问问可还有吩咐, 可她眼尖地瞥见二人折返时诡异的姿势, 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云葳再轻, 也是个长成的大活人, 文昭气喘吁吁,将人如卸货般丢去床榻, 叉着腰缓了许久。 她盼着云葳放开些, 主动些,却没料到这人今晚有胆子一步登天,竟能厚着脸皮做了人形挂件。 云葳方才纯属热血上头, 这会儿冷静下来, 实在没眼看文昭。 逮到文昭喘息的间隙, 她出溜一下滑进被窝,一把将被子蒙过头顶,闷闷道:陛下, 臣乏累至极,先睡了。 不许睡。文昭翻身上榻,揪着锦被又把人薅了出来,霸道要挟:朕还不困呢,你得作陪。 天快亮了。云葳拖着长音哼唧:该睡了陛下,臣还要陪您演戏,睡不够脑子不好用的。 文昭沉声一叹,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想和人卧谈, 却又被云葳找了合适的理由搪塞。 反手给人掖好锦被,文昭失落地掐灭了烛火,扯落帷幔躺倒在侧,不悦道:睡! 不多时,文昭平顺有节律的呼吸声漫过耳畔,云葳悄摸探出了小脑袋,乌黑的瞳仁痴痴地望着身边人睡熟的侧颜,笑得有些憨傻。 她今日实在是出息,欺负了文昭不说,还把人看个光光,如今二人当真扯平了,云葳心里流淌的都是蜂蜜。 放飞自我,原是这般惬意畅快。 甜甜的小梨涡挂在嘴角,云葳欣然入梦,再度醒来时,身侧早已空空。 文昭一大早就移驾宣和殿,给贪睡的小懒猫留了个字条:外间茶炉,薏米甘露羹,莫乱跑。 第238章 云葳睡眼惺忪,抓过字条来读,忍不住嘀咕:跟哄孩子似的。 床边摆了新衣,还是昨日的式样,云葳瞥见时,眼角眉梢齐齐下坠,文昭耍她竟上了瘾。 顾不得许多,她裹了衣裙便去喝粥,明日就是中元节,一场连环大戏可不好演。 前殿内,文昭将萧妧和秋宁支使得团团转,计谋一套一套的,二人听得怔愣连连。 澜意,你回府给表姑传个话,说明白些。待支走了二人,文昭转眸叮嘱舒澜意:让她见机行事,火上浇油就对了,她有分寸。 文昭话说一半,舒澜意云里雾里,随口应承:臣会把话带到。 若非她事先知道老娘把云葳救了的事儿,此刻怕是懵了个彻底。 朕派人往宁府一趟未免过于刻意,不如让你打着看望姐姐的名头去,放值后带些补品,过去知会一声吧。文昭沉吟须臾,抓了壮丁办差,一时心情大好。 是。舒澜意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得这人惯会把她和萧妧当作陀螺折腾,丝毫不心疼。 将要紧事安置妥当,文昭抬眸扫过桌案旁新鲜的贡品龙眼,招手唤来了罗喜:此物往寝殿送些。 罗喜眸色一怔,眯着狐狸眼温声应下,待入了寝殿,便四下扫视着,意图找寻些蛛丝马迹,印证自己的猜测。 云葳孤身窝在无人的寝殿百无聊赖,一早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罗喜轻手轻脚地绕到她身前,躬身仔细地端详了这偷懒的小宫人一番,流露出一抹原来如此的表情,心底感叹蓝秋白的猜测实在如开了天眼般准确。 他耐着性子剥开几颗龙眼,推去了云葳身侧,临走时故意弄出了些许动静。 云葳从梦中转醒,鼻尖嗅到些许馨香,手撑着桌案起身的刹那,入目的便是一碟新鲜龙眼,果肉剔透。 她狐疑转过身探查,只见罗喜正躬身冲着她笑。 回来。云葳轻唤一声,压着嗓子道:去放风问问,我让查的事有无进展?要快。我猜,你心早已不全向着我,但这件事我和陛下立场一致,你该有分寸。 您这说得哪里话,实在冤枉,老奴这便去传话。罗喜的眼神虚虚地落在云葳身前半尺的位置,面对小主子的言辞试探,并未显现出丝毫慌乱。 此等反应入眼,云葳瞳仁微转,暗道老狐狸在御前修行多年,心态倒是沉稳。 她随手拎起个龙眼,丝丝甘甜入喉的刹那,恼人的愁思也融化了几分。 殿内篆烟飘渺,云葳闲来无事将所有的龙眼壳都剥落开,吞掉里面滑溜溜的果肉,复又耐心的把果皮盘成个个小圆球,摆回了盘中。 文昭的寝殿里也有个不大的书房,里间放着各色藏书,云葳四下观瞧半晌,手痒之下拎过一本别国风物志,窝在书橱一角看得入迷。 待到月上西楼星子落,文昭自宣和殿归来,进门走了几步,瞥见一盘未动的龙眼,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小馋猫不是最爱清甜食物么?怎摆了一日都不吃呢? 小芷?她眼神四下游走却不见人,忍不住轻声唤着:躲去何处了? 徜徉书海的书虫子自是未曾听见这声微弱呼唤,手捧书卷窝在小竹席上,一脸迷醉之态。 文昭找寻了一圈,才从书案后的角落里寻到了缩成小团子的云葳,整蛊之心作祟,她悄然绕去书橱侧面,拎了个木雕摆件。 啪啦 一声轻响裹挟着残影砸在了书卷正中,云葳吓得不清,蹭的一下就窜了起来,把书卷扔出去老远,惊魂未定忙转头去找,是何物突然活了过来。 憋笑艰难的文昭脸颊肌肉紧绷,负手立在一旁,故作淡然道:该用晚膳了。 意识到是文昭的坏把戏,云葳嘟着小嘴,格外敷衍的叉手一礼,连问候都免了,直接俯身去捡书册与摆件。 恼了?文昭见云葳又窝去了地上,微微探身近前,语气里带了丝讨好。 没,臣饿,早吃过了。云葳呼嗒着羽睫,视线不离书卷,回应的有些敷衍。 不打紧,坐着陪朕也可。文昭捏了她的腕子攥在手心,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那书好看,让臣拿着陪您?云葳约莫把脑子忘床上了。 书,好看? 文昭顿住脚步,回望她的眼神凌厉中透着危险:朕回来了,你陪朕却要靠书卷打发时间?朕很丑,让你提不起兴致? 云葳嘎巴嘎巴嘴,别开视线逃避,嗫嚅道:不不是,臣错了,错了。 第239章 朕好看么?文昭较上劲了。 好看。云葳暗骂自己刚才抽了脑子。 哪儿好看?文昭的指尖攀上她的下颌,微微一托,便让人与她对视了一瞬。 哪儿都好看。云葳意图以快来解决问题。 敷衍。文昭冷嗤一声,有些不悦地先绕去了茶案后歇息。 云葳在原地小声嘟囔了句:矫情。 好巧不巧,文昭抬眼的刹那,把云葳的口型看了个一清二楚。 臭猫都敢偷摸损她了,当真是无法无天,她心里没来由地想跟人怄气。 为转移注意力,她随手捏了个龙眼,啪嚓一下,竟捏了一手空气,皮儿顷刻就瘪了。 一个两个三个 一盘圆滚滚的果子都是假象,被戏耍一通的文昭有些哭笑不得,觑着凤眸瞥向一旁捂嘴见乐子的云葳,讽道:你是几岁的?闲得长毛了是么? 陛下背地里扔东西吓唬人,不也如此?半斤八两罢了。云葳不以为意,怼人干脆果敢。 甚好,待此间事了,你就升任门下侍郎,到时多的是人等着你呛,别被那群老滑头噎得说不出话。文昭懒得和她绊嘴,悠悠然给自己斟了杯茶。 前几日您答应臣了,臣不入朝。云葳陡然冷了脸,文昭又耍她。 浅抿了一口茶,文昭眸色虚离地回忆半晌,忽而嗤笑一声:朕从未明言答应过,是你误会了。 不干,抗旨也不干。云葳气鼓鼓地跺着脚,调头跑回了书橱边赌气,一晚上都没搭理文昭。 气话罢了,人在身边,早晚能哄好,文昭气定神闲,没把这言辞放心上。 文昭忽而发觉,云葳不止倔,还颇为任性,背地里冒坏的小心思也不少,表面的乖觉周全,实乃应付不够信任之人的假象。 她这会儿回来,本是想陪云葳用个晚膳,不料小丫头不等她,早就用过了。宣和殿仍有公事,文昭等候须臾不见人出来寻她,索性折返前头打理政务。 直到子夜更深,文昭才再度归来,入了寝殿却未见云葳的身影。 书房没有,床榻没有,偏殿暖池也没有。 文昭心底发慌,忙不迭地跑去廊下,问着随侍:黄昏至今,殿内可有人出入? 回陛下,没有。廊下侍从正色回应。 大活人不会凭空消失,云葳离去却未被侍从察觉,定有内鬼帮了她胡闹。 文昭气不打一处来,拂袖打廊下离开,大半夜往坤宁宫去。 殿内画栋上抱着柱子挂了半晌的云葳长舒一口气,与身侧的槐夏耳语:姐姐带我下去,胳膊酸。 槐夏抱着人稳当地落在地上:您自己找借口解释吧,婢子走了。 说罢,黑影一闪,迅捷地从房梁处的小天窗翻了出去,踏着老树的枝桠,纵身离了庭院。 半刻后,文昭撞在了坤宁宫落锁的宫门外。 侍卫回禀,太后今夜乏累,一早便歇下了,宫苑入夜绝无外人搅扰。 文昭无奈地甩甩袖子,不知云葳又在憋什么损招,冷着脸回了寝殿休息。 她抖开床上的锦被,一个熟睡的肉团子咕噜噜滚了两圈出去。 活见鬼了,方才这锦被里分明瞧着瘪瘪的,怎这会儿冒出个云葳来了? 文昭险些以为自己累花了眼,抬手戳了两下眼前人,见云葳迷糊着不想理她,只得压下疑惑入梦。 方才槐夏回宫,是来给文昭留消息的,可巧被缩在角落里不惹眼的云葳逮了个正着,在云葳的威逼利诱下,不得已带人出宫料理了点事情。 翌日晨起,文昭照旧先行一步。 今日中元,她要以新收五谷供奉宗庙,率领宗室与重臣去太庙祈福祭祖的。 打从太庙回宫的半途,秋宁探身钻进文昭的舆车,与人附耳: 陛下,戴远安的事有新消息,是元照容传回的,但她说此信息是另一波人马故意留给她的。 文昭凤眸觑起,语气有些急切:何消息,说来。 他被召回京,是因低价购入一批军马装备边军,得了元邵倚重提拔。那会儿正是元邵与云崧明争暗斗的当口,提戴远安回来,是用来斗云崧的。至于军马来源,昔日马商皆被戈壁匪贼灭了口,查不出。秋宁小声回应。 国朝军马都要高价自北边游牧部落采购,昔年与西辽交好,便是相中了他们的优良战马,低价的军马定有问题,但时隔日久,只怕早已洗白。 但任他为刑部尚书的公文,朕调阅过,是云崧提议首肯,文昱才拟了旨。文昭眸底满布疑云。 第240章 巧合就在,云崧上表提举戴远安的前日,杜廷尉以同僚相聚为名,邀云山近过府饮宴,但当晚只他二人在席,其余大理寺官吏皆未至。秋宁补充道。 文昭听得此情报查证的精准程度与思路的特立独行,心底不由得感叹起了念音阁的心细如发。 这些人许是联络不到云葳,才将消息便宜了值守西北暗桩据点的元照容。但此举令文昭有欣喜也有紧张,元照容竟然被念音阁摸到了身份踪迹,若念音阁是敌人,她的人早已输了个彻底。 让元照容归京来,西北的人马重新安置。文昭沉声吩咐,没再回应戴远安的事。 她已然无需再查问,文俊行事审慎小心,但她现下猜疑日重,看事情不会受感性所控,这些线索足够她问罪文俊与杜家,伺机除去后患了。 了却例行的祭祀事务,文昭回到宣和殿时,已时近晌午,她将一身沉重的冠冕衮服卸下,倒在矮榻上缓解着身子的疲累。 罗喜,把午膳传去寝殿,再选些可口的瓜果。文昭阖眸小憩,淡声吩咐。 罗喜领命前去,恰恰得了机会往寝殿去,避开文昭,与云葳汇报情况: 蓝老说,戴远安的消息已经托人附赠陛下,让您安心。京郊的坑也已挖好,等着贼人跳呢。 云葳眸子里难掩惊喜:甚好。戴远安和大长公主,有实质牵扯吗? 既转陈了陛下,该当有罢。罗喜的确不知情。 您回个话,让他们也安心,我什么事都没有,也什么事都不会有。阁中人务必沉住气,只管盯着大长公主动向,任何人不可擅动。云葳的语气分外严肃。 得嘞。罗喜咧了咧嘴,又道:您想吃什么水果?陛下让老奴备些瓜果,也得合您口味不是? 云葳哼笑一声,暗道这人贼鬼溜滑,很会溜须拍马讨好人。 罗监心思玲珑,不妨猜猜?她俏皮地弯了弯眉眼,复又抬脚躲去了书房里。 罗喜套话失败,悻悻出门,自去操持。 不多时文昭便回了寝殿,疲惫之态烟消云散,瞧见丰盛的膳食,挥手屏退随侍,走去书房恬然唤着:小馋猫,出来陪朕用膳。 陛下怎晌午回来了?云葳有些意外,忽闪着大眼睛懵懵的立在那儿。 养好精神,陪你做戏,朕午后也不走了。文昭呼噜着她脑袋上的揪揪,敛眸浅笑。 那吃过午饭,臣要午睡。云葳仰首说出了小心思,由着人揽着她往外走。 让朕抱着睡。文昭把人摁在椅子上,随手推了一碟剥好的红宝石般惹眼的石榴过去,尝尝? 云葳捏了一颗,浅笑道:甜。 说罢,她一颗颗没完没了的往嘴里送开来。 文昭无奈轻笑,一顿饭陪她吃了一个时辰,甚是后悔给人递这籽多的石榴。 午后倦怠,二人相拥好眠,醒来天都黑透了。 云葳扒开睡眼,低呼一声:糟了! 文昭被她吵醒,也猛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地揪着云葳下了床榻,拍着人的小脸嘱咐:清醒清醒,去换衣服。 云葳有些嫌弃地拍开她的手,嘟囔道:醒了的。 不多时,她换了身黑衣,疑惑道:槐夏姐姐人呢?得走了。 婢子在呢。槐夏忽而从房梁上晃荡下来一只胳膊,把云葳吓了个好歹。 愈发放肆!文昭咬着牙嗔怪,这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还上瘾了。 陛下恕罪,那婢子先带云姑娘出宫去?槐夏老老实实的落了下来,拉上了云葳汗涔涔的小手。 嗯,小心些。文昭目送着二人溜出了自己的宫苑,心口揣了一堆小兔子。 今夜中元,百姓祭祖,放过河灯后便早早回家,闭门不出。 世家大族会在门口长街摆放供案,宫中也满布经幡,小宫人都不会随意游走。 时近午夜,大兴宫毗邻掖庭的西侧宫苑处忽而传出一阵喧嚣吵嚷,惊动了大内值宿的禁军,须臾光景,便火把高举,乱成了一团。 何人夜犯宫禁,喧哗吵嚷?今夜大内当值的,正是右卫将军杜淮。 一群吓破了胆子的小婢女被手持火把的侍卫围成了一圈,个个面色惨白,惊魂未定。 官爷,前头院子闹鬼了,有鬼火,还有人在哭,不是有鬼在哭冤。 是,婢子们都听到了,方才抬下去两个晕倒的,本在廊下值夜,说见到冤魂飘着了。 胡言乱语,你们哪个看见了,鬼长什么样,这会儿怎没影了?杜淮被这些说辞气得吹胡子瞪眼,转眸瞧着那处落锁的宫苑,吩咐下属: 第241章 去查,这曾是谁人居所,围起来搜。这些人,都押送殿前司候审。 婢子看见了,不是胡言,真瞧见了。一个胆小的宫女怕去牢狱,俯身哭着应承。 看见了?哼,那鬼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杜淮被气笑了,虽说宫禁里常有些怪异的传闻,但声称亲眼见过鬼的,这怕是第一个。 女,女的,两个,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吓得结巴:白袍子很长,看不见腿,真是飘着的。边哭边喊冤,要索命。 是,婢子也瞧见个影子。人堆里有人附和:披头散发瞧不见脸,袍子上有洞,像是烧的。 哭声阴森得很,婢子们都睡下,却被哭声惊醒,满屋子的姐妹都听见了 杜淮看着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一时有些呆愣,只得摆手道:先带去殿前司录口供。 第100章 迷局 啊! 晨起薄雾初散, 宁府老门房张了个哈欠,自小屋中出来,打开府门,遣人洒扫。 门闩落下, 府门开启的刹那, 他发觉门口供桌上的吃食, 竟少了好些, 定睛一瞧,缺少的尽是些糕饼, 每个上面短了一口。 若是深夜有乞丐不避讳供鬼的习俗, 受饿吃两口也是情理之中,但放着肉和粮不吃,却在每个糖糕上咬一口, 怕不是乞丐的做派。 老头满面狐疑地转身往回走, 正打算去与宁烨说道一二, 哪知一回头,恰撞见朱漆褪色的府门上写着一行笔迹清秀的血字: 娘,给我报仇, 我好冷好饿,好冤枉! 老人家当即惊呼一声,一屁股瘫坐在门外的台阶处。 宁府上下无人不知,宁烨做得一手好点心,大姑娘冷漠不理人,但唯独钟意各色糖糕,夫人和二姑娘全靠送点心哄着人。 如此一来, 再看那供案上短了的糖糕,老人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不多时, 长街上来往的百姓就围着宁府门口议论开来,这等诡异的奇事,很勾人好奇。 人群里有人八卦:这府上死了孩子? 你不知道?宁家现在的家主有俩姑娘,都是原来相爷的孙女。哎呦呦,这两家也是邪门,老相爷一家子被杀,宁府没了个侯爷,那大姑娘也没了,听说就连宁夫人也伤重见不得人。 对,北面那云阳侯府,就那匾额挂了几个月就摘了那个,就是这家大姑娘活着时住的地方。 这人死了得有快一年了吧,说是天牢失火烧死的。 嘿,你们有人听说嘛,昨晚西北头护城河边老槐树下,吓晕了个打更的,那什么云阳侯府,是不是在那? 吓晕了?打更的怕啥啊,胆子都大得很。 昨晚百鬼夜行,怕不是见了不该见的。 这位仁兄说得不假,那府邸空着,就在那儿。紧邻官道的好地方啊,外头就是早点摊,但听说今早那小摊都没开,上朝的官老爷们饿肚子呢。 得知消息的宁烨派了亲随副将出门来瞧,那人见到门上字迹,骤然蹙起眉头。 的确是云葳亲笔。 散了,莫等人赶!她瞥见门口围拢的人,赶忙出言将百姓遣散,又吩咐仆役道:关门! 且慢!一匹快马载着一绯衣身影踏尘而来,扬声道:奉圣谕,宣宁烨即刻入宫问话,烦劳通传你家夫人,随本官入宫。 眼见萧妧亲来传旨,副将拱手一礼:萧副指挥使,家主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末将这便去通传,劳您稍待。 萧妧并未下马,驱散了围观的百姓,带殿前司的人候在府外,瞧见宁府门上的血书,不由得愁眉深锁。 半个时辰后,萧妧搀着走一步咳三咳的宁烨,缓步入得宣和殿。 杜淮和京兆尹也在,神色颇为复杂。 臣咳咳,参见陛下,臣来迟了,请陛下赐罪。宁烨故作虚弱,俯身见礼的动作格外吃力。 免礼,赐坐。文昭容色肃然,待人落座,才幽幽道:昨夜禁宫生了些许事端,今日找你查问些情况。 臣定知无不言。宁烨甚是谦恭。 杜将军,你们问吧。文昭靠着椅背,摆出了一副看戏的做派。 是。杜淮抱拳一礼,转身望着宁烨,正色询问: 夫人,昨晚数名宫人称一宫苑内闹鬼,有鸣冤叫屈的两女子哭声,那处本是昔日您长女随侍桃枝的居所 咳咳咳 不待杜淮说完,宁烨忽而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眸子里遍染悲戚,俯身跪地,话音哽咽: 陛下,臣教女无方,实乃罪过。但云葳意外葬身火海,已不在人世,陛下宽慈,亦未曾追罪。她生前蒙陛下照拂颇多,时常与臣提及,不知如何报您的大恩,桃枝亦老实规矩,怎敢以冤魂搅扰禁中安宁? 第242章 一番哭诉过耳,杜淮张了张嘴,却也问不下去,见文昭不言语,只得抱拳致歉: 夫人节哀,昨夜事发蹊跷,末将只是陈说情况而已,并无声讨之意,望您海涵。 既有伤,坐着回话就是。文昭眼神示意秋宁将人扶起。 谢陛下。宁烨颇为虚弱,颤巍巍坐回去,只管捂帕轻咳。 京兆尹见杜淮蔫巴了,只得站出来,拱手道: 京兆府今晨接了武侯递送的案子,三更时分,一打更人吓晕在旧日云阳侯府外,这人醒来声称,在府墙内柳树梢上,见了一白衣女鬼。臣派人往京郊墓地探查,云姑娘的尸首,不不见了。 宁烨眉心一紧,赶忙回应:陛下容禀,臣知晓云葳当以庶人礼落葬,但宁家墓园是家墓,臣不忍小女伶仃长眠孤山,前些日子将她的墓迁出了京郊西山,归葬宁家了。臣未曾请旨,是臣疏忽。 哦?你的家事罢了,无需请旨。文昭悠然品着茶:你们继续。 陛下,臣方才在宁府外,瞧见府门处血书的笔迹,的确与云葳生前一般无二。萧妧眸光一转,引出了新的话题。 陛下,臣不信鬼神之说,孔圣人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事出蹊跷,或有贼人作祟,借已故之人搬弄是非,装神弄鬼,理应彻查。杜淮忖度须臾,抱拳提议。 杜将军,宫禁异样与打更人出事皆是三更天,若您的推测属实,这贼人断无可能有分身的本事,或许不是一人作乱。京兆尹眯着眸子附和。 陛下,事涉禁中和京城,宁府外今晨百姓议论纷纷,此事理应彻查,于公平息百姓的谣言恐慌,维持宫禁安泰;于私,也给受惊的宁府一个交待。萧妧正色做请。 文昭垂眸沉吟须臾,回应道:理当如此,萧妧,你和杜淮清查宫中,京兆尹查宁府事和打更人一案,随时互通有无,回报进展。 臣等领命。 来人,送宁卿回府,赏红参两颗。文昭起身,施施然踱步离了书阁,直奔内室。 一行人鱼贯而出,宣和殿内复又静谧,文昭挥手屏退了随侍。 内室里有两个憋笑艰难的小脑袋,忽闪着如出一辙的水汪汪的晶亮大眼,待到人走远,尽皆嗤笑出声。 文昭手握折扇,呼了云葳的脑门一下,余光扫过云瑶,嗔怪道:她小,捡乐子便罢,你还笑! 云葳揉着脑门,委屈道:陛下何故恼了?事情如您所料,并无疏漏,该当欢喜才是。 京郊墓地怎么回事?宁府墓园迁葬又是几时的事? 文昭冷声追问:你先前让朕放出内府库遭劫的消息,定会有人去查你和桃枝的坟墓,可你却自己动了墓园的饵料,难怪贼人不咬钩! 咬钩了的。云葳忽闪着大眼,得意嘀咕: 京兆尹若是今早当值时差人往京郊查探的话,一来一回得小两个时辰,他早早入宫来,怎会知晓?方才他说得恳切,定是早就探查过了,可不就是之前咬得钩? 噢,原来如此。云瑶给人帮腔: 姐姐说得对,那这样推测,京兆尹和贼人是一伙的。只有他得了内府库失窃的消息,生疑往京郊去寻尸骨查验,才会在方才信誓旦旦说出尸骨不见的事,好人谁没事挖墓掘坟怕人死不透啊。 放肆。云葳瞪了云瑶一眼,沉声轻斥:不可胡言。 切,陛下,臣女说错了吗?许他们兴风作浪,怎就不许臣女说他们坏呢? 云瑶不以为意,她瞧出文昭待云葳不一般,已然有些仗着姐姐在侧,肆无忌惮耍起小性子来。 文昭不由得扶额一叹,若是云葳和云瑶的性情可以中和一下,该多好。 你回去歇着,疯玩也可,胡吃海喝也可。过不了多久就要受罪,且做好准备,演戏也要付出的,退下吧。文昭垂眸端详着杏眼灵动的云瑶,正色叮嘱。 噢,臣女告退。云瑶瘪瘪嘴,叉手一礼,尚算乖觉地退了出去。 陛下,瑶瑶被惯坏了,口无遮拦,您莫与她一般见识。云葳瞄着文昭复杂的眸色,小心解释。 你也被朕纵坏了,你跟她半斤八两。 文昭凤眸觑起,嘴角涔着些阴恻的冷笑,捏住云葳的后脖颈,揪着她调转方向,转瞬把小人压上了身侧的矮榻,手臂圈住她的肩头,沉声询问: 前晚拉着槐夏去了何处?老实说。朕的什么消息被你截胡了? 云葳呼嗒着羽睫逃避文昭近在咫尺的一双犀利眸光,咽了咽口水,出言却是撒娇:陛下,脑袋上的簪子硌得慌,您松松手? 先回话,别耍诈。文昭半个身子欺了上来,双臂撑着矮榻,断了云葳的退路。 臣宰了个人云葳垂下眼睑,声音几不可闻。 第243章 文昭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直须臾,暗骂槐夏当真是该拾掇一顿了,竟敢跟着云葳如此胡闹。 什么人?缘由?痛快点,眼睁开,招的干净些。 就槐夏盯到个黑衣人夜探京郊墓地,想放长线钓大鱼让人去报信,臣拦了。 云葳话音微弱:因为坟头翻动的土痕太新,若惹人生疑会影响您后续布局。臣让槐夏抓他来审,可他竟敢咬毒囊,臣不是故意要他死的。 文昭没言语,心底在生槐夏的气,这事儿她可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陛下别恼,臣传话下属连夜换了老土遮掩,京兆尹今日所言,就是不打自招,臣将功折罪可以吗? 云葳丝毫底气也无,讨好道:且臣想出了顺延的连环计,已传话布置好了,您听一听好吗? 回寝殿去,老实面壁思过。 文昭拂袖起身,背对着云葳,指了指寝殿的方向。 她需要时间,先把槐夏那个叛徒叫过来吓唬一顿,不然这人要成云葳的狗腿子了! 咚 一声闷响过耳,文昭忽觉裙摆被人扯了下。 陛下,臣错了。 云葳咬着下唇嗫嚅,一双手绞着文昭的衣裙:您莫怪罪槐夏,是臣威胁她的。臣听说吴桐疯了,被您押在掖庭狱没杀,就拿吴桐的命胁迫她就范的。 长本事了,朕的人都敢耍弄? 文昭脸色有些难看,喟然叹道:别再说了,回去。朕心情不好,若忍不住发作,绝没你好果子吃。 云葳察觉文昭当真火了,怯怯地松开了手,悄无声息地起身退去殿外。 她猜得出,文昭留着吴桐疯癫的性命不杀,是为了让槐夏有羁绊,心底感激又愧疚,如此才可全心全意地效忠。 昨夜事出紧急,未免崭新的土岔惹人猜疑,云葳不得不应急救场,可说服槐夏瞒着文昭行事并不容易,假意威胁才是短期凑效的法子。 若非无法解释提早转移了京郊尸骨的手笔是如何达成的,云葳也不至于自己冒险出宫。 她早先嘱托桃枝办此事,是故意漏马脚给文俊,让文俊慌上一慌,也漏些线索给她。可文昭决定演戏将人一网打尽的计策在后,需要一步步连环紧扣,稳步推进,她的冒险计策容易打草惊蛇,便不合适了。 昨晚只要与文昭请旨救场,拦下探查的黑衣人,文昭定会问她是如何把事做成的,这样就绕不开桃枝,更绕不开桃枝被舒珣庇护的事实,可她不好连累舒珣,一时半会也编不出谎话来。 文昭孤身一人在大殿里转圈圈,缓了许久才冷静下来,最终也没有召槐夏来见,而是打算给人个机会,等着事后槐夏主动坦陈此事的原委。 她把槐夏当作腹心,腹心轻而易举听命于旁人,令她深觉被人翻越了底线拿捏,心里不是个滋味。 当晚子夜,文昭才回了寝殿。 她是故意拖延些时间,想等云葳睡下再回,免得见了面徒增尴尬。 可云葳傻乎乎的,一直在等她,睡是没敢睡的。 文昭抬步入内,瞥见茶案边正襟危坐的小人时,眉心微微蹙起,转身想去偏殿沐浴。 陛下,云葳见文昭似是故意躲着她,忙站起身来轻声提议:您早些休息,臣今晚去前殿睡。 话音入耳,文昭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眸,只淡淡道:朕想起前头忘了些事,你睡吧,朕若处理得晚,就不回了。 是臣僭越胡为,臣错了。绝没有下次,臣跟您保证,您消消气,好吗?云葳的语气里满是悔愧,一双眸子里藏了十成十的期待。 罢了,朕也乏了,先去沐浴。文昭听不得云葳这番服软讨好的语气,到底是软了心肠妥协。 臣伺候您。云葳眼神一亮,兴冲冲地拔腿跟了上去。 文昭余光扫着她齐整的衣裙,心知她定未曾梳洗,遂轻叹道:无需你伺候,想一道就直言。 云葳没说话,只乖觉地跟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再把情绪敏感的人给惹恼。 身边人如此乖顺的模样入眼,文昭倒是觉得有些久违的陌生。云葳刚来她身边做属官时,就是这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老实模样,一晃已是好多年。 不困么?文昭随口找了个话题,缓解尴尬紧张的气氛。 臣想跟您说计划。云葳垂着脑袋低语。 说吧,朕听着。说话间,二人已然走入偏殿,文昭扬手去解自己的腰封,云葳颇有眼色,近前帮忙。 先前您放的饵料,不过是普通的前朝宫人。臣打算把人换成桃枝,以旧日罪案威胁,恐吓人的效果会更好些,您觉得呢?云葳边给她解暗扣,边解释自己的筹谋。 文昭垂眸审视她半晌,忽而握住了云葳的手,微微俯身,朱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以你的行事风格,此刻应该安排好了吧?何须再问呢? 第244章 您不准,臣便收手,本也要请示您的,只是没寻到 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文昭敏锐地猜测到了云葳的说辞:朕身边的人和势力,你已然通晓了七七八八,可你身侧的人马,朕知者甚少。小芷,这于朕不公平。你该知道,为君者,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听得这话,云葳的情感与理智狠狠较量了一番,眼底透着惭愧,纠结之感满布。 臣的心给了您,臣的人便也是您的人。她挣扎良久,垂眸小声嘟囔了句。 文昭是君,手握威权说一不二。 君主的人永远不会因文昭对她的爱护而效忠于她,她知晓便也仅是知晓,无权调用,逼迫槐夏是无奈之举,她也没指望槐夏日后会替她遮掩。但她的人若公开来,就有义务、甚或是不得不听命臣服于文昭,供人差遣,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可她已然尝过手中有权势的畅快与安稳,不愿就此将最后的筹码拱手让人。 小芷,时至今日,你对朕,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云葳讨巧的说辞入耳,文昭眼底划过转瞬的失落。 您再给臣些时间可好?云葳话音恳切,仰首望向文昭的视线极尽真诚。 文昭忽而拂去了身上的最后一层薄纱,一袭玉白入眼,云葳傻楞当场。 你的行径是在占朕的便宜,一如现下,你把朕看了个仔细,却不肯与朕坦诚相见。 文昭勾唇哂笑,缓步踱去了水池深处。 臣也不是主动要看的。 云葳后知后觉,甚是委屈的与人掰扯:您是主动让臣看到的,您的人也是摆在明面的。陛下您这是歪理,朝中的臣子,也不会尽皆与您敞开心扉,您不可能对他们全然了解。 你这会儿自比朝臣,合适么?朝臣会跟朕沐浴? 文昭捧着水自肩头洒落,凤眸含波,有一种深邃朦胧,令人看不出深浅的魅惑,引诱的冲击与潜藏的危机并存。 朝臣也不必与您共担风险,效命朝廷与伴驾君前,危险是不等同的。陛下,臣不想只做您的附庸,抑或是笼中金丝雀和听话的摆设。威胁槐夏是臣错了,臣日后再不动您的人。 云葳脑子有些混沌,可理智告诉她,乱局里,动机不明的念音阁就该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她踌躇须臾,没有褪去衣衫与人沐浴,而是调头离了偏殿。文昭激她,给她裸露的肌肤来瞧,妄图让她动容,回以对等报酬,是衣衫下的真实,也是她全部的后盾。 这路数讨巧,甚至令她惭愧,但云葳不会轻易就范,情爱与公事,不可混淆,眼下不是良时。 或许她方才不该拦着文昭,二人都不冷静,就不该强行呆在一处,心有芥蒂谁都不会自在的。 文昭没开口拦她,但凤眸里已然涔了霜色。云葳防范自保的意识过重,她往前进一步,不会等来云葳投怀送抱,反而把人逼得躲远了。 客观来讲,文昭很欣赏云葳的独立与理性,不会被花言巧语与美好承诺轻易裹挟,知晓手握威权才是最牢靠的护身符;但从主观上感受,从她二人的感情立场出发,这反应可委实算不得好。 不多时,文昭沐浴停当,披着寝衣归来时,殿内只有打理床铺的秋宁在侧。 她人呢?文昭接过丝帕绞着发丝,眼神四下游走。 秋宁给人指了指最里侧窗子下的墙角,识趣儿地退了出去,无意凑热闹。 大半夜的,云葳把自己抱成一团,窝在墙角帷幔下发呆去了。 跟个受气包似的,朕没欺负你。 文昭循着方向找来,拂开碍事的帷幔,垂眸观瞧着呆愣愣的小人,温声道:起来就寝了。 您快歇下吧,臣不过去。云葳把脑袋抵住膝盖,避开了文昭的视线。 大敌当前,不可内讧,小芷是否应该和朕一致对外?文昭搓了搓她的后脑勺,顺手去提她的胳膊。 臣没洗澡。云葳缩了缩手,并不想动弹。 文昭愣了须臾,妥协道:忍你一晚,朕睡床,你睡矮榻。 云葳听得此话,站起身来闷头跟了过去,她想要的,就是文昭妥协包容的态度,给了便很好。 文昭在前慢悠悠地走着,听着身后窸悉簌簌的脚步,甚是无奈地阖眸一叹,这个云葳,还真就让她束手无策。 若换了旁人,念音阁怕是早入了她的股掌之中,大不了灭杀主力,这会儿也早就摸清楚底细了。 第101章 咬钩 光仪四年七月十七, 秋意渐增,晨起风凉,蔷薇落红满地。 京中杜府正堂内,一家三口共进早餐。 大长公主文俊瞧见儿子眼底的乌青, 忍不住出言关切:这是怎得了?听管家说, 你昨夜四更才回, 有什么恼人的公事不成?身子要紧, 不可胡闹。 第245章 没事,娘别问了。杜淮口风很紧, 闷头舀着米汤:儿会照顾好自己, 您万勿忧心。 不就是闹鬼的事儿让你撞上了,这有何可瞒着你娘的?满京城早已传的沸沸扬扬。 杜廷尉有些不悦,摔下汤匙道:你就该躲着, 还傻乎乎闷头往上迎, 主动请求查案, 简直自找不痛快。 儿子不信鬼神之说。 杜淮搁下筷子,固执回嘴:每年各州冤案多了,若真有鬼神显灵, 岂不处处闹鬼? 放肆! 文俊冷声斥责:你这话教有心人听了,指不定如何编排。你是想听旁人说我们家瞧不起州府官员能力,还是你意在指责今上不够圣明,任地方州府冤假错案横行? 母亲息怒,是儿失言。 杜淮赶忙离席,躬身一礼,长在这样的家庭, 自幼审慎小心,他习惯了:儿已吃好, 时辰不早,先去当值了。 待人走远,杜廷尉也不再装模做样的吃饭,转眸问文俊:我暗中派人去查查? 不必掺和这些,太显眼。 文俊沉声道:派人护着淮儿就是,他说得不错,世间何来鬼怪,贼子装神弄鬼罢了。 是。杜廷尉站起身来,微微拱手:我也去大理寺了,夫人慢吃。 父子二人尽皆离开,文俊方才和婉的容色骤然幽沉,起身直奔书房而去,大半日都未曾出来。 午后的骄阳灼热,大兴宫内的宫道上少有宫人。 一行带刀侍卫却步伐飞快地列队闯入了坤宁宫旁的一处小阁,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瑶正在午睡,兵戈响动和嘈杂的脚步将她从梦中惊醒,一脸警觉地瞪视着来此的人: 放肆!你们做什么?我可是太后留下的客人,你们怎可对我无礼! 好霸气的小丫头!萧妧听得她这番中气十足的话音,眼神不由一怔。 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遍,确信这丫头私下与她素未谋面,自不会清楚她脾气如何,这才宽心下来,继续与人气定神闲地周旋。 她好整以暇地抱臂在旁,幽幽道:云姑娘,可听过殿前司的名号?是我遣人请你走,还是你自己跟我走? 什么殿前司?我没招你没惹你。云瑶仍是刁蛮模样,却不自觉往床榻里侧缩了缩。 前夜闹鬼,有宫人回忆了那女鬼的模样,与云葳很像。我瞧着你,和云葳也很像。你有扮鬼扰乱宫禁的嫌疑,请吧。 萧妧强忍笑意,故意板着脸与人周旋,还抬手指了指门口。 证据呢?没证据你就是胡言构陷!云瑶的小模样一本正经。 殿前司拿人从不需要证据,况且你的随侍已经招了不少。那晚子夜你去哪儿了?入宫不过几日光景,脂粉能用掉一盒?少废话,走不走?萧妧失了耐性,眯起眼睛审视着她。 我听不懂,不去,我娘和舅舅带兵打仗立了功的,你们不能伤我。 云瑶快要吓哭了,一双手紧抓床栏,话音发颤。 磨磨唧唧,敬酒不吃吃罚酒。萧妧冷嗤一声,招手唤人:带走。 云瑶被侍卫架去了殿前司狱,一路上梨花带雨,哭爹喊娘的,听着好不可怜,与她在半路撞上的小宫人们都吓傻了眼。 围观的人很多,云瑶扮鬼吓人被捉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宫禁,一时议论纷纷。 翌日朝议时,萧妧上奏文昭,言说云瑶已然招认,她得了家姐留下的鸣冤鬼书,这才设法入宫,以陪伴太后之名留下,赶在中元节导演一出替人伸冤的扮鬼闹剧。 鬼书?何处来的?文昭拧眉追问。 她说是得了云葳托梦,自旧日云阳侯府外的院墙石砖处寻来的。她还说 萧妧说得有些没底气。 支吾什么,说下去!文昭愤然凝眸,显得有些不耐。 还说梦里云葳告诉她,若逢阴月的无月之夜,便可去旧宅寻她,再见亲人一面。 萧妧话音微弱,仿佛自己都不信。 荒谬至极。文昭虚虚靠着椅子背,沉声道: 既屡次提及冤屈,云葳旧案由刑部重新审查。云瑶暂押殿前司,待旧案查实,有冤另论,若无冤,再依律发落。澜意拟旨,将扮鬼扰乱中元夜的原委诏告京中百姓。 是,臣等领命。 当日午后,京中各处街巷都张贴了告示,与百姓陈说宫禁诡事原委,望大家切莫再传谣生事。 杜淮归家时,依旧愁眉不展。 晚间文俊尚算亲和,给人夹了块鱼肉,柔声道:大内悬案已了,你也好生休息一二。 谢谢娘。杜淮闷头吃鱼,却在晃神儿的功夫被鱼刺卡了喉咙,咳嗽良久。 三心二意的。文俊给人拍着背,焦急嗔怪道:可好些,需要传太医吗? 第246章 不必。杜淮摆摆手,低声出言:云瑶没出过宫,宫里是闹剧,但京城里护城河边和宁府的贼人,又是谁呢? 不是你的职分,你操什么心?文俊沉了脸色,不要多管闲事,说过多次,怎就记不住? 儿是担心您,当年云葳的事,是您先发现的。不管何人鸣冤,都是有备而来,娘,这些日子您别出府,不安生。杜淮垂首轻语,话音满是关切。 行得正有何可惧? 文俊不屑地冷嗤一声:冤枉?陛下够护着云家和她了,那些背地腌臜事,明面不提不代表没有。吾累了没胃口,先回去歇着。 杜淮望着夜色里文俊离去的背影,眸色里藏了些许疑云。 文俊素来低调,甚少与朝臣相交,去岁竟亲自往云葳府上去,遇见阴邪事不说,竟还为此闯宫告了御状,着实是把他惊了个好歹。 而今晚文俊话里话外的,似是对云家人成见颇深,此等言辞过耳,搅扰得杜淮心神不宁。 同处一方夜色下,大兴宫内,云葳倚靠着文昭的肩头,凝眸望着如炼月华,轻声呢喃: 您说,她会咬钩吗? 诱饵放下,静观其变就是。妄念离不开恐惧与贪婪,她若真图谋逆事,绝做不到心如止水。文昭目光平和,揽着满面忧心的小人,柔声开解: 云瑶表现的不错,朕不会让她吃苦,你且安心。 嗯。云葳淡声应下,转眸将视线垂落于身前的一盆绿植:臣只是在想,最近这些日子,家母怕是不好过了。即便闭门不出,外面的闲话也不会好听的。 你的思量太多了些,累不累?文昭以食指侧边刮了刮云葳的鼻尖,哂笑着嗔怪。 累,臣可以睡觉吗?云葳歪头瞧她,狡黠地弯了唇角。 文昭忽而站起身来冷嗤一声,讽了句:顺竿爬,学会跟朕兜圈子了。 云葳眼见她打理着衣衫,抬脚往外走,迷惑又急切地询问:您去哪儿,夜深了。 去给傻猫安排定心丸。 文昭假装听不懂云葳依依不舍挽留的话外音,头也不回地走了:你困就睡下,不必等。 如今只投放了云葳旧案重审这一个引子,威力难免有些弱,文昭思量半日,打算再放些烟雾弹出来。 比如,将朝中有人勾连西辽的风声放出去,让贼人忧心秘行败露而自乱阵脚。 以云葳诈死事做戏引贼人出洞,是兵不血刃的良策。但若贼人不咬钩,这番折腾白费,便得不偿失,文昭厌恶失败,饵料自要投放充足,一击必中。 云葳一人守着寝殿,日子难免了无生趣,她与文昭设下的诱饵,在无月之夜就会见分晓,而下一个无月之夜,是七月三十,还有十日光景。 一人无趣,文昭不归,云葳一早入梦见了周公。 子夜更声一过,皇城外荒置的云阳侯府里,闯进了一个身子灵巧的蒙面人,几乎把房间挨个搜罗了一遍,耗费大半个时辰,才再度遁入夜色,逃之夭夭。 翌日清早,文昭方梳洗停当,正欲传膳时,忽听得寝殿北侧的窗棱处有些微动静,旋即嘴角勾起了一抹得逞的弧度,转眸吩咐秋宁:去把懒猫叫起来,听个热闹。 睡眼惺忪的云葳被秋宁拖拉着摁坐在餐桌前,仍迷迷糊糊的哈欠连连。 出来吧。文昭淡然地舀动汤匙,将碗里的小米粥吹凉。 陛下,槐夏探身而出,拱手一礼:昨夜侯府里确实来了个小贼探查内情,往护城河东侧去了,夜深人寂,那人功夫不错,婢子没有贸然跟上去。 不必跟,免得打草惊蛇,累了一夜,歇着去吧。 文昭莞尔低语,转手将小碗与勺子递给了云葳,逗弄道:醒醒,睡成呆呼呼的傻猫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自诩聪明的夜探旧宅,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云葳半梦半醒间,听到槐夏的消息,也傻乎乎地咧了咧嘴。 待瞥见眼底金黄的清粥,她小嘴圆张,嗷呜一口吞了半勺入腹。 愈发放肆了。 文昭笑着损她,把碗往她手里塞:自己吃,懒得不像话,朕不喂你。 嗯?臣不吃了,困。陛下若无吩咐,臣回去补觉。 云葳托着温热的粥碗,意识迷离地嘟囔,转身便要往床榻的方向去,天刚蒙蒙亮,她才不要起身来。 文昭怅然一叹,颇为无奈地唤她:朕好不容易吹凉的,把粥喝了再睡。 咕咚咕咚 某人尚算给面子,拎过粥来三两口就给吞了个干净,将碗随手一撇,便半闭着眼溜去了屏风后。 得亏秋宁眼疾手快接住了小玉碗,不然今早文昭非得听个响儿。 等事情了却,朕得管管她。 第247章 文昭觑起凤眸,磨牙咀嚼着细软的汤羹,好似如水的吃食很费牙似的。 话音才散去不久,罗喜趋步上前,与她低语:陛下,启宁殿下递了奏表,想要入宫见您。 婉儿?文昭一愣,她腿脚不便,折腾什么?可说缘由? 没有具体缘由,许是不方便提吧。罗喜瞄着文昭的反应,审慎出言。 文昭忖度须臾,弃了汤匙,捏过丝帕净手,淡声道:罢了,你现在就出宫去接她过来,今早朝议推迟。 自去岁中秋夜服毒后,文婉的身子一直不好,四肢无力,行动不便,有小一年不曾入宫了。 今日闹着要来,八成有要事。 文昭的心神有些烦乱,闲散度日之人能有何要事呢?她靠着椅背百思不解,索性起身往书阁走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文婉所为何来。 罗喜办差很麻利,不出两刻,就将安坐轮椅的文婉推入了书阁。 轮椅的响动入耳,文昭即便早有预料,心底却还是难掩酸涩,抬眸望向来人时,便先开了口:许久未见,近来身子可好些? 臣无碍,谢长姐记挂。文婉微微颔首:臣失礼了。 文昭扬手挥退侍从,上前亲手把人推到自己身边,才道:无需客套,有事? 嗯。文婉点了点头,轻声出言:臣听闻您要重查云葳旧案,这才冒昧前来,不知可有臣能帮上忙的? 把身体养好,才是你最要紧的事,这些琐事有旁人去做。文昭拎起个小茶糕递给了她。 云葳救我一命,姑母由此才知她医术不错,登门拜访,却因此事给她惹了祸端,婉儿心里一直自责。她是个柔善的姑娘,开解臣良多,臣不信她会对您用邪术,也不信防守严密的天牢失火是意外。 文婉垂眸瞧着精巧的点心,眼眶忽而红了:她最喜甜食,过府陪臣说话,一盘点心不够她吃的长姐,对不起,若臣未服毒,她不必出手救臣,也许就不会被姑母撞破府中异样而 好了,这事与你何干? 文昭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声道:事情过去一载了,无需再自责挂怀。 文婉指尖发颤,一个不留神,将点心捏了个稀碎,忐忑道: 我瞒了您一事。母妃走那晚,她疯癫地嘀咕了一句:文俊,你欠我的。从前姑母常常照顾母妃,送她补药,何来亏欠?此话实在蹊跷,臣想了一年都没明白。 她当真如此说?文昭凤眸悄然觑起,追问道:再想想,可还有旁的奇怪言辞? 文婉摇了摇头,手指不安地揉捏着:长姐,臣今日的话都是胡乱说说的。时隔日久,您随意听听就得了。 还有何话瞒着?你的毛病骗不过朕。文昭瞥见她的小动作,就知这人话里有话,纠结不敢说。 去岁姑母探望臣两次,谈天却一直问臣云葳是如何医治的,好似打探消息般刻意。她还带过太医来请脉,臣怕被人察觉中毒,就未准。且臣没说过云葳擅长调理身体,不知姑母怎就过府寻她了。 文昭的眉梢曲起了分明的弧度,沉吟良久才正色问道:你的毒哪儿来的?躲朕一年不肯说,今日可能说? 母妃给的,四年前您自襄州回京的时候。文婉垂着脑袋,连看文昭的勇气都没有。 文昭的语调分外从容:她让你给朕用? 不,不是。文婉赶忙否认:是给皇兄用,可臣,做不到。 文昭追问:你可知她从何处弄来的毒? 文婉木讷地摇头:问过,她不肯说。 文昭起身,立在窗边怅然一叹:回府去吧,朕还有朝议,改日去看你。 文婉温声应下,推着轮椅离了书阁。 一双含雾凤眸透过花窗,凝视着文婉离去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 文昭眼下方知,看似天真的幼妹早有了自己的心事,且十分沉得住气。今日来此,便是隐晦地道出了她对文俊的猜疑,适时添一把火,让热闹更旺些罢了。 小十日悄然而逝,转眼就是月底。 七月三十这日的黄昏时分,昔日云阳侯府外的长街上分外热闹。 京兆尹一直未曾抓住中元夜在侯府外扮鬼生事,吓晕打更人的贼子,想起云瑶供状里所提无月之夜相见一事,特意带了乔装的衙役,偷摸在府邸四周蹲守。 斜红隐落西山,晚霞漫天之际,忽有一队持刀兵将自大内疾驰而出,往侯府的方向扑来。 府外方圆三十米内的所有街巷,即刻封锁! 一道威严的命令传出,听得这熟悉的话音,藏在路边茶馆里守株待兔的京兆尹顷刻傻了眼,忙不迭地探身自窗子边向外张望 第248章 糟了! 这一行人马里领头的,竟是舒珣和萧妧二人,而他和乔装的下属,都被禁军困在了包围圈里。 况且天还没黑,如此大张旗鼓的围剿,贼人能来就怪了,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最令他忧惧胆寒的,非是抓不到装神弄鬼之人,而是这茶馆的后巷里,还候着一位贵人。 禁军来势汹汹,那人只怕,也没来得及离去。 第102章 钓鱼 风紧星疏, 夜色笼长街,河畔柳叶轻。 殿前司众人风风火火清查着被困在此处的人,并不急于闯入已然被围成铁桶般的府宅。 妧儿,你先盯着此处, 吾带人往内宅搜查。舒珣见外面盘查的差不多, 便温声提议。 是, 舒姨小心些。 萧妧柔声应下, 打马在街巷上游走,随时留意下属的行动。 京兆尹与下属颇为尴尬地候在一旁, 殿前司办差, 他是没胆子上前叫嚣得罪的,只好认怂配合。 不多时,一小兵快步跑向了萧妧, 与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面色有显而易见的为难。 带我去。萧妧眸色一凛, 翻身下马,神情肃然地跟着小兵前去,脚步急切生风。 绕过狭窄的巷口, 只见一辆寻常朴素的小马车停在茶馆后的长街处,萧妧将探寻的视线点落小兵身上,小兵默然颔首,没再往前。 萧妧见他如此反应,眉心微蹙,迈步上前,对着马车温声见礼:臣参见大长公主, 不知您在此,办差冲撞, 望您恕罪。 车帘倏地被人挑起,文俊头戴帷帽,只侧目眄视一眼,复又将车帘合拢,话音尚算柔和: 原是萧副使,前头发生何事了?怎还封锁了长街?吾今日出来选些民间胭脂,却不料扰了公务,实在惭愧。 您言重了,臣来此配合雍王办案,具体缘由陛下未曾明言,臣也不清楚。下属没规矩,误打误撞困住了您,是臣疏忽。道路已清出,您现下即可回府。萧妧敛眸轻语,语气极尽恭敬。 无妨,吾不想搅扰百姓,这才乔装出府的。无人认得出,被扣下乃是情理之中。你既有公差,吾不便添乱,候一会儿无妨。文俊的回应甚是亲和大度,无有丝毫不悦。 是,谢大长公主体恤,臣会尽快,劳您稍待,臣告退。 萧妧拱手一礼,转身离了长街,回去寻舒珣。 不出半刻,舒珣便带队收兵,出府与萧妧汇合:人抓到了,撤兵吧。 紧随其后的禁卫押着行动不便的桃枝上了囚车,其余的人散去四周警戒。 好,我去后街知会大长公主一声。萧妧与人对视时,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哦?大长公主在此?吾去说罢。 舒珣故作惊讶,眸光一转,直接选了后街那条路折返大兴宫。 一行人押着桃枝路过后街,舒珣翻身下马,走去马车前,柔声低语:表姐安好,方才下属冒犯您了,望您海涵。事情都已办妥,天色不早,您动身吧。 是珣表妹啊。文俊探身出了马车,寒暄道:许久未见了,吾可曾耽搁了你们办差? 怎会?是臣等该与您致歉才对。舒珣微微颔首,缓缓道出始末: 昨日敝府偶得密信,言说有涉皇考崩逝原委的前朝隐晦相告,约我来此一叙。我父崩于沉疴,人尽皆知,这话意在离间君臣,贼心分明,是以我与陛下请求,亲来拿问,以示清白,好能查明何人生事,也与逆臣划清界限。 竟有此事?莫非云葳还与前雍改朝之际的谋逆罪臣有染?那囚车上的可是表妹拿到的人?吾瞧着有些面熟呢。 文俊满面意外,眯了眸子审视着不远处囚车上盲了眼的桃枝,眼底划过一瞬阴寒。 这还未审过,我倒是不知内情,不过此人确实是昔年云葳身边的随侍,她受谁指使,听命何人,与中元夜侯府诡事有无瓜葛,都还需查问。舒珣也将视线落去了桃枝身上,淡声回应着。 罢了,天色颇晚,吾再不回府,老杜他父子要着急寻人了。表妹改日过府来,吾给你压压惊,这些贼子上蹿下跳,当真恼人。文俊讪笑一声,抬脚往马车内走去。 毒妇!抓了她,就是她毒杀了我姑母!这声音我做鬼都认得,别让她跑了,你们听到没?!抓她!林家的灭门之祸,与她脱不了干系。毒妇,你听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桃枝适时出言,伸出胳膊,听音辨位,指向了文俊的方向,声音凄厉地嘶吼。 文俊抬起的脚步顷刻顿住,拧眉回转身子,瞪视桃枝须臾,甚是迷惘地转眸望向舒珣: 表妹,她在胡言些什么?她从何来吾都不知,怎还莫名被扣了个毒杀人的大罪?吾这是走不得了,该去殿前司与她对峙一番。她若真成了恶鬼,吾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249章 还愣着作甚?堵上她的嘴,把人押走!舒珣冷声吩咐着随侍,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几个兵士将拉囚车的马匹打得飞快,一路疾驰之际,还能听见桃枝激愤挣扎的呜呜声。 表姐多担待,我瞧她疯疯癫癫的,神志不清,大抵被贼人利用了,随口攀咬诬陷,唯恐乱子不够大。您切莫往心里去,押送人犯有萧妧在,我护送您回府吧。舒珣垂眉拱手,态度十分真诚。 文俊轻叹一声,摆手道:不必了。年岁大了,不喜欢外间的吵嚷,吾走了。若有需要,尽管来府上寻吾,吾定会配合你的。 多谢表姐,您慢走。舒珣立在路边,目送着人离开,这才牵了马往宫里去。 待到她回宫时,萧妧已然在宣和殿内,与文昭一道候着她了。 表姑回来了?可还顺利?文昭见舒珣踏月而来,温声出言询问。 陛下,臣依您的建议,把该放的话都放出去了,并未瞧出她有何明显的异样。舒珣正色回应。 不急。文昭斜倚扶手,悠然道:方才朕的人回报,护城河四周埋伏了弓弩手,却未曾出手将桃枝灭口,想是怕了。饵料备足,鱼会浮出水面的。二位辛苦,回家歇着吧。 是,臣等告退。萧妧与舒珣依言离了宣和殿。 待人走远,文昭瞄了眼屏风后的暗影,扬声唤着:出来吧。 躲在屏风后的云葳推了推身侧的槐夏,挤眉弄眼的,示意她出去。 槐夏不肯,试图拉着云葳一道出来,二人在那儿推推搡搡,折腾了半晌。 好玩么?文昭等得不耐烦,自己绕去了屏风后,凝眸瞧着云葳,忍不住嗔怪道: 躲什么?槐夏有你这么笨?她若藏都藏不住,如何做暗卫? 云葳耷拉着脑袋先一步拔腿出来,软了语气讨好:陛下息怒,臣心神不安,这才从后面溜过来的。 文昭转眸打量着略显拘谨的槐夏,沉声吩咐:你回去与秋宁一道盯着,将今夜埋伏的死士落脚点查出来,切莫轻举妄动。走前带些人,把京兆尹给朕看起来。 是,婢子领命。槐夏拱手一礼,飞快地跑远了。 听了多少?哪个放你进来的?文昭拉过云葳的小手捏在掌心摆弄,笑盈盈与人寒暄。 臣端着火烛正大光明走进来的。 云葳垂眸嘟囔:就听到个尾巴,桃枝可是在殿前司?能让臣见她吗? 文昭哂笑一声,意味不明的视线点落云葳低垂的眉眼,幽幽道:不准去。 为何?云葳倏地抬眸,不解地望着她,杏眼里满是委屈。 大局为重。文昭松开了云葳的手,大步流星走去了茶案边落座,回应的格外敷衍。 这是个什么狗屁不通的说辞? 云葳的眉心顷刻堆起一座小山,紧走两步追上去,扬手给人添茶,试探道:陛下连桃枝的醋也要吃?她就如臣的母亲一般,臣挂念她,见一面就好,就一眼,成吗? 文昭敛了眸子,只管低头品茶。她倒不至于吃桃枝与云葳的醋,但潜意识提醒她,云葳与桃枝相见,指不定又要说什么悄悄话,思量几多幺蛾子,现下的乱局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朕会派人照看好她,等事情了却,再见不迟。文昭忖度须臾,并不打算松口。 云葳也不是非要见人,方才她已然听到文昭与舒珣的谈话,事情顺利,桃枝也未曾因做戏而受伤,她足够心安。 她只不过想藉此探听文昭的态度,果不其然,文昭还是防着她与念音阁的人私下谋面。 陛下用晚膳吗?云葳侧坐在茶案边,转了话题。 朕一会儿还有事,你饿了就回寝殿去用膳,不必等朕。文昭随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发揪,起身欲走。 云葳灵巧地窜起身来,挡在她身前,忽闪着杏眼套话:后续的激将法如何施展,您还没告诉臣呢。 看好戏就是,朕要留点悬念。 文昭狡黠地朝她挤眼睛,哄道:听话,回去等朕,晚些陪你。 陛下,前有云瑶扮鬼扰乱宫闱,后有桃枝以前朝旧事暗中联络雍王,这些事都和臣有关。今晚京兆尹与大长公主一起现身,定是一伙的。臣怕他们情急之下,将目标对准宁府,以近日事端伺机发难臣母。 云葳眼底的忧心分明,一双手揉捏着裙摆,立在原地不肯走。 又犯老毛病,怎就不信朕呢? 文昭微微俯身,指尖点上云葳的大脑门,打趣道:这些症结你想得到,朕想不到么?这几日是你难得的休憩,吃喝玩乐即可,可懂? 不说拉倒。云葳跺了跺脚,嘟着小嘴敷衍一礼,一溜烟跑回了寝殿。 第250章 文昭半眯着眼睛忖度须臾,闪身踱回书阁。她已然猜到,宫中当有念音阁的内应。 不然先前云葳提及送桃枝去侯府做饵时,就不会将您不准,臣就收手的话脱口而出。若无传讯的通途,云葳一早布置好的筹谋,在宫内根本无法及时让人收手。 况且今日的行动,文昭并未将确切的时间说给云葳,小丫头竟能准确地踩着时辰溜进来,听了个回报的尾巴,绝不是什么巧合。 若把后续的计划说给云葳听,小丫头一个心软,传些消息出去坏了她的筹谋,京中局势怕是会彻底混乱开来。 云葳的小主意太正,文昭不敢赌,只能将人一瞒到底。 当晚子夜更深,长街空寂,京中早已宵禁。 杜府的北墙处翻进了一个黑衣小贼,恰被巡逻的文俊亲兵撞上,尽皆长刀出鞘。 何人闯府? 带我去见大长公主。 来人气息虚浮,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自怀中摸出一枚玉佩,举去了卫兵眼前。 卫兵未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去与文俊通传。 半刻后,那人被带入了文俊的卧房内。 文俊并未燃灯,今夜无月,视线格外昏暗。 她掰过来人的脸颊,摸黑凝视良久,哂笑道:呵,你命够大的,元家上下只你一人了罢。投效陛下,保住自己一命,就好生去她那儿摇尾巴,来此作甚? 明人不说暗话,照容贸然来此,是想求您庇护。 元照容沙哑着嗓音轻语:我体内的毒已发作,陛下她怪我无用,不肯给我解药,若两日后再拿不到解药,我会没命的。 与吾何干?丧家之犬罢了,吾为何要帮你?文俊冷笑一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掌。 昔年家父在湖州山间截杀今上,多亏了您递送的准确消息和碧落奇毒,消息是杜将军手里的,可对?元家与您,不算敌人吧? 元照容仰首反问,又补充道:况且,我有要紧消息给您,能保您的命。 文俊眸色一沉,冷声道:是何消息? 您给我解药,我给您消息。我身上的毒是碧落,除却陛下,照容也就只能来寻您讨解药了。您若肯赐药,照容日后就是您的人,任您差遣。元照容话音恳切,阵阵疼痛令她五官扭曲。 文俊冷眼旁观她苦楚难耐的模样,冷嗤一声:你若给出有份量的消息,解药自是好说。 我不信家父通辽,一直在西疆查案,自也掌握些证据。可陛下突然召还我,重组西北谍网,您联络西辽的事,绝瞒不住。我回来前,今上让我查的,是戴远安与您和驸马之间的干系,线索已在她手里了。 就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也来诈我?文俊勾唇冷笑,抬手狠捏住元照容的脖颈,语气阴恻:吾从未与西辽联络过,你哪儿来的证据? 我不敢诓您。 元照容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却也不曾改口:黄昏时我就跟着您,我瞧见您周围藏藏了暗卫,一直跟跟着您回府才走。还有人盯着您埋伏的人。 听得此语,文俊骤然拧眉,倏地松开了手。 咳咳咳 元照容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面色苍白至极。 你查到的证据呢?文俊眸光犀利地审视着她。 元家荒宅,后苑芦苇荡的黑色鹅卵石下,我藏起来了,您可以派人去取。我没给过陛下,事涉家父,交给她我也活不了,这才一直瞒着。 元照容抓着她的裙摆:求您给个解药,照容都听您的。 文俊忖度须臾,轻叹道:吾信你一次,给你半份解药,若敢骗吾,是何下场,你很清楚。 照容明白,绝无虚言。元照容眼含泪花,巴巴地盼着解药。 文俊自床头的小盒中取出些粉末融进了茶水里,端给元照容:喝下去,半个时辰后,你就会恢复。 多谢您。元照容闷头饮尽,我接下来去何处,您可有安置? 不急,在此歇歇吧,等好些,吾派人送你走。文俊微微莞尔,悠然地落座静候。 房中沙漏簌簌,外间秋风瑟瑟。 不出半刻光景,元照容忽觉腹中绞痛,想叫却再叫不出声来,头足不自觉抵碰一处,挣扎须臾便断了气。 背主之人,吾才不敢用。元家是文家养大的狼,狼崽子一个都留不得。 文俊脸上绽开了一朵诡谲的笑靥,沉声冲着夜色吩咐:把她弄走。那些废物死侍,送他们上路吧。 是。房中闪出一道暗影,拖着元照容的尸首离去。 四更天色,秋宁与槐夏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忽而传出猫头鹰咯咯咯的低鸣,不由得毛骨悚然。 暗卫围拢的小院内,有十余号人马,似笑非笑的夜枭啼鸣过耳,这些人的面色转瞬僵住,颇为苦涩地阖眸长叹,引了长刀,尽皆自刎,鲜血溅上洁白的窗纸,漫过门扉的缝隙,传出阵阵甜腥。 第251章 什么味儿?槐夏警觉地翕动着鼻尖,与秋宁咬耳朵。 糟了,血腥味。秋宁对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大脑顷刻嗡鸣声声,我下去看看。 一起。槐夏跟人一道潜入院子里,落地的一瞬,忽觉踩到了些许水渍,躬身蘸起些许,黏黏腻腻的。 秋宁惊讶不已,提剑破门而入,房中再无生机,尸首满布。 方才猫头鹰的怪叫,是假的。 槐夏拧眉苦思,催促道:怕是被发现了,你快回宫知会陛下,行动得提前。 秋宁惶惶难安地飞奔回宫,急吼吼闯进了文昭的寝殿。 陛 嘘!文昭虽穿着寝衣,却一直坐在茶案处等候消息,并未入睡。她瞧见秋宁慌慌张张赶回来,却无有一丝担忧,气定神闲地示意人去回廊下。 如何?小心翼翼地合拢了房门,文昭轻声询问。 陛下,婢子在那群人的落脚点守着,两刻前想起一阵突兀的夜枭叫声,而后那些人全自尽了。秋宁心虚,跪地告罪:婢子无能,漏了马脚。 文昭忽而失笑:她急了,才会露出把柄。起来吧,你没错。 秋宁懵得彻底。 回去歇着吧,黎明将至,安静的时辰不多了。文昭转眸望着天边升起的启明星,拖着疲惫的身子闪进了寝殿。 床榻上的云葳睡得迷迷糊糊,文昭悄声躺了上去,给人掖好踹飞的被子,这才阖眸安神。 细微的动静扰乱云葳的美梦,她将惺忪睡眼扒开一道缝隙,瞥见文昭在侧,甚是心安的往文昭的胳膊旁拱了拱,复又沉沉睡去。 待到平稳的呼吸声传出,文昭才翻了个身,与人相对而卧,单手绕过她的身子,搭上云葳的后背,拥着人小憩。 第103章 哗变 破晓云影疏, 清风穿庭庑。 今日是八月初一,恰逢大朝会,文昭虽困倦,却也无法躲懒, 歇了不足半个时辰, 便起身梳洗。 云葳难得勤恳, 与人一道爬了起来, 坐在床上懵呆呆盯着文昭,欲言又止。 睡吧, 今日怎不困了?文昭轻笑着逗她:若清醒了, 就过来帮朕更衣。 臣不会。云葳转眸瞥见衣架上繁复的衮服,毫不扭捏地道出实话,只管抱着被子发呆。 她想跟人去前头凑热闹, 听听朝中的风声, 才睡不踏实的。但她无需开口, 就知道文昭定然不会答应。 文昭等人更衣的间隙,正色吩咐道:秋宁,罗喜, 你二人务必牢记,朕的寝殿和宣和殿内,今日一只蚊子都不能放出去,违者杖毙。 是。秋宁和罗喜齐齐应下。 云葳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拉过锦被蒙上头顶,复又躺倒装睡,免得与这一言不合就耍威风的女魔头寒暄。 吓一吓还是管用的嘛, 文昭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眼底隐有笑意, 再未多言,径直往崇政殿去了。 朝会上,新任刑部尚书一脸为难之色,谈及云葳旧案的涉事人死的死,逃的逃,实在查无可查;去岁大长公主搜府,告发云葳匿毒一事,也是人证物证确凿,证据无有不妥疏漏,找不出何处屈枉。 文昭早料到是此结果,若能查出才是新鲜事。 既无冤屈,云瑶便按律发落。 文昭端坐御座,冷声发问:萧妧,依魏律,她的罪当如何论? 禀陛下,云瑶子夜私闯他宫,是为夜犯宫禁;装鬼唬人,是为扰乱宫闱,两罪并罚,当杖一百,流千里。萧妧正色回禀。 即照此例发落。 文昭面无表情地发了号施令,萧妧拱手应下,转身离开大殿,直奔殿前司。 朝臣里偷摸进行眼神交流的不在少数,云瑶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莫说一百刑杖,五十怕是都得原地升天,文昭如此发落,分明是要她的命。 果不其然,朝会章程还未走完,萧妧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身后的侍卫还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停候大殿外石阶之下。 陛下,萧妧在殿外跪地请罪:臣行刑未半,云瑶便不行了。 文昭凤眸一凛,颇为震惊地厉声质问:萧妧,你如何办的事?区区几杖,怎就要了她的命?朕未下旨取她性命。此等结果,你要朕如何给宁家交待?来人,去探一探,可还有的救! 闻言,罗喜匆匆撵着碎步跑去了殿外,揭开白布,只见云瑶身后一片刺眼的血色,半点呼吸也没有了。 陛下。罗喜回殿拱了拱手,对着文昭默然摇着脑袋:断气了。 文昭愤然拍案而起,冕旒晃动不止。 陛下息怒。朝臣尽皆俯身于地,猜不透文昭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龙颜震怒。 来人,萧妧失职,拉下去打!文昭胸腔起伏不定,瞧着是实打实气狠了。 陛下,不可! 第252章 左相齐明榭傻了眼,文昭即位至今,哪里动过廷杖。 萧蔚还在南疆战场上,怎可因此事责罚萧妧呢?若萧妧有个三长两短,萧蔚断难效命于朝廷。 陛下,刑杖威力强劲,杖下毙命的成年男子尚大有人在,遑论半大的丫头?此事乃萧妧无心之失,恳请陛下三思,从轻发落。 当真如此?文昭状似懵懂,凌厉的眸光扫过殿内众人,点名道:刑部,大理寺的,你们如实说来。 回禀陛下,的确如此。被点名的人战战兢兢附和齐相,今日若真杖决两人,便是朝局大事了。 文昭阖眸一叹,复又坐回了龙椅,扶额良久,才出言:云瑶的尸首,好生送回宁府,不再追究罪责。萧妧办事不力,罚俸一年,你亲自登门,与宁家解释清楚原委。 臣领旨谢恩。萧妧俯身一礼,带人先一步离开禁中,往宁府去。 崇政殿内的朝议不多时就散了,臣工们离宫后便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了文昭的行止。 今日云瑶丧命,外人所见,云家嫡系再无一人存世,就连宁家,也只剩下居丧守寡的舒静深和那一双襁褓中的遗腹婴孩,世家门庭寥落,只消一载光阴。 大臣们不免揣度,文昭是在秋后算账,装得大度非常,实则痛恨云崧昔年逐她出京的旧账,借事端公报私仇。 杜廷尉有些看不懂文昭的行径,可他亲眼瞧见了云瑶血肉模糊的尸首,不得不信了这个即成事实。他闷着脑袋快步往大理寺去,亟需一个人冷静下来,理理思绪。 文昭气定神闲,回到宣和殿用早膳,半途槐夏赶了回来,脸色不大好。 怎么了,何处不顺利?文昭搁下汤匙,眼底添了些许疑云。 您昨日交办的事已尽皆做好,但京中暗桩传讯,您吩咐接应的人没接到。 槐夏并不清楚内情,只照本宣科地复述了音讯,却也知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文昭敛眸沉吟须臾,只淡声道了句:膳食撤下吧。 槐夏瞧出了文昭情绪低落,杵在一旁没敢追问。 还有话说?文昭转眸瞧她,眼底探寻的意味分明。 没没有,婢子告退。槐夏被盯得发毛,自觉不该在此时多嘴给文昭添堵,拱手退了出去。 文昭垂下眼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意图缓解头脑的胀痛与心底的憋闷。 陛下,萧副使求见。罗喜匆匆入殿,话音急切:她负伤了,说有要事通禀。 宣。文昭眉目一凛,起身往外间走去,眸光中暗含焦灼。 萧妧被侍卫搀扶进来,语气虚弱又涔满自责的心虚:陛下,臣无能,被宁夫人所伤,再醒来时,她人不见了。 怎会如此?把话说清楚些。文昭眉心紧锁:来人,赐坐,传太医。 谢陛下。萧妧躬身一礼,落座后徐徐轻语: 臣过府致歉,宁夫人无甚表情,只虚弱敷衍了些场面话,隐晦的赶臣离开。臣回身欲走时未有防备,却被她从后侧偷袭,打晕了去。再醒来时,宁府上下空空如也,母女二人和近侍都没了踪影,但府门却是从内锁闭的。 文昭在侧听得萧妧的陈述,眉心的沟壑陷得越来越深,一双手交叠一处,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手背。 陛下,臣请带兵全城搜查。萧妧起身,正色做请:宁夫人此刻情绪不稳,恐糊涂生乱。 你受伤了,先回府歇着吧。文昭轻叹一声,吩咐罗喜: 传令左右金吾卫与巡防武侯,严查京中各门,宁府上下人等,若发现即刻逮捕收监。着门下拟旨张贴城中各处告示栏,提供线索者,朝廷看赏。 喏。罗喜领命离去,脑子却被文昭绕得混沌不堪。 金吾卫与武侯分掌城门和城内治安巡逻,两方力量缉捕宁家,这阵仗过于大了。 文昭心烦意乱,今日实在没有心思理政,索性将郎官都打发了去,一人留在书阁里舞文弄墨,打发时间。 时近晌午,文婉身侧的随侍突然请旨求见陛下,声称雍王舒珣两刻前过府,将文婉劫去了雍王府。 雍王劫婉儿作甚?文昭闻言,顷刻将毛笔拍在桌案上,凤眸里涔满泠然怒火。 雍王说,她是被逼无奈,她的长女与外孙都在宁烨手上,宁烨威胁她如此,若不照做,人便活不了。 都反了天了!宁烨人在何处?文昭厉声发问。 臣猜测,该是在雍王府上。随侍颤声回应:京中盘查颇严,雍王带殿下回府,大概率宁烨也在那。 听得这话,文昭提笔写了一封手谕递给来人,冷色道: 带着手谕,调禁军左卫三千人,合围雍王府,命人交出文婉。告诉她们,若伤文婉一根毫毛,朕送两府上下入黄泉。宁烨若肯出来,朕可以听一听她的诉求,给宁家抚恤。 第253章 是。来人退去殿外,一路飞奔,带着禁中的守卫直奔雍王府。 雍王府近两千亲兵与三千禁军内外僵持着,青天白日,甲胄林立,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长街空寂无人。 得了消息的齐明榭再也坐不住,京中生乱是大忌,他心慌不已,气鼓鼓地跑去了宣和殿,与文昭询问原委: 陛下,您可否明示老臣,今日这道道旨意,究竟为何?左右卫守护大兴宫,兵力不过七千,您调走四成人马,禁中安全如何保证? 文昭无意相告,只淡声敷衍:朕自有考量,舅舅无需担忧,晚些放值早些归家去。 陛下 朕累了,齐相请回罢。文昭见他无意罢休,直接出言赶人。 唉。齐明榭愤然拂袖一叹,摇着脑袋出了宣和殿。 先前文昱在位排挤他,今时亲外甥女依旧事事不与他商量,老头子身居宰辅位,却时时临深履薄,撑得格外艰难。 齐相离去,殿门合拢,房中复又静谧无声。 文昭立在花窗前,望见西斜的落日,喃喃自语:风雨前的宁静最是诡谲,快了吧 云葳被困在寝殿一整日,眼瞅着晚霞漫天,青幕吞噬下橙红暖晕,就是不见文昭归来,罗喜更是躲了一天都没现身。 直到用过晚膳,她百无聊赖地杵着下颌打瞌睡时,一阵喊杀声将她从迷糊的睡梦中惊醒,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前头出事了 云葳蹭地窜起身来,抬手攀上殿门,却如何也拉不开。她踮起脚尖透过门缝观瞧,隐约能看见远处火把的光亮。 咚咚咚把门打开!外面的,开门! 云葳急切地拍打着落锁的殿门,她不知这是文昭的戏码还是意外,明火执仗的厮杀,怎么想都极尽危险,不似做戏。 姑娘,陛下有令,您不能离开寝殿,请您不要为难我等。外间的随侍不知几时,悉数换成了油盐不进的禁卫。 云葳又急又气,把门砸的哐哐作响,却也无济于事。挣扎了半晌无果,她颓然地瘫坐在地,把什么都瞒着她的文昭骂了千百遍。 入局的都是她的亲故,都是她在乎的人,她做不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她无助地四下扫视着,门窗是出不去的,怔愣之际,她忽而想起,先前槐夏带她走的,是房梁旁的小天窗。 云葳眼底闪过一瞬光亮,手撑地板爬起身来,挪动着大殿内的陈设,架起了一歪歪斜斜的长梯。 爬上房梁,钻进天窗,翻过屋顶,抱住老树,悄无声息地溜下树干,绕去宣和殿的后窗处,再探窗入内 云葳忽觉自己真成了一个飞檐走壁的野猫,在禁中如做贼般小心审慎。 哐 翻窗落地的刹那,一道出鞘的寒芒架去了她的脖颈处,惊得她打了个哆嗦。 云葳这才发觉,静谧的宣和殿内,已然埋伏了百余带刀侍卫,尽皆满面肃然。 别动,跪下,手抱头。侍卫小声命令着,危险的刀锋紧贴着云葳的动脉。 云葳只得照做,小声分辨:我来见陛下 闭嘴,再动就地格杀。刀刃又贴近了些许,云葳脖颈一痛,好似被割伤了皮肉。 她隐隐揣度,这些人该是文昭安排的守卫,而非劫持文昭的人。 侍卫给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脚步无声无息,抬脚往里间走去。 不过须臾,文昭便冷着脸寻了过来,誓要看看是哪个贼人有这般能耐,能混进她的殿宇。 等她绕过屏风时,却转瞬傻了眼 小芷?! 文昭怔愣当场,挥手示意人撤去兵刃,满目狐疑地问道:你怎么跑出来的?外间乱兵厮杀,不要命了?! 命门处的威胁撤去,云葳眼角一酸,便后怕地红了眼眶,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地,委屈巴巴地嘟囔:臣担心您,外头喊杀声不断,这是怎么了? 文昭深觉无奈,暗道禁卫不中用,二十余人竟看不住一个不会丝毫功夫的云葳。 她近前两步,朝人伸出手去:起来,既跑了来,就在此候着,莫再回去了。 云葳递了手过去,借着文昭的力气从地上爬起身来,垂着脑袋没言语。 文昭这才瞥见云葳的右颈间染了些微血痕,悄然甩了她一记眼刀,拉着人往书阁走去,转手落下门闩。 怎就不听话?不让做什么,偏要做什么。朕今早的命令,你当耳旁风不成? 文昭拎出丝帕给她擦拭伤口,压着后怕冷声嗔怪道:今夜右卫兵变,刀剑无眼,方才守卫若一刀下去,也是情理之中。 臣害怕,怕您的局失控,怕您有危险。云葳愈发委屈,瘪着小嘴掉了个大珍珠。 朕就那么蠢? 文昭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取了药膏出来,没好气地给人上药:哭什么?你抗旨不遵,平白害朕担心,还委屈了? 第254章 嘶云葳倏地抬手捂住了脖子,陛下,疼,臣自己来。 忍着。文昭拂去了她的手,悄然减弱了指腹的力道,耐着性子与人解释:朕早已安置妥帖,大兴宫是朕的地盘,不会出事。 右卫兵变,是杜淮?他对您,不是一直都很忠诚吗?云葳眼底满是不解。 再忠诚也是君臣。文俊是他娘,紧要关头,或许母子关系更牢靠些。文昭收起药膏,语气平平,好似已经无甚情绪了。 右卫三千五百人,实力不容小觑。云葳稚嫩的眉心深锁:陛下可是提前集结了禁中的其他戍卫? 叛军撑不过三刻,就快了。文昭淡然一笑,抬手抚平了她的眉心:小小的人,莫要动辄皱眉。 陛下故意引他们兵变,这样就能治罪谋逆,让他们再无法脱罪辩驳,可对?云葳巴巴地望着文昭,急切地期待着答案。 算是吧。文昭揽着她走去花窗前,侧身挡住了云葳的小身板,指着外间的火光,柔声道: 外头领着左卫对战的,是你母亲。朕想藉此堵住朝臣猜疑你与宁府的嘴,宁烨屡次护驾,为朕征伐,此等功绩在身,他们日后无人敢说你的不是。 我娘入宫了?那文俊呢?云葳一头雾水。 她在何处,朕还不知。她怂恿京兆尹率千余巡防武侯反叛,雍王在外率府兵镇压;萧妧带人围了杜家,她一家三口无人在府。今日京中警戒,她无法出逃,想来此刻,她就混迹在乱军中。 文昭觑起凤眸审视着外间,温声提议:走吧,去坐一会儿,窗边不安全,仔细流矢。 嗯。云葳顺从地跟着文昭去了里间落座,这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为何瞒着臣?是怕臣学了您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计谋吗?还是信不过臣? 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小芷便想着复盘了?文昭微微莞尔,随口与人打趣。 没有。云葳垂眸绞着手指,觉察文昭无意相告,也就闭嘴不问了。 文昭见她神色落寞,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妥协道: 朕是怕你心软舍不得。这个局中,算计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为保戏码以假乱真骗过众人,朕并未事先通知云瑶。对抗兵变,也有风险,朕怕你心疼宁烨。 臣听懂了,您觉得臣是关键时刻掉链子,不顾大局只顾私情的自私小人。 云葳大着胆子沉声怼人,别过脑袋不看文昭,嘴角也抿得过于平整。 云葳总结的很到位,文昭竟无言以对,垂眸瞄着怄气的小丫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此事了后,让臣回家去住,臣想陪着家母和瑶瑶。 云葳是真恼了,碍于文昭的身份,她不好发作,只轻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这事晚些再议。文昭猜出云葳在气头上,又想躲着她,便寻了说辞搪塞。 话音入耳,云葳索性以手肘做枕头,趴在桌上假寐起来,静等叛军惨败收场。 书阁内幽静非常,饶是一根银针落地的响动,都能听得真切。 二人都没言语,心底却各有想法。 文昭在思量事后如何安抚云葳,云葳在反思为何文昭会如此忖度她。 第104章 落幕 报! 一声洪亮的通传打破了宁静的氛围, 文昭与云葳双双起身,定睛凝视着殿门的方向。 禀陛下,叛军已被困于宣和门外,大长公主与驸马俱在, 未见杜淮。小将在殿外朗声通报:雍王与宁将军皆在宫门外候旨, 请陛下示下。 闻言, 文昭悬着的心总算落归腹中, 她示意随侍开了殿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带朕去见文俊。 陛下, 臣能去吗?云葳立在门口, 试探着轻唤。 文昭脚步一顿,立在台阶处等她:一道来吧。 谢陛下。云葳闷头跟了上去,格外乖觉地立在她身侧。 乱军皆已缴械投降, 狭长的宫道上泛着血腥气, 文昭立在宫门处, 望着颓然落败的文俊,只剩一声阴恻的苦笑:姑母,以这种方式相见, 朕先前倒从未预料过。 文俊眯着眼睛,将视线落去了云葳身上,不甘道:小妖孽,你竟真的活着! 云葳袖子里的手早已蜷曲成拳,面上却无异样,只话音低沉的小声回道:让您失望了。 呵,你与她联手做局诓骗了吾?文俊转眸嗔视文昭须臾, 又将蔑然阴鸷的视线回旋过来,恨不能洞穿眼前瘦弱的姑娘, 面颊扯出一抹比哭都难看的笑,挖苦道: 诈死做戏,装神弄鬼,手段何其下作卑劣,林青宜自诩正派清流,就教了你这些?云瑶被杖毙在殿前司,你可知道?这代价值吗? 一语落,云葳的身子显而易见虚晃了下。 云瑶无碍。 宁烨瞧得真切,生怕云葳被人蛊惑,赶紧与文俊解释: 第255章 她不过服了麻痹药物,短暂做戏惑人罢了。若无此矛盾,臣如何能顺理成章离开宁府,伺机护下可能成为你潜在人质的启宁殿下;陛下又有何理由将禁军调出宫外,缔造禁中防备空虚的假象,诱你出手呢? 活人死,死人活,这一环环的,竟都是逢场作戏,请君入瓮的筹码! 文俊的瞳孔顷刻发散开来,几十载隐忍却换了今夜败得如此不光彩的结局,她近乎癫狂地仰首苦笑须臾,忽而掩袖捂住了嘴唇。 拦住她!云葳眼尖觉察她不正常的小动作,边喊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奋力撕扯她的衣衫。 云葳绝不让这作恶多端的人服毒自尽,这样未免太便宜她了。 禁军上前制住了文俊,袖口处藏着的毒药还未被咬破。 云葳扣出毒丸捏在手里,碾成粉末放去鼻尖轻嗅,话音清寒:碧落?您真是好本事。此毒难制,想来您精通毒理;又或者,耶律莘对您极尽忠诚,毫无保留。 文俊的眸光凌厉如刀,阴寒满布,唇角显露了一丝诡谲的笑: 云葳,云阁主,你别得意,身为念音阁头目,朝臣会容许你活着?前雍已灭,念音阁这些年为何而存在,林青宜执念何在,你会不知情?文昭,你身边盘了条毒蛇,莫等葬送了祖宗基业,再悔断肝肠,奉劝你好自为之。 此语入耳,云葳身形一怔,心脏都漏跳了两拍。 念音阁的动机,她也曾有怀疑。本欲了结文俊后,再出宫破开桃枝那枚金簪,看林青宜给她留了什么话,却不料,今夜被文俊当着众人的面抖搂了身份。 宫道内的兵将人杂,无人能再替她遮掩,这份秘密袒露的,猝不及防。 不过,文俊此语一出,便等于默认了她当真与耶律莘有染,不然根本无法得知念音阁的内情。 这算临死拉个垫背的么? 被将死之人摆了一道,云葳恨得牙痒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云葳,有人好奇,有人惊骇,也有人担忧。 文昭瞧出了云葳的窘迫与张皇,近前两步把人挡在身后,冷眼审视着文俊:朕的事不劳姑母费心,今夜您还是和朕好好叙旧合适。来人,送她去宣和殿! 文昭暗地感叹,文俊当真阴损至极!死到临头了,还在伺机转嫁矛盾,意图让云葳分散了众人对她的关注,引起内讧,制造恐慌。 文昭,你怕了,哈哈,你也不过如此,哈哈哈 文俊疯魔的怪笑回荡在大兴宫里,听着格外瘆人。 禁军连夜肃清宫禁,杜家上下与京兆尹皆送刑部,着三司即刻会审,务必将杜淮缉拿归案。 文昭扫过宫道上杂乱的尸首与兵刃,话音森然: 舒珣,宁烨,你二人配合萧妧,清查停当再离宫。 是,臣等领命。 你随朕回去。文昭转眸瞧着魂不守舍的云葳,语气柔和了几分,轻轻拨了下她的衣袖,才往前走。 宁烨担忧的视线一直随着云葳游走,云葳回眸时与人撞了个正着,她生怕心底的不安被宁烨洞穿,是以慌乱垂下了眼睑,逃也似地拔腿紧随文昭而去。 缓步踏上宣和殿前的丹陛,文昭忽而转回身来,毫无防备的云葳步履急促,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心虚的云葳本欲退后告罪,却被文昭反手摁住了。 慌什么?文昭朱唇轻启,温热的气息漫过云葳被秋风吹凉的耳畔:难不成,小芷也要将朕从这宝座上拉下来? 没,绝没有。云葳否认的干脆。 这便够了。文昭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你与朕是一心,便要相信朕。贼子落败,却不忘三言两句离间君臣,这等强敌在前,小芷怎可掉以轻心?你又在犯糊涂了。 云葳脑子嗡嗡的,缓了须臾才嗫嚅道:念音阁内是否有分歧和旁的行事动机,臣的确拿不准,但非是臣故意瞒着您 好了,此事晚些再议。文昭以指腹抵住了云葳的唇缘:若不困,陪朕会会文俊? 可以吗?臣,是外人,这是您的家事。云葳有些意外。 有何不可?你在侧陪着朕就好,小芷非要把自己划去外人的行列么?文昭勾唇哂笑,眼底含了鲜明的期待。 嗯。云葳莫名心安,与人亦步亦趋走入了宣和殿。 殿内烛火通明,文俊强撑倨傲的背影自骨子里流露出三分落败的颓唐,一袭劲装下的身躯如竹影般虚离飘渺。 都退去殿外。文昭环视着殿内守卫,轻声吩咐。 陛下?侍卫面露忧心,文俊到底是个反贼,怎好一个侍从都不留呢? 照做。文昭语气渐冷,有些话容不得旁人听,况且她的殿内也并非当真无人了。 侍卫散尽,大殿内一时静得出奇。 第256章 文昭立在原地没动,云葳只在她身侧跟着,目光尽皆落去了文俊身上。 文俊幽幽转过身来,瞥见云葳时,她发出了一声极尽阴恻的冷笑,转眸嘲讽文昭:吾是败了,但与其见你葬送了文氏天下,倒不如现在就去与你祖父对峙一番来得痛快。 您这话好没道理,妄图颠覆朝纲,动摇文家基业的,不是您么?文昭凤眸已然觑起,却还有足够的耐性与人周旋。 文家基业?呵,若非吾费心筹谋数载,炮制林太傅结党弄权案,根除林家这拥护前雍的心腹大患,现在大魏在哪儿还不一定呢!文家得天下,吾功不可没,哪有毁了自己成就的道理? 哦?如此说来,文家祖祖辈辈都得感谢姑母了?祖父可知晓您的壮举?文昭负手在侧,眼底霜色渐沉。 文俊不屑地冷嗤一声,缓缓踱步近前,指着云葳:文昭,你若想听原委,杀了她,吾尽数说与你。她是祸患,断不能留。 文昭嗤嗤地笑了:姑母这是被人捧着尊崇太久了,这会儿还掂量不清自己的处境么?朕念旧,与您攀谈一二罢了;谋反无赦,您说不说,早已不打紧。云葳的事儿,不劳您操心。 说话间,她抬手揽过了矜持非常的云葳,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故作亲昵道:小芷莫怕,你与朕早晚是一家人,朕的家事就是你的家事,你的仇亦是朕的仇。 云葳杏眼微转,仰首望着文昭,话音清甜: 有晓姐姐护着,惜芷自无甚可惧。她不说也无妨,阁中人查到的线索已然不少,师傅临终前还给臣留了秘密手书,届时臣将手书交给您公开就是了。 文昭低垂的眉目里深藏笑意,暗道云葳与她配合的足够默契。 她会心一笑,莞尔发问:朕甚是疲累,打算饮些茶水消遣,姑母打杀良久,可要同饮?小芷的点茶手艺,可是不错的。 文俊的嘴角隐有抽搐,离间不成便罢,二人互称小字的言辞,令她根本拿捏不准文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拂袖冷哼一声:成王败寇罢了,痛快些! 不急,杜淮还没归案,您夫婿的供词也没到。姑丈素来明哲保身,胆怯懦弱。您说,刑部的手段,他能扛几时?文昭从容地接过云葳递来的茶水,掩袖抿茶的间隙,视线仍虚离地瞄着文俊。 懦夫罢了,与吾何干?文俊神色无波,极尽蔑然地回怼:你拿他要挟吾,简直天真。他父子二人日日与众臣相交,吾会让他们知晓动机,露了马脚给你拿捏? 闻言,文昭眸色一沉,语气亦冷了下来:在你心里,除却这九五尊位,就无有一点旁的牵绊,值得你在意珍视了吗?文家也好,杜家也罢,他们陪你度过半生,就无有一丝悲悯? 悲悯?吾的心早就冷了,谁来悲悯吾?身侧一群懦夫无能之辈,有何可在意?文俊怅然苦笑: 十四随父杀敌,十八岁策论夺魁,你祖父胆小怕事,怪吾出风头,将吾远嫁。三载蛰伏,吾归京便除去了文家上位的绊脚石,他坐享其成,却将吾雪藏,临终还命你爹不准给吾丝毫参政之权。身为长女,吾哪点比不上你爹?这位置,本就该吾来坐! 得位不正,人心必失。先帝们的决断,无错。云葳一直默默听着,但文俊满是怨怼不甘的话音入耳,她还是忍不住顶了一句。 姑母,云葳不及弱冠,都懂得这番道理,你活了大半辈子,竟还迷惘不知悔改。祖父明知你冤屈了林家,却保下了你的命,你非但不悔不谢,却还要怨怪至亲,几次三番毒杀亲侄么? 文昭有些哭笑不得,这便是权欲迷人眼么? 你有何资格站在高位评断吾?你爹不也未依你祖父之意,将大位给你,吾还替你可惜来着。你装得老实隐忍,不还是夺了帝位?吾与你的分别,无非是你得了天时良机成了事,而吾时运不济,落败了而已。 文俊似是被揭开了尘封多年的伤疤,情绪激动不已,话音都在发颤。 这话也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文昭心底的痛处,她夺了幼弟的位置是事实,她错在一时心软,应了先帝临终的托付,与神志不清,即将西行的人一道犯了糊涂,令国朝乱局至今无休。 不一样。 云葳见文昭哑然无话,眼底皆是苦闷之色,便大着胆子替人解围: 陛下奉诏辅政无错,却屡遭毒手,不得已绝地反击,动机也出于对朝局安危的考量。可您举刀挥去林家时,无人逼您,威胁您的命。您毒害在位的帝王,勾连外敌,于统治稳固是雪上加霜,动机截然相反 云葳,莫说了。文昭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淡声道:朕兵变夺位,事实如此,不怕人讲。 云葳肯为她说话,文昭心底暖洋洋的,想做的事有人认可,有人支持,有人回护,这种感觉很惬意。 第257章 装得倒是坦荡。文俊斜睨了文昭一眼:打算耗到几时? 勾结西辽,是为何?文昭情绪不佳,懒得与人周旋,索性直言问出了要害。 文俊唇角微勾,暗道总算谈到底牌了。 她笃定,只要文昭未曾拿捏住她与西辽联络的情报命脉,文昭便不肯赐死她。 西辽宗室两支一直内斗,分而化之,借力打力罢了。文俊气定神闲地踱步近前,也在茶案边落座,转眸瞥了眼身侧的云葳。 云葳咬紧后槽牙,压着恼恨给人奉了杯茶。 陛下若想听,总得有些谈判的诚意,这是吾最后的筹码了。文俊此刻倒是爽快。 文昭忽而失笑,语气阴鸷: 元照容死后,你可找到了她留给你的东西?姑母,你还有筹码么?朕在给你赎罪的机会,杜淮不知所踪,你还是惦记他的吧。交代清楚,若能与朕所查对应,朕饶杜淮一命。 文俊仰首闷了茶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元照容是你的一步棋?好一招引蛇出洞。 文昭默然,未作回应。 元照容是她抛出去的饵,一个身份合适,极易被敌人内部取信的饵,可这饵料死得有些可惜了。也正因此,文俊阴毒的本质才显露得彻底,令文昭不得不提防她留有后手。 文俊也沉默了,她与西辽勾连多年,今朝事发,文昭查到来龙去脉,是早晚的事。 嫁去杜家非你所愿,你看不起杜家,也该不想与他合葬一处吧。文昭适时抛出了橄榄枝:姑母若知无不言,念在你是我长辈的份上,我为你瞒下通敌罪证,许你单独落葬皇陵北的苍山上。 文俊的眸子里忽而对冲起两道挣扎不休的光晕来,她恨的,爱的,一生执迷,半生奔赴的,皆是文家人;她惦念声名权势,临了却背着反贼之名,这迷失执惘,机关算尽的一生宛如笑话。 沉寂良久,文俊怅然一叹: 何谓通敌?国与国间的利益牵绊从不是非黑即白。吾用西辽势力达成自己的目的,亦反向加剧他们皇庭内的分化,令他们内斗不休,得失参半罢了。至于情报通途,还得多谢念音阁。 一语落,云葳惊得杏眼圆瞪,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接手念音阁已有四载,从未察觉阁中存在与敌国互通的信道,明面的账务也无纰漏。 云葳的反常过于明显,文昭伸手把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淡声催促:姑母别卖关子了,朕耐心有限。 呵,你护她护得够紧。文俊眯着眼睛审视云葳,挖苦道: 看来云阁主没什么能耐,只是摆在外面招摇的花架子罢了。你二人也不必诈我,谋反二字足够狰狞,有无通敌之名不重要。我为文家做过的事,不悔,且等着看,你能把江山折腾成什么样子。 云葳垂眸不语,脑海里早已翻涌不休,她方才露了怯,才让文俊口风骤紧,这一局她得扳回来。 若连手下是人是鬼都不知,臣这会儿哪儿还有命在?云葳强撑镇定: 刚刚是怕您又要攀咬臣一口,臣被您咬怕了。阁中西北信道的执掌人,您该也清楚,他早在我的监视之中,耶律莘送您的消息都过时了。 文俊讪笑一声,浅抿了口茶水,让人瞧不清情绪。 陛下,该问的都问了,您答应臣的,可还作数?云葳继续发力,追问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陛下金口玉言,断无反悔之理。臣叫罗监取桑皮纸来? 文昭被她与文俊一来一回的两句话绕懵了,此刻眼底疑云密布,凤眸半觑地打量着云葳,做沉思模样。 云葳见文昭不接戏码,急得不行,赶紧挤了两颗大珍珠出来,委屈道:您说过的,不管何人害臣,抓到由臣发落,赏她贴加官之刑,再以火焚之。时辰不早,您莫等了好吗? 放肆!文俊火了,顷刻拍案而起,皇室中人,岂能由你作践? 此等反应入眼,文昭忽而扬了扬眉梢,温声道:好,就依小芷,朕一言九鼎,绝不反悔,去叫罗喜进来。 谢陛下。云葳抹去眼泪,起身便往外走。 文昭!文俊怒火中烧,几近癫狂:我是你亲姑姑,是大魏宗亲,你无权如此处置我,叫大宗伯来! 朕给了你机会,是你不接。 文昭语气阴寒,不容商量:若再闹,杜家上下,凌迟,与你的尸首一并弃市。 云葳方才故意放慢了脚步,这会儿却已把手攀上了门闩。 站住!文俊慌了个彻底,死则死矣,尸首弃市这等奇耻大辱,她接受不了。 念音阁里的奸细,西辽的细作,我可以给你们,以此换身后体面,行吗?再倨傲的人也没了骄横,如霜打的茄子,瘫坐在地。 朕的谈判已过时了,这交易你去和云葳商量。文昭气定神闲地摩挲起扳指来。 第258章 文俊将期待的视线投向云葳:我给你你想要的,你答应我的条件,别太过分。 先说来,你没资格讨价还价,大长公主。云葳回身过来,垂眸凝视着她,语气清寒。 你阁中最低阶细作只有代号,只对上单线联系,耶律莘知晓这层机制,把西北沿途十三州最底层细作三十九人换成了她的西辽旧部,双面负责,仍听命于你,却也借你的信道,与西辽往来。 被吓怕了的文俊竹筒倒豆子: 千日醉等毒,就是这样运来京中的。李华亭负责你的西北信道,常驻京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才能与耶律莘,耶律容安里应外合,互相利用。她们妄图借我手颠覆大魏,我利用她们铲除异己,讨要西辽黄金与战马。 云葳眸光一暗,怪不得先前李华亭几度传讯警示她保持与文昭的距离,怪不得这人在缉捕南绍皇子时,可以轻松抽身而退,不被禁卫察觉,原是个两头通吃的贼人,耳目与心思尽皆活络难测。 李华亭?前雍禁军右翊卫大将军?文昭将探寻的视线落去了云葳身上。 云葳心虚地点头默认,此人身为阁中两执事之一,位高权重,并不好动。 黄金和战马在何处?文昭冷了脸色,沉声质问。 楚州,杜家祖宅。战马伪装成普通商马和淘汰军马,皆在楚州。文俊颓然阖眸,她的底牌没了。 来人!文昭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取白绫来,赐自尽! 云葳没敢多嘴,念音阁里竟有人脚踏两只船,助人通敌,她现在两腿发软,心乱如麻。 片刻后,罗喜端着三尺白绫入殿来,身侧跟着持刀侍卫,文俊若不从,一刀了结算完。 文昭抬脚近前,拎过白绫塞进云葳手中:不是想报仇解恨?成全你,去吧。 云葳吓得一愣,攥着白绫半晌没动。 磨蹭。文昭冷眼旁观,耗尽了耐性,直接把人揪去文俊身前,手把手帮云葳打好活结,套去了文俊的脖颈,催促道:她是朕的姑姑,你是要朕帮你?要朕尝尝弑亲之痛? 话音入耳,云葳把心一横,闭紧眼睛,捏着白绫用尽全力力一扯,文俊其人便悬了空。 啊 云葳抱头跌坐在地,心底无力又憋闷,在情绪刺激下大喊了一声,整个人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 报仇雪恨的畅快,被念音阁的烂摊子蚕食的寥寥无几。 文昭阖眸一叹,摆手吩咐:人抬走。天牢中涉案之人,今日午时,斩立决。罢朝一日,辰时宣齐相入宫奏对。 众人领命离去,殿内只剩文昭与云葳二人。 第105章 遗书 夜黑风高, 秋意清寒,枯叶如蝶。 云葳蜷缩在大殿内,眼见侍从抬走了文俊的尸首,眸光依旧怔愣。 半个时辰后, 天就亮了。文昭凝眸望着天色, 轻声一叹:你困么?若不困, 聊聊? 闻言, 云葳抿了抿嘴,手撑地板爬了起来, 神色透着颓然, 走去文昭身前便要屈膝行礼。 你我之间这些虚礼表象就算了吧。 文昭抬手稳稳托住她的胳膊,柔声道:想说多少说多少,若要清剿叛逆, 实在力有不逮, 朕可以借你人手。 文昭退让至此, 令云葳大惊失色,心底的愧疚之感愈发鲜明,连抬眼的勇气都没有。 陛下, 随臣去寝殿可以吗?臣的东西在那儿,臣不敢看,您陪臣看,行吗?云葳的指尖紧掐虎口,翻涌的思绪挣扎良久,才怯生生地请求。 什么东西?文昭垂下满是狐疑的眸子,话音轻飘飘的。 是师傅留给臣的手书, 在桃枝的金簪里,臣这些日子在您殿里, 没能打开。 走吧。文昭先行在前,凤眸里闪过一丝狡黠,这招以退为进,果然比旁的招数更适合云葳。 念音阁势力庞大,如今都能被西辽渗透利用,日后指不定还有何隐患,她绝不能再由着云葳继续瞒她。 云葳走路的身形都在飘,阁中执事涉通敌之嫌,约莫是立阁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层叛变大事;林青宜给她留了什么话,她也拿不准。 若当真是要她反抗朝廷,反抗文家的,那她和阁中万千人马,该何去何从?阁中护百姓家国的信条,又算怎么一回事? 走去哪儿?文昭抬袖拦住失神的云葳,这人早已偏离了殿门口,一看就是心事重重。 云葳懵懂顿住脚步,惊觉走过了廊道,神色难掩尴尬,耷拉着脑袋灰溜溜随人入了寝殿,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挪去床边妆台处,找出了那枚金簪。 她将簪子递给文昭,小声道:臣猜是在簪管里,但臣掰不开。 文昭伸手接过,上下观瞧一圈,往外间寻了个趁手的小扳子,稍一用力便将簪身拧断了,一封卷成柱状的细软帛书浮现眼前。 自己拿着看。文昭反手将那物件送去了云葳眼前。 第259章 云葳抬眼瞄着文昭,小手颤巍巍地抽走帛书,咬着唇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将薄薄的丝帛铺陈开来,也并未刻意回避文昭。 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竖排小字: 小芷,见此信时,汝或欲弃阁主之身。动因当如下:一,汝得遇明君,愿随人入朝佐政,碍于朝臣身份不愿掌阁;二,汝心寒彻骨,于朝事侍君尽皆无意,远走江湖归隐。于汝心性,无有第三种可能。 我受命至今,牢记前辈训导,然不惟一朝一君之利左右,唯系社稷康宁,说来容易做来难。我生逢王朝之末,大厦将倾,回天无术,为臣者为君忧,人之常情。两朝更迭,阁中遍生分歧,局势迷乱,前路实艰。 林家含冤覆灭,我哀之念之,然无处诉之。覆巢之下无完卵,往事已矣,恩怨辗转,追索无益。文家独大,舒家禅位乃保全后人之大势所趋,斡旋达成此事者,是我。然阁中出走者众,旧臣难忍辛酸,不护文家社稷,无可厚非。思玖与我半生周旋,局面虽稳,然暗流仍存。 是以掌阁者务必心正通明,方不至葬送先贤之基业英名。小芷,汝之出身及才学品行,我信重非常。云家受舒家圣恩崛起,再得新朝新帝倚重,汝身兼萧宁两家忠勇为国之血、云氏历代宰辅干才之能,为宗族鼎兴之后,掌阁再合适不过。 今时魏帝父子皆崩,新帝虽幼,然长主英慧,前路可期。昔年魏开国帝铣宠长女俊尤甚,即位后竟冷落不顾,或有隐情。我时日无多,线索未得,此言不过猜测,汝切切留心,朝中若生乱局,可查之。 云家百载基业,已风光无量,如悬崖危卵,力所不及莫强求,亦毋迷惘。他日倘步林家后尘,惟愿汝遵师遗命,宽心如我,坚韧图存,亦勿怨念。念音阁与家族皆如王朝更迭,且看开些。我观汝心性,志求高远,尤敬才女巾帼,怀雏慕心,或能与长主相惜,取舍问心无愧,不祸百姓即可。 天下安则万民安,小芷,行路多艰,勿轻言放弃。阁中蓝老、桃枝与思玖,最可信重,汝可求教。汝心门深锁,惯常自苦,年岁尚浅,而我候不及汝及笄成人,原谅为师托付心声如是,珍重。 读罢长信,云葳的泪花模糊了眼眶,一路走来,她错怪了很多人,但正如信中所说,阁中暗流仍存,她的审慎小心,也是必修课。 好在,念音阁中绝大多数人心系安和,不是固守前朝的反贼余孽,云葳今夜心口被文俊三言两语勾悬起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林老通透豁达,看事情清明远胜你数倍。云小阁主,信中所提的考量何须瞒着朕?可是你的小脑袋思量过于偏驳了?文昭在旁将信的内容扫视了个完整,见云葳落泪,便试图安抚。 云葳捏着帛书,撒娇般将头埋进文昭的怀里拱着,抽抽嗒嗒地嘀咕: 臣错了,臣再不瞒,瞒着您了。是臣,小人之心,提防过重,辜负了师傅的好意,也愧对陛下信重,让贼人利用信道勾连敌国臣 噢噢,好了好了。 文昭垂眸瞧着哭到身子颤抖不停的小丫头,关切又爱怜的温声哄慰: 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耶律莘在林老身侧多年,林老临终都不知她是歹人,更不知身故隐情,这些错与你无关,切莫自苦。 云葳抬手抹着泪痕,羞赧垂眸,回避着文昭探寻的视线。 又哭成小花猫了。文昭寻了丝帕给人擦眼泪,打趣道: 林老颇有先见之明,字字中的,对你的脾性了如指掌。看来朕对你的关照有欠缺,或者喂你的小鱼干还不够多,你不肯给朕露肚皮来瞧。 今晚那么多人都听见了,臣的身份怎么办? 云葳瘪着小嘴嘟囔,夺过丝帕来揉着眼睑,鼻音浓重的委屈语调好不惹人疼:李华亭也不好对付的,阁中除却阁主,首监,执事便是总揽大局的,有自己的亲随,权势大得很。 文昭轻嗤一声:权势再大,还能大过朕去?还能大过昔日兴风作浪的元邵和今晚教唆兵变的文俊? 云葳只管扑棱小脑袋,静等文昭的下文。此事若念音阁自己做,大半情报网都得从头来过,实在伤筋动骨。 文昭见她不吭声,眸光一转便猜透了她的小心思,背着手幽幽道: 你祖母萧思玖是阁中人,那你昔日可是与她一道演戏骗朕良多。你的烂摊子自己收拾去吧,朕明面上既往不咎,心底可不舒坦呢。 臣冤枉,臣那时也不知情的。连这手书都被桃枝收着,等臣长大主意正了才肯拿出来,您觉得臣前些年能有几多实权吗?云葳刚止住的泪花又在杏眼里打转。 现下可有了?文昭一脸玩味地瞧着她,心底却在祈祷,云葳的大珍珠可得憋回去,别再掉了,她受不住。 云葳磨了磨牙,赌气般闷声回应:自己来就自己来,那您放臣出宫。 第260章 干嘛呢?文昭眯起眼来,抬手捏上了她崩得结实的下颌肌肉:还想咬人么?想出宫可以,把你们埋在宫里的暗桩交出来,朕就放你走。 云葳心底咯噔一声,文昭怎会知道这件事?或许,是故意耍诈?就像刚才诈文俊那般? 没有,您说的什么话?臣没听说过。云葳挣脱开了文昭的魔爪,倒退两步,打算嘴硬到底。 若把罗喜这个文昭的贴身大太监供出来,不知道文昭的脸上该是个怎样难以言说的拧巴表情,云葳自问还想多活些年月,无意冒此风险。 朕对你太好了是吧。 文昭转眸瞧着里间被云葳堆上房顶的一摞桌椅板凳,自牙缝里往外蹦字:寝殿呆着,再敢逃,宫规处置。 文昭翻脸比翻书还快,云葳懵了个彻底,瞄着她骤然暗沉的容色,试探道:臣确有过错,可此番陪您做戏也立了功的,功过相抵可以吗?外人已经知晓臣活着了,您不好日日扣臣在此吧。 你可曾听过一个贡猫品种,名波斯猫?文昭勾唇冷笑,凤眸直勾勾审视着她。 云葳茫然摇了摇头,她的确不知情:那猫怎么了? 你和它一样,脸大得很! 文昭被她气乐了,拂袖在殿内转了好几圈,懒得跟人周旋,干脆放出狠话:你若不说,就再别想踏出这道门半步! 撂下这话,文昭甩甩袖子,狠心把云葳晾在一旁,愤然离了大殿,吩咐左右:再把人看丢,脑袋搬家! 廊下的侍卫跪地应下,把殿门合拢的严实。 竟是动了真格的?云葳转瞬傻眼,说什么也想不出是何处露了马脚,竟被文昭觉察出了宫中有内应的事儿。 文昭此刻无心跟云葳掰扯这些琐事,文俊虽死,杜淮下落却还不明,杜家上下与文俊亲随、京兆尹的口供还未呈送入宫,她还有很多烂摊子要收拾。 二人一道经历了诸多波折,今夜她处处回护云葳,哪知这丫头的戒心依旧深重,还是把她当外人来防备。 云葳心里仿佛上了一把铜锁,文昭就是那把钥匙,钥匙形制虽没错,就是莫名缺短一截,戳不进她的心门,打不开那把锁芯。 来人。文昭扶额小憩,随口唤人。 宣和殿里外的人都退出去好远,无人应承入内。 文昭怅然一叹,正欲起身叫随侍回来时,槐夏从暗处探身而出,轻声道:陛下,婢子在。 文昭倒是把她忘了,这人在此守护一夜了。 你也累了,歇着去吧,把秋宁叫来。文昭回身落座,她熬撑一夜,语调有些慵懒。 是。槐夏拱手应下,走了两步便踌躇不前,忽而回身跪地,垂首道:陛下,婢子前些日子犯下错事,瞒了您京郊墓园有密探潜入的消息,请您责罚。 文昭半阖的眼睑轻颤两下,只摆了摆手道:下不为例。此事朕早已知晓,再有下次,你就出宫罢。 槐夏满面震惊,忙俯身告罪,话音哽咽:婢子知错,以后再不会了,求您赐药,莫要赶婢子离宫。 还真把自己当暗卫了?文昭的话音不辨喜怒:朕累了,下去。 听得文昭出言赶她,槐夏没敢再耽搁,悄声退出了大殿。 文昭有些无奈,槐夏已不是第一次与她讨要控制暗卫的毒药了。她未曾因吴尚宫怪罪株连于槐夏,槐夏自己却无法走出这道心结,日后的安置,也是个难题。 不多时,秋宁得了槐夏的传讯,快步赶来了宣和殿:陛下,您有何吩咐? 你把桃枝接出来,给人拾掇干净,送去朕的寝殿。文昭揉着太阳穴踱步去了矮榻:办完后回来,给朕按按头,疼得很。 是。秋宁瞄了眼文昭疲态尽显的背影,没多言一字。 两刻后,秋宁将桃枝推进了寝殿,倚靠着矮榻发呆的云葳瞧见桃枝,眼底闪烁着鲜明的喜色,忙起身近前相迎。 云姑娘,婢子瞧着陛下的状态不好,您可要去看看?秋宁记得云葳的按摩手艺甚好,适时出言询问。 云葳推过轮椅,眸子里添了些失落,轻声回应:陛下不准我出寝殿,否则外头的人小命难保。 秋宁闻声,怔愣当场,文昭好似甚少说这种威胁的狠话,也不知二人因何事又谈崩了。 罢了,您当婢子没说。秋宁一溜烟跑远了,暗骂自己大舌头。 姑娘又和陛下闹别扭了?桃枝循声摸索着,手指攀抵上云葳的胳膊,柔声询问。 没,没有。云葳讪笑着诓骗:夜里宫变,我偷溜出去寻她,她吓着了,生我的气呢。姑姑近来可好? 陛下安置得处处妥帖,都好。桃枝攥着云葳汗涔涔的小手,嘱咐道:姑娘见了她,替婢子谢谢陛下关顾赐药的恩。 嗯。云葳温声应下,反手探上了桃枝的脉搏:姑姑日后改个称呼罢,先前我不知您的身份,对您呼来唤去的,今时知晓内情,主仆不合适的。 第261章 无妨,姑娘怎么习惯怎么来。桃枝莞尔淡笑,丝毫不在意这些小事。 您的眼可是被毒盲的?云葳颇为心疼:您因我被文俊所伤,我会想办法医好您的。 好。桃枝没有客套:敛芳虽是陛下派去监视你的人,但没有她,我没命活到今日。姑娘,事情尘埃落定了,你得空与陛下说明此事吧。 记着了。云葳淡声应下,眸子里的纠结却分外鲜明。 舒珣帮萧蔚劫狱救她的事,一如罗喜的身份般,非是她嘴硬,而是拿不准,真话出口,文昭可否接受得了。 桃枝眼盲心不盲,三言两语便猜测出,云葳与文昭绝对闹了别扭,便也没再多言。 文昭拉着齐明榭交办了好些朝事,依照有司呈送的供状将差事安置妥帖时,午后的扶光已然西斜。 这会儿杜家上下,该是都过了奈何桥了。 文俊行事谨慎,瞒着杜廷尉的,有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分,还多是隐晦迂回的利用,除却身侧亲随,无人知悉内情。 至于杜淮,也是个被母亲利用欺瞒半生,临了被人迷晕夺走令牌的倒霉蛋罢了。 文俊最后一丝恻隐给了他,将他藏去城中一私产的地窖里,官兵搜到时,杜淮得知文俊兵败被杀,悲愤哀惶,毫不犹豫地引剑自尽。 骄阳热烈惹眼,文昭站在大殿回廊阴影处,却觉秋凉刺骨。 回寝殿。文昭身心俱疲,转眸吩咐罗喜:今日谁来也不见。 喏。罗喜躬身应下,着人锁闭了书阁。 待文昭回了寝殿,一眼就瞧见云葳窝在小蒲团里,靠着桃枝的轮椅睡得迷迷糊糊,桃枝阖着眸子,好似也入了梦。 这二人还真是一样的拧巴,睡觉的姿势各有各的别扭。 文昭朝着廊下招手,把秋宁叫了进来,与人咬耳朵:给桃枝安排个阁分,选两个机灵的丫头照看。 秋宁挑眉笑言:婢子早备下了。 越是闹别扭,越需要二人关门解决嘛~这点眼色,秋宁还是有的。 第106章 心门 暖晕落梨木, 罗帐篆烟柔。 文昭悄无声息地走近熟睡的云葳,缓缓伸手垫去她的头颅下,转眸示意秋宁将桃枝的轮椅推走。 秋宁踩着猫步溜了过来,动作极尽轻微, 抽离轮椅将人往廊下推去, 云葳便也顺势滑溜溜倒进文昭的怀里。 脸颊红扑扑的, 眼睑动也不动, 呼吸分外匀称,睡得可真是香! 文昭忍不住腹诽, 云葳的心够大的, 如今威胁过耳,都扰不得她的清梦了。 她苦熬一整夜,此刻也乏累得很, 云葳的睡颜入眼, 令她不自觉受到传染, 张了个圆润的哈欠。 罢了,一道睡下也无妨。 文昭如是想着,探身从地上捞起了近几日窝居寝殿不动, 养得愈发圆润的肉团子,转身略显吃力的朝着床榻挪去。 砰 云葳被摔了个结实,捂着脑袋哎呦一声,睁开沉重眼睑的刹那,只见文昭正垂手立在她眼前。 而她自己,半个身子在床,半个身子悬在外面, 摇摇欲坠。 摔人泄愤? 小丫头眸子里的神色格外狰狞,恶狠狠地盯着文昭, 却又没胆子开口抱怨。 文昭发誓,她当真不是有意的,方才手腕一酸,竟瞬间把人滑脱了出去,将睡颜恬淡的肉团子摔成气鼓鼓的河豚了。 磕着何处了?文昭语调柔婉,探身近前,把人往床里推去,自己蹭了个床边来坐。 云葳没理她,兀自往里面躲了躲,屁股原地一转,留给文昭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她总觉得文昭是在故意使坏,方才分明在地上睡得好好的,岂会翻上床榻又恰恰被棱角磕了头呢? 生气了? 文昭的话音软得不像话,欺身过来,半趴在她的肩头,试探着捏了捏她的小耳朵:朕不是故意的。 云葳一骨碌爬了起来,顺着床尾丝缎滑下去,立在一旁怄气:臣不困了,您歇着吧。 她歪着晕乎乎的脑袋四下扫视,五迷三道地发问:桃枝呢? 找她作甚?她丢不了。 文昭拍了拍床榻,温声软语地邀约:过来躺下,陪朕午睡可好?方才摔的地方还疼么,来揉揉?吹吹也使得。 云葳杏仁大眼骨碌碌转了几圈,带着狐疑复又躺倒在软枕上,娇嗔试探:臣怎就到床上了?刚刚莫不是您把臣扔在此处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没有意义。 文昭见云葳不信她的解释,干脆破罐子破摔,半撑着脑袋开始耍人了。 诡辩就是心虚,一定是敢做不敢认! 云葳轻哼一声,再度翻身背对着文昭,眼不见心不烦。 文昭心底憋闷,不想就此息事宁人,她双手撑着身子,把云葳圈进紧实的双臂间,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身下的小人,语气无奈又委屈: 第262章 怎就不信朕?方才已与你解释过了,真是意外。你气性是否过于大了? 臣信了,您躺下休息吧。 云葳觉得文昭悬在她身子上方的姿态暗含危险的压迫感,扒拉着她的手掌,意图让人回去卧倒。 至于语气嘛,自是急促又敷衍,无需过脑子的那种,满当当的不耐烦。 搪塞的口吻入耳,文昭忽而俯下身去,险些与人对撞了鼻尖,出言更是霸道:空口白牙不作数,用行动来给朕表态。 要臣做什么?云葳倏地睁大了双眼,屏气凝神,神色皆是戒备。 你看着办。文昭就奇了怪了,亲昵讨好一下很难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葳竟还傻乎乎地问她,这是非要逼她说出一句肉麻的:你哄我,亲一口才能好么? 堂堂帝王,要体面的! 云葳抬手刮了刮痒痒的鼻尖,羽睫忽闪的频次凌乱非常,自耳根处蔓延的一股热浪渐渐席卷了她的脸颊。 她眸光一转,倏地抵住床借力,迅捷蹿起身来,扬手撑着文昭的肩头,反向把人压回了床榻,脚尖勾过锦被的瞬间,身子翻转滚动半圈,手指捏着被角一提,就给文昭裹了个严实,嬉笑道: 入秋天凉,午睡也要避免受寒的,陛下好梦。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文昭被她折腾愣了。 文昭垂眸瞧着盖到下颌的厚实被衾,眼底的神色幽沉中潜藏波谲云诡的阴寒,却又带着十足不相宜的委屈,眉梢扭曲的弧度堪比九曲十八弯的山间清溪。 云葳趁机翻身,打算往床下逃去,文昭凤眸觑起,撩开锦衾,迅捷地攥住了她后背的衣衫,将人拉了个屁股蹲儿。 陛下,您做,做什么? 文昭复又居高临下,紧摁着云葳的肩头,身下本就心虚的小东西眼神左右摇摆,却也找不到逃脱的机会。 朕与你相处日久,你却不肯敞开心扉,朕思忖良久,自觉开了窍,从前是我用错了方式,现下决定换一种新鲜的办法,探开你这道深锁的心门。 文昭说这话时,不安分的手指已经勾起了云葳胸前襦裙上的蝴蝶结,单薄的绸衣丝滑,轻轻一拨便垂落于地。 宫人的衣衫简单干练,现下云葳身上只剩一层半透的小纱衣了。 这个方法不成。 云葳瞳孔微散,一双手胡乱急切地扒拉着文昭,卯足了力气却还是起不得身来,连呼吸都透着紧张的氛围,焦灼讨饶:陛下,约法三章了的,您别这样。 没这条,朕记得清楚。 文昭厚着脸皮与人周旋,提出了谈判的筹码:要么今日对朕知无不言,心门大开,要么坦诚相见,又不是没见过,朕不算欺负你。 您不讲道理。 云葳急了,身子扑腾的格外激烈:您这怎不是仗势欺人?臣说过的,不愿意这样,您也答应过,给臣时间考虑。 文昭顿住蛮横的动作,语气却更低沉,凤眸凌厉觑起,瞄向她的神色幽凝: 是你百般欺瞒。况且你要朕准你不入内廷做妃妾,朕一直信守承诺,也无意于此。后宫只一尊位,今日朕不退让了,你心悦朕是实情,于感情,二人总要对等付出。直言隐晦还是顺了朕意? 您无赖孟浪!云葳恼羞成怒,掌心存了十足的力道,抬手去推文昭的心口,嗔怪道:您这举动与刑讯逼供有何区别?借亲昵之行遮掩,本质也是一样。 好言相劝,威胁恐吓,真心实意也好,软硬兼施也罢,你一样不吃,你将朕逼至末路穷途,朕要疯了。 文昭虎口全开,一只手便囊括了云葳的两只细腕,话音玩味口吻却正经:今日朕若越了雷池,婚书黄昏就送去宁府。 此语入耳,云葳看向文昭的视线仿若在观瞻一个疯子。二人贴得这般近,即便氛围不合适,可气息纠缠交替,两颗躁动难安的心却早已各自凌乱开来,再耽搁下去,她或也会情难自控的。 不,不是现在,不该也不能是现在 我说。云葳脑子里热血翻腾,理智的权衡早就靠边站了:您让我穿好衣衫,我说就是了。 文昭转手拉过锦衾给云葳包上,与人换了个位置,自己堵在床榻的外侧,斜倚着身子慵懒道:说吧,说完直接陪朕歇下。 云葳的指尖揪着锦被,眼睑紧锁,深吸一口气道:罗监。 小芷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拿朕当傻子诓骗么? 文昭不屑轻嗤,全然未信,戏谑之意分明:再耍滑胡诌,朕不给你机会了。 实话。云葳缩去墙边,背过了身子: 臣从前谎话说多了,即便所言皆交心,您也未必肯取信。人跟人之间信任本就有限,遑论君臣?臣不愿说,也不全是自私,只是不想因为您对臣的猜忌,而误伤无辜。 第263章 云葳的话音一本正经,由不得文昭不信,她的眉心随着入耳的言辞越蹙越深,眼底涌动着惊涛骇浪。 见人不说话了,云葳心里愈发没底,忍不住解释道: 罗监还是心向着您多些,不然他大可在知晓您意图寻臣归京时加急传讯给臣,臣便不会如此轻易被家母从襄州带回来。师傅安置他的时候,前雍尚在,大抵也没料到他有今日成就。 文昭哑然,亦然后怕,好在念音阁握在云葳手里,好在她握住了云葳的心。若非如此,旁人的细作无声无息地安插进了她的身边,朝局危矣。 罗喜是皇考指给她的,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林青宜的这等安置,纯粹是先下手为强,防不胜防。 陛下心里踏实了?云葳颇为无奈:臣不说,只臣一人煎熬;臣说了,您无言,您与臣都煎熬,何必呢?您若处置他,于法理自是应当,可臣心里过意不去,不知如何面对您了。 还瞒着多少事,都说出来吧,何必一人苦撑呢?文昭颇觉疲累,身子一歪,再度躺倒在侧:锦被分朕一半,我们既要相知相守,就要适应风雨共担,心往一处走,不是么? 那罗监您怎么发落?云葳微微偏头,试探着问了一嘴,攀上锦被的手却没动。 他的主子都睡在朕床上了,还能如何?打顿板子吓唬吓唬,让朕出出气,你没意见吧? 文昭主动去抢了被子,大长腿如长蛇般盘住云葳蜷曲的小身板,禁锢得严实。 陛下,热。云葳身子往前拱了拱,如今不过八月,还没到相拥取暖的程度。 忍着,午睡也怕受寒,你说的。 文昭冷嗤一声,自身后将人环了个结结实实:快说,竹筒倒豆子,倒干净踏实睡觉。 还说什么?云葳捂住了心口的疤痕,不想让文昭触碰到那片狰狞。 你的秘密,朕都要知道,朕于你早就没秘密了。 文昭得寸进尺,大脑袋与人挤在一方软枕上,犀利的凤眸自侧面盯着云葳眼尾流动的光晕。 谁都有秘密的,您这话不对。 云葳不认同文昭的观点,被衾里的手亦试图阻断她肆无忌惮入侵的蛮横行径,软了语气请求:莫再往前了,陛下。您已经是这世上了解臣最多的人了,臣发誓。 朕心悦你,虽是被你的闪光处吸引,但既要相守,便要接纳包容你的全部。而且,朕贪婪无度,偏爱刨根究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文昭掰开云葳捂住伤处的手掌,指尖穿过衣襟,探上狰狞的疤痕表面:无需藏着掖着,你的过往与来日,于朕同等重要。悲喜怜恨,伤痕荣耀,皆源自你,与你一体,朕自也一视同仁。 文昭所言,分明像个老学究般板正,可云葳却莫名听出了些许肉麻的意味,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臣瞒着您的,只剩念音阁了。之前您把臣抓包个现行,让臣成了有史以来最蠢的阁主,平白让下属捡了个大笑话。 云葳自嘲自讽,把温热的掌心覆上了文昭的手背:青天白日的,您松手吧,不合适。 啰嗦。文昭嫌弃也不满,忍不住损她一嘴,四肢并用扳过云葳的身子,蛮力把她的手拉来自己心口,牢牢捂住: 如此可平衡了?朕问你答,念音阁的架构和你的下属,照实说来。通敌事大,不可耽搁,需尽早了结。 愈发暧昧的气氛被文昭一句话毁了个干净,云葳的手明明贴上了一方温软,此刻声音却暗含失落的萎靡: 臣想自己料理内鬼,不然不痛快,您肯派人协助就足够,不需您费心。就算臣拱手让给您,您一时半刻也理不清阁内错综复杂的关系。 太危险,没商量。你可以把控,但朕务必知晓底细,否则你就在此做深闺娇娥。文昭凤眸觑起,语气霸道,丝毫不容辩驳。 云葳感受到文昭沉稳不变的心跳节律,暗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忽闪着羽睫思忖半晌,瘪着嘴和盘托出: 阁主下设首监一人,历任首监皆出自萧家,世代独立传承,监察阁中事务。阁主直系下属为左右两执事,再次为各州主理各一,层级分明,再下者只知上级,不知其他,人脉遍及国朝各处。 听罢此语,文昭眸色微沉,闷声道了句:睡觉。 您不问了?云葳有些茫然,怎就睡了呢?这是个什么隐晦的态度? 都知道了,无甚可问。 文昭阖眸轻叹:执事是李华亭和蓝秋白,你和林老信上有这些信息。至于首监,萧家与你和萧思玖关系最近的,一直不肯入朝效命的,只剩下萧蔚一人,朕还能猜错了? 您不恼?云葳愈发糊涂了,扬起小脑袋歪头打量着文昭: 第264章 您还睡得着?身侧近臣都被阁内撬走了。 傻猫。文昭一巴掌把云葳摁回了枕头上:莫扰朕休息,一夜没睡,熬不住了。 喵喵喵?云葳蒙头转向,文昭身边信重的人都要被念音阁挖空了,这人听了实情竟能装得和没事人一般?自家庭院处处漏风,不说火冒三丈,龙颜大怒,怎么着也得扶额长叹三百回吧? 文昭心满意足,安然睡下,身侧的云葳却是满怀小兔子乱撞,心里没底,一丝倦意也无。 第107章 劫持 日暮西风散浮云, 明台空澈月牙弯。 文昭连日来忧心计谋生变,心神紧绷,此刻事情虽了,她却早已疲累难当, 一觉自晌午睡到暮色昏昏, 云葳在侧翻来覆去的烙饼, 都不曾把她吵醒分毫。 困倦迷蒙间, 她手腕自然垂落,便下意识地想去捏云葳滑溜溜软绵绵的小胳膊, 孰料放手的一瞬, 竟扑了个空。 她阖眸在身侧来回拍了几拍,确信床边无人后,脑海间嗡的一声, 顷刻清醒过来, 起身下榻一气呵成, 方转醒半阖的眼底藏着忧色。 陛下醒了?方才罗监问,几时传膳? 云葳单手支着小脑袋,窝在床脚看书, 听得响动便开口询问。 文昭被突兀的话音惊了须臾,这才循声回望,自脚踏旁找见这只躲得老实的小猫儿。 几时起身的?她发问的语调虽有欢欣,却难掩诧异,自幼年起,她的睡梦就不算深沉,云葳躺在她里侧, 若动,该会吵醒她才对。 臣睡不着, 起来已有一个时辰。云葳随手翻着书卷,连眼皮都不想抬。 饿么?文昭索性与人一道窝去床脚,视线落去书卷处浅扫一眼:在看什么? 云葳合拢书卷,摩挲着封页上的文字,小声试探:陛下放臣出宫吗?臣午后把秘密都说给您了,您也说过,清剿贼人赶早不赶晚的。 不惦记饭食,想是不饿。 文昭夺过书卷丢去了茶案旁,拎住云葳的小爪子,把人往上提:起来,随朕去园子里走走,晚些再用膳。 陛下云葳不肯罢休:再拖,生出乱子就不好了。 朕早就安置下去了,前雍官册有李华亭的画像,暗卫一早盯住了。你急着出去,莫非已有计划?文昭负手在侧,垂眸打量着她,眼底探寻的意味分明。 闻言,云葳怔愣当场,怪不得文昭方才睡得那样踏实,原是早就合计安置好,要替她清理门户的。 傻样儿。文昭嗤笑一声,指向里间的一处衣柜,催促道:去挑两套燕居服出来,更衣逛园子,快着些。 两套?云葳蒙蒙地歪着头,一脸狐疑。 你若想继续做朕的小丫鬟,朕也不拦着。 文昭的脸上绽开一抹妖冶的笑靥,视线虚离地端详着云葳身上褶皱的宫人衣衫。 云葳恍然醒悟,一路小跑去衣橱边,踮着脚尖,哼哧呼哧地翻箱倒柜去了。 文昭只管静静地立在一侧观瞧,傻猫就差把自己塞进衣柜里了,一双小手扒拉来折腾去,鼓捣半晌,险些把衣橱翻了个底朝天,骨子里还真是个幼稚鬼! 好了没?朕的衣衫还要呢。文昭见她翻动不停,等得略有不耐。 云葳嘻嘻一笑,捧出两套裙裳,美滋滋地合拢了箱子,屁颠屁颠近前道:臣已选好,您穿这套朱红色的,臣穿雾蓝的这身大袖和百褶裙。 文昭接过衣衫,陡然拧眉:好端端的,穿这么艳作甚?给朕换一套。 不。云葳有些不高兴,眼睑顷刻垂下,她翻找半晌才挑出来的,为何要换? 又要使性子?文昭觑眸瞧着她朱唇逐渐撅起的并不美妙的弧度,无奈之下只得接过衣裙来:依了你,嘴巴收收,朕不需要栓马或是挂油壶的桩子。 哼!云葳气鼓鼓地抱着衣衫躲去屏风后,更衣的手脚格外麻利。 半刻后,一红一蓝前后脚踏出寝殿,秋宁忍不住在廊道下偷摸咂了咂嘴:衣裳都共穿了,看来大兴宫里要多个主子咯。 十米开外的文昭和云葳自是听不见这话,况且云葳故意错开两步的身位,耍小脾气已然上了瘾。 晚上想吃什么?文昭试图抛出橄榄枝。 都行。云葳回应地甚是敷衍。 一会儿去湖心亭可好? 随您。 那去荡秋千吧。文昭凤眸微转,嘴角涔了一抹坏笑。 不,不行!云葳匆忙回绝,定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 总算不再是波澜不惊的两字敷衍,文昭悄然弯起眼尾,小心思得逞实在舒爽。 先前和文昭荡秋千,把云葳的魂儿都吓丢了,她才不要去。 第265章 今晚陪朕荡秋千,明早送你出宫回府。文昭眼尾弯弯地提议。 云葳骨碌着瞳仁忖度良久,攥着小拳头给自己壮胆,咬牙道:成交! 文昭计谋如愿,脸上浮现出三弯月牙。她本也打算明早让云葳回家的,如此哄骗傻猫一通,顿觉心神舒爽。 只是抵达园中时,她的笑便僵在了脸上,秋千一早被人霸占,她也不好前去讨要 坐在秋千上咯咯笑的,是她最疼惜的幺妹,年仅九岁的文瑾。 云葳余光瞥见时,悬着的心忽而松泛开来,俏皮地咬了咬唇缘,就差把得意俩字写脸上了。 长姐~ 软糯娇俏的小奶音传入耳畔,文昭的心都要化了,赶忙近前两步,扯出一抹柔美的笑意:瑾儿乖。 妾参见陛下。草丛边一席地而坐的美貌妇人仓促起身,朝着文昭叉手一礼。 小娘娘不必拘礼。文昭边回应,边把朝着她扑过来的肉团子抱了起来。 臣参见刘太妃,参见小殿下。云葳在旁福身见礼,瞧着倒是规矩又乖觉。 长姐,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呀,我没见过呐。 文瑾的大脑袋抵着文昭的肩头,忽闪着好奇的黑葡萄,上下左右把云葳仔细打量一整圈。 文昭转眸瞄了眼装得安分的云葳,故意调侃:她呀,朕的一个朝臣罢了,你可以叫她小芷姐姐。 话音入耳,云葳恨不得拿眼神剜下文昭一块肉来。 哈哈,小芷姐姐,瑾儿喜欢小芷姐姐。 文瑾顺着文昭身上光洁的锦袍一出溜滑下来,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拉云葳的胳膊:明日瑾儿要去留园山上赏秋,小芷姐姐一起去嘛? 云葳没料到这小丫头如此讨喜,正欲与人寒暄逗弄两句,就听得文昭先开了口:怎得要出宫去?明日何时? 刘太妃赶忙回应:回陛下,妾昨日与太后请了旨,明日午后带瑾儿去留园走走,她在宫苑呆不住,总吵嚷着出去。如今趁秋寒未深,恰是出游的好时候。 听得是太后首肯,文昭不便拦阻,只敛眸应下:嗯,秋日风凉,莫耽搁太久,早些回宫来。 姐姐来嘛?文瑾见文昭应允,复又扯住云葳的衣袖轻晃。 多谢小殿下,臣明日实不得闲,还望小殿下海涵。云葳柔声婉拒了,明日她还得料理家贼呢。 哦文瑾的语气透着失落,垂着小脑袋不大高兴。 长姐陪你荡秋千,让小芷姐姐一起,可好?文昭哄孩子的本事是一绝,牵着她的小手,把人往秋千处送。 好~文瑾转手捏住了云葳的袖口:一起! 云葳杏眼圆瞪,如此不认生的孩子,真令她无何奈何,是以只好随人一道坐上了秋千。 都坐稳抓牢,朕要推了。 文昭眼底满是坏笑,垂眸瞥见云葳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不由得喜上眉梢。 云葳本存了丝侥幸,她身侧坐的,可是文昭的亲妹妹,料想文昭定然不会胡闹的。 如此美妙的想法,只一瞬,便被身侧的小丫头终结的彻彻底底 长姐再快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哈哈,再高再高!还要高,飞去天上! 再看小不点身边那大只些的,玉容粉面上眼眸紧闭,贝齿深咬,眉心扭曲的弧度好不惹人怜 等到文瑾撒欢撒够了,腿软的云葳是被文昭搀着走的。 胆子还不及个九岁丫头,短练。文昭边走边略带嫌弃地凑弄着她。 云葳的脑子仍飘忽忽的,满脸戒备之色,仿佛她还悬在半空,下一秒不知会被甩去何处。 她也有在认真思量,为何会如此惧怕悬空的感觉,左右就是离开地面便觉不安生,胆色输给半大孩童,确实丢人现眼! 不回话是还想再荡会儿秋千?文昭得寸进尺,玩味的视线在她皱巴的小脸上来回游走。 云葳赶忙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陛下,饶命。 嗯,朕懂了,今后在寝殿给小芷支个秋千,免得你和小孩儿共享。文昭愈发得意,话音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寝殿是休憩之所,陛下实不必 无妨,朕的寝殿宽敞,不碍事的。况且小芷几次三番怨怪殿内无聊,也是时候给你寻些消遣乐子。明日朕便着人去办,保你回来就能用上。 云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在心底暗自盘算,出宫后她就在宁府躲着,才不回这女魔头身边! 翌日晨起,听罢文昭啰里啰唆的叮嘱,云葳拉着桃枝回了宁府。 府内道路两旁的花草枝桠仍染着秋露,一众随侍在庭前洒扫,瞧见云葳生龙活虎的归来,眼底的惊骇与喜悦平分秋色。 第266章 大姑娘安。管家近前相迎,朝她作揖笑言:家主在书房。 先前的事,惊扰诸位了。云葳敛眸轻语,推着桃枝入府,我先去找娘亲,诸位忙着吧。 宁烨听得外间的响动,先一步迎了出来,面色上的担忧仍在:回来了?陛下怎么说? 娘。云葳垂着眸子,声音审慎又乖觉:我没事。这会儿把姑姑送回来,我还有公事要办。瑶瑶可好? 她无碍,你要去何处?宁烨招手命副将把桃枝推下去安置,抬脚上前,立在云葳身边正色询问。 就去办点小事儿。云葳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心虚地揉捏着裙摆低语。 我跟你去,等会儿。宁烨冷声回应,转身回房去换衣衫。 云葳立在院中,眨巴着杏眼忖度须臾,不愿让宁烨掺和阁中琐事,调头拔腿便溜。 宁烨换装出来再瞧,院中空空如也,哪儿还有那事事瞒着她的糟心女儿的踪影? 葳儿去哪儿了?她绷着脸询问廊下的随侍。 大姑娘方才出府去了。 闻声,宁烨眼底寒芒乍现,快步追出府门,问着门房:那丫头往哪边去了? 老伯往西侧指了指:姑娘往那边跑了,嗖一下,跟阵风似的。 长街往西是城中最热闹的官道,找人殊为不易,宁烨阖眸一叹,顶着幽沉的脸色去内苑寻桃枝去查问内情。 云葳一路小跑,待找去蓝秋白的家宅,早已小脸通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自打出宫就尾随着她的槐夏趴在房顶处闷声憋笑,暗道云葳纯属自讨苦吃,放着马车不坐,折腾自己头头是道。 蓝秋白瞅见孤身而来的云葳,深觉意外,赶忙将人迎入屋内,添茶递水送丝帕,照顾的分外周到。 云葳闷头饮下小半壶茶,才道明来意,将文昭的布局娓娓道来,顺带与人打探李华亭的动向。 哦,原是如此。蓝秋白沉吟须臾,搁下茶盏,正色道: 阁主先前叫查的西北情报,我就没用李华亭的人,是以查证的时效慢了好些。得了消息时,我便生疑了,这事儿不难查,李华亭早该知晓戴远安与元邵等人有染,却不上报,定有隐情。 所以,蓝老可是一早提防着他了?云葳眼底藏了期待,颇为急切地追问。 算不得,林老在时,嘱咐我处处审慎,我与李华亭的权柄,本就有互为掣肘的布局,谅他也不好行张狂之举。我手下传回的线报未发觉他有何异动,阁主今日可要收网? 陛下的人藏在李宅附近,入夜您带人跟我去,我要活的。 云葳抿了口茶,语气幽沉:劳您调动手下人,把西北十三州的三十九名底探了结干净罢。 三十九人,阁主可想好了安置过去接手的人马?西北信道多为战备往来消息,十分重要,不可草率。蓝秋白正色叮嘱。 云葳抿了抿嘴,面露难色,唇缘翕动半晌,只道了句:我我知道的,您安心。 文昭和她商量半宿,决意用秋宁手下的暗卫顶上的,这话她不知如何与蓝秋白开口。 饶是念音阁行事为公心与社稷安泰,但眼下终究是大魏不是大雍,念音阁中人本是大雍朝堂分散在民间的得力臂膀,今时混进大魏统治者实打实的情报腹心,处处都显得奇怪。 蓝秋白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半晌,只莞尔给她添了茶水:阁主在此歇歇,黄昏再动,不急。事成后,您还回宫住? 云葳端茶的手顷刻僵住,脸颊泛起不正常的一片绯红,颇为尴尬地垂了视线。 无妨,回宫也一样。罗喜与太后身侧的余嬷嬷,都会看顾好您。蓝秋白的笑靥愈发深,还透着看顾晚辈的慈爱与欣慰。 余嬷嬷!云葳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合着她是在阁中一群长辈眼皮子底下与文昭卿卿我我了! 她早该料到的,余嬷嬷替文昭与齐太后母女驻扎襄州长主府数年,齐太后曾与林老有短暂的师徒缘分,襄州又是林老旧地 一老一少围坐茶炉,尴尬的氛围却也无法被寡淡的茶汤中和了去。 蓝秋白见云葳甚是矜持,只好端过围棋来,与人对弈打发时间。 一盘棋精雕细琢,下了两个时辰有余 林老最擅长的就是围棋,棋术精湛,堪称国手,连前雍女君都敌不过她,你这丫头得了真传,深藏不露啊。 蓝老陪我打发时间,故意让我,我不糊涂的。云葳盯着棋盘凝眉苦思,暗自与蓝秋白较劲。 忽而,外间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杂役打扮的中年人破门而入: 第267章 蓝老,不好了,李执事带阁中亲卫,在留园的后山边,劫持了太妃和康乐长公主,叫嚣着让阁主上山去赎人呢! 闻声,云葳指尖的黑子顷刻滑脱了出去,倏地拍案而起:文瑾在哪儿? 冷静!蓝秋白见云葳直呼长公主名讳,知晓她乱了方寸,赶紧起身摁住她,柔声安抚: 遇事慌乱最无用,他这是嗅到危险,不安之下不惜铤而走险,试图给自己寻出路,我们不算被动。 云葳胸口的起伏格外剧烈,她手下人生出异心,已让她焦灼难安,若再因李华亭伤了文昭在意的幺妹,她不知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文家人。 带我去见他,蓝老,阁中调度交给您,大局为重,李华亭不能逃。小殿下无辜,我要救的。云葳深呼吸数次,才堪堪稳住心绪。 我替你去,你在山下坐镇,随机应变。蓝秋白放心不下:他武将出身,身侧亲卫功夫不差,阁主不该冒险。 他要的是我,我去。 云葳犯了倔:蓝老,陛下的人一直盯着他,他虽能金蝉脱壳,但暗卫和京畿巡防也不是吃素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合围留园,让我和他周旋,拖些时间吧。 只是周旋,不可胡为。 只是周旋,您宽心。 蓝秋白喟然一叹,转眸吩咐下属:阁中在京的护卫,悉数乔装往京北留园布防。 第108章 灭杀 斜阳晚照红晕垂, 清风弄叶玉津明。 时近黄昏,罗喜一路疾驰,慌里慌张跑入宣和殿寻文昭:陛下,康乐小殿下与太妃, 被逆贼李华亭截留在京北留园的后山上了!云云姑娘也被这歹人引了去。 话音入耳, 文昭瞳孔一震, 手中的毛笔抖了三抖, 身下的山水画上倏尔晕开鲜明的两道墨迹。 传萧妧。给朕备马,点率五百禁卫, 即刻往留园! 她的心倏忽间悬到了嗓子眼, 文瑾与云葳,哪个都不可以有事。 喏。罗喜脚下生风,撒丫子跑得飞快, 把随侍御前的规矩都抛诸脑后, 直奔殿前司寻萧妧。 半刻后, 一行人自大内疾驰而出,马蹄铮铮,就连文昭, 也换穿一身劲装,将马鞭挥出了残影。 踏上京城官道,持刀禁卫在前开路,扬声呵退傍晚周游夜市的百姓:速速避让,禁军公干,速速避让! 不明所以的百姓匆忙闪身去四下店铺里躲避,交头接耳间, 一阵黄尘飞扬,马蹄踏遍, 疾驰的速度如风如电,连个人影都未曾叫他们看清楚。 出了北城门,民居渐少,林深树密,萧妧带人将文昭圈在队伍里侧,警觉地眼神不时四下打量,西山残阳如血,再归来时只怕天都要黑个透,文昭这执拗的决断,实在不合时宜。 嗖嗖嗖 她正如此想着,路边的山林里突兀地窜出数以百计的冷箭,尽皆裹挟着凛冽秋风,直逼面门而来。箭头锋利非常,定睛瞧去,其上并非金属原有的光晕,该是尽皆淬了毒。 箭有毒!护驾!萧妧的心漏跳了半拍,厉声吩咐禁卫的空当,抽出身侧长剑格挡。 她们出宫是文昭临时起意,怎会中埋伏呢?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贼子的局,故意设套,步步为营引诱文昭往留园去? 若真如此,背后之人定然熟稔文昭的脾性才对 陛下,回宫! 萧妧纵马挡在文昭身前,挥剑抵挡着如瓢泼雨落的箭矢,心知这五百兵将未见得能护文昭安然无恙,遂扬声劝她折返。 文昭也拔了腰间的长剑出来,余光扫过幽暗看不透深浅的林子,再瞧见身侧不断倒地的侍卫,颇为苦涩地调转马头:撤!往城里撤! 话音方落,近百蒙面人提着长刀冲出林来,意图围堵住文昭的退路。 不死不休是吧?萧妧咬牙苦笑一声,策马提剑上前,朝着贼子厉声呵道:来,本姑娘奉陪到底,送尔等去见阎王! 刀光剑影在官道上纠缠不休,黄尘下的血色愈发刺眼,在残阳余晖下,散发着瘆人的甜腥。 林间秋风瑟瑟,风声萧索,周身的氛围肃杀至极。 文昭凝眉四望,引剑劈断身后的乱箭流矢,紧循萧妧开出的血路,一路格挡一路杀伐,血染长剑,衣衫凌乱,往北城门撤去。 嗖呃! 阿妧! 陛下,走! 正面退敌的萧妧一个不留神,被冷箭射穿了肩头,她强忍着痛楚,咬牙砍断箭身,反手扯住文昭的胳膊,拼尽全力把人往前推去:您快走,臣殿后,不然臣这伤白挨了! 第268章 驾!驾驾!文昭顾不得许多,纵马一骑绝尘,手腕剑花回旋,拐带着欺上来的人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一身劲装。 半个时辰倏忽,负伤的萧妧带着残存的数十禁卫杀回城中时,意识已然有些昏沉了。 文昭无暇更衣换装,回宫调拨了三千余兵将,不顾值守将军的拦阻,复又随人赶出宫门接应。 方行至皇城外,她恰恰撞见伏在马背上,嘴唇都泛着青紫的萧妧,赶忙吩咐秋宁:带萧副使去太医院,快! 陛下危险,别去 萧妧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局是要借云葳和文瑾做诱饵来弑君的,天色向晚,文昭不该再出京。 莫多想,数千将士在侧,朕不会有事。文昭柔声安抚了句,扬声吩咐下属:即刻北上留园,随朕讨伐逆贼! 兵戈甲胄声踏遍黄昏迟暮的官道,繁华的帝京已然许久不曾听过此等震撼的马蹄声了。 待到文昭领兵行至留园外时,留园北山之巅,簌簌西风下,几人相对而立,乌发被冷风吹得零落不堪。 李老,收手吧。长公主小小年岁,何其无辜?我与陛下的关系,您很清楚,您要什么,只管开口,我给您争取。云葳苦熬半晌,已然磨破了嘴皮子。 她立在这儿许久了,李华亭一手扼着文瑾的脖颈,一手捏着匕首,匕首的尖端就抵在小丫头的命脉处,叫嚣着不准让一人上山近前,只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云葳放了上来,却依旧离人十步远。 争取?你掌阁,却与今上全然一心,念音阁还有何存在的必要?今上明知文俊所作所为,到底也没公开她谋害林家,颠覆大雍社稷的事实,我可没见你反驳谏言!李华亭话音激动不已。 那您要怎样?江山迭代,君主更替,受苦的只是百姓!文俊大错已成,无可挽回,且您这些年欺瞒阁中,由着西辽势力扰乱朝纲,上蹿下跳,便对么? 深秋的霜露爬上云葳的杏眼:念音阁存续的必要,是为百姓谋社稷清明,是襄助朝堂,为万千渴慕安稳生活的子民多一份保驾护航的力量,非为一朝一姓之私心,李老何故把自身执念强加给阁中? 我要怎样?我要文家上下为林家抵命,为舒家为大雍抵命!若非文俊的阴谋作祟,大雍江山怎会走向末路?云葳,你舅母的孩子,是舒家嫡脉骨血,你拥立她母子登临大位,我和下属就还奉你为主。别忘了,你祖母姓萧,你云家先祖不过是大雍孝文帝捡回的乞丐,而你,是林老养大的!君恩师恩与亲恩,你都要抛却不顾吗? 李老的话实在荒唐。大位是这么容易就能坐的?您糊涂了吗?文家有罪的是文俊,这些后嗣何辜?念音阁从不护一家一姓之皇统,护得是万民江山永固,师傅是林家后人,亦是前雍旧臣,却无您这般执拗,她在天有灵,绝不容许我做叛臣贼子,您回头吧! 文家内乱四起,坐不稳天下。今夜文昭或许已然丧命,阁主还在执迷? 丧命? 你做了什么?!云葳怒目圆睁,一双手攥得发麻。 李华亭苦笑一声,垂眸看着文瑾,手上力道更紧了几分:我什么都没做!你得问她的外祖父,做了什么? 姐姐,救我,呜呜文瑾被掐红了脸,两行清泪簌簌垂落。 小殿下的外祖父?刘少师? 云葳眉心深锁,刘家帝师门庭,几代大先生,文人清流,竟也要胡为么?一个徒有太子少师尊名的文臣,又能做什么?她从未把此人此家族放在心上,素来无心监视纠察 您松手,文瑾年幼,文家再多的错,与她也无干系。如何能放过她?您只管开口。她的外祖行刺今上,您威胁我,想来你们也算同盟,可对?您不想杀这孩子,可对? 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你现在迎立雍王一脉入主大兴宫,刘少师的人马与阁中人都会支持你,这丫头自然无事。 您糊涂,刘家放着皇亲国戚不当,怎会舍了至亲外孙女,让您拥立舒家人?就算他们行刺今上顺遂,皇位难道不该是您手里这小殿下的吗?云葳强撑镇定,套他的筹谋。 他们自不会甘心,这便是我捏住这小丫头和她母妃的用意。我亡妻是刘家人,刘家当我与他们一心。殊不知,爱妻因刘家苛待,早年身弱病故,我恨刘家入骨,利用一次再送他们上路,不亏。 云葳哑然,这环环紧绕的阴谋如紧箍咒,令她头痛欲裂。 此刻文昭生死未卜,文瑾也不见得能虎口脱险,她不知道也拿不准,若假意应承,把舅母舒静深及两个襁褓中的宁家幼童,连带着雍王一道牵扯进来,可否让局势转圜?抑或是一句话出口,把她和至亲姻族,悉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269章 这个假意承诺,云葳说不出口。此间事了,倘使文昭无恙,眼下山中人员混杂,日后朝堂参劾,谋逆之语板上钉钉,无人能护下她、宁府和雍王府。纵是文昭偏袒,十恶不赦,也是徒劳。 山脚京畿巡防的火把殷红,却照不进云葳幽沉的眼眸。半山腰埋伏的,皆是李华亭的亲信,无人能上山来,给她撑腰。 她转眸望着山下,忽觉火把的数目好似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眼底的狐疑更甚。 你想清楚了没有?!李华亭循着云葳的视线望过去,老迈狡诈的眸子里乍添焦灼。 云葳深吸一口气,冷声道: 我不会让雍王一脉万劫不复,您若念着前雍的皇恩,收手吧。您的要求,我不应。文瑾一稚子,您这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杀了爱妻母家后辈,黄泉路有何颜面与人团聚? 好啊,阁主有骨气! 李华亭怪声怪气,转眸给身侧的下属递了视线,只见那人吹响哨子,随即山间灌丛里窸悉簌簌的,传来些异动,继而冷箭的寒芒与火折子燃烧的红晕刺痛了云葳的双眸。 非要如此?云葳怅然一叹,打眼扫过暗处的埋伏,粗粗估量一番,该有近百人,也不知何处来的。 我半生苦守奔波,换不来一句公道,等不来大雍旧案的昭雪。大雍已灭,老臣为何留?今日小阁主不选生路,就一道走吧,左右你云家,也是大雍皇帝提举的。 李华亭说罢,便要示意下属放出带火的箭矢。 且慢。云葳阖眸,长舒一口气道: 李老,如此悲壮的死法,于我和文瑾两个女子而言,太过惨烈。我们插翅难飞,您也不会放过我们,这山有百丈,半山腰都是您的人,把文瑾给我,让我带她走得痛快些,成么? 云葳当真是无计可施,只能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下下策,一跃下山巅,山间树密,生死全在天意了。 李华亭沉吟须臾,推了几近窒息的文瑾过去,身侧的属下都已箭在弦上,他冷声道:跳吧,我数到三,不跳就挨一箭。 云葳拉过哭得抽抽的文瑾,勉强扯了扯嘴角,颤声道:莫怕,抱着姐姐,抱紧了啊。 三二 云葳咬咬牙,抱住文瑾纵身一跃,唰的一下落入山涧,耳畔只余呼啸的风声。 陛下,那是什么?山下焦灼的守将看见一抹纱衣垂落的影子,扬手指给文昭看。 糟了!云葳!文昭的脸色转瞬煞白一片,厉声命令道:朝山顶放箭,杀无赦! 就在云葳下坠的刹那,早已孤身摸上半山腰,潜藏在灌丛中,本打算伺机射杀李华亭的槐夏火速将腰间坠了弓弩的长绳射去对侧崖壁的老树上,在中间硬生生拦了云葳一下。 几息的光景里,随着那抹孤绝身影一道下坠的,有山下数千禁军的心,亦有临近半山处蓝秋白与闻讯赶来的宁烨本就提了半晌的心。 身子垂落的速度飞快,云葳护着怀中的小丫头,眼角却在那一瞬飞落了数滴清泪,疾风过耳的恐惧裹挟着她,令她被空寂与悔意侵蚀,杏眼都散了神韵。 槐夏的长绳担住她的时候,她已然忘记伸手去抓,似乎失去了求生的本能,是以不过须臾后,她沉重的身子再度跌落了下去。 宁烨惊惶不已,瞥见她身子停滞的一瞬,疯魔了一般地疾冲过去,意图伸手去接这高空砸下的千斤重物。 好在,万幸,山边的歪脖树再度挂住了云葳腰间的丝帛,让本就惊惧不已的人,再度感触了一分停滞的玄妙。 老树枝桠发出了负重的吱呀声,回过神儿来的云葳仰首回望,瞧着即将断裂的树杈,再转眸扫过已然攻上山的禁军,吓丢的求生欲回归,终于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呼喊求救开来: 救命,救命啊!救命! 在瞧见纱衣飞舞的一瞬,文昭便夺了马匹,朝着云葳落下的方向扑去,此刻听得熟悉的嗓音呼救,她险些喜极而泣。 陛下!马给我!槐夏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地跑过来,再顾不得客套:您功夫不如我! 说话间,树枝嘎巴一下,断了半截,云葳惊得啊!了声,身下还有十余丈,砸下去会变成怎样的肉饼,她实在不敢想。 惊叫过耳,文昭想也不想,趔趄着下了马,槐夏纵身一跃,将马打去树下,扬声呼唤: 云姑娘莫怕,滑下来,婢子接着您! 不用滑,云葳的腰带断开,人已经掉下去了。 第270章 槐夏给了马儿一鞭子,宝马奋蹄而起,槐夏就势纵身,脚尖点着马头,窜起两身高,愣是伸手将两个肉团子给接住了,随着二人一道滚进了山脚的草丛里。 槐夏!那一瞬太过突然,文昭反映过来时,三人早已坠落。 云葳只觉浑身散了架一般,躺在地上毫无气力起身,脑子却格外清明。 小芷姐姐文瑾窝在云葳的怀抱里,带着哭腔唤她。 活着呢。云葳劫后余生,转眸去看身侧的槐夏:槐夏,醒醒 受惊的文昭跌跌撞撞趔趄着扑来,满目骇然地观瞧着几人,凤眸殷红一片,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陛下,救她。云葳偏头紧盯不声不响的槐夏,沙哑着嗓子提醒。 来人!来人!文昭扬声唤着,伸手去搀倒地不省人事的槐夏,眼尾滑落了一滴晶莹。 宁烨总算赶了来,直奔云葳而去,颤抖着一双手去碰云葳的脸蛋。 云葳勉强扯了扯嘴角,宁烨瞥见的一瞬,眼泪顷刻决堤,抱着人哭得撕心裂肺。孩子跳下去的那一刹,她的天都要塌了。 这边一片混乱,半山腰处亦然。 禁军与念音阁的人都在力战,不多时便将李华亭的埋伏悉数制服,血色漫过渐生黄叶的枝桠,饶是月色笼罩,仍觉骇人非常。 片刻后,禁军将领带着蓝秋白来寻文昭:陛下,她带的人方才有出力退敌,但身份不明,请您示下。 蓝老,陛下云葳半仰在宁烨怀里,投向文昭的眸光甚是惹人怜,好似会说话一般。 文昭攥着拳头极力让自己过山车般烦乱的心绪安稳下来,才缓缓道:蓝老,久仰。您把带来的人分辨清楚,便可以回城歇着,禁军不会拦阻,他们定当守口如瓶。 叩谢陛下。蓝秋白俯身一礼,转眸瞄见云葳安好,轻叹一声,带下属离了山中。 报!陛下,贼首已毙命。 一小将抬出李华亭的尸首来见文昭,只见他身上乱箭斜插,宛如刺猬一般,一身衣装满是血痕。 割了他的头,吊去城门示众!文昭咬牙下令,话音阴寒至极:可有活口? 还在搜寻,便是有,约莫也伤重非常。 若有,移送殿前司,严审! 文昭阖眸一叹,摆摆手让人退下,抬脚走近宁烨,软了语气提议: 让朕带云葳回宫去,请御医看顾一二,你先回府定定心神,可好? 宁烨平复着呜咽,抿着嘴点了点头,一双手却不忍放开云葳分毫。 娘,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云葳眼眶酸涩,试图出言安抚。 跟陛下走吧。宁烨不舍地松开手,起身一礼,拖着疲累的身子,踉跄着远离这个是非地。 文昭这才探身近前,凝视云葳半晌,一字关切都没提,伸手将她抱了起来:走了,回宫。 第109章 痴心 扶摇冷星疏, 廊庑丹桂清。 文昭回宫时,已然临近子夜。禁中的宫门锁闭,但城楼上焰火热烈,齐太后揪着心神, 不安地往复游走在朱墙内的瓮城中。 车马嘶鸣过耳, 老人家眼神一亮, 忙转身去瞧, 眼底的忧虑与期待不相上下。 陛下,太后在前头候着您。宫门开合间, 文昭车驾前的随侍贴着车窗低语。 闻声, 文昭凤眸微怔,把昏睡的云葳安放在座位旁,躬身探出马车, 语气隐有歉疚:母亲, 夜深露重, 您这是何苦?女儿无事。 太后见人无恙,总算舍得长舒一口气,只摆摆手道:人老了心事重, 回来就好,吾乏了,先回去。 母亲慢走。文昭没再解释,她一意孤行出宫,已然十分逾矩,令尊亲担忧,深夜徘徊于宫门, 实在不该,此刻多言不若沉默。 待太后走远的背影被宫墙彻底遮掩, 文昭才回到马车上。车驾驶入大兴宫,秋宁正焦灼地徘徊在宣和门外候着,见人回来,脚步匆匆地追上前来:陛下。 嗯。文昭走下车来,朝人莞尔一笑:朕无事,里头那个送去翔云阁,叫御医来看顾。瑾儿那边如何了? 小殿下受惊过度,御医说无外伤,喂下安神汤睡熟了。秋宁正色回应,踌躇须臾道:萧副使和槐夏,都不大好 怎叫不大好?话说清楚!文昭关心则乱,不免疾言厉色。 萧副使中的毒很阴邪,现在人还昏迷着。槐夏多处骨折,怕是要躺上许久。秋宁的话音愈发微弱。 文昭阖眸一叹,顿觉脑海中传来一阵阵痛楚,扶额苦涩吩咐道:京郊行刺的人,辛苦你去查证审问吧。 第271章 婢子领命,您回寝殿吗?秋宁小心询问,她不明白文昭为何不带云葳回寝殿去,却要给人换个阁分来住。 文昭垂眸扫过染血的衣袍,轻声回应:去做事吧,朕去更衣去,晚些叫旁人伺候,你不必管。 秋宁依言,安置好云葳,就匆匆去办差,顾不得多问其他。 夤夜秋虫浅吟,文昭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闪进翔云阁时,御医还没走。 她如何?乜一眼床榻上蔫巴的云葳,文昭低声问着床边的御医。 回陛下,姑娘的脉象尚算平稳,方才医女瞧过,都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 嗯,既如此,下去吧。文昭挥退御医,半个身子斜倚床榻,给云葳掖好被角,淡声道:可有何处不适? 云葳分外乖觉,垂眸应道:没有,陛下莫担心了。 歇着吧,朕回了。文昭语气平平,起身便要走。 陛下?云葳醒来认出此地不是文昭的寝殿时,心就已经惴惴难安,眼下文昭的反应入眼,令她笃定,这人恼了。 有事?文昭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身。 云葳瘪了瘪嘴,只道了句:刘家,图谋行刺您的,是小殿下的外祖父,刘少师。 文昭眉心一紧,凤眸中滑过一瞬冷凝的阴寒,只闷声嗯了下,拔腿便离了小阁。 云葳那山巅的决然一跳,跳飞了她的半数魂魄。一早放人走时,她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凡事小心,这人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非要以身犯险,拿命做赌。 文昭走得毫无留恋,云葳歪头盯着房门良久,眼底的沮丧与落寞掩盖了大半日的慌乱与惊惧,心绪烦乱不已。 翌日天还未亮,云葳不顾身上处处酸疼,起身去寻文昭。 房门打开的一瞬,外间站成人墙的十余内侍将她吓得一愣:你们这是? 陛下有令,姑娘不能离开此处,请您回房卧床安养。 得,真把文昭惹恼了,她又被看起来了。思及眼下局势,云葳不敢再胡闹,悻悻关门退回屋内。 累到虚脱的文昭却一夜未眠,得了云葳的消息,她连夜命人提审了刘太妃,着人围住刘府,自己则守在文瑾的寝殿里,寸步未离。 她彻底糊涂了,好好的一个家,怎就分崩离析成今时这般模样?所有的外戚都存有贼心,一个两个前赴后继的往外蹦,让人不得安生。 皇考在时,满脑子都是征战定邦的思量,这些后宫女眷,除去齐太后,都是朝臣好说歹说,把人安进来的,眼下若刘家再出事,后宫的太妃,就一个都不剩了。 至于刘家老爷子,官至太子少师,昔年身为她和文昱的授业夫子,地位尊崇至极,整个人就是个孤傲清高的做派,开口满嘴之乎者也,君臣孝悌,若真有反心,这些年也实在是伪装的天衣无缝。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过耳,文昭收回烦乱的思绪,转眸看着幺妹,柔声询问:瑾儿,喝水吗? 长姐,难受文瑾嗓音有些哑,细嫩的脖颈间泛出几道刺眼的红痕,该是昨夜被李华亭掐出来的。 何处难受?文昭心忧不已,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自言自语:发烧了,得叫御医来。 别走。文瑾的小手紧抓着文昭的衣衫,语气好不惹人疼。 不走,姐姐去叫御医,给你抓药。文昭温声细语地哄慰着,试图褪下她的手。 长姐没事,外公是不是就不会被杀了?文瑾固执地揪着她的袖子不放。 小丫头,你胡说什么呢?长姐没懂。文昭眸光微凝,却依旧维持着淡笑的温婉模样。 昨晚那老爷爷与小芷姐姐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外公要害长姐,是要杀头的。可长姐现在好好的,外公是不是也会没事的?文瑾的话音一本正经。 你还知道什么?为何非要去留园玩呢?文昭心头酸涩,无暇给人解释《魏律》,只想问些隐情。 不是我要去,是母妃听姨母说,留园秋色很美,才要带我去瞧的。小丫头毫无戒备,与文昭坦陈了真相。 姨母文昭忽而想起,云葳府上压胜旧案事发前,文俊入宫时,那刘家的女儿也入了宫的,刘太妃的妹妹怎会这么巧,与文俊一道入宫;在文俊死后,又撺掇文瑾母女往京郊去呢? 好一条漏网之鱼! 她凝眸静思良久,凤眸突然觑起,将双拳握得死紧。 这位刘家姨母的夫家,曾任西南节度使麾下参将,眼下恰恰被文昭调去了南疆,任安阳节度副使,替在京养伤的宁烨打理南线军务! 西南苗疆蛊毒 吴尚宫身体里的蛊毒,只流行在西南 莫非此人,与文俊是一伙的?!如今见文俊殒命,她做贼心虚,恐被查出清算,先下手为强了? 第272章 那南疆的兵马,南绍的战局,安阳节度使的安危 文昭越想越没底,顾不得安抚幺妹,急匆匆回了宣和殿:召宁烨与舒珣即刻来见! 半个时辰后,被急召入宫的二人一路纵马疾驰,连家都没回,直奔南城门而去。 夜色昏沉之际,文昭才回到寝殿,头沾到软枕的刹那,两日一夜积攒的疲累顷刻将她席卷,须臾间就入了梦乡。 彼时,云瑶再度被人接进宫来,此刻正立在云葳的翔云阁外。 云葳正在百无聊赖地用着晚餐,见门口站了个气鼓鼓的小丫头,满眼都是意外。 你怎来了?她搁下筷子,起身询问。 还不是拜你这好姐姐所赐?陛下要我入宫陪你解闷儿。 云瑶拖着长音回应:娘又走了,昨夜某人的壮举,害娘痛哭一整晚,这笔账,我给你记着哈。 娘走?走去哪儿?云葳一脸狐疑,问得一本正经。 还能去哪儿?统兵去了呗,一大早离开家就没回来。姐我跟你说,你先前是不是何处得罪陛下了?前几日说好的做戏,那板子是真往我身上招呼,可疼了,你是不是欠我的? 云葳眉心微皱,有些心虚地敷衍道:不能妄议陛下,板子若打得实诚,你这会儿下不来床。 切,理都是你的,你享福,我受罪呗。左右我是奉旨陪你,你教我医术,先前答应好的。云瑶嘟着小嘴,毫不客气地落座,拎起食箸就吃上了:我好饿的。 云葳很想问问文昭,把小祖宗接过来,是给她解闷,还是存心给她添堵的 而后的三五日里,每天御医一大早登门来,余下的光景,云葳便被云瑶缠着教她学医,时间倒也还算好打发。 不过自是要除却入夜后翻来覆去的,心事萦怀睡不安生的惨淡境遇。 又一晚夜深人静,云葳揪着锦被来回扑腾,云瑶实在看不下去,探出小脑袋与人夜聊:你有心事? 没。云葳很是敷衍,抱着锦被坐起身来:吵到你了?那我去矮榻上睡。 回来。云瑶一把将人摁住,好奇追问:姐,你老实说,你和陛下,是不是有情况? 小屁孩胡诌什么?愈发离谱了。云葳抬手捏住了云瑶开过光的一张巧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唔云瑶掰开她的指尖,阴阳怪调地调侃:也不知是谁先前住在陛下寝殿好几日,最近天天长吁短叹挂嘴边呢。 不睡就起来!云葳佯装恼火,将锦被蒙过了头顶。 啧啧,你救了陛下的妹妹,她却派人关着你。关着你吧,却又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让我来作陪。这一串举止都不正常,你想见她吧?我可以帮你哦,用不用? 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云葳不信云瑶有这能耐,文昭多日不现身,定是气得狠了。 瞧不起谁呢?你等着!明日陛下准来。云瑶气鼓鼓叉腰放狠话。 睡觉睡觉!云葳被她勾得愈发心烦意乱,霹雳扑腾地踢着被子,翻了个身。 哪知云瑶说到做到,翌日傍晚,文昭竟真的踏着落日余晖赶了来,虽然容色不算好,但人确实到了。 云瑶歪着小脑袋,一脸得意,看向云葳的小眼神大有炫耀与挑衅的意味。 参见陛下。多日不见,恭谨为上,云葳肃拜一礼,低眉顺眼,乖觉至极。 你先出去。文昭挥袖赶走了云瑶,负手踱去云葳身前,只垂眸审视着她,却不说话。 云葳端得胳膊酸,抬眼偷瞄着文昭,对上一双凌厉的视线,心虚惭愧作祟,赶忙垂下眼睑,小声嗫嚅:臣错了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文昭递了个纸条给她,话音无波,还带着几分清冷。 云葳怔愣当场,木讷地接过纸条,她垂眸浅扫一眼,顷刻瞪大了眸子,暗地里把云瑶骂了八百遍! 那小纸条上画着个哭天抢地的云葳,一侧还附带文字:陛下,臣错了嘛,臣不思茶饭,寝食难安,形容憔悴,若再不得见,恐忧思成疾,此生空余恨,凄泪卷秋风矣! 她慌乱揉皱纸团,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耷拉着脑袋没眼瞧文昭了。 一个点心里一张,足足五张,你还要看别的么?文昭气定神闲地吐露着细节:舍得下自己的颜面了? 臣不知情 朕知道你没有做点心讨好朕的心思,但云瑶没有你的允准,敢胡闹至此?有心讨饶,早怎不知听话呢?朕的叮咛全是耳旁风,是么?文昭的语气愈发冷了。 陛下息怒,臣臣不敢的,那夜是不得已而 还是不知错?文昭愤然抬高语调,扬声打断了她的诡辩。 不,臣臣错了。云葳慌得彻底:您莫恼,臣不敢了,绝无下次。 第273章 下次?文昭被气笑了:你跳下去痛快吗?百丈高的山啊,你说跳就跳!一众人跟你担惊受怕,捡回一条命何其侥幸!还敢提及下次这两个字? 臣真被逼的黔驴技穷云葳话音里满是委屈:臣也害怕的,可臣不那么做,小殿下和臣,都没有生路。 朕问过京畿巡防的人,朕赶到前,你与人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朕的人已经在包抄围堵了,你但凡再周旋半刻,都出不了事。山上的活口也审过,来龙去脉朕清楚得很! 文昭气得在房里来回转圈:你本与人周旋的好好的,看到山下多了火把,就突然放起狠话,你的脑子呢?是觉得禁军足以抓住李华亭,就放下心,不惜寻死了? 不,真不是。云葳心知文昭误会了她,赶忙解释: 是李华亭看到援军乱了方寸,口风突变。不然臣定会假意应承,将计就计,给山下的人争取时机的。那会儿他杀心已起,臣承诺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不会放臣和殿下离去的。 你这话从何说起?文昭强稳心神,将语气缓和几分。 李华亭深谙臣的脾气,他威逼,背叛,若臣成事,断容不下他。是以臣早知他的承诺都是空谈,在他的谋划里,臣是死棋。 云葳回忆着当晚的情势,娓娓道来:他攥着殿下,能要挟刘家人为他所用,能让山下禁卫忌惮不敢冲锋,算是保命符。可后来山下人愈发多,他许是意识到无法掌控局面,刘家行刺失败,他也难保活命,便成了亡命徒。 见文昭沉默不语,云葳又道:贼人箭矢一直对着臣,他话音里尽是对文家的恼恨。阁中人摸不上来,臣逼不得已,怕殿下命丧乱箭,想着二人活一个也好,把反贼消息给您,将人一网打尽,便 够了。文昭扶额一叹,拎了把靠椅落座,颓然出言:宁烨走前,求朕准你弃去阁主的身份。朕这几日很后怕,很后悔。日后不必再犯险,把这差事卸去,安生做你的文臣。 云葳的话音入耳,文昭颇为辛酸,这人真是个顾全大局又忠君的好臣子,不知文昭生死的情形下,危难之际还不忘以身护君,试图牺牲自己,保下文瑾,传消息出去,将反贼一网打尽。 若换了旁人,文昭真该下诏大加封赏,可到了云葳这儿,她深觉头疼。即便云葳所言不虚,那夜危局下,这人也完全可以答应李华亭扶立雍王一脉上位的要求,将人诱骗至半山腰,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才对。 文昭猜得到,云葳没这么做,便是她糊涂的以为,山脚禁军人多口杂,若她应承谋朝篡位的话音被众人听见,定会给舒家和宁家平添祸端,她不愿人涉险,才决然地为难自己,不惜拿性命去赌。 陛下,是臣失察,致使下属暗地养贼作乱,臣该为此负责,没有在这个时候甩手不管,逃避的道理。云葳试图与文昭讨价还价。 朕答应宁烨了,昨日召了蓝秋白商议,此事已定下,不容商量。 文昭不为所动:你不必自揽过失,李华亭行事隐秘,私产养私兵,念音阁放给你的权柄有限,不是你的错。 突然被夺了权,云葳哑然当场,眸光呆滞,半晌都没回过神儿来。 不满意?文昭凝眸审视着落寞的云葳,话音透着萧索。 臣不敢。云葳心有歉疚,可她也真的难受,林青宜将毕生心血托付给她,她竟这般惨淡的让了权,心底苦闷不已,话音落,眼眶便是一阵酸涩。 不敢?那便是不满意了。文昭起身理了理衣裙,又道: 你恣意胡为,宁烨不满,蓝秋白也不满,此决议非是朕专权独断。你几时学会权衡轻重,脑子能转弯了,再去说服你娘,顺带与蓝秋白讨要这位置吧。阁中不需动辄玩命的主人,蓝老原话。 云葳愈发懵了,眼底打转的泪花堆叠,终究穿成一串,簌簌垂落下来 你信不过朕能护你,信不过中正朝臣的眼睛雪亮,也信不过舒家与宁家人明辨是非,不会随反贼胡为。蓝老说你是年幼不经事,朕看你是提防猜忌之心过重。 文昭近前给她递了丝帕,跟朕走,还是住在这,随你,朕不强迫你了。 云葳没接帕子,抬袖抹去了泪痕,哭得寂静无声。 朕最近身心俱疲,先回寝殿歇着。文昭有些尴尬,收回手帕,抬脚欲走。 臣也去。讨好的话音微弱堪比蚊子。 文昭未曾回身,左侧大袖下,却伸出了五根纤纤玉指,朝人无声地勾勾指节。 云葳眼尖瞥见,在裙摆处蹭了蹭手心的汗渍,这才近前拉上了文昭,闷声不吭地跟人离去。 廊下的云瑶见二人手拉手踏出房门,瞬间石化当场,掩耳盗铃般捂住了眼睛。 不过拉个手而已。文昭不以为意,转眸逗弄云瑶:你也可以,可要一道? 第274章 臣女困倦不已,多谢陛下好意,臣女告退。云瑶讪笑两声,一溜烟钻进了房中。 陡然被人撞破,云葳尴尬地埋起脑袋。 文昭轻嗤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愈发紧: 朕得攥牢了你,不然纵使有九条命,都不够你这臭猫折腾。 第110章 激战 西风萧索, 红遍枫林,黄满银杏,吹得雪华漫朱墙。 宁烨与舒珣带着援军赶赴南疆时,逆贼的兵戈已然指向了同袍, 好在二人出发尚算及时, 将一场残酷的内战杀戮终结于襁褓之中。 秋去冬来, 宁烨复又率领边军南下, 与萧蔚汇合,征讨南绍的残余势力。 舒珣则在平息战乱后, 打道回府, 留京代为照料被毒药中伤,身体虚弱的萧妧。 刘家的反叛猝不及防,但被抓的活口心知大势已去, 招供格外痛快, 李华亭脚踏的何止两只船, 文俊这巨大的伞幕下,遮掩了太多人,刘少师桃李满朝, 人脉广博,一早就是文俊的囊中物,同舟客了。 至于李华亭,表面上仗着其与刘家的姻亲关系,与人多亲多近,实则只为自己私欲,把刘家当作挡箭牌和随时可弃的替罪羊罢了。 只怪文俊暴露的突然, 让他们尽皆心下惴惴,让一条绳上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几只蚂蚱方寸大乱, 这才不得已铤而走险,意图齐心协力谋刺文昭。 文昭知晓前因后果,心底也悄然暗叹一句:李华亭所言不错,文家当真是内讧四起 好在内宫的刘太妃只是被亲族故旧蒙在鼓里,任人摆弄的一把刀,好在文瑾尚且年幼,还不曾被这些心怀叵测之人利用游说 前朝的一众口舌争锋都被文昭巧言化解,她不曾让云葳顶着众人的议论归朝,在处置完文俊谋逆案的一众贼党,风波彻底平息后,才将敕书送去云葳手中。 云葳垂眸瞧着手里轻薄光鲜的帛书,只觉得这物件重若千钧:陛下当真要臣做门下侍郎?臣连念音阁都管不好,如何能 又来。文昭沉声打断了她自贬自损的话音:朕觉得你可以,你不行也得硬着头皮说自己行,这才是为朕分忧的朝臣该有的觉悟。 您这是谬论,选官不是儿戏的。云葳日日与人腻歪在一处,如今脸皮愈发厚了。 不接这道旨意,朕就赐你个婚书,选吧。 文昭无心跟她掰扯,如今前朝损兵折将,很缺人手的。 臣领旨谢恩。云葳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接下这道令旨。 文昭哼笑一声,打趣道:云侍郎,明日大朝会,履新第一日,可莫要迟到。朕的舅父板正至极,你这做下属的,有些眼色,莫与老头子硬刚。 噢。云葳无奈撇撇嘴,齐明榭的板正,是写在脸上的,她一早看出来了。 门下省公务繁重,你会很辛苦,云瑶留宫不合适了。她性子活泼,适合习武,把人给萧妧?文昭凤眸一转,便计上心来。 臣无权做她的主。云葳实话实说,况且习武要吃不少苦头,她有些心疼傻丫头。 那朕替你做主,明日送她去寻萧妧,先前萧妧说她有意思,想是看对眼了。文昭悠然抱臂在侧,身子仰靠着椅子背,眼尾涔了笑意。 合着您老人家早就盘算好了呗! 云葳偷摸斜了文昭一眼,虽然对文昭霸道又厚脸皮的决断深恶痛绝,却也没敢多嘴。 自前雍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经过谋反动乱一事,已然被清剿的寥寥无几了,宁家如今过于惹眼,她还是乖觉安分些更好。 你可知澜意与萧妧的关系?文昭见云葳默然,决定与人分享个重量级的八卦。 闺中密友?云葳忖度须臾,转眸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定睛观瞧着文昭的反应。 噗嗤 文昭没忍住笑出了声,勾着唇角损她: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脑子绷断了一根弦么? 那不然能是什云葳才怼半句,倏地半张着小嘴哑了嗓子。 是什么?说呀,你不是底气硬得很?文昭满脸玩味,看着较劲较到半途的傻猫,凤眸里眼波隽柔又婉转。 陛下,您拉着臣议论人家的私情,不好吧?云葳故作正经,掩袖清了清嗓子,话音微微弱弱,还带着几分羞赧。 朕与你说这些的用意,你不懂?文昭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抬脚凑近云葳,微微俯身去瞧被她藏起来的一双杏眼。 云葳的神色飘忽游离,故意后退半步,拌蠢装痴:臣可没本事揣测圣心。 哦?没这能耐么?文昭步步欺压,倒逼着人退去廊柱边,伸手探上柱子,把云葳圈在了臂弯处,哂笑道:那朕现在要做什么,小芷也不知咯? 第275章 陛下,这儿是宣和殿,青天白日的,不不好如此的。云葳慌了个彻底,矮下身子,意图从她的包围里钻出去。 呵,文昭迈步近前,膝盖抵住廊柱,断了她的念想,这不是猜得挺准么?小芷又在诓朕了,动辄欺君,是否应该给朕些补偿? 陛下,公事为重。云葳羞红了脸,见逃不脱桎梏,便把脑袋埋得足够低。 那便攒着吧。利息也是要的,每过一个时辰,你亏欠朕的,就翻一番,入夜一并清算。 文昭在她耳畔轻语,一只手早已攀上了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指尖肆无忌惮地游走一圈,精准摸到腰封下凹陷的腰窝后,轻柔地打起了圈圈。 云葳闪着身子躲她,可空间就这么大,颇有一种欲擒故纵的撩拨意味。 眼见火烧云爬满了小丫头的脸颊,文昭轻咬朱唇,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转瞬一本正经起来: 澜意与萧妧同岁,已然是弱冠之年,合该谈婚论嫁了。等萧蔚自南疆归来,朕操持个宫宴,届时你务必与朕好生配合,劝两家长辈应允亲事,可懂? 云葳顿觉头皮发麻,文昭真是什么心都要操劳,可她才不想掺和这等事,尤其担忧与长辈掰扯道理的场面。 听到没有?文昭见她闷声不吭,转身拎起她的小耳朵在手,凤眸凌厉非常。 听到了。云葳嘟着嘴去抢吃痛的红耳朵,嘴上还不忘谴责:陛下莫揪了,很痛的。 那你下次就把耳朵支楞起来,舌头也捋顺些,莫让朕起急。文昭甚是霸道地负手在侧,丝毫不觉得她的言行有何问题。 云葳垂下眼睑,小脸上写满不服不忿。 嗯?文昭复又举起了魔爪。 臣谨记!云葳总算机灵一次,倒退两步,回应的格外嘹亮。 回寝殿去吧,你在这扰朕心神,朕无暇理政。文昭翻脸不认人,折腾够了就开赶。 云葳回敬她一个圆润的白眼,不待文昭反应过来,便脚踩西瓜皮,溜得格外麻利。 平顺的日子过去大半个月,转瞬就是冬月之尾,门下的政务虽杂,但云葳上手极快,也算是如鱼得水,摆对了位置。 京中北风呼啸,天色灰蒙蒙的,冷风愈发清寒刺骨。 崇政殿外候朝的官员,尽皆排队站在夜色里,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外间袒露的耳朵通红一片,早就冻得没有知觉了。 云葳是不必受这个苦的,总是踩着朝会开始前的小尾巴溜进队伍里,走个过场罢了。 这不,今日懒猫哼唧唧的,正窝在暖融融的床榻上耍赖皮,秋宁叫起三五遍,都不见她起身。 文昭早已穿戴整齐,端起一红艳艳的火烛近前,恐吓道:再不动弹,朕要拿火烛烧你的猫毛了。 烛火的光晕射进眼眸,纵使有眼睑遮挡,也过于刺目了。 嗯哼起,臣起。 云葳哼唧着爬出锦被,阖眸下榻,半闭着眼去抓屏风后的官袍,胡乱就往身上套,嘴里振振有词:臣这就能走,不急的。 文昭一把拉过晕头转向,尚不清醒的云葳,把人摁在了妆台前,转眸示意秋宁给人绾发,忍不住嗔怪:朝臣这会儿都候朝大半刻了,你倒好,眼睛都扒不开呢,是朕把你纵坏了么? 那您改改规矩?京城冬日这样冷,朝参的多是老臣,冻坏了就不好了。云葳说得头头是道。 今岁确实过于冷了。文昭非但不恼,反倒认真思量起了云葳的梦话。 以前不冷吗?云葳闭着眼与人聊开了。 比现下好些。文昭随口回应,垂眸瞧着小丫头,这才想起,云葳自幼长在江南,该是没经历过京城的寒冬。 冷风吹进骨头里,太难受了。这一冬还有多少个朝参要熬?摸黑起床简直是酷刑!云葳委屈地瘪着小嘴抱怨,听着外间嗷呜嗷呜的风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行了,赶紧过去!再迟,被御史台拉去打板子,朕可不护着你。文昭瞥一眼沙漏,急切地催促着她。 云葳拎起官帽顶去脑壳上,鼓了鼓腮帮子,好似下了很大的勇气一般,打开门一溜烟冲跑出去,毫无仪态可言。 云侍郎仗着您疼她,为她撑腰,如今是愈发有趣了。秋宁忍不住笑着调侃了句。 朕惯的她。文昭凝眸嗔怪,口吻却藏着笑意:摆驾崇政殿吧。 朝会临近尾声时,殿外广场上忽而跑来一小将: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众臣工齐齐回眸去瞧,脸色尽皆沉了下来。 文昭凤眸觑起,广袖间的手也悄然攥成了拳头:何事?速速报来! 第276章 小将气喘吁吁地将军报交给罗喜,罗喜手法娴熟地拆开,飞速扫视一眼,赶忙呈递给文昭:陛下,西疆军报。 文昭读罢,神色黯淡几分,沉声道:西辽兴兵,再攻西北,边城守将阵亡,三城失守。 一语落,满朝文武屏气凝神,无人敢大声喘息分毫。 四品上臣工,半刻后宣和殿议事。文昭丢下一句话,铁青着脸拂袖离开御座。 凛冬料峭,百姓生计愈发艰难,此刻西辽再度犯边,实在是雪上加霜。 于文昭而言,此刻最劳神的,是挂帅出征的主将人选,国朝将官今时本就寥寥,青黄不接,能被她取信的,更是微乎其微。 西辽骑兵战力强悍,兵将骁勇,战术诡谲,实乃强敌。她的祖父,叔父,父亲,都曾吃过辽人的败仗。 云葳怀揣着惴惴难平的心绪,与诸位大臣一道赶去宣和殿。干燥冷冽的冬日里,她的手心竟渗出了层层冷汗。国朝两线战事同开,粮饷军费调度,在深冬里都是莫大的考验。 文昭就军报消息,与宰辅们研判了大半日的战局,权衡一圈后,她审慎出言:朕有意亲征。边军需要鼓舞士气,严寒之际,百姓也需要定心安神。朕去,最合适。 陛下,不可!齐明榭慌了心神:国朝并非无将可派,也非开国初期那般外患四起,陛下自当坐镇京师,怎好以身犯险?沙场刀枪无眼,朝中政务也需要人打理,望您三思! 大魏的帝王都有亲征的臭毛病,齐明榭一直提防着文昭来这出,今日还就让他撞上了。 臣附议。云葳早已心烦意乱,听得齐明榭拦阻,赶紧出言表态。 臣等附议 文昭苦笑一声:朕的祖父能披甲出战,皇考亦数次领兵西征,朕十二岁入军中历练,兵法战术了然于心。诸卿该知,朕有统兵之能,若挂帅,提振军心的效用,是任何旁的将领都及不上的。 西辽势如破竹,边城连连失守,如此危局下,本就度日艰难的边疆百姓要如何看待朝廷?正因朕的先辈数次亲征,朕才不该畏缩不前,理应给万民表个态度。莫非诸位瞧不起朕是女儿身? 一众老臣垂首沉默了,理儿虽没错,但文昭也说中了他们心底的担忧。况且如今国朝内乱方休,文家子嗣单薄,文昭若有个三长两短,大魏的统治根基绝对会风雨飘摇。 文昭凌厉的视线扫过一众朝臣,苦口婆心地解释了半晌,最终决意如此: 西辽战事务必速战速决,朕出征最合适不过。雍王与萧妧随朕西征,朝政齐相领首,云葳与舒澜意共襄佐之。户部兵部两位尚书,前线军需筹措,烦劳诸位,莫出差池,朕不会辜负诸位。 听得这话,云葳牙关紧咬,心跳的节律早已杂乱无章。 是日入夜,文昭回殿时,云葳一早上了床,把自己裹在锦衾里,背对着人一声不吭。 文昭侧坐在榻前,拍了拍她的脊背:起来聊聊,知道你没睡。 为何非要亲征?云葳没起身,开口的话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哭了?文昭眼底凸现惊骇,赶紧俯身去瞧,只见小丫头的眼圈并鼻尖通红一片。 文昭轻叹一声,随手搓了搓云葳的后脑勺,开解道:朕的思量,本以为小芷会懂的,也会体谅支持。今早你跳出来拦阻时,朕失落了好一阵呢。 既放心带走雍王,为何不能让她挂帅?云葳压着眼底的酸涩,沉声发问。 雍王上了年岁,战术虽过人,但身体素来不算坚实。萧妧年轻,挂帅太早,朕不放心。朝中旁的将官,有才的倨傲,无能的窝囊,不好去收拾这落败的残局。 文昭颇有耐性地解释:且凛冬军需调拨不易,若旁人去了,地方上的人未见得尽全力。朕去了,所有人都要使出十二分力气,这样战局才能早日收官,边军受挫的士气也能恢复些许。 陛下怎么都是理,臣无话可说。 云葳暗道此事再难转圜,只苦涩一叹:臣明日搬回宁府去住,不扰陛下备战出征。 今日午后,齐太后与齐相轮番拉着云葳叨咕,盼她劝文昭打消这份思量,云葳只剩自嘲苦笑,她可没能耐撼动文昭认准的决断。 小芷如此狠心?这是怪朕,要躲着朕了?文昭俯下身来,将大脑袋抵在了云葳的肩头,语气温软:朕早去早回,不会有危险的,小芷安心可好? 不听。云葳捂紧耳朵,嘟囔道:要么您带臣去,要么臣明日搬走。 那明日朕给你备车。文昭回绝的干脆:战场不是儿戏,你这是胡言乱语。 第277章 大朝会乌泱泱一片朱紫,到头来杀伐事却要您去,他们都是摆设吗?云葳复又染了一丝哽咽,闭着眼抱怨开来。 话不能如此说,朕去是现下的权宜之选,年轻人尚需历练,老臣不便再折腾。朕虽不算年长,但见识多些,替臣工扛一波,日后就轻松了。文昭拨弄着云葳的小耳朵,温声哄劝: 小芷不闹了,你素来懂事,利弊权衡自是清楚。好生给朕看好这个家,莫让京中生乱,等朕回来,好么? 睡觉!云葳揪着锦被蒙过了头顶,气鼓鼓地丢下两个字,阖眸装睡。 文昭敛眸笑笑,翻身躺倒在床榻外侧,伸出大长腿去探云葳暖融融的被窝:小芷,朕的身下好冰的,给朕让些地方? 云葳轻哼一声,身子却实诚地偏移几分,往床榻里拱了拱。 文昭心满意足,丢下自己的被衾,厚脸皮钻进云葳那边,伸手环住热乎乎的小人,贴着人安然入了梦。 腊月初,文昭亲率十万大军向西北进发,出征之日军歌嘹亮,号角鼓乐震天,确如她所料,帝王挂帅,士气高亢,军容整肃,一派王师雄风,百姓见了,亦民心大振。 站在城门外,咧咧西风呼啸,刮得云葳脸颊生疼,干涩的风沙吹散了她眼底的热泪,唯余通红的眼眶,独对寒冬。 黄尘漫卷,文昭的身影片刻后便找不见了,云葳咬着下颌的软肉,抑制住心头酸涩,拔腿飞快逃离城门处。 对战西辽,殊为不易。 文昭渴盼速战速决,但前线环境恶劣,戈壁狂沙漫卷,自然条件的考验很是磨砺人的心性与定力,也在客观上造就了诸多阻碍。 她没有畏缩怯懦,叫苦喊累的资格,她是全军与天下的领头羊与准心骨,不管心底有多煎熬,面对臣工子民时,仍要表现出斗志昂扬,胜券在握的勇毅与激昂。 红与白,是那大半载岁月里,印进她脑海的底色。 是兵将的飒爽披风,是染血的兵戈长枪,是得胜的葡萄美酒,是百姓的华彩明灯 是刀剑的冷冽寒芒,是战场的森森白骨,是严寒的漫天飞雪,是庆功的稻米馨香 苦心人,天不负,南绍的战事在光仪五年的盛夏终结,南绍国灭,王室与大魏称臣。 朝中军备尚算充足,文昭一鼓作气,命萧蔚与宁烨领兵北上,包抄西辽,带领一众将士喋血苦战,总算在年关时,将强敌逼退千里,在西疆筑起了新的防线。 扬眉吐气的大军得胜凯旋,还朝之日,恰逢帝京岁除之夜,所到之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华章。 第111章 赖皮 霁雪初晴, 云消雾散,旌旗招展,鼓乐喧天。 京城西北官道上,文武百官仪容整肃, 去京百里郊迎帝师凯旋。 大魏的军旗猎猎作响, 文昭骑在威风凛凛的战马上, 大老远望见一片朱紫, 尚且瞧不清众臣的面容,山呼之声便被西风吹入了耳畔: 大魏万年!陛下万年!臣等恭迎皇帝陛下得胜还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载风沙淘洗, 文昭的心更加坚硬几分,可对脚下这片土地与子民的情愫,却是愈发深沉了。 刀兵剑戟穿身过, 她现下再见百官朝拜, 才算深刻懂得了何为万民之主, 守国之君的尊荣与担当。 铁马铮铮近帝京,文昭攥着缰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颤,这一载的苦难危局数不胜数, 她却从无一次激动紧张至此。 许是近乡情怯,许是热闹祥和的京城太过安然,许是记挂的亲故都在此处念着她罢 战场里锤炼一番,她本就清冷的玉容上再添三分冷冽,如今不怒自威,凤眸视线自带孤绝,垂眸扫过众臣时, 颇有睥睨天下的震慑威仪之态,令人深觉胆寒, 不敢直视。 不过那眸子里闪过一刹渴慕已久的柔情,是探寻求索的眸光。只可惜刹那明灭,转瞬无影无踪,肃杀的神色里平添了几多落寞惆怅 出迎的朝臣里,没有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小丫头! 亲征御驾归朝,莫说在籍重臣,便是身有勋爵的家族子弟,也要整肃出迎的,云葳缘何不曾现身呢? 况且今日一道归来的,还有她的亲生母亲,在南疆杀伐日久的宁烨。 文昭的心情算不得爽利,急切与忧烦顷刻席卷周身,应付冗杂的典仪流程变得煎熬备至。 大军抵京已然是午后光景,城中官道处洋溢着除旧迎新的喜乐氛围,百姓们正在准备庆祝团圆,阖家守岁。 文昭入京后,便换乘舆车,在车内更衣梳洗停当,方入大兴宫先往太后的坤宁宫去参拜告吉。 齐太后眉眼间笑出了深沉的褶皱,提着一整年的心神总算归了位,近前拉着文昭左瞧右看,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人跑掉一般。 让母亲担心了,女儿好着呢。文昭反握住太后略带薄汗的手掌,巧笑倩兮,极尽温存。 第278章 可伤着何处了?太后仍旧不肯全然放心,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游走。 没有,一处也无。文昭展开双臂,俏皮的给人转了半圈:您看,生龙活虎的。 太后长舒一口气,柔声道:最好如此。孩子大了主意正,吾是管不得你了。今夜有宫宴,定是累人的,你一路风尘,回寝殿歇歇吧。 女儿今日畅快,不累,陪您说说话?文昭转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袖,意图讨好。 太后侧目意味深沉地瞄着她:是陪吾说话,还是套吾的话?哄你的小娇娥去吧! 她在哪呢?文昭懵懵地眨了眨眼,心虚地偏头避开太后玩味的视线。 打仗把脑子丢戈壁滩了?太后颇为嫌弃地甩一甩广袖,径直往里间去了,独留文昭呆愣地立在房中凌乱。 余嬷嬷强忍着笑意,小声跟人对了个口型:您的寝殿呢。 文昭凤眸一怔,拍着脑门火急火燎的,直奔一载未曾踏足的寝殿。 推开殿门的刹那,眼前的陈设模样与她走时竟一般无二,就连那凭栏处的帷幔,好似都未曾换过。妆台前的钗环,茶案处的杯盏,都静止在原处 午后的扶光照耀着花梨家具的木纹理,她忽有一种今晨起身理政,午间归来休息,从不曾出宫半刻的错觉,迈出的脚步僵停于半空。 立在门口吹着寒风,她缓了许久才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迈步入内,眼底满是渴盼地左右游走,找寻意中人的踪影。 文昭生平头一次如此痛恨这宽大的寝殿,害她揣着不安的心绪寻觅半晌,才在最里间书房的墙角里,找见那个哭成红眼兔子的云葳。 小芷,我回来了。 文昭也是生平第一次,开口这般艰难,明明做足心理建设,说出的话音却颤抖又无底气。 云葳抱膝而坐,又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团子,身上的官服分明是最庄重的礼服,却硬生生没有出京去迎着文昭。 惦念已久的嗓音漫过耳际,她吸了吸鼻子,连抬眸瞧文昭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甩着广袖把脸颊遮了个严实。 小芷,我好好回来了,莫哭了。文昭俯身近前,半蹲下身子将人搂住,软了语气道:朝服都换好了,怎不见你去迎着我?我找寻你许久,心里可空寂好一会儿呢。 陛下好生霸道,就让您晚见几个时辰,您便耿耿于怀。您说话不算,让臣苦等一整年,这笔账又如何算? 云葳抽抽嗒嗒地抱怨着,小爪子攥成拳头,一下下密密麻麻地砸向文昭的心口。 嘶疼。朕受伤了,小芷莫再砸。 文昭的眉眼扭曲,显出苦涩的弧度,望向云葳的视线楚楚可怜。 云葳错愕地半张着小嘴,眉心倏尔拧成麻花,拳头僵在半空须臾,忽而发了疯一般的去扯文昭的衣襟,边扒拉边忧心的哽咽出言:伤哪儿了?我看看为何瞒着,没人说您受伤 方才她砸的地方可是心口,若伤了,该有多危险云葳现下后怕得很! 好,好了,文昭见人是真怕得狠了,仓促地反手攥紧她的小爪子揉着,哂笑道:逗你呢,朕没伤,完好无损地回来陪你了,小芷不耍脾气,可好? 云葳的一双杏眼顷刻涔满寒芒,气鼓鼓地别过脑袋,又不理人了。 文昭有些麻爪,云葳这气性是与日俱增。她凤眸微转,瞧着气呼呼的小丫头,索性蛮横伸手,捧过她的脸颊,二话不说,凑了朱唇近前,对上那锦鲤般撅起老高的小嘴,硬生生把弧度给人怼开抹平。 云葳愣了个彻底,回过神来愈发放肆的攥拳头砸向了文昭的后背,嗔怪道:过分!陛下蛮不讲理,金口玉言不作数!晾着臣一整年,臣不要您了! 哦?那小芷呢?盛夏以后,朕再未收到你的只言片语,让朕在边疆戈壁孤身煎熬半载,是否也过于心狠了?文昭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眼尾弯弯。 是您说话不算,怪不得臣。云葳嘴硬到底。 行,就算是朕理亏,未能履行早去早归的诺言,那今日你好端端的,怎不去接我?不想我么?文昭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就不去,您要怎样?问罪不成?云葳掀起眼睑眈视着她,与其说是赌气,不若说是撒娇。 啵~ 文昭探头近前,一吻点落在她通红一片的杏眼上,打趣道:莫这般盯着朕瞧,小白兔的凝视,会让朕沦陷个彻底。 您让让,臣要去前省。云葳险些绷不住强撑的冷面,文昭很会拿捏她,她得在破功之前溜走。 文昭伸胳膊横拦一下,凑弄道:去什么前省?顶着红眼圈去,不怕人笑话?今日陪着朕,就是你的第一要务。 那臣回家,臣要见家母。云葳瞳仁一转,打定搪塞的新主意,固执地起身欲走。 第279章 你要故意躲朕? 文昭反手攥住她的小胳膊,一把将人扯入怀间,复又压去身下:怎样才能哄好你?今日不许走。你若出城去迎,就能看见宁烨,母女团聚。是你没去,怪不得朕。 您就是欺负臣。 云葳仰倒在桌案上,双下巴挤得整整齐齐:臣怎么去?在老头子们面前垂泪当场吗?臣忍不住的您愈发小气,这一件事您这会儿念叨多少回了? 朕便是小气,有何不可?许你耍脾气,不许朕闹?文昭抿了抿嘴,装得煞是委屈,凤眸里眼波流转,温存的不像话。 云葳推了推她的身子:让臣起来,后背硌得慌。 文昭抬手揉捏着她下巴上的软肉,嗤笑道:脸蛋都圆润好几圈了,身上也软软的,白胖白胖的猫咪分明圆滚滚,如何就硌得慌了? 大活人哪个不是软软的?云葳气得呼哧呼哧的,文昭这是嫌她胖了! 朕就清瘦了好些,不软的,不信你摸摸?文昭挑逗人上瘾的。 云葳磨磨后槽牙,下一瞬竟真的伸出躁动的爪爪,从上到下大大方方摸了个遍,还不忘怨怪:分明也是软的,胳膊软软的,胸前软软的,肚子也软趴趴唔。 闭嘴吧你。文昭不乐意了,抬手捏住身下人叭叭叭的小嘴:你才软趴趴! 云葳的手却并不安分,在她腰间捏来捏去,忽而探上一坨硬邦邦的东西,诧异道:这是什么?钱袋子? 文昭转瞬嗤笑出声,伸手去解腰间鼓囊囊的荷包:钱袋子?你几时成小财迷了?朕还需要亲身背着钱袋子,傻不傻? 才没有。云葳好奇的大眼睛紧盯着荷包端详:所以是什么?要您别在腰间,怪沉的。 猫粮。文昭笑盈盈地逗她:要尝尝么?朕一路走一路攒,喂你应该够了。 云葳将眉心紧蹙成数道沟壑,一脸嫌弃地怼人:您在耍什么把戏?吃的怎么可能这么硬?再说这样放着的吃食,脏脏的,指不定还有风沙,臣才不要。 哦?朕好不容易寻回给你的,你就这么回绝了,莫后悔。文昭作势就要把荷包收走。 云葳撑着桌案坐起来,好奇心驱使她伸手去抢那墨色荷包:给臣! 就不给。文昭扬手把荷包举过头顶,忽觉自己好似真的在逗猫。 云葳扬手够了够,发觉够不到,眸光一转,直接站去桌案上,迅捷揪下荷包在手,麻溜地自桌沿处一骨碌滑落,跑出去好远,俏皮地冲文昭挤挤得逞的明眸,颇为得意地闷头摆弄起了荷包。 文昭定在原地,晃神半晌。云葳越长越幼稚,竟然肆无忌惮地爬上桌子,和那上蹿下跳的猫儿是愈发相像! 世家大族的名门贵女,哪有如此行事的?她得管管,必须管管了! 另一边,云葳拉开抽绳,将文昭嘴里的猫粮倒出来些许,捧在手心里的刹那,炯炯杏眼里散射出欣喜的明媚光晕来,嘴角都不自觉地弯成了小月牙。 喜欢么?文昭负手近前,话音虽柔,面色却是一本正经。 嗯。云葳摆弄着五彩的晶石彩宝,转眸笑问:陛下从何处寻来的?五颜六色好生新鲜。 捡来的。文昭敛眸笑言:戈壁滩人迹罕至,但黄沙怪石里的新鲜玩意还是不少的。朕想着此生或许也不会再去,给你带回来瞧个新鲜,留个念想也好。 真好看。云葳拎着晶石对上午后暖融融的扶光,光晕打穿晶石,一抹晶莹投射在她的脸颊上,衬得少女的笑靥愈发醉人。 文昭只默然观瞧着她恬然沉醉的小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入目只有枯黄的漫天飞沙,严冬淹没膝盖的凛冽飞雪,还有茫茫戈壁上炙热的怪石边,淋漓风不干的血色 若能用这些五彩华美的小石头骗骗云葳,让她自觉忽略追问边陲的苦难,也好 两场战事收官,或许此刻,那些前线归来的将士,也可以如她和云葳这般,聚在一处,与亲人爱人说些藏匿已久的悄悄话,在入夜时共赏烟火繁华了罢。 傍晚宫宴盛大,会很累,小芷可要与朕一道睡一会儿?文昭收回思绪,温声提议。 您乏了?云葳如获至宝,将荷包仔细揣进衣襟,柔声道:那您睡吧,臣真要归家的。年后休沐,臣要出京,今日得收拾行囊。 出京?去哪儿? 文昭陡然拧眉,语气也严肃起来,眉目间警醒的弧度,仿佛下一瞬就能爆发吃人的威力。 去趟并州,寻个隐居的名医老神仙,桃枝姑姑的眼疾我医不好,听人说,他可以,我要带姑姑去拜会,这可是最有希望的线索,赶早不赶晚的。云葳回应的云淡风轻。 第280章 不行。文昭拒绝的干脆:朕派人送桃枝去,你留京陪着朕。 不行。云葳犯了倔强:您能让臣等一年,臣出去月余怎就不成?太后已准,齐相也准了。臣早已查得消息,若非撇不下朝事,姑姑的眼疾或许早已被医治好,臣非去不可。 朕为国征战,是公事,你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朕没拦着桃枝求医问药,但你也不是非去不可。文昭沉着脸与人掰扯开来。 臣臣这也是要紧事。桃枝缘何所伤?难道是私事不成?臣缘何拖着不带她去求医?还不是留京佐政放不下公事?姑姑苦等大半年,臣答应好的,得去。云葳的语气不容商量。 文昭哑然半晌,凝眸审视着固执的小丫头,沉吟良久,才启齿轻语:那朕也去。 您才是胡闹,胡搅蛮缠,赖皮!您才回京,去什么并州,要朝臣因为您任性的决断,都来上表参劾臣吗?云葳气得拂袖跺脚,顺带转了个圈,比划着手指气急败坏道:也就一个月,臣就走一个月! 文昭见她气得团团转,倒是格外新鲜,默不作声地抿唇嗤笑许久,才道:朕就是耍赖了,你能如何?朕偏要跟着,你有脾气? 您! 云葳被噎得语塞,哼哧呼哧的地转着圈,转够了叉腰,叉累了转圈,眼前晕乎乎的 哈哈哈,小芷,你生气是真可爱。文昭抱臂朗声笑了起来,眼角挤出鱼尾纹来: 过年后便是开春,并州是产粮大州,也是军事重镇,朕借着出巡的名义,带你和桃枝去寻医。这动机是否合情合理?谁敢参劾? 您耍臣!云葳回过味儿来,把杏眼瞪得滴溜圆。 第112章 封赏 日暮飞霞漫炊烟, 朱墙明台皓雪柔。 大兴宫内的宫人内侍尽皆换上了喜庆的红装,小丫头们的头顶簪起漂亮的绒花,小黄门的帽檐处也顶着红绸编织的花枝,放眼皆是节庆的欢腾之相。 小懒猫, 起来了。 文昭也凑了个热闹, 午睡醒来往宣和殿走一遭, 简要查问些一年来的政务情况, 归来时,抓起一捧院中的积雪, 攒成雪团子, 贴上了云葳昏睡时红扑扑的小脸。 唔好冰。云葳抬起小手搓了搓脸颊,眼睛却还舍不得睁开,揪着锦被翻身再睡。 快起, 再不起把冰团给你塞脖子里。文昭作势把雪团子往她下颌处放。 云葳哼唧着坐起身来, 眯着眼嘀咕:困, 陛下幼稚得很。 宫宴即将开始,不可再睡,起来梳妆。文昭颇有耐性, 攀着她的肩头摇晃起来。 您的手湿冷湿冷的。云葳嫌弃地拂开她沾染雪渣的手,拧着眉头从床榻上滑下来,近前去够睡前搭好的官袍。 不穿那套。文昭拉住她的小衣,柔声道:朕给你备了新衣服,换上让朕瞧瞧好不好看。 嗯?宫宴要穿公服的,新旧都一个样。云葳一脸迷惘,官袍还能有多好看? 不, 让他们穿官服去,小芷是特例, 不穿。 文昭揽着迷糊糊的傻丫头绕过屏风,抬手指向外间小宫人手里捧着的一套鲜亮华服:去换上吧。 陛下?臣穿这个去宫宴?明日御史台会联名咬臣的。云葳瘪着小嘴,一点喜色也无。 朕首肯的,看谁敢?文昭不以为意,催促道:快些,一会儿槐夏还得给你梳妆呢。 云侍郎,请随婢子来吧。小宫人甚有眼色,眉眼弯弯,柔声做请。 云葳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换衣衫。 一套胭脂色的华服上以银线绣满精美的仙鹤与云芝,五彩的宝相花与彩蝶纹交织,藏青缎的长裙曳地一尺有余,织金披帛轻薄如蝉翼,定然造价不菲的。 云葳垂眸摩挲着衣襟处垂下的东珠与绿松石,圆润的宝石被打磨地分外光洁,很讨姑娘的芳心。 嗯,小芷穿这套衣衫雍容大气,朕瞧着赏心悦目,就这身吧,旁的不用再试。文昭不知几时绕过帷幔,立在门边时眼底涔着笑意,拂袖挥退了随侍。 陛下,这繁华满绣的衣裙,定然耗资又费工,是您提早备下的?云葳眼底满布疑云。 不重要,小芷穿着合身就够了。文昭拉过她的小手,牵着她往外走。 妆台前已然摆了好些新制的首饰,文昭挽着她一道落座,颇为认真地推着妆盒: 选一选?给朕选几只钗出来,你也挑些新式样的簪子,朕已许久不曾做过女儿妆扮,京中时兴何等风格,朕都不知,委实落伍了。 臣也不清楚,平日顾不上这些。 云葳有些局促地眨巴着眼,手上拎出这个瞧瞧,捏了那个转转:内廷的手艺素来登峰造极,都好看的,陛下挑吧。 都好看?那就都给你。文昭甚是大方,把司珍局送来的一盒金簪珠钗悉数扣下了。 第281章 臣用不了这许多,平日官服在身,一枚玉簪就足够。云葳呆呆的,觉得这是暴殄天物。 换着戴不得了?收着。文昭暗道这丫头傻乎乎的,赏的东西都不知攥紧了。 谢陛下。云葳定睛游走一圈,拎出个石榴石的金凤钗出来,颇为大方地开口道:这个式样还是陛下戴合适,臣割爱,留给您吧。 文昭哂笑一声,真不知说她什么好,明明心里想把这一盒物件都据为己有,嘴上还要谦让几次。许是觉得霸占太多心有亏欠,还象征性地分出了一支来,小嘴叭叭说得头头是道。 她随手接过金钗,柔声催促:梳妆吧,朕收拾好了,外间等你。 云葳这会儿倒是乖觉,随手摆弄着新首饰,闷头等着槐夏给她盘头。 陛下今日午后说,让婢子以后跟着您呢,您要婢子吗?槐夏握着梳子给她篦发,语气有些没底。 陛下真如此说?云葳疑惑地歪了脑袋,回眸瞧她。 您莫动。槐夏对镜轻柔掰正她的头:陛下让婢子跟您商量。 来呗。云葳应承的很是爽快。 您不怨婢子?槐夏深感意外,指尖微微发抖。 为何要怨?若没有姐姐护着,我和殿下那夜非死即残,害你卧榻小半年,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云葳的语气分外真诚。 婢子谢云侍郎。槐夏忽而俯下身去,给云葳拜了一礼。 姐姐做什么?这可使不得,折煞我了,起来。云葳慌乱去搀她,容色难掩尴尬,她素来没有架子,也不喜欢这些繁缛的规矩礼教,况且槐夏是文昭的身边人,还年长她好些。 那婢子以后就跟着您了,鞍前马后,您赶也不走。 槐夏格外欢喜,经年累月堆积在心底的歉疚一扫而空,转身去挑耳坠,问着云葳:您看戴哪个好些?白玉的会否更衬您? 不用这些,床边小木盒里,那两个小耳坠拿来吧,一道戴上。云葳满目娇俏,对镜指了指自己的两个耳洞:我习惯了,不想换。 外间偷听墙角的文昭掩袖嗤笑半晌,云葳这傻猫当真要顶着猫头和兔脑袋见人了,也不知几时竟真的穿了两对耳洞出来! 而那傻猫好心收留下槐夏,让人解开心结,文昭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顿觉神清气爽。 河汉皎皎,红灯高悬,雅乐并水袖欢腾,岁除之夜的庆贺宫宴热闹非凡。 缓行在廊道下,文昭推了推身侧的小丫头:你先去,朕晚些再进去,免得旁人的眼光令你不自在。 噢。云葳呼嗒着冗长的宽大衣袖,暗道就她穿成这模样,同僚的审视视线根本躲不过的吧。 注意仪态,规矩些。文昭清了清嗓子,见她放纵惯了,赶忙故作严肃的提点一句。 遵旨。云葳拿腔拿调,朝她福了福身子,这才信步往大殿去,颇有挑衅的意味。 臣工已到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昭未至,殿内攀谈声格外高亢。 云葳小碎步捯饬得飞快,目不斜视,直奔自己的坐席而去,生怕这身华服惹眼太甚。 小云,怎这么急?舒澜意扬声唤住她,乐呵呵与人寒暄。 舒侍郎,萧姐姐安好。云葳顿住脚,抬眸的刹那,才意外发觉,今日萧妧也未曾穿官服,女儿家的柔美与飒爽交融一处,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澜意啊,小云称呼你很生分呢。萧妧俏皮的与人打趣。 她是不想叫我小姨,觉得吃亏呢。舒澜意莞尔回应,转眸瞧着云葳,给人指了指对侧的桌席:烨姐姐与家姐在那儿,小云躲了一日,快去说个话吧。 云葳略显促狭地扯了扯嘴角,推搪道:等宫宴散了吧,我随她们回府,这会儿陛下要来了。 圣驾至! 话音方落,罗喜嘹亮的通传便响彻了大殿,一时间舞乐人声皆不见,殿内众人俯首见礼,整肃非常。 诸卿免礼,国战大捷,恰逢岁除佳节,今夜不论君臣,只管把酒言欢! 文昭玉容明眸,话音清亮,顾盼生辉的凤眸扫过众臣,升座的一瞬,朱唇微扬起些微温情的弧度。 她转眸朝罗喜抬了下手,罗喜便会意,正色道:有制! 百官肃然,低眉顺眼,拱手聆训。 云葳略显狐疑,不知文昭几时得空发下制书,她一日未往门下,自是不知这制书的内容。 门下:朕闻四海良时佳节,班师酌酒宴饮,彰功表德征南大将军宁烨,三下西南,平叛退敌,骁勇特封平南王爵,锡之册宝 听得此语,云葳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异姓王么?这不是要她宁家的命? 罗喜那儿还在喋喋不休:护国公萧蔚之女萧妧封嘉定郡主,赐金三千两宁烨长女云葳慧敏端成封云阳郡主钦哉! 第282章 读罢制书,朝臣复又称贺,云葳却是傻楞当场,不知道文昭闹的哪出了。 身侧的舒澜意见她呆滞地杵在那儿,伸手一把将她拽趴下了,小声嘀咕:谢恩呐小祖宗。 云葳顶着蒙头转向的脑壳,随人一道叩了头,可整个宫宴近两个时辰的光景里,她都无精打采的,神思游离飘忽,小眼神不住地往宁烨那边瞄来瞄去。 好不容易撑到宫宴散场,云葳见宁烨离席,提着裙摆飞速追了出去,提裙小跑下台阶,扬声唤着:宁夫人,母亲,等等我! 宁烨顿住脚,回身来瞧她:走慢些,别跑。 娘云葳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这恩旨您作何打算?咱受不起 闻言,宁烨长叹一声:你回家吗?路上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走!云葳扯过她的衣袖,急切地把人往外拽。 等等你舅母。宁烨有些无奈:怎还毛毛躁躁的,明日都十九岁了。 那我去马车上等您,我得先出宫。云葳不好直言,文昭可没让她走。 一道吧。宁烨听出她话音里的为难,只得妥协。待坐上马车,她正色询问:你在门下省可见过这制书?怎不给我递个口信?陛下仓促颁旨,宫宴上不好推拒,娘骑虎难下了。 没见到,所以女儿才急着来问您。大魏开国还没有异姓王呢,您的军功已经很惹眼了。京中几大世家,云家,刘家,杜家都没了,宁家若求安稳,便不该要这尊荣。 那就是陛下故意如此,瞒着你我,不好驳啊。宁烨沉声感叹:跟娘说实话,你和陛下怎么回事?瑶瑶说你二人同寝而居,可是真的? 云葳一怔,慌乱地垂下脑袋,支吾道:确有此事,但那是因女儿受伤 接着编! 宁烨语气骤冷:且不说她夜里出宫去府上寻你两次,你坠山时她的紧张不逊于我。我生你忧你,那她是为何?在西疆营帐时,我曾亲眼瞧见你的长命锁被她戴在身上! 长命锁?自洛京给出去,早就丢了云葳忽闪着大眼睛,妄图岔开话题。 这王爵宁家受不起,不管你在胡闹什么,你记着,君臣有别,她非寻常人,凡事都要审慎。明日我会上表推却,她夸你少年英才,你今夜也好生措辞,写一份拒封奏表吧。 云葳耷拉着脑袋,彻底沉默了,小脑袋瓜里在思量,文昭是故意带走银锁给宁烨看,还是真的是个偶然撞见的意外。 舒静深入得马车时,只见母女各自扶额,这氛围格外诡异,她便也没有言语。 可哪知回到宁府,宁烨下马车的刹那就愣在了长街上,厉声问着家丁:这匾额怎么回事?! 云葳循着视线望去,只见宁府的匾额不知几时换成了平南王府 御笔亲题。她最是熟悉文昭的笔体,小声提醒了句。 家主,是宫里送来的,说是御赐,内贵人直接给换了 宁烨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暗诽文昭行事过于强横了,她若是把这匾额摘了去,岂非把圣眷摁在地上踩?可若挂着它,岂非是默认接纳了封爵? 大过年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大姐,要么,叫瑶瑶出来,咱去雍王府住?舒静深一眼看穿了宁烨的纠结,出了个主意。 哒哒哒 话音未散,长街拐角处驶入了一辆宽大的马车,在侧引路的,竟是身着便服的秋宁! 三人在长街上凌乱,六只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辆马车,胸腔里的心都是一样的战栗。 吁~ 马夫拉住缰绳,秋宁近前去打开车门,伸出胳膊作势要搀扶里头的人。 这动作入眼,云葳咽了咽口水,除却文昭,还有谁能得堂堂秋校尉这般照料? 够整齐的?岁除之夜,诸位在此吹风?是宁府的旧俗么?文昭探出身来,瞧着站成一排的娘仨儿,笑意盈盈地打趣。 臣等参 诶?打住!文昭赶忙回绝,伸手去拦着宁烨:吾私下来此,未叫人通传,诸位也莫让吾难堪。不知今夜仓促过府,吾可否入内讨杯热茶暖手? 云葳眉目扭曲,哪有皇帝除夕夜往别家跑的道理?简直要命! 宁烨交握的双手有些僵硬,但她清楚,把手指弄僵的,不是冷风,是文昭的请求。 您请。她无奈却也不敢得罪文昭分毫,躬身将人引入了府中,顺带回眸甩了云葳一记眼刀。 文昭毫不客气地在宁府主位落座,端着热茶寒暄: 朕打扰诸位守岁了。本来今夜不便登门,但宫宴散去云葳就没了踪影,与其让人接她回去,不若朕亲自走一趟,陪你们聊聊,免得她念着家里人,在宫里孤寂。 第283章 一语落,除去文昭神色泰然,余下的面色尽皆透着尴尬,宁烨嘴唇翕动半晌,也没想出回应的说辞。 云葳把心一横,躬身告罪:是臣唐突,出宫未曾请旨,劳动圣驾,实乃罪过 小郡主言重了,今儿是欢喜日子,不提罪过。都坐吧,杵着不累么?文昭打断了云葳的话音,凤眸光转,扫视着局促的几人,好似她才是这府上的主子。 陛下,臣无尺寸之功,受不得您的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云葳逮到机会,试图推拒了旨意,免得过年后,文昭不认账了。 宁烨眉心一紧,亦跪地道:陛下,臣与宁家众人食君之俸,受百姓供养,定安侯府百载军户,征战定邦乃臣等职分,不敢居功,亦自知寡才少德,实不堪王 怎得?今夜你们母女不想好生守岁了?还是存心不愿见朕欢喜开怀?文昭倏地冷下脸色,将茶杯扔回了桌边:朕的制令当着文武百官宣发了去,你们当这是市井小民的玩笑? 陛下息怒。舒静深见氛围不对,随人一道矮了身子。 云葳,扶你娘和舅母起来! 文昭冷言冷语:你们若再提此事,便是存心拂朕的颜面,不肯受朕的封赏,是瞧不上文家给的尊荣,还是嫌弃朕封的低了? 臣不敢。云葳许久不曾听过文昭如此冷肃的语气了,一颗心跳得杂乱无章,颤抖着手去扶宁烨,怯怯嘀咕:娘,起来吧。 宁烨摸不透文昭的用意,心知此刻不是犯倔的良机,只得咬咬牙道: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恕罪。 先前朕派宁烁去南疆平乱,静深因此失了郎婿。你姐弟相依为命多载,朕却还要让你忍痛征战数载,不过一郡王爵位,宁府担得起。 文昭站起身来轻叹一声:今日本无去别家搅扰的道理,小民都知晓的规矩,朕自也清楚。但朕思量一通,觉得这里也算不得别家,是以换过衣装就来了。你们这一闹,倒让朕难堪至极。 宁烨哑然,云葳语塞,舒静深怔愣当场,文昭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算别家?她拿自己当宁家人么? 见几个闷柱子默然杵在那儿,文昭攥了攥拳头,抬脚走到云葳身前,柔声道: 跟朕回宫吧,不然宁家上下守岁的温馨氛围要泡汤了。 云葳往宁烨身边缩了缩,推拒道:陛下,今夜阖家团圆,臣该留在家里的。 小芷要朕今夜把话再挑明白些?文昭幽幽的,抛出了一语惊雷。 话音入耳,云葳的脸倏地红起一片,火烧火燎的,耷拉着脑袋回了句:臣跟您回宫。 平南王,新岁安康。 文昭唇角微勾,拉过云葳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宁府的门庭。 第113章 守岁 夜深星子明, 爆竹声渐浓。 京中长街上,目之所及,皆有红灯笼高挂,家家户户的门面上新桃换旧符, 隐约能听见宅院里的笑语欢声。 文昭从宁府拐走云葳, 今夜官道无人, 宽大的马车一路疾驰, 直入禁中。 宁烨愁得在府里团团转,今晚文昭的话音游入她的脑海, 令她的思绪凌乱无章。云葳十三岁进入文昭的府邸, 她从没预料到,这一送,竟把女儿彻底拱手让人了! 马车内, 文昭志得意满, 端详着过于安静的云葳, 试探道:这是不愿陪朕守岁,还是怪朕出来接你了? 陛下为何下令封赏?方才为何又隐晦的提臣与您八字没一撇的关系?云葳双手托腮,努着小嘴, 话音有些幽沉。 八字没一撇?!文昭顷刻蹙起眉头,抱臂后仰,眯眼试探道:那小芷说说,朕与你这八字没一撇的关系,是什么关系? 云葳一怔,嘎巴着嘴,语塞当场。 宁烨推拒封赏, 是你游说的,还是她本就如此想?文昭问得一本正经。 云葳捏着手指头, 耷拉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量开来,权衡着如何说才能不让文昭生出恼意。 哼。文昭哼笑一声:别盘算了,看来你和你娘对朕的戒备心都很重,朕示好反倒错了。 云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咬了咬嘴唇没接话。 还是不肯正视与朕的关系么?躲来躲去的,拉扯了好些年。朕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文昭耐着性子引导,心下狐疑更甚,不知云葳骨子里再度冒出来的疏离,可是因与她分隔两地整整一载所致。 臣云葳以指甲扣着掌心,面色格外纠结:臣需要时间,况且家母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的,只怕,接受不了臣与您 朕只问,你自己怎么想?眼看十九岁了,不与朕结亲,嫁别人,你愿意么?文昭见她支支吾吾的,又犯了急脾气,迫不及待打断她,追问不休。 不嫁,臣不嫁别人。云葳这会儿倒是回绝的干脆。 第284章 那你想怎样?一辈子与朕君臣相称?文昭以手肘支着脑袋,神色有些倦怠。 云葳的手掌搓上膝盖,垂眸嘟囔:不想 磨叽,过来!文昭看穿她纠结的少女心事,抬手拍拍自己的大腿,眼尾挑起一抹撩人的冷艳弧度,定睛凝视着云葳,眼含期待。 云葳磨磨蹭蹭挪了身子过去,倒也没放肆到真骑上文昭的双腿,只与人并肩挨着。 等我们从并州回来,春意正浓,朕把你的八字交给大宗伯,可好? 文昭双手揽过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把人端了起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环抱着她,温声提议。 云葳杏眼圆睁,怔愣须臾,咬着唇缘,口齿含混:太急了陛下,再等等 等什么?文昭唇边温热的气息拍打着云葳的小耳朵,有些痒痒的。 等什么?云葳也不知道,许是在等自心底生发出勇气,接纳文昭的善意,接纳这段近乎荒诞的感情,接纳日后未知的风险与尊荣吧 就再等等嘛。云葳软了语气,长睫颤动似蝴蝶振翅,试图撒娇耍滑。 文昭对这敷衍的回应甚是不满,凤眸微凝,虚离的眸光落在她支楞的红耳朵上,忽而轻启朱唇,嘎吱就是一口,咬上了她的耳畔。 嗷~! 云葳吃痛惊呼一声,强行从虎口中拎了耳朵出来揉着,回眸委屈巴巴地瞪着文昭:您怎还动嘴呢?疼 朕素来是想做什么就做的雷厉性子,这会儿想吃猫耳朵了。文昭转回眸光,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云葳的指腹摩挲着耳边软骨的凹凸沟壑,微微愣神,不悦嗔怪:都咬出牙印了! 正好,这样朕就能给你留个记号,免得旁人惦记你。文昭格外霸道:要不另一面也来一下?对称更有美感。 云葳一出溜就从她腿上滑了下去,一脸如临大敌的小模样,马车恰恰在此时缓下速度,稳稳地停于大内的空场,她逮住机会,匆忙窜下了马车。 文昭紧随其后,紧走几步将人拉住,柔声道:先随朕去太后宫里,老人家深夜要休息的。 臣为何要去?臣在这儿等您好吗?云葳缩了缩手,顿觉头皮发麻。 太后她老人家的押岁锞子可不轻呢,不要白不要。文昭见云葳心存抵触,决定利诱。 臣今夜留宫就不合规矩,去搅扰太后讨赏更不合适。云葳嘟着小嘴,并未被蝇头小利搅乱心神。 文昭险些翻了个白眼,云葳的心里也不知怎就藏有这许多顾虑,连她的话外音都听不出来。 朕命你去,走了。她眸光一转,懒得再废嘴皮子,强行把人往坤宁宫拽去,还不忘叮嘱:一会儿嘴甜些。 云葳当真是硬着头皮踏进了坤宁宫门,牙齿咬着嘴里的软肉,垂着眸子老实的不像话。 太后,陛下与云丫头来了!余嬷嬷在廊下徘徊许久,总算等来了人,满面喜色的朗声通传。 文昭攥着云葳泛起薄汗的小爪子揉捏得起劲,敛眸打趣道:怎还紧张了?母亲一向喜欢你的。 说话间,二人已踏入殿门,绕过外间的屏风,立定在暖意融融的里间。 太后笑呵呵地端坐主位,一身典雅新衣衬得人气色大好。 文昭自广袖间抻一下云葳的小手,随即倒身下拜,语调柔婉:女儿谨祝母亲新岁福寿绵延,胜意安康。 太后只眉眼弯弯的敛眸淡笑,并无意开口回应。 云葳等候须臾,见主位的人不言语,只得鼓足勇气叩首一礼:臣恭贺太后陛下愿心纳吉,长乐未央,敬叩崇安。 好,都有心了。太后转眸给余嬷嬷递个眼色,这才温声道:看座。 嬷嬷上前给二人各自塞了个鼓囊囊的锦绣朱红荷包,复又添些温热的茶水,随即领着宫人悉数退出殿去。 文昭自在落座,端过茶杯在手,随口与太后闲话:让您等久了,本说宫宴后就来的,中途生出些岔子。 太后并未在意,转眸瞧向傻站着的云葳,温声招呼:坐吧,不必拘谨。 谢太后。云葳甚是规矩的叉手一礼,只坐住椅子的一条边,腰杆挺得格外板正,浑身上下,哪怕汗毛上好似都写满了矜持与礼法。 明日祭典与朝会的事,都还妥帖?太后抿一口清茶,柔声与文昭闲聊。 女儿都已安置稳妥。对了,元月初三,女儿出京往并州一趟,约莫一个月就能回来,宗亲若有应酬,劳烦母亲担待一二。文昭的语气里满是温存。 云丫头回过家了?家人都好?宁烨可舍得你入宫来守岁?太后将身侧的糕点朝着人推了推:喜欢什么自己拿。 谢太后,臣已回过,蒙太后记挂赐福,阖家安康,家母一切安好。云葳回应的中规中矩。 第285章 哼,这会倒是乖顺。文昭哼笑一声,随手挑一枚梨花酥给她送了过去:太后亲手所制,清甜爽口。 谢陛下,谢太后。云葳双手捧过,忽闪着眼睛纠结良久,不知道该不该往嘴里送。 昭儿该说的可都与人说了?太后见云葳实在放不开,呆的甚是不自在,眼底疑云渐生。 自是说过数遍了。文昭与人打哑谜,怅然叹了口气。 云葳懵懵地抱着点心,不知道二人一来一回,所指何事。 云丫头,皇帝来年就二十有九了。所谓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是理之自然,前朝的臣工满腹礼义说教,她年岁愈长,应对的便愈发艰难。此等浅显道理,你这鬼灵精的,定然明白吧? 太后瞄着文昭无奈的容色,适时出言引导。 云葳再懵懂,此刻也明白了个彻底,回过味儿来的小丫头垂着脑袋,羽睫忽闪的频次极尽仓促,顿觉脸颊滚烫,舌头也打了结一般僵直。 婚嫁是人生大事,何须害羞?你二人的事,吾不拦阻也不支持。昭儿自幼有准心骨,做母亲的只盼女儿顺遂,身侧能有相扶相依的知心人,这话可够清楚? 太后凝眸瞧着她,似是在等一个答复。 云葳悄然把视线转去了文昭那边,将碍事的点心揣进衣袖,偷摸瞄她好几眼。 看朕作甚?太后在问你。文昭余光扫见时,怡然自得地端了茶水来饮,全然无意给人解围。 小心思被文昭揭穿,云葳紧了紧牙关,起身拱手一礼,话音仍有些难为情:臣谨遵太后教诲。 呵,太后忽而失笑:你这回应打从何处说起?吾没训导你什么,何谈教诲?吾在问你的想法与态度。 云葳被母女二人出其不意地逼去了末路穷途,交握的双手死死地攥了半晌,才怯怯嘀咕:臣明白会尽力而为。 一语落,太后得意地朝文昭挑了挑眉,抬手招呼云葳:近前来。 云葳谨小慎微,往前小挪两步,眼底满是迷惘。 哪知太后褪了手腕上成色上佳的祖母绿翡翠镯下来,不由分说给人套去纤瘦的玉腕间:这是吾早年入宫时,先帝给吾的聘礼。吾今日将它赐予你,戴上就不准摘。 太后,这太贵重了,臣不云葳意图推拒,反手就要去取那玉镯。 抗旨?吾认准的事,无可更改。太后覆上她的小手,虽满面笑意,语气却有些冷硬。 臣不敢,多谢太后。云葳吃瘪,只得松了手。 昭儿,吾累了,时近子夜,你们年轻人去守岁吧。太后得偿所愿,办完份内事,意图赶人。 是,那女儿告退了。文昭盈盈一礼,负手轻唤:云葳,走了。 臣告退。云葳见礼后,垂着小脑袋出溜出溜逃离了太后的寝殿,站去廊道下时,忽觉凛冽的寒风分外舒爽,简直照拂得她心旷神怡。 文昭仰首,眯着眸子观瞧天色,喃喃道:时辰差不多了,走,去御园紫云阁。 去那儿做什么?云葳一脸懵,抬头望向文昭的眼神还透着幽怨。 大年夜里,文昭拉出老母亲来催促她应承二人的感情与亲事,实在是狡诈太过! 啰嗦,去了便知。 文昭脑海里还映着方才云葳为难尴尬的小模样,心底没来由的,添了些许不爽利,不愿与人废嘴皮子,只管拉着人往紫云阁去。 十数层的紫云阁是大兴宫内视野最开阔的建筑,但这寒夜冷风下,高处不胜寒,约莫也是最冷的所在。 思及此处,云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感受到身侧小人的战栗,文昭顿住脚步,低头轻声关切:冷了? 有点云葳敛眸低语。 槐夏,去寻个大氅来。文昭淡声吩咐着,随手解下外衫,给云葳裹了一圈,顺带搓了搓她的脑袋:身子骨太柔弱,回头用些温补的食材。 您不冷吗?我们回寝殿烤火不好吗?云葳瘪着小嘴,试图拐带着文昭回房,她此刻最想做的,是窝上软绵绵的床榻,最好再围上锦被,吃两口饴糖。 不冷也不好。文昭心志坚定,丝毫不为所动,一口气爬上十层楼,提溜着气喘吁吁的云葳立去紫云阁之巅的雕栏旁。 站定不过须臾,远山古刹传来了夜半的钟声,旧岁已散,新岁初至。 新岁安康。文昭勾起一抹清甜的笑靥,揽着云葳的肩头,凤眸中的波光流转,在夜幕下分外清亮。 新岁安康。云葳嘴角扯出一抹小梨涡,将大脑袋枕去了文昭的脖颈窝。 呲嘭!噼啪嘭! 一阵热闹的爆裂声过耳,南天青幕下,忽而绽放开朵朵绚烂多彩的烟花,顷刻将黝黑的夜色照耀的明丽而热烈。 第286章 那一瞬,是灯火阑珊,星垂平野,霞飞玉津,千花竞放 云葳明眸清澈,望向漫天纷繁绚烂的黄金缕,唇角险些弯过了耳畔。 火树银花不夜天,千光映月烟霞散,好美,若是这粲然的焰火能长存该多好。傻猫痴痴地不肯移开视线,又在说胡话了。 昙花得人追逐,是因它盛放只在须臾;烟花得人赞咏,也是因这绝美华章唯存刹那光景。世人皆如此,亘古长存之物,会变得寻常庸俗,再难珍视。文昭的思维永远理智居上,冷静非常。 话虽如此,但无人拦得住臣私下的念想,随口说说而已,也就您较真。云葳嘟着小嘴,怼人的话信口就来,念及袖间的那块糖糕,便随手拎了出来,抵上贝齿边。 一刻韶光过,繁华皆落幕。 文昭无意与云葳掰扯,给她紧了紧大氅:没有烟花了,回去?梨花酥好吃么? 云葳咕哝着小嘴,伸出舌尖勾走了嘴角的残渣,闷闷点了点头,无暇搭理文昭。 给朕留一口。文昭厚颜无耻的与人抢吃食。 太后做的,您定然吃过,不给。 云葳转手就要吞了最后一口点心,外皮酥脆,内馅绵软,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当真手艺不凡。 朕一年没吃到了。 文昭嗷呜一口,险些咬掉了云葳的手指,自猫嘴里抢过点心,得逞地眯了眯眉眼。 京中每年岁除之夜都放烟花吗?每年都是这样五彩斑斓吗?云葳无奈掸掸手,小脑袋瓜里藏着许多好奇。 长到今日,她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书卷中文人墨客书就的焰火盛景。 以后年年都有。文昭敛眸嗤笑,云葳的语气,让人一听便知,小丫头喜欢的紧呢。 从前岁除之夜,禁中确实会放些烟花与民同乐,但烟花造价高昂,选用的金属与色泽相对单调,今晚的盛景,可是文昭特意着人筹备的,花费不少钱呢。 能博云葳开怀,也算心血没白费。 不知怎得,文昭忽而萌生一股罪恶感,忍不住把自己与那为见褒姒一笑,用尽浑身解数的昏君作比一番。 这些思量,她身侧还在回味焰火的云葳是猜不到也顾不上的,那小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减过。 距离正旦朝会还有两个半时辰,小芷想做些什么?信步走在烛火红晕漫染的宫道上,文昭柔声发问。 睡觉。云葳裹着大氅,把脖子缩进领口的毛毛里:臣不想守岁,好困啊。 小小年纪怎这般贪睡?文昭有些失落:你舍得撇下朕一人守岁? 舍得,臣睡,您看着臣睡,岁月静好,不是吗?云葳俏皮地弹了弹小舌头。 岁月静好是这么用的?朕觉得还是看你荡秋千更开怀些。 文昭的凤眸觑起危险的弧度,一只手迅捷插进云葳的腋下,拖拉着小丫头入了寝殿,把人摁去殿内的秋千上,嘴角涔着坏笑:挂了许久,还没试过呢。 不玩不玩。云葳得了机会就想跑,眼下她对秋千这个物件,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新岁第一日,你就与朕唱反调?文昭抱臂在旁,丝毫不担心云葳能走脱。 臣陪您守岁,可能行?云葳抿了抿嘴,松了口退让。 行。文昭应承的爽快。 那守岁做什么?云葳长舒一口气,卸下大氅,晃晃小胳膊解乏。 文昭憋笑甚是艰难: 陪朕荡秋千。 ! 第114章 家宴 光仪六年元月初二, 昨夜风紧雪急,初晨漫山皎柔。 除夕彻夜未眠,正旦公务烦杂,文昭与云葳俱是疲累非常, 一大早仗着休沐, 全都赖床不起。 回廊下, 秋宁搓着手, 压着嗓子抱怨:下雪不冷化雪冷,苦等半个时辰, 我要冻僵了。 槐夏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随即覆上脸颊捂着,也与人附和:陛下被小郡主带坏了。 呵,才换了主子, 就议论起陛下来了?秋宁哂笑着讽她。 槐夏斜睨了她一眼:陛下没说不要我, 秋大校尉的舌头忒歹毒了些。 以你主子贪睡的一贯作风, 我觉得咱俩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再过来,你敢不敢?秋宁转着狐狸眼,小算盘说来就来。 槐夏兀自跺脚取暖:不了, 我胆小。 秋宁剜她一眼,来回游走两圈,见槐夏铁了心不肯同流合污,最终选择老老实实的在廊下候着。 暖融融的大殿内,文昭将胳膊探出被衾,躁动的指尖拎过云葳散落的发丝,撮成一小缕, 捏着放去她的鼻尖下来回扫荡。 阿阿嚏! 云葳半梦半醒间,顿觉鼻头瘙痒难耐,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以软乎乎的小手胡乱地扒拉一通,沉重的眼睑却无意睁开分毫。 第287章 今日初二,回你家去?起来梳妆?文昭半坐起身来,抬手搓了搓她的脑袋,意图让人彻底清醒。 嗯哼?困再睡会儿。 云葳略带嫌弃地翻了个身,小胳膊狂野的往外扔了出来,啪啦一下打在文昭的小腹处,疼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觉得手感不错,她的小爪子还顺势揪了几下,唇角弯弯,复又呼呼大睡起来。 文昭忽觉被这小贼占了便宜,她轻嗤一声,转手捏住云葳翕动不停的鼻尖,哪知这懒蛋朱唇半启,噗噗吹气,照样睡! 叫不醒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再睡未免有些过分。 文昭凤眸微转,转瞬计上心来,直接俯身将朱唇贴上云葳半开的小嘴,灵活的小舌尖顺着贝齿的缝隙探了进去,左右上下来回撩拨着。 云葳的意识尚且朦胧,但手指却微微蜷缩起来,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锦缎,撕扯不休。 文昭正在兴头上,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脑海里嗡的一声,赶紧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魔爪。 云葳在怕,尽管天牢一事过了许久,可她对几近窒息的恐惧好似从未消减分毫,如刻进骨子里一般。 舌尖的动作愈发柔缓,文昭的手轻轻拂过云葳的脸颊,一下一下的,有意安抚着她。 身下的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些许,蜷曲的指尖也不再磋磨锦衾。 唔 杏眼倏地睁开,云葳被文昭折腾醒了,那一瞬映入眼帘的,是文昭极尽隽柔的旖旎眸光。 文昭收回游走无休的灵巧武器,在她额头点落一吻,柔声道:起来可好? 嗯。云葳捏着文昭的寝衣借力,半坐起身子后,索性窝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不动:缓缓,睡懵了。 文昭不由得嗤笑出声来,随手揉着她的后脑勺调侃:你都睡一圈了,再睡要变傻猫了。 臣今日归家后,就不回宫了,左右明日要出京。云葳不安分的小手在文昭怀里摸来摸去,一点都不害羞的。 准了,梳妆吧,朕叫人进来。文昭把腻歪不停的小丫头从怀里薅出来,扬声道:来人! 一嗓子过耳,云葳迅捷滑下床榻,她才不要宫人瞧见二人耳鬓厮磨的模样,要脸! 文昭哂笑着站起身来,随秋宁往别间去梳洗。 云葳安静盥洗梳妆的半途,这人便回来了。 透过铜镜的影子,云葳瞥见文昭身着燕居便服,唯有寻常衣饰与妆发,狐疑地歪了小脑袋:陛下今日怎这般打扮? 文昭只笑着在旁品茶,无意回应她的疑惑。 郡主,发髻歪了。槐夏强行掰正她的小脑袋,随手选了个点翠的蝴蝶小簪,给人插去头顶:好啦。 时近晌午,若再用早膳,中午的佳肴只怕无处安放,备车起驾吧。文昭搁下茶杯,近前伸出手来:动身。 云葳懵得彻底,满眼不可思议的缩了缩脖子:不是吧?陛下您也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家朕去不得? 文昭霸道至极,干脆把示好的手收回广袖,负手大步流星地走远,只淡漠丢下一句:跟上。 云葳扶额在原地转了一圈,她已然脑补出一会儿宁烨那可怜的老母亲看见文昭时,尴尬崩溃的容色。 这边舆车才驶出皇城,宁家的庭前却已整整齐齐码放了数抬箱笼。 宁烨负手立在廊下,冷眼瞧着院中琳琅满目的珠宝绸缎,眉目间满布惆怅。 娘?云瑶自房中探了脑袋出来:这可都是陛下的赏赐,不好这么摆着吧? 你姐姐的事儿,你是几时知道的?宁烨并未回身,话音也有些低沉。 姐姐什么事啊?她和陛下拉手同寝吗?就上次她跳山受伤那回呀。云瑶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 宁烨暗道,这回应毫无用处。云葳和文昭,不可能那么晚才腻歪到一处。归朝那日文昭已经论功赏过好些物件财宝,今日内廷又送来如此多珍玩凌罗,这架势有些不对劲儿了。 娘,这也没什么,陛下坐拥江山,这点东西她不心疼,既赏了您留着就是。云瑶近前去挽宁烨的胳膊:外间冷,让人把东西入库,回房打马吊好不好?姐姐能得陛下欢欣,是好事呀。 胡言乱语!宁烨垂眸睨她一眼,冷声斥责,抽出衣袖嗔怪:十五岁了,你不再是小孩子,莫要口无遮拦,这些亲昵举动也收敛些。 我说的是事实嘛。云瑶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那萧姐姐和舒家小姨成日眉来眼去的,殿前司无人不知,都当笑谈的。京中高门嫁给世家公子哥的姑娘,也不见得能过上多幸福的日子。心悦姐姐的,可是陛下,她好大的福气。 够了,回房去!宁烨阖眸沉声一叹,顿觉头皮发紧,后脑勺嗡嗡的疼。 第288章 见宁烨难得动怒,云瑶吓得心头一颤,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悻悻地溜回了房中。 小丫头才走,宁烨还没得分毫清静,宁家府门忽而大敞四开,一众家仆呼啦啦跪了个整齐。 她眉心一紧,迈步近前去探时,文昭的身影已经出现于影壁处,身后还跟着个低垂头颅、畏畏缩缩,眼都不敢抬的云葳。 宁烨悄然攥了攥拳,三步并两步上前,俯身见礼:臣不知圣驾 免了。文昭颇为亲和的将人扶住:今日不论君臣,吾把小芷送回家来,顺带蹭个便饭罢了,夫人无须拘礼。 宁烨的嘴角抽了抽,蹭饭?眼看就要晌午了,后厨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伺候不了这位祖宗的餐食吧。 小芷,新岁归家,礼数规矩呢?文昭见宁烨怔愣,云葳比宁烨还傻呆傻呆的,便出言张罗开来。 云葳抿抿嘴,决定装乖为上,忙不迭地近前给宁烨拜下一礼:女儿贺母亲新岁康宁,万事顺遂。 宁烨忽觉如鲠在喉,手指有些僵直,想把人扶起来,却又讷然顿在半空不知所措,只轻声道了句:地上凉,起来。陛下,外间清寒,还请正堂升座。 文昭莞尔浅笑,俯身把云葳搀扶起来,余光扫过挡路的箱笼,边走边与宁烨寒暄:这些物件,夫人不喜欢么?怎都堆在院子里? 没有。宁烨回绝的干脆:府中库房杂乱,御赐之物要妥善保管,臣命下人去收拾了,未来得及归置。 嗯,时间仓促,吾也是自私库里随意选的,夫人捡喜欢的用,不喜欢的丢了便是。文昭柔声应承着: 来得有些匆忙,小芷贪睡,误了时辰,午膳夫人选些小芷喜欢的寻常菜色即可,吾胃口不大,也不挑食。 宁烨的脊背处冷汗涔涔,文昭的话,她没法接。御赐之物毁伤是大不敬,哪有人真的敢丢弃?送入圣人口中的膳食,她也没胆子怠慢。 陛下稍坐,可否容臣去布置午间的宴席?她引着人走进正堂,语气极尽恭谨。 也好,夫人快去快回,谈不上宴席,随意吃些即可。文昭安坐主位,敛眸拨弄着茶盏,眼底的笑靥深沉。 宁烨拱手一礼,走去廊下时,狠狠地吸了一口凉气入肺。 云葳有些局促地搓着大腿,下唇的口脂都被她咬掉了大半。 这是你家,你拘束个什么劲儿?文昭颇为不解,出言凑弄她:该拘谨的,难道不是朕么? 云葳撇撇嘴,小声嘟囔:您不觉得,您这样很吓人吗? 朕方才的态度,不够温良体贴?不够亲和可人?文昭愈发费解:朕可一点架子都没端。 要命! 云葳捋顺浑身倒立的汗毛,压下鸡皮疙瘩,硬着头皮与人掰扯:您是皇帝,方才反差太过,家母难免惶惑。 文昭做沉吟状思忖良久,只敛眸笑言:无妨,以后慢慢就习惯了。难不成,你要朕在你家疾言厉色,吆五喝六?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云葳被她折腾得有些词穷,揉捏衣裙的力道愈发大了。 文昭余光扫见她的小动作,赶紧拎一块糕饼塞进她手心里:给朕尝尝好不好吃,若是比太后的梨花酥更爽口,朕便试试你娘的手艺。 云葳捏着糕饼,咀嚼的慢条斯理,用来缓解眼下尴尬的氛围。 文昭等得有些焦急:好吃么?说话。 臣觉得好吃,但是口味不同,不好和太后的手艺作比的,陛下不喜甜食,还是算诶? 云葳话没说完,悬在嘴边的半块点心又被文昭抢了去。 臣咬剩下的,那儿还有许多,您这是何苦?她有些哭笑不得。 文昭满不在乎,眯着眼咽下那小块点心,淡声道:蛋奶的馨香很浓,你娘手艺的确不错,回宫带走一碟,你记着。 噢。云葳复又拎了一块在手,这种点心她先前倒是没吃过。 你妹妹呢?叫她过来,人多热闹。文昭又指使开了。 云葳腹诽:您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多时,云葳拖拽着大嘴巴的倒霉妹妹云瑶入了正堂。 臣女叩请陛下圣安。云瑶规矩非常,撩起一身崭新的裙裳,倒身便拜。 呦,今儿够老实的。文昭略显狐疑,轻笑一声,转眸瞄向云葳,一眼便猜出,定是这自作聪明的傻猫刚才耀武扬威的把小丫头吓唬了一通。 她眼睑微垂,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幽幽道:方才吾说了,今日过府不论君臣,你这称呼吾不爱听,换一个。 云瑶傻在当场,将求助的眼神递向云葳。 您莫逗她可好?云葳忽闪着大眼睛与文昭撒娇。 第289章 你看吾像是在玩笑么?文昭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瞧着姐妹二人,又道: 叫对了重重有赏;叫错了,吾今日想看冰雕,最好雕成一个梳着单螺髻的小丫头,摆去正堂外的松树下。 云瑶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头顶的螺髻,身子激灵一下,大眼珠滴溜溜转着,小小声支吾了句:陛下姐姐? 你说什么?大点声。文昭抬脚近前,故意微微俯下了身子。 臣女说说,云瑶眼一闭,心一横,抬高了语调:贺陛下姐姐新岁顺心如意! 云葳尴尬不已,又在脚趾抠地了。 哈,文昭朗声一笑,伸手把人拉起来,转眸笑看云葳:你这妹妹灵透得很。 云葳耷拉着脑袋没言语,她很想说一句:云瑶,我不认识你! 文昭自袖间摸出一早备下的小荷包,给人塞进了手里:压岁钱,收着。 谢陛下。云瑶眉眼弯弯,捏着荷包欢畅地退去了一边。 廊下归来的宁烨将方才的话音听了个真切,这会儿真想逃之夭夭,不再硬着头皮去见文昭这糟心皇帝。 文昭此刻却是心情大好,她的蚕食计划稳步推进,把云瑶拉拢过来,自内部逐步分化瓦解宁家人,届时宁烨纵有千百种不愿的理由,也无人支持了。 云葳心里没底,只想通过暴饮暴食逃避现状,小爪子又伸进了点心碟子里。 莫再吃。文昭眼疾手快挡过胳膊在前:点心实诚,午饭不用了? 云葳瘪瘪嘴,只好缩回手,却有些百无聊赖。 瑶瑶,去看看你娘怎还不回来?文昭随口吩咐着,转身在房中四下观瞧,嘴上却在叮嘱云葳: 你不必收拾什么,把桃枝的物品带上即可。明日午后槐夏来接你,我们轻车简从,早去早回。 知道了。云葳甩甩袖子,沉声应下,反问道:陛下几时走?用过午饭就走吗? 你若舍不得,朕也可以陪你再用个晚饭。文昭转眸笑盈盈地瞧着她。 云葳心道:大可不必! 不了,您还是早些回宫,臣也放心。她装得乖觉,婉言推拒。 小芷这般体谅朕,几时如此懂事了?文昭回身,踱去她身后,探寻的眸光自后侧斜斜落在云葳的侧颜上,带着三分玩味。 臣几时不懂事了?云葳目光游离,亦不敢回头,回应的分外敷衍。 文昭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正色道:回头朕拨些银两,将宁府修缮一通,这正堂有些寒酸。午后随朕逛逛你家后园,看看如何改建。 陛下?不用了吧,臣的家怎好用您和朝廷的钱?再说这宅子里没几个人,也不旧的。正堂可以翻修一番,臣自己来就是。云葳生怕给宁烨找事,赶忙回绝。 你自己来?你有几个钱?文昭扬手拍了下她圆润的脑袋瓜:修缮府宅的开支不小,宁烨若掏了这钱,你的嫁妆怕是要寒酸了。 前些年您没收了臣的私房钱,用那笔钱可够?云葳杏眼一转,就动起了翻旧账的闲心。 文昭早忘了这档子事,云葳的话倒是提醒她了:也对,朕回头问问槐夏。 云葳长舒一口气,这样就不会给宁烨平添事端了。 此刻回廊转角处,云瑶打开荷包,入目的千两银票与城南的房契文书令她傻了眼,怔愣地望着宁烨:娘,这压岁钱也太贵重了吧,我能还回去吗? 谁让你去凑热闹?宁烨白了她一眼,把人往回推:去回话,说娘在做点心,晚些回去。 我不去。云瑶双腿仿佛灌了铅:别扭得很,您说女儿不舒服,中午我就不去作陪了哈。 文昭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索性拉着云葳的手往外走:既然午饭还要候些时间,不若你先带朕去逛园子。 除了积雪,怕是啥都没有。 云葳竟说大实话,宁烨数载不着家,舒静深常住雍王府,云瑶更不可能有打理园子的心思,约莫荒草都得有半人高。 风声裹挟着二人的谈话吹入廊下,宁烨眼疾手快,扯过云瑶,屏息凝神地躲去了柱子后,堂堂家主活出了小贼的窝囊感。 那浑然不觉的二人手拉着手走去了后园,冷风萧索,卷起雪渣冰屑,荒芜的枯草残枝发出低鸣的呜咽,连麻雀都不想在此驻足分毫。 枯树上几只寒鸦啊啊的叫着,惨淡的日光清冷如月,一方人工湖冰面上冻着蔫巴的黄叶 文昭的嘴角抿得甚是平整,抬眼望着那耀武扬威的乌鸦,损了句:它还真是应景。 回吧。云葳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文昭的衣袖,她猜到了园林破败,却不料丢人现眼成这般模样。 第290章 朕改主意了,给宁烨重新指个府宅吧,这园子修不起。 文昭面露颓唐,毫无留恋地走回正堂,暗道未来媳妇的娘家实在是破败不堪! 趁着文昭不在的空挡,宁烨匆忙招呼着家仆,把后厨急吼吼赶制的菜肴摆上了桌,珍馐美馔谈不上,家常热炒还是足够丰盛的,透着十足的烟火气。 文昭方行至回廊下,就闻到了难得的饭香气,宫中御膳只剩好看,却不中吃,上菜时都冷了个七七八八,远不及这寻常的菜色勾人胃口。 宁府的园子乏味,这厨师倒是不错。 她淡然迈步入内,垂眸扫过满桌佳肴,柔声寒暄:有劳夫人操持了,既然菜色齐备,把人叫齐,开宴吧。 回陛下,弟妹今日带着孩子回王府归宁拜年了,云瑶方才说是头疼,恐着了风寒,过了病气,便不来了。宁烨垂眸回应,全身上下都透着矜持。 哦?那我们三人吃吧,坐。文昭先一步落座,笑靥从未消散。 云葳瞄着宁烨,见人不动,她也没敢动。 陛下,这不合规矩。宁烨意图推拒,君臣不同桌,她不便入座。 吾是晚辈,夫人是怪吾先落座了?文昭明知故问,作势又站起了身来。 臣不敢。宁烨心慌至极,没想到文昭跟她玩这出。 陛下,娘,都坐吧,菜冷后就不好吃了。云葳攀上文昭的衣袖,赶紧把人摁回椅子上,委屈求全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宁烨,仿佛下一瞬就要上手去扯人。 谢陛下。宁烨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入了席。 云葳提心吊胆,拎起食箸给文昭布菜,殷勤过了头。 吾有手。文昭斜乜她一眼:坐好,自己吃。 哦。云葳心里叽歪了半晌,小脸通红一片。 夫人,这个节令用些羊肉最合宜。文昭刚怼完云葳,却纡尊降贵,给宁烨夹了片汤锅里的羊肉。 谢陛下。宁烨的话音发颤,她实有些应付不来了。 云葳险些翻了个白眼,闷头扒拉起了白米饭。 好在文昭没再折腾幺蛾子,只随口聊一些她们领兵出征的共同话题,一顿饭也算没冷场。 第115章 踏春 午后日光隽柔, 冰雪消融流淌。 文昭拎着一食盒糕饼赶回大兴宫,一并将槐夏也带回宫去,只留云葳一人在府。 您为何不让婢子留下?槐夏满头雾水。 你当年可是摔坏了脑子?文昭抱臂嗔怪:你在那儿,她母女怎么谈心? 槐夏有些难堪, 垂着脑袋低语:是婢子糊涂。 文昭的视线点落食盒, 吩咐道:回头叫御厨学着做, 把宁烨的手艺复刻出来, 可记得住? 是。槐夏敛眸嗤笑,暗道文昭的小心思是愈发多, 生怕笼不住云葳的心, 都已经开始为日后的宫苑生活做起打算来了。 文昭凤眸觑起,落去她身上的视线带着十足的危险。 婢子知错。槐夏浑身汗毛倒竖,慌里慌张地抱过食盒, 摆出一副忠实狗腿子模样。 此刻, 宁府那头的气氛也没好到哪里去。 送走文昭后, 云葳拔腿就要跑:娘,我乏得狠,回房睡会儿哈。 宁烨反手攥住她的手腕, 把人径直拐进书房:既是日上三竿才起,午睡就免了。 云葳挣扎不脱,耷拉着脑袋老实得很。 房门嘭的合拢,宁烨落下门闩,转身拎起一把竹木镇纸在手,板着脸立在了她身边。 云葳心头莫名涌起不好的预感,瑟索着身子往后躲了躲。 瑶瑶没少挨这个, 你今日若想试,我成全你。宁烨在手心掂量着镇纸, 出言恐吓。 云葳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娘,大过节的,您息怒。 你和陛下,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手上的镯子哪儿来的?宁烨冷嗤一声,眸光犀利,话音更冷冽。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手指绞着衣裙,踌躇半晌,避开前半句,只回道:除夕夜太后赏的。 一语落,宁烨眉心乍起沟壑,她本就觉得这成色非凡的物件好似在何处见过,原竟是在太后的腕间!大年夜赏镯子,这阵仗属实不对头了。 你是逼不得已,还是心悦她?说实话。 云葳眨巴着眼睛,嘴唇咕哝半晌,也没吱声。 啪!宁烨愤然将竹板拍上了桌案,把云葳吓得直哆嗦,回话! 陛下没逼我 宁烨险些心梗,这话里话外的,就是两情相悦了呗! 她是皇帝!是女子,更何况她长你十岁!宁家如今人丁稀薄,没强大到能支撑你入皇庭,今后如何保得住你? 云葳哑巴了,她情难自已,却也没勇气思量将来。 第291章 陛下自战场归来,一系列举动太过心急,她作何打算?意图几时把你召入内廷,给你什么位份?宁烨强撑镇静,也不知傻闺女脑子里都装着些怎样的糊涂思量。 我不知。云葳话音弱不可闻:先前约法三章,我说过绝不做妾,她当时答应了 这回轮到宁烨沉默了,她宁家百载军侯,却清廉孤僻,还能出个皇后不成?还是女君的皇后? 你图她什么?伴君如伴虎,她年长,心思活络,你拿不住她。 我不图什么 云葳被问懵了,文昭与她相处多年,她从未与文昭讨要过什么,都是文昭主动给她安排这安排那的。 之前的许多年,她甚至分不清,这份情是依恋,还是爱慕。 起初,她贪念文昭的权势地位后承载的安全感,文昭会保护她,赏识她,让她依附,情难自拔;后来,她真切感悟到伴驾君前的危机,彼此拉扯试探,却也在一次次危难中殊途同归,默契互助,成为难得的,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身份殊异,矛盾不休,都没能阻止两颗心穿透迷雾,惺惺相惜 宁烨深觉头疼,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云葳会给她出这等难题,找上个高攀不起的爱人,要与皇族做亲家。 或许是老天责罚她,把十余年未曾看顾女儿的冤债劈头盖脸给她如数奉还了罢。 能断了关系吗?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出了口:娘可以辞官,带你和瑶瑶远走。 云葳一怔,忽而给她跪下了:我不想。您若不愿,请恕女儿不孝,把我逐出宁家吧。 宁烨被她噎得哑然,五官扭曲,拳头攥了放,放了攥,僵持半晌只丢了句:回房歇着吧,这话莫再提。 娘?云葳红了眼眶,看向宁烨的眼神怯生生的。 再敢提与家里划清界限,家法伺候,出去。 宁烨背过身子冷声赶人,既拆不散,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把女儿送进深宫,宁家现下的实力,可不够她放心的。 云葳没敢多嘴,一整日都在房里躲着,给桃枝收拾行囊,安静的一声不吭。 翌日午后,槐夏现身府门外时,云葳推着桃枝悄然离开家,都没好意思去与宁烨辞行。 她闪身钻进马车的刹那,云瑶一路小跑着追了出来:姐姐,你等会儿! 怎么了?云葳转回身来,眼底略显狐疑。 云瑶递过一个包袱给她:里头有娘做的饺子和两套新斗篷,并州风寒,记得穿。姐,你可真糊涂。 云葳愣了愣,慌乱接过包袱钻进马车,眼泪又在打圈圈了。 躲在车里没露面的文昭有些懵,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这是怎么了?哭什么? 没事。云葳抹着眼泪,歪头蹭去她的心口,软声软语:让臣抱一会儿。 嗯,抱抱,一日不见又成小哭包了。 文昭把人搂住,大脑袋抵着她的颅顶,话音柔得不像话:宁烨为难你了?要朕给你撑腰么? 云葳摇摇脑袋,呜咽回应:没,我娘她好像默许了。 闻声,文昭的眼底浮现出鲜明的喜色,若真如此,她要降服的,也就只剩怀里这个了。 那,小芷这算喜极而泣?她轻笑着试探。 不是。云葳傻不啦叽的,竟说实话:臣好似伤了她的心,有些过意不去。 文昭的心里涌起阵阵悔意,她就不该问,简直自作多情。 那可要现下折返,与她说道一二?她凤眸辗转几度,决定换个路数。 云葳疯狂扑棱着脑袋:不要。臣饿了,可以在车上吃饺子吗? 没吃午饭?文昭把人从怀间捞出来,正色凝视她:这都几时了?日子过得忒糊涂了些。 没顾上。云葳垂眸扯谎,实则她是没敢去宁烨跟前儿晃。 吃吧。文昭颇为无奈,把小桌上的茶盏往一侧推了推。 云葳摆弄着包袱,从厚实的衣衫下翻出了个小食盒,里面的饺子还冒着热气,一个个的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精巧又可爱。 文昭的视线点落被云葳翻乱的衣衫上,随手拿过瞧了瞧,针脚细密,绣着萱草花,颜色与纹样尽皆素雅,内里夹有松软的獭兔毛,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你娘的手倒是巧,提刀杀敌不惧,女红针黹竟也信手拈来。 文昭随口夸了句,转眸瞧着云葳嗷呜嗷呜的消灭饺子,笑着问她:好吃么?什么馅的? 羊肉青瓜。云葳狼吞虎咽半晌,才在夹饺子的间隙匆忙回了句嘴。 不用问,定是好吃的。 给朕一口?文昭往前凑了凑身子,眼底带着三分好奇。 第292章 云葳咬着肉丸的贝齿一顿,反手将筷间的半个饺子塞进文昭嘴里,复又闷头吃了起来,也不问文昭合不合口味,还要不要多吃些。 还真是一口,小小气气的,连个整只都舍不得。 文昭无奈抿抿嘴,青瓜爽口,这个时节寻常人家根本吃不到,也不知宁烨打从何处讨要来的冰储,给云葳包了顿饺子。 她忽而有些庆幸,宁烨太会照顾人,好在云葳在她身边的时间不长,不然就眼前这小东西如此重情,定然与生母一心,她就更难拉拢,何谈把人拐走呢? 思绪游走间,云葳揉了揉吃圆了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擦擦嘴,随手合拢了还有半数饺子的食盒。 文昭突然反应过来,这量是两人份! 剩下的一半小芷打算如何?文昭起了逗人的心思。 晚上热热,还能吃的。云葳素来节俭:陛下晚些不必让人备臣的那份吃食。 朕顾及赶路颠簸,午间没怎么吃,这会儿也有些饿。不若朕替你消灭了剩下的,晚间我们选个酒楼吃新鲜的?文昭憋着笑意继续试探。 不了不了,怎好叫您吃剩的?云葳把食盒护得严实:晚上您吃新鲜的酒菜,臣就不让您破费了。 呵,还真是护食得很! 文昭有些扫兴,闭眼躺倒一旁,终结了这个无聊的话题。 云葳歪着头盯了她半晌,说不理人就不理人,这是闹得哪出? 唔 文昭躺得好好的,忽觉眼前一暗,唇边倏尔贴上一层温软,把她弄得有些懵。 作甚?她抬手推开主动压在她身上的小丫头,满眼狐疑,云葳可不是这么主动的人。 您不是说饿吗?臣让您垫垫肚子。云葳大言不惭地说着撩拨话,俏皮地呲开小白牙。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文昭手腕稍一用力,便拐带着人滚了半圈,朱唇复又交叠一处,两条小舌头缠斗不休,车上二人交叠急促的呼吸愈发凌乱。 云葳感受着喉头与上颌处顶来撞去的舌尖,身子上的暖意阵阵,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开来,双腿与脚背尽皆绷起,一双手却愈发放肆地压住了文昭的脖颈。 文昭颇觉意外,今日的云葳竟迎合的如此积极,好似换了个人。先前二人相拥,小丫头从未有一次反应如此激烈过。 层层战栗如过电般游走周身,云葳渗出好些薄汗,忽觉力气好似被人抽干了去,奶呼呼的哼唧两声,手腕也松了力道。 文昭见状,便也不再胡闹,直起身来缓上须臾,眼底满是喜色,扯过了身侧的薄毯给人搭好:出了汗不可见风,乖些,躺一会儿。 见好就收很难的,她又盘算开了,大婚之事得早点提上议程,云葳不再是青涩懵懂的丫头,她二人早晚把持不住,这样腻歪下去不合适。 云葳腿有些酸麻,顺势翻了个身,挪动的那一瞬,忽觉一阵温润的暖意漫过,沾湿了她的里衣。 她倏地羞红脸颊,咬了半晌嘴唇。 怎得了?热吗?文昭见她脸颊一片绯红,关切地出言询问。 没,没有。云葳慌乱抬起衣袖挡住侧脸:臣困,睡会儿。 睡吧,抵达下一处城池,朕再叫你。文昭柔声应承着,并未发觉她的异样。 入夜到了馆驿,云葳二话不说,拉着槐夏就要去房中更衣,文昭还不明觉厉,笑着怪她矫情。 直到半刻后,槐夏抱着云葳换下的里衣出来,眼底藏着七分八卦的坏笑瞄向文昭,文昭才恍然彻悟,云葳一下午的扭捏是为哪般。 她立在房门外消化这份尴尬的间隙,云葳闪身走了出来,轻声请求:今晚臣可否单独要一间房?馆驿人多眼杂 准了。文昭不待云葳把话说完,便应承下来,转了话题道:去下面用餐吧。 楼梯拐角下,秋宁扯着槐夏咬耳朵:这俩人下午在车里做什么了?怎还要分房睡?看着不像吵架的。 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槐夏无意相告,笑着损了秋宁一句,转身去洗衣裳了。 秋宁一人糊涂许久,在路上的小十日光景,文昭和云葳每晚都是这般各睡各的,哪怕入了并州的山间寻到老神医,也没见二人腻歪一处。 大半个月时光倏忽而逝,老神医答应了医治桃枝,但人得留在他山间的茅屋多日。 我也留下,陪着姑姑。云葳想也不想,就打算随人一道。 文昭面色隐有不悦,却将语气放得平和:多派些人手在此照料她,你随朕去郊巡,可好? 桃枝摸索着攀上云葳的小臂,柔声哄劝:姑娘去吧,这么些日子呢,你在这多无聊?难得出来,去见些世面,是好事。 我留下还可以学一学怎么医治,怎么照顾你。云葳并不罢休。 第293章 你这是偷师学艺,人家大夫不想教,姑娘就不便学。他若愿意传授,我也懂医,回头告诉你就是,跟陛下走吧。桃枝把人往外推了推。 云葳鼓了鼓腮,依依不舍地撂下句话:那好吧,半月后,我来接姑姑,有事就派人传信给我。 知道,去吧。桃枝无奈地笑了笑:愈发啰嗦了。 文昭生怕云葳反悔,攥住她的手,步伐生风,直奔山下。 陛下慢些,小心脚下台阶,很滑的。云葳被她拽得都要飞起来了。 文昭缓了速度,淡声发问:还打算躲朕多久?至于么?你不是小孩儿了。 陛下,云葳有些懊恼:不提这事儿好吗? 朕以踏青赏春之名,让舒澜意与萧妧过了上元一道往此处来,过两日也该到了。文昭一本正经的与人陈说安排: 前些天赶路疲累,错过了你的生辰,等她们来此,朕办个春芳宴,给你补上。席间朕会促成她二人的好事,你可愿配合? 话音入耳,云葳顿悟,文昭这哪里是好心促成别人的姻缘,分明是急不可耐地给她自己铺路呢。 又不吱声? 您要臣如何配合? 届时听朕的就是,你只需不与朕唱反调。文昭话说一半,故意卖关子。 哦。 三日后,先行抵达并州府的,是舒珣和萧蔚两个老母亲。 文昭以公务之名把人诓骗了来,却只顾拉着她们赏春吃酒,俩人一头雾水。 翌日,舒澜意与萧妧也美滋滋地赶了来,真当文昭邀她们踏青,却不料入了并州府,一眼撞见了各自以公务搪塞,提前离京不知去处的老母亲! 四人八只眼相对的刹那,几只狐狸顿觉氛围有异,心都悬了起来。 文昭脸上的坏笑压都压不住,见人都到齐了,便出言道: 诸位都到了,今日歇歇,明日去城北三十里外的草场,跑马春猎,赏花野炊,饮酒投壶。朕想着诸位劳苦功高,合该一道休整,并州天地辽阔,最合适不过。恰逢云葳生辰宴,人多热闹。 舒珣与萧蔚对视一眼,无人信文昭的鬼话,深觉这局处处古怪透着不正常。 况且文昭公然拿云葳这毛丫头的生辰说事,请她们两个尊长奔波近千里作陪,于礼法好似有些不大合适。 除非文昭不打算让云葳称臣了。 可文昭全然不给她们反驳推拒的机会,搁下话就走。 萧妧与舒澜意咬耳朵:陛下唱的哪出?想让咱俩的娘支持她,给迎接小云铺路? 舒澜意撇撇嘴,心下犯嘀咕:若是为小云,叫咱俩来作甚?我怎么觉得这刀刃悬你我脖子上了,有些凉飕飕的呢。 啥?萧妧惊骇不已,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软软的身后,萧蔚若知晓此事,非得打残了她! 别慌,兵来将挡,我们先去找小云套个话。舒澜意强撑镇定,出起了主意。 在理。 二人溜去云葳卧房时,槐夏抱剑在门口笑嘻嘻地拦着:二位郡主留步,小主子她偶感风寒,今儿歇着呢,不便见客。 此刻文昭正与云葳对坐一处,悠悠哉下棋消遣呢。 陛下,您是否有些损?云葳不吐不快,气音飘渺。 文昭哼笑一声:也有你一份,落子。 云葳咂咂嘴,总觉得过意不去。 明日你把她二人缠住了,朕带两个老的去围猎,伺机游说,别掉链子。文昭罗里吧嗦,嘱咐好几遍了。 行吧。云葳又要绞尽脑汁扯谎安抚人了:您怎么开口游说,可能教教臣? 想得美。文昭掀起眼睑睨着她:明日不管多晚,没有朕给你的消息,你都不准带她们回来。朕软硬兼施,总会把事办成。 噢。云葳有些憋闷,文昭拉她冒坏就算了,又把真本事藏着掖着,实在气人。 转天风和日丽,柳枝吐绿,文昭纵马草场,持箭张弓,打猎半日,甚是畅快。 云葳被俩狐狸轮番轰炸,承受着道德与良心的拷问,坚不吐口,只管拉着人游山玩水,投壶品酒,一整个人醉得迷迷糊糊,斜阳映红天色之际,文昭的消息都没来。 她要顶不住了 好在,秋宁总算在夜幕轻垂之前,策马来接她们去营地赴宴。 一行人踩着黄昏的尾巴归来,舒澜意眼尖的瞥见,萧蔚的脸色隐有青黑,下意识捏紧了萧妧的手。 文昭安坐主位,营地正中的红炭暖融融的,上面的羊腿还是鲜嫩的生冷模样。 过来。文昭朝云葳招招手,转眸对那二人道:你们愣着作甚?入席,等着烤肉。 云葳拂过脸颊被晚风吹乱的发丝,醉酒的脚步有些飘忽,一步一晃地走了过去。 第294章 文昭忽而起身把人揽过,云葳一愣,转瞬打了个哆嗦。 冷了?文昭话音轻柔,满目温存,随手解落氅衣下来,给人包裹一整圈:如此可暖些? 云葳眸光迷离,垂眸嗯一声,与她并肩而坐,神色泛着懵懂。 席间透着诡谲的静谧,除却炭火的噼啪声,再无旁的动静。 文昭轻咳一声,转眸笑看云葳,打趣道:小芷,朕饿了,可烤肉还要许久,你让朕解解馋可好? 陛下想如何解馋?醉猫问得一本正经。 唔 大庭广众下,文昭直接俯身吻上了云葳的朱唇,云葳纵使醉了,也惊讶不已,下意识想把人推开。 说好听话的。文昭飞快地在她耳畔飘落一句叮咛,复又低头探上她的唇缘。 云葳懵了,到底谁才是文昭的局中人?谁才是她的猎物? 舒珣与萧蔚对视一眼,尽皆苦涩地阖眸一叹。 午后林子里,文昭磨破嘴皮子,威逼利诱,让她二人应承了小辈的亲事,现下这出便是得寸进尺了。她们把两人亲昵的场景撞破,日后只能硬着头皮给文昭撑腰了。 况且文昭敢公然如此,她二人觉得舒澜意与萧妧在一起不妥帖的诸般说辞,都只能打碎银牙往肚子里咽。若再敢说一句不是,便等同于戳当朝君主的脊梁骨了! 好损一皇帝! 第116章 商讨 春夜月明, 杨柳风清。 文昭今日明里暗里的目标都已实现,心情大好,遂贪杯多饮了些,躺在回城的马车里, 凤眸里的光晕飘忽游离。 她身侧的云葳就更不必提, 早就醉游仙境去了。 可惜那銮驾后策马奔腾的舒澜意和萧妧, 一个两个都学通了鸵鸟与缩头乌龟的精髓, 垂着眸子,目不斜视, 各自在心底里把为给云葳铺路, 拿她俩祭旗的文昭痛骂千百遍不止。 回到并州府驻地,文昭也不再避讳,醉醺醺地抱着酣睡的云葳回房去。 舒澜意与萧妧彼此对个眼神, 翻身下马的一瞬, 齐齐调头往后头跑, 意欲绕去后门,不与两位母亲相见。 都站住!萧蔚沉声一呵,把俩人吓了个哆嗦。 过来!萧蔚凝眸审视着俩只想跑路逃避的丫头, 脸色肃然,唇角平平。 舒珣一声不吭,这会儿需要萧蔚撑场子,震慑一下二人。 舒澜意捏着萧妧冷汗四起的手心,蹭着蜗牛般的步速挪了过去,把人挡在身后,垂眸嗫嚅:萧姨, 是澜意的错,是澜意招惹妧妧在先, 求您息怒。 萧妧躲得老实,头都要埋进胸口了。 你们几斤几两我看不出?手指头动一下我都知道你们在憋什么坏主意。 萧蔚冷笑一声,自袖口间取出文昭赐下的婚书来,举在二人眼前:你们做下的好事,敢做就得敢当,背着长辈私定终身,回京各领三十板子,先欠着! 舒澜意懵得彻底,惶然间将求救的视线投向沉默的舒珣,舒珣虽严肃近乎苛刻,却从不动粗的。 这是我二人商议妥帖的。舒珣幽幽落下一句话,彻底断了舒澜意的念想:放心,婚期在五月,有大把时间筹措,且够你二人卧床养伤。 舒澜意颓然阖眸,暗道文昭阴损至极,这婚书可把她二人害苦了。 依她的意思,便是一生不嫁娶,二人彼此守着就足够。 萧妧羽睫凌乱,见萧蔚拔腿欲走,知晓自家母亲素来说一不二的她,攥着小拳头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垂首跪地道: 娘,是女儿的错,我不该瞒您,不该敷衍搪塞您昔日给我选的亲事。澜意体弱,受不住您的捶楚。只要您准允女儿嫁给她,这责罚我一力承担。 背对着二人的两个老狐狸悄然挑了挑眉,却贼鬼溜滑的冷声丢了句:回京再议,退下。 一个个的,互相关顾回护,听着倒挺像那么回事的。 老狐狸缓步走入书房,萧蔚正色道:让澜意入赘萧府,我就阿妧一个女儿,不往外送。 我家岂能算什么外人?让阿妧搬过来,她自幼没少住我府上,小时候不会喊姨,叫的可是娘。舒珣寸步不让。 没商量,你不应也得应,不然打一架,你赢不了。萧蔚半步不退。 就不答应。陛下钦赐的婚书,你还敢反悔?舒珣冷言冷语:我嫁出一个女儿了,幺女不外嫁,阿妧的宅院便还住幼时的,王府里一直给她留着呢。 房中烛火一夜未熄,二人争执不休 翌日清早,这俩幼年手帕交闹掰了,直接站去文昭门口堵着,讨说法。 文昭搂着云葳睡得迷糊,秋宁推门进来,硬着头皮把她摇醒:陛下,雍王和萧帅在门口呢,互看不对眼,说要求您做主。 做主?怎得,她们想反悔?告诉她们,抗旨不遵就按国法论处。文昭抬手捏上太阳穴,顿觉脑壳嗡嗡的。 好似不是为这事。秋宁心里也没底。 第295章 罢了,朕去瞧瞧,更衣。文昭坐起身来,沉声叹一口气,为光明正大求娶傻猫,她真是费尽了心思。 此刻昏昏沉沉的傻猫迷蒙间揪着她的寝衣,哼着小奶音咕哝道:大清早的,您去哪儿? 收拾烂摊子,松手。文昭回身去扯她的小爪子:睡吧。 嗯。 待文昭收拾停当踏出房门,俩人齐刷刷跪去地上,几乎是在同时开了口,谁也不让谁,几里哇啦陈说好一通,把文昭吵得头疼。 文昭听懂了,这是谁都舍不得宝贝闺女。 她哭笑不得,扶额一叹:您二位昨晚的酒还没醒呢?各自出钱给丫头们置办个宅邸,很难?一家出一半不得了?莫不是要打朕的秋风?朕手头很紧,无能为力。秋宁,给她们送碗醒酒汤去! 文昭寻思,她还得给屋里那昏睡的傻丫头添妆备聘礼呢,绝不能再拔毛了! 吵架一整晚,热血上头的二人略显尴尬的对视一眼,各自愤然拂袖而去。 八卦心作祟,云葳爬起身来,自门边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陛下?烂摊子解决了? 不困了?文昭负手立在廊下,颇为意外地回眸打量着她。 凑个热闹嘛。云葳俏皮地眨了眨眼:八卦得趁热,既没了热闹,臣回去补觉。 既醒了就莫再睡。文昭反手勾住她的后领口,嘴角涔着得逞的坏笑。 让臣睡嘛,回京又要早起,难得的休息机会,只剩几日了。云葳瘪着小嘴偏回头挤眉弄眼的与人撒娇,瞧着好不委屈。 朕有话跟你说,更衣后去前头书房。文昭并不买账,先一步离了廊下。 云葳拗不过,磨蹭两刻才慢吞吞挪去书房寻人。 文昭见她过来,递一杯浓茶给人提神醒脑,淡声道:朕昨日给她二人赐下婚书,婚期在五月。小芷,既然宁烨已经默许,你还有何顾虑?打算几时接朕的婚书? 云葳抱着茶盏傻在当场,怎又提起这事儿来了? 陛下,您怎么这般急?先前说好给臣三年时间的 册后流程繁琐,婚前的规矩颇多,要准备大半年,三年之期很紧张了。文昭说得一本正经:你在为何事拖延?朕做了这许多,都不能换你与朕直言? 云葳搓着茶盏,一时如坐针毡,索性把茶杯丢去桌上,起身站去窗前放空心绪。 文昭见她纠结,这次倒是耐着性子没有催促,只浅抿着入口苦涩,回甘清冽的茶汤。 陛下,当真愿意接纳臣做您的皇后,一辈子只有臣一人吗?云葳问得很是恳切。 自然,你若信不过,朕可以带你去太庙立下誓言。文昭肃然回应。 云葳眼底波光激荡,太庙里都是文家的先祖与国朝股肱的神位,文昭敢放此承诺,她颇为意外。 宁家不够强,还手握兵权,不是君主合适的联姻之选;至于云家臣都不敢跟您提 朕是要与你相守,不是觊觎你身后的势力。收起你那古板的帝王心术,如今大魏也算海晏河清,朕自问有能力打理好这个国家。文昭的话音虽淡,语气却藏着些微失落。 那臣若应了您,日后是否只能留在大兴宫的四方天地里,打理宫苑内务? 其实这句才是云葳最想问的,她不想做什么贤良淑德的皇后,帝王的贤内助,后宫的大管家,被无穷无尽的礼法约束着一生的行止,做什么都有人盯着,有人评议 她渴慕自由,却一直求不到自由;期盼家族温情,可世家高门里利益当先,她成长的征途里没能体悟,嫁去皇庭,总觉得冷冰冰的,规矩大过天,不似温暖的家 宁烨的顾虑是现实必须考虑的,后族的荣辱安危,也将在她嫁入皇庭后,成为一生无法割舍的羁绊。帝后的姻缘,从非二人之间的事,事关背后的家族千百口,关乎大魏的朝局、国运。 小芷想要什么,不若把话说得直白些,何必绕弯子呢?朕能答应便答应,不能也可跟你讲明。以你的见地,没有讲不通的道理。 文昭见她问到要紧症结,便也起身走去窗前,与人并肩而立。 臣不想做强权附庸。云葳心里有些没底:不想只是您护在羽翼下的年幼妻子,臣想与您一起,能关顾百姓生计,能把师傅教臣的本领施展出来 朕从未说过不许你如此,你并未问过朕的打算,却一早自己胡乱揣测了许多,是也不是?文昭转眸端详着她,眼底的落寞又多了一分。 云葳绞着手指,好似很纠结,话音难以启齿。 朕替你说。文昭难掩心急:朕本想回京再告诉你,回去会免了你门下侍郎的职分 话到此处,云葳的羽睫骤然一颤,明显是慌乱下的反应。 不是夺你的权。文昭的口吻愈发无奈,语速也变得飞快,巴不得须臾间跟人解释完全: 第296章 凤阁存续三百年,一直是帝王腹心,却从无领头人,只加大学士之名。尚书省有尚书令,虽早已不设,但的确存在过。中书省亦有中书令,朕打算设凤阁令,统领诸宰辅。小芷,可敢接? 陛下?云葳深觉惊骇:置凤阁是为分相权,集君权,您怎能让凤阁令统率宰辅呢?这不是多了个手握威权的大相公吗?昔年改制好不容易换来的权柄,怎能倒回去呢? 若你不肯接,这凤阁令也不会存在。朕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懂?文昭玉容清冷,话音肃然: 前雍孝文帝与萧皇后一生携手缔造了大雍昭平盛世,小芷,你有干才,有仁心,朕想与你再书就一派大魏光仪年间的盛世恢弘。 云葳受惊不轻,眼底隐生水雾,她从没奢求过,文昭肯在公事上交付这般信任与她这半路相逢,欺瞒颇多,背后立满世家权势的外人 你若应允,日后大魏的史册上,便会多一笔:大魏皇后兼凤阁令,有权参涉政务。这二十余载战乱兵戈,杀伐多男儿,女子崛起的势头被打压了多年,小芷不想带头改换风气吗? 文昭徐徐道来,见云葳眸子里波光激荡,动摇分明,赶忙给人抛出了诱饵。 那臣曾执掌念音阁的事,众臣皆知,他们会答允臣做您的皇后吗?臣也没信心能做个合格的皇后,不知自己有几分能力,未见得能实现您的宏愿 你这畏缩自卑的毛病,改不掉了么?文昭把人往自己身边拉近些许:你与念音阁的事,朕早就给他们解释过,说是朕授意你如此的,这些事朕都会给你处理好,你不必费心。 那阁中人何去何从?云葳仍不放心,仰首望着文昭,杏眼里水波袅袅。 这一载光景,朕没让你碰他们,却也知你暗中仍与他们联络。但蓝老可曾告诉你,她与朕配合得很默契,前线的军报,内政的动向,朕远在边陲,却无一不晓。 文昭的话音入耳,云葳彻底愣了。 他们势力与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此阁存续数百年,阁中人为江山社稷死伤无数,是有功的。朕有自信能把控住大魏的舵把,自也容得下他们。小芷若舍不下,自去与蓝老交涉吧。 文昭给了云葳最大限度的自主权,念音阁是林青宜托付给云葳的,文昭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让人自己拿主意。 子民万千,各不相同,念音阁只是万万子民中一群热血方刚的志士仁人,她要成帝王业,理当有容人量。 陛下!猝不及防间,云葳一个猛子扎进文昭怀里,话音哽咽:臣臣小人之心了,臣揣度您的思量太自私了 动辄就哭。文昭掏出丝帕,反手给人送去眼前:今日你勇气可嘉,埋藏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舍得与朕大大方方讲出来,小芷算是懂事开窍了,朕心甚慰。 云葳捏过丝帕胡乱地蹭了蹭,哼哧道:那臣回京后,约蓝老见一面?念音阁的行事宗旨,其实不适合朝臣代掌,让他们回到子民中去,只要领头人是中正清明的,便还能安稳存续。 先不说这些琐事,最要紧的问题,小芷先回答朕。文昭不打算放过这个好机会,她想听云葳澄明的话音,而不是含混的默许。 臣听陛下的,大事您拿主意就好。云葳彻底把浑身支楞的倒刺收束起来,露出了软绵绵的肚皮来。 只要文昭给她恰如其分的权柄,不泯灭她的志向,不圈禁她的自由,于私下相处,她倒乐得处处有人操持妥当,省心又省力。 那归京以后,朕就把你的八字交出去,让六局与礼部、宗正寺全都忙活起来,可好?文昭眼尾弯弯,笑意自然流露,顿觉神清气爽。 好。云葳忽闪着浓密的羽睫,揉搓着帕子转移注意力。 那余下的几日,小芷好生在朕身侧学着些,用心体会朕是如何和那些地方老狐狸周旋的,日后替朕舌战八方,可好?文昭敛眸轻笑着提议。 行吧。云葳转着乌黑的瞳仁,暗道文昭还真是不客气,这就给她安排上新要求了。 小芷有多大本事,就施展多大本事,可莫再藏着掖着了。朕本就年长于你,再这般累下去,日后老得快,与你在一处会不协调的。文昭得寸进尺。 怪我咯?云葳歪着脑袋,一脸傲娇的小模样。 自是怪你,古灵精怪,偏生得一副好皮相,勾走了朕的心神。日后可莫要做蛊惑君心的小妖后哦。文昭满眼爱怜,抬手以指尖轻点她的额头,俏皮话张口就来。 臣可担不起这份罪责,陛下安心理政,臣不便搅扰,告退。云葳娇嗔回怼,朝人敷衍做作地打个躬,拔腿就要走。 回来。愈发放肆了,该打。文昭笑眯眯地吓唬,语调与神态交融一处,颇有些暧昧:既答应了朕,你也躲了朕半个月,今夜一并给朕补回来,如何? 第297章 不不不。云葳把脑袋晃出了残影,学着老学究的口吻回:陛下,礼义廉耻不能忘。 嗯?文昭觑起眉目,语气透着危险: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云葳抿抿嘴,倒退半步,警觉地瞄着她,正色道:几时三书六礼皆成,婚书送去家母手上,册后旨意诏告天下,臣才能答应您的要求。 文昭腹诽,话尽数说开虽好,云葳对她的敬畏却好似散了个干净,现下腰杆与底气都过于硬实。 很好,朕会命有司加紧筹措,小芷只管放心,朕绝不会让你久等。 文昭的唇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靥,转身复又坐去茶案处品茗。 第117章 芳心 光仪六年二月中, 东风拂绿北国春,夜散千芳争斗艳。 文昭一行人自并州折返京城,沿途的风光大好,令人心旷神怡, 仿若当真是出来郊游了一番。 桃枝的眼疾痊愈, 毒素尽散, 总算是了却云葳积压心头的一桩大事, 小丫头一路上话都比往日多了好几成。 文昭乐得见云葳活泼开朗些,如此方有青春芳华的明媚洒脱之态。 銮驾自东城门驶入京中官道, 文昭笑问:可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与朕回宫? 云葳撑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推开车窗扫视外间斜阳的红晕,狡黠道:臣回家。 黄昏迟暮夜将近,这会儿回宫, 岂非危险得很? 也好, 是该去知会家里一声, 明早入宫来,有朝议。文昭淡声嘱咐着,口吻无甚情绪。 记着了。云葳应承的爽利。 日暮时分, 文昭的马车在宁府门口卸下一只圆润了好几圈的猫咪,心满意足直入宫门。 入夜,她梳洗停当,直接赶去坤宁宫陪太后用晚膳。 太后没料到她刚回来还有力气折腾,惊喜又诧异:怎还过来了?若是累,在自己殿内歇下就是。 年初归来就没得空陪您,这一走月余, 女儿想您了。 文昭笑意盈盈地落座,垂眸扫过膳食, 温声道:可巧,今日您宫里的膳食,女儿瞧着很开胃,要多用些。 嘴巴抹蜜了?齐太后的眸光透着精明,随手给她夹一块肥美的鲈鱼肉:说吧,何事? 文昭敛眸讪笑,促狭道:女儿可否看一看昔年皇考给您的聘礼单子? 聘礼单?云丫头松口了?太后眼底八卦的意味过于鲜明,唇角已然不自觉地扬起,连眼尾都浮现出绵密的细纹来。 她应下了。文昭难掩喜色,抿了口鱼肉:这鱼烧得不错,口味也新鲜,膳房来了新厨子? 哼,吾就知道。太后轻笑一声:这人打余杭来的,吾不是想着,云葳在余杭长大,许是更喜欢那边的吃食,先让厨子入宫来试试手。 母亲有心了,女儿替她谢过,您也尝尝,清淡可口呢。文昭殷勤的给太后剥选一块少刺的鱼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傻猫很爱吃鱼的,这厨子可得留下。 她既应下,你着人照章办事就成,何故非要看吾的聘礼单?你父下聘时,文家还没入主大兴宫,那规制只是公府的排场,你若参照,未免短损皇家体面,不合适。太后柔声解释着。 这就是您不懂了。话不能这么讲,宫中旧例虽多,却写满礼法,皇考昔年给您的,才是示爱的心意,女儿就想找些灵感。云葳小心思多得很,免得她觉得女儿刻板,不近人情。 文昭颇有耐性,誓要拿到那份礼单。 罢了,吾说不过你,明日让余嬷嬷去找,找到就给你送去。太后轻叹一声,又道:既要办事,得空以吾的名义,召宁烨入宫来一趟,吾与她聊聊。 行,回头我让人传话。文昭饿得紧了,今夜用饭格外香甜。 册后要封赏她的亲族,你可想好怎么安置了?她是云家主脉的长女,那云家旁支众人如何算?外人不知云家覆灭的内情,你若略过他们,日后难保朝臣生疑发难。太后的思量总是更长远些。 女儿已考虑过,云家只剩洛京的一支与云葳关系还近,是云崧的亲弟弟。那家人倒也安分,教书育人,考据经文,朕赏他们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头,再赐些田产便罢。 文昭淡声回应着,云葳与云家不亲,意思意思得了。 也好,她的亲眷少,于外戚一途,稳住宁烨即可。承平之日,皇后的母家无需太惹眼,吾在深宫大半生,饶是现下这心也不安宁。 太后难得吐露心事,外戚这两个字,太招摇了,齐家根深叶茂,她时时忧心。 皇后难当,身是皇家人,情是母家深,可职责与众人的期盼,却要她们心向朝局,被迫疏离亲故,以皇权社稷为重,提防着自己的手足至亲。 第298章 是以她能理解云葳的踌躇与畏缩,当年决意嫁给文家人之前,她也纠结权衡了多时。除夕夜若不曾放狠话吓唬云葳,她很清楚,这丫头不会轻易遂了文昭的念想。 母亲万勿多思劳神,女儿不糊涂,舅父也规矩重分寸,您且安心就是。齐家的后辈,女儿自会好生引导,有良才,自也要好生栽培,如今舅父让齐家小辈们藏着掖着,不免过于小心了 一方夜色的另一边,宁府一大家子难得人齐,围拢圆桌也在用晚餐。 宁烨端坐主位,偶尔给身侧的人夹上些小菜,却并不言语,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只顾闷头吃饭的云葳。 姑姑,又又,吃又又。舒静深怀里抱着的小丫头打破了诡异的静谧,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朝宁烨要红烧肉。 吃肉肉,来,慢些。宁烨颇有耐性,挑出一筷软烂小块的,给人放入圆润的小嘴中。 姑姑,我也要。身侧坐小凳的,与那丫头如出一辙的小男孩咧着嘴,也巴巴地望着宁烨。 大姐,我来就是。舒静深有些不好意思,拎起食箸给人碗里放了块肉:你这皮猴子,什么都和姐姐学。 娘~我也要。云瑶嗲嗲的,故意凑了个热闹。 宁烨斜她一眼,手上却实诚地给人选了块成色上佳的五花肉。 唯独云葳仍在闷声不吭地扒饭,仿若这热闹与她无关。 葳儿尝尝,你娘闷炖一下午呢。舒静深余光扫过这拧巴的母女,赶忙打起圆场,顺手给云葳添肉。 谢谢舅母。云葳还算给面子,一口吞下后,轻声回了句:好吃。 雍王与萧府亲事将近,你得空随舅母一起,去东市走走,用心选些贺礼,娘这眼光未免老气。宁烨伺机寻了个话头。 记着了。云葳很是乖顺。 你的事怎么说?宁烨顺势追问。 云葳手腕一颤,面色有些尴尬。 嫁妆筹备费时费力,有何可害羞的?宁烨搁下筷子,索性直来直去。 陛下说,您简单置办就成,余下的她补。云葳话音跟蚊子似的。 我嫁姑娘,不卖女儿。宁烨有些不高兴,文昭说啥是啥,云葳也忒听文昭的话了,也不知有无自己的主心骨。 我娘给葳儿备了些铺面田产,明日拿给您瞧瞧?舒静深见宁烨公然商讨此事,便也借机开口解释,舒珣一早把文昭要册后的消息捅给她了。 宁烨自知府中家底不算殷实,云葳的事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正愁拿不出足够给人撑腰的嫁妆,雍王乐意支援,自是好的,她也没有抹不开颜面,敛眸应了。 我我有钱的。云葳努着小嘴嘀咕:先前云家的钱分一半给瑶瑶,余下的算上师傅留给我的积蓄田宅,市值能凑九万两白银。 宁烨一怔,她从不知云葳有这么多私房钱! 好啊姐,以后我抱着你不撒手可以嘛?云瑶双眼放光,没想到云葳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富婆! 看来大姐也不用太操心了。舒静深敛眸嗤笑:葳儿瞧着闷,却有主心骨呢。 陛下赏的都给你抬回去,宁家家底给瑶瑶留一些,剩下的自己翻账目去,喜欢什么拿什么。宁烨搁下话就走,急于消化一下小财主带给她的满腹惊骇。 云葳眨巴着眼,略显尴尬地猛塞一口米饭。 云瑶手撑桌沿,凝视云葳的眼底满是小星星。 别看了,不抢你的,我象征性拿些撑个排场就得了。云葳被她盯得发毛,赶紧安抚。 文昭坐拥江山,她又不能将何处的土地子民拱手奉上,嫁妆不过走过场罢了,把宁家掏空也入不了皇庭的眼。若要以后过得安逸,除却文昭的爱护,手中有权才是最硬的根底。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有你这姐姐,日后我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愁没饭吃,嫁妆什么的,都是虚幻。云瑶痴痴傻笑,宛若脑子不大好的超龄儿童。 云葳白她一眼,搁下筷子以丝帕慢条斯理净手擦嘴。 啥时候办事?告诉告诉我?云瑶一脸八卦。 不知,累,回去睡了。云葳甚是敷衍,转头直奔卧房,去寻归来就歇下的桃枝诉说心事。 婚事被大家摆在明面上谈,让云葳觉出几分紧张,虽说日日与文昭相伴,但成婚与不成婚好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令她没来由的期待也惶恐。 文昭也是紧张的,生平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头等大事,任谁都要好生做个思想准备。 这不,她在宣和殿挑灯夜读,看的不是奏折,却是余嬷嬷连夜翻找出来的,齐太后那已经泛黄的聘礼单子。 第299章 只可惜,冗长的礼单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令文昭越看越发愁。 她的皇考与母亲,是幼年长在一处的青梅竹马,礼单上的物件,可谓是二人一路成长陪伴的见证。 可她与云葳半路相逢,十载年差,错失好些年,自也没有这共同记忆和幼年玩物可寻。 堂堂帝王还是第一次为送礼发起愁来,坐在书阁长吁短叹到天明,以至于云葳第二日来朝议时,瞧见朱颜憔悴的文昭,实打实吓了一跳! 待臣工走远,云葳孤身溜回书阁,不等文昭开口,就主动绕去书案后,玉指攀上她的太阳穴,给人揉捏了起来:您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吗? 你今天住哪儿?文昭避而不答。 臣回家?家母安排了差事,得去东市买些贺礼,大抵要耗费小半个月的闲暇吧。云葳以指腹轻柔地打着圈圈,按摩的很认真。 备贺礼?给舒澜意和萧妧?文昭凤眸微转,眼底浮现出一丝狡黠之色。 是。 可想好买什么了?文昭寻思,若套出云葳的喜好偏爱,事情就好办了。 臣没经验,到时听舅母的好了。云葳回应的有些敷衍。 文昭存留的一丝侥幸落了空,索性阖眸安神,只应一句:行,那便回家去吧。 云葳本还准备着一套游说她应承的辞令,却未曾想到,今日文昭答允的如此爽快。 文昭却在心底暗喜,摸不准丫头的喜好,她就需要大量时间给人筹措礼单,总不好当着云葳的面挑挑选选,能得些独处的空当仔细思量,甚合心意。 所以陛下缘何乏累至此,昨夜有何恼人的心事吗?云葳压不住心底的好奇,骨碌着滴溜圆的瞳仁发问。 朕不适应。 您不适应什么? 昨晚身边没有香香软软的小甜心,恼人的很。文昭肆无忌惮地说着俏皮话。 臣不香也不软。云葳知晓文昭在敷衍她,青天白日竟拿她打情骂俏,她只哼笑一声,把殷勤的手指一并缩回衣袖间,显然是不爱听了。 朕怀里这只就是里里外外都香香软软的。 文昭趁她不备,脚腕翻转的一刹,反手把人捞进自己的怀里,故作夸张的把大脑袋埋进云葳的玉颈间猛吸两口。 云葳猝不及防栽进她怀里,略显促狭地红了脸颊:陛下别闹。臣该去前省当值了。 快些走,朕的魂儿又要被你这小妖拐带跑了。文昭毫无留恋地松开手,还顺带把人往外推了推。 云葳背着身子磨起后槽牙,极尽草率的躬身一礼,快步离开书阁后,才悄咪咪拂袖叽歪了句:过分! 待人走远,文昭招手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交待半晌。 秋宁一怔:您要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物作甚?怕是都在内府库最深处,不好找的。 去找。文昭丢给她一个冷眼,根本无意解释,幽幽补充道:去尚宫局问问,西南藩国进献的长毛白玉兔可有?选一对儿养着。 秋宁再度懵圈,一时竟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听不到?文昭一夜未眠,气性大得很。 婢子遵命。秋宁头皮发麻,脚底抹油,溜的飞快。 不过半日光景,她便把文昭讨要的物件悉数抬进宣和殿,大大小小的箱笼摆满了殿内的过道。 去宁府传话,明日午后让宁烨去坤仪宫见太后。文昭自书案后闪身而出,随手摆弄着箱笼里的物品,又道: 选个新的漆木箱送来,你今晚便不必在此候着了。 是。秋宁愈发纳闷儿,文昭这是要自己拾掇陈年旧物不成?还不让人伺候的? 当晚宣和殿烛火通明,寝殿内却漆黑一片,文昭又没回来。 不过翌日晨起再瞧,这人的面色倒是容光焕发,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 见秋宁带着宫人入内,文昭大手一挥,指着那些翻乱的箱笼:都抬回仓库锁起来。新箱子落同心锁,移送寝殿。 一语入耳,秋宁好似咂摸出了文昭这一通折腾的用意,偷摸咧咧嘴,指挥宫人又把旧物搬回去封存仔细。 当日午后,一无所知的云葳在前省当值,因手头公事外出的间隙,竟在宫道处撞见一身公服,正欲出宫的宁烨。 娘?您怎入宫来了?云葳一脸茫然,上前寒暄。 宁烨眯眼端详着闺女,想起方才齐太后拉着她妹妹长妹妹短的热唠言辞,浑身尴尬不自在的余威犹在,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陛下要另赐府宅,命宁家迁居的事,你可听说了? 第300章 云葳一怔,眨巴着眼睛回忆一番,讷讷嘟囔:先前陛下怪府园破败,好似是随口提过一句。 好似?何事重要你脑子里都没那跟弦吗?都要出嫁了,要人如何放心得下?宁烨无奈,摇头轻叹:新府宅陛下都已派人收拾停当。我现下归府搬家,皇城官道以西十米,回家莫回错,我先走了。 宁烨步伐急切,只留云葳一人顶着懵懵的小脸,在东风中凌乱。 文昭最近心急便罢,小动作不断,还事事不肯明言;宁烨也不知怎得,近来慌里慌张地,也无甚耐心和好脾气了。 云葳实打实成了丈二的和尚,委屈巴巴抿抿嘴,复又转了思量忙起公事来。 倏忽十日过,宁府操办乔迁宴,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把宁烨累了个好歹;文昭带着重臣去祭祀天地,唯独丢下云葳不带,一行人归来时,齐相看向云葳的眸光复杂难言。 直到第十一日大清早,天还未亮,罗喜匆匆踏入宁府 有制!平南王宁烨接制。 一嗓子通传过耳,云葳胡乱理了理还没穿仔细的官服,一溜烟小跑出门去。 她出去的时候,罗喜的制书已经宣完,府内来了好些内侍,正在如火如荼地张罗着支搭帷帐。 郡主,您今儿不必入朝去,就莫穿官服了。 罗喜见她出来,躬身作揖,眉目含笑道:一会儿齐相与宗正卿过府,纳采下聘。陛下口谕,您今日得闲,写道辞表来,奴给您带回宫去。 云葳的脑子有些懵,这么大的事儿,文昭又不告诉她,这是怕她半路反悔不成? 和她一起懵着的,还有来办差的齐明榭和大宗伯,以及收下聘礼后大眼瞪小眼的宁府众人。 一只狸奴,一对儿白兔?娘,这是个什么说法?不都是送聘雁即可吗?云瑶半蹲着身子,伸手去呼噜白兔细软的毛发:都是雌兔哎,好可爱,好漂亮。 宁烨险些翻了个白眼,鬼知道文昭唱得哪出,她近前把云瑶扯远,仔细叮嘱:这些是你姐姐的聘礼,你别乱动。 云葳手攀着桃枝的肩头,垂眸与人相视一笑,小声嘀咕:这猫儿她竟从襄州带过来了。 陛下待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桃枝满面喜色,那小野猫当年在山间濒死垂危,是云葳心软救下的,瘦弱多年,如今富态得很,堪比小猪。 她身侧的姑娘从前心事萦怀,清瘦清瘦的,少言寡语不爱笑,今时也算是活泼开朗,体态莹润了,与这猫儿的境遇,颇有共通之处。 这箱子上着锁,想必罗监给姑娘的钥匙,便是这功用了。桃枝转眸扫过价值连城的聘礼,定睛在那漆箱的同心锁处,眼尾的笑意愈发深沉。 那我试试。云葳满目期待,俯身去开锁,却在打开的刹那,啪嗒一下又给合拢了去,转眸吩咐家丁:抬我房里去。 何物还怕看?姐姐你害羞了。云瑶好奇凑弄,佯装要去偷看的小贼模样。 云葳陡然变了脸,把钥匙丢进桃枝怀里,二话不说,推着人往卧房里躲去。 瑶瑶!宁烨轻斥了句:就会胡闹。 肯定是陛下给姐姐的小玩意儿呗。猫和兔子,那不就是姐姐耳垂上那两对耳饰嘛,陛下玩得真花,就是和寻常人不一样哦云瑶拖着长音调侃,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另一边,文昭在宣和殿急得团团转,见罗喜归来,匆匆迎了上去:她今日反应如何? 陛下安心,郡主虽感意外,但那喜色都写在瞳仁里了,奴看不错。罗喜忙出言安抚。 使官纳采时,她可有犹豫?文昭双拳紧攥,仍不放心。 哪能呢?母女二人尽皆对答如流,恳切地谢恩呢。 话到此处,文昭莞尔一笑,拂袖屏退随侍,总算舍得安分落座,思量着云葳瞥见她送去的那些少年时的玩物与字画,该是怎样的表情神态。 她精挑细选一整夜,若不能博云葳一笑,岂非亏大了? 第118章 册后 阳春三月, 花红柳绿水天青。 内宫外朝的臣工尽皆忙碌不休,帝王大婚是至尊至要之事,流程繁杂,饶是细枝末节都容不得半分疏漏马虎。 自祭祖至大典, 有足足百日的光景用来筹备后续的流程。 文昭命云葳辞去前朝的官职, 这会儿就不好日日公然拉着人在侧作陪。她敬告宗庙后, 世人皆知云葳将来是要入宫的, 盯着的眼睛无数,她更不便把人藏去自己的寝殿。 连日来, 文昭的情绪就俩字憋屈。 一风和日丽的午后, 她眺望着苍穹间的云朵飘忽,温声道:去传话,让云葳入宫来, 随朕往清漪园游春。 第301章 小内侍领命前去, 不出两刻便又孤身折返。 文昭常服都已换好, 却没见人,一时满心不悦:她磨蹭什么? 回陛下,平南王说, 郡主带着小云姑娘,一道去雍州祭祖踏青,昨日出发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回报。 去雍州?她可曾递了表奏来?谁准她去的?文昭满目惊讶,云葳拉着妹妹出京去撒欢,竟然不告诉她! 小内侍不敢答话,只在心底嘟囔:人家如今没有官身,去何处哪里需要请旨。 文昭心里堵得慌, 瞥见小内侍畏畏缩缩的模样,愈发烦躁, 挥手赶人:出去,没你事儿了。 秋宁偷摸攥了攥拳头,心里默念,文昭可别给她找事。 秋宁,她昨日才走,你现下派人去追,三日把人带回来,可能做到? 怕什么来什么,文昭的魔音入耳,她只得任命领过差事,却不忘问一句:若郡主以祭祖之名搪塞,不肯回京呢? 那朕就不要她了。文昭怄气放出狠话,云葳若真去祭祖,宁烨怎会不跟着?小骗子! 是。秋宁心里直打鼓,真这么传话,云葳能乖乖回来就怪了。 文昭背着手原地转一圈,又阖眸把人唤了回来:慢着,你自己想个说辞,把人哄回京。她若闹起脾气怨怪于朕,回头拿你是问。 ?秋宁半垂的眉目间皆是怨怼的苦涩,垂着脑袋缓了半晌,才回道:婢子领旨。 愣着作甚?快些去!文昭火急火燎,巴不得下一瞬云葳就出现在她面前。 秋宁快马加鞭往雍州追去,转天午后便瞧见官道上宁府悠哉悠哉缓行的车驾,忙不迭地加速包抄,将人拦下。 可那马车上,竟只有云瑶一人。 而此刻宣和殿内,文昭对着一张传书,正在气得拿拳头砸桌子。 槐夏传讯,云葳带着她和桃枝半路往余杭的方向去了,云瑶入雍州,就是个幌子罢了。 到处乱跑,还不吱声,愈发放肆!文昭手撑桌案,脸上的愠色鲜明,京城往余杭,一路疾驰来回也得十余日,更何况云葳那小身板娇滴滴的,才不会急行军般赶路。 她咬牙缓了须臾,压下满腔憋闷,眸光一转便吩咐罗喜去传令:让萧妧带着一百禁军,往余杭去,沿途随行护卫,把人平安送还。 陛下,萧副使快要大婚了,这会儿把人派出去吗?罗喜怕文昭气糊涂了,大着胆子与人周旋。 文昭当真迷糊了,一半脑子想着云葳的安全,一半脑子与人赌气,险些忘记这要紧的症结。 罢了,齐相的幼子不是履新左卫了么?让他去。 喏。 换过的人虽然信得过,但话怕是不那么好开口的,若萧妧去,强行把云葳拐回来都成。 文昭颇为无奈,每日过得宛如孤寡伶仃的可怜人,在大兴宫内长吁短叹,惹得一众宫人每每睡觉前都要阖眸许愿,默念八百遍,求云葳早日归京。 初夏五月,槐香沁人,满庭落花如雪,馥郁的花枝间,那只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猫咪总算现身于御园深处。 陛下久等了。云葳一身月白色软烟罗的襦裙灵动飘曳,立在紫藤萝下,明眸皓齿樱桃唇,好似天仙下凡一般。 文昭转眸瞧见,倏忽间竟有些呆愣,只一眼,沉积多日的怨气竟消散了七八成。 还知道回来?她故作淡然,坐在凉亭的石桌处不动,把视线也挪开了。 舒侍郎与萧姐姐要成婚了,臣答应她们要去赴宴,自该回来的。云葳偷摸勾勾嘴角,明知文昭想听她服软,她偏不让人如愿。 文昭捏着茶杯的指尖渐渐泛起青白,觑起凤眸瞄着茶汤的水汽升腾,沉声问了句:朕何处得罪你了? 臣惶恐。云葳躬身拱拱手,俏皮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受不起。臣何处错了,请您明示。 话到此处,文昭忍不住,不想再与她演戏,挥手屏退宫人,缓步移下台阶,站定在她面前,伸手挑起她低垂的下颌: 你那点小把戏,朕一早看穿了,还要装多久?要么说实话,要么册后大典免了,看着办。 免去册后大典?那还得了?云葳才不傻,先封妃迎入内廷再册后,才会无有典礼,文昭这话出口,可真是又损又坏! 云葳拂开她的手,气鼓鼓冷哼一声,中气十足的与人掰扯:臣不过出去散心,哪有陛下事事瞒着臣,一纸诏书过府,打臣个措手不及的霸道行径让人憋闷。您若不册后,臣就不嫁您。 文昭一愣,这是怨她了?难道她精心准备的聘礼不是惊喜,反成了惊吓?罗喜那厮嘴里的话,可信度已然存疑。 不嫁?上了贼船还想下去?文昭心里虽在打鼓,面色却气定神闲,伸手揽了她入怀,与人咬耳朵:你若胡闹落朕的颜面,朕就把你的猫皮扒了,试试么? 第302章 您吓唬臣?云葳斜眼盯着她,语气好不委屈:还没成婚就这般威逼恐吓吗?那不若臣自己动手扒掉这身皮,让您遂心如意了。陛下,从哪儿下手? 话音方落,她的小手已经捏上了自己的颈间:脖子最柔弱,从此处开扒您看成吗? 文昭没想到云葳现在已经滑头到这步田地,她险些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反手扯过她胡闹的小爪子牢牢攥住,正色道: 去余杭作甚?好生回话,这会儿再不说,朕就先褪去你这身新衣裳。 您都说扒皮的狠话了,日后抽筋剔骨可也有?陛下一会儿一出,臣怕得很。云葳开始没完没了耍起赖皮来。 嗯麻辣兔头朕有日子没吃了。文昭觑起凤眸似笑非笑,伸手去拨弄云葳耳垂处的兔脑袋:凉拌兔耳朵应该也合胃口。 一个比一个嘴损 云葳自问敌不过,杏眼微转,决定收起小性子,扬手护住小耳朵,才柔声回应:臣年少旧物大多存在凝华观,本多年不曾想起,那日见您以少年玩物相赠,便想着取回来给您瞧瞧。 当真?文昭的眸光里隐存喜色。 自然。云葳微微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端详着文昭:那些物件到时候会和臣的嫁妆一起送进宫来。 那也该知会朕一声,二话不说就走,长路漫漫,你今时身份人尽皆知,遇上危险怎么办?文昭将意外之喜潜藏心底,故作板正地说教开来。 连您都不知臣出京,旁人更不知臣去了余杭。云葳嘟嘟嘴,往一旁躲开两步,语气中藏着怨怼:许您瞒着臣行事,不许臣有样学样? 还说不得了?文昭见她气鼓鼓错开身位,眼底划过一丝无奈的苦笑,赶紧上前搓了搓她的后脑勺: 好好好,此事已过,朕不再追究。赌气的小猫咪她傻乎乎的像个奶娃娃,若是让宫人瞧见,日后你如何立威? 臣哪里奶呼呼,哪里傻了?云葳扑棱着脑袋躲她揉搓的手,小脸上写满了不服不忿。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文昭说得一本正经,憋笑的嘴角却在疯狂抽搐。 陛下您愈发不能要了! 云葳磨着小白牙,半晌才憋出一句:臣累得很,想回家歇着,让臣告退? 住宫里罢,免得一个不留神你又耍小性子不知去向,还得朕派人抓你来成婚。文昭不打算放这小心思千回百转的臭猫出宫去。 不成,大婚前臣要在府,这是规矩,大宗伯说的。云葳一溜烟退了数米出去。 大婚还有许多天,一别两月,小芷不想朕么?文昭改换路数,话音温软:就说太后想你作陪,你留宫并无不妥。 不妥,哪哪儿都不妥。云葳半字不松口,她绝不能让文昭如此轻易便得逞:况且家母也惦记臣的,臣该好生在家尽孝才对,陛下您体谅一二,臣告退。 诶?文昭还没来得及回应,云葳直接转头小跑着溜了个无影无踪。 文昭有些凌乱,如今吓唬无用,示好失效,温言软语都攻不进她软绵绵的心窝,云葳这小妮子当真修炼到位,如今竟百毒不侵了! 可要婢子去拦?秋宁偷摸瞄着文昭扭曲的容色,出言试探。 无妨,朕给她记账上,大婚后百倍偿还即可。文昭勾唇哂笑,笑里藏着妖冶玩味的刀锋。 秋宁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咬紧嘴里软肉抑制住唇边难以自抑的抽搐。 而后的日子里,不管文昭换怎样的说辞路数,云葳就窝在宁府半步不出,以礼法规矩搪塞,秋宁每每过府请人,都被她振振有词的小舌头怼得哑然无话。 大婚前夕,尚宫局循例向文昭报送云葳带入宫的人员名册,待瞥见桃枝的名字时,她拧眉问着尚宫:此人双腿有疾,仍以宫人身份入宫随侍?你们没录错? 臣与郡主确认过,这是郡主的意思。尚宫有些怔愣,她见到桃枝了,腿脚不便,勉强站一会儿就要坐回轮椅,实不是个合适的近侍人选。 把人划去,退下吧。文昭凤眸一转,便已猜到云葳的用意: 云葳与桃枝情意深厚,自打知晓桃枝身份,再不曾把人当随侍指使,怎会舍得委屈人以宫人身份入禁中来? 这丫头分明是在点她!小心机耍弄得愈发来劲了! 澜意,拟制。文昭揉捏着太阳穴忖度良久,才审慎吩咐: 平南王府侍从桃枝,出身雍望族林氏。林氏覆灭悬案乃前朝旧事,本朝不便干涉。然林氏报国者众,桃枝于平叛乱党中屡立功勋,看顾郡主恩比萱堂,特准其复名林兆,封余杭郡夫人,以表其功,彰其德。 舒澜意边写边轻笑着与文昭寒暄:她行事愈发含蓄了。 第303章 含蓄?你倒是抬举她。文昭抱臂哼笑:你和萧妧相处,可曾有过耍性子,使心眼的路数? 婚前家常便饭,婚后便销声匿迹了。舒澜意有些羞赧地回应。 文昭挑挑眉,也不知这狐狸是否故意给她解心宽,只勾唇笑笑,没再多言。 当日入夜,云葳将制书塞进桃枝手心:姑姑,陛下她有难处。我在乎您,她也在乎文家祖辈的名声。这旨意措辞虽不算直白,但您该能知晓她心里所想,对林家旧案,她并未 好了,桃枝爱怜地摸了摸云葳纠结的小脸:姑娘不必解释,我不糊涂。旧事已矣,再翻朝局生乱,存贼心之人定会见缝插针,动荡难免,不值当。林家事,就都揭过去吧。 谢姑姑体谅。云葳会心一笑,贴上她的肩头枕着。 明日就出嫁了,姑娘还撒娇呢?你先前说的事,我应你,过两日就去找蓝老,可否?桃枝莞尔嘲她,眸光极尽温存。 林阁主自行决断就好~云葳俏皮嬉笑着,翻身倒去榻上:睡啦。 翌日天未亮,文昭便已穿戴好最隆重的冕旒朝服,往奉先殿敬香去了。 与此同时,大内侍从百余号鱼贯而出,与使臣一道往平南王府去。 云葳这小懒猫无缘赖床,天还黑着,六局女官便围着她更衣梳妆,折腾至午后方好。 袆衣繁复,凤冠沉重,压得她脖子生疼,瘪着个小嘴忍耐得艰难。 今儿是您的好日子,您笑一笑。尚宫扶她起身,温声劝导着:时辰不早,该出阁受拜了。 嗯。抬脚踏出房门,云葳的心跳忽而急促起来,打今日起,她不再是随心所欲的小丫头,接过金册凤印,大魏的社稷荣辱,她便要与文昭风雨同舟一肩挑了。 宁烨一身朝服整肃,一早候在门边,只以怜爱不舍的眸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先去了凤冠。云葳敛眸轻语,扬手拔下了发簪。 您尚宫未及拦阻,凤冠已被云葳摘去,她也只好闭嘴。 文昭一早吩咐过,不能以繁缛规矩束缚云葳,今日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女儿拜谢母亲深恩,今别家奉君,日后难尽孝膝前,望您恕儿不孝,切切保重。云葳俯身稽首,话音恳切。 起来。宁烨惊骇不已,眼底含雾,忙伸手去搀她:再使不得了,你是为娘的骄傲,是我的骨肉,何须说这些?今日典仪至重,莫误了时辰。 素来漠然的云葳鼻头竟有些酸涩,是以她匆匆正好衣冠,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前去。 接下册后制书,受过臣工朝拜,她快步踏上明红宽大的舆车,透过红罗帷幔,依稀瞧见宁府众人倒身行了大礼,与她相送。 她才通晓沉溺于至亲温情,学会接纳旁人的善意关顾,可时光不待人,这一切不免过于突然。 此一别,至亲也做君臣称。 那一瞬,她倏尔理解了文昭猜忌不安的根源,看似身后万千人,实则无人敢依仗,但每每逢事,责任与情谊又会让她们自觉去护着身后人,成为此生沉甸甸的牵绊。 黄昏时分,明堂高坐的文昭听得雅乐自宫门处层层递进,鼓乐声漫过整个大兴宫,她沉寂难耐的心总算盼来了希望,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沉稳的脚步坚实,一步步自崇政殿走下丹陛,眼见云葳缓步自舆车而下,手捧玉圭朝她走来,文昭凤眸中眼波灵动,朱唇似弯月,近前伸手做迎。 身侧举着大红喜绸的礼官傻了眼,陛下这是忘了还是不想牵红绸? 云葳瞥见那纤纤玉指,颇为自然地递了手过去,她才不在意什么喜绸。 文昭见她毫无犹豫,眼底得逞的眸光愈发欢欣,转眸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如画的侧颜,气音轻吐:怎还红了眼? 云葳转着瞳仁,语速飞快:行礼噤声的。 入殿不必拜我,只管升座。听得小丫头敷衍搪塞的回应,文昭只轻笑了声,拉着人往前走时还不忘叮嘱。 云葳当真不言语。 听到没?文昭有些不放心,礼官定是教过云葳一整套刻板规矩的。 云葳憋不住笑意,嘴角的抽搐分明,蜷缩了指甲轻挠着文昭的掌心,给了人回应。 文昭心满意足,自己站去御座前,反手转了半圈,以惯性拐带着云葳,与她一道落座于龙椅之上。 四下臣工大惊失色,但大典隆重,无人敢跳脱多嘴,只得近前山呼拜贺。 文昭直觉身侧的小人身子有些僵直,便与人咬耳朵:是累了还是紧张? 就一把龙椅,臣坐了,明日怕要挨骂。云葳瞄着乌泱泱叩拜的朝臣,心底真的有些慌。 第304章 骂你就是骂朕,若哪个敢如此,朕撕烂他的嘴。文昭气音飘忽,却丝毫不逊霸气。 陛下,还要多久?臣脖子疼。云葳松泛了些,僵着脖子与人闲聊。 等大宗伯啰嗦完,我们就去换婚服,行拜礼。文昭凤眸扫过礼官,抛出一记凌厉的锋芒,吓得礼官紧张不已,语速顷刻飞快起来,就差连颠带跑了。 说到婚服,文昭可从未给云葳看过,云葳到现在也不知自己要穿着怎样的衣服拜堂,心中期待不已。 参拜礼过,宫人引着二人去后殿更衣,朱红的婚服点染着古色古香的大殿,令人心神激荡。 文昭故意命人把婚服放在一处,中间只隔一道屏风。等候更衣的间隙,她转眸瞄着云葳,温声笑问:这婚服可还合心意? 臣喜欢。云葳随手摩挲着衣襟上的偌大东珠和蔚蓝色的彩宝,垂眸扫过朱红锦缎上满绣的织金龙凤纹样,明眸里的悦然难掩。 文昭定睛于领口坠着的一对玉莲处,徐徐轻语:朕与你相逢,也是盛夏六月。你一身莲花纹的道袍,清雅出尘,煞是可爱。是以朕便亲自设计了这套婚服,你喜欢便好。 闻声,云葳杏眼圆睁,颇为意外,全然不敢料想,文昭还会设计礼服的 谢陛下。她咬着下唇压抑上翘的唇缘,小声嘀咕着。 文昭哼笑一声:嘴上言谢不够真诚,皇后还是想想别的路数罢,答谢宜早不宜迟的。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装聋作哑,不再言语。 慢慢想,以皇后的聪明才智,绝对不难。 第119章 烛夜 鸣蝉入柳, 倦鸟归林,风烟俱净,落日飞霞。 大兴宫内彩旗招展,旌节飒飒, 京中自平南王府直至皇城, 红妆十里无休。 外间乐舞欢腾, 号角锣鼓嘹亮, 嘉德殿内,齐太后身着礼服, 已然在主位静候。 另一处殿宇内, 文昭端详着垂眉淡笑的云葳良久,才莞尔出言:良时不待人,一笑倾国的皇后可舍得随朕出去完婚了? 陛下云葳话音娇嗔, 听不得文昭这般揶揄的言辞, 以团扇遮掩了脸颊上羞赧的红晕。 拉手。文昭将手探出宽大的衣袖, 悬在半空等着她。 云葳贝齿轻咬朱唇,单手执扇,将颤巍巍的左手递了过去。 且慢。文昭却不急着走, 反而俯下身来凝视着她。 怎怎么了?云葳有些懵,悄然移开团扇,满目狐疑。 嘘。 文昭瞄准方向,躬身落下一吻,复又飞速离开,只打趣道:你方才将口脂咬掉了,朕给你匀些。 云葳在心里噫了声, 险些又去咬下唇缓解促狭的心绪了。 还咬?文昭眼尖,忙出言提点:口脂很好吃是么? 甜的。云葳俏皮回嘴, 薄扇掩面轻嗤出声来。 口脂里混有大量蜂蜜,可不就是甜滋滋的! 莫再耽搁,误了吉时是大忌。 文昭无意再与她掰扯,大事要紧,她步伐生风,拖着曳地三尺的华服,把云葳拉出殿门,直奔嘉德殿的明堂。 您松手。行至门边,云葳挣不脱被文昭紧扣着的五指,敛眸小声解释:臣要执扇的。 朕也要的,不松。文昭忽而扬手握住了纤细的扇柄,把那团扇往中间拐带了去。 云葳惊讶不已,她绝想不到,文昭还会跟她抢扇子!这是个什么路数?不合规矩的呀 挡不住了,陛下别闹。云葳手腕发力,意欲抢回扇面。 靠近些就挡住了。文昭攥着她的手,把人往怀里拉了拉。 二人身下的裙摆已然纠缠去了一处 您想握扇,怎没再备一把?云葳深觉文昭是在拿她寻开心。 朕绣这一个,指尖已然肿胀数日,哪有闲心再备一份?文昭气定神闲。 您?绣,绣扇面? 结巴了?好好说话,一国之后言谈举止皆为万民典范。 云葳盯着团扇上的繁缛绣样端详半晌,咽了咽口水,不吱声了。 文昭还真是敢于牺牲,绣样针脚细密,定然颇费心神,堂堂帝王也不知怎生出的这份闲心 礼官见二人有来有往,静候半晌,到底忍不住上前拱了拱手。 不待他开口,文昭手腕微微用力,便拐带着呆愣的小人踏入大殿。 礼成! 三拜之礼不过须臾光景,礼官一声高呼过耳,众人拱手再贺,廊下宫人便提起明艳辉煌的宫灯,准备引二人往寝殿去。 两刻后,红烛明媚的寝殿内,文昭与云葳尽皆更换好朱红色的常服,簪钗尽去,红锦缎映衬着白皙的玉容,天然去雕饰,美得不可方物。 第305章 悦动的烛火迷离了两双佳人眸光,眼波流转间,好似时光定格于此,两颗心的律动亦然顺着视线荡涤出一致的涟漪来。 陛下,皇后,该饮合卺酒啦。槐夏与秋宁对视一眼,一人端起一半小葫芦,给人捧去了眼前。 有人比朕心急,皇后卖个面子,成全她们?文昭伸手接过两杯酒,温声笑言。 谢陛下。云葳局促浅笑,颔首握住小葫芦,抵去了朱唇边。 诶?文昭作势便拦:小芷喂朕可好? 云葳懵懵地眨巴着眼,神态一本正经:那臣喝什么? 文昭反手把自己的酒盏送去她的唇缘:自是朕喂你,小傻猫。 秋宁和槐夏纷纷背过身去,顾不得礼数,尽皆抬手捂住了眼睛。 文昭和云葳把她们当成空气,大大方方饮下酒水,许是佳酿过于甘醇,二人的脸颊都飞起了一抹斜红。 出去吧,没你二人的事儿了。搁下酒盏,系好红绸,文昭推了推那小葫芦,出言赶人。 您大婚之夜,婢子们要守在此处的,这是规矩。外间的录事官和尚宫局的人也候了许久。秋宁有些拘谨地搓着手指回应。 想得美,出去!文昭佯装恼火,口吻凌厉三分,眉眼间却笑靥深沉。 遵命。秋宁讪笑一声,扯着槐夏便跑。 殿门开合一瞬,吱呀声过,房间里静谧至极,呼吸声清晰可辨。 云葳颔首低眉,只傻乎乎地坐着,广袖里的手指搅动的欢畅。 四下无人,皇后缘何紧张?文昭的余光扫过她衣袖间轻微的抖动,故意出言凑弄。 臣没没有。云葳支支吾吾,羽睫眨动的频次更是凌乱不堪。 臣?文昭尾音清扬,凤眸几度辗转。 妾身?云葳小小声试探着出言。 文昭不免失落:罢了,随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嗯。 云葳的小脑袋瓜有些发麻,她猜不出文昭想让她如何自称,但这两个字,文昭显然都不满意,那不若自觉略过称呼。 文昭等候须臾,云葳都默然无话,她只得找些话题:折腾一日,饿了么? 饿过,现下没感觉了。云葳实话实说。 吃些?文昭推了推身侧的喜饼。 可以吗?云葳想吃又隐忍的小模样好不惹人怜。 有何不可?传膳也可,膳房备下了的。文昭忍不住勾唇哂笑,给人挑了块梨花酥:不是说爱吃么? 您饿么?云葳捏过糕饼,抿了一小口酥脆的饼皮,轻声问着。 您?文昭凤眸半觑,有些不大高兴。 云葳瘪瘪嘴,挑了个不会出错的叫法:陛下饿吗? 莫吃了。 文昭忽而觉得心口堵得慌,拎过她手里的糕饼扔回盘中,凤眸直勾勾打量着云葳,正色询问: 日后就打算陛下长陛下短了,是么? 臣不我您 云葳都快不会张嘴了,说什么都不合适,她被人盯得发毛,干脆嘟着小嘴不再吭声。 平日里我叫你什么?文昭见云葳嘎巴半晌嘴,却选择做了哑巴,把她急得抓心挠肝的,赶紧出言提点。 小芷云葳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个能回应的。 那你该唤我什么?有样学样,你不是本事得很?这会儿又不会了?装糊涂? 不不合规矩。 规矩?女子为帝曾经也不合规矩,我娶你这小丫头,在朝臣眼里也是胡作非为,册后大典中破除的规矩教条亦然不少,这会儿你论起规矩来了? 云葳瘪着小嘴,把一双杏眼拧出了愁楚的弧度,只掀起眼皮定定地瞧着文昭,与她撒娇。 不吃这套,说话。文昭颇有耐性。 晓姐姐?云葳的声音比蚊子都小。 三个字累不累嘴皮子?文昭意图得寸进尺。 不累。云葳回绝的干脆。 文昭深吸一口气,只得咬牙妥协:随你! 能吃酥饼了吗?云葳的视线黏在了点心上。 谁要吃酥饼?文昭攥着她的小爪子打趣。 我要吃。云葳被逼急了,她饿得不行。 哈哈,文昭忽而失笑:一口吃食比我费千百句嘴皮子都管用。既饿了,传膳? 您不饿就 嗯?!文昭的凤眸已然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隙。 第306章 我是说我有些累,不想等晚膳,吃些糕饼果腹即可。云葳慌乱改口。 那吃过糕饼以后呢?文昭气定神闲地抱臂追问。 乏得很,睡觉。 和谁睡觉? 云葳脸颊有些燥热:和晓姐姐。 除了睡觉呢?文昭眼底的玩味已然遮掩不住。 嗯?就睡觉。云葳企图装傻充愣:顶不住了,今早起身时,天黑得很,头疼,会变傻。 你吃了糖糕,可我还什么都没吃呢。文昭眉眼弯弯。 给。云葳复又拎起个梨花酥,语气格外恳切:点心实诚,会不饿的。 我不爱吃甜食。文昭根本不接:但饿着不成。 云葳一愣,先前文昭分明与她抢梨花酥来着!怎么可能不爱吃! 我胃口不大,累了一日也吃不多,考虑考虑?莫耽搁,误了良宵实在可惜。文昭攻势全开,站起身来,手撑桌沿观瞧她的反应。 云葳忽觉她是个被老鹰盯上的小鸡仔,这老鹰还是饿了八百年不曾开荤的那种 鬼才信文昭吃不多! 食物老了不新鲜,明日一早才开胃。云葳也不知自己胡咧咧了些啥玩意。 我不挑食,若明早更好,那就早晚各一餐,不影响。文昭的嘴角要勾去天上了。 云葳心头一紧,忙不迭地起身往后退去,糕饼是不香了,她这小白兔还是先逃离急不可耐的大灰狼更好些。 文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云葳软绵绵的膝弯儿,打趣道: 傻猫,入了狼窝逢迎比逃避更讨喜。猎物越躲,越会激发捕猎者的占有欲,你失策了,今夜就安分听话些罢。 实则文昭心里慌得很,她不算美艳不可方物,也是百里挑一的姿容品貌吧,云葳怎么都大婚了,都不曾流露出对她的惦记呢? 云葳的呼吸在她半身悬空的刹那停滞了须臾,直到文昭抱着她倒入床榻,她慌乱抓过锦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夏夜如此闷热,你闹哪般?文昭斜倚榻前,食指轻叩床头。 我我怕。云葳眉心微凝,垂眸嘀咕着实情。 洞房花烛夜,相逢日久又如方才初见,紧张才是情理之中罢。 怕?我塞进你箱笼里的小册子,你不曾看过吗?文昭深觉意外,她看上去很像粗鲁的人么?二人思慕日久,此刻不该期待萦怀,跃跃欲试吗?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把脑袋全然埋进被子里。 呵,看来是学过了,学得还很认真。文昭见她如此反应,便了然于心,从锦衾里扒拉出小脑瓜来,贴着她的耳朵柔声哄慰道: 小芷莫紧张,我很温柔的,信我可好?我们理应对彼此多些了解,不是么? 不不算账,对吗?云葳忽闪着杏眼试探。 哈哈哈,不算账,也不讨利息,满意了?文昭朗声一笑,落下宽大的外衫,手指点落于云葳胸前纱裙的系带:可以么? 云葳没动,只把头埋得愈发低了。 文昭指尖微勾,大长腿往榻上一搭,踢开碍事的锦被,转手托起云葳的下颌贪婪凝视着,在她耳边呵气如兰: 小芷这般姣好的容貌,何故低垂着头做娇羞模样呢? 一语落,不待云葳回应,她微微探身近前,朱唇便交叠一处,动作柔缓至极,轻软非常。 二人叠坐一处,肌肤触感尽皆温存,滑溜溜的软弹令人心神荡漾。 唇齿间的莹润一如夏夜的水雾落于宁若明镜的湖面,氤氲纠缠,难舍难分,泛起细微的涟漪。 云朵交叠,惊雷过耳,雨帘垂落,明镜迷离,涟漪圈圈点点,水波层层潋滟。 雨落红荷,瓣羽轻颤,莲叶轻摇,似是迎合一场送爽的雨雾。 湖面水光映月,波纹荡涤,惊起了沉睡的锦鲤,穿梭于荷塘之间,周游在潋滟柔波深处 寝殿红罗帐被晚风照拂,飘摇如仙人披帛。 兰烬簌簌,篆烟袅袅,榻前两道佳人影,间或传出些微隽柔的喘息与轻喃 两刻光景倏忽,云葳整个人不知不觉间,从斜坐榻角滑落至绵软的锦衾间,窝得很是老实。 长发散落,沾染了脖颈间淋漓的晶莹薄汗,一双杏眼空蒙,眼波旖旎,小嘴半张,脑子晕乎乎的,把仓促的心跳声放大了数倍。 文昭扬手去够床头的烛火,定睛瞧着橙黄暖晕映衬下的指尖的一丝丝莹润,转眸笑着与人打趣:小芷,我可曾骗你? 云葳别过视线,话音糯叽叽的,透着虚浮:我好倦,您净了手拥我入眠可好? 第307章 羞什么?方才是谁大方迎合来着?朕的胳膊酸透了,批一日折子都没这般累。 蚊子般的声音自被衾里传来:熟能生巧,您会慢慢习惯的,不急 文昭半撑着额头与人打趣:我若说现下只吃了个半饱,小芷可还作陪? 呼呼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文昭摸不透云葳是故意装睡躲懒还是累得狠了,但她倒也不急,日后天长日久,循序渐进嘛! 还真是个只顾自己胃口满足的小懒猫,今夜暂且拥你入梦。 淅淅沥沥的夜雨点落宽大的梧桐叶片,宫道回廊在月色的照耀下,处处晶亮空明 一夜好眠,薄雾初散,朝阳漫过廊庑,红罗喜帐内投进天光,削减了龙凤喜烛的威势。 文昭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安稳的睡梦了,一觉醒来耳目通明,只是胸口有些堵得慌 云葳那臭猫,把自己缩成一团,趴在她身上睡了大半宿! 文昭垂眸打量着云葳的睡姿,忍不住嗤笑出声来,四爪支楞开,趴得像个小奶猫,毫无文雅可言。下颌抵着她的心口,随呼吸起伏不定,怪不得这么硌得慌。 醒醒。文昭伸出魔爪去提溜云葳粉扑扑的小耳朵:你再压着我,就是大婚第一日谋杀亲妻了。 嗯哼 云葳哼唧两声,迷蒙间抬手拍了下耳朵,脑袋朝温软处拱了拱,眼皮都没扒开一下。 起床!不然朕叫人来围观皇后毫不扭捏的睡姿!文昭抬高了音量,把指尖伸进她的脖颈处挠痒痒。 哼!别闹,睡!云葳的小奶音气呼呼的,一双手胡乱砸了两下以示抗议,起是不可能起的。 文昭被她没轻没重的铁掌砸得倒吸一口凉气,索性咬咬牙坐起了身来,寻思着臭猫滚下去自己就能醒。 哪知云葳睡着觉,警觉意识也很强,十指扒着文昭的寝衣,愣是安安稳稳地悬挂在她的身上,坐着也是一样睡。 娶了个小活宝! 文昭自嘲一笑,无奈之下只得扶着她的后腰摇晃几圈,恐吓道:再不起,把你端去秋千上。 秋千二字过耳,云葳激灵一下就清醒了过来,杏仁大眼里透着怨怼,眸光一转,直接抓过文昭的衣襟揉了揉眼睛里的眵目糊,权当发泄起床气了。 皮又痒了?文昭将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的寝衣是用来擦你眼眵的? 云葳装傻充楞:嗯?不是丝帕嘛?我没睡醒,嘿嘿。 下去。文昭去扯这厚颜无耻的小贼攀着她不放的爪子了。 云葳顺着她滑溜溜的裙裳出溜儿一下,稳当当落在了铺着软垫的脚踏处,倚靠着床边的小脑袋沉沉的,惺忪的大眼睛又要合拢了去。 卯正谒宗庙,辰初拜太后,皇后是打算把这些事都在梦里做好?文昭兀自下榻,朝外间走去,好似真不想管这懒猫了一般。 现下什么时辰?云葳半梦半醒,阖眸与人聊开。 卯初两刻。文昭使坏,故意说多了些。 啊?!云葳一个鲤鱼打挺窜起来,跌跌撞撞直扑殿门,扬声唤着:槐夏,梳洗!槐夏 她可不敢第一日就出丑,让朝臣戳她的脊梁骨。 文昭负手轻笑,云葳在外人面前装得沉稳规矩,谁又能知道她背地里是个长不大的傻丫头呢? 槐夏与秋宁应声入内,先去收拾了床榻,趁人不备这俩小贼偷摸瞄着两个主子一眼,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文昭余光瞥见那俩八卦心四起的随侍,只淡声吩咐:日后每晚提前在枕边备个软丝帕。 做什么用的丝帕?要哪种尺寸?秋宁有些懵。 擦猫脸的。文昭揪着寝衣的衣襟,颇有些没好气的回应,又道:赶紧给朕更衣。 云葳气鼓鼓斜睨文昭一眼,不敢怼她便朝着憋笑艰难的秋宁耍威风:嘴角抽搐不停是病,秋校尉需要吃药大可同我开口。 既喜欢笑,笑一整日给朕和皇后助兴,也无不可。文昭顺势帮腔。 婢子知错。秋宁好不委屈,多个新主子,昔日的主仆情谊都被文昭撇了不成? 文昭没再多言,随人去里间更衣,槐夏在外给云葳盘头,云葳望着镜中高耸的云髻,一时有些恍惚。 她小时候也曾艳羡过贵妇人的高髻与鬓边花钗,但那时从未意识到,乌发梳起便是人生新的开局。 您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这发式?婢子可以换的。槐夏瞧她心事重重,忍不住多问一句。 第308章 没有,好看。云葳微微莞尔,给人挤了个小梨涡。 文昭换好冠服出来,瞧见一身皇后朝服的云葳,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小芷作此打扮,像模像样的,比那紫衣官袍养眼百倍。 那陛下可也会有看腻了的一日?云葳歪着头一本正经地发问。 朝服只一版,小芷却百看百新,日日不同,如何会腻? 文昭近前去挽她的手,拉着人踏出殿门,立在大兴宫中轴之上,眺望朝阳漫过的重叠琉璃金碧辉煌: 朕要看你朱颜妖娆,亦要陪你青丝白首。 妾心亦如是。 正文完。 第120章 番外一 光仪六年, 腊月岁末,碎琼漫天。 宣和殿花窗外残影憧憧,纷飞玉屑闪落文昭伏案批奏的眼角,她搁下朱笔, 微微抬眸:外间几时落得雪? 罗喜为她换一杯热茶:回陛下, 已有些时候, 大抵是半个时辰前。 茶盏被纤长的玉指托起:现下是何时辰? 酉初一刻。 文昭几不可察莞尔一笑, 浅抿一口清茶后,理顺广袖站起身来往书阁外走:摆驾长宁殿。 罗喜神色里藏着为难, 缩在袖子里的指尖搓揉几圈, 忍不住屁颠颠地追上文昭,与人低语:陛下,皇后这会子不在宫里, 长宁殿该当无人。 文昭诧异回首, 凤眸半眯, 语气不掩失落:什么?她出宫了?朕怎不知?她几时走的,怎又不告诉朕?! 罗喜嘴角咕哝着,还未想出应对的措辞, 只听文昭又道:也罢,去把人给朕接回来。吩咐膳房,备些下酒菜,暮色红烛,饮雪酌酒,最是合意。 罗喜抬袖擦拭着额心渗出的汗珠,怯生生回:陛下, 这老奴不知皇后在何处啊,您是知道的, 皇后从不许奴婢们跟着,更是厌恶随侍问东问西的。 你你们!文昭拂袖转了半圈,指着罗喜咬牙切齿:她任性,她乱跑,你们都是废物,脑子一根筋吗?不会另辟蹊径?一个时辰,找回来! 喏。 罗喜踩着碎步仓惶跑远,心里叽歪:还不是您金口玉言,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下头的哪个敢违令!帝后是和睦有加,唯独苦他们这些办差之人! 半个时辰转瞬,文昭端坐长宁殿内品着滇红,视线穿透蜀锦帷幔,静观宫人们在外间大摆筵席。 与此同时,罗喜带着大内近卫,在京中一处无匾额的宅邸外冻得来回搓着手,不时哈一口气。 咚咚家主,属下有事禀告。 府中正房内,有三人围坐圆桌,正把酒言欢,打着温锅。小厮叩门通报的声音极尽轻微小心,却还是影响到了云葳吞羊肉片的好心情。 殿下,您看?舒澜意搁下食箸,抬眸观瞧云葳的反应。 云葳拎过丝帕擦拭嘴角的些微酒渍,轻叹一口气感慨道:消遣到头了,本就是我搅扰你二人对雪言欢,蹭一顿餐饭,也是时候回宫去了。 臣等恭送皇后殿下。 听得这话,舒澜意与萧妧匆匆起身,绕开椅子拱拱手,打算送云葳出府。 云葳毫无架子,拂袖随性地摆摆手:外间落雪呢,都别折腾,留步接着吃。她俏皮指向温锅沸腾的水泡:羊肉再煮下去,要老的。 舒澜意躬身一礼,讪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臣等替皇后品鉴佳肴就是。 甚好~云葳快步迈过门槛,立在廊下时,娇憨笑容尽散,板正吩咐槐夏:陛下既派人来接,步辇呢?舆车呢?要本宫淋雪? 槐夏憋笑艰难,近前为她系好通体纯白的上好狐裘:您不开口,哪个敢闯府来?婢子这就命他们进来接着您。 云葳垂首摩挲着松软的皮毛:这狐裘哪来的?怎么跟陛下的那件这么像啊。 自是陛下的,怕您冻着,命罗监带来的。 回廊下一点红唇圆若东珠:哦。 槐夏笑弯了眉眼,暗讽皇后的变脸神功尚且有待修炼,婚后惯常使小性子,致使如今装板正都撑不住一时三刻,不时冒出几分俏皮随性的言辞举止,可不大行。 罗喜为行事低调,只备一辆朴素却足够舒适的宽敞马车来接人。云葳窝在车内,逮到甜滋滋的点心就往口中塞,不时望两眼街景,瞧见新奇的店面就要指使人扫荡一番,走走停停,本一刻能到的路,生生被她拖去半个时辰,把罗喜急得抓心挠肝。 文昭足足等候一个时辰,满含秋波的一双凤眸望眼欲穿之际,长宁殿殿门总算传来久违的吱呀声。 雪中窜来一只银狐,头顶双螺髻间插着的珠钗上还盯着毛球呢。 小妖后这是刚化成人形,就回宫来蛊惑君心了?文昭眯眯眼,丢下茶盏起身踱步来迎她。 云葳小嘴一抿,乜她一眼就再无下文,展开双臂等着随侍为她更衣,一言不发。 第309章 文昭不免尴尬,忙挥退侍从,近前去搓她头上的毛球,语气里隐存委屈:打扮成这模样跑出去,又在生闷气?朕何处惹你了,澜意和阿妧那有什么好,腊月初雪你舍得丢下朕去找她们? 云葳扬手拍去文昭躁动的指尖,扯落兔毛球的簪子扔去妆台上,背身询问:陛下觉得,是龙井酥好吃,还是梨花酥好吃? 文昭一头雾水,这前言不搭后语啊。 云葳歪头睨她:怎不说话?哪个好吃? 文昭脑子发懵,随口答:朕不喜甜食,也就母亲做的梨花酥,偶尔吃些。 所以是喜欢梨花酥咯? 算是吧,小芷想问什么? 话音落,云葳倏尔怒目圆瞪,气鼓鼓瞪视文昭半晌,才指向殿门:那陛下去陪太后用膳,我累了,不留陛下。 文昭彻底麻爪,话没说几句,怎就下起逐客令来? 她不管不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环住身前怄气的小河豚:迟暮雪夜,自是要陪你小酌暖身才好,看在朕候你许久的份上,小芷不闹脾气,嗯? 被抱住的云葳无动于衷。 文昭黔驴技穷,俯身以朱唇探上她赌气撅起的唇缘,卖力气地怼平弧度:还在怄气么? 云葳略带嫌弃之色,抬手抹了抹嘴:我不饿,你走吧。 啵唧~ 文昭死皮赖脸:那就再亲一口,还气? 你厚颜唔 啵唧~文昭紧紧揽着她,坚决不松口:小芷可以固执,但朕也会一直亲到你把损朕的话音咽进肚子里。 唇边沾惹一无赖,云葳无计可施,只得伸手,奋力把人推出半臂远,神色一本正经:陛下别闹,龙井酥和梨花酥,哪个更甜? 文昭不由得扶额:这两个点心开罪你了? 别岔开话题。 梨花酥甜些,龙井酥是茶糕,自是不甜。文昭不解其意,也认真回她:所以,谁惹了你,你与朕撒泼? 云葳陡然翻起一个圆润至极的白眼,拂袖闪进内殿,还顺带合拢了殿门,连个背影都不给文昭看。 文昭满目错愕,立在门外怔愣良久,才想起召罗喜来问情况:她怎么回事?今日膳房送的什么龙井酥梨花酥的,出问题了么? 罗喜的狐狸眼滴溜溜转了八圈,深觉这话烫嘴,嘎巴着嘴冥思苦想,甚是为难。 文昭觑眸审视着他,话音低迷:老实交代。 罗喜隐晦提点:陛下今早皇后她亲自去过您的书阁,您可还记得您让人撤下的一碟茶糕? 文昭拧着眉目苦思半晌,倏尔,她一拍脑门,满面懊悔,似办砸差事被人抓包般无地自容,忙挥袖把人赶走。 今早御案上摆着两碟点心,文昭瞧着心烦,但一眼认出梨花酥出自太后的手艺,不好命人撤下,便想也不想的,让宫人端走了另一份茶糕。 彼时罗喜和秋宁各自多嘴,劝她尝一口来着,她颇为不耐,说的话貌似并不中听,无非是嫌怨甜腻,日后一份点心足矣之类的话。 时隔一日,文昭如梦方醒,膳房才不会给她送甜食,除却太后,那另一份能摆上御案的糕饼,只有可能是她的小祖宗云葳送的! 思量清楚关窍,文昭在外间摊手想对策;云葳却缩在茶案前托腮发起呆来,她本想表达几分关照,特意偷师学艺,寻思拿捏住文昭的胃,哪知出师不利,第一次辛苦调制的清爽点心,文昭瞧都不瞧,打发的煞是痛快。 太后给的锦囊妙计不好用,她只好去与舒澜意和萧妧讨教,这才带着美酒溜出宫去的。 咚咚 小芷,门打开?朕不是故意的,不知是你送的点心,这才生出误会。外面好些你喜欢吃的膳食,再不出来就冷了。 你若不吃,让朕进去可好?朕操劳一日,奏表很多,身子甚是疲累,需要休息解乏。 文昭等不来回应,试图激将:皇后是个小肚鸡肠的?还是个幼稚耍性子的?朕就这么离开,外间宫人看你我笑话,你就满意了? 吱呀砰! 云葳推开门,又重重拍上,径直走去桌案处,一通阴阳怪调:陛下请,妾伺候您用膳。 小芷,你送点心怎不进去寻朕?朕确非有意,不是挑拣你的手艺。文昭急于辩解,主动执起酒壶斟酒,端着一杯甘醇美酒正色道:朕自罚一杯,此事过去,可否? 陛下自不是挑拣我手艺,您都没吃如何挑拣? 云葳斜扫过满桌餐饭,淡淡道:只是陛下的脾性惯常如此,起急犯冲,对身边人无甚耐心。若说点心是我亲手做的,您会给我薄面,勉强吃一口,再随意违心夸上两句,可那又如何?这不是真心实意的在意,我不稀罕。 第310章 是你做的,朕自然在乎,也不会命人撤下。如何违心?朕自幼孤傲,何须违心夸人?便是你做的,朕都欢喜得紧,朕不屑于诓人,口中何来诳语? 陛下言外之意,是爱屋及乌?可我想要你的真正性情喜好,并非牵就。就好比我无数次与你提及,我仰慕爱恋你,但我厌恶大兴宫的四方天地,没有爱屋及乌。我留于深宫,是责任裹挟下的迫不得已。 文昭绕过椅子,缓缓落座,自斟自饮了一杯:小芷要与朕辩什么?直说吧。 当真能说? 自然。 云葳也扯过椅子落座,先饮下酒水壮胆子,而后才长舒一口气,鼓足勇气道:那就辩一辩您的臭脾气。 文昭一怔,呆愣愣凝视她半晌,显然是没料到云葳如此直白地责难她,受惊不轻。 云葳自觉忽略她的反应,仿若早有预料:我嫁你已有半载,有些话不吐不快。实不相瞒,太后曾与我谈过,她老人家都不曾出言提点过你的性情,只因你是先帝嫡长,生来傲然,注定不凡,但凡言行不耽政务,她不好过多约束你的脾性。 陛下在前朝游刃有余,对敌有勇有谋,是为明君风范;但于亲人至交,陛下与我无甚不同。我不会与亲人表关顾,你是明知如何能做得更好却不忍付诸实践。太后担忧,你我这样相敬如宾,日久恐生龃龉。我不怕这个,但我怕,你有亲人却再尝不到亲情之乐。 你我之间,有话大可直言。小芷,别绕弯子,朕最近无意间凶你了,还是对太后出言不敬了? 没。云葳偏过脑袋不看她,囫囵嘟囔: 就是想说,陛下许是关心则乱,待亲近之人,时常独断霸道,近乎蛮横,是否改改合适?好比今早的点心,你只要稍耐心思量一瞬,就不会对罗喜和秋宁颐指气使,怪人不知你喜好,乱放甜食。再说龙井酥不甜的! 兜兜转转一大圈,又绕回点心上来,文昭哂笑一声,抬起指尖去戳云葳半鼓的腮帮:还有点心么?让朕品尝下皇后的手艺? 云葳底气十足:机不可失,错失不补,以后都没了。 她暗自腹诽:初次尝试就遇冷落,实在败兴致! 文昭若有所思,缓缓道:朕回头问问秋宁,点心撤去何处了。 秋宁肚子里。云葳冷言冷语:你不分青红皂白威风一通,秋宁委屈,只好我哄她。 文昭被噎得哑然半晌,闷头喝着苦酒,气音微不可闻:朕以后注意,尽量收敛。 君无戏言!云葳终于听到文昭服软之语,俏皮勾手:拉钩。 你幼稚,不拉。文昭嫌弃不已:这下可能吃菜饮酒了? 云葳悻悻收回悬在半空的小拇指,故意放成慢动作:果然还是不顾及我的想法,专权独断。 好好,拉钩。文昭不得已,忙伸手捉住她的小爪子,拉钩盖章的一瞬,另一只手捏起一块炸藕盒,飞速塞进云葳叭叭揭短的小嘴:吃菜! 云葳咀嚼着清脆的藕盒,狡黠歪头:陛下收敛脾气的心意已决,总要有些超越你我二人间的实质行动,也好让太后看个态度不是? 文昭微微眯眼:什么行动? 比如开春的出巡,陛下独断,留我守京,就不合适。太后深觉你思虑不周,我独守空房委屈得很,她老人家觉得,带我一道去好些呢。 望着傻猫一脸玩味的得逞笑靥,文昭悄然磨起了后槽牙,合着前头说千道万,都搁这等着呢! 一字不提前朝事,却以私情裹挟朝事谈判,游说过太后又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好鬼一小贼。 云卿该知,国事为重,宰辅留京是为朝局稳固 云葳咬牙讽笑:陛下啊陛下,有事云卿,无事小芷,这做派,史书上好似有前例可循?齐相也是相臣,舒侍郎亦然得力,凭什么要我留下,你去逍遥?若为朝局稳固,我大可代陛下出巡。 文昭语塞当场。 入夜娇妻温柔乡,明堂帝心千百转,陛下想得太美。我人前为国辅政,私下为您安神,您却不忘以制衡朝臣之心提防我,我出力不讨好,何必呢? 小芷何故无端揣度朕 陛下无需辩驳,事实如此,我从前不敢说,今时不吐不快而已。我只一原则,皇后可以不做,然实事不可抛,志向不可丢,身心更不可埋湮于深宫内苑,缺短见识。陛下希求势均力敌的并肩同盟,就要担负得起这助益下潜在的挑战。没了棱角的同盟,也没了锋芒。 文昭垂眸沉吟良久,才幽幽道:若朕说,此番考量确实是更信任你,才留你在京的呢? 第311章 那就印证你凡事不与我商量的独断特性了。云葳前后围堵:朝局稳固,重在制衡,哪怕人心各异,但几方势力势均力敌之下,亦然稳妥。你不问,怎知我不曾把棋局安置妥贴呢? 呵 文昭骤然失笑,举杯与人示意:碰一个?朕倒是忘了,自己娶了个怎样狡猾多谋的小狐狸。 云葳眉眼弯弯,捏起酒杯与人对碰,笑嘻嘻打趣:陛下,谬赞。 文昭抬眸,平视着窗外落雪的飞痕:朕应你一道出巡,你还朕龙井酥,还有今夜一醉方休。 谋算得逞的云葳甚是好说话,随手给人碗里放一块炙羊肉:好说~陛下补补,晚些可得尽兴。 文昭眼底闪过一刹促狭诡谲的神色,忍不住警告:小妖孽,今晚没有新花样磋磨朕了罢!朕今日批奏太多,手指酸涩,你体谅一二。 嗯云葳抿抿嘴:也就和舒侍郎讨教了半个时辰吧,不多不多的。 咳咳咳 陛下别激动啊,呛着了? 云葳吐着小舌头,绕去文昭身后给人拍背:你耳朵好红,可是殿内太热?外间雪景甚美,不若去回廊喝酒? 秋宁!文昭扬声唤着:桌席摆去廊下! 秋宁依言照做,雾水满头,外面风寒,这不是自讨苦吃? 文昭寻思,廊下随侍众多,耳目支楞着,云葳应该会收敛些,不再乱讲话了罢。 膳食挪动妥帖,文昭甫一落座,只听云葳话音温婉:槐夏,本宫今日心情大好,恰逢瑞雪吉兆,便以体己赏阖宫上下一餐,你带他们去别处品酒消遣吧。 文昭光晕流转的凤眸顷刻石化:皇后,你我小酌,怎可无人伺候?改日再赏吧。 云葳一派殷勤模样,亲手执壶斟酒:妾伺候陛下就是,定然审慎尽心的。尔等愣着做甚,去喝酒玩闹吧! 喏,奴婢谢殿下赏! 随侍呼啦啦散开,尽皆喜上眉梢。 文昭玉容染斜红,望着宫人跑远的背影,只剩怅然扶额的份儿了。 * 没几日便是年关,腊月廿九,帝皇生辰,万寿节庆并岁除喜乐,满京洋溢着欢欣氛围。 朝臣拜贺献礼,文昭照单全收,然而望向礼单贺表的目光,却不见丝毫喜色。 入夜家宴,太后与两位长公主一道作陪,文昭少言寡语,顾不上关照幼妹,也念不得孝敬太后,一双凤眸不时瞄着淡然吃菜的云葳,视线潜藏不悦。 云葳甚是恬然,虽感触到那道不善的眸光,却恍若不知,替文昭周全着礼数,为太后斟酒,给妹妹们布菜,好不殷勤。 文昭忍无可忍:皇后今日好生操劳,实在辛苦。 云葳莞尔:陛下言重,都是妾的份内事,谈不上辛苦。 文昭耐着性子虚与委蛇:皇后事务繁杂,可曾有所错漏,疏忽了什么? 怎会?云葳气定神闲,咀嚼过青瓜才慢条斯理答:大事小情,只要规划妥帖,自是有条不紊。晚宴前都已核对过,并不曾缺短贻误何事,陛下有何疑惑? 文昭抿唇,气呼呼叉起一口白米:没有就好。 口气不妙,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 太后左瞧瞧,右看看,试探询问:小芷啊,今日昭儿生辰,你备了何物?老身可有幸瞧瞧? 云葳一努嘴,望向席间的点心:喏,在这呢,陛下钦点的,妾就多做了些,您要尝尝么? 太后盯着龙井酥半晌,颇有些哭笑不得;再看文昭,也是满面匪夷,就差掉两滴苦泪了! 文婉和文瑾憋笑艰难,咬着嘴唇都挡不住苹果肌的抽搐。这小嫂嫂,还真是对仪式感不以为意! 云葳呼嗒着杏眼,认真挑选一圆润漂亮的糕饼,捧着递给太后:您试试? 太后满面尬笑:呵,好,老身尝尝皇后的手艺。 须臾,太后抿一口茶酥,忙不迭地天花乱坠一通夸,试图缓解下眼前过于诡异的尴尬氛围。 文昭借数年为帝练就的假面神功,强撑着吃罢一餐家宴,提溜着贼鬼溜滑却偏生不通晓人情世故的臭猫,步伐生风直扑长宁殿。 发妻不懂事,她教就是! 第121章 番外二 光仪九年六月, 莲叶若伞,雨落平湖,涟漪似蕊。 文昭凭阑观雨,话音恹恹:皇后到何处了, 没有消息传回么? 秋宁叉手, 恭谨答:回陛下, 皇后昨日才回过信, 余杭去京千里,今日自不会有。算着脚程, 出巡队伍应还在宁州界。 听罢此语, 文昭兴致缺缺,无心流连湖景,奈何外间大雨瓢泼, 也不好回殿内去。 成婚三载, 她已然习惯云葳毫无保留地襄助, 二人为朝政、为民生共担辛劳的满足感令她痴迷。同样的,越是沉溺共处的美好,短暂分别时的空落与孤寂, 也越是难熬。 第312章 云葳的心思仍旧正事多于感情,尽其所能地给予身侧人陪伴与助益,却不太通晓抒发心绪与表情达意,所有的感性都足够含蓄内敛,以至于三载光阴悄然,她不记得留宫陪文昭细数三年的点滴,腻歪一瞬温存, 只管自顾自南下,兑现两年前随文昭出巡时, 承诺地方的恩旨,造桥又修路,忙得不可开交。 文昭惊觉,云葳从前在朝是处处克制、有所保留、审慎防范;成婚后,二人忌惮与猜疑的心结解开,云葳变成了倾囊相助,全心全意、大刀阔斧、放开手脚打理政务,事业心熊熊燃烧。 仿若皇后身份和凤阁令的权柄,成为了她正大光明施展抱负的广阔舞台,再无需畏首畏尾。 文昭一时竟分不清,她是为国立后,还是为己娶妻了。云葳是她最默契的政治伙伴,却算不得最完美无暇的枕边人。但不论如何,大魏江山万里,她眼里梦中,惟愿与云葳一人共襄山河盛世。 云葳卯足力气为天下谋,宁家便识趣地退避三舍,远离威权,免得女儿被朝臣针对,栽赃构陷。 文昭不大满意,却也不好逼迫太甚。朝局重在制衡,她希求青黄不接的将官梯队能够多些英才,但操之过急只会让宁家身陷险境,委实是足够令人头疼的权衡。 午后骤雨初歇,天边映衬一道七彩霓虹。 罗喜兴冲冲指给文昭瞧:陛下,好兆头啊。已过午时,您看可要回殿用膳? 文昭收回琐碎思绪,扯下腰间玉佩递给他:着人快马加鞭给皇后送去,她会明白朕的心意。 罗喜手捧玉佩,没好多言。他如何不知,文昭盼人回来,一道叙些相伴三载的旧事,可云葳神经大条,大抵没把成婚三载之事放心上,此刻指不定在何处躬亲视察桥梁建造诸务呢。 加急信件里传回的消息,大多时候是处置了几多贪官,摘去几顶乌纱帽,是为将先斩后奏的要紧决断知会文昭,情爱腻歪之语寥寥。 罗喜带着玉佩匆匆离开,文昭望着老内侍渐渐佝偻的背影,淡声吩咐秋宁:回宣和殿,传膳。 秋宁拱手称是,又听得文昭补充:命人传萧妧和云瑶回京,陪朕用晚膳。 云瑶自三年前便追随萧妧,与人一道去了京畿大营中历练,算是承袭宁家将门的世代基业,与文邹邹的云葳性情大相径庭,不逊武将该有的洒脱飒爽。 秋宁是个机灵的:陛下今日可是胃口欠佳?舒侍郎恰在中书省当值,不若传她来侍候您进膳? 她寻思,两个相思入骨的同病相怜之人,坐在一起该能有话聊,多喝两杯吧。 文昭回她一声阴恻冷笑:朕看,你作陪也是一样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路司言可曾传信给你? 秋宁倏尔涨红了脸,羽睫忽闪如风,嗓子却哑得不能再哑。 看在朕宠你的份上,就不知用些手腕,圈住槐夏的心,让她游说皇后归京,替朕宽心,嗯? 秋宁羞赧不已,嘴硬辩驳:陛下明鉴,婢子和槐夏,只是自幼相伴,非亲胜亲的友情。 呵 文昭懒得掰扯,大步流星与人拉开距离,只丢下一声讽笑,徘徊于秋宁红透的耳畔。 秋宁吹着夏日的风,越吹越燥,不得已回房换过衣衫才入殿当值,孰料踏入殿内时,文昭早已拉了舒澜意作陪,俩人把酒话凄凉,尽皆在抱怨家中不念私情的倒霉爱妻。 秋宁内心叽歪: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文昭醉醺醺举着酒杯呢喃:今夜朕叫萧妧和云瑶回来,陪朕喝酒。 舒澜意半趴在桌上,眼眸迷离:陛下,臣也来,臣半月没见到阿妧了。 休想,朕见不到皇后,心里苦涩,怎能见你二人团圆?你去中书值夜,不许来。 陛下,您怎可如此?一国之君,胸襟自当开阔;再说当年可是臣先娶阿妧,才 舒澜意!愈发放肆,敢指责朕了?罚酒 遵旨,臣喝,这酒杯太小,对,对着壶喝 彼时,远在余杭的云葳亦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听话,放下酒杯,不喝了。 姑姑别拦,没醉,我酒量好得很,好得很呢 来人,扶皇后回房歇下。桃枝拗不过云葳,索性叫人强行把人拖离酒桌。 是,阁主。念音阁的人在自家地盘胆大包天,半抱着晕乎乎的云葳,将人拽去床榻上。 待人走远,桃枝才出门去寻后院里安养病体的蓝秋白。 蓝秋白早料到云葳无事不登三宝殿,午间并未休憩,衣冠整肃,端坐案前,等候桃枝来寻她。见人一脸愁容推门而入,她和蔼淡笑,招呼桃枝用茶:皇后来此求什么?饮些茶,慢慢说。 第313章 桃枝无奈苦笑:这丫头,心思愈发婉转,跟我都不直言了,还要我猜。 蓝老敛眸,淡然发问:可是为宁家图个未来? 桃枝眼底划过一瞬惊诧:蓝老妙算。她有心让我们物色能人栽培,为国朝添些将才,好把宁夫人和小云瑶摘出去,她许是怕宁家再掌军权被人忌惮吧。 蓝老手握茶盏,微微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怎还糊涂了?世间并非无有良才,陛下也并非瞧不见,无非是陛下信不过旁人,才攥着宁家不放。文家以军权起家,选将栽培自会忧心多些。 依您之意,丫头的忙,我们不帮?桃枝于心不忍,云葳于她,与亲女无异。 宁烨是个明透的,知晓分寸进退。不是我们不帮,是无法帮。物色的良才,可以送给宁烨,不好直接交予朝廷。今上也不会放宁烨闲散,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桃枝思忖须臾,饮下清茶,莞尔道:您说的是,看来丫头给陛下备的礼,得赶紧换一份。您午憩吧,我去寻她。 蓝老好奇追问:何礼? 桃枝勾唇笑开:成婚三载,她打算引荐将才为陛下分忧,权当表心意。如今这路不通,她明日启程返京,可不得赶紧提点她换个别的物件? 蓝老满目欣慰,随口感叹:开窍了,不容易啊。 老阁主看不错人,云丫头情绪深藏,却最是心细如发,不过不擅言表,非是不在意。桃枝微微欠身:晚辈先告辞,您好生安养。 蓝秋白望向桃枝离去时微微发颤的缓慢步伐,眼底神思怅然,桃枝能再站起来,全赖云葳数年如一日,遍寻名医奇药,从未言弃。这份在乎,饶是亲骨肉,也未见及得上。 如今大魏昌平,日新月异,但西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外患犹存。宁烨挂帅出征,怕是早晚的,云葳心存顾虑,也不全然是为朝局制衡,约莫心底也真的担忧,不忍生母杀伐无休吧。 * 陛下!陛下 罗喜一溜烟小跑着踏入宣和殿,嘴角咧去天上,尖嗓更是毫不收敛地通传开来。 朱颜憔悴的文昭好不容易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勉强入梦午休,这一嗓子过耳,她恨不得把人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倦怠的凤眸半睁,文昭恼恨的话音自牙缝流散:活腻了?! 罗喜自觉忽略她的怒容,自顾自言语:陛下,皇后回京了! 什么?文昭大惊,蹭地坐起身来:到哪里了?禁卫好大的胆子,敢瞒着朕! 约莫再有一刻就能入宫来。陛下莫恼,皇后她刻意隐瞒行踪,大抵是要给您惊喜呢。 快,给朕更衣!取那件新制的水色轻容来。文昭心神慌乱,对镜望着沧桑的容颜,竟有些焦灼无措。 云葳风尘仆仆入殿时,文昭还躲在屏风后施妆。 陛下? 一颗圆润的脑袋自屏风后探过来:这是要出去?怎上起如此浓艳的妆来? 文昭补妆时被人陡然撞破,只好挥退随侍,自镜中回望心心念念的云葳:皇后还记得回来? 陛下这口气,是不念着我咯?云葳存心打趣:那我回宫去休整,不扰陛下清静。 文昭端坐如松,岿然不动,也不开口挽留。 云葳盈盈一礼,转身直奔门口,毫无留恋。 愈发过分!文昭一个箭步扑过去,自身后将人紧紧搂住,下颌抵着云葳的肩头:欲擒故纵的小贼,身上熏香这么重,分明是刚打理过的,却偏要朕主动拦你。 云葳敛眸嗤笑:彼此彼此,陛下午后不当不正的浓妆艳抹,这是不自信吗? 文昭自觉忽略她的调侃,恍若未闻:怎突然回京,也不与朕知会一声。朕送出的玉佩,你可收到了? 什么玉佩?云葳掰开她的指尖,回身瞧她:几时送的? 文昭一怔,闷头算着时日,心底忽生欢喜:不重要,许是前后脚错开了,你回来便好。 她贪婪的视线一刻不离云葳的容颜,伸手捏着许久不曾碰到的软弹脸颊,笑嗔道:朕得收起你的出宫令牌,把你圈在身边,一走三个月,实在难忍。 云葳小脸转瞬垮掉:是以三月不见,陛下开口就耍威风? 还说不得了?文昭好不憋闷:小芷可还记得,明日是何日子? 云葳无奈,瘪着嘴紧盯文昭:你猜我为何火急火燎回来? 文昭了然,她所料不错,云葳未用提点,当真自觉主动记着大日子,匆匆赶回来作陪。 言辞太寡淡,她迅捷俯身,打算以行动表态。 第314章 哪知云葳眼疾手快,抽出袖间丝帕,一巴掌怼在了文昭朱唇之上:口脂太厚,粉亦过浓,净面可好?我不喜脂粉的口感。 文昭转瞬泄气:挑挑拣拣! 云葳不疾不徐,幽幽开口逗她:我赶路漫身风尘,不若传沐汤,你我一道? 文昭斜她一眼,嘴角却情难自抑地翘起弧度来:那你还不去叫人?等着朕唤人么? 云葳未跟人计较,吩咐宫人去备沐汤,回来绕去屏风后更衣。 文昭倚靠着圈椅痴心观瞧,只见云葳慢条斯理从腰间摘下一沉甸甸的香囊,放置的动作极尽小心,便好奇走近,打算探查一二。 云葳倏尔抬手制止:明日给你看,今天不行。 何物?文昭愈发好奇:怎还卖关子? 云葳一字一顿,尤其正经:礼、物。 文昭忽而失笑,低头去扒拉云葳细软的指尖:朕就要今日看,手拿开,左右是送朕的,偏要现下就看。 不给!云葳死死压着香囊:别欺负我,你力气大,松手,明天才行。 文昭剑眉一挑,哼笑着松开手,状似满不在乎道:不看就不看。 云葳转着杏眼,手握香囊在内殿游走一圈,才选定一远远的窗台,把物件搁去帘布之后。 沐汤备妥,云葳急匆匆跳进去沐浴,还不忘催促:你快些,就两件衣裳要褪,磨蹭许久了。 文昭勾唇,得逞嗤笑,悠悠然寻去里间,手托香囊挑衅:小傻猫,怎不见你变聪明?藏东西太不用心,可要来与我抢? 云葳悠哉划着水花,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今日你要礼物,还是要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威胁入耳,文昭凤眸怔愣一刹,却又转瞬勾唇笑开,脚步款款挪去衣架边,慢条斯理收走搭于其上的罗裙:鱼和熊掌,怎不可兼得? 你!云葳回过神来已经迟了一步,衣衫被文昭撇出好远,而这个罪魁祸首,顶着一脸得逞坏笑,正朝着浴桶处迫近。 噗通 一声轻响后,些微水花迸溅,香囊随即飘于涟漪绽开的中心。 文昭捏着香囊时,已大抵猜到了质地,这才敢大着胆子把物件投入水里。 哗啦啦 水声更甚从前,水花却小了许多,这次入水的,身量与温度都足够惹眼。 过分!密密麻麻的小拳头裹挟着水珠,朝后来者猛砸一通。 文昭定睛找准时机,将摇晃出残影的小拳头一一捉住,禁锢于掌心,耐心提点:小芷省省力气,一会儿可莫要讨饶。 云葳满面绯红,挣不脱手腕桎梏,索性磨起后槽牙来,趁人不备,探身就是一口,贝齿开合间,文昭脖颈处绽开一朵娇艳红樱。 呀失手,本想绣个紫薇图样,竟绣成樱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刻是春色满园呢。小贼得逞坏笑,观瞧杰作的杏眼晶亮。 文昭眯了眯眼,指尖拂过身前柔滑似水的肌肤:小芷这是想造反了啊满庭春确是美景,朕瞧着,眼前有一作画绘红樱的绝佳材料,远胜丝帛宣绢。 云葳不屑挑衅:晓姐姐可是在白日做梦? 朕本欲循序渐进,原是小芷急不可耐了,也罢,朕成全你。 哗啦啦啊哈哈别闹 跑哪儿去?浴桶浑圆,一臂间躲藏,你这是欲擒故纵 啊不行撒嘴!我明日还要见人呢脖子不可以!哎呀别嘬 哗啦啦呼 云葳半个身子跃出浴桶,半挂在桶壁大口喘息着。 文昭仰靠于对侧,凤眸旖旎,随手捞起香囊,抽开水淋淋的绳结,才得以看清其中的物件:好生精致的龙凤纹玉钗,朕喜欢。 云葳气鼓鼓扫过漫身红痕,先一步踏出水去,随手抓过文昭的衣衫裹着:你挑一个,分我一半。 分钗?文昭眉心微紧:这是为何? 云葳解释的一本正经:分钗寄相思,下次你我不在一处,就头顶各簪一半对方的钗,权当有人作陪,不好吗? 文昭手捏玉钗,脸上喜色渐消:你还要如此行事,弃朕一人四下游走不成? 天地辽阔,我没涉足的山水良多,自然要去。云葳寻回被文昭丢弃的衣衫,边穿边说:我教训了好些耀武扬威,目空一切的地方官。蠹虫留不得,此番好生替你挽回一笔贪腐的损失呢。 云葳杏眼一转,将文昭的衣裙抛进浴桶,双手撑着桶沿,俏皮催促:快挑,要哪一边?我回来刻了一路呢,手疼。 第315章 你刻的纹样? 可不是嘛。 文昭哼笑:怪不得这么丑,四不像。 你!四不像你刚才怎么说出的龙凤纹?云葳顷刻恼了,伸手去抢:拿回来,不给你了! 诶?文昭反手藏起香囊,垂眸掠过水中湿透的外衫,与人谈起了交易:去给朕取新衣来,交换。 呵云葳哼笑一声:哄傻子呢?现在是我拿捏你。不给也无妨,大不了陛下一衣不挂出门去呗。 文昭咬牙威胁:皇后要调戏君威不成? 哈哈云葳笑弯窈窕水蛇腰,有本事陛下就申明原委,治妾的罪呀~陛下颜面可挂得住? 别闹,快去给朕取衣衫。威逼利诱都走空,文昭只好装作无奈的正经模样。 云葳存心拿她戏耍,弹了弹小舌头,还故意捞起润湿的衣衫夹在指缝间挑衅:就闹~ 哦?行吧噗通! 啊云葳恰逢志得意满的兴头处,毫无防备下被蛮力一把拽入水中,忙不迭地以双手覆面,抹了抹湿透的脸颊,好能扒拉出怨怼的视线,嗔视文昭。 文昭笑靥如月:扯平,一起泡着吧,消暑。 如今殿内一件清爽衣衫也无,云葳束手无策,只得扬声唤人:槐夏! 无人回应。 她眉心皱起,又提高些音量:槐、夏! 依旧静寂无声。 文昭凤眸半觑,思量少顷亦开了口:秋宁! 二人手指已泡出褶皱,外间这两个狗腿子都没能现身,文昭骤然回过味来,忍不住扶额苦叹:小芷,咱多泡一会儿吧 云葳满头雾水,凝眸巴巴望着文昭,等个解释:为啥?你这是什么表情?水凉,不舒服。 要不,你出去,站在窗边把自己晒干,给朕拿套衣服来? 你怎么不出去晒干呢? 朕是皇帝,要脸。 吾乃皇后,体统! 一刻后 文昭推搡着泡发的云葳:你出去,午后骄阳正热烈,很快就好。 云葳把湿透的一坨薄纱甩在文昭脸上:你出去,反正没宫人,谁看你? 又是一刻 文昭满面恼恨难压:这俩混账,不能要了! 云葳抱臂气呼呼:我都要长出蘑菇了,她们能不能快点! 文昭哀怨又憋闷,抬手指着窗棂处的暖阳:小芷,为朕分忧可好? 云葳半趴在浴桶边,恹恹嘀咕:尊老爱幼从陛下做起,我比你小,你护着我,理之自然。再不解救,小芷她要变成一坨水草了! 哗啦啦 两个粉嫩雪白的肉团子破水而出,几息后,尽皆挤于花窗边烤起骄阳来。 你脑袋太大,后头挪挪。 挤一挤,脑门贴脑门晒着。 第122章 番外三 新岁, 雪落朱墙玉满庭。 槐夏一路疾跑着奔去长宁殿,玉屑漫过的宫道间留下串串整齐的脚印。 吱呀殿门开合声过耳,云葳仓促自榻前起身,迫不及待小跑出来寻她:可有消息? 皇后槐夏喘着粗气, 自怀间掏出加急军报:是军报, 不是陛下的私信。 云葳赶忙接过, 颤抖着手撕开信纸那一瞬, 呼吸都是停滞的,垂眸半晌, 面无表情, 也不言语。 槐夏咽了一口唾沫,满面忧惧不掩:如何? 淡漠的话音无波:小胜。 云葳折叠好军报,反手丢去茶炉的烈焰中, 没有归档, 也无意给槐夏瞧。 槐夏眼底闪过须臾纳罕, 悄然轻抒一口气:您用早膳吗?午间要去太后那过上元,入夜还有为贺您生辰操持的夜宴,亥时您还得去京中与民同乐呢, 委实操劳。 不了。云葳漠然转身,倦怠的身形虚晃着:你苦等一夜消息,歇着去吧。太后那边宴席开始前一刻,你再来寻我。 槐夏的视线扫过殿内一夜未熄的飘摇烛火,心知云葳大抵也从未合眼:您小憩一会儿吧,婢子告退。 云葳背对着她拂了下广袖,怅然身影缓缓斜靠于窗边矮榻, 好似在垂眼凝望滴落的烛泪。 自文昭御驾亲征逼退辽军后,大魏已昌平数载。可天意难测, 哪知去岁寒冬之时,西辽竟又卷土重来,联合北方游牧部落的骁骑一道,屡屡犯边。 守城将官疏于防备,朝廷知晓前线军情时,边塞已连丢三城。光仪十二年露月,文昭再度决议亲征退敌,率宁烨、萧妧等人赶赴边塞。 第316章 三月光阴本倏忽,奈何云葳日日提心吊胆,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新岁元月过半,苦盼的加急军报再传捷讯,但这份代价于她,并不美好。 宁烨于乱军深处中一毒箭,虽未曾射中要害,但奇毒难解,军医束手无策,文昭只好临阵换将,命人秘送宁烨回京救治。 云葳甚是后悔,当初怎就没教云瑶用毒之术呢?千里路遥,这漫漫长夜里,她孤身一人承受惦念忧思,实在难捱。 满腹心事的人行止总不免疏忽 午间,上元宫宴,齐太后当着一众宗亲勋贵,邀云葳同饮酒水,金樽托举半晌,都不见人回应。 还是槐夏大着胆子踩住云葳华服的裙摆,卯足力气向远拽去,才迫使云葳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宴席散去,太后特意多留一会,挥退旁人后,主动与人搭话:前线有棘手事?听说最近的加急军报,你阅后即焚,是昭儿,还是宁烨出了事? 云葳也不隐瞒,叉手一礼,轻声与人坦陈原委:太后放心,陛下无事,关外险胜一战,夺下天堑做守,是喜事。不过晚辈有意出京一趟,还望您支持。 齐太后不免心急:话说一半,报喜不报忧?另一半是什么? 是家母中毒难医云葳交握的双手紧了又紧:陛下派人护送她回来了,葳儿打算出京去迎。京中诸事,可否烦劳齐相和舒侍郎照看一二? 齐太后凤眸微怔,缓了须臾才起身踱来她身前,柔声开解:政务你做主,何须问吾?女儿忧母,乃人之常情。前朝事你一向料理周全,吾信得过。不过,你打算几时走,走多久?你和昭儿都不在京,难免朝臣多疑生乱。 今夜与民同庆上元佳节,章程早定不可更改。若您允准,葳儿这便知会齐相后续安置,夜间直接自京中出城去。 齐太后轻叹一声:也罢,让齐家小子率禁军护送你,莫要任性,早去早归。 谢太后。 云葳微微欠身,话音难掩愧疚:禁中诸务,烦劳您多担待,葳儿告退。 齐太后挥挥手,示意她去操持要紧事,回身叹气的一瞬,却又眸光一怔,转头扬声提点她:带太医院院判与你一道去! 殿门大开,天光一瞬,云葳眯了眯酸涩的眼睑,回眸莞尔,恭谨一礼,才又转身直入长廊。 午后大半日光景,云葳见齐相只消半个时辰,却召舒澜意留置入夜方休。 齐太后派人盯着长宁殿的动静,听得宫人回奏,心里咯噔一声:这个鬼丫头,又骗老身! 余嬷嬷不解其意:太后何出此言? 太后手撑桌沿,深呼吸良久:何事需瞒着齐相,与舒家那丫头安置这许久?你猜不到? 余嬷嬷一愣,闷头未敢吱声。 太后却难以静下心来,忍不住抱怨:本以为她和昭儿一静一动,足以互补,让老身省心些。哪知一个个的,都是这般,越大越让人心忧,主意正得很,唉! 事实也不出太后所料,云葳自上元夜出京后,就是半载未归,朝政由宰执打理,她拐走舒珣,一路向西,接应到宁烨后,也未曾停下脚步,直至追去文昭的军帐方休。 你来作甚?胡闹!回京去! 文昭得到消息,气冲冲赶回营中时,身上染血的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话音更是冲得很。 云葳凝眸盯着她沧桑的容色,眼底满是忧心,开口却是质问:陛下如何答应妾的?不上阵前冲杀,怎会浑身沾血?!天子一言九鼎,怎好诓人! 文昭关心则乱,方才只想着赶人离开危险处,忽略了一身血污。此刻被人戳穿,不免难堪,微微侧过头去逃避云葳的审视,只固执道:听话,回去,即刻启程。 云葳犯倔,转身往营中主帐走:陛下几时班师,臣云葳,便几时回京。京中内外诸务,臣尽皆安置周详,臣随军而动,既是军师,亦是军医。 一串斩钉截铁的决断过耳,文昭只觉头晕目眩,拔腿追上怄气疾走的人,伸出胳膊拦路,低声哄劝:这里刀剑无眼,不是你任性的场合。朕在边陲归期难料,京中需要你坐镇。你奔波数日,就近寻个小城歇歇脚,便回京去吧。 云葳斜她一眼,只凭二人听得到的气音吵架:我不是你的累赘,你骗我,也别想做我的主。家母的毒我会解,你军中无人及得上我,我留下有用。 文昭无奈抿嘴,长舒一口气:你留这是大材小用,有难处我自会知会你。一点武功无有,身子骨又弱不经风的,你在这我如何心安?战场安危瞬息万变,你没有片刻清宁。 恰恰相反,我在宫里,日夜不宁!云葳愤然瞪视着文昭:太后也没好哪去,陛下亲征,多少人为你夜不能寐,你可知道? 第317章 文昭负手蜷曲着指尖,背过身去默然良久,才回应她:朕答应你,不会贸然犯险,定尽早归朝。 文家先帝们行伍中来,行伍中去,都是热血方刚的性情,陛下的承诺,臣信不过。家母毒虽解,但左臂伤重,难以作战。臣带雍王来此襄助,阵前不缺能将良谋,若非要臣走,请陛下随臣归京。 云葳忽而掀起胡袍,径直跪去地上,拱手恳切请求。 细微响动过耳,文昭诧异回眸,一瞬愣在了当场。婚后六载,云葳再未拜过她,今时这出,令她手足无措。 你,你这是做什么?讷然良久,文昭才一个箭步迈过去,伸手搀她的臂弯:起来,有话好说。 臣是在替满朝臣工请命。云葳垂着眉眼,一动不动:陛下答允回京,臣起;陛下准臣留下,臣亦起。除此之外,免谈。 边塞落日殷红似血,东风裹挟着黄沙拍去脸颊之上,余晖映入明眸,若焰火喧嚣。 文昭拽不起执拗的云葳,怅然转眸去瞧残阳西隐:起身吧,朕带你去小山包处赏落日。 云葳眼底闪过一刹讶异,抬眸紧盯着文昭,等人给她确凿的承诺。 再耽搁,马速飞起,也赶不上的。 走。云葳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自然拉住文昭身后猎猎作响的披风,话音倏尔轻快起来:快着些,来得及。 二人打马上山之际,橙红霰射半边天,销金夺魄。待她们手挽着手行至山巅,漫天粉紫不再热烈,平静华美,旷远而安宁。 云朵的尾翼似纤羽,如彩锦,张扬于一方天幕,染了夕阳斜照的孤傲雍容。 红日隐退青幕,星垂平野,一望无垠的幽蓝天际里,寒芒处处。 大魏边塞,原是这般雄浑壮阔。沙丘千丈,穹天苍茫,日月星辉,远比京中璀璨。云葳翘首凝望苍穹,随口感叹。 文昭指着目之所及处,细短蜿蜒的一条小河:若是白日里,你路过那条河,能闻见血的腥,夹杂着心酸的诡谲甜味。 甜?云葳狐疑蹙眉。 嗯,人血独有的甜腥气。 云葳愕然:前阵子的险胜,战况惨烈吧。军报简短,是你故意遮掩,怕我忧心? 文昭负手感慨:算是,哪知骗不过你,你倒敢瞒着我跑来西疆胡闹。 十年前,我差点就来这了。云葳自说自话:要不是蓝老拦我,这番奇景我早便该见过。只是,长河该当明澈,忠魂白骨合该长眠青山。国朝边塞一日不宁,你我便一日不能昂首对臣民。 所以朕要留下,军中幼者不过十岁有一,他们能来守家护国,朕怎有脸面缩于金銮明堂?上次是朕心软,此番定要把西辽打退西山外,以地势筑起天然藩屏,保我魏土安泰无虞。 云葳悄然敛眸,状似无意间随口一问:一载可是不够? 文昭张嘴就来:难说。 一声自鼻腔深处生发的哼笑紧随其后,被晚风裹挟着卷入文昭耳畔。 文昭心尖一颤,匆匆自远山挪开视线回望身边的云葳,只见眼前人的脸颊紧紧绷着,若是竖起耳朵来,隐约还能听到磨牙的声响。 糟糕 云葳四下环视着周遭地形,悄悄记在心里,一言不发,转身直奔山下。她急于回营去寻舆图和沙盘,不管文昭用是不用,这军师她非当不可! 文昭的路数,大多正大光明,两军对垒,刀兵相对;可云葳只认权腕得力与否,狡黠处见锋芒,剑走偏锋的奇诡路数实乃常态,出手果决,亦毫无道义规律可循。 如今仍处于收复失地城池的阶段,辽人进犯魏土,她理应清剿,至于手段阴损与否,不重要。 打退与歼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当晚,文昭与她寸步不离,但云葳好似瞧不见文昭,时而对着沙盘探寻,时而抱臂苦思,月上中天之际,她倏尔拍上脑门,脚步匆匆钻进了宁烨休整的帐内。 文昭拔腿跟到半路,深觉夜深不便,她的身份不好搅扰宁烨,只得在外间闲逛苦等。 云葳唯恐自己脑海里成型的诡计是纸上谈兵,这才漏夜去寻宁烨讨教的。 本已入梦的宁烨被云葳摇醒,兴致缺缺地靠在床头,打算敷衍着听听从未领兵的女儿说些无用的歪主意。哪知她听着听着,杏眼泠然,身子缓缓支起,再后来,正襟危坐,频频点头,满目惊讶之色。 娘?娘?您在听吗?云葳说得口干舌燥,可宁烨杏眼怔愣,半晌都没给她回应。 宁烨在身前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正色问她:啊?听着呢,这是陛下的主意吗? 云葳不服不忿,也不回应她:您觉得可行否? 老母亲一拍大腿:甚好! 第318章 那就好。云葳无意耽搁,无形的尾巴悄然翘去天上,拍拍屁股起身走人:您睡吧。 宁烨还没回过弯来,扯过被子搭在身上,忍不住感叹:陛下锦囊妙计环环相扣,真是奇才 直到大军依从云葳的鬼点子把辽军包了饺子,大胜而归的庆功之夜 宁烨病体初愈也来凑热闹,端起酒碗却先听到云瑶得瑟揶揄的一嗓子:姐,你可以啊!这鬼主意真就打得辽军屁滚尿流,一个没跑成!以前当你只会文邹邹,是我狭隘,来干一个! 她杏眼一僵,酒碗险些脱手,自家女儿脑子里养着多少只古灵精怪的狐狸,她是全然拎不清了! 隔壁桌前,怄气故意躲着文昭的云葳与将士挤在一处,拂开云瑶躁动摁住她肩头的爪子,故作沉稳:注意行止,好没规矩。吾命人给你帐内放了一册手札,是基础毒理与西域毒药方,尽快牢记。 啊?云瑶把五官拧去一处:之前想学你不教我,现在每天刀里来枪里去的,哪有心力? 云葳默然须臾,手指戳上云瑶的护腕,气音轻吐:借一步说话。 姊妹二人前后脚走去帐外空场去说体己话时,主帐内,文昭与萧妧的视线尽皆循着二人的背影游走。 信可送入京了? 文昭虚离的视线垂于桌前的一碟米糕前,口吻里满是探寻。 萧妧从帐外移开目光:算着时日早该到了,但澜意未见得听臣的。 文昭扶额苦笑:你呀!她捏起一块在西疆内珍贵远甚黄金的米糕,觑眼远瞄那两个对碰一处咬耳朵的头颅,讷讷引诱:阿妧,去帮朕把她哄进来。 得嘞!萧妧俏皮抱拳,快步提腿直奔云葳。 咬耳朵的脑壳从一对变成了三角鼎立,嘀嘀咕咕啰嗦老半天。 月色清寒,星子却嘹亮,晚风斜垂天际,耳畔的碎发尽皆飘向西北。 云葳抬手撩开耳廓碍事的碎头发,仰首望着高天玉津:赏月观星,品酒做诗,不比帐内舒坦?入乡随俗,边塞军中就该有行伍特色,何须仿效深宫高墙内的饮宴做派?萧将军,一人一坛酒,可否? 否。 嗓音换了归属,文昭负手近前,出言拦阻:你这一杯就倒的酒量,还敢与同袍叫嚣?米糕难寻,浪费可惜,走吧。 萧妧自知不该插手二人私事,借机拉着云瑶跑出老远。 云瑶满头雾水,被萧妧拉着连颠带跑往营地边缘跑着,气喘吁吁却还压不下好奇:萧姨,我姐和陛下怎么了这是?她俩别扭多少天了? 傻不傻?陛下想她回京去,她想陛下回京去,这么僵持着能好才怪。萧妧一巴掌呼上云瑶的脑袋瓜:刚才你姐姐嘱咐你何事了? 云瑶脚步一顿,羽睫凌乱,摇手敷衍:没没啥。她除了训我,还会干啥? 萧妧抿抿嘴,瞧着眼前耍滑带不熟的小贼,无奈摇了摇头。 这点防人如防狼的小心思,和云葳一样一样的! 云瑶顺势回眸瞄着方才的空场,只见文昭和云葳小幅度的拉拉扯扯,嘴唇翕动着,正在说悄悄话: 不闹了,这么多将士在此呢。快着些,米糕冷了你咬不动。 云葳拂掉文昭的手,默然不言语: 文昭复又厚着脸皮捏住她的衣袖,话音再软三分:此番小芷神机妙算,大功一件,与朕去帐内喝杯庆功酒,给朕个面子? 云葳悄然翻了个白眼。 东风吹过二人各自低垂的指缝,有些清寒。 文昭搓搓手,顺着袖管去捉云葳缩在袖间的指头,捏住后轻轻摇晃着:那朕命人把酒席也摆在外面,就摆在星星最亮的地方,好么? 软声软气的一声使性子的娇声紧随其后:哼! 文昭眉眼间顷刻荡出一抹笑意,忙扬声唤人:秋宁! 秋宁老早在帐内门边偷偷瞅着,听得吩咐,不待文昭解释,便自觉主动把酒水吃食安置出来,拽起槐夏退得遥遥。 营内军士酒足饭饱,营边萧妧举杯邀月,心中念着的,是聚少离多的舒澜意。文昭让她写信给人,利用舒澜意扯谎,以朝政繁乱为由头骗云葳归京去,可她私下里却希求舒澜意别如文昭心意。 有云葳这个古灵精怪又剑走偏锋的军师,或许大军能早日班师,全军上下都能尽早与爱人团聚。 小芷酒过三巡,文昭掰一半米糕给云葳塞进唇边,自己分掉剩下一半,慢悠悠打算开口:过两 过两天我也留下。云葳慢条斯理咕哝着糕饼,抢先回怼:得胜还朝,一道归京。 第319章 文昭试探的话开头即迎来结尾,无奈之下只好举杯搪塞:朕是说,过两日还有些果品能送来边城。 不必,我非是养尊处优,不体恤臣工的脾性。云葳一点情面不讲的,自袖中掏出一封数日前拦截的信件抄本:舒侍郎在朝助你我料理庶务,你让人扯谎哄我回去,不合适吧? 文昭凤眸骤然怔住,捏着食箸的手悬于半空:你她想恼又不好发作,隐忍嗔怪的语气满含委屈:怎么能拦截朕命人发出的信件呢? 君主威望,重在言出必行。陛下欺骗我在先,亦诓哄太后只是坐镇帅帐,这等举动下,规矩什么的,也不是非要遵守。云葳杏眼滴溜溜一转,抓起酒盏自斟自饮,歪着脑袋朝人俏皮举杯:再说,陛下教唆朝臣扯谎欺君,总归是污点。 文昭语塞,闷头干了半壶酒,脸上挂不住面子,近乎怄气般回嘴:行,你留,爱留多久留多久,左右朕不亏。 云葳阴笑着哼一声,微微勾唇,手指覆上一块米糕:这糕饼倒是合胃口。 文昭淡然一语:以后都没有了,将糯米运来边塞制作此物,劳民伤财。 云葳小口小口吃着捏下来的糕饼块,语调悠哉悠哉:无妨,回京再吃,我不贪嘴。 文昭再度失语,边回眸乜着身侧得逞的小贼,边咕咚咕咚饮尽了壶中酒,一滴不剩。 * 半载韶光飞逝,京中粉樱烂漫之际,大军班师,帝后同归。 辽军数月来主将接二连三莫名暴毙,临阵换将节节退败,不得已乞和讨饶,远遁戈壁。 老将经此一役,披红带彩在所难免,尽皆卸甲荣养于京,朝堂武将行列中,多出两道飒爽的年轻女将傲岸的风姿。 此后数载,大魏海晏河清,国力蒸蒸日上,帝京高阁亭台处,常有二人偎依黄昏暮色中,静赏光仪年间的韶华盛景。 朱颜苍老,赤心不改。天下长宁,岁岁康安。 同行并肩三十载,鬓边雪满明眸之际,辽彻底成为国土内一藩国,纳贡称臣,大魏首任女帝平生御驾亲征计有六次,终得偿所愿,亦为此生书就完美收官的一笔,帝业留名青史。 继任之君,已然是当年不经世事的幼妹文瑾的小女儿。 阳春三月,花枝外绽,满庭青翠。 小皇帝晶眸顾盼生辉,挽着云葳的臂弯,与人在御园漫步,一道往紫云阁去,随口闲聊的话音徐徐:云姨,朝政庶务繁杂,先前皇姨母躬亲传授我理政的时日尚短,您留下辅政,好吗? 云葳踏上禁中紫云楼时,因体力不比少时,气息添了几分急促,她转眸眺望远山雾霭遮蔽下的如血残阳,轻叹着婉拒: 我与她今生所行,无愧于心。此后天地辽阔,是年轻人的。她先行一步铺垫余生,我替她把今朝另一份昌平安宁,一道享受了,日后再见,也好有得聊。你也知,这些年,她总是怪我少言寡语,等我二人见面前,我总得做些功课,备些谈资堵她的嘴。 小皇帝有样学样再叹一声:也好,小姨去何处?给您建处行宫,修葺妥帖您再离京? 不必,吾去余杭安住即可,家母和妹妹都在,一早备下老宅,心安。 第123章 番外四 光仪元年, 三月中。 帝京清漪园内,东北角有一片碎玉洁雪般的白樱园,绕过花丛树下,芳草青青爬满斜坡, 一路蔓延进荷塘深处, 与软泥青荇交织一处。 石径小路上的鹅卵石被踩得圆滑至极, 舒澜意拉着萧妧手的臂膀被人拐带着晃来晃去的, 她难以自控地垂下头,把每一步路都落得沉稳而坚实, 生怕一个不留神滑下青草坡。 妧妧, 慢着点行不? 踏春踏春,一蹦一跳才叫踏,你那叫老媪挪步! 萧妧的身子比舒澜意靠前半步, 索性倒着走, 边走边与人狡辩, 还故意卯足力气甩起胳膊来,衣袖间裹挟生风。 舒澜意不屑哼笑一声,试图甩开她的魔爪:长不大的臭小孩!不跟你走, 撒开。 此处不是你的王府,也非深宫内院,你装乖与谁观瞧?萧妧损人愈发卖力气,另一只手也上阵捉住舒澜意的两只手,左右前后摇摆着往后退:就算是丢人现眼也要一起!略略啊!~ 砰! 骨碌骨碌哗啦~ 垂柳摇曳处,对岸亭子中有二位贵妇人对坐谈天饮茶,听得重物落水的响动, 萧蔚不由得皱眉往荷塘瞧去:你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舒珣拣选新茶的手微微顿住:不曾留意,她循着视线落去水中, 瞥见荡漾开来的层层涟漪,随口猜测道:许是有小鸳鸯什么的嬉闹吧,这会子就这些小野物多。 萧蔚定睛观瞧半晌,见水面毫无动静,也不再纠结:也许吧,论及京中园林,也唯有此处景致最得野趣。 第320章 舒珣面露苦笑:野趣?可不是,前朝旧日皇家园林,新君无心修缮,怎可不野? 诶?老姐姐,这话可别再说,新帝登基之际,仔细隔墙有耳。萧蔚压着嗓子提点,方才舒珣自嘲般感叹时,她后背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舒珣搁下茶盏,倦眼望着萧蔚,嘴角挂着调侃般的淡笑,悠然答:陈说事实而已。 切~喝你的茶吧,拿我消遣作甚?萧蔚白她一眼,转眸四下扫视:俩丫头哪儿去了,怎不见人呢? 舒珣一怔,也透过花枝寻觅着:方才还在樱花树下闲聊呢,一转眼功夫怎么找不到了呢? 闻言,萧蔚站起身踱步去亭外,指了指对岸:你说那片樱花林吗? 舒珣起身跟上,也伸手指了指:对,就那条池边小路,我倒茶前还瞅见了,就方才一晃神,这俩不省心的也不知跑去何处了。 糟了!萧蔚一拍大腿,拧眉发问:你瞅瞅那路尽头,不就是荷塘吗?刚才那动静,那水涟漪,不就在路前方?我刚就寻思,野鸭子什么的,落水哪有这么笨的响,咚一声! 舒珣满面狐疑,且口吻带着蔑然的玩笑心态:你这意思,难道是俩丫头落水了不成?她们又不是傻的,春水湿寒,会生病的。 萧蔚漠然哼笑:澜意会水? 舒珣摇头,却依旧淡然:不会。所以她不会跳水。 萧蔚无奈一叹,三两下脱去宽大的外衣,纵身一跃跳下荷塘。 你干什么去?!舒珣大惊失色。 在空中划出完整弧线的萧蔚,于落水前的一瞬补充:捞你家的小鸳鸯! 话音方落,舒珣广袖间的手骤紧,顷刻交握成拳,眼底的惊骇与不可思议还未消散,心跳却先一步悬去了嗓子眼。 一池深水此刻仍寒凉彻骨,饶是有些水性,这会子落水的一瞬,四肢受冷也显得僵直不灵活。 萧蔚拼尽力气游过去时,水中两个身影正在一处纠缠不休,但整体幅度却是下沉的。 不必问,下沉最底处的是完全不会水的舒澜意,正在那猛喝水吐泡泡呢。 萧妧俯身下坠,伸手去捞人,将人抱住后,忙不迭地堵住舒澜意的嘴,试图给人渡些保命的氧气。 萧蔚找见二人的身影,一个猛子冲过去,连带着惯性的冲击力拐带下,她拉起舒澜意的另一个肩头,硬生生把人提溜了上去。 舒珣焦急不已,早已带着家丁绕到对岸来,立在草丛边四下寻觅,眼见水面荡漾着水波,便紧锣密鼓招呼着手下人递过长树枝去。 一颗头、两颗头、三颗头 三人尽皆浮出水面,舒珣总算长舒一口气,躬身下蹲,伸手去拉落汤鸡般的萧蔚,解下干燥的外衫给人裹于肩头:老胳膊老腿的,逞能。 萧蔚闪身避开,嫌弃摆手:我体力好的很,这俩废物,我要是没下去,都得喂了水鬼。你的衣服给孩子吧,澜意自小就体弱。 再瞧那正主,萧妧瘫坐草丛边挤着头发上的水,舒澜意被侍从拉上岸时,嘴里正不停地咳着水,此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舒珣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女儿疾言厉色:陛下就不该准你休沐! 萧妧半喘着气,仗着舒珣宠她,忙摆手自揽过失:姨,不怪澜意,是我拽她下去的。 舒澜意半条小命都差点交代了,这会儿无心解释,也无心与萧妧清算,只管一下下拍着胸脯顺气,整个气道难受得不行。 萧蔚左瞧瞧,右看看,见几人僵持,不得已主动上前,抽走舒珣臂弯处的外衫,给舒澜意裹紧一圈,而后才丢了自己的外衣,扔上萧妧的脑壳,开口的话却是对舒珣说的:都各自回府吧,自家皮猴子自家管。 说罢,正贪婪握紧外衣的萧妧忽而被暴躁老母亲揪住了耳朵,往路上扯去:嗷嗷啊,娘,耳朵,耳朵还要呢! 萧蔚咬牙瞪视边走边跳脚的女儿:你娘的耳朵好得很,闭嘴!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嗷,好痛好痛!娘,亲娘!萧妧欲哭无泪,她又不是故意掉水里的,方才拽不起舒澜意,她魂儿都吓丢了。 萧蔚恨铁不成钢,想起水下那游泳水平稀烂的女儿稀里糊涂、大大方方地把氧气过给舒澜意,仍心有余悸:废话,不是亲生的,我让你烂在淤泥里,夏天开朵荷花! 一对母女骂骂咧咧,鬼哭狼嚎出园去。 反观另一对,倒是安分许多 舒澜意只管披着外衫干咳,耷拉着小脑袋,视线点落在飘摇随风的小草梢头处,极力逃避脑壳上舒珣审视的眸光,缓解周身的不自在。 怎么落得水?舒珣负手在侧,悠闲望着池水涟涟,仿佛并不算在意孩子们落水的险情。 第321章 怯怯的低沉话音堪比蚊子:失足。 哼。浅淡的冷笑自鼻腔生发,舒珣乜她一眼,转头吩咐随侍:去太医院请人,往萧府去一位,再领府上一位。 没事儿。舒澜意无心大动干戈:我就是有点冷。 舒珣没理她,径直往大路上走,语气波澜不惊:来人,带郡主回府,禁足。 舒澜意本还沉溺于舒珣的关顾里,暖洋洋翘尾巴的心房顷刻如寒潮过境,冰冻三尺,有苦难言。 她暗自给萧妧记下一笔账,小小声嘀咕着:臭蛋,你等着! 自此后,舒澜意不出意外的,瘦弱身板沾惹风寒,告假不去禁中当值,在雍王府休养半月方好。 萧妧傻不啦叽的,萧蔚问什么她答什么,洞悉落水内情的老母亲怒火中烧,一顿竹笋炒肉毫不留情招呼上身,倒霉蛋也被迫卧床休养了半月。 难姐难妹半月后重逢,思念胜过怨怼,一个个忘性比天大,见面就美滋滋相拥一处去了。 萧妧心存愧疚,是带着礼物主动去的雍王府。她一边鼓捣着装礼物的小木盒,一边以余光偷瞄舒澜意清减一圈的容色:听说你沾染风寒,落下病根没有? 舒澜意定睛凝视着她开锦盒的动作,手指在袖口里来回摩挲,低垂的眉眼微微忽闪着,声音也轻微而柔缓:没,小病。你呢,还利索吗? 我啥?我身体倍棒,哪儿跟你似的,娇娇弱弱的?萧妧笑嘻嘻掏出一枚白玉簪来:喏,你整日穿官服,好看的钗环戴不上,我亲手磨的,梅花簪,衬你。试试? 舒澜意接过簪子,指尖左右捏着转一圈,就放去了桌上,视线转落萧妧的身后,一本正经问:我是说那里,说罢,她还俏皮努努嘴:痛不痛? 萧妧的脸颊倏尔涨起漫天红晕,一巴掌拍上桌子:舒澜意! 舒澜意早有预料,只慢条斯理地把手插进袖管,摸出一小瓷盒,推去她手边:回礼,也是我自己研磨的,去肿的药膏,还放了香粉。 萧妧哭笑不得,低头盯着药盒,抱臂哼叹:你脑子烧坏掉了?伤处抹药还飘香味?你当是做烤肉吗?还香飘十里,生怕人不知道的? 扑哧 舒澜意实在没憋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妧妧,今晚留下吃烤肉? 舒澜意,你泼皮!你无赖! 舒澜意笑得越是欢畅,萧妧的火气就越来越大,盛怒之下,毫无礼数规矩可言,魔掌一下下砸上舒澜意笑弯的脊背处:笑你大爷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舒澜意笑岔了气,憋得满脸通红,又激起了本未恢复完全的阵阵干咳。 吱呀 舒珣闻声而入,才一推门,就见二人张牙舞爪颤抖一处,一个笑趴去地上,衣裙团成一个软蛋蛋;一个满头步摇乱飞,面目狰狞,嘴里更是频频口吐莲花。 她只在门边站着,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靥,不关门,也不开口。 门声过后再无动静,俩人心再大,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各自收敛威风,齐刷刷抬头观望。 只一眼,两颗头颅低垂,似无力撒欢的小兔子,那叫一个老实! 继续,无需请人过府便可看戏,本王觉得甚好,停下作甚?舒珣讪笑着调侃,还扯了一把椅子,随意而坐。 姨母安好。 娘。 二人忙不迭地整理好衣衫,乖觉躬身一礼,排排站的姿态极尽规矩。 舒珣淡然扫视着拘谨的俩人:刚刚演的哪出戏码?是京中新出的戏本子么? 萧妧深觉头皮发麻,大着胆子绕开话题:舒姨,家母命妧儿来请您和澜意,赏光到敝府吃吃烤肉。 舒澜意倒吸一口凉气,萧妧这是撒谎乱弹琴! 烤肉?舒珣挑挑眉:吾怎么记得,你母亲今日奉陛下之命于京畿军营巡检,圣谕好似说得是三日? 萧妧一怔,她就是逮到萧蔚不在家,才偷溜出府的,想着把舒澜意拐回去,萧蔚就不能收拾她,一举两得。 但萧蔚去了何处,她的确一无所知。 啊这她一贯心直口快,扯谎从不擅长,此刻双颊绯红,耳朵也已经烧起来了。 想吃烤肉?舒珣不疾不徐:也好,晚些叫下人去备。吾方才出府,就是应了你母亲,去你府上接你过来看顾,不料扑了个空。回来见你在此,倒省了许多事。 知晓始末后,萧妧巴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舒珣转了视线,对着舒澜意道:太医如何嘱咐你的?不过十七岁,就想缠绵病榻了不成? 第322章 舒澜意瘪瘪嘴,头垂得愈发低,刚刚猛烈的干咳,约莫听起来实在骇人:让母亲担心了,女儿以后注意。 烤肉尚需时辰,你们既然无事,太后她老人家三日后去京郊礼佛,你们手抄些经文送去宫里罢,权当帮我们这些老人分忧。 舒珣搁下话便起身离开,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无人敢不照做。 舒澜意欲哭无泪,瞥萧妧一眼:下次悠着点吧,仔细我娘找萧姨告你一状。 萧妧瘪瘪嘴,转手捂去身后,故意撒娇挤眼睛:好澜意,我屁股痛还没好,坐下抄经肯定疼得呲牙咧嘴,长吁短叹,很烦 得得得,我给你抄,小祖宗!舒澜意捂嘴打断她的施法:小懒蛋,好吃懒做,惹是生非,以后可怎么办呐? 你养着我呀。萧妧不以为意,顺势抱住舒澜意的胳膊,以软软的脸颊讨好般蹭蹭:老天是公平的,你稳重得力,我就得活泼娇俏,彼此互补嘛。 嘘舒澜意贼溜溜四下张望,抬手点点萧妧的脑门,轻笑着嗔怪:你小声些,别让我娘听见。 噢~萧妧挽着她的臂弯,把人往外拽去,故意扬声调侃:小郡主,咱去哪里虔心抄经?是不是还得净手焚香?是不是你的房间好些? 舒澜意装得正经:就去我房里吧,宽敞,一人一张书案。 二人走去廊下时,萧妧与她咬耳朵:有没有好吃的给我?我娘看得死紧,我嘴巴淡出鸟来了。 说话能不能文雅些?舒澜意无奈哼笑:姐姐前阵子出门,从南方带了醉鱼和荷花酥,给你留着呢。 说罢,舒澜意忽而抽出胳膊往回走。 你干嘛去? 廊下随侍不少,萧妧没好再拉上人的胳膊,只拔腿追了上去。 药。舒澜意比划一口型,还故意拍了拍自己的身后,与人抛一个鬼脸。 萧妧杏眼瞪得溜圆,顿住脚后,气急败坏吼一嗓子:我不要! 半刻后,王府内院,舒澜意卧房内 一方屏风隔断两处世界,屏风外舒澜意奋笔疾书,屏风内的矮榻处,萧妧扭扭捏捏鼓捣半晌。 快着些,上好药洗手出来吃点心。 舒澜意等得不耐烦,蘸墨的功夫,转头望向屏风后:小心一会儿进来人啊。 萧妧哼哼唧唧:我不想上嘛。没多疼,在你家上药别扭得很。 别扭?早就看光光了,你别扭什么?舒澜意不屑哼笑:莫非,妧妧是怪我没有亲手帮你吗? 去你的!萧妧笑骂一声:把你孟浪的想法收收,抄经心诚懂不懂?脑袋转回去,不准再偷看。 话音方落,舒澜意只听得帷幔垂落的轻响过耳,某人还害羞藏起来了。 半晌过去,萧妧才慢吞吞磨蹭着走出来,几度欲言又止。 舒澜意假装看不见。 喂,有香味吗?萧妧怯怯发问。 舒澜意夸张地吸着鼻子:嗯?烤肉味。 认真的!萧妧抽开她的笔:你放的香味,有闻到吗? 舒澜意脸颊荡开新月般深沉的笑靥,夺回笔来,以笔杆头轻戳她的脑门:傻瓜,没有味道,那是遮蔽药味的。 萧妧揉着脑门,悻悻噢了声,便逡巡起屋内陈设来:我的点心呢? 舒澜意闷头抄书,不屑嘀咕:我的藏宝地你不知道?没话找话。 切~萧妧轻车熟路摸到舒澜意卧榻下的小箱子,扒拉起里面的东西来,翻找出吃食还不罢休,逮到一个粉嫩的小荷包,眼睛顷刻觑起:澜意,荷包不错,送我? 舒澜意头也不抬:喜欢什么拿什么。 萧妧眯了眯眼,把荷包挂去腰间,继续试探:哪里买的? 我姐送的。 一语过耳,杏眼恢复浑圆,萧妧美滋滋解下荷包:这样啊,那我不能抢的,给你放回去哈。 舒澜意早猜到了直肠子傻瓜的小心思:放心吧,没人同你抢,月老红绳系得太紧。 萧妧嘴硬,嗷呜咬下一口酥饼:啧啧,谁稀罕?噫,这荷花酥好吃欸,我包圆可否? 随意 萧妧抄起一张油纸,将点心包得四四方方:带回府去慢慢吃,今晚留肚子吃烤肉。话说,我把你也顺去我家行不行?半个月不见,梦里都抓心挠肝的。 舒澜意斜她一眼:我要入宫当值的,没你的好命。 萧妧的晶亮明眸闪过一瞬失落,而后又迸射自恋般的精光,小手一拍,乐呵呵道:那我赖在你家不得了?咱俩一起睡就行。白天把你上交,晚上归我。 第323章 舒澜意忙伸手捂她的嘴:矜持,小祖宗! 等人呜呜呜几声安分下来后,舒澜意才补充:萧姨怎么可能纵着你在我家无所事事?要不我找机会去陛下面前说两句,给你个正事做?咱俩就能一道去当值。 拉倒吧,我娘说不是时候。萧家不好太惹眼,就算是你当值,舒姨也不见得乐意罢。我这纨绔胡闹的戏码演着演着,都把自己演进去了,不然也不至于被我娘暴揍。 舒澜意沉吟须臾,复又落笔纸间:行吧,那你别主动张罗回家,等萧姨回来接你。 得嘞! 萧妧一个箭步飞扑上床,半趴着挥舞着小腿和脚丫,丝毫无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后日是否休沐?京中有马球局,一起去? 人多,吵嚷。 萧妧双手支着下巴:那咱俩去郊外放风筝? 舒澜意应承的格外爽快:好。还用去年的风筝? 好呀,去年我的小金鱼赢了你的大老鹰,是有些福运在的。 舒澜意腹诽:福运?还不是我故意放水! 第124章 番外五 光仪三年, 元月。 新岁方至,帝京大街小巷内红灯高挂,夜间更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护城河畔日渐柔软的垂柳枯枝随风摇曳, 月上柳梢, 渐趋浑圆, 光晕柔和清亮。 树下停候一辆毫无装饰的朴素小马车, 车内佳人循着窗子缝隙四下环视,满面期待与焦灼占据着神态的主调。 咚咚, 快开门! 马车门被挠响, 车内人忙不迭地推开车门,一只手紧随而至:快进来! 呼~~可跑死我了! 乔装成高门小厮的萧妧探身钻进马车后,自行拍着心口顺气:好累好累。 舒澜意赶紧倒杯热茶奉上, 给人抵去干巴巴的唇边:来, 吸一口茶水润润嗓子, 都哑了。又没人催你,跑慢一点呗。 萧妧探头猛嘬几口,两只手却不接杯子, 喝完抹抹嘴:还要。 舒澜意又去添茶,只听得萧妧靠着座位仰天长叹:我哪敢跑慢了啊,陛下给我兵士去抓小云,虽说最后小云没跟我回来,但这事大家伙都知道了。我娘本不清楚我出去干嘛的,这下子可好,弄清原委后她又发火埋怨我了, 嚷嚷着要把我禁足呢! 听得这话,舒澜意抿抿嘴, 怅然苦叹:小云闹这一出,估计自己也有的受。今日午后我让人去递送染风寒的假消息进宫,府里人听得清楚,陛下把小云禁足了呢。 萧妧等得不耐烦,伸手去夺她半端着的小茶杯:我娘说了,明天小云生辰,左右舒姐姐在宁家,让我拉你一道去,再送点礼物。毕竟我姑祖母是小云的祖母嘛,我娘说两家沾亲带故,不能闹僵的。我带兵抓她,不合适,得赔礼。 舒澜意闷头绞着手指盘算:礼物小云喜欢什么呢?就一晚时间,难办。 萧妧心大:买两盒点心去?她转着小茶盏:这套茶具好看,哪儿买的?我也备一套。对了,我午后在府里担心你好一会呢,骗陛下说得风寒干嘛?还不告诉我,过分! 舒澜意扶额,略带嫌弃的笑嗔:还买点心?你当小云是你,小吃货? 嘴损一通后,她一个个摞好小茶盏,自座椅地下的空当掏出一木盒,将茶盏倒扣进去,随手合拢搁在桌案处:今晚回家抱走吧,送你了。别人送我的,何处寻来的我也不知道。 萧妧美滋滋张开双臂环住木盒,满面傻笑:大方了?这还差不多。但是回答我的问题! 陛下和小云氛围怪怪的,我不称病躲开,难不成在那尴尬看戏? 舒澜意反手就是一个脑瓜嘣敲上萧妧的大脑门:我是没及时告诉你,这不是怕你担心,才让人给你传消息,约你溜出来赏花灯的嘛。再说,萧姨就算怨你私自领陛下的差事,那发威教训你不也在晚上?我拐你出来,她就打不到你了。 啧啧啧。萧妧拂开舒澜意的爪子,嫌弃偏头:明天上元,今日花灯都是半成品,你真是敷衍。 噢?舒澜意存心打趣,挑挑眉笑看她:明天某人一瘸一拐的,能出来赏灯? 萧妧顷刻气鼓鼓,叉着腰与人掰扯:你个自作聪明的大傻子!明天我还得去宁府呢,我娘怎么可能打我?要打也得等我从宁府见人回来吧? 舒澜意骤然失笑:也不知道谁傻哦。小辈的生辰宴会多在午间,花灯入夜方明,一晚上萧姨发挥功嗷! 萧妧一巴掌拍上舒澜意的头顶:就你能,能得你!别说了,纯属是故意气我。 舒澜意佯装怄气,往侧面的座位上躲去,倚靠着马车门低声嘟囔:我也生气,暴躁成性,动口说不过就动手,算什么本事?赏灯的心思散了,你走吧。 第324章 萧妧滴溜圆的大眼转了两圈,抱臂哑巴许久,不时歪头扫她两眼:生气了?真生气了?闹着玩的,我手不重呀。 舒澜意闭眼假寐。 萧妧急得搓手,挪着屁股蹭去舒澜意身边,与人咬耳朵:真没使劲。我搓猫都比这力气大,我要是真拍,你非得爆浆不可。 我是不是还得配合着制造点流心出来?舒澜意陡然翻了个白眼。 豆腐脑也行。萧妧嬉皮笑脸,抓起她的胳膊摇晃:你制造不出来。但是刚才半路我看到街边有甜豆花,我们去吃吧,跑累了,饿。 舒澜意故意唱反调:我吃咸豆花。 有咸味的,许是我看错了?走嘛~ 舒澜意面色仍旧漠然,自鼻腔里生发一声闷哼:哼,还动手吗? 动手!萧妧中气十足,拍拍胸脯:动手喂你豆花吃呀! 扑哧 舒澜意没绷住,彻底破功,随手叩叩马车内壁:车夫,去豆花店那条街。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小马车摇摇晃晃的,载着心满意足的萧妧往美食附近去。 舒澜意却是清楚得很,那家豆花店老板娘从不做咸豆花,她虽不喜欢甜腻的口感,但萧妧喜欢,一道尝尝也无妨。 一人甜在喉头,一人甜在心间,值得。 一刻悄然,萧妧吸溜掉最后一口豆花,忽而灵机一动,朝着店家吩咐:大娘,再来三碗给我装起来,我要带回去吃! 舒澜意脑子发懵,意图拦阻:要这么多?入夜吃豆花不好消化,算了吧。 这家甜滋滋的豆花很是地道呢。萧妧单手托腮,晶眸映着花灯的光晕:我给小云买的,明天送给她尝尝。她在京中待的日子短,肯定没吃过。 舒澜意讶异非常,指着打包好的豆花发问:你不会把这当礼物吧?明天会坏的。而且这礼物,是否有些寒酸? 切~萧妧拎过豆花,一本正经的解释:礼物贵在实用,小云缺珠玉财宝嘛?帝京风物,人情民俗,于她才是新奇。而且小郡主你呀,养尊处优,又怎知百姓冬日借助寒冰储藏吃食,三五日都是新鲜的呢? 三五日?舒澜意吃瘪,不熟悉的领域不好多言:行吧,莫要让人吃坏肚子。 坏不掉的。萧妧了却一桩心事,乐呵呵瞧着舒澜意:我的礼物选好了,你的呢? 舒澜意于玩乐事缺短见识,凤眸微转,抬头狡黠道:请妧妧赐教,可否? 萧妧挠挠脑袋:唉,愁人。不过最近我听长公主说,京城贵女都在求购新开的脂粉铺里出的一款水红色胭脂,道是一两值千金,好多贵妇都抢不到呢。 舒澜意垂手去捉萧妧躁动的指尖,捏住揉搓着:在哪里?带我去? 萧妧大惊:很贵欸,真送那个? 去看看吧。声名远播,该是有原因的。 行吧,在那边。萧妧抬手指向河对岸:东市第三条街正中第一家,店面格外宽敞气派。 舒澜意偷摸眯眯眼,悄然弯起唇角,暗自感叹萧妧踩点够准的,怕不是早已惦念多时。 两刻倏忽,二人挤进店面,里面云鬓披帛交错纠缠,满是一身珠玉的贵妇人,正在争抢为数不多的胭脂份额。 掌柜的嗓门甚大:诸位夫人姑娘们,本店今日当真只有五十份,货品都在小老儿手中,都莫要抢,先到先得可行?明日还有的! 来此的都是有些身份的,谁也不肯让谁,有人多嘴:哪个来的也不晚,你迟暮开门,大家蜂拥而入,如何分先后? 掌柜的沉吟少顷,得逞的狐狸眼弯了弯:那价高者得?起价五十两白银一盒,出价高者优先。 萧妧目瞪口呆,扯扯舒澜意的衣袖:咱走吧,抢钱呢?平日这不足掌心大的小盒子,顶多卖一两银子吧。 舒澜意摸了摸荷包,钱指定不够,但柜台处已有人加价去抢胭脂了。 大家买的不是胭脂,是颜面,是争风凑热闹后如愿以偿的舒爽。 赶早不赶晚,她拍拍萧妧的手:在门口等我。 不待萧妧拦阻,舒澜意侧身挤进柜台最前头:老板,我要五盒,每盒出银八十两,烦劳送去雍王府,届时会有银票五百两,权当贺您上元生意兴隆。 一语落,店内众人虽有惊讶或是不悦,也不敢再多嘴。舒澜意周身衣装气度,随意扫视一圈,身份便不难猜,自也没有哪家不知趣的官眷扫小郡主的兴致。 掌柜的乐开了花,频频点头:好好好,小人定尽快给您包好送去府上,多谢小郡主抬举! 舒澜意无意寒暄,只微微颔首后,便拔腿离开了铺面。若非发觉萧妧喜欢却舍不得,她断不会凑这热闹。 萧妧刚才竖着耳朵听得清楚,舒澜意一张嘴扔出去五百两,她肉疼心更疼,见人出来,一把拉着舒澜意往马车里钻:你怎么回事?舒姨不打你是吧?乱花钱。 第325章 舒澜意垂眸,慢条斯理回应:没有乱花。你喜欢,买了就不亏。京中追捧之物,送谁也都觉是个热闹,给我姐姐、宁烨大姐和小云一人一盒,剩下一盒你拿给萧姨,她会高兴的。 萧妧眨巴眨巴眼:不给舒姨嘛? 我娘不喜欢这些。舒澜意刮刮萧妧的鼻尖:我知道萧姨也不太喜欢,但你需要讨好她呀,你这不懂事的小泼皮知道送她礼物,她自是没脾气的。 嘻嘻。萧妧羞赧又意外,舒澜意体贴周到,还能猜到她的小心思,此时此刻她心里早已百花盛放了,多说无益,不如傻笑。 舒澜意思量须臾,试探发问:要不赏灯后你去我家?取走胭脂再回家。 萧妧俏皮撞上她的肩头,满眼期待:那我住你家呗,反正明天咱俩一道去宁府,我娘没话说的。 舒澜意就等这句话呢,面上却甚是淡然,中规中矩答:也好,我让人去萧府递送口信。 好耶!萧妧骄傲地挥舞着志得意满的两个小胳膊,爆发一声傻叹。 小疯子。舒澜意笑着损她,悄然偏开身子,免得被撒欢的萧妧误伤。 待到二更天,俩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抵达雍王府。 王府侍从见到舒澜意,便小跑着上前:王上唤您回来先去书房,萧帅也在。 一语过耳,萧妧面露紧张,偷摸捏住舒澜意的广袖,悄悄咬耳朵:怎么办,不是来抓我的吧? 舒澜意装得沉稳,转眸问侍从:有胭脂铺的人来吗? 来过了,管家结的账,胭脂送去您房间里了。 嗯。舒澜意低声嘱咐萧妧:前头有我,你躲去我卧房,先去试试胭脂合不合心意? 溜啦溜啦。萧妧脚底抹油,撒丫子便逃。 舒澜意扶额自语:还真是一句客气都没。 她只好孤身去面对书房未知的情境,在回廊下鼓足勇气才推门入内。战战兢兢见礼后,她惊惧忐忑的小心脏才恢复平静。 萧蔚来此,原是怕小辈安置不周详,特来送提早备下的礼物的。 至于萧妧偷溜出去的去处,除却找舒澜意,萧蔚想不出第三个地方,自也不担心。 发难也不是无有,舒珣慢悠悠问着舒澜意:五盒脂粉,如何分派? 舒澜意语塞当场,她千算万算,就没算自己亲娘,好似不大合适。 舒珣见女儿局促的好比门神,杵在远处一动不动,只哼笑一声:那小盒子里装得可是金粉?五十两,你可知能买多少粟米丝帛? 舒澜意垂眸,不敢吱声。 萧蔚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头:萧妧被你藏起来了?我厚脸皮问一句,可是给我备了一份胭脂,换萧妧免受一顿皮肉苦? 舒澜意的心思被人当场点破,不免促狭,只咧嘴尬笑着,回应不是,不回应也不是。 萧蔚搭眼一瞧,便了然于心,只善意提醒:这物件你不该给我,也无需教萧妧这些,她那直肠子没这主意。拿一盒送给陛下去,如此圈钱的行当,陛下会感兴趣的。 舒澜意一惊,满目错愕还未散,只听萧蔚又道:天晚了,我先回家去。都留步,别送。对了,澜意,你的心意我和阿妧领了,明日我让管家送二百两银票来,收着,不许推拒。 舒澜意瞄一眼舒珣,不敢多嘴,乖觉温声应下,象征性将人送出廊下,便急匆匆一溜烟躲去自己的寝阁里。 萧妧舍不得用这千金贵重的脂粉,仅用指尖蘸取一丁点,在手背晕开,看了看成色。 舒澜意推门而入,她小跑着迎上来,举着手背问:是挺好看的吧?很细腻呢。她们叫你什么事? 你娘带了一把新制未开刃的君子剑,还有一部传世孤本古籍,让我们明日带去给小云。舒澜意垂眸盯着萧妧的手背:小小气气的,怎么不涂去脸颊试试?这能看出什么? 这么贵,自然要重要场合再用呀,不然多浪费。 敷着赏心悦目,就不浪费。 萧妧咂摸一会,眯眼试探:嗯?你什么意思?我平日不涂脂抹粉,你嫌弃我素面朝天不成? 舒澜意满目费解,忙揽过她的肩头紧紧搂着,好言好语安抚:哪能呢?从襁褓彼此看到大,早看习惯了,比照镜子看自己都自然。 萧妧纠缠不休:你等会儿,自然与赏心悦目是两个意思。咋,看久了我不赏心悦目了是不? 不不不,我还要把你从大看到老呢,以后的许多年,妧妧长成什么样,我猜不到噢。 这还差不多。 走啦,去试试胭脂嘛,我想看。 行吧,就涂半面呦 月落日升,翌日二人往云府去,陪云葳过了个生辰。 云葳收到诸多礼物,握着那精巧的小胭脂盒子时,脑子里在想,这小盒子装毒药应该不错,便兴冲冲追去问萧妧:萧姐姐,这盒子从何处买的? 第326章 萧妧一愣:你真是好眼光,但盒中物才是昂贵的,是城东新开的那家胭脂铺的,人家应该不卖盒子。 昂贵?有多贵?云葳也不喜脂粉,对这些事毫无认知。 萧妧俏皮张开虎口,比了个八。 云葳傻乎乎:八百两? 哈哈哈。萧妧乐得前仰后合:八十两啦。八百两,强盗都不敢这么卖,普通脂粉这些只要八十文哦,可别被人骗啦。 云葳摩挲着小瓷盒,面露羞色,小小声应道:嗯,多谢萧姐姐。 萧妧指了指远处拉着舒静深说话的舒澜意:你谢她就行,她买的哦。 随口闲聊几句分开后,云葳急匆匆去寻桃枝:姑姑,查查这脂粉的铺子是谁的产业?卖价高的出奇,不正常,圈钱太甚,只怕有问题。 桃枝接过观瞧一通,挖出些脂粉嗅了几下,眉头顷刻皱起大疙瘩来。 数日后,蓝老传讯给云葳,云葳撕开信纸,险些背过气去: 店面乃阁中新置产业,阁主出走一载,耗资颇巨,经费有限,开源方可为继。阁主若心仪,无需废金破银,桃枝可制,配方出于她手。 得知内情的云葳深觉此举张扬太过,慌乱叫停产业,免得被文昭觉察异样。 京中风靡一时的脂粉铺转瞬关张,买到胭脂的人手中之物竟成了绝版。 后来,云葳听闻京中有人竞拍那昙花一现的胭脂,价格溢至一盒五百两。 萧妧闻讯,饶是不忍,却还是把胭脂卖了出去,笑嘻嘻捧着五百两银票,等舒澜意夸她一句能干。 舒澜意哭笑不得:行吧,你高兴就好。银票不用给我,拿去买好吃的吧。 萧妧胸无城府,欢喜地拉起舒澜意往长街去:京中新开一家酒楼,价位也不便宜,今日我请你,大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