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房子(GL)》 1 老同学 新差事(上) 明明已经五月份了,街头的风仍然刮得柳琪脸上发疼。 她裹紧外套,快步走向面前的老居民区。 导航显示那家咖啡馆就在拐角,但柳琪还是转了个圈才找到。 庭院里的绿植、机车和木地板,跟四周——甚至这栋楼本身——破旧的上世纪国企家属院建筑格格不入。 经济半死不活的小县城里,年轻人要创业的,不是开奶茶店,就是开这种咖啡店。柳琪有个初中同学的咖啡店也在这附近,菜单里没有任何东西价格低于二十,每次走进店里,只有店长和俩朋友在吹水打游戏。 何欣欣坐在靠窗的角落,她看起来和高中时没什么两样,只是长得更成熟了,没记错的话,她好几年前结了婚,也生了小孩。柳琪也去了那场婚礼。她上一次见何欣欣就在那时。 柳琪走入店面时,何欣欣刚好抬头,两人交换眼神,笑着打招呼。今天是工作日,这个点,店里没别的客人。 “我不知道你要吃啥,你看看你想吃什么,自己点就行。今天我请客。” 何欣欣笑吟吟地看她。柳琪笑了笑,不知道对方能否看出自己的憔悴来。她昨晚熬了个大夜,坐在书桌前,一整晚只写了五十个字,但又因为抽了太多的烟,躺在床上也是干瞪眼,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自己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没有人想在这种时候见到旧同学。 出门前她草草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因为熬夜而蜡黄,满布血丝的双眼被黑眼圈围着,因为困顿,只接触到一点阳光就眯了起来。以前在局里,有嫌疑人说被她眯着眼看一会儿就心里发毛。 这个说法突然冒出,柳琪却只想笑,她看着镜子里顶着一头凌乱短发、就差把“无业”两个字写在脸上的女人,心想,要不还是戴个帽子吧。洗头肯定来不及了。 何欣欣约她出来见面的原因足够新奇,一个立志从此以后要靠写小说谋生的前警察某种程度上很难拒绝。反正自己现在什么也写不出来,那倒不如去现实里取材。 柳琪摆了摆手,说自己刚吃了早餐,要杯开水就好。再摄入咖啡因,她怕自己会猝死。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柳琪自己也愣了一下,她什么时候变成惜命的人了呢? 她才31岁,之前的7年时间里都在跟会取人性命的罪犯打交道。害怕、顾虑这样的词,并不怎么经常出现在她的词典里。 说来说去,都是刘思桐的事情改变了自己。想到这里,柳琪咧嘴苦笑。但何欣欣不知道她这些心里活动,两人例行地寒暄了几句近况,她双手合十,前倾身体,询问柳琪能否帮这个忙。 “你在电话里说,是要找人,对吧?” “嗯,是我表姐,失踪快……应该有五年多了吧。” 五年,又是这个数字,自己跟刘思桐也谈了五年,说起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但似乎一眨眼就过了。不过,对于失踪者的家属而言,应该会漫长得像半个世纪吧。 “……说起来,你应该也见过,婚礼她也在。” “哦?” 柳琪以为何欣欣下一步就是要给自己找照片,但她看起来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啪啪地摁着手机,回了条消息,又将手机倒扣在自己膝盖上。 她手指上那枚婚戒在咖啡厅的灯光下也闪着光。 服务生把水和纸巾端到桌上,柳琪对他点头致意,又看回何欣欣。“你说你表姐是离家出走,具体是个什么事儿?” 何欣欣将手机递过来,柳琪接过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何欣欣站在塔县的旧市中心广场上,普通的游客照。还没等对方开口,柳琪便说:“有的话我得说在前头。我说完你再决定要不要接着跟我讲。好吧?”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来之前也跟你说过,我辞职了,现在真不是警察。也许有点老同事能帮忙,但说实话,你也知道,失踪这种事情,除非是有更严重的犯罪情况,否则……” “我知道,”何欣欣抢回话头,“其实主要就是,我表姐他们家,怎么说呢,哎,就挺可怜的,她爹妈都六十几,快七十了,突然女儿就不见了。而且我说实话,我表姐她真不是随便会离家出走的那种人。所以这个事儿吧在我姨妈他们老两口心里就一直过不去。现在好容易有点线索了,找警察,警察也说不管啊,核实不了。所以才想着说找你来了。也不是说非要一定要得出什么结果,就我们做晚辈的,找人帮个忙,查一下,是这个意思。” 柳琪点点头,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何欣欣这个话的意思很明确,比起找到表姐,她更着急把这个突然掉到自己头上的烫手山芋甩出去。 但这也是免责声明,柳琪听完反倒觉得轻松些。 “你表姐叫什么?” “林楚一。两个木字的林,清楚的楚,一二三的一。” 柳琪写下名字,又将本子翻转,给何欣欣确认,待对方点头后,她才说,“为了方便整理,现在我来提问,你回答我就好,可以吗?” 何欣欣笑了。“不亏是刑警啊。” 柳琪也挤出一个微笑,想让气氛没那么严肃。她拿起杯子,喝下大半杯温水,终于觉得自己的胸闷似乎缓解了一些。 “就先从你表姐的失踪说起吧,五年前,她离家出走了?” “对,第二天给家里寄了封信,说自己要找个地方开始新生活,别去找她。” “然后她父母报了警。” “报警了,但没找到人。我到时候让姨妈他们把警察给的资料也发给你。” “行,你表姐多大了?” 何欣欣思索了几秒,“嗯,37了吧。” “那她就是32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的。” “对。” “做什么工作的?” “……不好说,有段时间她在华菱做平面设计,但是后来嫌加班太辛苦了,就辞职,找些什么文员之类的活来干。我也不清楚她具体做什么。” 有些出乎意料的职业选择。但柳琪没打算纠结,还是先把基本情况摸清楚比较好。 “你表姐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 “没有。”何欣欣摇头,“我表姐好像从来没带过人回家。” 顿了顿,她又说:“但应该也有过谈恋爱吧,她长得也还行,有时候过节也会发那种朋友圈,什么花呀礼物呀,但是男方的照片没发过。” “警方那边怎么说?” “警方说没有。他们只是传唤了一个她的闺蜜。” 柳琪挑眉。“闺蜜?” “对,但是我也没见过。不过跟我表姐应该蛮铁的——我表姐来我那儿住过一阵,当时是她在华菱呆不下去了,想回家这边找工作,但也没什么钱了,我听她给这个女生打电话借钱来着。” 柳琪摸了摸嘴唇,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这个闺蜜叫什么?” “名字我真不记得了,你等等,我问问我表妹。” 何欣欣捧起手机,劈里啪啦打了一会儿字。 柳琪把杯中的睡一饮而尽,听到何欣欣说,“哦,她叫钱鹤,金钱的钱,白鹤的鹤。听着不像女孩儿名字啊。” 柳琪把这个名字写到本子上。 “然后警方调查出什么了?”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找监控的时候说我表姐背着个包,上山去了——他们家那个小区靠着一个森林公园。然后有些外围的地方是没有监控的,所以也没找到她怎么下山的。” “没有搜山?” “不知道。” “你表姐住哪个小区?” “绿苑,我妈去过,说老大了,住几十万人,你听说过吗?” 柳琪点点头,绿苑旁边是克别山森林公园,两面靠马路,也有挨着城中村的地方。也许林楚一就是从城中村那一侧下了山。 “之后呢?” “之后就没有了,她手机关机,银行卡也没用过。就这样。” 在遍布监控、到处都联网并采用在线支付的现代社会里,一个人想要悄无声息的消失并不是件容易事情。一般来说,会需要这样销声匿迹的人也都是些逃犯——他们大概率会跟以前的柳琪打交道。 但何欣欣口中林楚一,跟这样的人完全不沾边。 柳琪的目光落在自己高中同学手上的婚戒上,思索着。 “之后就完全没消息了?” “对。直到前天。” 何欣欣又把手机递了过来,还是刚才那张她站在旧市中心广场的照片。这个广场距离咖啡馆不过一公里路。 “我来这边玩,拍了个照片发家族群,然后我姨妈她们就看上这俩人了。” 照片里,穿着粉色紧身连衣裙的何欣欣是主体,背景是旧市中心的水边街,她身后人来人往,但最显眼的陪衬,是一对骑着电动车的路人。前方开车的人虽然理着短发,但能看得出来是女孩,而搭车的那位长发飘飘,挎着紫色的购物袋,在快门按下的那一瞬间正好侧过脸来。 何欣欣指着那个坐在电瓶车后座的女孩,说:“她看起来特别像表姐。” 2 老同学 新差事(下) 柳琪用双指选中照片区域放大,立刻发现了最大的疑点:“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年轻一些。” 何欣欣苦笑,“我也是这么跟姨妈姨父说的。但他们说,问题是她穿的衣服。” 她拿回手机,又调出另一张照片,是林楚一的背影,她坐在河边,身上穿着和电动车后座女孩一样的黑底白色动物条纹衬衫。这张照片更清晰些,能看清衬衫背后那道从左肩延伸到腰的白色不规则长条图案。 何欣欣指着这张照片,说,这件衬衫,林楚一之前借给妹妹林晓丹穿过。结果林晓丹不慎勾破了衣服背面。 林楚一很喜欢这件衬衫,于是她自己拿了另一件白衬衫,剪下布条缝了上去,做出拼接的效果。 换句话说,这件衬衫是独一无二的。 不信的话,打开购物软件识图便知。 再看那个坐在电动车后座的女孩,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衬衫。不需要调出最高分辨率的图来叠图比对,这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事。 也就是说,在华菱的林楚一离家出走时带走的衣服穿在这个塔县女孩身上。 塔县和华菱市之间横跨4个省,一千多公里。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柳琪摸出来看,何欣欣说,“我给你发了几张我姐的照片。” 她口中的林楚一是“长得还行”,但柳琪看到照片的第一感觉是,的确是个小美女,跟何欣欣比起来也并不逊色。 但跟何欣欣比起来,林楚一即便微笑,也带着种冷淡感,也许是因为脸型瘦长,但颧骨略突出的原因。她留着披肩的黑色长发,眉眼和山根很出挑,鼻梁左侧的痣看起来是点睛一笔。 这是32岁的林楚一,37岁的她,会是什么样呢? 柳琪抬头,对上何欣欣的眼神。对方显然还有话要说。 “晓丹还说,这个开车载她的人,像钱鹤。” 对于一个家族的外人也如此熟悉的话,只能说明一件事,钱鹤一直不间断地出现在林家人面前。 不是闺蜜,可能是女朋友。 但柳琪不想妄下结论,虽然仅仅是看着林楚一的照片,就感觉自己的“姬达”滴滴作响。 她还是接着追问:“何以见得?” “晓丹说,这人的手臂和小腿上都有纹身,钱鹤也是。” 何欣欣已经把自己那张照片也发给了她。柳琪仔细端详,前几天塔县天气有回温,穿着短袖短裤亦是合理的。 开电动车的人留着短发,身穿灰色t恤和宽大的运动短裤,脚踩人字拖,露出的左臂和左腿上都有纹身,的确也符合对于t的一些刻板印象。 “你们有钱鹤的照片吗?” “我问问?不会有这种的吧。” 柳琪仔细看纹身,手臂上的是花体字,小腿上的图案看不太清,但亦是老传统风格的大图。“我主要是想知道纹身图案是不是也能对的上。” “那我真不知道。这样吧,我让晓丹加你?” 柳琪对上何欣欣的眼神,恳切只是浮在咖啡表面那层奶沫。她其实急不可耐地想要摆脱这桩麻烦事。柳琪略加思索,点了点头,“但我还是那句话,只能试试看,没问题吧?” 何欣欣没听她把话讲完就连连点头。 3 2843910 家里闻起来像棋牌室。 柳琪关上门,想起几年前抓捕过的一个杀人犯。对方亦是女性,杀人后逃脱,隐姓埋名了许多年,最后与新丈夫在离案发地两千多公里的县城里开起了棋牌室。 柳琪和搭档上门时,刚说明来意,坐在收银台后女人便平静地起身,伸手迎接迟到了十来年的镣铐。柳琪目光一扫,收银台背后的椅子上搭着一件红色西装外套。这是女人行凶当日穿的衣服。潜逃十余年,她一直带在身边,甚至放在人来人往的棋牌室里。 女人对这件事没有任何解释。被带入审讯室里,她点着烟,平静地坦白当年的罪刑。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件事来,柳琪的回忆被手机震动再次打断。林晓丹将自己手头的资料全都发了过来。 她作为事件的直接当事人之一,肯定了解更多情况。柳琪知道自己应该跟她打电话聊聊才对。 但出门一趟已经让她疲惫不堪,脱掉外套、袜子和运动裤,柳琪只穿打底衣裤,缩进了被窝里。五月份,暖气已经停了,但家里仍冷得不像话。 难道是发烧了?这是不是什么坏预兆? 直到在被窝里躺到四肢都暖和起来,柳琪才捧起手机来,回复林晓丹一句。 “收到,我先看看资料。” 林晓丹很快地回复了“好”。 2024年9月2日,林楚一谎称自己要去朋友家过夜,她背着黑色双肩书包离开家,从此失踪。她最后一次被监控拍到,是在当天下午6点09,她独自一人走入绿苑通向克别山森林公园的小道。走上那条路,却没有从小径另一头出来。小径上没有摄像头,如果行人中途离开小径下山,能通往其他很多地方。 第二天上午,林楚一的手写信被寄到家里,寄件人正是她自己。林家人发现电话打不通,立刻报警。 确认过林楚一不在朋友家后,警方第一个传唤的人是钱鹤。 虽然房间里只有自己,但看到这里,柳琪本能地皱眉。 警方第一时间的传唤让她更加证实自己的猜测。钱鹤跟林楚一的关系应该不仅仅是闺蜜这么简单。 她直接打字问林晓丹,对方的回复却是“您现在有空吗?我打电话跟您说。” 不打视频就行。 接通语音电话,那头的女孩讲话带着同何欣欣一样的夔地乡音。 “钱鹤她是我姐对象。” 女孩压低声音道。“但我爸妈不知道我姐她是……嗯。” 在林楚一失踪前,两人已经交往了四年。 “那你知不知道钱鹤现在在哪?” “不知道,她搬走了。” “不在华菱?” “……应该是吧,后来我也没见过她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我姐离家出走之后不久。不过,”她接着说,“这两年,逢年过节她都有寄东西过来。” 柳琪坐起来,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笔。“你说‘这两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等等,我看下。” 两年前的中秋节,钱鹤突然在微信上联系林晓丹,然后给他们家寄了水果、零食和月饼。 之后每年春节,她也都有寄来年货。偶尔,即便不是节日,她也会寄来食物。 东西全是从浅明寄来的。浅明是钱鹤的家乡,靠海的城市。 林晓丹特地去看放在客厅的、还在被当储物盒用的快递盒上的快递票,确认寄件人的名字也不是钱鹤,而是一个叫钱松的人。她还把快递票拍照发给了柳琪。 “她的家人吗?”柳琪问。 “不知道,”林晓丹回答,“我记得她有个弟弟。” “除了寄东西,她还会说什么吗?” “关心一嘴我爸妈过得怎么样。” “你是不是怀疑钱鹤跟你姐姐离家出走的事情有关?” 回答她的又是短暂沉默。 “我姐她……不是那种人。” 不是会抛下家人一走了之、毫无顾虑的人。 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多半是因为有人蛊惑。 可一个谈了四年恋爱也不曾出柜的人,会为了爱情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吗? 柳琪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刘思桐的身影。她有点想吐。 “钱鹤跟你姐感情怎么样?在你姐姐离家出走之前。” “……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了解她俩之间的事情吗?” “我姐没跟我说太多。但是,钱鹤给她写过很多情书,都还在我这里。” “哦?” 林家两姐妹住的卧室都只有六平米,林楚一的东西太多,房间里塞得满满当当,装了情书的那个五斗柜于是就放在林晓丹的房间里。“因为东西太多了,所以只能这样,哪里有空间就放哪里。”林晓丹解释,“衣帽架还放在主卧,我妈房间,我们谁要去拿洗好晾干的干净衣服都得进去。” 柳琪脑海里浮现出窄小阴暗的破旧民居。但她其实去过绿苑,那里的房子只是旧,布局和环境没那么糟。 “你要看的话,我可以寄过来。” “这些情书有给警方看过吗?” “没有。我姐的事情,我不想让我爸妈……” “明白。”柳琪打断她,“我给你发地址,你如果有钱鹤的手机号码,也麻烦给我发一下吧。” “好的。” “她的照片,冒昧问下,你这边有吗?” “还真没有。” “行。” 关于钱鹤,了解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姐姐在离家出走之前,有过什么反常的遭遇吗?我看到警方调查报告,说她是因为高额房贷感到不堪重负所以离开的。具体是什么情况?” 绿苑鹤山居六街15号203,这是林家人现在的住址。90平方,三房一厅,林楚一在2023年2月14号签下购房合同那日,成交价是31599元/平方。 总价是2843910元,首付是947970元。 只是听林晓丹报完这个数字,柳琪心里便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当年年底,房价已暴跌80万。 但购房合同跟贷款合同都已落笔签字,房价的涨跌,都不影响林家一个月要背负的上万月供。 更要命的是,首付就已经掏空了全家的家底,这是其一;再者,装修的钱也得从银行借。 林家当时有林父林建国和林楚一二人的两份收入,还款后还有钱足够一家四口生活。 但林楚一的工作是设计,在广告公司上班。那时候经济已经下行,公司钱给够,但要员工的命来交换,林楚一频频熬夜加班。 后来出了健康问题,去医院做手术。 从那之后,林楚一便辞了工作。根据林晓丹的说法,她心态也完全变了,不再想还房贷,也不再想上班。出院病愈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一些工资微薄的基本行政岗工作来做,到后来直接离家出走,把房贷的烂摊子留给家人。 柳琪摸了摸鼻头。 如果是因为这个,离家出走的动机似乎也变得充分了起来。 因为买房被套牢,这样的事情在过去几年里实在是太常见,就连警局的前同事也试过,买的时候还是4万7一平方,一年后入住时已跌到3万1,可贷出来的钱是实实在在地压在自己身上的,从此人便成了房子的奴隶。 放在以前,业主们也许还会联合抗议,但2023年起,连国各项经济数据飞流直下三千尺,到了连新闻稿都无法再修饰的地步。大家谁都顾不上别人,像一条又一条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柳琪还记得那个同事,在自己辞职前的一年里,他整个人似乎快速地衰老了。 “你们还住在绿苑那个房子里吗?” “对。” 如果是这样,说明就算没了林楚一那份收入,家里也能还得起月供。那林楚一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 这个疑问柳琪打算暂且搁置。问这么多也够了。 挂了林晓丹的电话,她又开始研究起何欣欣发在家族群里的照片。 不小心闯入镜头里的两人,留下的只有侧面和背影。电车牌照也被阻挡,但仍有很多线索。比如贴在车位置物箱上的二次元人物贴纸,还有那个侧脸酷似林楚一的女孩背着的无纺布购物袋。 紫色袋子上,有一个白色的近似花瓣状的logo,在logo下方,还有一行同样是白色的字。 柳琪磨蹭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打开电脑。 一些企业和银行会做出这样的无纺布购物袋发给客户,但这个紫色袋子上的图案,柳琪觉得很陌生。 她开始逐一排查银行和超市,但一无所获。 至于那个二次元人物,她截图下来,发给朋友陈琳——这位是老二次元了,无论如何也比柳琪更懂这些。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该吃午饭了。 但在离开电脑前,柳琪还是搜了一下钱鹤的手机号。她找到一个微博,ip在西班牙,可见范围是半年内,但也半年都没发过任何动态了。 柳琪复制这个id,去其他社交平台上也进行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看来钱鹤不是一个喜欢在不同平台用同样名字的人。 4 二进制积雨 林楚一离家出走那天只背了一个黑色双肩包,但根据林家人回忆,她带走了不少东西,一个双肩包是放不下的。 再结合她选择了一条能够甩开监控的路这件事,足以得出结论:离家出走是她深思熟虑的决定,且在离家之前,她已经将前期准备工作的所有痕跡都抹除。 柳琪脑海里浮现林楚一的面容,她想象着对方夜里躺在床上,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推敲自己的选择;在间暇时间,一遍又一遍重走那条山路,记下每个监控摄像头所在的位置;又或者,她关上房门,将黑色双肩包里的东西打包完又倒出。 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又默默准备了多久? 有人帮她吗?钱鹤知情吗? 根据警方调查报告,钱鹤当天正常上下班,她的工作地点在市区。钱鹤平日开着自己的黑色铃木利亚纳通勤,单程35-50分鐘。全程都有道路监控为证。 2024年9月2日当天也不例外。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警方排查了克别山周边,并对林楚一的个人账户和手机都进行监控,但却一无所获。 钱鹤被多次传唤问话,她的行踪和消费记录也被纳入警方监控范围。 但就像在林楚一出走当天表现得一样,她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得知林楚一失踪后的激动情绪,也像是在主动给出符合结论的条件——她对林楚一的离家出走计划一无所知。 一个月后,钱鹤奶奶去世,她开车回老家浅明参加葬礼,一周后才回到华菱。 林楚一再也没出现过,又过了半个月,警方于是将案件转为长期跟进状态。 林楚一带走她的护照和身份证。 在等待水煮开的间隙,柳琪又点开了微博,她搜索钱鹤的id,很快发现了跟她频繁互动的账号,名叫「二进制积雨」。 二进制积雨的ip在华菱,柳琪翻了翻,在她相册里翻到了自拍。这不是林楚一。 但这位二进制积雨和钱鹤的关係很要好,就在一个星期前,钱鹤还评论了她发的追星状态。看来二人作为朋友,在音乐品味方面有共同之处。 柳琪于是在二进制积雨的微博里搜索两人共同喜欢的欧美女歌手的名字,果然在很多条动态底下,都能看见钱鹤与她的互动。从两年前起,钱鹤的ip便一直显示在欧洲,大部分时候在西班牙,有时候在别的国家。 不断地往前翻,柳琪找到一条2023年的动态,二进制积雨转发了一条华菱本地livehouse的微博,那天是万圣节,livehouse举办了欧美音乐专场活动,让大家cos自己喜欢的歌手和mv中的角色,主办方发了很多当晚的照片。 二进制积雨转发微博艾特了钱鹤,说快看第八张图。 钱鹤很好被认出,她是那几个人里唯一露出手臂和小腿纹身的人。但她身上没纹花体字,也没有老传统大图。 柳琪将照片保存,发给林晓丹,后者几乎了立刻就给了回復。 这人的确是钱鹤。 水开了,柳琪放下手机,只觉得有些乏味。她泡好方便面,拿到客厅那张大书桌上,打开电脑。 屏幕上仍显示她查找的某家超市的官网。柳琪点了网页右上角的叉号,又迅速打开另一个网页。 她不太想看向电脑桌面。总感觉小说文档在对自己尖叫。 辞职之前,柳琪觉得信心满满,自己当了7年刑警,碰见过各种奇人奇事,能写的案子不少。打开文档敲下标题时,她脑子里已经浮现自己的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并被自己喜欢的明星主演的画面。 她在电脑前坐了几天,修修改改,一鼓作气写到第七章,这个劲头就突然消失掉了,从那时起,每写100字都像是参加了凡尔登战役中的一次衝锋,区别在于牺牲的都是她的脑细胞,阴湿泥泞的战壕和铁丝网就是自己糟糕的文字调度能力和匱乏的词库。更糟糕的是,精心构建的主角形象,不知怎么的,越看就越像刘思桐。 太可怕了。 柳琪有把写完的部分发给陈琳看,但陈琳平日爱看马尔克斯和福克纳,对于柳琪的稿子,她的评价是:一看你就很懂行,也很想让别人直到你懂行。 柳琪很擅长抓捕隐匿各处的嫌疑人,但当这个对象换成了灵感,面对自己的纷乱思绪,她束手无策。 她或许要面对一种可能,自己并不适合写小说。 但若是如此,自己现在又该去乾嘛? 距离她从警局衝动地辞职不过三个月。 柳琪身边大部分人都不理解这个决定,她也几乎没有解释。母亲和母亲那边的家人轮番电话轰炸,柳琪实在是不想再应付,于是独自从华菱搬回塔县。这里是父亲的家乡,他死前给柳琪留了一套小房子,她便逃难似的过来了。 简单收拾,缴清水电物业,柳琪终于获得了一点清净。 在塔县的生活并不孤单,柳琪大学时候的好朋友陈琳也住在这里。 陈琳也是在几年前顶着周围人不解的目光放弃铁饭碗回乡的人,理由是真的适应不了那样的工作氛围。但跟柳琪不一样,陈家里对这个长女要包容的多,陈琳家里开了厂子,所以她回家蹲了几个月,考上会计证后,被安排去财务室上班,钱没赚多多少,月底也要加班,但陈琳自己感觉悠然自得。 只有陈琳知道柳琪为什么突然选择辞职。 泡面吃到一半,电话响了,正是陈琳,对她发出晚饭去吃火锅的邀约。她性子急,风风火火,是那种发了信息对方没回復就会毫不犹豫地打过去电话的人。 「好。」 柳琪刚想问自己发过去的图案,陈琳便主动提起了。「你发给我的那个,我也看不出来,我问我堂弟了,他很喜欢这种。」 「哦哦。」 「因为看着就是穿着暴露的女性角色,我感觉不是女性向游戏或者番剧里的。」 「我以为游戏和番剧里大家都穿这样。」 陈琳笑了。「早就不是了。现在有些女玩家甚至会因为女角色衣服穿少了点就吵翻天。欸对了,你是接了个什么活?帮别人找人?」 柳琪简单讲了自己目前为止发现的东西,从林楚一到钱鹤。陈琳听完,哇哦了一声,「她俩肯定是一起跑的。」 柳琪笑了,「你怎么知道?」 「直觉吧,不然钱鹤逢年过节给林家寄东西干什么?而且是之前都没有,这两年突然开始了。正常如果余情未了,应该是反过来——头两年总来嘘寒问暖,后来终于走出来了,就不再联系了。」 「也有道理。」 「那你打算怎么找?找这件衣服相关的东西?」 「目前的话,是想先看看能不能找到照片里这个女孩,问问她衣服从哪儿买的。」 虽然总结出来是轻飘飘一句话,但其实也是个很撞运气的事情。假设能找到袋子的logo,而那又是个外地企业的话,事情就会变得成倍麻烦。就算是本地企业印发的袋子,也可能已经派出去几千个,不一定能追踪到个人。 再者…… 算了,不用再者,只是想到这里就能看出,何欣欣找她接活的时候是完全没考虑这么多。 大概她也没对这个失踪五年的表姐的下落抱什么希望。 「懂了。」陈琳说,「但你也没有警方数据库可用,所以现在只能用图片里的信息做推理排查。比如车置物箱的贴纸,和那个袋子。」 「嗯。」 「可我感觉就算问出来贴纸是谁,帮助也不大。quot; 不然呢?「是这样。」 「不过,那个logo,我看着有点眼熟。」 「哦?」 「只是眼熟啦,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但总觉得在哪看过。我如果能想起来就告诉你。」 「好啊。」 「你可要好好找。听你讲完,我还真有点好奇这两个人的事情了。」 柳琪苦笑,「有什么很浪漫的地方吗?」 「说不好欸,有种……」陈琳拖长音调,听起来是在思索用词,「哎呀,反正就是很难得看到有这样的故事。你记不记得,前几年有个很火的新闻?一个俄罗斯女同性恋为了跟自己的异国女友在一起,自己驾船逃到加拿大——重点是,自己一个人做到的哦。 「我好像有点印象。」 「对,你说的这个钱鹤跟林楚一,不知道为什么就让我想起这个故事来。」 「什么跟什么嘛,」柳琪忍不住笑,「现在知道的情况很少,你别抱这种浪漫期盼,不然,搞不好等真相出来了你会很失望。」 「没关係啊,反正那个俄罗斯女人跟加拿大女人的航海故事是真事儿。」 等公交时,柳琪搜了一下陈琳口中的俄罗斯女人和加拿大女人的逃亡故事。 事实虽然跟陈琳口中的有些出入,但整个事情发展还是如同电影一般。 俄罗斯女子elena跟保守恐同的家人生活莫斯科以东250公里的城市伊万诺沃。年轻时,母亲会强迫她穿高跟鞋、化妆以符合「淑女」形象。 20多岁时,elena顺从家人意愿找男友,无爱无性的婚姻和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在朝她招手。但不久后,她在网上结识了住在加拿大的meg,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网恋了六个月后,elena跟家人谎称自己去看歌剧,实则秘密前往乌克兰与meg见面。这段关係不但没有见光死,反而更蓬勃地发展了起来。 然而elena的家人突然出现,扣下她的护照,将她强行带回俄罗斯。还好一个朋友帮她搞回了护照,elena于是前往乌克兰的奥德赛。 而在meg这边,她抵押了自己加拿大的房子,在土耳其买了艘船。elena去上船隻驾驶课,两个月后,两人驶入公海。她们从东到西横穿地中海,又驶入大西洋,在熬过狂风巨浪后,2007年4月的某个夜晚,两人终于抵达加拿大。 这段旅程持续了将近十个月。 公交缓缓停下,车门自动开启。柳琪抬头,瞥了眼车次,收起手机,跟上其他等车人的步伐。 车厢前部已经坐满了人,柳琪懒得走到后面去,她握住扶手,脑子里突然冒出主意: 要不开头第一个案子改成公交车杀人案吧? 那具体要怎么杀?是司机还是乘客动手? 她思考着,公交车启动,驶离站台,在十字路口右拐。 视线飘到街角的一剎那,有种久违的感觉突然衝进柳琪的大脑,眨眼间便扩散全身。 马路对面,街角开着一家门面很窄的宠物店,佔据大部分门面的橱窗里摆着猫爬架,一侧的玻璃门上贴着的标识正是白色的近似花瓣状的logo,图标下方也有一行字。 公交车开始加速,柳琪转身看下一站的站名。 5 宠物店 跟大部分宠物店一样,小泉萌宠店里一股动物的味道。柳琪觉得,不养宠物的人才会对这阵味道特别敏感。 以前跟刘思桐在一起时,对方突发奇想,去宠物店买了一隻英短,取名吱吱——这个名字还是柳琪起的,因为她觉得那灰扑扑的小猫看起来好似大号老鼠。 解释完这个说法,刘思桐笑出生来,然后说,好啊,那就叫它吱吱。 「欢迎光临!」柜台后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店里的灯坏了一盏,整个空间在午后稍显昏暗。出来接待柳琪的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性,看样子不过二十三四,手上还戴着塑料手套,估计刚刚在忙别的工作。 店面分上下两层,但面积不大,4x5平米的小店,不忙的时候有一个员工看着的确已足够。门面橱窗里躺在着一隻无精打采的金渐层, 柳琪拿出照片,询问关于购物袋的事情。她表示,自己在寻找离家出走的表姐,而这个无纺布购物袋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女孩接过她手机,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柳琪:「她是你表姐?」 她指的是那个外形酷似林楚一的年轻女子。 「不是,但如果您能认识她,我也想找她聊聊。」 她接着对店员解释,是因为女孩身上穿的衣服。自己要寻找衣服的来源。 女孩有些惊讶地望向柳琪。「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嗯我也觉得,隔着车窗看了一眼,就刚好看到你们家的店面。说实话,是我运气好。」 但女孩指的不是这件事。 购物袋的确是小泉萌宠店的商品,消费超过50的客人都会免费给一个。但照片上穿着林楚一的衬衫的女孩也是店里的员工,她叫聂馨彤。 「她刚出去买饭了,你等等吧。她待会儿就回来。」 何止是运气好,柳琪想,我运气简直太好了。 但就好像故事只能顺利写到第七章,柳琪隐隐约约感觉,死衚衕就在眼前。 聂馨彤有着跟林楚一一样的窄长脸型和稍显突出的颧骨。但二人很明显不是同一个人。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长发烫卷,和她同事一样扎着方便工作的马尾,两条纹过的眉毛又粗又长,像地标一样横在额头下方。 跟她解释来意确认照片也并不麻烦,这就是跟年轻人讲话的好处。聂馨彤把带回来的卤肉饭往柜台上一放,歪头看了眼照片,道:「对,这是我。」 「那,照片里你穿的这件衣服,想问下是在什么地方买的呢?」 聂馨彤看向她,「乾嘛问这个?」 柳琪便给她看了林楚一穿着同一件衬衫的照片。聂馨彤只看一眼便露出惊讶表情,「我不会买了死人衣服吧?」她嚷叫道。 「古着店?」就着她的反应,柳琪猜测着问了一句。古着店里卖的都是死人衣服,这是长久流传的刻板印象。 聂馨彤点了点头,「对,去青山旅游的时候买的。他们家当时还说都是从欧洲进货的嘞。」说到这,她嫌弃地皱眉,「结果还是骗人的。」 柳琪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明情况。林楚一隻是失踪了,理论上并没有被宣告死亡。 不过即便这么讲,聂馨彤脸上的不悦也没有减少太多。 「她为啥失踪了?」 「离家出走。」 「然后就不见了?」 「嗯。」 聂馨彤的表情说明,即便经过这样的解释,素昧平生的林楚一在她眼里跟死人也没有区别。但她的情绪不是现在谈话的重点。柳琪继续发问:「你去青山大概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上上个月吧。」 「店家名字还记得吗?」 「你等等,我给你找找。」 坐动车的话,青山市离塔县也不过一个半小时。但今天最晚的班车在半个小时前已经发车了。只能明天再去。 「喏,这个。」 聂馨彤把手机递过来,柳琪拍下那个地址。 青山市中秀区翠华路281号,乔司本德古着店。 在地图软件上输入这个地址,能搜到店家登记的手机号。 差不多了。 柳琪向二人告别,准备去赴已经迟到的约。 聂馨彤叫住她。 「那件衣服你要不?」 她对上柳琪的眼神,摊手,「我总不能再穿吧,感觉有点晦气。」 6 陈琳 晚饭时间,火锅店门口坐满了等位的人。 陈琳自己已经涮完了半盘吊龙肉,正准备下牛百叶,柳琪爱吃这个,于是脱了外套,第一时间小跑去调料台。等她端着酱料回来,牛百叶已经涮好可以下肚了。 陈琳长着一张圆脸,刚染的棕发在火锅店的灯光下发红。一个星期没见,她烫了个大羊毛卷,衬得人倒是古灵精怪,比起原来的学生妹发型更符合她嘴碎又爱吐槽的本性。 「查得怎么样了?」陈琳边给她夹吃的边问。 柳琪给她讲了一遍,听到宠物店时,她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想起来了,是开河路拐角那家对吧,我去他家给猫洗过澡,我就说呢。」 牛百叶夹完了,她拿起剩下半盘吊龙要下锅。「那你接下来要乾嘛?去青山?」 「对。我刚刚打电话问了,他们老闆明天在店。」 「你不是说,你查到了那个钱鹤跟她朋友的微博吗?」 「是,但她没发东西,我也看不到什么。」 「发给我。」 「……好。」 陈琳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网络搜索她的确是一把好手,刘思桐出轨的事情就是她扒出来的,证据确凿清晰到可以拿来做起诉书。 当然了,出轨不过是道德问题,上不了法院,更何况在警局这种环境里,刘思桐背着柳琪跟相亲对象去开房不算道德败坏,她跟刘思桐搞同性恋才是。 刚吃进去的牛百叶在肚子里翻滚,柳琪拿起手机,将钱鹤还有二进制积雨的主页都发了过去。 陈琳手指上的长尖美甲敲在手机屏幕上啪啪作响,柳琪看着锅里翻滚的吊龙肉,夹了一筷子,放她碗里。 她忍不住凑过去,想看看陈琳都怎么操作——之前抓刘思桐出轨的时候,自己还在刑警队办公室里坐着,手机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每读完一条她就感觉心往下又沉一截,最后她差点没把早餐吐同事电脑上。如今就在现场了,而且事情跟自己没关係,柳琪终于也有心情旁观。 陈琳刚退了微博,点进vpn,她撇了柳琪一眼,解释道:「我刚刚在翻她朋友的微博,发现这个号註册日期是2012年。」 那个时候微博方兴未艾,正是上升期。陈琳在那个时候也开了自己第一个微博。那个账号后来在2018年3月被禁言,她乾脆就註销了。 那时候同样很火的平台还有instagram,2014年之前,连国用户都可以直接登上ins,不像后来需要借助vpn翻出防火墙才能瀏览。 当时有很多年轻人也会直接将发佈在ins的内容分享到微博上。「有些明星也爱这么乾。」陈琳边说边在搜索框中打出一段id——二进制积雨的微博内容没有设置可视范围,所以陈琳直接通过她的早期微博内容找到了她instagram账号。 两百多个关注,看样子需要花点时间,陈琳转头问:「你知道钱鹤长啥样吗?」 柳琪接过手机,往下滑动屏幕,二进制积雨的ins发得不多,绝大部分也不是自拍而是对生活细节跟景色的记录。喝过的咖啡,公园里休息的老人,旧货摊里的玩具等等。 2022年6月,她发佈了一组胶卷相机拍摄的照片。里面有一张是某个身穿绿色衬衫的短发女孩的背影。那女孩的左小腿上也有一片纹身。 二进制积雨在这张照片里标记了一位用户,名字是很长的一串英文:osodormilon,这个人发了3000多张照片,但这是个私人账号。 想要看到账号所发佈的内容,就需要给对方发送好友申请,等对方通过。 osodormilon的头像是一栋小屋,这张头像钱鹤的微博也用过。 陈琳扭头看她:「需要我帮你钓鱼执法吗?」 「……也得先知道鱼喜欢什么才行吧。」 剩下的吊龙肉现在才捞出来,已经煮得有点老了。 7 巴塞罗那花园 古着店所在的中秀区是青山市比较老的城区。这里原来有一大片都是铁路职工宿舍,后来铁路局改组,员工都跟着迁移去了别的城市,留下老房子和老人。 乔司本德古着店的选址就是在一条老街上,店铺一旁就是蜿蜒穿过老城区的河流和桥。马路对面是一所高中,隔着护栏,背后是白色瓷砖拼贴的墙面。高中的地势比马路这头要矮,教学楼一楼的窗户有一半隐没在铁围栏和水泥底座之下。 下了公交后,柳琪还走了十来分鐘,终于看到古着店的红字招牌。 从街边看过去,乔司本德古着店就像一间普通的批发服装店。柳琪以为,既然是贩卖「古着」这样只有年轻人和有间钱的中年人会消费的东西的门店,多半会装修得更有格调些。 当然,也不排除是故意保持了朴素的门店摆设,这样才会让来淘古着的人有一种「寻宝」的感觉。 胡思乱想着,这辈子没穿过二手衣服的柳琪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长发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穿着皱巴巴的浅色亚麻衬衫。听到有人进门,他抬头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他就是店长蔡灝。 柳琪拿出那件黑色动物纹衬衫,解释来意,蔡灝咧嘴笑。「我知道了。」 「啊?」 聂馨彤昨晚在抖音上连续发了三条视频,控诉蔡灝虚假宣传,给她卖寿衣而不是古着。一时间,不明真相的路人和聂馨彤的朋友全都涌入店铺的抖音账号开始刷评论。蔡灝与他们理论到半夜,好不容易才举报掉聂馨彤发的视频,但辱骂的私信和评论一直没停。 蔡灝打算下午就关店去报警。 「但我还有几个客人的衣服要发,所以得先来打包。」 柳琪掐自己的山根,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歉,我有跟她解释过,林小……我表姐她没有死,只是一直没回家,我不知道……」 「以那位的逻辑水平和认知,你解释了也没用。」蔡灝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在打包几件衬衫。柳琪等他把打印出来的快递票贴好,封了袋口,才发问:「所以您还能找到这件衬衫的货源么?」 「昨天已经找到了,不过我抖音被举报到禁言,发不出来。」 蔡灝弯腰从柜子下层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你说这件衬衫原来是你表姐自己缝的对吗?」 「是这样。」柳琪拿出了林楚一那张照片。为了方便,她直接将照片打印出来,这样更有实感,某种程度上也有以前工作的感觉。 蔡灝接过照片,认真查看,又看了眼自己柜台上那件让他凭空遭遇了一场网络暴力的衬衫。 「看起来的确是同一件。」 「因为是我表姐亲手缝製的。」 「那你表姐手工很不错欸,她是服装设计师吗?」 「只是业馀爱好。」 「哦哦,对了,想问下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柳琪早有准备,「我是写侦探小说的,」她边说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姨妈觉得既然能写杀人手法,那调查这种事情我肯定在行。」 蔡灝发出爽朗的笑声。「前两天店里刚到了一顶猎鹿帽,成色还不错,英国货来的,你要不要看看?」 柳琪笑出声来,就当是附和这个笑话了。「您一般从欧洲进货吗?」 「是的,葡萄牙,德国,比利时,丹麦,西班牙,还有土耳其,主要这几个地方。土耳其的二手衣服是真便宜,质量也好。」 蔡灝边说边打开那台笔记本电脑,按下启动键,他接着解释,因为有家人在欧洲,他每年会出国一到两次,顺便去当地二手服装批发市场选货。「但如果想要收特别一点的、比较有品味的衣服,有时候也会上国外二手交易网站去淘。」 「这样啊。」 柳琪站在柜台旁,看蔡灝敲键盘。柜台本身看着就像上世纪的旧傢具,但保养得很好。从一丝不苟的物品摆放位置来看,蔡灝大概是个颇有条理的人。 「吶。」男人将笔记本电脑推向柳琪的方向,「我是从她这儿买的。」 屏幕上是晦涩难懂的外文,但从网页佈局能看出,这是一个购物网站,柳琪扫了眼网页地址,只能从最后的「es」两个字母中猜测,这是一个西班牙网站。 蔡灝调出来的网页是黑色动物纹衬衫的购买详情页,它标价10欧,商品详情照片里,黑色衬衫被摊在一张床上展示,也有用衣架掛在门上。 卖家名字叫avenidaatlantica,柳琪移动鼠标,让光标停留在对方的头像上。「我能查看一下卖家主页吗?」 「没问题。」 她乾脆走进柜台来,蔡灝也将笔记本电脑推到她面前,自己离开去拿掛在墙上的另一件衣,大概是也要打包寄给顾客的。 页面加载了一会儿,柳琪掏出手机,看到陈琳给自己发微信,说这週末要来她家过夜。 柳琪回復她:「好。」 陈琳有她家备份钥匙,想去就能去。 avenidaatlantica的头像是一幅油画,但她应该只是截取了画面的一部分——是女人拿着鲜花的手部——柳琪对艺术不慎瞭解,她点击右键,选择将网页内容翻译成中文。 avenidaatlantica翻译过来就是「大西洋大街」。 大西洋大街 (133条评论) 关于我: 西班牙巴塞罗那 最后一次连接11小时前 13追随者0下列的 重制衣物和个人用品。我当天就回復了。部分服装价格可议。 从生硬的翻译里能提取出的有效信息是,卖家住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 又是西班牙。 不过这一次终于具体到了城市。 柳琪另开了一个搜索窗,输入「大西洋大街巴塞罗那」。 她得到的是一个叫jardinbarcelona的地方,在巴西。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柳琪搜索了一会儿,意识到「大西洋大街」是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条街道名字。 调查者的直觉让她果断放弃这个文字游戏,转而去研究卖家发佈的其他帖子。 大西洋大街的主页里发佈的基本上都是衣服和包袋,偶尔有一两双鞋子。有个频繁出现的词叫remake,柳琪不明所以,便百度了一下,跳出来的第一条解释是这样写的: 「重开是网络流行语,指在地球online中重新开一个号,即‘重活’,‘重生’,‘重新投胎’。有自杀之意,亦称‘remake’。」 「不是这样的。」身旁传来蔡灝的声音,「remake放在这里的意思是旧衣改造啦。」 他把手里的包裹放地上,指了指屏幕里的其中一件t恤,「你看,这件t恤上本来并没有牛仔布料口袋,这是后面缝上去的。」 用他的话来讲,所谓remake,就是将旧衣服进行重新设计改造,通过剪裁拼接和涂鸦晕染甚至褪色做旧等处理,变成独一无二的时尚单品。 一件nike的运动外套,在市面上有几千上万件一模一样的可替换品,但如果缝製上其他布料或图案,再作染色处理,它就会变成绝无仅有的一件衣服。 这就是这两年兴起的remake风潮。 「喏,就像这件,它也可以算是remake哦。」蔡灝指了指那件林楚一的衬衫,「这可不是什么小眾风潮,循环时尚產业现在的规模有几亿也说不定。」 「这么多?」 「genz嘛,说到底,每个时代的年轻人追求的都是一样的东西,独特和个性。」 可能吧,但时尚这种话题,柳琪实在是没有瞭解。她更关心的问题是,这个大西洋大街到底是谁? 本来她还担心,如果来到乔司本德,却发现衬衫是在东南亚某个旧货市场里淘的大包货,那线索肯定就此中断。 可现在看来,这件衣服多半是从个人卖家手里收的。柳琪看回大西洋大街的主页,发现对方出售的大部分都是经过remake的衣服。 从衣服尺码上来看,s码到l码一应俱全。 林楚一的官方身高是161cm,她穿不了欧洲人的l码。不过,也可能是在追求这些年的宽松时尚风格? 一切都还不能定论。甚至不能确定卖家就是林楚一。 柳琪跺跺脚,吐出一口气,告诫自己,别太激动,别太心急。 「你还在她这里买过别的衣服吗?」她问。 蔡灝点点头,「我觉得她做的东西都蛮不错,很有品味,哦对了,她也是连国人。」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充足到让柳琪的心怦怦直跳。 「她是连国人?」 「是的。」蔡灝看向柳琪。他接过鼠标,调出聊天记录,拉到最开始。蔡灝当时用英语询问她是否能邮寄到连国,而大西洋大街用柳琪最熟悉不过的方块字回復:「可以。但是不包邮,你确定吗?」 「你的意思是,这些衣服都是她自己改的?」 「是。她自己主页是这么说。」当然她也卖间置,但大部分都是remake衣服。」蔡灝点点头,「你觉得她是你表姐?」 「一件衣服很难构成什么证据。你对她还有瞭解吗?」 「我提出过加微信,她拒绝了。」留长发的古着店店主耸耸肩。「她说她不用微信。「 是不用,还是要刻意跟来自连国的人保持距离? 「她的发货地址可以提供给我吗?」 「可以是可以,但应该没什么用。这个网站上卖东西跟国内不一样,不是快递员上门收货,而是把包裹送去correos,所以发货地址一般都不是本人住址的。」顿了顿,他又解释,correos就是西班牙国家邮政。 「不过,我可以给你找找,确认一下。」 「拜託了。」 蔡灝边翻记录边解释,说自己有个表弟在西班牙读书,所以每次在大西洋大街这儿买东西,他都是让寄到表弟家去。留学生们总有廉价的带物回国渠道。 快递发货地址是suc20,carrerd'ausiàsmarc,pl.d'urquinaona,13,17,08010barcelona,espa?a,放入谷歌地图检索,果然是一家邮局。 蔡灝摸了摸下巴,说:「要不这样,我让我表弟去巴塞罗那,然后买东西说要自提?」 「倒是不必。」柳琪摇头,旋即意识到,蔡灝这不是热心过度,而是希望能找到卖家身份,洗清聂馨彤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 「她连微信都不想加,那面交的话估计也不一定亲自出马。再说了,面交选择的地方也未必是她家楼下啊。」她对蔡灝解释,「而且这些信息加起来,也不能直接确定她是我要找的人。退一万步,就算是,这么多年她都躲着家里,如果就这么上去打探身份,她连夜销号搬家也不一定。那样的话,以后就更难找了。」 蔡灝点点头,露出被说服的表情。 裤袋里的手机又震动。是塔县本地号码来电。 对方是讲话带浓重乡音的男人,说自己是快递员,问包裹要不要送到家门口。 小区的保安对快递员和外卖员都很严苛,柳琪一般会让他们放在小区门口的快递驛站。 「你确定吗?」中年男人扯着嗓子问,背景是呼呼的风声和车鸣笛的声音,「有点重啊这个箱子。」 「箱子?」 「对啊,一纸箱,写着文件,有点重哦。」 「……从哪里寄来的?」 「华菱。」 柳琪心想,自己写小说要能有钱鹤写情书那么高產就好了。 8 纸箱 离开乔斯本德古装店时,外面下起了小雨。 柳琪将风衣兜帽拉起,向公交站走去。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因早上没吃饭就出门了。先去小泉萌宠店拿衣服,然后便赶去高铁站,坐车来青山。 路边小店中飘来香气,柳琪乾脆拐了进去,点上一笼水饺。 等待上菜时,柳琪又打开卖家主页。这个网站要掛vpn才能登上,所以她刚才还花了点时间向蔡灝请教怎么下载软件。 大西洋大街的主页里发佈了102件商品。几乎所有衣服都被摆在床上、沙发上或者掛在衣架上展示。鞋子会放在地上。图片很多,但有用信息不多。 柳琪截图,记下被拍到的地板、墙面和鞋子下方地毯的样式。 但这些信息现在能派上的用场不多。如果有房子的外景,倒是可以为排查大西洋大街的住址提供多点线索。 吃完水饺,雨也停了。柳琪慢悠悠地往公交车站走去。 跟预想的一样,调查也来到了第七章。 她边走便思索着下一步行动。回家看钱鹤给林楚一写的情书是个苦力活,而且不一定真能获得什么有用线索。 柳琪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想起刘思桐来。恋爱头两年,两个人也会在重要纪念日时互写情书。肉麻动情句子从流行歌词里和互联网上摘抄就好,再加上一些承诺,便也能写满一张信纸。 刘思桐那时总嫌弃她写得不好,字也不好看。虽然她写的那些柳琪看完后也都不记得了。 对写信人来说,甜言蜜语的保质期好像只停留在落下最后一笔时,而对收信人来说,只到合上信纸那一刻。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脑子里。 柳琪想,这能用在小说里不? 等她从高铁站回到家,已经天黑了。放在驛站的纸箱体积不大,但的确有些重量。柳琪抱着它回家,等陈琳给自己开门。后者看起来比她更关心这些书信。 剪刀刀刃割开透明胶带,开箱,里面是密密麻麻地整齐堆叠在一起的信纸和信封。果然,陈琳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 柳琪苦笑,打算让她先去阅读情书,自己打开电脑检阅大西洋大街发佈的102件商品的照片。 可电脑没有vpn软件,又得再安装一次,还好陈琳也能帮上忙。不然的话捧着手机一张张图片的看,实在是种折磨。 「好刺激哦,」等待软件安装时,陈琳突然说,「我在教前执法人员犯法耶。」 「……」,柳琪无可奈何地笑,「如果要把连国私下用vpn的人都抓起来,那监狱操场上都得睡人了。」 「那就正好可以扩建监狱嘛,再次用基建带动经济,不也挺好?」陈琳半开玩笑。 柳琪没接她话,陈琳很喜欢发表这样的言论,她不能苟同。但排除这一点,两人还算合拍的朋友。柳琪移动鼠标,点击登录按钮。「能借用你账号吗?」 「可以啊,但你自己註册一个以后也能用。」陈琳凑过来敲键盘,「欸,那你现在註册,买月卡的钱不就可以报销了?」 「我没收他们钱。」 「哇哦,菩萨。」 又是一句陈琳式吐槽。柳琪笑了。「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查到什么结果。还去问人家要钱感觉不太好。」 「但你今天已经很接近了吧。」 「希望吧。如果真有这么简单也行。」 「如果查到林楚一真的住在巴塞罗那,你会直接把详细地址给她家人吗?」 这个问题让柳琪一愣。 「我还没想好。」她实话实说。 陈琳输入完账号密码,点下确定,又伸手将落到眼前的一缕棕色捲发拨到耳后。「如果只是因为负担不起房贷,感觉人不会这样做的。」 她说得有道理,这年头,供不起房的人比比皆是,因为欠债而独自消失拋下父母家人并不符合逻辑。如果即将断供,可以找亲朋好友借钱(他们林家还有何欣欣这样衣食无忧的亲戚呢),即便保不住房子,全家人一起努力,也不至于在华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再者,如果不想继续在高消费大城市里生活,还能够选择回老家。 背着黑色双肩包走入通往克别山的那条绿道前,林楚一面前明明还有很多条可走的岔路。 柳琪一直忙着追查线索,却忘了事情好像从动机上就出了偏差。 「你的意思是……」 陈琳看着她,美瞳中倒映着电脑屏幕发出的光,「我的意思是,她好像不是在逃离房贷。」 林楚一在逃离家庭。 9 第一次相遇 dear, 好久没给你写情书了耶。 此时此刻,我坐在公司的空置办公桌前,面前是摊开的信纸。只是提笔写下了这个开头,我脑袋里就浮现昨晚你的身影。 …… 我需要去停笔冷静一下。但我更想做的事情是立刻瞬移到你身边,然后抱着你亲来亲去。 你就会生气,然后掐我手臂,说:「不要这么不值钱!」 嘿嘿。 …… 你发现没有,你只要喝多了,就会缠着我给你讲我们以前的事情。因为你自己总是不记得。 在没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恋爱是怎么开始的呢? 但是转念一想,你连我跟你爹妈你妹妹和朋友的生日都记不得,需要一个个备注在我们微信名字旁,我突然又觉得,行吧,也不是不能理解。 反正我们俩有一个人记性好就行。 …… 有人说,记性不好可能是因为以前过得太苦了,但我觉得讨论这个没什么意思,都是东亚小孩,都是女同性恋,说这些乾嘛?非要举办「我俩谁原生家庭更糟糕」锦标赛的话,我到底是想拿第一呢?还是不想呢?我不知道耶。 总之,我们是在2020年12月12日相遇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我出门要去上架子鼓的课程。 具体几点几分刷到你发的交友启示,我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条下午13:57分,你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你说:嗨。 我一直都存有你发的那条交友动态: 话少的时候像个哑巴,话多的时候像个疯子。 喜欢散步。 我就记得这两句,还有你那张穿着黄裙子的漂亮照片。 照片里的你坐在绿色扶手椅上,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张椅子的旁边就是一扇能看到山坡和高高的大树的窗,一年四季,抬头往外看都绿意盎然;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张椅子虽然漂亮但是坐起来没有很舒服;我也不知道那间屋子还有一个很宽敞的阳台,那上面有房东留下来的很多养不活也养不死的植物,站在阳台上能看到更远处的山和对面会所的喷泉。 …… 事实证明,你还是当哑巴的时候多,你好像只有喝多了跟刚认识的时候才会讲很多话。 反正,我们当时就聊上了,最开始你很热情,热情到让我都有点无所适从。 当时的我还在被一段没死透的关係的鬼魂缠绕,我日日登山去看那座坟墓,想着有朝一日,能用法术让它起死回生。 加你微信一方面是出于赌气,另一方面是因为你真的很漂亮。 然后我们聊着聊着,我觉得,该见面了吧。 再看日历,嘿,平安夜,反正我们连国人也不是非要过正儿八经圣诞节的,但这好像是约人出来的好理由。 再说了,你从来没讲过你有没有对象,我也不想问。不过,如果平安夜约不出来,应该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了吧。 现在再回想我当时的心理状态,感觉真的好怂哦。 但是都过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加强版的我,嘿嘿。 (信纸中间画了个亲亲的表情)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应该是记得的,因为你后来不止一次提到过,那时候你对我完全没感觉,只觉得我是个看起来阴鬱又怯懦的小孩。 我问你咋看出来的,你说就看眼神吧。 那天你临时要加班,我在地铁口等了你两个小时。等到我俩去吃饭的时候附近的餐厅都坐满了人。 最后我们去吃了牛蛙。 …… 我是真的真的不能接受牛蛙。但我没讲。 因为重点并不是吃饭啦。 那家店灯光很暗,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它们害怕牛蛙跳出锅要逃不成?总之,我跟你那天都没什么好脸色,一个因为加班,一个因为在寒风里站了俩小时,但我们刚坐下,你摘下口罩,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给我,还有一个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史迪仔玩具。 我们之前聊天时有提到过这个史迪仔,你说它是你喝奶茶抽奖拿到的。那年年末,大家刚开始流行要盘点年度爱用,你说这就是你的年度爱用。 我说我真想见见它有什么神通,你说行,下次见面就带给我瞧瞧。 我都忘了这茬,但你记得。你还给我带了个苹果。可我啥也没给你拿。 第一次见面,我连你长什么样都没记清,因为灯光真太他妈暗了。回想起来,只有一个感受——诚恳。 可能是好久没有结识新的人了,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跟人聊天时有这个印象是什么时候。不管我问你什么个人问题,你都会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手无意识地抓着桌角,身体微微前倾。 我不懂如何解读肢体语言,一切只能谈感受。 有时候我连感受也是错误的。但还好这一次没有。 我不记得我们那晚具体聊了什么,但你有给我解释你一个北方人为什么跑到华菱来,你还说你过完元旦就要提离职(which,btw,你没有,你过了7个月才提的)。你跟我聊你工作,聊你之前的生活。 吃饱了,我们结账,离开,我送你到地铁口。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实在也写不出花来,因为它真的很平平无奇,平平无奇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两周后又约了你出来再见面。 这一次我们约到你家附近。不过我还是等了你四十分鐘。 你姍姍迟来,穿着黑色高领打底和格纹西装外套,戴了金边细框眼镜,我坐在你对面,口乾舌燥,感觉能一口气把面前锅里的汤底喝完。 你看起来跟那张穿黄裙子的照片里的人一点都不像,你比那个人好看多了。 我心砰砰狂跳,心想,姐,我一定要睡睡你家的床。 10 熊 林楚一,1991年12月出生在豫周省龙伏盖市会江区。 父亲林建国是成西核电站的控制与自动化工程师,母亲齐梅是家庭妇女。 她还有一个妹妹,小她5岁的林晓丹。 小学初中到高中,林楚一一直在自己出生的豫周省和成西核电站所在的代山省之间不断转学。 她是艺术生,高考后被明成美术学院录取,学的是动画专业。 “是个好学校。” 陈琳评价说。 但林楚一并没有从事动画制作,她在某个有名的动画制作公司里实习了一段时间,毕业后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每一段都不长——事实上,她就没在任何一家公司呆超过两年。 2019年,林楚一搬到华菱,入职一家广告公司,从事视觉设计和平面设计工作。之后几年里,她一直在做这个。 单看这段履历,会让人感觉林楚一干劲十足又年少有为,她在几家有名的广告公司之间跳槽,title一次比一次大,业绩看起来也很亮眼。 陈琳又说:“我听说过广告公司加班很严重。” “我知道。” 但在连国,除了当公务员,哪有什么工作不加班。 “你跟她爹妈聊过没有?” “还没,只和她妹妹打过一次电话。” 但那通电话留给柳琪的也是疑问。因为加班太多,身体出了问题所以住院,之后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做基础岗的工作。也许是为了养病。 “是什么病啊?” “我还没问。” “要猜的话,感觉跟乳腺有关。压力大,乳腺就出问题。”陈琳想了想,又道,“欸,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情绪病?抑郁症之类的?” “警方报告里没有提,那就是没有。”柳琪答道。失踪者有精神类疾病的话会被判定为更棘手的情况。然而这一点在报告里全无体现。 “好吧。”陈琳耸耸肩,关键信息缺失,她们现在连林楚一的生平也还没有拼凑完整,继续猜是没意义的。两个人不用商议,默契地准备继续刚才的分工——陈琳查看箱子里的情书,柳琪继续研究那个可疑的卖家账号。 刚被拆阅的第一封情书,结尾署上日期为2022年1月,从用词和口吻来看,那时的钱鹤与林楚一还处在热恋期。不过,与其说是情书,叫信件还差不多。 “她俩是同居吗?”陈琳边折信纸边问。 林晓丹有将自己了解的关于姐姐和钱鹤之间所有情况都整理成文字发给了柳琪。“据她妹妹说是同居,后来林楚一买了房子,装修完毕,她就和爸妈一起搬进新房子住了。” 绿苑鹤山居六街15号203房。 “钱鹤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 “她也搬走了。” 警方资料显示,直到林楚一失踪时,两人仍旧住在同一个小区里,两家地址相隔不过步行8分钟的距离。 “还真是寸步不离耶。”陈琳又一次对成语进行了准确的乱用。 “不过,就这样被迫结束同居生活,应该会很失落吧。” 哪怕只是散步就能到的距离,可走到对方家楼下,仰望二楼阳台透出客厅的灯光,难道不会有一种孤独感吗? 那个家庭的欢喜和温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柳琪想起刘思桐刚搬走的时候,每晚回家都是一种折磨。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没有人在等待自己,客厅空荡荡的,比原来少了一半的东西。多出来的那些空间并不会让人感到愉快。 她又看回电脑屏幕,试图从大西洋大街发布的照片里寻找更多的生活痕迹。 她着重看鞋子的图片,因为它们拍的更随意些,照片里不但会出现地板,还有地毯、墙面和桌角。 陈琳又从纸箱里抽出另一封情书。一个绿色的尖角出现在下方,她这才发现,林晓丹寄过来的纸箱子里不只有情书,还有林楚一的一些其他私人物品——一个拍立得相册,还有被透明文件袋撞在一起的、她找工作时用的简历和毕业证复印件等等。 陈琳伸手,摸出一个绿色的硬皮活页册子,封面是一只呆呆的棕熊,打开相册,封面有歪歪扭扭的手写方块字,字迹与情书上的一致:“跳跳熊amp;贪睡之熊。” 里面大部分是林楚一的拍立得照片。 有些照片上标了拍摄日期,有些没有。 一张张看过去,很明显的女友视角,显然钱鹤很喜欢拍林楚一生活中的样子。喝醉的她,画画的她,正在涂口红的她,还有试衣服时候露出的背部曲线。 翻到最后一页,林楚一穿着熟悉的黑色动物纹衬衫,坐在窗户前,翘着二郎腿在喝啤酒,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张没有拍摄日期。 陈琳将相纸从塑料保护袋中取出,左看右看,又抬头望向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观察地毯的柳琪。“你来看看这个?” 11 灯 陈琳的解释是,拍立得中那个房间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她们住的地方。「只是一种感觉。」 但她的感觉并非毫无根据,墙面、地板和窗户,看起来都跟其他拍立得中的环境不太一样。 柳琪拍下照片,发给林晓丹,得到的回復是:「我也没见过这个房间。」 这不是在林家,也不是钱鹤跟林楚一同居过的那个房子。 陈琳看着柳琪:「你之前不是说,林楚一走的那天只背了一个包,但她其实带走了蛮多东西。」 柳琪明白她意思,也许这间屋子就是林楚一离家出走后的落脚地。她带着钱鹤去过,两人坐在屋里,喝着啤酒,畅想以后的生活。 等到警方的调查暂时落幕,她们就能携手奔赴新的目的地。 是这样吗? 柳琪皱眉,视线落在照片里的窗户上。可是很不巧,,拍立得开了闪光灯,因此漆黑的窗户玻璃上除了那块闪光灯照出的光斑,什么都没看不见。 「可能在克别山附近的城中村里欸。」陈琳继续推测。 但克别山附近有三个村子,起码上千户人家,出租的房间更是数也数不清。就算实地排查也需要时间,现在转而扑向这个线索并不明智,还是先搁置,等待整幅拼图更多的边边角角都被填上再说。 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大西洋大街的主页,柳琪突然看到了原来没注意到的地方。 133条评论。 应该都是由跟她交易过的人给出的。 柳琪没抱什么希望,她只是觉得头晕脑胀,但还是顺手点进去了。 感觉辞职之后,身体状况一下子便急转直下,好像曾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解下来时候发现早已失去弹性。 以前在刑警队里,她能48个小时都不合眼,嫌疑人熬不过她,同事也熬不过。 …… 页面加载出来了,矫情时间结束。 大西洋大街的综合评分是4.7,平台採用5分制满分,看来是个不错的用户。 大部分评论都是系统自动发佈,即交易完成后,买方确认已收货,系统就会自动给出满分好评选项。事实上,除非卖家特意要求,或者说对交易不满意,买家很少会认真写评论。这一点中外通用。 柳琪不断地往下拉,每一个写出了非系统默认评价的用户,她都点进去查看其主页。 这样的人并不多,很快她拉到了卖家收到的最早一条评论。 那人的id被翻译成「贪睡的熊」。 评论不长,只是说衬衫质量很好,发货很快。 柳琪点进其主页,一下便认出了熟悉陈列—— 地板,还有地毯、墙面和桌角。 这个人的家和大西洋大街的一模一样。 柳琪滑动鼠标滚轮,回到页面最顶部。 贪睡的熊 (26条评论) 关于我: 西班牙巴塞罗那 最后一次连接15小时前 2追随者1下列的 她又将主页还原成西班牙语,发现对方的名字也很眼熟: osodormilon 贪睡的熊唯一关注的人就是大西洋大街。 柳琪往后仰,吐出长长一口气。 12 能摸吗? dear, 我很想你。 写下这些字的我,和你上一次见面不过是24小时前。 也许你会觉得,乾嘛要说「想」呢,我们之间又不是隔了很远的距离。 事实上走走就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我只是想跟你住在一起,我想每天睁眼都能看到你在我身边。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呢?我感觉那个穿着条纹衬衫戴金丝眼镜的你坐在我对面还是昨天的事。 可我们已经经歷很多了,我们同居两年,你看着我辞职换工作,我看着你一次次跳槽,我们一起逛公园,一起养花(但是养不活),一起做饭。我们在客厅里喝酒听歌,我们在阳台上喝酒听歌,我们在阳台上拥抱接吻,我们在浴室里抚摸对方。 在客厅那个硌得要死的木制长沙发上,你说你要给我示范,然后把手伸进我衣服下摆,单手解开我的内衣扣子,我借着酒劲第一次亲吻你后背。 事实证明,人不应该在做爱前喝太多的酒——也许只是我不合适罢了——你突然翻身把我压在身下,摁着我的脖子,轻声道:「你不行。」 那时候的耻辱感和挫败已经很模糊了,就好像我已经快忘记认识你之前的半年我都在乾嘛。我其实当时困得要死,但还是要解释,说,我也许是太久没做过了,有点不熟。 我还想要起身,但你把我牢牢摁住:「那你就出去练练再来找我。」你附在我耳边说的。 …… 我不知道我为啥要写这个,我现在难过死了。 我不想你搬走。 我也知道我不该写出这句话,你现在要操心的够多了。 (以上两段话被涂抹掉,但仍能读出大概) 我一边为昨晚我们在一起度过而开心,一边为今晚你不会过来而心碎。 …… 我提笔时,是想写一封满载爱意和幸福的情书的,你最近上班时间很长,我感觉你可以在搭地铁去公司的时候读它——反正我每次都是这样悄悄把情书塞进你背包里的——可我发现,幸福和悲伤有时候就是会缠绕在一起。 它们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剥离。 但你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如果我也这样,我们就会变成一对垂头丧气的情侣。我并不想要这样。 你总说你已经拿我当家人了,你从来没有对其他恋人產生过这种感觉。这话你昨晚又说了一遍,我也许应该开心的,因为如果这也是一种告白的话,它听起来好像比什么「我会永远爱你矢志不渝」要真实得多。 好吧,我俩其实都不太会说那种什么矢志不渝的话,你只会说,要我快点发财,你这辈子就指望我了;我只会说你好香,能不能摸摸你的腿啊姐姐? 想一辈子摸你的大腿。这算是在告白吗? 昨晚忘了跟你说,我查了一下,我的小说进了徵文比赛的初选,再过两个月会正式结果。 如果能拿奖的话,我就能买车了。 我觉得我能拿奖的,虽然我一点都不擅长写爱情小说。 我本来想昨晚告诉你,所以定了下班去吃烤肉,但是你突然要加班,最后改成去你公司门口吃螺螄粉,我感觉你好累,可能也没有力气去为我感到开心了,所以我才没讲。 …… 情书应该讲让人开心的话,但我好像写不出来更多了。可能人生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吧。 在那些不怎么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想到我俩还处着呢,我就觉得生活有盼头了。 yours (一个潦草的签名) 2023年10月19日 2023年10月19日,柳琪记下这个日子,林楚一当时已经迁入新家。 跟上一封信比起来,这份情书的字跡更加潦草狂乱。大概作者在写下的时候就一直在经歷情绪漩涡。这也算不上什么推理,只要识字能读内容就能得出这个结论。 钱鹤的郁结并不难理解,整整两年的时间里,她和林楚一一起结成了一个最小社会单元——她们是一个家庭,虽然不管是这种关係还是这个单位,都没有被法律保护和认可。 然后林家人突然来到,自己的位置便一下从林楚一的伴侣变成了游离在她身边的幽灵。 就算林家的门日日为她敞开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是要被藏起来的伴侣,穿长袖遮住纹身,七夕送的玫瑰花束是「公司统一发」的,牵着的手要在离家500米的地方就松掉。 好大的落差。 柳琪不知道钱鹤会怎么想,也不知道林楚一有没有解释或保证过什么。 互联网上一搜就能找到「如何向父母出柜」为标题的视频,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抗得过、或者说想去经歷这狂风骤雨。更何况——柳琪只是隐约这样觉得——对林楚一这样的人来说,也许跟父母相处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消极的蹉跎。她年轻时奋力逃离家乡,划动船桨,满头大汗,目光始终看向海天交界处,然后被命运的暗潮一次又一次推回岸边。 钱鹤是离岸的灯塔、盘旋的信天翁,新大陆就在前面,林楚一往那个方向划去,年復一年,可她什么都没有抓住,直到精疲力竭,又一次搁浅。 …… 柳琪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胡思乱想了这么些东西 肯定还是因为刘思桐。他妈的。 她还消化不了这段以惨烈方式结束的恋情带来的伤痛,所以在许多的时刻,伤痛总会不断地被勾起。 看到林楚一要搬去和家人住,她就想到刘思桐家掏钱给她在华菱买的那套公寓。确定关係后,刘思桐也直接就让柳琪搬进去一起。但每每只要对方家人来访,柳琪就得像清理犯罪现场一样,把自己存在的痕跡清理一遍,然后搬到酒店去住。 刘思桐跟家人关係还行,所以一开始,她父母也只是半年会来一次。 后来就越来越频繁。 柳琪抱怨过这件事,但又没办法真的强硬起来。房子是刘家的,刘思桐又还没出柜。 很快,她开始考虑在华菱买房。有了自己的房子,再说服刘思桐搬过来和自己住,一切就没那么麻烦了。 这一点上柳琪比林楚一幸运得多,等到她开始看房,房市已经跌到底中底。柳琪看中了一套旧城区的三居室,甚至也带刘思桐去看过,但对方并不满意。 刘思桐说自己想住在离单位近一点的地方。比如前河公园。 那边的房子新,地价也比旧城区贵了一万多,但刘思桐说话时,手还揽在自己腰上。平时出了门,对方很少会在公眾场合跟自己有亲密举动。 柳琪点头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刘思桐的父母终于回了老家。恰好这天柳琪不加班,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 刘思桐有点洁癖,跟她住在一起,柳琪也变勤快了。 在客厅垃圾桶里,她看见撕开的避孕套包装。 时至今日,想起那个瞬间,柳琪都觉得喉头发紧。 刘思桐当时跟她解释,说是爸妈留下的。「哎我都忘了跟你说,我那晚起来上厕所,就听到他们房间里传来那种声音……」 柳琪打断她:「我在客厅垃圾桶里找到的。」 回应她的是短暂的沉默。「我不喜欢你这个口气。」对面说,「你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你在审犯人吗?」 柳琪掛断电话,衝进厕所,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13 四 现在下一步要做什么? 当然是检查贪睡之熊——或者可以直接叫她钱鹤——的二手交易平台账号。 跟林楚一比起来,她拍照片随意很多,那么从照片中查找到能定位住址的细节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钱鹤发佈的商品不多,但种类比林楚一发布的要繁杂。林楚一的主页更像是她个人的网店,但钱鹤的主页某种程度上就像一本摊开的相簿。 柳琪拉下来,瀏览了个大概。 快拆方向盘,耳机,电子鼓,球鞋。 「至少看起来过得还不错。」陈琳说。 柳琪撇了她一眼,「你完全是在为她俩欢呼啊。」 「人家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陈琳起身接水,「逃离让自己过不下去的生活,跑那么远去完全陌生的国家重新开始,其实还挺厉害的。」 「这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了。」 「什么?」 「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那对俄罗斯和加拿大情侣之所以能乘船偷渡,是因为加拿大人抵押了自己的房子,这才买了一条船。但不管钱鹤还是林楚一,她们拿不出这个钱来。 柳琪站起来,从书房里拿出白板——那是当老师的父亲留下的东西——她抽了张纸巾,简单擦拭了下上面的灰尘,拿出白板笔狠狠晃了几下,在白板上写下大大的三个单词: howwherewhy 然后她将林楚一的拍立得用磁铁贴在单词how底下。 「这就是接下来要调查的三个方向。」她扭头对已经满脸兴奋的陈琳说。「她们到底怎么走的?她们现在在哪?还有为什么要走?」柳琪在单词quot;wherequot;上画了个圈,「她家里人只关心这个,但我们得查清楚这三件事,我再决定要跟林家人说什么。」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用了「我们」。正要补充纠正,陈琳夸张地应和了一句: 「yesma’am!」 行吧。反正钱鹤的字真的很丑,那些手写情书她看多两行都会头疼,陈琳要是能看进去,那最好不过了。 先聊聊how的问题。 刑警不管偷渡案件,但柳琪也清楚,从连国要通过蛇头安排偷渡去欧美国家,需要花十几到几十万连币(按人头算)。而根据警方调查报告,林楚一走的时候只带了两万左右的现金。 而且,还是那个问题,如果钱鹤或林楚一能拿得出这个钱来,那又何必选择偷渡,她完全可以在家先躺几个月,甚至半年。 「有没有可能自己走?」陈琳问。「徒步穿越欧亚大陆之类的。」 「……」 柳琪默默地在瀏览器打开新窗口,敲下巴塞罗那这四个字,然后选择地图,再将绿苑指定为起点,选择交通方式是步行。 13549公里,要走2983小时。柳琪数了数,如果选择这条路线,得徒步穿越18个国家,到意大利的热那亚后,搭乘轮渡穿越西地中海到达巴塞罗那。 「我觉得西天取经都要容易一点。」她看向陈琳,「你觉得呢?」 后者挠了挠头,「买假护照?」 「可能性不大,我们边检查得很严,这种信息都是联网的,过海关肯定被抓——除非她俩能买到的是真人的护照。可还是那句话,很贵,这种信息一两万搞不到。我猜,她们应该是到了边境城市,想办法偷渡到邻国,再从那里买机票飞去西班牙。」说着,柳琪放大连国地图,从华菱省左移,在西侧与华菱接壤的江桂省就有一部分国境线。「只要出了国,买个假护照经第三国飞欧洲就容易很多了。」 顿了顿,她接着道,「如果实在没钱,有些蛇头也接受分期付款,但护照会被扣下,去了那边得先打工还债。」 「我想起来了。」陈琳说,「偷渡的越南人被闷死在英国的冷柜车里。」 说完,她突然瞪大眼睛,「那如果是开车呢?她们偷渡出去,然后买车跟假护照。」 柳琪摇摇头,「就算这样,一路的汽油钱也不知道要多少了。不管走哪条路,都得花很多钱。可她们要是能拿得出那么多钱,还跑什么?」 这又引申到why问题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林楚一觉得自己非要逃离不可? 柳琪在那两个问题之间连了个线。她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得到林楚一这边视角的信息。 家人,爱人,人的社交网络里,刨除那两块,剩下就是朋友和同事。 警方资料显示,除了钱鹤,他们还传唤过两个人,一个叫熊乐,一个叫蔡奇云,这两个人也是林楚一的朋友。林楚一离家出走那天,就是模糊地跟家人提及,自己要去找这两个朋友。 柳琪翻过她们的笔录,内容没什么看头。 果真如此吗? 事已至此,明天应该要给林晓丹做下汇报,再问问她知不知道这两个人的联系方式。 今晚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研究钱鹤的账号。 钱鹤发佈了11件商品,大概可以分为汽车部件、旧鞋子和其他间置。 柳琪选择从汽车入手。她下载了那几样汽车部件的图片,用微信发给自己的前同事周效章。 周效章大自己两岁,在刑侦组,他是和柳琪关係最好的人,但他也不知道柳琪的性取向。柳琪总是管他叫老周。 周效章是汽车迷,这就是柳琪找他的原因,她想知道能否通过这些二手配件搞清楚钱鹤在开什么车。 周效章回得很快,解释说他正在加班审犯人。 但又一条微信语音「咻」一声弹出来:「你问这乾啥?帮人抓奸?」 柳琪哭笑不得,说,自己在帮朋友找人。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离家出走的成年人。」 「欠钱了?」 「算是吧。」 「他开奔驰。」周效章很快回了一条。大概脑子里已经先入为主有了个开着奔驰的中年老赖形象。 但这还不够。 「s级?」柳琪回復。 周效章好一会都没回,大概在忙。柳琪接着看账号,发现其中一张展示电子鼓的照片里拍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部。是左手,放大来看,手背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暗沉,看着像伤疤。 这次该给林晓丹发消息了,问她林楚一身上有哪些痣和疤痕。 林晓丹的回復没有提到左手手背的伤疤,只说姐姐鼻梁上和眉间都有痣,此外,腹部有微创手术留下的四个刀疤。 陈琳有些惊讶,「什么微创手术能要开四个刀口啊?」 「腹腔镜手术。」柳琪说,「文件袋里有林楚一的病歷么?」 「没有。」 还得问。 林楚一在2024年春节期间突然遭遇腹痛,就医后被确诊为巧克力囊肿破裂,随后进行了手术。 「我知道这个。」陈琳说,「巨麻烦。」 「你也有?」 「呸,我才不要,你知道这玩意是怎么来的吗?它叫子宫内膜异位,就你来姨妈的时候,子宫内膜脱落在卵巢上,后来巨变成囊肿了。破裂的话会很痛。」 「听起来蛮遭罪的。」 「这还不是最遭罪的部分,」陈琳拿起杯子喝水,「做完手术,患者得终身吃药,一直到绝经。因为只要雌激素还分泌,它就有可能復发。」 「那也太麻烦了。」 「嫌麻烦的话,还有一个解决方法。」 「什么?」 「生个孩子。」 「……」 「准确的说,只要怀孕,雌激素分泌水平就会发生变化,体内的巧克力囊肿就有很大概率变小。不然只要有了这给囊肿,就只能靠吃药控制,期望它不要恶化。」陈琳耸耸肩,说自己某个前女友就有这个病,这都是自己陪着去看医生的时候听的。 「后来呢?」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167的研究生姐啊,后来跟男人结婚去了唄。」 刚说完,陈琳就发现柳琪脸色僵住了,便赶紧将话题往回拉:「所以林楚一就是生了这个病才辞职不乾的?」 柳琪低头看资料,「看她简歷的话,能对的上,最后一份经理title的工作只乾了一个月,春节后就辞了。一般什么人会得这个病?」 「内分泌失调吧,简单的来说就是累的。而且,」陈琳顿了顿,也小叹了口气,「我当时陪那个研究生姐去看了这个病,医生跟她说,就因为一直有雌性激素分泌,但是没有怀孕,再加上年轻人老熬夜……嗯,就会很容易產生子宫内膜异位的问题。」 「……做女人真倒霉啊。」 「可不吗,雄性激素高也就是秃头而已,雌激素分泌高点就要开膛破肚的,还得用生孩子来调节。」 柳琪摸了摸下巴,好像在思考什么。「所以你觉得……她是因为这个才去结婚的吗?」 陈琳一愣,露出扫兴的表情。「我不觉得当胆小鬼需要什么理由。」 「好吧。」 「我说真的。」陈琳把手放在她肩头。「什么为了编制影响不好,怕家里太保守接受不了,得吃药,其实都是藉口。本质上只是没有能力去为自己而活;又或者说本身就是个空心人,所以除了按部就班完成所谓的‘任务’,想不到别的追求。」 柳琪移开视线,白板上,照片里的林楚一举着啤酒坐在房间里,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如果只对比手部的话,」她轻声道,「这看起来就是林楚一的手。」 手机响了起来,是周效章发来的语音消息,他说自己仔细看了看,还问了车友,确定这是四眼奔驰的配件。 柳琪在搜索框里打下这四个字,看完搜索结果又给他回消息:「w211?」 周效章秒回了一句:「e280。」 接下来又是一句语音。「啊对。」 这样就可以了。钱鹤跟林楚一在巴塞罗那过着开奔驰住公寓的逍遥日子。 柳琪刚发了「谢谢」两个字和表情包,语音条又咻地一声发来。 「你要找的谁啊?要我帮你查查底不?」 那真是求之不得。 只不过,既然找人帮了忙,就还得应付周效章的寒暄和关心。 「你记不记得之前跟你玩挺好的那个小刘?」 柳琪还没听完语音就黑了脸,陈琳在一旁忍不住笑。 「赌一顿麻辣烫,他要跟你说刘思桐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 「抖音老刷到她唄。」 「太晚了。」她拿起手机回復前同事,「我先睡了,明天再说。」 14 森林里动物巢穴 dear, 我的宝贝,我的宝宝,一一,小宝,林楚一,还有那个我不太熟的穿着黄色裙子拍照的女孩。 你说我好久没有给你写情书了,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此时的我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冰块已经融化了的美式,开始写下这篇情书的草稿。 没记错的话,上一次给你写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新工作很忙,他们说游戏公司加班也很厉害,我现在相信了。 现在好了,这个家有两个加班狂人。 每天听你讲公司的事情,我都是两个感觉,一来觉得你很辛苦,要短时间开那么多会,做那么多个标的方案,二来又觉得你好厉害,从什么经验经验都没有,到慢慢的成为设计总监眼里最厉害的手下,有客户夸你,每个月都有新的成就。相比起来,我们做游戏的,想要有一个能上线测试的版本都要等好久。说这些也不是嫉妒,就是想,我也想要快点追上你的水平,我想成为这个家的支柱。 2021年7月,我们互相交换了心意,你让我搬到你家。从此这间房子成了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家——其实我想到的词是「巢穴」,它就像森林里的乾燥山洞,被好多高高的树木环绕,我们每晚回到这里,相依而眠——在那之后,我们之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交换了很多个拥抱,很多个亲吻,很多眼泪,很多床单湿湿的夜晚。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很幸福,我由衷希望你也和我一样再这段关係里感受到了这些。 你最近一次喝醉那晚,你捏着我的手队伍说,只要我俩在一起快,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反正大概这个意思)。 我很少能听到伴侣对我这么说,「希望」这个词,从来不是我恋爱的主调,sodoes「安全感」,但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里,它们好像越来越清晰地显现了。 「好日子」这个抽象概念,似乎真的又变得更具体了一点。 可它还是很远。 想到这些,我总是又欣喜又悲伤,每一次你吻我的时候,这种剧烈的感情波动总是在我心里衝来撞去,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很容易哭吧。感觉我在拥抱着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我却好像很难保护好它。在最幸福的时刻,内心深处也又一块是惶恐着的。 …… 感觉每天最开心的moment就是晚上回家见到你的时候,和早上醒来发现你在身边呼呼睡的时候。很希望这样的日子我们还可以过五年十年二十年。 我经常梦到的一个场景,就是和你一起围着毯子,坐在阳台or窗台前看雪,身边有柴火烧得劈里啪啦;还有,我们住在採光特别好的欧洲公寓里,你做你的衣服,我写我的小说,我们养的猫懒洋洋地伏在阳光照射的地板上;又或者外面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湖南的房间里,我趴在你身上褪去你的内裤,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写了。我怕我会乱想一整天。本来我就会乱想一整天。 虽然今晚就要见到你了(如果我俩今晚都不加班的话),但现在脑子里还在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要想到你这个人我就会很有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体验。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也很想念你身体的触感,还有我咬你乳头时你会发出的呻吟。对不起,我比较笨,我不会讲情话,我表达爱你的方式就是我时时刻刻想要操你。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纯粹的表达爱的手段了。而我的确时时刻刻想要操你,想一直操你,不管我们的肉体会变成什么样,不管我以后有没有机会见识别人的身体,你始终是我最渴望的人。 很抱歉最近身体抱恙,加班加到有气无力,没有好好表达爱意。但我已经在好好修养了,加上我们这个版本下周定版,忙碌会暂告一段落,我很快就会康復。到时一定会认真地用行动对你表白。不过现在,我就只能通过纸和笔来表明心意。 所以容我在结尾认真地说一次, 我爱你。 我希望你可以快乐,也希望你可以因我而快乐。 你的小狗 写于2022年4月14日 15 林家 早上醒来时,白板已经翻了个面。吃瓜大师陈琳说,为了更好地破解why这个问题,「我看了好多封情书,现在大概能整理出一个时间线来。」 白板上写着好几行工整的字: 2020.12相识 2021.7谈恋爱,同居 2023.1林晓丹从成西搬来华菱 2023.2买房 2023.8房子装修好搬家 2024.2春节期间,巧囊破裂,住院 2024.3林楚一回老家参加葬礼,发现谎言,生气地留在当地 2024.8林楚一回到华菱 2024.9林楚一离家出走 柳琪扭头看墙上的掛鐘,发现现在是早上十点。 「你几点起的床?」 「八点半?我饿醒了,叫你也没回应,就起来下去买早餐。」 饭桌上放着吃完的水饺盒子,还有一个啃了一半的花卷和两杯豆浆。 「你那份放微波炉了。」陈琳说,「你去热热吧。回来我再跟你讲我读到了什么。」 很久没有这么早起来了,柳琪头晕脑胀。她慢慢吃了几口早餐,喝豆浆,才缓过神来。陈琳一直坐在沙发上,阅读新拆开的情书。 钱鹤写得挺好的。柳琪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警方资料上显示,她比林楚一小了4岁,出生在东岭省浅明市(华菱是东岭省省会),后来将自己户口迁到了华菱。钱鹤当时的职业是游戏文案策划。柳琪还特地去搜了一下,才知道这份工作的内容是给手机游戏写剧情。 所以是天生擅长使用文字的人,她当时就下了这个定论。写得好,也爱写,所以谈了几年恋爱,攒出这一箱子情书。 柳琪脑子里里浮现二进制积雨微博里转发的那张照片,半长不短的头发,手臂和小腿上露出显眼的纹身。和林楚一的距离感不一样,钱鹤看起来和她并不是一个类型的人。长得虽然显小,但相貌平平,神情中带着一种林楚一口中的阴鬱感,就像华菱那些低窄的、看不到阳光的城中村巷道。 她看上去才是会突然拋开父母离家出走不归的人。 等吃完了半个花卷,喝光豆浆,柳琪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那块白板上写着的东西,有些对她来说仍然陌生。 「‘回老家参加葬礼,发现谎言,生气地留在当地’是个什么事儿?」 陈琳从自己身旁拿出一个红色信封,说,「具体情况情书里没写,但有说林楚一之所以当时回老家找工作,都是因为她爸妈。」 「她爸妈让她回去?」 「感觉不是这个意思。是林楚一自己选了要留在龙伏盖找工作,她想要让家里人全部搬回老家,然后把华菱的房子租出去缓解经济压力。钱鹤因为这个事情很生气来着。」 柳琪看回白板,她昨天已经把林楚一的简歷和资料看了太多次,有些东西不需要重温也能想起。「是因为巧囊手术花了很多钱吗?」她试探性地拋出一个推测。 「我查了,这种手术的费用,包括术后住院护理,加起来一般就一两万。」 「他们家也不至于会被一两万掏空。这个事情算不上什么谎言。」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如果要缓解经济压力,那把房子租出去,跟钱鹤住在一起,自己在华菱找工作也可以啊。怎么会有人缺钱的时候想着去三线小城市上班?」 「可能是觉得三线城市物价低,所以就算只拿四千块的工资,也能攒下钱来,比在大城市生活得好吧。」柳琪说。她认识一些体制外的同龄人也抱着这种想法,因为在大城市卷累了,想着回到老家,住在家里,哪怕拿到手的工资打五折,也会因为不用自己付房租水电、通勤时间减少而过得更好。但这些人中起码有一半根本不会真的能够在老家呆得长久。因为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跟原来比缩水了一半甚至更多的工资,还有更糟糕的工作环境——单一的工作岗位(销售,销售和销售)、无法融入的同事群体和常态化的单休,至于五险一金,如果有的话,那也等过了三个月试用期再说。 再者,对很多成年人来说,缩短和父母亲戚的生活距离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很多人甚至不会在家待超过半年,就会重新回到大城市去。 林楚一也是。 所以在2024年的3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琪接过陈琳手里的信纸,阅读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你让我别讨厌你爸妈,他们不是把你夺走的人——我咨询师也这么讲,说他们可以帮你分担在华菱的压力,我们的关係说不定会因为你爸妈的到来而变得更纯粹轻松——可是到头来,我看到的明明一直是你在因为他们而被迫背负更多东西。如果只是所谓的催婚或者情绪价值索要也就罢了(没有说这两样就不恶心人的意思),但现在他们要求你牺牲的是你人生未来的三十年。我不觉得这个事情有任何藉口,‘在封闭的小镇里呆惯了’、‘这辈子没操心过什么事儿’都不能作为理由,你妈,你爸和你妹妹从他们的破烂船上跳下来,拿着自己过时的地图要给你规划航线,在经过风暴的时候躲在船舱里,看你一个人死死地拽着转帆索直到双手血肉模糊。凭什么?」 陈琳指了指页尾,「还有这里。」 「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可是因为他们的谎言而用自己惩罚他们这不值得。」 「不要为了惩罚他们而留在那个鬼地方,你快回来吧。」 这两句被涂抹掉,但仍然依稀可见。 信的落款日期是2024年3月18日。 打给林晓丹的电话,柳琪点了外放,陈琳坐在桌子另一侧,紧张地捏着自己脸颊。她只要一紧张就会做这个动作,刚认识的时候,柳琪还觉得怪有意思的。 电话没响很久,林晓丹立刻便接了。 柳琪吐了口气,开始慢慢地讲出想好的台词:「打电话来是想跟你报告一下我追查的进程,也有些其他信息需要补充。」 电话那头的女孩回答:「好。」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柳琪面前摆着何欣欣拍下的照片,还有衬衫,打算以物品为逻辑梳理自己的讲话顺序,她从照片说到无纺布购物袋,再到小泉萌宠店,到古着店(但是没有讲抖音上的闹剧)。正准备接着往下讲,林晓丹打断她:「所以您拿到了那件衣服是吗?」 「对。」 「我给您地址,麻烦您把衣服寄回来吧。」 「后续的调查中可能还会……」 「不需要后续调查。」林晓丹说,「到这里就行。您把我姐的衣服寄过来,算一下其他费用……」 柳琪和陈琳交换眼神。「我不知道何欣欣有没有跟你讲过,这个事儿我不收费的。」 「我明白。」林晓丹的口气仍然平静,「但没必要继续。我妈她就只是看见了那个衣服,想要个说法而已。这样,您把这两天的车费算一下告诉我吧。」 「车费总共也就一百多。我还有可以深入调查的线索,虽然话不能说绝对,但你姐姐大概率还在。」 「我明白,但是这个事情真的没必要继续下去。」林晓丹的声音终于变了,柳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就像积满淤泥和污水的洗手盆终于被拔了活塞,所有的污浊慢慢往出水口流去。「我爸妈这几年为了找我姐,托关係送礼被人骗过钱,去算过命,还搞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仪式。今年年初我妈回老家又偷偷去找大师算命,那个大师告诉她,我姐不会回来了,她的根就不在这儿,强留没用。我妈当时哭的走不动路,一头栽地上,被人叫了救护车。」她轻轻叹了口气,「但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过找我姐这事儿,直到看到那张照片。」 「懂了。」 「我妈就是很执着地想要一个交代而已。」林晓丹轻声道,「可她并不知道这个交代是不是她真正的想要的。今年春节,好不容易大家过了个开心年。」说完,她吸了吸鼻子,「我这两天也在想,我姐如果在外面好好地活着,那也挺好的,想不想回来都是她自己的事情。」 「我明白了,但我还是会继续调查的。有些信息我还得问你,毕竟你是林楚一的妹妹,。我这几天正好要回华菱一趟,衣服我拿回来当面交给你吧。」 「我週三要去圳海报道。以后我要在那边上班。」圳海是东岭省的另一个大城市,和华菱不过一个小时动车的距离。「週二我就不在华菱了。」 「没问题,我可以週一过来。」 「……行。」 「因为调查需要,我还想要看一下你姐的卧室,不知道放不方便?」 林晓丹思考了几秒,似乎有些迟疑,「那你週一几点来?」 柳琪正准备点开自己手机上的购票app,陈琳就已经将自己的手机推过来,屏幕上是已经搜索好的週一火车班次。柳琪对好友做了个手势,表示感谢。「週一下午两点,你方便吗?」 「两点到我家?」 「对。」 对面又经过了短暂的思考。「可以。但是以后的话就……」 「我明白,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私自跟你们父母接触的。」 「嗯。」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柳琪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念出蔡奇云和熊乐的名字。「她们是你姐的朋友,我也有一些问题需要问她们,你有她俩的联系方式吗?」 「应该……有。我找一下,然后发给你。」 「好。谢谢。」 陈琳等到柳琪掛了电话,才发出「哇哦」一声。 柳琪耸耸肩。「感觉好像反而轻松了一点。」 「所以你真要跑到华菱去?」 「嗯。正好我让老周查的东西他不方便在微信上发给我,我只能当场查阅。」 「对了,你说,妹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你觉得是妹妹知道姐姐在哪,但并不希望告诉爸妈?」 「有这种可能吗?」 柳琪略加思索,「不能完全排除。但别忘了,钱鹤把林晓丹也骂进去了。」 「对哦。」 柳琪看向窗外,今天的天也阴阴沉沉的,虽然已接近正午,但拉开窗帘后,客厅仍然有些昏暗。 先买票吧,她想着,拿起手机。 16 A 蔡奇云养了一隻橘猫,看起来才几个月,在桌子上走来走去,一直叫。 最开始她还只是小,大概是因为幼年期的猫的确有点像人类幼崽,且小猫横在自己与ipad之间摇头晃脑的样子,的确也很可爱。但叫声并没有停,反而一直持续着,蔡奇云终于露出了尷尬的神色,她回头呼唤女友,说你要不管一管小a。 「没事的。」柳琪说,「倒是不碍事。」 「不不不,」蔡奇云边讲边伸手将小猫抱在怀里,小猫并不情愿,伸出爪子勾住主人的淡粉色t恤。「它会啃充电线。」 「哦哦。」 睡眼惺忪的长发女人出现在屏幕里,嘟噥着什么,伸手将名叫小a的小猫抱走。而蔡奇云的脸色也唰一声变了。她不满地看向女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对面的ipad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她又收回表情,露出笑意。「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很瘦,留着狼尾发型,眉眼让柳琪想起曾经爆红过现在也还在活跃的某个男明星。用老掉牙的话讲,蔡奇云算得上是个帅t来的——她自己大概也很清楚自己的外貌优势,且对此足够上心。谈话时,透过对方眼镜片的反光,柳琪发现她的视线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欣赏屏幕里的她自己。 蔡奇云说,自己跟熊乐其实原来都是林楚一前度袁嘉纯的朋友。当时林楚一是为了袁嘉纯才搬来华菱,在这边没有朋友,于是袁嘉纯便经常带她出来跟自己的朋友玩。 但袁嘉纯为人暴躁又自私,林楚一于是跟她分了手,而蔡奇云跟熊乐选择继续跟林楚一而不是她保持友谊。直到林楚一离家出走前,三个人都还保持着联络,起码一个月会一起出来一起玩一回。她们三人也有自己的微信小群——当然,林楚一消失后就再也没在群里发过消息。 柳琪对她解释说自己是何欣欣找来的调查员,一听到是关于消失的林楚一,蔡奇云便很积极地表示愿意提供帮助。此时,两个人刚刚聊到钱鹤。 于是柳琪对她重復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认识钱鹤吗?你觉得她跟林楚一关係怎么样?」 蔡奇云听完咧开嘴笑,「她俩当时在谈恋爱,不过,楚一她从来没承认过。」 「哦?」 「其实我也不太懂,因为每次我们问起这个事情,楚一都是否认,但我觉得蛮明显的。」 「你的意思是林楚一也会带钱鹤出来跟你们一起玩。」 「我们都会带女朋友出来一起,我,跟熊乐,」蔡奇云指了指屏幕外,「她跟小如也很熟的。」 「小如?」 刚才抱走猫的女人从屏幕一侧出来,她怀里还抱着橘猫,「嗨。」 「吶,就是我女朋友。」蔡奇云笑着说。 怎么个事儿呢?柳琪想,大家都有谈那么久的女朋友。「哦哦。」 「她俩一看就是在谈,」名叫小如的女人说,橘猫在她怀里乖巧躺着,「有的东西就是,你不说,但动作骗不了人。」 蔡奇云附和:「对对对,就是一起出来玩的时候,她们会自动走一排,有时候走在我们前面,没有牵手,但是两个人那种感觉就像……就像……」 「就好像插不进第二个人。」柳琪接话。 「对对对,就是这样。」 刘思桐的朋友也曾经这么形容过自己和她。柳琪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所以你们对钱鹤这个人印象怎么样?」 蔡奇云思考了两秒。「就是有点怪吧。」 「怎么说?」 「就是……额,打个比方,比如我们跟楚一一起吃饭,然后叫上她的话,她走进来,就只会看到楚一,跟她打招呼,然后坐下。」 「听起来是内向的类型。」 「不不不,她话挺多的——如果聊到她感兴趣的东西的话。不然她就会坐在那儿,只跟楚一讲话。」 小如短暂离开了镜头,再回来时怀里已经没有抱着小猫了。「楚一说她有那个什么……病。」 「哦对对。」蔡奇云连忙点头。 「什么病?」 「阿什么什么症,好像叫这个吧。」小如说。「楚一说这个东西是好不了的,一辈子的。」 「林楚一说她有阿斯伯格综合徵?」 「对。」 这倒是能解释蔡奇云口中钱鹤的种种行为。极端自我中心、社交方式主动可又异于常人。 柳琪记得自己看过一个科普视频,像钱鹤这样的人跟普通人不同的地方远不只如此,他们还会有刻板行为(机械地重復某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交流障碍,甚至笨手笨脚。 想到这,柳琪突然感觉自己对林楚一有了更多同情———在家庭里她要同时承担长子和长女的角色,在恋爱中还要照顾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孩。 难怪她会头也不回地逃离生活。 可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要带上钱鹤呢? 换个角度,会不会正是因为钱鹤有阿斯伯格,林楚一才拒绝在朋友面前承认这段关係呢? 给对象当妈和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给对象当妈,毕竟是两回事。 「林楚一平时会跟你们聊起钱鹤吗?」 「有时候会。」蔡奇云说,「偶尔抱怨两句,说她不会乾家务之类的。」 「是不会,还是不乾?」 「楚一说她地都不会拖。」 那就是后者。 小如插了一嘴:「楚一说她用完牙膏不盖盖子。」 「不过她俩本来也不是那种很常规的关係。」蔡奇云话锋一转。 「什么意思?」 「楚一有时候会跟别人去约会,熊乐之前撞见过钱鹤跟一个特别网红的漂亮小姑娘在酒吧里这这那那的。」 「你的意思是她们是开放关係?」 「因为以前我们也八卦过小钱,她跟楚一一直住在一起,然后我们就问,怎么了她一直单身没谈恋爱吗?」 毕竟林楚一亲口否认自己跟钱鹤的关係。 「那林楚一怎么说?」 「她跟我们说,小钱对于亲密关係的理解跟正常人不一样。」 「行。那你知道钱鹤做什么工作的吗?」 「她在游戏公司上班吧,老加班,但是工资应该还可以。」 「你为什么在问小钱的事情呀?」一旁的小如开口,「小钱跟楚一的事情有关吗?」 「我目前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所以想要多瞭解一点信息。」柳琪如实回答。阿斯伯格总被认为是「天才病」,比如某个以医生为主题的美剧里,患有阿斯伯格的男主虽然说话时甚至无法直视别人的眼睛,但医术无比精湛。 所以,会不会是钱鹤有什么过人之处?对林楚一来说,这种技能在逃跑和去国外生活时必不可少。「那钱鹤有什么特长吗?」 「外语。」蔡奇云脱口而出。「她在西班牙留学过,会讲西班牙语。」 17 鐘无艷 下一个需要被搞明白的事情是「谎言」。 「你们觉得林楚一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她有跟你们聊过吗?」 终于聊到沉重话题,蔡奇云的脸上的轻松也立即被扫去。 「是因为房子的事情吧。」她垂眼,「楚一她一开始就不想要那个房子。」 2023年1月前,林楚一和钱鹤一同租住在绿苑前湖区三街的一间两居室里。 蔡奇云和熊乐都被受邀过去那儿过夜,大家一起打麻将唱k喝酒。在蔡奇云印象里,那个房子有些旧,但周围景色不错。 不过林楚一和钱鹤都很满意———林楚一自从来到华菱,大部份时间都住在那里。钱鹤则是很喜欢在朋友圈发家里的照片。 柳琪记下这条。蔡奇云可能有钱鹤的微信。 至于林楚一的家人,他们一直都在成西核电站所在的小镇生活———根据林楚一的说法,那个地方甚至不能被会做小镇,它只是核电站的附属品,员工和家属们生活在那里,去附近的城镇需要开车。 「活在真空里。」这是林楚一有一次喝完酒抱怨时说的形容,蔡奇云一直记得。 林父林建国一辈子都在核电站工作,林母齐梅没有上过一天班,她年轻时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在养育孩子上,在孩子都长大独立后,每天的生活内容就变成优哉游哉地出门与同样是员工家属的姐妹们打麻将。 林晓丹在毕业后也回成西核电站上班。 但她似乎过得并不愉快,所以在拿到编制前选择了辞职,来华菱和姐姐一起生活。 「她和林楚一还有钱鹤都住在一起?」 「对。她和林楚一睡一间房,钱鹤睡另一间。」 柳琪突然又觉得该被同情的是钱鹤。 林晓丹一来,买房的事情瞬间被提上日程。在蔡奇云眼里,这个事情的发生速度实在太快了,一个月后,林楚一便签下了合同。 蔡奇云不记得确切的日子,但柳琪知道,在钱鹤的某封情书里写过,正是2023年2月14日晚。钱鹤说自己此后对情人节都有强烈的抗拒之心—— …… 那一晚你跟我本都不想出门吃饭,于是我点了大家都爱吃的德味啫啫煲外卖,想着今晚我们就边吃边看电影,然后喝醉,然后上床。 可你刚到家就要走,说是中介打电话来,之前看中的那套房子,房主想跟你谈谈价钱。 「这么晚?」 「对啊。那户人家回到华菱来就是想把这房子卖了。中介说他们着急出手,所以估计能谈下来一点价格。」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你在家等我就好。」 「行。」 我没想太多就答应了你。毕竟是你们家的事,我想反正你也有家人一起商量。 这可能是我2023年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我等啊等,等到饿了,我把我那份吃掉。自己打开《异形2》来看。 快12点的时候,你回来了。你跟我说,你已经签了合同。这套房子你们家买下了。 …… 林楚一的命运之船从那晚开始偏航,毫无防备地驶入风高浪急的海域。 蔡奇云叹了口气。「其实她也不太跟我们说这些,除非喝酒了,就抱怨两句。我觉得她就是那种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的人。」 也往往是这种人,在心中最紧的那根弦崩掉后会做出石破天惊的举动。 「林楚一说她不想要那间房子,所以是她爸妈想要的吗?」 「大概是吧,她说过她觉得家里可能负担不起,但是她爸妈都很乐观。」 小如插话:「她原来想的是,等妹妹来了华菱,先找个工作,等收入稳定了再买房。结果妹妹一来,她妈妈在家里就觉得很寂寞,想要过来一起住,最后就变成了爸妈都催着她赶紧买房。」 蔡奇云惊讶地看向女友:「她说过吗?」 小如不客气地看回她:「你当时去洗澡了。」 一辈子生活在小镇里的父母对于外面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作为核电站工程师,林父可以一直收到稳定优渥的工资,住着国家提供的厂房,就连退休了,每个月收到的退休金都会比现在很大一部分年轻人的薪水还高。 不会失业,不会被欠薪,端着的铁饭碗就算有些锈了,也仍能够保障生活。 不就是要还三十年的贷款,有什么背不动的?过去的三十年不也这么平静地过来了。大厦永远不会崩塌。 又或者,就算塌了,不也还有林楚一在吗? 「可是,如果首付也要拼凑的话,装修岂不是也需要贷款?」 蔡奇云点点头,「啊对,还有装修贷款,不过那个好像不用还很久吧。」 「1年到5年。」小如在旁边说。 「听起来真的是一下子背了一大笔钱。房子是在林楚一名下对吧?」还是得确认一下这一点。 「对啊,房本是她的名字,房贷装修贷都是她申请的。她们家装修也特别不顺利,对吧?」蔡奇云看向小如,以求肯定。 「超支了吗?还是说碰到不靠谱的装修队?」 「什么都有一点吧,跟设计师打交道也不顺利,跟物业那边办许可证很麻烦,后来还超支了。」小如说,「她到后来乾脆辞职了,在家监督装修的事情。」 蔡奇云扭头看女友:「她不是辞职画漫画吗?」 「是,但是那个时候她是在监督装修啊。」 「林晓丹呢?」柳琪问。 「她妹妹反正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找到工作,后来……」 「后来去做基金销售了。」小如接话,「楚一当时还问我们能不能帮她买一份衝业绩。」 柳琪低头记下。 「但应该不怎么赚钱。」蔡奇云说,「她说她妹妹也就只能拿个底薪。」 「也就是说,房贷一直是靠她和她父亲两个人还。」 「对。不过那段时间工作本来就很难找,对吧?」 小如说这话的时候,看了蔡奇云一眼。 这话倒是没错,柳琪自己也清楚记得,2023年只是经济衰退的开始,到了2024年8月,青年劳动力失业率已经接近20%,这是前所未有的数据。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暴力事件——柳琪之所以把那组数据记得那么清楚,也是因为那个月刑侦队连轴转,破了6起凶杀。某天早上五点,她跟老周还在城中村的河涌边蹲守疑犯。两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她随口抱怨了一句,说是不是夏天人比较容易衝动,所以突然集体涌现了这么些牛鬼蛇神。 老周叼着烟,轻笑一声,说,我给你看看我昨天看到的新闻。 他转发了一个新闻链接,标题就是「7月不含在校生的16-24岁劳动力失业率17.7%,创新高」。 「失业率越高,犯罪率越高,这你懂吧?」 「我还以为年轻人都在躺平。」 「是该躺平啊。」老周吐出一口烟,「太过努力的话,就会感受到社会的不公平。」他撇了柳琪一眼,「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说不定还会抑鬱嘞。」 「那我俩现在在乾嘛?」柳琪半开玩笑。 「做我们这一行,更应该牢记,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嘛。」 …… 「听起来的确很辛苦。」柳琪说。 「是啊。」蔡奇云附和,「她还经常要加班,想要辞职休息的话,又会担心房贷的事情,所以一直撑着。」 说着,她叹了口气。「后来她就生病了,当时整个人看起来好憔悴。」 太过努力的话,就会感受到社会的不公平。 是因为这个原因,林楚一才决定回龙伏盖生活的吗? 将这个问题拋给蔡奇云,后者拨了拨刘海。「是她回去参加葬礼的那一次吗?」 「对。」 「哦哦。」蔡奇云又摸了摸头发,「她说她是想把那房子租出去,用房租抵扣一部分房贷,这样每个月会轻松很多。但是其他人都不同意,她就打算留在龙伏盖找工作了。」 留在龙伏盖的话,一个月能到手4000块都算是不错的,这种情况下,林楚一肯定没法负担房贷。重担全都落在林父头上 「但最终没有这么处理吧。」 「对,因为她妹妹也一直住在那里。」 「她父亲呢?」 「她爸爸好像退休之后又返聘了,因为想赚多点钱,补贴家里。」 「明白了。」 柳琪盯着自己笔记上的「谎言」两个字。 难不成还真要去问林晓丹? 「林楚一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认识了新的人之类的?」 蔡奇云摇头,但小如的神色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个鐘无艷。」她用手肘捅了捅自己女朋友。蔡奇云先是一愣,略加思索后立刻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的确,那个也算是了。」 「那天我们本来也有约楚一出来玩的,但她早上临时变卦,说自己家里有事。」 记不清具体日期,但肯定是2024年8月的某一天,因为小如清晰地记得,那晚两人在外面吃完饭准备回家看巴黎奥运会的乒乓球比赛。 在等公交的时候,小如无聊地往站台背后的商场一撇,竟然看见熟悉的身影。 林楚一和一个脸色长着大块胎记的女人坐在麦当劳里,二人聊得很是热络。 林楚一那天穿了那件黑色动物纹衬衫,所以即便隔了些距离,且她几乎是侧背对着小如和蔡奇云看过来的方向,两个人也能一眼认定她的身份。 坐在林楚一对面的女人相貌平平,长发,但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脸色的大块暗色胎记,从一侧太阳穴延伸到眼周。 所以才会被叫鐘无艷。 时隔这么久,鐘无艷的长相已然模糊,小如和蔡奇云甚至说不清胎记长在哪边侧脸,二人各执一词。 公交车来了,二人急着上车,所以也没有上去打招呼。 但她俩谁都没有去询问林楚一那人是谁。 「楚一不是那种很能找到新朋友的人,」蔡奇云说,「她偶尔会带新朋友出来跟我们玩,但是都只有一两次就不再联系了。」 「除了小钱。」小如说。 「对,除了小钱。」 临走前,柳琪问蔡奇云是否还是钱鹤的微信好友,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但钱鹤朋友圈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条灰色直线。 18 家 绿苑内的植物绿化丰富程度恰如其名,鹤山居六街每栋楼门前都种着大树,正午阳光隔着树荫投下光斑,和塔县比,华菱要热得多。漫长的夏天即将到来。 抱着纸箱走到鹤山居六街15号门口,柳琪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她给林晓丹发了消息,走上楼梯。 这里的房子楼龄较老,最高的只有六层,没装电梯。还好,林家住在二楼。 跟林楚一比,林晓丹稍微壮实些,皮肤很白。她扎着马尾,跟姐姐一样,戴细框眼镜。她已经在门口等候。 刚进门就看见客厅墙上掛着的耶穌画像,再往旁边沙发上一瞥,还能看到一本摊开倒扣的圣经。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林晓丹说:「我妈带着我爸去教堂了。」 「这样。」 「去年她就开始信这个了。」林晓丹边说,边关上门,「还推荐给我们。」 「理解。」柳琪边应着,边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装着衬衫的布递给林晓丹。 她环视客厅。如果不是堆了杂物,应该是蛮宽敞的一间屋子。屋子里没什么花哨繁杂的装修,一切都1简简单单,只是有些旧了。 「来吧.」林晓丹把纸箱放入自己房间后,出来对她做了个跟上的首饰。斜正对门口的走廊连接着两间客卧、卫生间和主卧。林楚一的房间靠近主卧,对门就是卫生间。打开门,灰尘扑面而来。因为拉着遮光窗帘,这间屋子很是阴暗。 林晓丹开了灯,大约六平米的房间里放满了杂物。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台缝纫机一个转角书架和一个储物柜就已经把这里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这里看上去更像是青春期女生的房间,而不是32岁的林楚一的家。 柳琪侧身走进去,打算从书柜开始寻找线索。 她并不确定自己要寻找什么,也很有可能到最后只是寻获林楚一旧生活的一些碎片。 林晓丹就站在门口,低头看手机,由她翻动房间里的任意东西。 笔筒,指甲油,手机充电线,针线盒,裁布用的剪刀,胶带……柳琪从杂物堆里抽出一个线圈笔记本,翻了翻,发现全都是些工作会议记录。某一页的角落里斜斜地写了一句: 「好土的审美。」 下面是不同的笔跡回復:「晕!」 柳琪合上本子,转身将其摆到床上。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她一无所获。从林楚一留下的物品中,能推断出她爱看什么样的电影和书、她喜欢吃的零食类型,甚至她是油皮还是乾皮,但就是找不到任何关于离家出走的线索。 因为没开空调,房间里又闷又热,汗已经流到眼眶上方,柳琪抹了把脸,才反应过来,转头问林晓丹:「可以开一点空调妈?不好意思,实在是太热了。」 如果是作为刑警来到这里的话,好像完全不必这么客气地讲话。这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冒了出来。 房间太久没住人,空调遥控器不知道摆哪里去了。柳琪跟林晓丹一起找。 拉开键盘抽屉,已经没电了的遥控器就静静躺在那儿。林晓丹要去找电池,柳琪把抽屉推回去,只见一张泛黄的纸颤颤微微飘落地板上。 拾起来一看,是一张纸质船票。 从浅明到真珊港。 浅明是钱鹤的老家,华菱到浅明,坐动车不过三个小时。 船票的日期是2024年7月20日。一个週六。那个时候林楚一应该还在龙伏盖工作。 她拿着船票去问林晓丹,后者对姐姐这趟旅行一无所知。 打开地图软件搜索,不难看出,真珊港所在的真珊岛是浅明的一部分。小岛被浅明环抱在海湾中,但是却没有桥梁连接大陆,只能通过轮渡通行。 浅明是海港城市,拥有吞吐量不小的国际货运码头。当然,码头不在真珊岛,而在浅明最最南端。如果从真珊出发,也需要驾船行驶不短的距离才能抵达。 所以她们去真珊岛做什么? 蛇头们一般会把偷渡客藏在货轮集装箱内,从能搜索到的真珊港照片来看,那个陈旧简陋的小港口能停靠装载150人以上的渡船都有些吃力。 难道说钱鹤与林楚一在真珊岛联系上蛇头后,再乘小船在公海与货轮匯合? 剩下的时间里,柳琪没有在林楚一的房间里找到一丝一毫跟浅明或真珊岛有关的痕跡。 临走时,她问林晓丹,林楚一有没有一个脸上带大面积胎记的朋友,后者很乾脆地摇头。 一到下午六七点,城中村就像活过来了一样。猪脚饭店里挤满了人,柳琪把背包放在自己对面的凳子上,跟不同的人重復了五遍「这个位子有人了」后,周效章终于来了。他穿着皱巴巴的深色polo衫,头发刚刚剃了,如果不是手上还戴着一枚g-shock手錶,他看起来和排着队买猪脚饭的民工们没太大区别。 这家店就开在市刑侦队背后的城中村深处,因为位置太靠里,没什么同事会来。所以柳琪还在刑侦队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吃饭,偶尔加班的时候她就和周效章一起来。 一见面,周效章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打印纸,塞给柳琪。「你问我要的。」 展开来,第一张便是《退出连光共和国国籍申请表》。 「我按你的要求查了。」他说,「林楚一的护照已经过期,2024年9月后没有出境记录。钱鹤的也是——但她直接註销了国籍。」 「退籍事由」那一栏中,钱鹤勾选了「定居在国外」,并在后面的详情页中写道:「已获得西班牙国籍。」 「她回来过?」柳琪抬头。 「没有,你看后面那页,她委託家里人帮她办的。」 第二页是手写委託书復印件。歪歪扭扭的字,柳琪很眼熟。 本人,钱鹤,连国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xx,因故不能回国,特此委託钱松,连国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xx,为我代办註销连国国籍事宜。 本人与钱松为姐弟关係。 落款日期是两年前。在那之后不久,钱鹤联系上了林晓丹,并且通过弟弟钱松开始给林家寄东西。 柳琪把资料折起来。「不是说不能带出来吗?」 「管事的开会去了,没人看。」 「好。」她将资料放入背包中。 「这个人就是欠你家里钱的那个?」 「也不是。」她于是将来龙去脉又讲了一遍。周效章边听边吃,很快只剩下最后一口饭。 「真珊……」他嘟噥着,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拿筷子的手也定住,「好像有个什么事儿,但我忘了。」他摇摇头,低头把碗里剩下的食物扒进嘴里。 「所以你准备去浅明?」他又问。 「今晚太赶了,我明天去。」 「那你今晚住哪?小刘家?」 已经记不清有几个小时没想起刘思桐来。柳琪的脸一僵。「住酒店。」 「小刘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嗯。」 「她也不请你,你俩闹翻了?」 柳琪此时开始担心,刚听完女同性恋偷渡故事的周效章会不会一下子想通自己跟刘思桐其实是什么关係。「我知道,看她发了。」她答非所问。 周效章拿起纸巾擦嘴,点了点头。 「欸,但我没懂,你要找这个林楚一和钱鹤做什么?林楚一她家里人不都不找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但柳琪没办法给周效章一个她心里真正的回答。 她想问问林楚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你终于鼓起勇气,义无反顾斩断亲情远走他乡? 她也想问问钱鹤:你眼中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林楚一为什么值得你拋开大好前程,跋山涉水去只为了成全她的梦想? 还是说…… 其实这本来就是你钱鹤想要的? 19 脐带 何欣欣那边身处的环境很嘈杂,能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 「我喝酒呢。」她用轻快的语气说,但听起来没有醉意,「不过没事儿,他们自己聊挺high的,不需要我,说吧,啥事儿?」 「是想问问关于你表姐的事情。」 「哦哦,你还在查啊?」 「嗯,是这样的,林楚一2024年3月,回你们这边参加葬礼,之后就留在你们这儿工作了对吧?」 「对,但她没呆多久,嫌赚的少,又回去了。」 「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回龙伏盖,你知道吗?」 「这个呀,」何欣欣的口气变了,「我想想。」 「是因为她家人说了什么?」 何欣欣没有立刻给回应。她好像在思考,过了几秒,才用终于想起什么来的口吻说,「哦哦,她当时,嫌在华菱过得苦唄。」 「她感觉在华菱找不到工作?」 「也不是……」何欣欣的尾音拉长,「就,哎呀,我姨妈那个人吧,我觉得她跟我姨父差不多,就是好面子。」 「什么意思?」 又一辆汽车驶过,尖锐的鸣笛声把电话两头的人都瞎了一跳,何欣欣骂了句粗口,用有点生气的口吻说,「你等会儿。」 柳琪坐在飘窗上,舒展双腿。从酒店房间往外看,能望见浅明的海岸线。夜幕之下,海湾像个巨大的深坑,黑漆漆一片,不时闪烁的灯光是漂浮在海湾里的浮标。 「餵?」电话那头又传来了何欣欣的声音,这次她周围安静多了。 「你说。」 「欸,就是,我表姐买房这个事情,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她自己要买的。因为我姨妈就这么跟我们说,说女儿非要在华菱买房,结果买了吧又嫌还房贷太累了,后来就辞职在家说要做裁缝画漫画啥的。」 「……你姨妈这么说的?」 「对,所以我们也都以为是我姐自己张罗着要买房的呀。然后2024,那年过完春节,我嫂子生病,走了,我表姐跟姨妈她俩就回来参加葬礼。她们回龙伏盖,我姐就住我爸妈家,我姨妈回去住我姥姥家——她之前都呆在华菱嘛,好久没见我姥姥了就。然后表姐就跟我们嘮嗑,说,房贷压力大,不想住了。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姨妈姨父想要买房子,不是她。」何欣欣开始把「我姐」和「我表姐」混着说了。一听就是独生子女,柳琪想。 「林楚一听完这些是什么个反应?」 「那肯定不高兴了。」 怎么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不高兴。柳琪哑然失笑,但她决定沉默,由何欣欣继续讲下去。 「我觉得啊,她本来也不想在那儿过了。消费又高,攒不下钱,她又找不到当地的人结婚。他们家就不该搁那儿买房。」何欣欣道,「反正她当下就挺不高兴的,因为我姨妈姨父也不想离开华菱——他们觉得在那儿过挺好的。我表姐就在那里说什么‘我是唯一的坏人’。」 「她爸妈也在?」 「没有,我姨父没回来,姨妈跟我外婆住呢。当时是我爸妈跟她还有我,大家一块嘮嗑。」 「我明白了。然后呢?」 「然后我爸妈就劝她,说让她回来龙伏盖工作得了。在这儿她能住我家,然后我爸帮她找找工作。」 没记错的话,何欣欣的父亲是龙伏盖当地一个国企的领导,给林楚一找个工作听起来的确不难。但柳琪还记得林楚一的简歷,在龙伏盖的几个月里,她换了三份工,其中没有任何一家企业的天眼查数据里参保人数超过20个。 「她是亲口跟你说,她不想在华菱呆了?」 「她是这么说的,说什么‘不想再纵容他们了’,说只要自己回来工作了,她不会再还房贷,这样就能逼我姨妈姨父一把,让他们都离开华菱,把房子租出去。」 柳琪很想说,这一听就是漏洞百出的计划啊。可站在林楚一的角度来说,人在长期重压后崩溃,怎么可能做出最理智的选择呢? 柳琪听见自己说的是:「我还以为她会特别生气。」 「害,我表姐她就不是那种会跟她爸妈急眼的人——不然这房子她都不能买。你别看她看起来冷冷的,其实一点也不爱跟人急。但她当时真的说了特别多,说什么只要回华菱,那房子就要继续供,没有一个人给她想办法,没有一个人帮她,说的都哽咽了。」 柳琪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 「听起来好像很可怜。」 「是有点吧,但我姨妈姨父就这性格,我跟你说,她当时就在家族群里跟大家打了电话,说自己要留在龙伏盖了,房贷也不还了,我姨妈还想让姨父问他们在省会的一个就是,就是……哦,大伯的女儿吧好像是——是我表姐亲大伯啊——那个大伯的女儿在省会开公司来着,然后她对象还是人大代表。我姨妈说,想让我姨父找大伯,问问他女儿能不能给我表姐介绍个工作,你猜我姨父怎么说?」 「他不愿意么?」 「对,他一听就说,‘哎呀人家乾的活你一个文科生乾不了,那都是科研岗位’。但我姐也没说要去当什么工程师经理啥的啊,什么行政前台人事,总能问问吧,我姨父直接就说:‘哪有前台啊?人家没这工作’。」 「……」 柳琪把手机放到桌上,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支烟,「她父亲为什么这样?」 「好面子唄,我姨父跟我姨妈就这样。我姐当时就生气了,开始跟他掰扯,说之前买房子的时候,姨妈姨父也是没找人接一分钱,自己硬贷款贷下来的,所以月供特别高。‘成天搁这说你们林家亲戚谁有钱谁厉害,结果呢,一分钱没有!’」何欣欣说着,模仿起了不一样的腔调,「‘张嘴问人借钱都不肯,就是不肯去麻烦人家,也不知道这个面子值多少钱!’」 这就是林楚一说话的调调吗?柳琪想。追查了这么久,会动的林楚一,说话的林楚一,她从没见过。林家人没有自己女儿的视频资料。哦,也许何欣欣的婚礼录像里会拍到呢。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到何欣欣继续说;「……林晓丹也是,因为我姨父不管她,所以才离职的。」 「抱歉,刚才信号不太好,你说什么?」 「我说,当时我爸妈就出来劝架。最后就这么说定了,我姐留在龙伏盖,但晓丹当时还有工作,她就继续留在华菱。但她那个活吧,也赚不着啥钱,一个月也就三千,你说这在华菱够干什么的呀?」 「我刚才听你说,林晓丹是因为你姨父不管她,所以才离职的?」 「哦这个。就当天晚上我看我姐实在不高兴,我就带她出去喝酒来着。然后她就说,说晓丹之所以就是,放弃了在核电站的工作,也是因为我姨父特别要面子。」 「这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单位里年轻人基本上都是爸妈是核电站员工才会进来的呀,可一旦单位里有个什么事儿,别人跟我姨父一说,我姨父就回来怪晓丹。他不会在外人面前给晓丹撑腰,晓丹说乾得挺辛苦的,想调岗,他也不帮忙。」 柳琪站起来,推开了窗,却发现自己找不到打火机了。 电话那头,何欣欣还在继续,「所以后来晓丹自己也受不了了呀。因为大家都知道你爸是高级工程师,可是你爸不管你,那单位里还有谁管你的尊严?所以晓丹就辞职了唄,死活不肯回去。当时跟她一块儿入职的人,现在都有编制了,但就这样她也不想呆那儿了,因为压力太大了。」 打火机找到了,柳琪叹了口气,「听起来真无奈啊。」 「可不嘛,但我姨父姨妈就这样。」 「我明白了。然后你表姐就开始住在你爸妈家了?」 「她去跟我住了,我有自己的公寓。」 「哦哦,然后你爸妈给她找了工作?」 「我爸,」何欣欣纠正,「给她找了一个吧,我想想,是个外企——我们那儿可没什么外企。反正就让她把简歷在招聘软件上给人推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爸会给她找内推什么的。」 「他跟人家人事打招呼了呀,人家说让在软件上发简歷过去。」 那就不叫托关係吧,柳琪想,听起来更像你爸吹牛逼说自己认识人,但其实认识的也不是什么在公司里说得上话的人。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叼烟点火。「听起来好像很正规。」 何欣欣笑了,「拉倒吧,我爸也快退休了当时,他就吹牛呢。他跟我妈当时也就这么一说,什么‘哎呀你过得太苦了,回来跟我们住吧’。我姐要是真跟他们住了,他们也受不了——当然了,我看她也呆不住,觉得这个单休,那个试用期没社保,还有什么不发offer就让人来上班,我当时跟她说:‘姐姐,龙伏盖就这样,这又不是华菱。’可她受不了呀,最后还是回华菱去了。」 夜晚的海风吹进来,没有咸腥味,但把柳琪吐出去的烟雾吹回来,糊了她一脸。因为被刺激到,所以本能地眯眼,挥手,等再睁开眼,眼眶似乎也变湿了。「这样啊。」 电话那头何欣欣没有回答,的声音远了,她好像在跟别人说话,过了几秒,声音再次传来,「我朋友出来找我,我得回去了。」 「行。谢谢。」 「欸说这些。」终于要结束对话,何欣欣的声音也重新变轻快了。「你要是找着我表姐,就劝劝她,没必要,我姨妈姨父一直都这样啊。」 「嗯。不好意思,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有见过你表姐的什么朋友吗?你认不认识一个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的人?」 「没有。」何欣欣的回答和林晓丹的一样乾脆。 前端的烟灰弯曲断裂,掉落在柳琪的脚背上,摔得粉身碎骨。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绸盖在海湾之上。星光在天边闪烁,但却难以穿透这厚重的黑暗照到海面上来。无边夜幕中,一艘小船缓缓行驶,只有船头那盏孤灯能标明它的位置。 巴塞罗那也有海的吧?林楚一和钱鹤的家不知道能不能眺望海滩。但大西洋的顏色肯定比浅明内海海湾的顏色要更深,更蓝。 林楚一现在在做什么?欧洲时间现在应该是下午,她在办公室里敲击电脑,还是在阳光房里缝製下一件即将掛到二手交易网上的remake成衣? 她会觉得如释重负吗?从二十出头开始,她就不断地逃离家庭,可那条脐带始终连在身上。年復一年,缠绕得越来越紧,直到她终于亲手剪断。如果说肉体上的脐带在我们出生时就已被剥离,那精神上的呢? 所有的关係都是一样的,是链接,也是束缚,很多时候不过一念之间,又或者关係本身一直就在这两者之间不断变换。 柳琪想,起码这个why是查明白了。 20 结 刚到火车站,周效章的电话就来了。「你过安检了没?」 「还没有,怎么了?」 「正好,我跟你一起去浅明。」 「啊?」 「我岳父病了,老婆出差,我代她去看看。」 柳琪想起来了,周效章的妻子的确是浅明人。「你不上班了?」 「请假啊,都说了最近领导开会,也没什么案子。」 「行。」 候车的时候,她把昨晚跟何欣欣的对话復述了一遍。周效章的表情如她所料,没什么变化。「重点还是应该找出她俩是怎么走的。」 「是这样。」 「我之前有听到一个故事,就在我老家那边,有些村子里总有人要偷渡去美国打工。」周效章边说边从塑料购物袋里掏出刚买的饭团,「有个小伙子,他家里拿不出那个钱,但又想去,因为看到别人赚了美金回来,他也眼红。可家里是真没钱,那咋办?他就想让自己老婆给蛇头陪睡。」 「……可偷渡要很多钱。」 他咬了口饭团,「对啊,他让他老婆陪了那个蛇头好一阵呢,也不知道都乾啥了。最后蛇头给他安排上,他好不容易去了美国,结果天天就在后厨切菜洗碗,也乾不了别的活。所以没过两年,他老婆也跑了,他上班的餐馆也被移民局举报,人就被遣送回来了。」 「听起来很自作自受。」 「对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赚那快钱。美国就有这么好?」 「你说这个,是觉得钱鹤跟林楚一偷渡的时候,因为没钱,所以也做了违法的事情?」 「那不好说。但可能性很大。除非那个钱鹤她家里能出这个钱。」周效章又咬了一大口,他快把饭团吃完了。柳琪实在觉得人边咀嚼边说话看得她难受,于是就扭头看排队的人群,等周效章狼吞虎嚥地把饭团吃完,他擦了擦嘴,又道:「我昨天顺便也查了这个钱鹤,你猜她家是乾嘛的?」 「不知道。」 「她家做的就是航海,她妈是做货代的,她爸和她伯伯开的是船舶销售公司。」 柳琪眼前一亮。「她爹卖船的?」 「对,达明船舶管理有限公司,如果林楚一和钱鹤要偷渡,找钱鹤的爹搞一艘船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吗?」 周效章的推论乍一听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我要去找船舶销售公司查看记录……」 「我跟你一块去。」周效章说。 「你现在也不在执勤。」 柳琪刚说完,又想起来,周效章的岳父退休前是浅明反贪组的前组长,他想在浅明想要动用些人际关係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协助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罪是要判刑的,最多十年,现在的情况匯总起来,钱鹤她爹那边嫌疑很大。林楚一失踪案是在我们华菱分局报的,我们去调查也算有理有据。」 柳琪笑了。在调查中,因为已经不是刑警身份,她总觉得碍手碍脚,现在周效章主动要求帮忙,他的身份在很多地方都能用得上。 「行。」 检票口前的长队里,大家都迈开脚步往前,他们坐的那趟车要开始检票了。 动车飞驰在低矮绵连的山间。车厢里有小孩在哭闹,柳琪看到前面一等座车厢空着,于是起身走去。她跟林楚一的另一个朋友熊乐约好了要通话。 熊乐比蔡奇云难约,因为她正在休年假,此时跑去了连国北部海钓。柳琪加了她微信,熊乐朋友圈里除了她的三隻猫,就是钓鱼动态。 熊乐本人是典型的北方人长相,大体量五官,眼睛又大又圆,留着一头黄色长直发,笑起来的样子很爽朗。 拨出去的语音通话过了一会儿才被接通,对方讲话时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你好?」 柳琪于是主动介绍了自己和来意——虽然这些话在刚加微信的时候也说过了。 「我知道,蔡奇云说过,她也跟你聊了,你怀疑是小钱跟楚一一块儿跑出国去了?」 「目前来看的确有可能。」 出乎柳琪意料,熊乐闻言发出爽朗的笑声,好像是在为这件事欢呼似的。「我就知道。」 柳琪配合地发出「哦?」的疑问声。 「我猜的。」熊乐说,「因为小钱她会开船。」 「什么?」柳琪问。 「对,她出国的时候考了船证,虽然在国内没法直接用,但是我们有一起出去钓鱼,她是真的会开。」 「你,林楚一和蔡奇云还有钱鹤会一起去钓鱼对吧?」 「哦不是,蔡奇云不去,她晕船,还怕水,小如以前找大师算命,人家说让她离水远点,所以但凡这种活动我都不叫她俩。但我跟小钱还有楚一去钓鱼过。蔡奇云跟你说过吧,她俩之间肯定有事儿,但楚一就是不承认。」 「对,我知道。」 「楚一从她老家回来之后,我感觉她晒黑了都,那个时候我正好要去钓鱼,我女朋友生病了,我船都租好了,所以问她去不去——楚一平时很怕晒太阳的,她出门都打伞,当时又是八月份,你也知道这边八月份多热。但她说好,带着小钱跟我一块去圳海湾钓鱼。」 熊乐在讲述的是2024年8月的事,还有不到一个月,林楚一就将背起双肩包,消失在克别山森林公园的小径上。 「那是你们最后一次出海么?」 「对,最后一次。然后我发现,楚一她都会打水手结了。」 柳琪感觉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什么意思?」 「我们当时是租了船要去海钓的,开到海上去,看见浮标了,我们准备把船固定在浮标上。然后小钱拿起绳子递给楚一,楚一绑了个桩结,动作特别熟练。她绑好了,小钱还搁那儿夸她。」 「桩结?」 「对,就是泊船用的绳结,如果想要靠岸,不得把船的缆绳系在码头的桩子上吗?桩结就是乾这个的。」 「哦哦。」 「而且也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我俩钓鱼的时候,楚一一直在练打各种绳结。她跟我解释说,就是动手动脑子,免得继续做简单工作把脑子都做生锈了。当时我也没多想,她本来就很喜欢做手工。」 动车放慢了速度,看样子即将进站。乘务员走过来,柳琪在对方开口询问自己的座位号之前起身,往自己原先车厢的方向走去。 「原来对航海没兴趣的林楚一突然学会了打水手结。」她总结着熊乐的话。 「对呀,还不止是这样。我们那天一直钓到晚上。楚一就站在船尾,开始认天上的星星。」 学打绳结,辨认星象……林楚一在学习航海相关的知识。 「然后呢?」 「然后她就不见了呀。但警察来的时候,我还没想起来,后来再租船出海,突然又记得了。」 「但你也没跟警察说?」 「没必要吧。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动车停下,乘客一股脑儿涌入车厢。柳琪侧过身,好让拿行李箱的人进来。 「你找到楚一了吗?」熊乐又问。 「没有。」但是快了。剩下的环节是要重復问一样的问题。「林楚一有没有跟你抱怨过房子和家里人的事?」 「喝了酒的话,可能会。」熊乐又笑了,「楚一喝醉之后跟平时是完全不同的人。怎么说呢,更……孩子气一点。」 也可能她本身一直是个孩子,早熟有时候反而意味着这个小孩从未真正长大过——林父林母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仰仗着这个大女儿,笑吟吟地将关于生活的重担一份又一份压到她肩头上,直到林楚一迈不动步,也无法摆脱。 那些责任层层叠叠压在名为「林楚一」的纸房子上。粉刷了再多的漆面,装饰再多的内饰,搬入再精緻的傢具,这也只是一栋纸糊的、一戳就会破、泡水就会软的房子而已。 有电话打进来,是陈琳。柳琪摁掉,问熊乐最后一个问题:「林楚一身边有没有一个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的人?你有见过吗?」 「没有。」 掛断熊乐的语音通话,才看见陈琳连发了好几条: 「我知道那个照片在哪拍的了!」 「夸我是小天才!」 「?」 「在不在?」 她回拨,对方秒接了。「你记得林楚一那张照片吗?在房间里喝酒。」陈琳劈头就问。 「记得。你知道她在哪里拍的了?」 「对。」陈琳的口气斩钉截铁,「那个窗户上的光斑,我们一直以为是拍立得相机的闪光灯。」 「难道不是吗?」 「不是。你猜我是怎么发现的?」话虽然问出来了,但陈琳并没有想要等待柳琪作答,她正沉浸在解开谜团的兴奋中。「你记得我那个天杀的167的前度吗?我今天无聊刷到她小红书了,她跟她那个猪头三老公出海。她发了个vlog,里面有一段,她坐在夜晚的船舱里,窗外也有那样一块光区。」 陈琳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出来,「那个不是拍立得的闪光灯,那个光是船的船头灯发出来的。林楚一当时也是坐在船舱里。」 有人拍她肩膀,把柳琪吓了一跳,是乘务员,穿着制服的男人礼貌地问她可否出示车票,柳琪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出车厢。电话里,陈琳还在继续:「我拿着那张图去发帖了,码了林楚一的脸,我还真问着了,那艘船的型号我给你发过去了,你看看呢。我查了,他们在浅明也有经销商。」 21 船舶管理公司 达明船舶管理有限公司开在海滨大道上的某家写字楼里。大楼看起来灰扑扑的,有些年头了。前台掛着在这里进驻这里的企业名牌,写着「达明船舶管理有限公司」的金属牌子是最大最醒目的。 写字楼门口的保安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看到柳琪和周效章进来,眼皮子都不抬。 前台没有人,他俩径直走向电梯间。 钱家的公司在8楼。 来之前,柳琪特意查过,公司规模不大,成立于2007年,註册资本300万连币,经营范围那一栏写着「劳务派遣(有效期限以许可证为准);国内船舶管理,船舶管理咨询服务,船舶配件的销售,国内货运代理。(依法须经批准的项目,经相关部门批准后方可开展经营活动)和船舶销售。(依法须经批准的项目,经相关部门批准后方可开展经营活动)。」 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名叫钱丰,股东信息中也能找到钱鹤父亲钱盛的名字。 正如周效章所言,钱家做的就是船务和航运生意,涉及范围包括船舶维护、货代、船舶配件销售还有船舶本身的销售。 「甚至还有11个人参保。」周效章说,「也算良心企业了。」 电梯慢吞吞地爬上八楼,开门左转,即是钱家企业的大门。 推开玻璃门时,柳琪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自己在查案。 办公室里摆了四列长桌,两张拼在一起,员工们面对面而坐。办公室角落放着几棵发财树,左侧墙是资料柜,米灰色的柜子高度一直顶到天花板,右侧有一个会议室、一间半掩着门的办公室和一间门上写着「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间。 迎面而来的行政露出惊讶表情,但在周效章亮明身份后,她没有过多废话,立刻走入了那间门半掩着的办公室。行政推开门的一瞬间,柳琪与房间里的男人四目相对,钱鹤果然继承了父亲的不少面部特点。 还是有警徽好啊。柳琪想。 不到一分鐘,他俩便被请入了钱盛的办公室。 钱盛眼袋很大,宽脸,头发剃到只剩薄薄一层。还没走进去,柳琪已经闻到房间里飘出的烟味。 刚坐下,柳琪还没开口,钱盛便给周效章递烟。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成熟稳重游刃有馀的生意人,被周效章拒绝后,反而有一丝局促和不知所措。柳琪又想到了钱鹤的阿斯伯格,心想,这种发育异常是会遗传的吗? 周效章主导了整个对话,他拿出林楚一那张拍立得,询问钱盛是否认得这艘船的内饰。 钱盛结果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道:「看起来像好几年前的船了。」 「松鱼3号?」柳琪问。 钱盛放下照片。「哦对对。好像是叫这个,但是……这个船不太好。」 「什么意思?」周效章问。 「质量不太好,它那个……那个灯光罩网回收的时候很容易勾到人,而且发动机很容易坏,卖得不好。」 「但你们公司是这个船的代理商对吧?」 「对,我们跟造它的这个……松齐造船厂之前是有合作的,但已经结束了。他们家前两年已经倒闭,还倒欠了我们钱。」 「我们想找一下松鱼3号的销售记录。」 「要查这个做什么?」 两人在来时路上已对过,面对钱家人,要说此行是为了调查走私事件,因此在追踪可疑船隻去向。果然,钱盛听完,没有怀疑,拿起电话,打给就坐在3米外办公室里的某张办公桌。 柳琪环顾他的办公室,视线最后落到自己右侧的墙上。那上面掛了一个相框,一家四口站在某个公园一样的地方。所有人都咧嘴笑,只有钱鹤毫无表情。照片里的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十四岁。 她抬手指向照片:「那是你孩子?」 钱盛的视线随她手指移动,又立刻收了回来。男人低下头,说,「对。」 「看着不大嘛,读初中了吗?」 「都是以前的照片了。」钱盛点了根烟,「现在长大了。」 可却没有姐弟二人成年后的全家福。 「儿女双全好啊,」周效章自然地接过话头,「我老婆也是,刚怀了二胎,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钱盛咧嘴,笑得却有些勉强,「对啊。」他附和着。 「你孩子都工作了?」周效章接着问。 「对。」 他还想接着问,行政敲了敲门,抱着薄薄的文件夹走进来。 松鱼3号在浅明卖得的确不好,总共也只卖出了4艘。 柳琪和周效章翻阅资料,没有一个熟悉名字。但周效章突然又往翻了一页,看着倒数第二个客户的购买合同。 「怎么了?」 周效章哼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在猪脚饭店时想不起的,就是这个名字。 陈永光。 「怎么?」柳琪问。 周效章敲了敲文件夹,「当时他这个案子,我办的。」 他转头看向钱盛,询问自己能否復印这份文件。后者直接站了起来,点头说可以可以。 陈永光是真珊岛上的渔民。他出生在陈头村,在这里长大,和自己的大部分同村同辈人一样,靠捕鱼为生。 而陈永光跟自己同辈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有个「了不起」的女儿——陈亚红。 陈永光嗜酒,在陈亚红13岁的某个夜里,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摸进了她的房间,浑身酒气的男人低声告诉女儿,如果她敢对外说一个字,就把她和她妈都杀了。 陈亚红一个字也没向母亲提起。 后来警察走访附近邻居,大家都表示陈永光喝多了就会对于妻子施行家暴。 陈母是他花钱买来的南亚人,几乎不会说汉语,也很少被允许出门,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大家都喊她「陈阿妹」。 13岁的陈亚红清楚地知道,不管是母亲,还是同住的爷爷奶奶,没有人可以帮自己。 她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跟着村里一个叫阿浩的年轻人一起去南洋打工。等她再回来时是独自一人。她与阿浩结了婚,二人一起在越南持操起偷渡生意。最开始只是帮当地人偷渡来连国,后来夫妻二人做起了更赚钱的欧美偷渡,在越南,偷渡去法国的费用接近一个人19000美元。 但好景不长,阿浩被抓了,陈亚红没讲过具体缘由,但根据警方查证,这与某次偷渡事故有关,载着偷渡者的小船在横渡海峡时突遇故障,恰好还碰见警方巡逻艇,惊慌失措的人们跳进大西洋里,试图游泳逃脱,最终有8个偷渡者被淹死。 阿浩的家人早已搬离真珊岛,陈亚红回到家里那栋两层老楼前时,应该感觉一切都没有过改变——酗酒的父亲,沉默的母亲,袖手旁观的爷爷奶奶都已故去。 陈永光更加变本加厉,但这一次,他面对的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13岁女孩。 对外,陈亚红声称父亲去了泰国游玩。 一个月后,因为联系不上自己哥哥而心生疑惑的陈永光的弟弟报了警。 被捕后,陈亚红坦白是自己杀了陈永光,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毁灭证据,才谎称带父母旅游去了。至于尸体,她拆了gps,在夜里驾船将死去的父亲带到海上,然后将船凿沉。 不过,具体是哪片海域,她也记不清了。 「即便是这样,她也逃不掉的,」周效章说着,吐了口烟,他放下手腕时,那枚硕大的g-shock的錶盘闪着光。二人此时坐在写字楼旁的小街里的一间咖啡店外,店长刚刚把柳琪点的澳白端出来。「她家才是第一犯罪现场。虽然她特地在房间里铺了防水布,可我们在床头的枕巾上提取到了两点血跡,经过dna检测,跟陈永光的符合,最后就是靠着这个定的罪。你怎么这个表情?」 「我在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没印象。」 「就是林楚一失踪那年,2024年的……10月份的事儿吧。11月底,陈永光他弟弟报了警。你当时不是回去休假了吗?」 想起来了,是父亲逝世那段时间。柳琪拿起咖啡,喝了一小口,「但是,她又费劲巴拉藏尸体,又对杀人的事情供认不讳,感觉很怪。」 「我们当时的推论是,人不是她自己杀的,是她跟她妈协同犯案。因为事发后她跟别人说的是爹妈跟自己一起去旅游了,结果她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没找到她妈妈?」 「她带回越南去了。」周效章摇摇头,「找不到。」 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指控陈母,最后,陈亚红因为协助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罪和杀人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 柳琪感觉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是因为咖啡的缘故吗?她可能真的要像周效章一样改喝茶了。 「你还记得陈亚红长什么样子么?」 周效章皱眉,露出思考的神色。「黑黑瘦瘦的,脸色有一块很大的胎记。」 「从太阳穴到眼睛?」 「好像是,感觉都要盖半张脸了。她在越南搞偷渡的时候,那些手下的人叫她阴阳脸,她说不是,她这是被鬼摸过的。你问她长相干嘛?」 柳琪低头,在手机上输入「真珊岛」和「杀人」两个关键字。 她往下滑,不一会就看见了陈亚红在去年已被执行死刑的新闻。 22 都给我去卖布拉肠 dear, 如果现在不是我们关係中的至暗时刻,那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算了。 最糟糕的是,这一切跟你和我之间的关係毫无关联。我们没有做错任何,我们没有不合适。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你的人生要拖着一个会吸血的家庭罢了。 对,没错,在我眼里,你爸妈和你妹妹就是吸血鬼。 你可以为他们辩护,在你读书时候父母会慷慨地给生活费,在你出来上班后他们也会在打电话时问你在外面工作是否辛苦,是否需要补贴。 相比起来,我问我妈要个500都得打心理战。 但这一切在我看来,跟他们对你做的事情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 你让我别讨厌你爸妈,他们不是把你夺走的人——我咨询师也这么讲,说他们可以帮你分担在华菱的压力,我们的关係说不定会因为你爸妈的到来而变得更纯粹轻松——可是到头来,我看到的明明一直是你在因为他们而被迫背负更多东西。如果只是所谓的催婚或者情绪价值索要也就罢了(没有说这两样就不恶心人的意思),但现在他们要求你牺牲的是你人生未来的三十年。我不觉得这个事情有任何藉口,‘在封闭的小镇里呆惯了’、‘这辈子没操心过什么事儿’都不能作为理由,你妈,你爸和你妹妹从他们的破烂船上跳下来,拿着自己过时的地图要给你规划航线,在经过风暴的时候躲在船舱里,看你一个人死死地拽着转帆索直到双手血肉模糊。凭什么? …… 可是你呢?你嘴上说着不会再纵容他们,自己却从这么多条路中选了第二糟糕的那一条——最糟糕的选择是你要跟我分手妄图打算拥抱异性恋生活以次来逃离你们林家这艘破船——你不是在惩罚他们,你留在龙伏盖只是在惩罚你自己。 不管你是否这么认为。 …… 你不是真的喜欢小镇生活,每次我们出去旅游,看到破烂的老街,我会兴奋,可你会说「我要是想看这我回老家不好吗」。 你不会喜欢单休的、中午也许只给你一个小时休息时间还不一定交社保的销售工作。 你更不会喜欢这里那些循规蹈矩的、空洞乏味的人。 你的小姨、姨父和你表妹,也绝没有他们嘴上说的那么照顾你支持你,又或者说,他们绝对没有他们说的和你以为的那么有能力,我反正从来没听说过,谁帮人内推工作是让人把简歷发招聘平台上去给hr的。 天杀的,我真想给这傻逼一家三口一人一巴掌。 你爹你妈你妹也别想逃。 我第一次去你家串门那天就想一个个扇过去了——他妈的还笑呢,你们家这破房子花了多少钱你们自己还剩多少钱能赚多少钱心里没数吗?还退休?都他妈给我去地铁口卖布拉肠。 …… 这封信我大概不会给你看的。 我会重写一封,但那个破烂船和陈旧海图的比喻不错,我要抄下来。 …… 我只是很痛心,为你摆脱不了他们这个事实。 我也很恼怒,你每天掛在嘴边的「我就指望你了」到底是不是一句认真的话?如果你真的指望我,为什么不是搬回来跟我住? 你总说,可能是因为我的病,我会笨手笨脚,我会惹你生气,但我自问,在过去的几年里,作为一个伴侣,我并没有哪里不够格,相反,我是个很不错的对象。我们两个人各有各的残缺,但合在一起,就是一段美好健康的关係。 我以前无法理解你为什么对我不满。我以为只要多赚点钱,少犯点错,一切就会很不一样。后来我意识到,其实你只是对你自己不满意,而你将这不满全数投射于我罢了。想明白这点,我浑身清爽,不再自我怀疑。 我昨天刚买了车,黑色的铃木利亚纳,真的很便宜,甚至要不了一万块。但我喜欢它。买车的钱用的是我徵文比赛的奖金,你放心,我没有花光,还剩三分之二。网站编辑与我协商了出版事宜——你看,我很能干的对不对? 但你还没完全意识到。 可我们憧憬和承诺的事情都在慢慢兑现:我会成为一个畅销书作家,我们会攒钱,移民到西班牙,你会喜欢那里。我们要买格拉西亚区的房子。你做你的裁缝,画你的漫画,我写我的小说。 …… 我不想再花时间去说服你让你信任我了。我的试用期够长了。 我本来就值得信任。 你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这点? 我真的很想你,林楚一,你快回来吧,在我爱你的心慢慢停止跳动之前。 很想摸你大腿的 钱鹤 2024年5月1日 23 生蠔和牛腩 周效章要去医院看老丈人,柳琪独自走访了两名松鱼3号的买家。 两人的船都已报废,停在浅明北渔港。 柳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浅滩,靠近查看。废旧渔船的外壳斑驳,风吹日晒之下,已摇摇欲裂,就连船身的编号也模糊了。她回头问其中一位黝黑的胖子:「这船能开多远?」 「那得看你带了多少油啊。」 「……油箱能装多少?」 「200升吧。」 「这船的油耗怎么样?」 「你要买吗?」黑胖子咧嘴笑,露出一口烟黄的牙。 「油耗多少?」柳琪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她真想给黑胖子来一巴掌。有警徽的话,他可不敢这么嬉皮笑脸的跟自己讲话。 「差不多……一个小时要用10升了。」 「巡航的话,这船一般什么速度啊?」 「7节?」 柳琪掏出笔记本和手机,但她根本不需要得出最后的计算结果——按照松鱼3号的油耗,如果要开着它到西班牙,钱鹤跟林楚一要带整整一船的燃油。 如果把目的地改成越南,只要加满油,倒也勉勉强强能够做到。可还是那句话,去到越南之后呢? 又一次,结论和事实延伸向无数种可能。 陈亚红如果没死,也许还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柳琪站在浅滩,望向海岸,废弃渔船沉默地回望她。 最后一个买家住在真珊岛,但今天最后一班从浅明去真珊的轮渡已经开走了。周效章在微信上给她发了地址,说今晚带她去吃点海鲜。 柳琪离开渔港时,天已近黄昏。一艘又一艘渔船归港,她站在岸边,抽完了一根烟才离开。 周效章说的大排档开在城中村里,入夜后,美食城对面的停车场里挺得满满当当。这边一整条街都是餐厅,傍晚才开门,只做晚餐和宵夜的生意。柳琪往前走,找到周效章说的那一家,高瘦男人坐在外面的圆桌,对她挥了挥手。 「这边生蠔是真便宜。」他笑着,「48块半打,你敢想?在华菱得卖68呢。」柳琪刚坐下,他就把自己的椅子往她这边挪。 「什么都没查到。」柳琪说,「还剩一个,住真珊岛的,但是我感觉也够呛。」 服务员端来冰啤酒和湿辣牛肉,周效章帮她开瓶盖,「那你明天还要跑?」 「对。」 「就这么想找到她啊?她家人给你多少?」 「说了,没收钱。」柳琪拿过啤酒,灌下一大口,「但都找到这里了,半途而废很难受。」 「要我说,你还是最适合做警察。」 柳琪移开目光,看向水箱里的石斑鱼和龙虾。 「我也这么觉得。」 她轻声道。 林楚一被钱鹤带来这里的时候,有吃过浅明的大排档吗?她俩会不会也曾经坐在这个城中村的美食街里,边吃生蠔,边喝冰镇啤酒,畅想着以后的生活? 柳琪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因为周效章已经把手搭在了她手臂上。有一瞬间,她浑身僵直,甚至无法将眼球移动过去。 周效章没有松手,相反,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柳琪的大臂。「也不知道市局今年还有没有社招了。」 服务员把生蠔端上来。周效章松开手,说着这个你一定要尝尝之类的话。 柳琪站起来,「我得先走了。」 从酒店房间看出去,今晚的海也是一样阴沉。下楼取外卖的时候柳琪甚至还有点担心,害怕周效章追过来。她倒不是觉得自己应付不了这个,她只是太累了,根本不想再沾上多一件麻烦事。 塑料碗里装的牛肉汤粉散发着腥味,柳琪只好把那些牛腩全挑了出去。她吃了很久,把汤也全都喝掉了。带来的资料被她整整齐齐地放在飘窗上,最上面是林楚一的那张拍立得。 手机响了,是蔡灝。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 「我怀疑林楚一要跑了。」刚接通,男人便劈头盖脸地道。 「……什么?」 「我看她很久没上线了,就拍了她一件衣服,结果她跟我说,她没这么快发货。因为她在度假。我问她那有没有估计什么时候能发,她说还不知道。」 会吗?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蔡奇云吗?还是熊乐?算了,根本猜不过来。「好,我知道了。」 「她会不会是知道了你在查她?」 「有这种可能。」 「那怎么办?」 凉拌。「如果她真的要消失,我们谁也阻止不了。」丧气的话脱口而出,不对,自己以前是怎么安慰那些情绪激动的被害人家属的来着? 「你查到哪儿了?」 该从哪儿说起呢?柳琪本能地叹了口气,对方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你怎么了?」 不,她今晚不想跟男的再说话了。「没事,我现在在钱鹤的家乡。她俩可能来过这。」 「钱鹤?」 哦,她忘了,蔡灝根本没听过钱鹤的事情,但她懒得解释了。「我怀疑是有人帮林楚一逃走的。」 「哦哦。所以你现在要找她朋友?」 「算是吧。」 这的确是她接下来想做的事。掛了蔡灝的电话,柳琪点进跟蔡奇云的对话框。那次聊天结束后,蔡奇云给她推了钱鹤的微信名片。 犹豫了几秒,柳琪点开,发送了添加好友请求。 24 里村 真珊岛面积不过3.7平方公里,如果是骑车绕行,两个小时足矣。 岛上有7个村落,住了4700余人。大部分人都从事海洋捕捞及海水养殖產业——和陈永光还有自己今天要拜访的杨佳彬一样。 杨佳彬购船时留的电话已经停机,柳琪还特地打回达明船舶管理公司去,确认对方有无更新联系方式,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他的购船合同上的地址写着:里村1栋9号。里村在岛的另一头,柳琪租了辆摩托车,沿着手机导航慢慢悠悠地往前开,很快被带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 不对。 她停下来,原路返回,在上一个分岔口选了相反的路,不一会儿,屏幕上代表自身方位的蓝色坐标眼看就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 她只好停下来,拦下过路的一个女人,向对方请教里村怎么走。 女人一脸晒斑,鼻翼很宽,浓眉大眼,典型的本地人长相。「我就系里村的呀,」她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道,「里(你)要去皂(找)sui(谁)?」 柳琪报出杨佳彬的名字。 「哦彬佬,你是他sui?」 「我想找他问问他的船。」 「船?你要找他的船啊?她老婆卖掉了哦。」 柳琪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杨佳彬把船卖了?」 「不素啊,杨佳彬他死啦。前年,喝醉酒,从船上掉下去淹死啦。所以她老婆把船卖了。」 杨佳彬的亡妻郑睿玲和带路的女人有相似的长相。她证实了女人说的话,两年前的中秋,杨佳彬独自出海,再也没回来。有同村的渔民发现了空船,杨家人报了警,第二天,他的尸体被衝上海滩。 杨家现在不做捕鱼生意,郑睿玲在真珊岛上新建的度假村打工,她于去年再婚,丈夫是岛上的辅警。 至于前夫的船,她也已经按报废价格卖掉了。「死了人,不乾净,哪个敢买哦。」 里村靠海,从郑睿玲现在的家里出来,右拐,走不过十米,就是村里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块古井,空地的另一头就是海。此时已是正午,但天空层层叠叠的云将阳光过滤成晦暗但刺眼的光线, 大量渔船停泊在浅滩。 刚刚搭着女人来里村的路上,她们也经过了一个渔港,柳琪不解,为什么船都停在渔港内。 「因为是休渔期。」女人说。 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柳琪坐在海边的低矮的石围墙上,掏出一根烟。 这是柳琪第一次来真珊港,但并非最后一次。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她拿着钱鹤跟林楚一的照片,孜孜不倦地询问自己在岛上遇到的每个人。得到的答案每次都一样——摇头,说没有,对她不予理会,还有「你上次问过了」。 在柳琪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调查已经变成了某种执念。 但在一次次的坐上前往真珊岛的轮渡途中,柳琪愈发清楚自己正在探寻的是什么。 陈亚红虽然已经付出了该有的代价,但柳琪非常确信,仍有一宗犯罪行为没有得到查明,仍有人逍遥法外。 钱鹤跟林楚一根本没有钱去偷渡,却在短短五年后便在欧洲过上了中產阶级的生活。这说明是陈亚红帮了她俩一把。 作为交换,林楚一和钱鹤要驾驶着松鱼3号帮陈亚红拋尸。 起初对调查的天真幻想——想要理解林楚一和钱鹤的行为动机、亲口听她俩讲述自己的故事——已经被拋诸脑后,现在的柳琪在用完完全全的侦探眼光审视这起失踪案。 在内心深处,一个想法不知何时已成型:如果自己能最终查明真相,那么回到刑警队上班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面对家人和陈琳等朋友的不解,柳琪一概置之不理,她一次又一次地前往浅明,最后乾脆在当地租了一套城中村里的小房子。 要筹划和准备出走计划,钱鹤跟林楚一肯定不止去了一次真珊岛。不可能没有人见过她俩。她们也不会完全没有留下生活痕跡。 但连着三个月的走访一无所获,柳琪也不由得陷入茫然。 她开始去跟踪钱鹤的家人。第一个目标就是她的父亲钱盛。 作为一个事业还算有成的中年人,钱盛的生活可以说无比枯燥。他下班便会回家吃饭,晚饭后与妻子一起散步并丢垃圾,然后回家,休息,又开始新一日的循环。 週六日,钱盛的时间也几乎都花在家人身上。 柳琪忍不住想,钱鹤是否也这样,把自己的业馀时间都放在林楚一身上? 两周后,就在柳琪即将放弃时,钱盛下班后将车开往与家相反的方向。 他来到城中村的大排档里,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聚会。柳琪上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是跟周效章一起,一想起那件事来,她便反胃。 她特地挑了钱盛背后的一桌坐下,老闆娘看着她独自一人佔据一个圆桌,来点菜时也皱着眉头。柳琪点了一打生蠔和两瓶啤酒,把录音笔放在椅子背后掛的包上,对准钱盛的方向。 那晚她回到租住的小屋里,掏出录音笔来外放,在大排档的嘈杂中,男人们谈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柳琪还是提取出了关键信息——聊到自己儿女近况时,钱盛说出了一个地名。 菲律宾的巴拉望岛。 钱鹤前天刚刚到达那里。 一个跟连国没有引渡条约的地方。 出发去机场的路上,柳琪又一次给钱鹤发了好友申请。 飞机起飞前,她接到了陌生来电,屏幕上是一串很长的号码,来电属地未知。 柳琪按下接通键,把手机放到耳边,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hello?」 「你好。」 「你是柳琪,对吗?」 「是我,你是哪位?」 「你可能听过我的名字,不过我们肯定还没见过。」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叫钱鹤。」 柳琪不由自主地握紧手机。「我想跟你聊聊林楚一。」 「没问题。」出乎她意料,对面很爽快。「你有护照么?」 「有。」 「我在菲律宾的巴拉望岛。想聊的话,你可以坐明天的飞机过来。菲律宾对连国是免签。」 柳琪咽了口口水。「我到了以后可以用这个电话联系你吗?」 「不可以,但等你到了以后,你可以在中午12点去deros餐厅找我,我每天中午都会在那里吃饭。」 电话掛断了。飞机缓缓开始滑行。柳琪打开行程单页面,这趟航班在当地时间晚上9点降落,这意味着她得过了一夜才能再去找钱鹤。 可为什么偏偏这么巧? 空姐站定在自己这排座位前,俯身礼貌地重復着要关掉手机的之类的话。柳琪看了眼弹出的微信通知,她点开来,是陈琳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塔县。柳琪关上了手机。 普林塞萨港机场很破,出了海关,柳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当地地图。她取了些钱,出门让出租车司机载自己去deros餐厅。 等她到达,已经快到打烊时间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柳琪跑进店里,买了点了一份意面。服务生的脸色和意面的味道一眼糟糕。柳琪边吃边想,钱鹤明天到底会坐在哪个位置呢? 她取消了原来的酒店预定,选择了餐厅旁边的一个小民宿,从窗户就能观察到餐厅大门。 第二天中午,钱鹤如约而至。她戴着墨镜,穿着蓝衬衫,领口袒露出的胸前部分遍布纹身图案,衬衫下摆扎进灰色西装裤的裤腰,脚踩一双黑色匡威帆布鞋,慢悠悠地步入餐厅内。 走下楼梯时,柳琪感觉心在砰砰地跳,她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钱鹤挑的位置是二楼,她坐在靠边的位置,扭头就能看到海景。柳琪走过去时,她在看手机而非菜单。好像觉察到了直直射向自己的目光似的,还没等柳琪靠近,她便抬头了。她看起来比柳琪年龄还小,但双眼跟照片里那个她一样阴沉。 柳琪慢慢地走上前去,拉开椅子,坐下。 「幸会。」钱鹤说,露出浅浅笑容,「我请客,你点菜吧。」 「我以为林楚一会跟你在一起,但我看这里没有多一份餐具了。」 钱鹤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不在。」她有些生硬地回答。柳琪觉得奇怪,便道:「哦,我以为你们两个还……就是……」 「她离家出走了。」钱鹤说。 柳琪一愣。「什么?」 「啊对,林楚一离家出走了,听着耳熟吗?」钱鹤苦笑了一下,「她留了封信就跑了,我俩有一点共同财產,她找了律师代为协商,自己倒是消失不见了。信用卡账单寄家里,我才知道她在菲律宾。我前天刚到巴拉望岛。」 不不不,有什么不对。 「为什么?」柳琪想问的是她为什么要离开。 「问得好。大概是不满意吧?」 「不满意你?」 「可能吧——她说她不开心,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也许就是习惯性地对一切都不会满意,你不认识这种人吗?这很普遍吧?」 当然认识了,柳琪想,脑海中浮现刘思桐的脸。 「她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对我满意的。」钱鹤说,「但这不是我的问题。」 柳琪往椅背一靠,紧抿嘴唇。钱鹤拿起菜单来,「你第一次来吧?要我推荐你点菜吗?」 「不。」柳琪摇头。「我不明白。」 「没事,我也不明白。」 「五年前,她跟你一起来到欧洲的对吧?」 「没错,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半个月前。」 「你说她留下了信,信里……有说明吗?」 「我没带来,但大概意思就是,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想离开,就这么简单。」钱鹤对上柳琪的眼神,「不,我们没有碰到经济困难。没有人出轨。没有遭遇任何变故。」 情况急转直下,柳琪也一时间不知作何回应。 「在那之后,她没有再联系过你吗?」 「有。到了巴拉望岛后,我告诉她我住哪儿,她愿意的话可以来当面聊聊。她给我回復了‘好’。」 钱鹤面无表情地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但你没找她确认她是否在这。」 「我问了,她没回復。我发四五条,她也只会回一条。事实上,她就只会了那一个‘好’字。」瀟洒不羈的外表碎裂脱落,此刻的钱鹤是狼狈又破碎的。 林楚一又一次逃离了她的生活。 「所以,」柳琪琢磨着字句,「你找我来是因为……」 「我听说你是调查员。」 「是谁告诉你的。」 「你跟一个男警察去找我爸聊过,对吧?为了一艘船的事情。那个男警察,后来我妈有事儿找他,聊了聊,就说到你了。」 钱鹤口中的男警察就是周效章,柳琪皱起眉头,天知道他会在背后说些什么。「那个男警察告诉你,我在调查林楚一的事情,对吧?」 「嗯。他还说,你原来也是警察,但后来辞职了,为什么?」 钱鹤前倾身体,直直地看着她。 「我谈了五年的前女友背着我跟相亲对象上床了。」柳琪如实答道,「他们两个也都是我同事。」 「好惨。」话是这么说,但钱鹤讲得硬邦邦的。 「然后我气不过,下雨天出警的时候,故意假装打滑,撞了那个男的的奥迪。」 这件事的后续,其实就连陈琳也不知道。但远在他乡,看着面前和自己非亲非故的钱鹤,柳琪却感觉开的了口了。况且,这样的糗事在破冰时很有用,能让两个人迅速地建立起认同感和亲近。 「这样。」 结果奥迪旁边的电瓶车倒了,直接烧了起来。火一下子窜上了刑侦队老旧车棚的棚顶,把电线也烧着了。 等火终于灭掉,奥迪车也报废了,柳琪还耽误了出警。 写检讨听训话扣绩效,这些全都逃不了,一顿操作下来,得亏有队长力保,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回到工位,她看见一份喜糖。 喜糖不是刘思桐发的,她还没那么快结婚,但柳琪当时已经气晕了头,直接把糖果扫进垃圾桶。回过身,她对上队长惊讶的面孔。 喜糖是队长派的,柳琪突然想起来,前两天队长还在喜气洋洋地通知大家要去喝他儿子的喜酒。 柳琪当天就提交了辞职申请。 25 情书 钱鹤摸出烟盒,对她晃了晃,柳琪点头当是回应。得到允许后她才抽出一支香烟,「是她家里人委託你来找她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他们已经放弃了。」 「但你没有。」 柳琪直视她的双眼,想表现得尽可能真诚。「我想知道事情的全貌。」 钱鹤伸手摸了摸下巴。「哪一部分?」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我也会向你提问。你觉得怎么样?」 「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情跑到巴拉望来的吗?」 「可以这么说。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联系我?」 服务生拿着纸笔前来,钱鹤没看菜单就报了菜名,还要了瓶白葡萄酒。柳琪想起昨晚在菜单上看见油封鸭是招牌菜,于是点了这个。 等服务生离开,钱鹤重新看向桌子对面的人。「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巴拉望。」 「……这么说来,你是在把我当旅伴了。」 「我们也可以算作这种关係吧,你追寻过去的属于林家的那个林楚一,我追寻的是属于我的那部分。当然了,」她顿了顿,「我们都知道,她不属于任何人。」 柳琪想从她眼里捕获一丝悲凉或心碎,但什么也没有,钱鹤的眼睛像两颗发灰的玻璃球。就算在审讯室里,柳琪也很少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她腹诽道,自己若是林楚一,也是断然不愿意跟这样一个看起来阴沉冷酷的人同床共枕的。 「你确定我们来这里不会是浪费时间?有没有可能林楚一已经不在巴拉望了?」 「不确定。」钱鹤说,「但你不也来了。」 「……林楚一就是这么被你气跑的?」 钱鹤不怒反笑,但柳琪看不出她眼睛里有无笑意。「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 「那至少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是我搞砸了。」 她没说完的后半句,柳琪也能明白。论及感情失败,错在自己,比对方变心和命运弄人这样的理由能更使一个人好受些。 「那看来我们现在没什么好做的了。」柳琪耸耸肩,「只能先吃饭。」 「你不是好奇吗?」钱鹤说,「我们可以聊聊这个。」 「行。」 「好。但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安心点,聊天的时候我们都别看手机。怎么样?」钱鹤说着,把自己的手机摆在桌面上。 「是为了让你安心点吧。」柳琪说着,还是将自己的手机也掏出来,放在两个人都能看见的地方。钱鹤耸耸肩,应该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服务生端着白葡萄酒和酒杯上来。柳琪摆了摆手,所以便只给钱鹤倒了。 「所以你都查到什么了?」钱鹤问 「陈亚红。」柳琪回答。 但听到这个名字,钱鹤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我好奇过程。」 「这么说,你承认陈亚红跟你们有联系了。」 钱鹤笑了,「别搞得那么像在审讯啊,我可不是你的犯人。」 你会是的,柳琪想。「我以为我们是来聊这些的。」 「是这样没错。」钱鹤抿了口酒。「你放心,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我也想听听你这边的故事。」说着,她拿出了烟盒,对柳琪晃了晃,柳琪点头后她才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 坦诚相待是此刻最好的策略。柳琪于是开始讲述自己这边的调查经过,她把眼前的餐厅雅座想象成了刑警队那间墙壁泛黄的会议室,而自己正在做案情报告。钱鹤在听讲的时候虽然也会摆弄墨镜和自己面前的刀叉,但她同样会时不时地提出问题。服务生端来前菜,是一份沙拉和薯条。 两人边吃边聊。果不其然,钱鹤那张冷脸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她是个喜欢故事的人,柳琪想。钱鹤专注听着,一直没有打断她。服务员来上菜时,她即便在拿起刀叉切肉的时候,也在认真地随着柳琪的话语轻微点头。 听到乔斯本德古装店的那一段,钱鹤瞪大眼,说,「听上去就像社会派推理故事的桥段一样。」 听到柳琪和陈琳读了自己写的情书,她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箱东西还在你们手里吗?」她问。 「我已经给回林晓丹了。」 「哦哦。」钱鹤点点头,又切下一块牛扒。 「为什么不带走?」柳琪问。「感觉情书是很重要的东西。」 「不仅重要,而且重,不是吗?」 「……也有道理。」 反正在巴塞罗那的大房子里,你也会提笔为她写下一封又一封的情书不是吗? 毅然决然拋开过去的人,认为幸福的彼岸就在前方。她们轻装上阵,爬上船板,眼睛直直盯着海天结合的那一条线…… 柳琪想,这一次,林楚一也没有打算带走写给她的情书吧。 柳琪很快将自己的那部分交代完毕,但隐去了推测。钱鹤摸了摸下巴,「真不亏是当过刑警的人啊。」她笑了,「如果当年是你负责,说不定我们两个都走不远了。」 柳琪皮笑肉不笑,抓了几根薯条塞进肚子里。「所以,林楚一当年离家出走这件事,全都是你策划的对吧?」她迫不及待要拋出第一个问题了。 「是她想走。」 「为什么?她回龙伏盖以后,她爹妈还催着她还房贷?」 钱鹤拿出打火机,把烟点上,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白烟。「她妈妈想回华菱。」 「但她不想?」 「她没有不想。」钱鹤摇头,「她在龙伏盖也呆不惯的,但是身体也不允许她再卷。可当时林晓丹也快失业了,对,她妹妹做的那个基金还是保险啥的,也不好卖,做销售的,没有业绩就得走人。我跟楚一说,大不了回来跟我一起住,这样房子还是能租出去的。她就找个不那么累的工作,攒攒钱,学学外语,做做衣服,然后我们一起出国。」 「这就是你们原来的计划吗?」 「嗯,西班牙留学转工签现在很容易的。去留学,一年也就二十来万,算便宜的了。说实话,如果不是她家非要买那个房子,这件事说不定已经达成了。」 即便时隔这么久,提到林楚一的家人,钱鹤眼中还是难掩厌恶之情。 柳琪想,在她眼里,这些人与其说是林楚一的血亲,倒不如说是自己和林楚一所组成的家庭所面对的麻烦和累赘。 可她所拥有的这个家不是也已经摇摇欲坠了吗? 「然后呢?」 她发问,钱鹤才把目光重新移回她身上。 「关于她家里的事情,应该都清楚吧。」 「瞭解得差不多了。」柳琪说,「你要讲的话,不需要从头给我作人物介绍和情况说明。」 「行。」钱鹤往后一仰头,「我说到哪里了?哦,她妹妹当时已经快要失业了,2024年5月的事情。林楚一她妈有天晚上就在家族群里打电话,说还是想回华菱。林楚一说那你回去吧。结果她妈就一直在劝她跟自己一起走,」 钱鹤叹了口气,拿起香烟,又抽一口。「本来我当时都快劝动她了,她在龙伏盖呆得一点也不开心,我让她回华菱,跟我一起住。但是她妈那么一闹,她又开始觉得,不行,如果回去了,就一定会被念叨着要承担起还房贷的事情。」 说到这里,钱鹤眼中闪过凶戾的气息。时隔如此之久,她谈起当时的事情,仍然咬牙切齿。 所以自然而然地,林楚一没回华菱,她继续呆在何欣欣在龙伏盖的家里。 钱鹤看着柳琪,摊手,微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她过完年,回去龙伏盖参加个葬礼。我们以为只是会有小半个月不见面而已。然后突然这件事就上升到了她不知道以后的人生怎么过这个高度上。我们说好要天天打电话的,有一天她完全没回我消息,电话也不接,第二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开头就跟我讲,她要跟我说个事,但是希望我不要批评任何人。」 「听起来就是很不详的预告。」 钱鹤笑着,但她眼睛没有。「她跟说,她陪何欣欣去產检完回来,正好跟小姨姨父聊起最近的生活,然后才得知,她妈妈跟老家的亲戚说房子是她非要买的。」 「我知道这段。」 「哦?」 「我问过何欣欣。」 听到这个名字,钱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她的眼神阴沉得可怕,嘴角却咧着不自然的笑容。「对,然后她打电话给我,说她爸妈在亲戚面前把她描述成了唯一的一个坏人。她不想再纵容这种行为,她不想再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去换钱来还房贷了,她要留在龙伏盖,说她小姨和姨父也劝她留下来。还说他们会帮她。」 可他们没有。 「她一直跟我说,留在那边肯定没问题,她姨父是什么大国企的领导,会帮她找到好工作,何欣欣的房子也能让她住。龙伏盖消费又低,她还不用付房租,肯定能攒下钱来。第二天,她又打电话来,跟我说她想好了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走——我就不跟你復述那个计划了,毕竟她自己后来也没再提起过,我就当她是昏了头吧。科学研究都说了,人长期出于压力和焦虑之下,脑子里有一块会变薄,换句话说,压力太大,人也可能变傻。」 烟已经燃烧了三分之二,钱鹤拿起来放到嘴边。服务生端来战斧牛扒,这是她点的。 「总之,」钱鹤缓慢地说,「如果她后来按那个计划走——即便成功可能性几乎没有——那我们的关係应该也会在接下来两三年里死掉。」 她用的词是「死掉」,而不是「结束」、「终结」或者「完蛋」。 钱鹤吐出长长的白烟。 「我当时听得手都在抖。我很想问她:那我们原来的计划呢?我们两个怎么办?可这个话根本问不出口。对方都已经崩溃到说胡话的程度了,却还在计划自己的人生,她不是想要拋开一切躺平,她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只是看不到希望了。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还要拷问她‘你把我们的关係放在哪?’的话,我跟她所谓的家人有什么区别?」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钱鹤的声音在发抖。 柳琪本想提问,但不知怎的,她竟感觉自己好像能够代入到钱鹤的痛苦里。 海边有白色飞鸟盘旋,边飞边叫。柳琪忍不住撇了一眼。 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钱鹤又开口继续:「我当天晚上睁着眼到两点,感觉完全无法入眠。我不断地在想,到底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她做错了什么?她错就错在听她爸妈的话去买了那个房子吗?那我呢?我错在情人节那天晚上没有陪她一起去?如果那天晚上我也去了,是不是后面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些问题柳琪也无法回答。 她看向钱鹤,后者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泛红。「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心想,如果上天真的存在,如果它真要给我们点苦头吃,它可以来场车祸,来场战争,随便来点什么……可为什么要是这样的事情?」 顿了顿,她拿起一根薯条。「但其实仔细一想,也很可笑吧。就算她是受害者,她做出的也绝非真正的最有选择。」 「只是她自己认为的。」柳琪附和。 「对。」 就算放进爱情小说里,这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情节设置。因为读者会清楚地看到,困难并非外在的坎坷,角色不过是被内心的高墙困住。 但人的头脑才是世界上最坚不可破的密室,无人能代替另一个人去砸掉围墙。 因此钱鹤会悲哀地意识到,英勇衝锋在此时亦是徒劳。 她只能日日站在那高墙外,留下线索,丢入地图,大声喊话,盼望高墙倒塌,又或者林楚一能主动走出来。 可林楚一也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走出来。 柳琪又想起在车上时钱鹤说的话。 不管是她还是林楚一,好像都没有做错什么,却来到了这步田地。 26 我哭个不停但我很高產 柳琪点的油封鸭终于上桌,她尝了两口,发现这鸭子的味道和昨天的意面一样寡淡,便一遍腹诽一遍拿起旁边那个造型像打火机一样的盐罐子往肉上撒盐。 不知不觉,她的心态也已经放松了下来。 钱鹤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突兀的坦诚和直率,这样的特质让她看起来似乎很容易接近,也让人感到舒心。再者,即便她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轻描淡写避而不谈,柳琪也能感觉到她的支离破碎——这一点,跟自己目前的一地狼藉好像也差不太多。 两个狼狈的旅人,聚首在菲律宾的岛屿上。小说若以这样的句子作为开场或腰封上的简介,倒也不失一番风味。但这就是自己写不出来的小说了,柳琪想。 “你真的有阿斯伯格吗?” 她直截了当地发问。 “对。” “林楚一会不会觉得很困扰?” “是她建议我去精神科做检查的。”钱鹤说。“所以,你的问题的答案应该是:‘没错,很困扰’。” 可即便这样,林楚一仍然将这个人选择为伴侣,并与其携手踏上逃亡的道路。难道她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柳琪的故事讲到那张拍立得时,钱鹤脸上浮出笑容,好像在说,这其实是一段很开心的回忆。 柳琪于是问她拍立得是怎么一回事。 钱鹤摇摇头。“我刚刚讲到哪了?” “林楚一回到龙伏盖,你们两个突然变成了异地恋。” “哦,谢谢。”钱鹤放下刀叉,“我想要按顺序把事情讲出来。” “好。”人在感觉舒服时会不知不觉地暴露很多东西。 钱鹤拿起酒瓶,为自己又倒了半杯白葡萄酒。 那两通电话打完后的头半个月,钱鹤浑浑噩噩地过着。她无法入睡,一天抽掉一整包烟,晚上躺在床上不断地刷短视频。 在那之前,她甚至没有下载过抖音,也不理解人——包括林楚一在内——为什么能抱着会发光的长方体坐在、躺在某处,一直一直地看那些bgm吵闹刺耳人声诡异文案蹩脚的视频。 现在她懂了。 ——因为很痛苦,一旦平静下来,脑袋里的尖叫就会刺痛神经。只有不断地用机械的罐头笑声和吵闹的背景音乐去切割自己的注意力,她才不会一遍遍地去回想自己如今的处境,才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思考:“如果林楚一对人生举手投降了怎么办?”这个问题。 所以同住的那些年里,晚上十二点才拖着疲惫身体回家的林楚一,在关灯后也要在床的另一侧刷抖音视频,也是因为痛苦吗? 是自己疏漏了吗? 钱鹤翻遍日记,想知道事情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变糟,自己和林楚一那艘简陋但坚固的小船又是在哪里驶入了错误的航道。 但不管怎么想,好像事情的由头都指向对方的家人。林楚一无法割断与他们的联系,就算疲惫不堪,她也可能要一生都背负这样可怕的负累。 “直接分手”这个念头不是没有过,但林楚一是在三月初回的龙伏盖,到此时两人已经小半个月没见面了。 一段本来平顺幸福、且三年后仍激情不减的关系突然遭遇巨变,用电话或微信草草画上句号,钱鹤觉得自己做不到。 虽然在巨大痛苦之下,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对林楚一的爱可能也已经被磨平了。 但一切都说不准,她想要最后再见一面,到时再作决定。 然而林楚一正忙于为“新生活”奔走,无暇见面,两人约定每晚通话——可就连这件事对钱鹤来说,也像一个人夜闯凶宅一样可怕。 她完全无法预料今天的林楚一会带来什么关于在龙伏盖生活的“好消息”。 她听不得那些。 钱鹤试了心理咨询、威士忌和鱼油,最后发现还是褪黑素更能让她入眠。 但痛苦从睁眼就开始持续了。 脑袋里掌管理智的那个声音告诉她,林楚一不可能在龙伏盖久待,但此时对方正沉浸在“终于有方法能让我喘口气”的庆幸中,就算拉也拉不回来,不如安心地等待,等待她碰壁,等待她开口抱怨“这个地方真是又土又穷,我真不知道还能去哪”的时候,再讲出“你可以跟我一起住”的台词。 可脑袋的另一部分似乎完全接收不到这些信号,只会不停地询问:“如果她投降了怎么办?” 如果林楚一这辈子也走不出自己心里的高墙,她不可能永远等在那里。 那样的话,这段关系就必须结束。 必须“死掉”。 和她料想的一样,林楚一在龙伏盖找工作的进展并不顺利,除了销售就是销售,除了单休就是单休,有公司不发offer就想让她去上班,于是被问起时今天说因为人事住院所以开不了offer,明天讲公司打印机买不到墨盒。 但何欣欣很尽地主之谊,几乎每晚都带林楚一出去玩,给她介绍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为县城大小姐的朋友。和林楚一不同,虽然都是出生在县城,但何家在龙伏盖有好几套房,作为独生女,何欣欣从小衣食无忧,她不需要有进取心,只因生活的下限早就被父母铺就。从大学毕业后,只要寻觅一个好夫婿,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便会安稳顺遂下去。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大厦是永远不会崩塌的。 林楚一来投靠何家时,何欣欣刚刚结婚,小腹已微微隆起,但毕竟年纪还小,她总拉着表姐一起去玩,唱k,喝酒,一不小心就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但无所谓,林楚一还是无业状态,而何欣欣结婚后就辞职了。龙伏盖是没什么好工作,但她不需要工作。 第三次打每日电话被林楚一挂断后,钱鹤就再没有打过去了。 钱鹤也去关心过独自留在华菱的林晓丹,毕竟她来了华菱一年也没交过一个朋友。但不关心还好,一关心反而更糟心——林晓丹对钱鹤说,感觉自己这辈子可能没法靠自己找到工作,还是得让家里人介绍才行。 脑子里的尖叫越来越大声。 偶然的机会,钱鹤看见一个非连国内陆的网文平台在举办长篇小说征文。 等她看见时,距离截稿日期还有不到一个月。 那晚上褪黑素好像也失去了功效,钱鹤在床上辗转反复到半夜,她爬起来,打开电脑,点进了征文报名页。填资料的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到底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等到天亮时,她已经敲下一万三千字。 钱鹤洗了把脸,关上电脑去上班。 只要还在敲键盘,脑子里的尖叫就会停止。太好了。 柳琪听到这里,突然生起嫉妒之心。 能够将心碎和狂乱转化为作品,这是自己所没有的才能。 她面前的油封鸭没怎么动过,她沉浸在钱鹤讲的故事里。而叙事者大概是渴了,仰头又将白葡萄酒喝下三分之二。 “说实话,我开始写的第二天,就收到之前合作的编辑的消息。在那之前我也有一篇小说挤进另一个平台的征文比赛里,其实我数据不怎么样,但那个编辑很喜欢我写的,所以她竭力推荐我让我进了决赛。”钱鹤放下酒杯,“她那天找我,我以为终于要聊签约的事情了,结果她说,因为题材有点敏感,暂时没有机会。” 布满纹身的手臂托脸,钱鹤耸耸肩,“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连国内陆很难通过文字赚钱——除了靠我的工作。” “你不要写敏感题材就好了。”柳琪不假思索地回应。 钱鹤看着她,露出讥讽似的笑容,仿佛自己刚才听到的不过是小孩子的呓语。她又抿了口葡萄酒,擦了擦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所以,新的这次征文,在我眼里是像人生转折点一样的机会。如果成了,说明我真能靠写东西赚着钱——这样我去哪儿都能生活。给我一张床,一张桌子,笔和纸,我就能活。所以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写——那时候我还有工作呢,项目进行到中期,我手上的活可不少,但我一直在上班时间开着文档偷偷写,只要听到老板的脚步声,我就点开找参考图的网页。哦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我之前是做什么的?不重要,这不影响我的叙事。但总之,写了一半的时候,有天老板突然走过我身后,我当时想要关掉屏幕,可是电脑卡了。脚步声停在我身后,他凑过来,头都他妈要贴着我耳朵了,他在看屏幕内容。 “然后,他用整个办公室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在写小说啊?’ “我当时就知道,他妈的完犊子了,他肯定会找人盯着我——我上司的工位就在我斜后方,果然,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刚打开文档,上司就给我发消息,跟我说老板让他盯着我呢,让我别写了。 ‘我还是得说说我是做什么的——我那时候呆在一个大游戏公司的其中一个项目组,我刚进去的时候老板喊着测试数据很好,我们第二年年底上线,等到了第二年,口号又变成了过年前要做出七日内容的美术版本。我负责给那个项目写剧情——对,这就是我当时能做的最接近以自己的创意和文笔换钱的工作。 “虽游戏公司加班情况没有做广告的那么离谱,但也得加。我每天晚上十点才能回到家,他妈的上班时间不让写,我下班时间要写多少才能写完? “但我当时不想辞职,我还需要这份工,所以我只能每天早上到公司写,中文午休的时候写,晚上在晚饭时间写,我学聪明了,开了好几个网页,听到老板脚步声,我只要点点鼠标,让另一个页面把文档窗口盖住就行。好吧,就算不盖住也不会怎样,那都是他妈的非工作时间,是我自己的时间。” 林楚一所有的不满都来源于自身,她自己将自己困在高墙之内,好让自己听不见围墙外的呼啸风声。 钱鹤推不倒那堵墙,只能化身烟火,跃入天际,去照耀林楚一那座空荡荡的纸镇。 燃烧得再亮一些,爆炸的声音再响亮一些,是不是就可以…… 没日没夜地写了二十天,小说赶在截稿前一日完成。最后一天,钱鹤请了假,在家里仔细把小说读了一遍,修改错别字和不通顺的句子。改完一章就发一章上网。 “情节我实在没机会改了。也是因为料想到这一点,我才没有去我自己拿手的类别参赛——我喜欢写犯罪小说,但捋清楚逻辑和犯罪手法需要时间设计,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参加了爱情组。我当时其实真的很忐忑。我根本不会写爱情故事。” “那你写了什么?” “发生在另一个地球,另一个连国的故事,我跟林楚一离开了家乡。” 一对白人女同性恋情侣有说有笑地从她们的餐桌,两个人脸都红了,古龙水混合着她们呼吸里的酒味飘过来,钱鹤跟柳琪都忍不住撇了她们几眼。那两个女人穿着情侣衬衫,同样是一头金发,身材高大,其中一位的手放在另一位的腰上,下楼梯前,被搂着的那一位侧过脸去给自己伴侣一个亲吻。 “你觉得在另一个世界里,林楚一也会跟你走吗?”柳琪问。 27 母亲 天空变成了灰蒙蒙的顏色,海鸟仍然盘旋在天天际。从两人位置往海边看去,海景其实是在对面街两栋店铺之间的街道延伸出去的尽头,像一个竪长的画框。 钱鹤拿起手机瞅了一眼,柳琪问:「你在等林楚一的消息吗?」 「对。她从昨晚开始就没回我。」钱鹤的脸上又一次阴云密布,比海边的天空更阴沉。 「她平时也这样?」还是不爱你了才开始这样?后半句柳琪没问出来。 「忙的话会很久都不回。」钱鹤说,「我也会。」 「但你们两个住在一起。」 「我说的是还在国内的时候。」 「哦哦。」顿了顿,柳琪又问:「她知道我来找你了吗?」 「她知道的话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油封鸭快不再温热,柳琪拿起刀叉,开始进食。而钱鹤刚刚摁灭一个烟头。 有那么一小会,两人都不再说话。柳琪大口吃饭,钱鹤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某团空气。 邻桌来了一家子,东亚面孔,看着就像连国人,他们开口说话,立刻证实了这一点。父亲也长着一张南方人的脸,但个子很高。他穿着巴塞罗那球衣,脚踩一双喷泡,斜挎着小背包。而应该是他妻子的人背着一个已经旧了的双肩包,牵着儿子的手,那是个满头大汗小个子女人,戴着眼镜,脸平得像个锅铲。大女儿看着比儿子长了四五岁,蹦蹦跳跳地跑到父亲身边坐下。他们开始看菜单,柳琪打破了沉默:「你也有个弟弟,对吧?」 「是」 「他知道你和林楚一的事儿。」 「对,我大学的时候就对他出柜了,当时交往的是另一个人。」 「你爸妈呢?」 「我没说,但我妈心里也许有数——她从来不催我结婚,我爸做过主动脉夹层手术——意思是他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而且他管不了我。」 「他们对你跑去西班牙这事儿怎么说?」 「不太理解,也不太开心。我在浅明的家里留了封信,我妈去我房间打扫的时候才看到的。」钱鹤笑了笑,「等她看到的时候,我已经跑了。」 「你在外面这么久,一直都跟家里有联系。」 「对。」 「那他们知道你是因为林楚一才……」 「当然不了,我不想他们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我说我是自己去的,她后来出来看我,然后留下来了。」钱鹤切下一块牛扒送进嘴里,「我们刚刚说到哪儿来着?」 她有点含混不清地问。 「你的小说。」 「啊对。」她点点头,继续咀嚼,等到把牛排咽肚子里去了,钱鹤拿起纸巾擦嘴,「写完交稿的时候我一身轻松,第二天就开始害怕,害怕初选名单入围的时候没有我怎么办。 「但说来蛮好笑的,因为这段时间我完全没空关心林楚一,我们的关係反而变好了,只要我打电话过去她就会接,然后我们会聊很多,就像以前一样。」 只有谈到和林楚一的美好瞬间时,她眉眼间的阴鬱会散去一些。 「徵文结束应该是……4月份吧,然后是五一,我准备去看她。那个时候,我也想清楚了很多,生拉硬拽把人带回来是没用的,我得过好我自己的生活,这是她的一个坎,是她自己要搞清楚,她的人生打算怎么过。没人能帮她转过这个弯儿来。我之前其实因为她这个决定生了很多气——只是她都不知道而已,有天我在公司楼下溜达的时候,我就想,那个结婚证词怎么说来着?‘高潮或低谷,我们都要在一起’?反正用英语来说,就是upsanddowns,我读过那么多故事,现在就该明白,这是林楚一的downs,人在这种时候都很狼狈,我要做的不是直接抽身走人,而是陪着她。大概这个意思吧。」 柳琪想起那一纸箱的情书,心想,难怪她能写得出来。 「当然,我一直在等她说出那句话——‘这里也好烂啊,我不知道我以后该去哪’,我一直都在准备着。等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要立刻一把抓着她,头也不回地跑掉,把这一切都甩在身后。」 说完这句话,她对上柳琪那副把话听进去后露出的认真表情,笑出声来。「不会这么容易的啊。我只是说得很豪情万丈而已,生活又不是电影。」 「这倒是。」 「但那个时候,计划也都还很模糊而已。我们要攒钱,去拿欧盟永居,留在那边,让她家人自己留在国内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步骤是具体的,它只是一个愿景。但后面发生的事情推着我们开始快速跑了起来。」 钱鹤说着,给自己再倒上一杯葡萄酒。她开始讲述接下来的事情。 四月还没过完,林母齐梅就已经开始想念在华菱的生活。在龙伏盖与年迈的母亲生活可不如跟自家女儿们在一块时自由自在,齐梅从未独自出门旅行,由此她希望林楚一带自己回去。 但林楚一刚刚找到了电话推销的工作,不便请假,她婉拒了母亲的请求,内心深处,她也不想回去。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林楚一有个住在华菱的表哥,是她舅舅的儿子。舅舅是齐梅的亲弟。林晓丹来华菱后的工作,就是表哥介绍的。 还没到五一,四月底某天夜里,表哥的孩子齐国维突然从楼上摔落,不慎伤及大脑,生命垂危。 小孩才10岁,但因为伤势过重,已经脑死亡,撤去生命支持装置只是时间问题。 换句话说,又要举行一场葬礼了。这一次的地点是在华菱。 不过,林楚一还是没打算回去,因为何欣欣的母亲可以跟齐梅同行。 钱鹤如约在五一长假前往龙伏盖,迎接她不是欢乐与温存,而是一个更加忧愁的林楚一。 用她的话来说,齐梅从华菱回来后,彷彿大变活人。 亲眼目睹死亡并不一定给人带来极深感慨,但如果是看着年幼的生命突然消逝就不一定了。回龙伏盖后,齐梅鬱鬱寡欢了一阵,终于在某夜,她来到林楚一当时暂住的公寓。 钱鹤记得清清楚楚,坐在同一张床边,林楚一在向自己復述和母亲对话时的神色和口吻,在给柳琪讲述的时候,她尽可能地復现那种回忆。 齐梅抓着林楚一的手,眼眶微红,讲话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颤抖。齐国维的死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扭曲了她的思维,生命的脆弱和无常直白地摊在眼前,压垮了一辈子懵懵懂懂的女人,齐梅恐惧失去,也不想经歷无常,她能想到的方法就和孩子哭闹时要拽住母亲的衣角一样,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 华菱的房子,卖掉也行,租出去也没问题,实在还不起,那就把成西核电站的房子给卖了还房贷,不管怎么样,只要全家人都能生活在一起就好——这便是她妈妈当时的原话,至少林楚一自己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还记得,她跟我讲这段的时候她也哽咽了。她说她抱着她妈安慰,她妈妈就一直哭,她从来没见她妈妈这样哭过。后来她还送她妈妈回姥姥家,她陪着她妈妈过了一晚。」 回溯这些,钱鹤难得地没有露出不耐烦和厌倦的表情。 「她接着跟我说,说那一晚,她她躺在姥姥家的床上,突然有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 钱鹤向前探了探,柳琪也不走自主地放下刀叉。 「她说,她觉得自己必须要离开这个家了。 28 最小化军队 隔壁桌的连国男孩在兴奋地尖叫。父亲低头喝汤,充耳不闻。柳琪的烟抽完了,她伸手拿过钱鹤的烟盒。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钱鹤。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是听完她妈妈说的那些话时,这个念头就清晰直接地冒了出来——她想要离开,不只是离开龙伏盖或华菱那么简单,她想要彻彻底底地消失。说起来好笑,我当时一直在想,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要跟我告别?」 「你怎么会这么想?听起来明明就是在邀请你一起。」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阿斯伯格的缘故吧,」钱鹤耸耸肩,「我听不出别人讲的话底下还藏着什么。但总之,当时也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至少我这么觉得。所以我抱着她,说:‘好,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支持你,如果你欢迎我,我会去看你,如果你不需要也没关係。’ 「其实我也在发抖,我没法掩饰。她也紧紧抱着我,她一定能感觉到。她问我:‘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不可能有除了‘好’以外的其他答案。 「我其实想问很多问题,但当时没有机会,因为她靠了过来——谢天谢地,两个月了,我俩可算亲上嘴了。「 柳琪也忍不住笑出来。 「松开之后,我问她:‘你是认真的吗?’,她点了点头。我又问:‘你说的消失,是要消失一段时间,还是……’,她打断我,说,她想走,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但这个回答让我更困惑了,我只能说:‘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我俩一起离开现在的生活,去一个新的地方,但我们不告诉你爸妈?’ 「‘对,如果可以就好了。’ 「‘也不是完全不行。’ 「‘就是不行的呀,我一走,我爸妈就会报警,你爸妈不会吗?而且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我们能去哪儿?’ 「‘所以,如果有办法能隐藏行踪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逃到别的国家去。’我试着总结她话里的担忧。 「‘对。’她回答得很乾脆。‘但是办不到呀。’ 「‘这倒是不一定。’ 「‘那你说,要怎么办?’她看着我,想听听我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这要是电影,我就该眼睛虚焦着一口气给她说出一整个方案来。但我不行,我完全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感觉我像是在做梦。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荒诞的想法,我本来不想说出来,但现在不说的话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明明应该为这个时刻狂喜,但我做不到。因为她有过太多随口一提的关于未来的提议。我每次都很认真接受那些规划,然后它们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搁置——不瞒你说,在异地之前,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次就是不一样。 「所以我说出来了。我说:‘那我们就找一条船,开到欧洲去。’ 「她还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从华菱吗? 「我说不,华菱又没有海,我们得从浅明出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哪来的船?但是我肯定能搞到的。’ 「我特别坚定地对她起誓,我也是被衝昏头脑了,但那一刻人就该被衝昏头脑,不然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和你坐在这里了。」 钱鹤说着,仰头喝下一大口白葡萄酒,她站起来,把手机揣进裤兜。「她当时看着我,那一秒就像十分鐘一样漫长。‘好。’她就说了这个字。 「这个字就够了,这个回答就能让我头晕目眩,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并非真实,我只是活在梦境里——你做过那种梦吗?就是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梦中,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很轻松,一眨眼,场景就都变了。」 「可能吧。」柳琪说,「我很久不做梦了。但你站起来做什么?」 「我喝多了,得去上个厕所。」 柳琪看她:「你真的不会逃单吗?」 钱鹤笑了起来,「不会的,我还有很多想跟你讲。事实上,站起来倒是让我想起更多细节了。我打算,赶紧跟你分享这些细节先。」 她边说边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后,再次重復擦嘴的动作。 这就是刻板动作吗?柳琪想。 「对当时的我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不敢相信——我好像从来就没办法陷入彻头彻尾的快乐和幸福里,最开心的时候,我心底也有一块是在冷眼旁观,而因为衝击过于巨大,现在那一小部分的我变得越显着,像是在帮我牢牢抓住名为‘现实’的灰色铁门,好提醒我命运的底色是什么。所以我还是得泼冷水,我还是得问。我说,‘宝宝,你真的想好了吗?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准备两到三年,我们还是可以正常出去的。去读个书,然后转工签,呆几年就能拿永居了。’ 「可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想等两到三年。’ 「‘即便现在出去可能要去打黑工也不想等吗?’ 「她摇摇头,还不等我接着问,她告诉我,陪母亲在外婆家过夜完的第二天,父亲真的跟家里人打了电话,说想把在成西核电站附近的那套房子卖了,这样家里还能再支持一会儿,两个女儿也别不会辛苦。 「林楚一不是我,她从来不会一口气讲出那么多把词语懟在一起的话来。她开口的时候很慢,好像要把每一个说出的字都检查一遍似的。 「‘我妈说那一堆胡话之后就睡着了。第二天,我爸突然在家族群里给我们打语音电话,他说实在不行,就把成西那边的房子卖了,现在应该还能卖个三四十万,他让我们别焦虑,就算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完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特别累,就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似的。然后我听见我妈说,她没什么想法,看看我妹怎么讲。我妹看着摄像头,连一秒鐘的停顿都没有,说,‘看我姐咋想吧。’她说完,三个人齐刷刷地都看向我。’ 「林楚一看着我,脸色发灰,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活像个鬼魂。我第一反应是我要上去抱紧她,但我又害怕只要轻轻一碰,她整个人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她看见了我的样子,但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接着说她的事情:‘我当时在想,如果现在我打一个响指就能立刻消失的话就好了,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么表情。’」 钱鹤晃了一下,柳琪以为她醉了,但她面色如常,五官也没有歪斜。 「接下来好像就没有什么了,林楚一看着我,问:‘所以你能搞到一艘船吗?’ 「我无言以对。我松开了名为‘现实’的铁门,心想着,如果这就是梦的话,让我接着做梦吧。」 她慢慢悠悠地离开座位,往厕所的方向走,柳琪目送她,等到那个矮瘦身影走进厕所里,她伸手拿过钱鹤的烟盒,果然,烟盒里有一张折起的纸条。刚才在拿烟的时候她不小心瞥见了。 纸条皱皱巴巴,上面只写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词: jaal 那个英文字母的写法很不一样,不像出自连国人的笔端,柳琪拍下照片,又将字条折好重新放回烟盒。 她假装无事发生,一边吃被油醋汁泡软了的沙拉,一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但得到的结果五花八门,看起来却没有任何意义。柳琪换了个思路,在地图软件里搜索jaal,同样的,巴拉望岛上没有任何叫这个名字的酒店、咖啡馆、商店、餐厅、街道和海湾。 邻桌的连国人点了一大桌子菜,父亲抱怨着油封鸭的口味,儿子却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在餐厅的灯光下亮晶晶的。女儿默不作声,低头分切自己手中的牛扒,而母亲看起来累坏了,至少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鐘里,她只想关注自己眼前的那碟意大利面。 钱鹤很快回来了,身上带着厕所的清香剂味道。 「我们要不换个地方。」柳琪说,「你吃饱了吗?我想走走。」 「也行,」钱鹤说着,把水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膀胱很小,刚刚又下肚了三杯酒,我会不停上厕所的。」 「我们可以找个咖啡店之类的,你觉得呢?」 「没问题。」钱鹤说着举起手招呼服务生。 她用现金结账,还给服务员留了小费,并叮嘱对方把酒存下来。 这次,她俩并肩离开。 风慢慢变得大了,阴天,但光线刺眼。钱鹤还是戴上了太阳镜,「我知道这里有家还不错的咖啡馆。不用开车,走着去就行,那儿没有停车位。」她说。 她们在街上走着,马路旁的街道并不宽敞,如果两个人并排行走,很容易撞到后面的人。钱鹤走在前面带路。 巴拉望岛的街景让柳琪想起浅明和真珊岛来。漫长的海岸线,终年绿色的高大植被覆盖道路两旁,街边都是破旧的商店,皮肤晒得黝黑的当地人骑着摩托车从她俩身边驶过。钱鹤在这里会感觉到宾至如归吗?她可曾想念自己的家乡?林楚一呢? 沿着餐厅所在的街道走了大约500米,再拐进一条小巷,就看见了钱鹤口中的咖啡馆——低矮的两层楼建筑被柳琪叫不出名字的树木环绕,砖墙在建筑前围出一个小院来,门外还停着一辆很旧的本田摩托车。 小院的门口竪着招牌,黄底蓝漆的字写着mattocafe几个字母。 柳琪跟在钱鹤身后进入小院,在低矮建筑的一楼——也就是前台处——点单,柳琪要黑咖啡,钱鹤选了加芝士的拿铁,还有一份巴斯克蛋糕。 她们决定在院子里落座,方便聊天,也方便抽烟。 院子里只有她们二人,一隻狸花猫和一隻橘猫睡在水井边上,偶尔翻动身体。 「你跟你前女友有没有养猫?」 钱鹤冷不丁发问。柳琪一愣,想起吱吱来。「有。」 「分手之后归她了?」 「嗯。她是行政岗,我加班很多,照顾不来。」 钱鹤笑了笑。「女同三件套——同居,养猫,还有一个什么来着?」她看向柳琪,但后者的表情明显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哦,还有小作文。」钱鹤一拍脑袋。 柳琪皱皱眉头,「那你和林楚一有没有养猫?」 「在西班牙有。」 「她提议的么?」 「我也不记得了。」钱鹤往后一仰,服务员推门出来,端着芝士拿铁和巴斯克蛋糕。「只记得接猫之前我俩都失眠了——因为感觉是很大的责任。养了之后呢又觉得,也还行。」她撇了柳琪一眼,「猫现在在我朋友家里,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 「我倒是完全没考虑这个。」 钱鹤笑了笑,拿起勺子,给自己挖了一口巴斯克蛋糕。吃完这口,她掏出纸巾,擦了擦嘴,慢悠悠地开始继续自己的讲述: 「我们那晚后来没乾别的,喝酒,做爱,睡觉,就像她还在华菱的时候一样。我没接着问她具体是怎么想的,但一整个晚上,我满脑子都是那个问题:我们要怎么搞到一条船? 「当然了,脑袋里另一个声音也在告诉我,我可能只是自作多情,也许她第二天早上就忘了。我不知道她朋友会不会告诉你这一点,但我要说接下来这些话,也绝没有指责她的意思——但林楚一就是那种只有喝了酒才会袒露自己的孩子气的人。当然了,说是‘孩子气’,还不如说是内心深处真正的会尖叫的那个声音。只有用酒精麻痹完神经她才能顺利把那些话吐出来,天知道她以前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们交往了那么久,很多诚挚的告白,都是在她喝醉以后才会说的。 「当然了,喝完酒后说的话,第二天就会被忘记——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她喝完就敢说出口吧。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躺下以后,我从后面抱着她,在想,如果我能留住这一刻就好了。我并不相信她还会记得这些。」 「假若她第二天真的忘了,你会失望吗?」柳琪问。她直直地看着钱鹤的眼睛。回答她的是篤定的眼神。 「会,可这怎么能怪她?连国当时虽然的确像是要疯了一样冒出一大堆事故,但如果你去问当时那些跟我们一样在大城市生活工作着的年轻人,就衝这些事儿,你愿意拋下一切偷渡吗?会有几个人点头?」 柳琪皱眉。「2024年有什么事故?」 「我想想,食用油和油罐车;退休年龄延迟;医保改革固定等待期……哦,还有那个,房屋养老金,我就记得这几个了。」 柳琪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你说的这些事儿,跟林楚一的房子跌了又有什么关係?」 「当然没关係,」钱鹤的眼里少了些阴霾,她仍爽朗地笑着,也许是因为还在回忆的缘故,「我说的这些,大部分都是在我们后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生的,现在想来倒还好,但当时很忐忑的我们看到这些,都当成是天在给自己打气。哦对,我说到哪儿了?第二天醒来,林楚一对我说,她昨晚梦到我们坐在一艘很大的船上出海了,目的地是纽约,我说宝宝,偷渡美国那就很难了,咱们还是去欧洲吧。她听完,点点头,没有转身去拿起手机,而是很认真地问我,我们真的能买得起船吗? 「那一刻我也心跳得厉害。她肯定是认真的了。我不是在做梦。」 柳琪的黑咖啡终于端了上来,谢天谢地,她想,因为钱鹤的讲述似乎正要到精彩的部分,而自己已经开始有些困了。 「我那时候也有点存款,毕竟那份工作的钱还不算少,但我花得也多。一艘像样点的船差不多赶上她房子的价格了。所以不管怎么看,这事儿都办不到。而且,只要我买了船,等到我俩都离开了,警察立刻就能查到。 「起初我的想法是搞一艘即将报废的帆船——对,帆船,这个一开始就想好了,我们带不了那么多燃料,只要碰上合适的季节,有洋流和季风帮助,帆船就是最好的。但很可惜,我们家不卖帆船。 「然后我突然就想起真珊岛来。以前我放暑假的时候,跟着我爸去那边找客户。我那个时候就听他们聊过,说岛上有些年轻人会偷渡出去,在东南亚找工作,远一点的也有去了英国。 「所以我直接去了真珊岛,在那边找民宿住了两晚,间着没事出去吃大排档,跟那里的老闆娘混熟。我说我自己是做田野调查的,要写论文,研究我们东南沿海的偷渡现象。老闆娘告诉我,那光村有一个叫陈亚红的,原来就做蛇头,但是她老公被抓了,回来了。 「我问她陈亚红住哪儿,老闆娘说,她也不知道,但是这人特别好认,她脸上有一块巨大的胎记。」说着,钱鹤用手指在自己脸上画了个圈,「跟老闆娘说完我就骑上单车去找那个村子。当时是中午吧,就没几个人在外面。我在村里转来转去,那个地方静悄悄的,有好多栋房子看起来都没人住了,偶尔有一点风吹的声音。 「我当时就想,说明我来对地方了吧?这里的人都被陈亚红带出国了,所以家里的房子没人打理。。但剩下的几户,我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敲门。刚好有只小猫路过,我实在也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就开始喵喵叫逗那只猫。没喊两句,有人在我身后说:‘你可以直接上去摸它,它很亲人的。’我一回头,发现一个年纪比我稍大一点的女人站在我身后,她穿着脏兮兮的短袖polo衫和牛仔裤,还有人字拖,但最重要的是,她脸上有一块从太阳穴延伸到眼睛周围的胎记。」 说到这里时,钱鹤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两个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转移到桌面上,钱鹤的手机贴了防窥膜,从柳琪的角度看过去,她什么也看不到。但钱鹤撇了一眼,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拿起手机,直接给柳琪看——她收到的仅仅是instagram发来的通知。 放下手机,钱鹤又掏出了烟盒,她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一阵风呼呼地刮过庭院,睡在井边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走掉了。 风把钱鹤吐出的烟雾往柳琪脸上吹,钱鹤连忙伸手想要把那阵乳白色的烟打散,二手烟飘到眼前,柳琪摸了摸口袋,意外发现自己还带了半包烟——吸都吸了,乾脆自己也製造一点儿二手烟。 「你接着说。你碰到陈亚红了,对吧?」 「嗯。她跟我以为的倒是不太一样。」 「你以为会怎么样?」 「就是……看起来更坚毅一点?倒不是说非得看起来就带着凶狠——不过有也不奇怪,我知道当蛇头是怎么个事儿,女人想要在这一行乾出成绩来的话,说‘你好’、‘请’和‘谢谢’肯定没什么帮助——但她看着有一种……我不知道怎么说,平静吧。」 「平静?」 「对,我当时也不知道她家里的那些事情——如果知道了,会更惊讶吧——总之,人已经在眼前了,我想不到别的开场白,就直接问她:‘我和我朋友想去欧洲,如果找你的话要多少钱?’」 这一次连柳琪也忍不住笑了。「她肯定没给你什么好脸色。」 「啊对,她听完就皱眉,嘀咕着方言转身走了。」钱鹤边说又边挖了一块巴斯克蛋糕,「我追上去,说,这事儿对我很重要,能不能帮帮忙?」 「你之前不是说你是做田野调查的吗?」 「我太紧张了嘛,就忘了。」钱鹤理直气壮,「反正我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边走边跟她讲我是认真的——哦,我还还事先准备好写了我电话号码的纸条,想往她口袋里塞,她终于停了下来。回过头来,说:‘你要是再不锁自行车,它就会被推走。’ 「我说没关係,这车就是在岛上租的。丢了就罚我两百块押金,但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今天就想问个价格。 「她看着我,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眼神,过了两秒,她说,让我去臻夫人庙等她。」 「那是什么?」 「额,具体的歷史典故我不记得了,但真珊岛上7个村,有5座臻夫人庙。长话短说,我去错了,因为隔壁村的那座离我们更近。那座庙挺气派的,一看就是刚修好没几年,门有四五米高。我进了庙里,在那儿等啊等,一等就是快一个半个小时。当时真的很热,没一会儿我感觉我浑身都要湿透了,庙里会凉快点,但连张能坐的凳子都没有。我就站了一会儿,有个光头佬就过来了,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说等人,他又问我等谁,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名字,就说我在等我姐来接我。」 「你很不擅长面对这种场合是不是?」 「啊对。」钱鹤倒是应得很直接。「反正我说完,光头也不走,他就一直在那儿跟我搭话,问我是不是隔壁村的,是不是在读高中,我就现编了一套人生,他倒是越挨越近,我乾脆就站出去了——但外面真是热得很。我乾脆跟他聊起偷渡来。说到这个,他可滔滔不绝,虽然他们村也没几个出去的。但他说的一件事突然让我有了兴趣,他说他们村有一个胆大的,直接把船的gps给卸了,然后开船到越南去。 「我问他,海警不管吗?他说,海警不会管这一片,因为真珊出去是内海。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越南的海警。我本来还想接着问,突然听到摩托车的喇叭声,回头发现是陈亚红。她换了身衣服,表情也比刚才臭脸了一点。我立刻推着车跑过去,但陈亚红都没等我走近就开车了。她边开边大声说‘我讲的是去我们村的臻夫人庙!’」 「她生气了?」 「有点儿吧。但我没问,可能她也等了我好一会儿呢。 「我跟在她身后拼命蹬,在正午的海边飞驰,过了我们刚刚见面的空地,我看见有个男人站在那儿,盯着我俩。我对上他眼神,他也没有躲开。但摩托车很快开远了,陈亚红问我:‘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说。 「那光村的臻夫人庙很小,比我们家清明节的时候要去拜的那个宗祠还小。我俩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个只会讲真珊方言的老太。说实话,进到那个庙里,我第一反应是如果买卖谈不成她是不是要直接把我给卖了——你别笑,我又不瞭解蛇头的工作方式,而且我俩前脚刚进来,陈亚红跟那个老太说了句方言,后脚老太就把庙门关上自己出去了。」 「……你听不懂浅明方言?」 「我听得懂粤语,但浅明人也不是都讲粤语啊。我们那边有别的方言。」 「行。」柳琪做了个手势,请她继续。 「陈亚红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从哪里听来她名字的。我说你在做客户调查吗姐姐?还是说拿邀请码能打折? 「她摇摇头,说,让我回去,她不做这一行了。这下我可恼了,我忍了光头一个小时,不是来听这个的。我说,如果你不乾这个了,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其他人?她听完这话看着我,眼神里——我说实话——只有轻蔑。‘他们会把你这种小姑娘吃了。’她说。 「‘行。’我回答她,也不甘示弱地露出冷冰冰的神色,‘早知道就不等了,真是浪费时间,跟你嗶嗶叭叭这两下,我都能开着帆船上越南去了。神经。’」 钱鹤拿起自己面前的拿铁,又喝了一大口,「我当时之所以骂人,也是因为真的生气了,毕竟浅明那个天气……你没在那里生活过,可能不太明白,浅明跟华菱一样是湿热,但浅明靠海,湿度高得多。夏天的时候出门,会感觉热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早上九点出门也好,只是去吃个早餐,回来的时候保准你连内衣都湿掉。 「所以我也很暴躁,暴躁于我等了半天结果她这样对我。说完这话我转身离开,结果陈亚红在我身后哼了一声,说:‘那你就是要去餵鱼咯。’ 「我回过头来,告诉她,我五六年前就考了船证,40英尺的船我都开过,‘我以为你起码能做到不以貌取人嘞。’」 「你这是跟她吵上了。」 钱鹤耸耸肩。「我也不是故意的。虽然我真的没有办法把握跟人相处的尺度,但至少,在对方对你已经展露轻蔑的时候,好好说话不是一个好策略吧?你说呢?」 「嗯……」 「我当时说完就要去推门离开,她突然叫住我,我转身,她朝我丢了一段脏兮兮的绳子。‘打个结我看看。’她还是那副轻蔑的表情。我明白她意思,她觉得我在说气话而已——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有次俱乐部的人一起出海,还有一个傻逼兮兮的中年白人女的问我:‘你真的会开船吗?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晒过太阳欸’,陈亚红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吧,她会觉得我连哪条是繚绳都分不清。 「我接过那条绳子,边绑边问:‘我要是会呢?你是要给我鞠躬道歉吗?’ 「‘鞠什么躬?我又不是他妈的小日本。’陈亚红说。我绑好一个八字结,递给她,她看都不看,说:‘我没看清。再来一次。’ 「我是真恼火了,松了绳子,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臂,用扭结把她的手结结实实绑在庙里的柱子上——那绳子还怪长的。‘看清了没有?’我问她,‘我还能教你上吊要打什么结。’」 柳琪刚吸进去一口烟,听到这儿就咳了出来,「你真这么问的?」 「一句也没假。」 「……行。」 「陈亚红看着我,她抽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保这个绳结稳固,但我扭头就走了,心里想着你自己解开吧,真浪费我时间,我还得赶下午最后一班船回浅明。 「但她又一次叫住我,问我想去欧洲哪个国家。 「我说西班牙。 「‘那个地方好像失业率很高啊。’她说,手臂还被绑在柱子上。 「我说我知道,她又问我,为什么想要偷渡。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对话真是奇怪得很。我叉着腰,说:‘因为过不下去了。’ 「‘你看起来可不像过不下去的样子。’陈亚红道。 「‘那怎么样才算看起来过不下去?’我反问,‘要我缺胳膊少腿,还是身上因为做手术被开了四个窟窿?我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也知道我们要面对什么。’ 「陈亚红打断我:‘我们?’ 「‘是,我们,有两个人。’ 「她上下打量我,我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神色。‘把我解开。’她说。 「‘你自己也能解。’我答道。 「‘你想着自己开船去越南?’她问我,‘去了越南后,你们一样要花钱才能去欧洲,现在的价格,一个人20万起步。 「我说那就直接开船去欧洲,去巴塞罗那或里斯本。」 「陈亚红开始给自己解绳子,‘所以你找我来,是想买船,还是想我帮你们从越南偷渡?’她问,‘跟你一起的人是你谁?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纪。’」 「‘你老公?’她试探性地问,我放声大笑起来。」钱鹤咧嘴,她笑嘻嘻地又挖了一小块蛋糕,「我当时挺想说的,啊对,没错,是我老公。但是不可以。」她又收敛了笑容,而柳琪赞同地点点头,「我说:‘不是,我朋友,但她想跟我一起走。’ 「陈亚红已经把绳子解开了,她抖了抖手臂,将那条脏兮兮的绳子往旁边一扔,然后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你能出多少钱?’ 「‘我不想坐冷柜车过境,也不想进集装箱。 「‘你想坐飞机?’她问。 「我摸了摸下巴,真要跟人讨论起来的时候,我脑子倒是空白了,于是只好把自己想的路子直接转述:‘有没有可能我们先开船去某个地方,然后再从那边飞欧洲?不过这样子也需要假护照,对吧?’ 「陈亚红听着,皱起眉头来,问道:‘那你直接飞越南不行吗?’ 「‘不行,’我说,‘我不想让国内的人能够追踪到我出国。’ 「听完这话,陈亚红脸色立刻就变了,‘你还是走吧。’她冷冰冰地说,我愣住了,因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两秒才意识到,她大概以为我是逃犯之类的。我有点哭笑不得,连忙解释说,我和我的朋友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逃离家庭而已。 「总之,她还是很警惕,我又解释了一会儿,她才勉强相信了我的说法——但我没把林楚一家里那些破事都说出来,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们非走不可,也必须埋藏行踪。说起来蛮荒谬的,我当时还跟她说,’如果你没有这种家人,很难理解我说的,也是ok的。’」 柳琪听到这里,差点把刚喝进去的咖啡吐出来。「所以陈亚红听完什么反应?」这个问题她不得不问。 但钱鹤既然能说出这句话来,就表明她其实知道陈永光的事情。是陈亚红告诉她的。 钱鹤太忙着当叙事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侦探面前露出了马脚。 也是在这个时候,柳琪突然反应过来,钱鹤长篇大论地赘述自己与陈亚红的交流,也是一种逃避。她潜意识里有一直拖着不想描述的东西,而自己已经被这位小说家掌控了对话节奏太久。 柳琪在钱鹤再说话前开口:「所以你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你们帮她处理掉她父亲的尸体,作为交换,她可以把那艘船给你们,对吧?还有别的帮助吗?」 柳琪本以为气氛会在自己说出这几句话后变得紧张起来,但钱鹤听完,也只是耸了耸肩,「我本来希望我们能乘船直接到西班牙去,但陈亚红领着我去看了她家的船,是松鱼3号,我当时就觉得有点悬。我们不可能带那么多燃油。那艘船被他们家改装了,加了桅桿和船帆,必要的话,我的确可以使用风帆做动力,可我觉得真开到海上,它肯定比真帆船要笨重,还是会很慢的。 「于是陈亚红给了我另一个选择——马来西亚民都鲁。之前跟她一起搞偷渡的一个女生——小莫——现在就住在那儿,那个女人会做假护照。我们可以开船去马来西亚,从小莫那儿搞到假证件,再飞欧洲。」 说到这里,钱鹤前倾身体,表情难得地变得十分严肃,「但这一切都是我和陈亚红之间的协议,林楚一不知道。」 「你害怕她知道要帮人拋尸的话就不会走了。」 「嗯。」 柳琪看她:「所以你怎么跟林楚一解释的?」 「哦,我当时没有立刻回去找林楚一。那天我在真珊岛上又睡了一晚,陈亚红想在晚上跟我一起开船出去——她也想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会开船。那段时间已经开始休渔期了,所以我们两个偷偷摸摸地把船开出去,费了很大劲。我还不能让人看清我的脸。不过好在真珊岛附近没有海警巡逻,我俩把船开到靠近市区海岸线的地方又开回去了。陈亚红问我林楚一有没有出过海,我说没有,但我能教她。 「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为了撇清关係,我告诉她,别用手机联系。我给她下了一个我经常玩的二次元手游,帮她玩到解锁好友功能为止,然后我们加了好友。之后我俩每天就在这上面发消息。 「从真珊回来,我离开浅明之前也得先看下家里人。去奶奶家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么个事儿来——我奶奶有一个表弟,在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偷渡去了法国,他从此就在那边住下了,拿了国籍,生儿育女,他儿子在巴黎高商教书。如果我真要偷渡去欧洲,是不是可以先去找他? 「但我也很久没跟他联系过了,甚至出国读书那两年,因为各种阴差阳错,都没机会去看看他。我问奶奶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我不能告诉你他名字,我就叫他老木吧。」 「哪个木?」柳琪问。 「木头的木。」钱鹤指了指院子里的树,「直接叫他老树也行,但这个太怪了——总之,我跟老木已经好几年没联系过了,他可能早就不记得我这号人了。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打电话。 「你看起困了,那我长话短说。总之,老木还记得我,对我印象很好。很多时候,大家在没那么瞭解我的时候对我印象都还不错。」 柳琪在心里默默同意这句话。 「掛了他电话,我就安心回华菱去了。我跟林楚一说,船已经搞定了,接下来是我们两个要做准备。 「简单地来说,她必须学会开船。但我暂时没法再请假了,得等到六月份。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视频通话教她怎么打绳结,还有让她看一些很基础的航海理论知识。等到六月份,林楚一已经换了两份工作,全都不怎么样,她又无所事事了,我让她回华菱,再跟我一起去浅明。我弟弟给我俩找了条能用的小帆船,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一个星期里我必须得教会她要怎么开船。 「林楚一没跟爸妈说她要回来,对何欣欣那边也说她是要去旅游。我去车站接她,我们回我家休息。这是确定要开船逃跑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刚见着人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紧紧抱着她。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穿着白色衬衫和牛仔外套,我抱她的时候,感觉她又瘦了——她本来就很瘦。我在五月份去龙伏盖探望过她一次,但相比起来,这个车站是我们都更熟悉的地方,我也终于有了她会回到我身边的实感。 「那天晚上她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还想伸手去探她鼻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我在做梦吗?」 「所以你怎么跟她说船的事儿?」柳琪问。 「我说我找到了一个蛇头,她那艘船死过人,她觉得不吉利,低价卖给我了。」 「林楚一肯定不迷信。」 「不,相反,她可喜欢这些了,什么算命玄学命理,她全都看。算命的说她命里缺木,她还真就给微信名字改成了森林,还往家里扛了好多花花草草。」 柳琪不由回想自己去拜访林家时的场景,她一盆植物也没看到。 「我们在浅明花了一周时间学开船,从早到晚,累了就躺在甲板上眯会儿。 「我对林楚一说,航行到马来西亚估计要十来天甚至二十天,我们会一直住在船上,不不靠岸。 「她问我,不会是这艘吧? 「我说不会,那艘有厕所。我们抽空找了一天去见陈亚红,想让林楚一试试开那艘松鱼3号。」钱鹤说着,望向柳琪,「你看到的那张照片,就是那天拍的。」 她杯子里的拿铁已经喝完了,服务员正好要出来收盘子,钱鹤于是又给自己点了杯柠檬茶。 「啤酒是我买的,是她突然想喝酒。如果是林楚一说这个话,那就肯定得喝上。当时已经是我们在浅明呆的第五天了。我们两个人都晒黑了一圈,身上肌肉又酸又痛。我倒是还好,但林楚一的体能比我差点儿,她以前还会跑马拉松,可来到华菱工作开始就不怎么运动了。我们坐在甲板上,我很认真地对她说,等她回了龙伏盖,必须要开始锻鍊身体,这件事马虎不得。 「不出意外,相比帆船来说,松鱼3号有些笨重,有时对我来说它都很棘手,一点也不好操控。 「一想到之后有十天半个月都得跟它搏斗,我也觉得有些心累,还好,林楚一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会知难而退,她学得很快,学得还很开心。我们甚至自己给船取了名字——我们叫它海王星号。 「那天学到累了,她躺在船上,拿我帽子盖着头,问我出去以后要乾嘛。 「我说,打黑工也就那些活,在后厨洗盘子,去送外卖,给人装空调什么的。 「‘那我要去装空调。’林楚一说。 「‘行。’ 「‘可我要是扛不起空调怎么办?’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帮你扛。’ 「‘好。’ 「‘到时候,你负责乾活,我负责跟那些外国佬吹水。’我笑着说,不出意外,林楚一抬脚瞪我,‘我也可以开车载你。我还是记得怎么开车的。’ 「‘西班牙会不会是右舵国家?‘她摘下草帽,爬起来,躺到我大腿上。 「’西班牙不是。‘我说,‘英国和日本才是。’ 「林楚一没回我。不用掀开帽子我也能知道,她肯定是睡着了。她很累的时候就会这样,我倒是蛮佩服这种天赋的。」 钱鹤点了根烟,「那几天里,我感觉我的爱情又回来了。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是爱?要做到什么地步,两个人之间的牵绊才算爱情?我对林楚一的感情是爱应该有的样子吗?那个时候,我身边没几个拉拉朋友在经歷所谓的稳定感情,大家都分分合合,藕断丝连,吵架的时候删耳光,问完‘我们现在是什么关係’后就删好友——倒是很刺激没错,但我和林楚一过的完全不是这种日子,我们好像从一开始就过上了那种感觉已经认识了五年而不是五个月的生活。 「所以就连值得我们参照的同龄人模板也没有。可心里的声音一直告诉我,在2024年这些破事发生之前,我们是真真切切地在幸福踏实地生活着。而现在我们正经歷的大冒险前奏,不也算是两个人继续携手并进了吗?」 「所以你们当时是怎么规划大冒险的?」柳琪问。「开船去马来西亚,需要一个星期吗?」 「不止。当时我已经研究好了——还是从头说吧——10-11月份最适合航行,也就是说,我们还有4个月左右的时间准备。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从真珊港出发,沿着连国南海沿岸向西南航行,保持距离陆地一定的距离,以避免被发现;接着,继续向南经过西星群岛附近的海域,然后转向南南西方向,远离越南海岸线;最后,穿越南海中部,避开繁忙的航道,直奔马来西亚民都鲁。 「粗略算了一下,整个航程差不多有1300海里的距离,以我们的船速,10-20天之内到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们得准备足够的水和乾粮,还有燃料——为了不被觉察,我让我弟帮我买燃料,我自己间来无事就去超市逛逛,分批次少量买入需要的补给。至于林楚一那边,每天我们都会开视频,共享运动数据。」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斜,但钱鹤的眼神亮了,回忆起那段时光的时候,她脸上仍然泛着真切的兴奋和幸福感。「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过,家庭是最小社会单元,恋人是最小化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来。你能懂吗?」 柳琪耸了耸肩。上学的时候,她最讨厌做的就是语文的阅读理解题。 但钱鹤大概并不在意她能否共情,她只是想分享这个故事。五年来,除了她和林楚一的记忆深处,这些故事无处可去。对一个说故事的人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隐忍。而此时的自己只需要扮演一个忠实听眾,偶尔提下问题,她柳琪所能得到的信息就比所有窝在沙发上的侦探能推导出的更多。 何乐而不为呢? 想着,她发问道:「你们要解决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林楚一的消失,对吧?」 29 浅明 钱鹤又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柳琪也本能地打了个哈欠。小猫爬到二人脚边,钱鹤俯身去摸了摸它的头。 「我还得再去一次厕所。」她边说边将桌上的手机放回自己裤袋里。 柳琪看着她推门走进那栋小楼,又等了几秒,她从口袋里摸出录音笔,发现这东西竟不知何时已经没电了。 心里暗骂了一句粗口,顾不得生气,她连忙开始换电池。小猫在脚边蹭来蹭去,竟闹得她有些烦躁了,柳琪轻轻抬脚,象徵性地擦过猫的头部,以示驱赶。录音笔重新开机,她将手放回桌下,翘着二郎腿,一边盯着小楼门口,一边赶紧将录音拉到最后。 她调大声音,舔了舔嘴唇,按下播放键,只听了半句话,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录上了,钱鹤亲口承认自己帮陈亚红那段肯定录上了。 柳琪心满意足地放下录音笔,也点了一支烟。 天灰了大半日,但并没有下雨的意思,此时已近黄昏,庭院里稍微有些暗了。这里竟然没有蚊虫,也是蛮叫人惊讶的。 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钱鹤推门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天色暗了的缘故,还是因为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张脸上少了几分最开始时的阴鬱,钱鹤走向座位的时候是笑嘻嘻的。 「林楚一回你消息了?」 「没有。」钱鹤拉开椅子坐下,把手机又一次放回桌面,就像刚才在餐厅时一样,「只是觉得有人能聊聊真好。」 柳琪也笑了笑,作为回应。她本想问钱鹤为什么愿意把话说的这么敞亮,但转念一想,其实并不难理解——陈亚红已经死了,陈永光的尸体没有被找到。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或林楚一与这件事相关。 自己的录音也不能作为新的补充证据再次立案。想到这里,柳琪其实有些沮丧。但半途放弃不是明智之举。于是她直接提示刚才说到的话题,钱鹤点点头,喝了口柠檬水,再擦嘴:「你刚才说,警方只找到她上山时的监控,但没看到她下山后去哪儿了?」 「对。」 钱鹤摸了摸头,露出得意的笑容。「其实就是中途下山,走城中村里去了。有些城中村是有监控死角的。」 一点也不意外的回答。 「踩点也是你做的吧?」柳琪问。 钱鹤点点头,「我开我表弟的车去的。」 「表弟?」 「对,我表弟在华菱,但他是做工程的,所以总是出差,经常不在家。」 柳琪往后一仰,「你把林楚一藏他家里了。」 「嗯。保险期间,我跟他也是在同一个游戏上交流。」 「…你到底为这个计划出动了你家里多少人?」 钱鹤笑出声来,「那反正我们家人好比林家人要顶用点。」 餐厅里那个恶毒的钱鹤又短暂地回来了。 「然后呢?」 「然后…林楚一一直住他家。我要配合警方调查,所以也不能靠近那边,更不能把她接到家里来。说实话,那三个星期也挺危险的,她晚上害怕得睡不着觉,就会用我表弟手机打电话来,我们一整晚都不会掛线,我给她讲故事,跟她扯东扯西。如果这一步没成,那后面就全都白准备了。 「我要一直摆出不知情、很崩溃很关心调查的样子。所以我厚着脸皮要了当时负责的警官的联系方式。后来,从他那里知道调查被转成长期状态了,确认没有人会再跟着我,也就是时候该把人接出来了。九月底我奶奶病故,我请假回家奔丧,这一次,我让林楚一收拾好东西,在我开车出城的路上等我。我们顺利匯合,我带她回浅明。 「没记错的话,那天天气特别晒,这样的天气里天空倒是好看的,云一颗颗地散布在蓝天上,高速公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田地和大片乡村。林楚一坐在车后排,喝着她爱喝的果茶。车里一会儿放她喜欢听的歌,一会儿放我爱听的。因为不想在服务站上厕所,我们中途下了一次高速,所以花了将近七小时才回到浅明。 「我们家在浅明有一套老房子,我出生之前买的,我小学时也一直住在那儿。后来我们搬家了,但房子一直留着,只是疏于打理。我弟有那间屋子的钥匙,他大学的时候还老带女朋友去那。我把林楚一安置在我妈的房间里,确认水电都通着,就得赶紧回去参加葬礼了。 「…看她在我小时候生活过的房间里转悠,这个感觉真的特别奇妙,好像我的人生从线性的被折叠了起来,我最初的过去和我的现在融合到一起。 「她也一副很好奇的样子,这里翻翻那里找找,虽然到处都是灰。我弟人蛮好的,还帮我们换了新床单。她洗把脸,换了条睡裤,从书架上抽了一个本子出来。一看到那个硬皮本封面歪歪扭扭的字,我的脸就唰一下红了———那肯定是我的日记本。但具体是什么时候的,我也不记得了。我想起抢夺,她嬉笑着躲避我,把日记本护在胸前。那么瘦一个人,我伸手就能把她牢牢抱住。 「我开始亲她后背,她立刻松了一隻手来拍我的脸:‘很脏!全都是汗!’,可那个时候我顾不得什么日记本了,把她摁在床上,俯身亲吻。过了好一会儿,等我俩都停下来时,我们都气喘吁吁的。 「她抱着我的头,亲了我一口,说:‘你快去吧,家里人还在等你。’ 「‘我害怕明天会没有时间来看你。’我小声说。 「‘没事,’她笑着,眼里甚至闪过一丝狡黠,‘还有她陪我。’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日记本——我散落在这个房间里的很多很多本日记。我面红耳赤,小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是另一个我。’ 「‘我知道。’她摸着我的脸,‘但你也得承认,有一部份的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不是吗?’」 30 面孔 店员走出来,天已经半黑了,她礼貌地询问二人要不要进去坐。 钱鹤看向柳琪,后者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你饿了吗?」钱鹤问。 「还没。我觉得起码还有四分之一隻油封鸭在我肚子里。」 「那就去酒吧。」 柳琪忍不住笑:「你还能喝?」 「我可以多喝点水。」 算了,柳琪想,灌醉她对自己没什么坏处。「那找个离你酒店近的吧。」 她们推门出去,街灯已经亮起来了。夜晚的街头多了游人,也许是因为暑气散去了,凉风习习。钱鹤两手插兜,走在前方,柳琪跟着她,穿过主街,她们向离餐厅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海风吹来,跟真珊岛和浅明的海风比起来,夹杂了多一丝咸腥味。 她们停在一间名叫papajohn的酒吧前。跟咖啡店差不多,它的佈局也是二层矮楼被小院子围着,不同的是,小院大门敞开,酒吧里播放着的某个金发女歌手的热单,走近门口,像橘子汽水一样甜腻的合成器旋律从里面传出来。院子里有几个白男坐着抽水烟,柳琪转过身,问:「你确定这里适合聊天吗?」 「我昨天晚上来过,二楼还挺安静的。」钱鹤边说便往里走。「这里的酒调得不错,多喝两杯,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昨晚自己一个人来吗?」柳琪跟在她身后。 「啊对,然后碰到一个来搭訕的韩国妹,一聊大家都有倒不完的苦水,最后边喝边倒苦水。」酒吧里人不多,一楼也有很多空位,柳琪环顾了一周,发现几乎都是白人,没几个亚洲面孔。吧台后面,一个光头的花臂女生正在调酒。柳琪跟着钱鹤走向吧台一侧的楼梯。那道楼梯又窄又陡,上方正好有个女孩下来,钱鹤不得不稍稍侧过身子,好让对方通过。 楼梯上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下楼的女孩面部笼罩在阴影中,但经过对方身边时,柳琪还是愣住了。等那女孩走下去,她转身跟上对方,一直到出了院子。女孩意识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是陌生的亚裔面孔。 柳琪停住脚步,本能地说出母语:「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但那个女孩疑惑地注视着她,再看多几眼,才发现对方脸上有着跟刚才那一瞥时大相径庭的面部特质。柳琪举手,又用英文说了句对不起,她转身往店里走去。刚进门,便碰到了一脸困惑的钱鹤。但还没等柳琪解释,钱鹤的目光也越过她肩头,落到远方,柳琪回头,那女孩正慢悠悠地走出酒吧大门。她拉住正欲上前喊对方的钱鹤:「我看过了,不是林楚一。」 「你确定?」 「完全不像。只是背影有些像罢了。而且,她看起来顶多二十。」 钱鹤垂眼,头顶的灯光在她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柳琪拍了拍她手臂:「走吧。我们上去。」 经歷过刚刚那一出后,钱鹤整个人又一次陷入了阴沉,但和中午时不同,她坐在柳琪对面。缩着肩膀,服务生刚刚端上来的那杯oldfashion她碰都没碰。柳琪抽出一根烟递过去:「要不要试试我的?」 钱鹤抬眼,说了声谢谢,接过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两人的座位很快被白雾环绕,但谁都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钱鹤才开口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认错人过。」 「什么?」 「就,有些歌词会这么写——分手后,我在人群里总是看见你的脸——但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在我和林楚一身上,不管是她回龙伏盖的那段时间,还是这次她不告而别以后。」钱鹤摇摇头,「从来没有。」 柳琪回想了一下,分手后,自己的确有在地铁上认错人过。那天她搭三号线,隔着老远,看见车厢另一头的女生侧过身对着自己,她穿的那件格子外套,刘思桐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等列车到站,柳琪隔着车窗又见对方走过。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所以,」她问,「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启航的?」 「2024年10月7号。」钱鹤轻声答道。「我们提前一晚上到真珊岛,没开车,拿着行李箱。说起来,在启程之前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发生。10月1号那天,徵文结果出来了。我拿了个小奖,钱不算多,但这次也有实体出版合同。我查结果的时候她就在身边。」钱鹤往后一瘫,视线移向阴沉的天空,「我后来也出了好几本书,但没有一个瞬间能比得上那一次那么激动。我俩当时待在老屋里,我开心得上蹿下跳,然后开始哭。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想证明给她看,我足够好,我足够有能力,我写得很好。 「唯一可惜的是,这个小小的成功来得有点晚了。我们已经义无反顾地要踏上另一条道路。 在那之前,林楚一一直住在我们家那个老房子里。我在华菱把工作辞了,收拾好房子退租。等到十一长假,我就回浅明找她。」她吐出一口烟,手中的香烟已经燃烧了一半。「日子是我定的,我问陈亚红能不能配合得上。她说可以。 「她那边的事情我不参与,也没想知道更多——她只跟我说她13岁开始,她父亲就一直在强姦她。现在她从外面回来避风头,发现一切都没变。她去过一次华菱,对,就是被蔡奇云和小如看到的那一次,是为了聊到马来西亚之后的事情。那天其实我也在,当时……可能我去上厕所了。 「倒是有那么一次,我问过她,等我们走了以后她会不会离开,她说不会。因为如果她也走了,那警察可能会去越南那边找她妈妈。如果最后事情真的瞒不住,她一个人扛下来就好。我没说什么,反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陈亚红比较疯,还是我们比较疯,我也说不好。 「说回我们启程那天,我俩在真珊岛的度假村定了个酒店,我们10月6号下午入住,睡到晚上十一点,起来洗澡,换衣服,收拾行李。我们不能带行李箱再次出门,所以把箱子里的东西分到三个背包里,我就把行李箱扔到楼梯间垃圾桶里去了。等过了十二点,我跟林楚一先后出了酒店。我们在路边回合,骑着租来的单车,一路到那光村的港口。陈亚红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只要靠近,我就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但我什么也没说,林楚一倒是很警惕地皱起眉头,问她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陈亚红没回答,只是指着停在港口里的海王星号,说:‘赶紧上去吧,现在涨潮了,你们能漂着出港口。记住,等看不见码头那一侧的灯时才能开引擎。’顿了顿,她又说,‘发动机舱里那个东西,你记得,别打开看,到了公海就扔。’ 「‘什么东西?’林楚一又问,陈亚红是对着我说的,所以此刻她也看着我。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现在把事情给她解释清楚,只能也摆出一个懵懂的样子,说:‘我们先快点上船吧。’ 「‘不对。’林楚一说,‘你们在说什么东西?’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但我还没开口,陈亚红便冷笑了一声:‘你们就花了三万块,要开走我一条船,还要买那么多油,我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我跟陈亚红有约定过,这个时候,我也得扮作第一次听见这事儿的样子,‘我们之前没说过这个吧。’我也板起脸,瞪着她。 「陈亚红耸耸肩,‘要么带着它出去扔了,要么别坐我的船,就这么简单。’ 「‘你杀人了?’林楚一问。 「陈亚红好像没听到似的,转身往回走,留我们两个在原地。林楚一整个人都愣住了,在微弱星光下,她的脸看起来也是惨白的。 「但我们没时间磨蹭了。我拉着她的手臂,催促她和我一起翻过矮围栏上船。我们得悄悄地从浅滩上去,这样不容易被人看到。海王星号就停在那儿,和别的渔船一起。船帆折叠起来了。它看上去就只是一艘破破烂烂的近海渔船。我俩先把背包甩上船去,我从船头爬上,再拉着林楚一一起。上船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燃油。陈亚红说到做到,油桶被整齐地码在船舱里。还有我们委託她搬上船的物资,一个也没少。我路过发动机舱入口,但没打算去看,我小跑出去松缆绳下船锚。 「林楚一和我一起忙活着,我们特地练过摸黑操作,谢天谢地,没有一点差错。海王星号慢悠悠地飘出了港口,我们两个已经满头大汗。我站起身,看向来时的方向。陈亚红站在路灯下看着我们,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那晚的天气很晴朗,夜空里飘着云,甚至能看到天上飞过的飞机。我呆站在床头,林楚一突然一把拉过我的手臂。 「她很严肃地看着我,‘你知道她要往船舱里放东西,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努力摆出错愕的表情,‘她根本没跟我说这些。’ 「林楚一看着我,那个眼神像是要我的头骨都瞪透了似的。‘你发誓?’她轻声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发誓。’ 「‘如果你骗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发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说完,特地愣了一下,‘你看到发动机舱里的东西了?那是什么?’ 「‘还没有。我不敢。你去吧。’ 「我从包里翻出手电,掀开发动机舱的盖子前,深深吸了口气。 「打开手电,掀开袋子,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林楚一在我身后弯腰乾呕,我把手电对准舱底,探头一看,发现一个脏兮兮的灰绿色化肥袋子被摆在船板上。袋子一头还用电工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 「已经不必多言,我盖上舱门,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还有多久到公海。」 柳琪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陈亚红一个人是无法搬运陈永光的尸体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钱鹤的叙述中这件事不由她和林楚一完成,那么陈母肯定是陈亚红的帮手。 钱鹤并没有觉察到侦探的分心,她还在自顾自地回忆自己与林楚一出航的夜晚。「那晚刮的是北风,很猛,海王星号被浪潮轻悄悄地推离岸边。我和林楚一坐在船头,看着真珊岛离我越来远。‘拜拜。’我听见她小声道。我握紧她的手。 「但我们那时候离跟连国说拜拜还远着呢,我们得沿着海岸线往西南航行,但又不能太靠近岸边。哦别忘了,还有船舱里的那玩意。航海路线我背得滚瓜烂熟了,所以只要等我们绕过最南端的半岛,等天一黑,我们就得把它扔了。」 「为什么不直接朝着最近距离的公海开?」柳琪问。 「因为直线距离并不总是最短。我们选的航线已经是考虑到季风和洋流因素下最好的那一条了,如果直直开向公海,先不说等开到的时候天亮了没,做这件事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钱鹤摁灭早已烧得不剩任何的烟头,「在此期间如果被抓到的话,我们就完蛋了。 「真珊港的那盏灯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夜里风大,我拍了拍林楚一,说我们得把帆竪起来。 「我去开了船里的灯,林楚一走过发动机舱的时候,甚至不愿意踩过那个舱门。就着灯光,我们把船帆立起来,海风一下子将帆布吹得鼓涨,我拿出指南针,再次确认方位正确,我让林楚一去驾驶室控制船舵,我在外面把着主帆操控索,船很快动了起来。我们的航行算是正式开始了。 「又过了一会儿,林楚一对我喊:‘我饿了。’ 「我看了看表,考虑到大家的体力消耗,也是该吃点。北风大概还会刮一阵子———至少我希望是这样———我说那就吃饭吧。 「风实在还是太大了,吹得船身摇摇晃晃的,林楚一煮泡面的时候,我降了半帆。 「我俩坐在驾驶舱里,看着外面茫茫无际的海面,吃起泡面来。因为靠着坐,所以不一会儿,我意识到林楚一在发抖。 「是海太大了,一望无际的暗色,环顾四周,只有我们这叶小船飘着。害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她后背,想要让她安静下来。她说:‘把ipad拿出来吧。’ 「我照她说的做,拿出她的平板电脑,调出她下好的电视剧来,摆在桌上。她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看剧。’ 「‘我俩都在一条船上了,这个程度的默契都没有的话,会完蛋的。’我答道。 「她笑了,但脸色还是很苍白,她靠着我,点开播放键。林楚一就是很喜欢看国產电视剧,我理解不了这个爱好,但仔细一想,她其实也理解不了我爱看政治惊悚片动作片还有那些蛇啊狼啊鰐鱼啊杀人的电影,但她还是陪我看了。所以我也该静静地陪她才对。当然,我不能放着船不管,我十分鐘会去检查一次,确保没有偏航。 「那桶泡面我吃了好久也没吃完,倒是把我吃得渴了,开了瓶水。凌晨三点,我再次出去检查航向,突然发现我们的东面有灯光。 「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拿出望远镜,发现对方也是条渔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我回到驾驶室,发现林楚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倒是感觉宽心了一些,能睡着比精疲力尽地醒着要强。我调整航向,想跟那艘渔船保持距离。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喀噠喀噠的声音。」 钱鹤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下一小口。她想擦嘴,却发现面前没有纸巾,正要掏裤袋,柳琪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递过去。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带出来掉在了地上。柳琪转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录音笔掉了出来。 31 螺丝刀 没有任何思考空间,柳琪迅速弯腰,将录音笔拾起揣进裤兜,再起身,钱鹤刚给自己点了第二根烟,柳琪观察她的表情,似乎并无异样。她好像根本没看到自己掉了什么。 真的吗? 钱鹤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白烟,又挥手将其打散。夜色更暗了,柳琪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啃食木板似的。」钱鹤说,「我第一反应是船上进了老鼠。」 「嗯。」柳琪应了声,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快。 她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tequila,一饮而尽,站起来:「我也得去上个厕所。」 钱鹤点点头,没说什么。 柳琪走到厕所门口,又回过头,发现钱鹤仍然坐在位子上,背对着她,看向窗外抽烟。柳琪等了一小会儿,刚刚来递酒的服务生走到附近,她招手让人过来。 柳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美钞塞到对方手里。直到这个时候,她开始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膀胱已经鼓胀到极限了。「我要上个厕所,但不会很久。」她边说边指了指钱鹤,「如果这个人要走,麻烦你帮我拖一下时间。如果她在这期间主动去跟酒吧里的任何人聊天,你就给我上一杯内格罗尼。可以吗?」 服务生低头看清了美钞的面值,咧开嘴笑了。「没问题。」 等柳琪回来时,钱鹤仍坐在位子上,她眯着眼,看样子像是要睡着了。 柳琪拉开座位,「你困了。」 听者缓缓睁眼,「也没有。只是休息一下。」 「你觉得今天林楚一还会给你发消息吗?」 钱鹤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她有没有给你发任何能够透露她方位的东西,比如你之前说的信用卡消费记录?」 钱鹤摇头。「她只用那个买了机票。如果有什么线索,我会立刻给你,毕竟你好像很擅长通过这些细碎的东西来找人。」 「她会不会已经离开巴拉望岛了?」 「不会。至少…我觉得不会。我跟她说了,想见最后一面,但是我不着急,我可以等。她回復我说:‘好。’」 「听上去怎么有点不妙?」 「不会。如果不愿意,她不会回復。如果她改变主意了,也会告诉我。」钱鹤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道。 「行。那你接着说吧,你当时在开船,可身后传来老鼠一样的声音…」 「我以为是老鼠罢了,」钱鹤说,「下一秒,我意识到那个声音是从船舱底部传来的。我整个人汗毛竪起,手脚冰凉。 「但与此同时,我又还是保持着不寻常的冷静———大概是环境的缘故吧,这里是一片寂静,四周除了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和船帆杯风吹响的声音以外,什么都没。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并不处在由人组成的巢穴里,所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由成为我想成为的一切———林楚一熟睡着,她什么也不知道。但那个声音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把顶端被打磨得锐利发亮的一字螺丝刀来。那是我特地准备的武器,这是德国货,我从我爸的工具间里偷来的,肯定结实好用。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驾驶舱,但其实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在老旧的甲板上製造出轻微的木板挤压的声音。等我走到发动机舱门前,那个老鼠一样的声音已经停了。 「我打开小手电,放到一边,用脚踩住,以免它因为晃动滚到一旁。我右手拿着螺丝刀,左手打开舱门,手电筒照出已经从拦腰撕开一道口子的乾瘪的灰绿色化肥袋子。 「我深吸了口气。 「陈亚红从没跟我沟通过她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杀掉她父亲,但在港口里闻到她那一身血腥味的时候,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我只是实在没想到中年男人真的有像蟑螂一样的生存能力,被人捅了不知道多少刀后还能挣扎着活下来。但现在,我得去打蟑螂了。 「跳下去之前,我又起身看了眼船舱。林楚一静静地躺着,她的表情和之前无数次睡在我身旁时一样平静。 「发动机舱里瀰漫着血腥味、汗臭味、机油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这舱室漆黑一片,但它只有半人高,所以我咬着手电,直接跳了下去,中年男人浑身是血,脸色灰白,虚弱地靠在舱室后壁。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隻得了白化病的大肥老鼠。在他腹部有几道刀口,他用手捂住,不知道是不是怕肠子流出来之类的。我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就感觉自己还是有些错怪陈亚红了———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她应该割喉的。」 「割喉的话,血液会飞溅。」柳琪接话,「陈亚红杀陈永光的时候,只在地上铺了防水布,墙上没有。」 「这样啊。」钱鹤拿起酒杯来,「不过,腹部的刀口看着是有够深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能活着。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跟陈永光相聚在茫茫大海中一个臭得像棺材一样的船舱里。 「我不想跟他搏斗,我担心会弄坏发动机或者电机———这样的话,这次旅程就真的是跟送命没区别了。但他必须死。 「我换成左手拿手电,右手握螺丝刀,边靠近他,边把螺丝刀放到嘴唇前方,我是想示意他安静来着。但他到底能不能看懂,我也不知道,因为他直接朝我扑了过来。」 钱鹤放下酒杯,又浅喝了口白开水,「我一直有健身的习惯,当然,我骨架小,你看不出来也正常。」她笑着輓起袖子,弯曲手臂,露出充血的肱二头肌为自己自证,「我不追求看起来很健壮的体格,身高摆在这里,把自己练成煤气罐也没什么意义。但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也不是个弱不经风的人,可是陈永光扑到我身上时,我的感觉就像是被他妈的龙门架砸了一样。 「手电筒被磕到一边去了,陈永光死死地抓住我握着螺丝刀的手,整个身体都压在我的身上,血腥味和汗臭味衝进鼻腔里,快把我熏吐了。我左手使劲挡着他右臂的,右手却被他抓着往上抬。 「儘管我拼命用力,陈永光的力气还是胜于我,跟掰手腕一样,被压倒时的僵持大都无力回天。他闷哼了一声,猛地往上抬左臂,我紧握着的螺丝刀‘咔’一声插入了船舱顶部木板的缝隙里,一时间卡住了,拔也拔不动。 「陈永光起身要抢螺丝刀,他恶狠狠地拧折我的手腕,情急之下,我右手抓牢刀柄,左脚踩住地板,抬起右脚狠狠地往我认为是他腹部的地方踹去。 「那个感觉好像是走路踩到了五花肉———当然我没真的踩过,五花肉很好吃,我为什么要踩五花肉———陈永光一下子就软了,我以为他会惨叫,可他没有,我只是听到一大坨东西倒地的声音。 「我用尽全身力气,拔下了螺丝刀,扑上去狠狠往他身上捅。 「手电筒已经滚到一边去了,我看不清我捅在哪,但我就是一次次举起螺丝刀,嘴里恶狠狠地念着咒骂他的脏话,我用力插进去,拔出来,插进去,拔出来,陈永光最开始还试着推我,但是慢慢的,我感觉到肥硕的老鼠不再耸动,但我还是没有停手,拔出来,捅进去,拔出来,捅进去… 「直到螺丝刀又一次卡住了,不管怎样用力都拔不出来。我站起来———当然也是猫着腰的———去找被丢到一旁的手电,但我突然发现舱顶的木板上裂了条缝,驾驶舱里的光亮透了进来,这是螺丝刀刚才造成的。 「等等,林楚一还睡在上面。 「意识到这件事后,我以最快速度爬上甲板。林楚一还熟睡着,只是翻了个身。她身上的薄毯是我给盖的,现在已经滑落到腰间,露出她穿着t恤的背部。那道细微裂缝就在她背后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但她背上的衣服没有破损,没有血跡。什么也没有。 「我松了口气,返回发动机舱去处理尸体。这个时候我才看到,螺丝刀被我从眼窝插进了陈永光脑子里,我踩在他身上,再次试图拔出来,但是无果。算了,我拖着他,把他重新从破口里塞进化肥袋———你也知道陈永光有多重,我当时是真的很怕把我腰拉伤了。但谢天谢地,没有。我把他塞进去,翻了个个儿,但又怕剩下的体液流出来弄坏发动机,只好又把他翻了回来。 「等我做完这一切,爬出船舱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林楚一还在沉睡。我当时隔着窗玻璃看过去,她就像个皱着眉的熟睡的小孩———我可能没有说过,但她有时候即便在睡梦中也会无意识地皱眉。我很想亲吻她,但是不行,我自己现在一身死人味。」 钱鹤说着,对柳琪伸出自己右手,「我的手腕当时被拉伤了,在后面的旅途中一直要贴膏药。到现在,如果天气特别阴湿,右手腕都会疼。」 「对女同性恋来说,这个打击倒是挺大的。」柳琪回答。但她眼神落在了别的地方:钱鹤的右手小臂上有一个7cm左右的纹身图案,是一把写实风格的一字头螺丝刀。 32 法国 「第二天,我们很晚上,我们顺利绕过半岛,我把绳子绑在陈永光的尸体上,跟林楚一一起合力将他拉出来,绑上重物,丢进了海里。 「但发动机舱里那阵死人味道,不管我们洗刷多少次都去不掉。 「…航行的故事我就没什么想说的了,很累,碰到过暴风雨,但每次跟林楚一一起拉着帆缆,我心里都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可能这真的很浪漫主义,毕竟海王星号的确是艘破船,它随时有可能真的被南海的风浪打翻。 「但我和林楚一在一起携手驶过狂风巨浪这件事,在我眼里真的像某种亡命天涯的传奇故事,一望无际的大海看着也没有那么可怕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它就像二人世界里的佈景板———只不过是不那么安静的佈景板,因为它还会吼叫,会推搡我们的船,会刮风下雨。可我俩当时一点也没有被它吓到。不管是什么问题,我们都能齐心协力地解决。 「我当时也有想,能一起经歷这些的话,就真的没有什么能摧毁我们的关係了。」钱鹤撇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面前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完了。 「南海的确不总是安静的,但起码在三分之二的时间里,它都只是平静地注视我们———两个没有足够淡水洗澡的、蓬头垢面的逃亡者。它没有难为我们。我俩会轮流驾船,最开始我的时间多一点,因为我还要指导林楚一,三天后,我们改成一人驾驶四小时。 「有天早上我醒来,意识到自己睡了不止四个鐘。我弹坐起来,走出船舱,发现林楚一坐在前甲板,正在专心画画。 「听到我的声音,她转头,说:‘我刚开了你那瓶威士忌。’ 「‘配什么喝?泡面还是饼乾?’我走过去,想看她在画什么。 「‘麵包。’她说。‘再不吃就要坏了。’ 「摊开的记事本上是一艘小船,弯月悬在画面一角,船上有两个人影在垂钓。船头一笔一画写着船名的英文。 「‘写错了宝宝,’我说,‘海王星是neptune,不是uranus誒。’」 听到这里,酒吧里对坐的二人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但我很喜欢那幅画,」钱鹤继续道,「后来我偷偷拍了下来,纹在身上。林楚一反倒满生气的,念叨了我很久。」 「纹得不好看吗?」 「倒也不是。她就是不喜欢我纹身。」 柳琪挑眉。钱鹤吐了口烟,转头看向楼下的小院。 「十九天后,我们看到了马来西亚的海岸线。」她接着道,「按着原来的计划,我们拿出充气快艇,把剩下的物资都转移上去,接着把船身凿出几个洞来。 「那个季节,民都鲁沿岸刮东北季风,我们把着舵,好让船头调转向东北,迎风航行,侧风让船体开始不断倾斜,我跳上气艇,伸手接林楚一。上了艇我们就没命似的划,生怕海王星号砸在身上。 「我们划船上岸,海王星号在我俩身后侧翻,慢慢沉入海里。 「陈亚红有给我们一个手机,让我俩联系小莫。我们上了岸,找到一个废弃民居,那时候大家精疲力尽,我让林楚一休息会,然后打电话给小莫,她竟然主动提议说可以来接我们。 「我们花掉了剩下积蓄的三分之二换了两本假的、带有欧盟旅游签的护照,最后三分之一的钱用来买机票。我们要飞去法国马赛。我之前有说过老木这个人吧?他住在图卢兹。 「一上飞机,我俩就得把连国护照撕掉———这样就算被抓到了也不容易被遣返。靠着小莫做的假护照,我们顺利到达法国,过了海关。这还是第一次我俩一起出国。 「到马赛是下午三点,走出航站楼,看见外面一水儿法语标志牌,感觉恍若隔世。我去欧洲留学也是快…我也不记得了,五六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我一直想回来,但没想到是以这样的身份和形式。 「林楚一拉着我的手,我们在航站楼里穿梭。图卢兹机场可没有华菱机场那么豪气。 「我在机场的公用电话亭打通了我弟的手机,他听起来很生气,但我也没有力气安抚他情绪了,只说我已经到了法国,接下来等安顿了再跟他们联系。 「第二通电话是打给老木,下午三点,他正准备去睡午觉。我跟他说明身份,问他是否有能打黑工的地方。老木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偷渡过来的,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于我的动机甚至没打算细问。他把他家地址地址给我,还纤细地告诉我坐什么大巴能直达他的城市————图卢兹。 「从马赛到图卢兹有四百多公里,跟浅明到华菱的距离差不多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够买两张巴士票,这时候林楚一发现,机场里有一个纸杯和塑料瓶回收装置,一个塑料瓶0.3欧。我俩满机场乱窜,找到天都黑了,终于在最后一班大巴发车前凑够了车票钱。 「等到了图卢兹已经快十二点了。汽车站外的广场上静悄悄,连阿拉伯人和黑人大哥都没了踪影。离开车站前,我们拿着地图请教了车站工作人员要怎么走。我在6月份开始学法语,但还是没听懂那位阿叔在说什么。但阿叔给我们画了线路图,那便照走就是了。 「我们走在深夜无人的图卢兹大街上,没一会就拉上了手,我的口袋里还剩最后两根烟,是从小莫那儿拿的。本想一人一根抽了罢,可是一摸口袋,发现没带打火机。 「这时我们看见街对面有家便利店似乎还开着,门口掛着‘24hours’字样的招牌,我们走过去,收银台背后的男生一看就是我们东岭人。我试探性地跟他讲白话,他还真回应了。我说我们想借个打火机。他说行。 「顺利点上烟,我俩出了便利店门口,把背包放在地上。我靠着墙,她蹲下来,倚靠在我身边。大家都累极了。有一辆红色标緻rcz开过来,引擎声轰隆隆的,停在红灯前。 「‘等我们拿到身份了,我就买一辆这个。’我说,‘天天接送你上班。’ 「‘好。’林楚一说。 「那辆车里坐着俩白男,看到我俩,他们摇下车窗,探头对我们大声喊着什么。 「我听不懂,林楚一也是,但有些话不用听懂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那两个男的表情轻佻,见我们不回应,他俩嚷嚷得越来越大声,甚至直接用口音很重的法式英语喊了两句’howmuch(多少钱)‘。 「我俩这才知道他们在发什么洋癲疯,他们把我们当站街女了。虽然是在偷渡,但好歹我们手上还有两本假护照,怒火窜上心头,我刚张嘴要骂,林楚一抓着我的手站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一个跨步到车前,把手里的烟直接摁在车窗玻璃上。那两个男的一下子边噤声了。 「‘howmuchforyourmom(你妈妈一次多少钱)?’林楚一扶着他们的车窗,字正腔圆地问。‘andhowmuchforyourdad(你爸爸一次又要多少钱)?’ 「——我真想让你看看他们的表情,他们两个甚至在林楚一问完第一句后就不敢再看她了,而是立刻把视线转向了我。我反应过来,立刻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对着他们,假装要拍摄。我刚走近,驾驶座的男的便一踩油门开溜。红色标緻消失在我俩视线里,林楚一转头看我。 「‘我现在讨厌那个车了。’她说,‘你以后不许买。’ 「我说行。这个时候,便利店里的男生才慢悠悠地出来,他看了眼已经重新恢復平静的街道,吐了口痰,说,‘这些年轻鬼佬都这样。他妈的。’ 「没人接他的话,我问他能不能接电话用一下,我的已经没电又欠费了,他于是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我想打电话给老木,但林楚一拦下我,说:‘太晚了,我们先走去那边吧。’ 「我没问她去了之后怎么办,难道要睡大街吗?但肯定不能当着这个男人的面来问。我又把电话还给他,点头说了声谢谢,我们接着往前走。 「‘你在欧洲有碰到过这种事吗?’她边走边问。 「‘就一次。’我说,‘去威尼斯玩的时候,有天早上我搭轮渡去主岛,身边一直有一个浑身酒气的男的在嘀嘀咕咕,但我一路都在听歌,到后半程,我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在死死盯着我,我摘了耳机看回他,他便立刻转过身去,嘴里还在念叨着粗口,我就跟在他身后,很直接地骂他是种族主义者。’ 「‘他有回你吗?’ 「‘没有,船刚靠岸,他就迫不及待地挤下去了。’ 「‘周围人呢?’林楚一问。‘他们什么反应?’ 「‘没反应。’我说。‘这种事情只能靠自己。‘ 「我们走到老木家楼下已经一点了,我抬头,就看见三楼有一户还亮着灯,对照他给的地址和楼下的门牌号,如果没错的话,那就是老木的家。于是我按了门铃。原来他真的一直在等我们。」 说到这里,钱鹤捂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困了。」柳琪说。 坐在她对面的女孩点头。「没错。但我也快讲完了。之后的故事里,没再有什么生死攸关的时刻。老木把我们安置在她家的客房里,那儿只有一张1.2米的单人床,但没关係,林楚一在家的卧室也只有这么小床,我们也不是没在那儿挤着睡过。哪怕根本就没有空倒时差,我也还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没有做梦。天快亮的时候,我突然醒了。晨光透过百叶窗鑽进来,让我能勉强看清这间屋子的全貌。林楚一背对着我。意识慢慢回到身体,她好像在哭。 「我把手搭在她腰上,贴着她的背,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抖,我扶着肩膀,把她翻过来。她手捂着脸,但哭声从指缝间传来,我瞬间就醒了。 「‘怎么了?’我悄声问,把她抱在怀里。 「林楚一松开手,把头埋到我胸前。我紧紧抱着她,虽然不知道这哭声里的含义,只能轻轻抚摸她的背,小声告诉她我在这里。林楚一不爱哭,我们谈恋爱那么久,我都不记得她哭过几回——当然了,可能在我面前她也没必要压着脾气,想生气就能生气,她不需要忍那么久。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钱鹤看向柳琪,后者机械地回应:「也许吧。」 楼下院子里那几桌抽水烟的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酒吧里突然变得安静,背景音乐也不知何时从今夏流行换成了乡村歌曲。侍者走来,为她俩添满杯中的水。 「所以她为什么哭?」柳琪问。 钱鹤正把最后一根烟抽出烟盒。「她说,这个房间让她想起了成西核电站附近的那个家。她感觉想爸妈了。」 钱鹤把烟叼在嘴里,柳琪正好在把玩打火机,于是伸过手去,帮她点了这根烟。 钱鹤施施然吐出一口烟。透过乳白色烟雾,柳琪见她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座位头顶昏暗的灯光将她的眼珠子照得亮晶晶的。 「但这个话,在之后五年里她再也没说过。 「故事讲到这里,你肯定觉得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们一起去餐厅给人洗盘子、去建筑工地给人打灰,去送外卖…没错,那样的日子我们是过过,但也就一个多月而已。事实上,我们在法国的生活可以说顺利得出奇,没有我以为的十分之一艰难。 「不夸海口地说,我们过得比很多以同样方式来欧洲的人都好,都更顺利。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真的不理解,事情最后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她看向柳琪。柳琪想起的是她下午说过的话:这段关係「死掉」。 在林楚一心里,自己和钱鹤的关係已经死掉了吗?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她有些乾巴巴地回应,「没有那么多讲道理的事情。」 钱鹤点点头,看起来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也许吧。」 「所以你们在法国做了什么工作?」柳琪问。 「最开始我想着去洗盘子的,但跟老木聊天时,我们发现这附近有所高等美术学院。林楚一灵机一动,想做给连国学生画作业的工作——就是当枪手嘛——画画儿也行,做动画也行,她都擅长。但做动画需要电脑。所以我们去建筑工地搬垃圾。乾了快两个月,攒够了钱,给她买了台能用的笔记本电脑,给我自己搞了个ipad键盘,我们就不用出去做体力活了。 「我之前说过,我徵文的时候得了个小奖,拿到了出版约,所以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稿改稿和改稿,直到我和编辑都对它更满意为止;林楚一开始给那些读美院的连国学生当枪手,虽然有时候也会碰到奇葩,但大多数时候,她做得很开心。 「我们在老木家里住了快半年,想过出去租房的,但他说没必要,而且他和他妻子——我管阿姨叫秀姐吧,她对我们也很好,她还很喜欢林楚一来着——总出去旅游,留我们两个看家。 「图卢兹是个好地方,有段时间我俩老在傍晚时分去加龙河边遛弯。那些老建筑全都是用红砖搭的,在夕阳下它们会变成玫瑰色,就连加龙河也会泛着同色的光。我们在街上并肩行走,想牵手就牵手,想在河边发呆抽烟就发呆抽烟。秀姐说图卢兹唯一的缺点就是夏天很热。不过我们根本没呆到夏天。这就是后话了。 「圣诞节时,老木和秀姐去巴黎看他们的儿子,留我和林楚一两个人在图卢兹过。他们家住在一间很有年代的砖石外墙的房子里,住三楼。推开楼下大门进大堂就是电梯———就是欧洲电影里的那种老式的、门鏤空的电梯,每次运行起来都很慢,我跟林楚一很多时候就直接走楼梯了。 「老实讲,在跟你描述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浮现他们家的样子了,碎花桌布,橘色沙发,有壁炉,我们住的客房,推开窗就是一棵大树。 「那个时候我们其实过得很幸福。」 柳琪对上钱鹤的眼神,这才意识到,她已经醉了。 「…但我想说的是…是那个圣诞节。」钱鹤说着,撑在桌面的手轻轻点额头,「我们去市政厅前的集市逛街,操着半生不熟的法语问价,最后我们拎着一棵小圣诞树和白葡萄酒回家。 「我们给壁炉生火,坐在沙发上,老式电视机里放着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法语频道,我们开了葡萄酒来喝。林楚一躺在我的大腿上,我以为她睡着了,她突然轻轻地唤我名字。 「‘怎么了?’我问。 「‘我在想,如果我们能永远只活在这一天就好了。’」 钱鹤捂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她再松开手,阴沉好像又回到了那张脸上。 「可我们不能永远待在图卢兹。」她开口时声音也是冷冷的,「因为拿不到身份,而且我没法开银行卡,小说的稿费也寄不过来。有时候我只能去餐厅兼职赚点小钱。那个时候我们大部份的收入都来自林楚一,靠她给人做美术作业。有一个长得还挺好看的小富二代在美院读书,她的作业几乎都是林楚一包揽的。有一次林楚一跟她聊天的时候,听到了关于律师和庇护之类的事情。她朝富二代打听,那人就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巴塞罗那的律师。那个律师姐姐专门打lgbtq+的庇护申请官司,听说很厉害。 「这跟我们原来的规划一致———到了西班牙就要去申请庇护拿身份,但我们一直不知道要找谁办比较好。现在最后一个环节也准备妥当,我们该走了。 「来的时候我俩拿的是假的马来西亚护照,上面有偽造的申根旅游签,但那个visa已经过期了。要去西班牙,就还得翻过比利牛斯山———嗯,就跟二战的时候那些想从法西斯佔领区逃跑的欧洲人一样。 「之前跟我一起在建筑工地收垃圾的有一个摩洛哥人,管他叫马口吧,马口有朋友走过那条路。那个老哥给我俩画了张图,但老实说,没派上什么用场。可我们还是出发了,背着比来到法国时更少的行李,揣着赚来的欧元、一张破地图还有指南针。 「那段路除了累,没有别的什么可说了。毕竟开着破船越洋的事情都乾过了。我们顺利到了西班牙,联系上律师。我当年留学的时候有认识一些朋友,最开始的半个月,我跟林楚一就在他们家里住,这里住几天,又搬到另一个人去。后来,我们就专门找那种要回国一段时间所以转租来cover租金的连国留学生的房子住,他们不会要签合同,所以不需要我们提供护照,给钱就好了。申请庇护流程花了七八个月,这段时间里,我给朋友的游戏工作室打黑工,林楚一照样去接给人画画的活儿,奶茶店兼职我俩都做过。存款就快花完的时候,律师告诉我们,办妥了,三年后就能入籍,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在西班牙工作了。 「时隔一年多,我们又重新拥有了居留卡、电话卡和银行帐号。后面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钱鹤眼里闪过一抹暗色,「入籍甚至也没有要等三年那么久。我一本接一本地写小说,林楚一开始做裁缝,我们在巴塞罗那买了房子——全款买的,因为真有一个老太太死里头了,但说实话,我俩还顾忌啥呢?然后……然后……然后……我们甚至一起加入了当地的帆船俱乐部…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旁边那桌韩国人也起身离开了。柳琪环顾二楼,只剩自己和钱鹤还坐在那儿。酒吧要打烊了吗?她没看到服务生,但是应该无所谓吧,这个故事的句号就在眼前了。 「然后呢?」她问。 「没有然后了。」钱鹤耸耸肩。「她变得很喜欢生气,很爱挑剔我———就像我们还在连国的时候那样,但比那时候更激烈。我们开始分房睡,那个原先被我称为’家‘的房子突然就变得好陌生,有段时间,我每天寧愿带着电脑去附近的图书馆里写作也不愿回去。当然啦,她也经常不在家。」 柳琪想起蔡奇云说的关于「非常规关係」的话:「她有没有可能是出轨?」 钱鹤摇摇头,「我们之间有约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讲得很清楚,遵守规则全凭良心,但不遵守的话关係会直接玩完,这一点我们都知道。说起来蛮好笑的,在那段时间里,我俩唯一还算和谐的谈话,就是她跟我吐槽自己的约会对象。每个人她都不会满意,每个人都有硬伤。」 对所有人都不满意,本质上就是对自己的不满意。 「所以如果你问我,有没有这么个第三者,我的答案是可能性不大。」钱鹤说,「林楚一不是那种会为了一个人而穿越半个地球的人,她只会为自己这样做———我倒是很喜欢她这一点。」她扯出一个笑容。 木头楼梯上传来吱嘎吱嘎的脚步声,是服务生。钱鹤抹了把眼睛,吸了吸鼻子,站起来。她从兜里掏出钞票递过去,当是再给一份小费。柳琪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二点半了。 今晚是不会等到林楚一了。 这个念头浮现,但随即又像泡沫一样破掉。柳琪跟在钱鹤身后下楼,后者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走,她是真的醉了。 「得给你找个酒店。」钱鹤慢吞吞地说。 「你住哪儿来着?」柳琪明知故问。 「我住在度假村。就…嗯,要开船过去。」钱鹤揉了揉眼睛,「但我太困了,我今晚…就留在这。」 「行。」柳琪说。「那我们找个靠近港口的酒店。」 午夜的街上静悄悄,甚至没有几间屋子亮着灯。钱鹤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前方,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英文歌词,但她唱的断断续续,一会儿换一句。柳琪跟在她身后,掏出录音笔检查。还好,有电。 她们很快走到了游艇码头,那儿停满了白色船身的私人游艇,船头掛着各式各样的国旗。柳琪不动声色地跟上,走到钱鹤身边,假装不经意地问:「哪艘是你的船?」 「我?我租的船。」钱鹤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扫视那一排游艇。「这艘。」 柳琪顺着她的指尖方向望去,突然感觉心脏狂跳。「船上亮着灯那艘?」 「不是。」钱鹤摇头,吐字已经开始含糊,「旁边…」 「左边那艘?」柳琪以亮着灯的船作为标志物询问。 钱鹤点点头。 「你还想喝吗?」她看着柳琪,但双眼已经迷离。 马路对面,有一间酒吧的霓虹灯招牌仍闪着光,一对情侣正勾肩搭背地走进去。 「好。」柳琪说,「但我们要不先买点矿泉水?你可能需要多喝点水,这样胃才会比较舒服。」 「行…」 「那我去买水,你去佔个座位。」柳琪扶着钱鹤的肩膀,跟她一起过了马路。 把钱鹤送入酒吧内,柳琪贴着她的耳朵,大声说:「我要去便利店买水了!」 钱鹤闭着眼,点点头,柳琪一松手她便摇摇晃晃,但她意识至少清醒到可以立刻坐在身旁的空位上。柳琪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出门。 一离开酒吧,她便狂奔着穿过空荡荡的马路。 整整一晚上,这个预感縈绕在脑海。 林楚一一直在她俩身边。 她无从解释这个念头的来源。就当是刑警的第六感吧。 刚刚见到的那艘游艇上的灯还亮着。柳琪停在船头前。 侧船舷前部的船名是用四四方方的黑色英文字体所写就: jaal 跟钱鹤烟盒里纸条上的字一样。 确认四下无人,柳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登船。 33 短柄斧 灯光来自船舱内部的起居室———如果可以这么称呼这个摆着沙发、铺了地毯还设有酒柜的空间的话———起居室的一头是厕所。 之所以判断那扇门后是厕所,是因为此时那儿也亮着灯,浴缸在防水,伴随着手机在播放音乐。 柳琪犹豫着要不要去拧动门把手,最终她选择先不要打草惊蛇。顺着起居室外的楼梯,她来到了类似卧室一样的地方。 双人床上有休息过的痕跡,漂亮的蕾丝内衣和紫色吊带小礼服搭在一旁的椅子上,地板上摊着行李箱,里面装有各式各样的女式衣物,化妆包被打开了,散落于一侧。柳琪翻找了一下,没有发现护照或任何身份证件。 一旁的书桌上摊着记事本,柳琪翻了翻,上面是熟悉的钱鹤的字跡。最新一篇日记写于两日前,每个字都大得夸张。柳琪扫了一眼,内容不外乎是感叹林楚一突然离去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换句话说,钱鹤并没有说谎。 书柜底下的抽屉也是空空如也。 柳琪不死心,她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到床上。 枕头上的长发一看便知不可能属于钱鹤。 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头发装入证物袋内时,柳琪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问:图什么? 林晓丹寄来的情书她几乎全都还回去了,只剩一封,那张信纸里夹了一根长长的头发。 如果dna比对结果对得上的话…… 再加上钱鹤的录音,如果这一切都被提交上去…… 还没来得及多想,楼下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登船。 柳琪心头一紧,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多少能藏人的空间,她趴下来鑽进了床底。 但脚步声没有继续靠近房间,只是一直在附近徘徊。不一会儿,柳琪听到了机械启动的声音。 船开了。 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人进屋。但正因为人趴在地上,她能听到浴室放水的声音还在。 柳琪决定不等了。 爬起来之前,柳琪摸了摸裤兜,突然间,整个人感觉就像坐在过山车上从最高点极速往下坠。 手机和录音笔都不见了。 柳琪浑身僵硬。 是钱鹤。 就在自己搀扶她进酒吧的时候,又或者在自己靠着她大声地说要去便利店的时候。 她爬出床底,翻身朝门外去,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可又不得不放慢脚步,放轻身体。 jaal号已经驶离港口,全速朝着大海开去。 夜幕之下,大海像一片暗色的荒原。 驾驶舱的门被上了锁,舱内空无一人。 柳琪刚转过身,就看见黑洞洞的枪口。钱鹤手里拿着一把史密斯amp;韦森左轮手枪。她脸上的醉意已经被阴狠神色取代。 柳琪把双手摊开,「点38口径的?」 「军火展在马尼拉,」钱鹤笑了笑,「你来错地方了。」 柳琪直直地注视她。「林楚一根本没有走对吧?都是你骗人的鬼话。」 钱鹤没有回答她。「双手抱头。慢慢走下来。」 柳琪乖乖照做。钱鹤跟她始终保持安全距离。「往这边走。」她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给柳琪指出咖啡店的方向。 「我的出境记录是可查的。」柳琪抱着头,按她说的,慢吞吞地往船尾甲板走。「这里有起码也有三家店的店员见过我和你呆在一起。」 「没错。晚些时候,我会去报警,就说你明明只是去买水,结果失踪了。」钱鹤平静地道。「停下。对,站好,转身。」 她拿枪的姿势很标准。枪口亦始终对准柳琪。船速不知何时已放缓,柳琪的左手边就是侧舷,护栏高度超过她的腰部。 柳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思考着自己能多快翻过护栏跳海。 「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她慢吞吞地道。 「我不觉得。」钱鹤说。 「我破坏不了你们的生活,陈亚红的案子早就结了,也没有证据……」 钱鹤打断她:「那你录下我们的谈话乾嘛?」 柳琪不知如何作答。 「让我猜猜,你后悔辞职了,想回刑警队。但辞职是没法撤回的,所以你想到了立功这一招?」 柳琪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自己的脚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此时想要跳下去此时并不容易。栏桿太高,而她的双手抱着头。钱鹤的距离也让夺枪变得很困难。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拖点时间…… 「录音笔和手机都已经在你手里了不是吗?」她看向钱鹤,「我手头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抓不了我们,但只要有我的录音,你能去找警方检举我家里人犯法。他们可还都是连国人。这是你打的算盘,对吧?」 柳琪的移开的眼神就是最好的回答。 「但手机和录音笔都……」 「是。我拿走了。但这也阻止不了你吧。」 「……什么意思?」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巴拉望的?」钱鹤逼视她。 「你打电话说的?」 「放屁,」持枪的人笑了起来,「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要么已经在路上,要么就已经到菲律宾了。」 轮到柳琪愣住了。钱鹤看她诧异的表情,冷笑了一声。「我们在deros吃饭的时候,你拿起那个盐罐子就往你的油封鸭上倒盐。他们家的调料瓶都长得千奇百怪,你怎么做到第一次来就能分辨里面是什么的?」 柳琪不回话,再往下推理亦没有必要。她的脑子快速转动着,思考到底还有什么能让自己脱身。「烟盒里的纸条……」 「我塞的。」钱鹤说。 「……」 「有遗言吗?」枪口往上抬了几公分,这个距离,打偏的概率取决于杀人的决心。 「这里开放水域。」柳琪慢慢地说,「枪声能传很远的。」 话音刚落,有一阵风呼啸吹向她的后颈,柳琪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自己后脑勺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钱鹤放下枪,但注意力甚至没在柳琪身上停留多一秒。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持短柄斧头、身穿黑色吊带裙的林楚一。 半个月不见,对方将头发剪成及肩的长度。好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想要问出口的东西太多了,信息流争先恐后地抢夺遣词造句的调度权,感官好像瞬间过载,钱鹤呆在原地,就连林楚一的面庞也变得陌生而扭曲。 还是林楚一先打破的沉默:「她为什么还在抽动?」 钱鹤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发不出声音来。「她…你…脊髓…脊髓中的低级反射弧,在,在四肢末梢……你什么时候上船的?」 林楚一看着她,露出又气又好笑的表情:「你认真的吗?」 「我…我没看到你。我以为……我以为…我…我以为是我忘关灯了。」 海风吹拂发丝,掠过林楚一的面庞。她仍然带着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在九年的岁月打磨中反而愈发闪耀。「你的确没关。」她平静地道,「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些个间钱付电费。」 钱鹤松开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握住枪柄的力道却更大了。「啊对,我应该拿那些钱去找个好点的律师跟你打官司分财產,对吧?」她露出伤心欲绝的愤怒表情。 林楚一没搭话。她低头看了眼不再抽搐的尸体,也许是因为伤口是在太过狰狞,只一秒,她便将视线移回正在向自己走来的钱鹤身上。 但钱鹤在尸体前停住了脚步:「为什么?」 她的表情因为某种不得不被压抑的衝动的不断衝击而扭曲着,像是有一股岩浆要衝破她的身体涌出来似的。 林楚一撇过脸,整个人落入阴影中。今夜无风,设置了自动驾驶模式的游艇缓缓停下了。 钱鹤跨过尸体,直接来到她面前。她一把抓住林楚一的手,将那把短斧夺下。 但也是在那一瞬间,钱鹤的视线落在林楚一的手背上。 「那是什么?」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钱鹤的声音在颤抖。她知道这是明知故问。 林楚一左手背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早已愈合的浅色疤痕。「这个早就有了。」 是的,早就有了。可是是什么时候? 腹部彷彿被人猛击一拳,钱鹤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手中沾血的短斧被摁到甲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她低头,看着自己右手小臂上那个写实风格的一字头螺丝刀纹身。 「海王星」号发动机舱里,陈永光恶狠狠地把她握着螺丝刀的右手往上抬,顶端被打磨得无比锋利的螺丝刀「咔」地一声,插入船舱顶部的木板缝隙里。 整整半截螺丝刀都插了进去,削掉本在熟睡的林楚一的左手手背上的一块皮。 胃部翻涌,钱鹤开始呕吐起来。浓稠的液体溅到一旁的尸体上,林楚一抱着她,将她头发往上撩。 直到胃部被排空,钱鹤才停止呕吐。林楚一半跪在她身后,轻轻拍打她的背。 嘴巴里是一阵恶臭,是属于「海王星」号发动机舱里的血腥味、汗臭味和机油味的混合。 五年了,钱鹤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林楚一眼里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这股味道。 柳琪脑袋上的狰狞裂口,此时看起来也像是一张咧着嘲讽笑容的唇。 绝望感让钱鹤想转身推开对方,但四肢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林楚一从背后抱着自己,她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清香。「没事了。」她轻声道。「都过去了。」 「你说得对。」钱鹤抽泣道,「这个纹身蠢死了。」 「嗯哼。」 月光照在平静的苏禄海上像面镜子。处理完柳琪的尸体和血跡,钱鹤走上驾驶室,林楚一正在设定航向,听到门被打开,她转过身来。 九年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过,比如这张脸上形状精緻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嘴唇。 钱鹤呆呆地注视这张脸,嘴里发苦。巨大的悲痛涌入身体,开口之前她死死地抓住门框。 已经没什么可輓回的了,她很清楚。林楚一为了能跟自己撇清关係,甚至愿意让血弄脏她的手。 现在谁也不再欠谁什么,林楚一挥起短斧那一刻,她劈开的不是柳琪的头颅,而是这段缠绕着自己的关係。 「你让律师把文件发给我。」钱鹤开口时,嘴唇仍颤抖着。「要签什么,我明天就签。」 她以为林楚一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一愣,脸上浮现的却是另一种神色。 钱鹤感到困惑,但她还是继续说:「房子,基金,你要怎么分随你。想要的话,猫也归你。」说完,她用手使劲揉眼睛,好像是想把泪腺开关摁住似的。 「猫本来就归我。」林楚一轻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报警?」 「要先回港,我得先进酒吧,假装恍然大悟地去打听失踪的朋友。」 「好。」林楚一回过身,开始设定航路。 钱鹤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光滑的后背。那我没时间送你回酒店了。你得……」 「不用。」林楚一打断她。「我退房了,刚把行李拿过来。」 钱鹤愣住了。「为什么?」 回应她的也是沉默。林楚一倚靠在操作台上,她的脸色比夜里的大海更难看清。 钱鹤眨了眨眼,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耳语,内容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但就在这沉默的互望中,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復同一句话,越来越大声。 但这怎么可能呢? 林楚一低头,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但没张嘴。她的手指捏着操作台的边缘,用力到发白。 脑海里的声音从耳语变成尖叫,钱鹤忍不住浑身发抖。林楚一抓住了她的手臂,右侧小臂上螺丝刀的纹身此时看着无比刺眼。 「我会去遮盖掉。」 林楚一摇了摇头。「没必要。」她轻声说。「你别再把短柄斧纹上去就行。」她看向钱鹤,眼中露出笑意。 (全文完)